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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新冬来临


    次日天亮, 武安长公主被圈于牢中的消息, 便如插了翅膀一般, 飞遍了朝野与民间, 一时引来如沸议论。


    这长公主仗着有功, 在京城跋扈骄奢多年, 早令群臣怨声载道。如今长公主一倒, 竟无多少怜悯之声,多的是大喝痛快、纷纷叫好。


    譬如从前长公主爱吃新鲜的桂圆,便有无数下役策马往返于京城和桂圆产地, 日夜奔波、不得安寝饭食,只为了能让长公主吃上可口桂圆。若是稍有不顺,桂圆耽搁了那么一两日, 这群下役的性命也将不保。如今, 这些被欺压的下役们皆大呼老天有眼。


    长公主一倒,过了七八日, 贾太后也忽然病倒, 日夜噩梦。不仅如此, 李源宏瞧着也似是病弱了些, 总是在咳嗽着。群臣见了, 不由心底纳闷:不过短短几个月, 怎么这天家的几口子人,个个都成了病歪歪的样子?


    但群臣也只敢在心里说说罢了。


    李源宏照例十日一朝,拘禁长公主后, 他顺道还了许多冤屈之人的清白。这其中, 便有秦檀的母亲,秦二爷的元夫人朱氏。李源宏不仅正了她名声,还赠了追封。


    秦檀知道,这不代表李源宏真心悔过。他是如此自负傲慢的帝王,这样的追封仅仅是顺手带过,并非是有意为之。但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然是最好的了。


    母亲的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安息了。


    冬日就要来了,下了几场秋雨后,日子一日比一日冷,京城的树枝褪光了叶片,只留满巷子光秃秃的丫杈。那些平日在枝头欢快的鸟儿都南飞过冬去了,使得京城也冷清不少。


    秦檀令下人去修缮了一下母亲的墓地,又挑了个吉利日子,将母亲的灵位摆进了秦家的祠堂之中。因朱氏有封诰,依照大楚习俗,竟得摆在那些老祖宗太太的跟前了,一时间,叫秦家人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秦檀并不想让母亲的牌位进秦家门。但她知道,母亲一生挚爱父亲秦保,如若将她留在秦家外头,她定会孤单。因此,秦檀决定遵照母亲朱氏的意愿。


    等入了冬,秦檀的身子也有小三个月了,胎象更稳。怀胎三月的时候,最易困倦。本就是冬日,外头天冷,屋子里暖炉一熏,她便愈发地昏昏欲睡了。谢均每次来,十有八/九,她都是一副困倦的样子。


    “虽孕妇确实容易困倦,可常在屋里坐着、躺着,对身子也不好。”谢均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医道,这样对秦檀道,“若是有空,还是得到外头走走。”


    两人缩在屋里,铜盆里的银丝炭火烤的正热。秦檀曲着腿缩在炕上,把绒绒的长毯盖在膝腿上。她本在做针线活,闻言,头也不抬,道:“外头这么冷,我不想出去吹风。”


    “那也要在屋里走走。”谢均将书卷起,扣扣桌面,道,“多走走,生产时更容易些。”


    秦檀有些纳闷:“相爷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竟比曹嬷嬷还要懂一些!”


    谢均咳了咳,有些不自在。他俊朗的面容微红,转开话题道:“檀儿,你更喜欢一个女孩儿,还是一个男孩儿?”


    秦檀闻言,放下正在做的小鞋子,沉思托腮道:“我是更喜欢男孩一些的。我自己是个姑娘,吃尽了苦头,深知女子的不易。因此,若我生的是个男孩儿,他也能活得更轻松些。”


    她低头,看着自己做的小鞋子,料子挑的都是男孩儿的深石蓝色。


    谢均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不过……我倒是更喜欢女孩一些。若是个姑娘家,定能如檀儿一般容色出众、气质夺人。”


    “你这么贪心?”秦檀重新拿起了线,笑眯眯道,“有一个大的不够,还想要个小的?”


    “一个小的哪里够?多有几个相伴,那才叫好。”谢均的话愈发过分了,“只是得看我有没有这个福气了。若是福气不够,那也只能想想。不过,那些个孩子们的名字,我倒是已经想好了的。”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宣纸,仔细展开。秦檀定睛一看,见上面见写了一溜字,合计十来个男孩女孩的名。她不由用手帕掩着唇,低低笑起来:“我哪能生这么多!未免高看我了。”


    “孩子不用,孙辈还能用。再不行,还有曾孙。”谢均翘着唇角,用指尖划了其中两个字,道,“我已想好了,檀儿这一次生育,女孩便叫‘嬅’,男孩便叫‘烨’。……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罢了。檀儿若喜欢,自己想一个便是。”


    秦檀再往下一瞧,那纸上还有一大串挑好的名字,分别是“環”、“霈”、“嫤”、“昶”,什么样的都有。


    “美玉为環,好貌为嫤;白日为昶,恩泽为霈,都是些好的意思。”秦檀说罢,慢慢叠起这张纸,“但我终究是个粗浅之人,不怎么读过书,也品不出其中精妙的区别来。谢郎你看的书多,你定便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丫鬟红莲的声音:“夫人,相爷,魏王殿下来了。”


    秦檀张望一下,忍不住笑问红莲道:“怎么谢荣没陪着你来?”


    站在细帘子后的红莲微微吃惊,旋即,面飞淡粉,低声道:“夫人可不要拿奴婢开心。”


    “我瞧你二人整天‘红莲姐姐’‘荣大哥’的,关系好的很。”秦檀笑得更甚了。


    谢均也笑了一下。很快,他道:“我先去见一下魏王殿下。他忽然驾临,兴许是有什么要事。皇上前几日才在朝中宣布了他与殷二小姐的婚事,指不准便是那婚事出了问题。檀儿你有身孕,还是在屋里好好休息吧。”


    “哎,”秦檀攀住他小腕,道,“你不是让我多走走?我也跟着你一道去。趁着还没下雪,多动动。”


    她的脾气,谢均一贯知道,想要劝是劝不动的。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扶着秦檀去了外院。


    魏王李皓泽站在待客的堂屋里,神情颓靡,嘴旁还挂着一圈胡渣。瞧见谢均夫妇来了,他转过那挂着两个硕大眼圈的面庞,道:“还请相爷、夫人,救救我母妃。”


    他本来是个英俊皮囊,如今变得这么憔悴,瞧着就叫人惊奇。


    “魏王殿下的母妃……可是姚太嫔?”秦檀疑惑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魏王的母亲,本是个普通的宫女;她被先皇帝酒后一夜临幸,有了魏王李皓泽。她诞下皇子有功,从奴才变成了主子。但因身份实在低贱,她熬到先皇帝驾崩,也只是个常在的分位,连封号都没有。只在先帝过身后,礼部考量着魏王的身份,才给了她一个太嫔的名号。


    但是,姚太嫔的身份,依旧是那么不尴不尬的。因从前是个宫女儿,母子俩又都是无宠之人,于是,宫里谁都能踩上一脚。那些小辈的李源宏妃嫔,看到了她也当做什么都没瞧见。


    那些个新入宫的年轻女子,都拿姚太嫔当个影子人;更别提是当宠的恪妃之流了,若是碰到了太嫔,恪妃张口闭口的都是“晦气”。


    李皓泽揉揉眉心,道:“太后怨恨我将长公主谋逆之事禀报皇兄。她说,若非是我告密,皇兄不至于会这样对待长公主,因此,她拿我母妃泄愤,说是要母妃去她宫中,重新做个宫女,与其他婢女一道伺候太后。”


    谢均闻言,蹙眉道:“真是荒唐!长公主谋逆,又岂是魏王殿下的过错?”


    “我也是这么想。”李皓泽抚着眼下乌青,道,“我终日只做游手好闲之徒,便是为了令皇兄不疑心于我。若是我对长公主谋逆之事隐瞒不报,岂非令多年苦心毁于一旦?…便是,便是我愿做这个人情,我也当考虑殷二小姐与殷家的处境,不能将他们卷入祸患旋涡。太后娘娘此举,实在是无理取闹!”


    秦檀闻言,亦是赞同。


    虽说那姚太嫔从前就是伺候人的奴婢,可她如今贵为魏王生母,又岂能再回去做个服侍人的宫女?贾太后真是太会折腾人了。


    更何况,去了手段很辣的贾太后那里,这太嫔还指不准能否活下来呢。阴毒老辣如恭妃,都没在贾太后的手里讨得好处,如今照样在灵宫做个女尼;更何况是无权无势、身份尴尬的姚太嫔?


    “太后听闻我与摇光小姐的婚事,愈发震怒,说我是因着出卖了长公主的缘故,这才混得了这么好的婚事。”李皓泽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她竟这般折辱摇光小姐。”


    谢均道:“魏王殿下,看在我与殷二小姐是远方堂亲的份上,此事,某能帮则帮。”


    “堂亲?”秦檀愣了下,忽然想起来,谢均当年推拒殷摇光婚事的时候,找的可不就是这个“堂亲”的借口么!如今再听到这“堂亲”二字,她竟觉得十分好笑。


    李皓泽感激道:“我虽为王,却无权势,又人微言轻,日后还要去往封地,再不能留在京城。若宰辅大人能伸出援手,我感激不尽,一定会记着这份恩情。”


    李皓泽提前道谢罢,这才离去了。


    他披上厚厚披风,口中呵着白气,朝外头正门去了,背影有几分颓靡。


    谢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对秦檀道:“檀儿,你看,”


    “看什么?”


    “便是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也始终会记挂着爹娘。日后嬅儿出嫁,咱们也无需流太多眼泪。只要两家常常走动,嬅儿便和在家做姑娘时一个样,照样能侍奉我们两个老人家。”


    秦檀:……


    你怎么又开始了!


    秦檀:“咳,相爷,我有一句话想说。”


    谢均:“嗯?”


    秦檀:“只有您是老人家,我不是。毕竟咱俩,可是太后娘娘钦定的老夫少妻呢。”


    第82章 狮子猫儿


    魏王所求, 说难不难, 说难也难。


    说不难, 那是因为将姚太嫔带出太后那儿, 其实尚算容易。只要谢均与李源宏求个情, 或是秦檀拜见殷皇后与恪妃, 想必便能达成此事。难的是, 如何让贾太后死心,不要再掐着姚太嫔做妖。


    如今长公主下狱,贾太后满心怨气, 无处发泄,只能挑软柿子掐。这姚太嫔,恰好就成了那个软柿子。


    谢均虽答应了魏王, 但也只说是看在殷摇光的面子上, “尽力而行”,未必能成。


    过了几日, 天气更冷了些。人只要走出屋子, 一张口便会呵出一团白气来。新做的冬衣袖边与领口上, 都镶了一圈绒绒的软兔毛。秦檀这时候更畏冷一些, 随时随地都抱着毛手筒和小暖壶。


    “过几日就该下雪了吧?”秦檀站在屋檐下, 望着外面光秃秃的庭院, “今年这么冷,雪也许格外大些。”


    青桑扶着她,答道:“要是真下了去年那样的大雪, 岂不是又会生出好多灾民来?”


    “那可未必。吃一堑, 长一智。有了去年的事儿为鉴,想必那些地方父母官都已做好了准备。”秦檀道。


    青桑不懂这些国事民生,嘟嘟嘴,小声转了话头:“红莲姐姐今天不当值,兴许呀,又是和谢荣在一块儿呢。”


    “这个丫头,怎么就瞧上谢荣了?”秦檀有些纳闷,“虽那谢荣确实是无所不能,人又风趣,颇有谢家门风。可我平时没怎么瞧见他二人讲话呀?”


    一听到八卦,青桑就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说道:“哎呀夫人,您是不知道!从前相爷每回给您送信,都是荣大哥来跑腿。您又专门打发红莲姐姐去拿信,一来二去的,可不是熟了吗?想要不说话都难呢!”


    秦檀微怔,道:“我倒是没想到了!罢了,红莲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我回头问问相爷,舍不舍得割爱。”


    青桑闻言,忽然唉声叹气道:“也不知道荣大哥肯不肯娶红莲姐姐做正头娘子呢!荣大哥虽是谢家的下人,可也不是一般的下人,是自小养着,拿十八般武艺磋磨着,也没签过契。放了出去,那铁定能做个一方豪杰。可红莲姐姐她……”


    秦檀明白了她的困扰。


    秦家的家世,本就不算太出众。更何况,红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奴婢,虽然是大丫头,但依旧是奴仆,和谢荣这种自由之身的男人,完全不同。


    “罢了,等我先问问两个人的意思吧。”秦檀道,“只是若红莲出嫁了,少不得再添些新人进来,回头还得劳烦你调教着了。”


    她与青桑说罢,便回屋里坐着绣花。这些日子,她一个劲儿地在绣小孩子的用具,曹嬷嬷偶尔也来帮把手,两人已绣成了许多物件。


    等谢均下朝回来了,秦檀便去外头接他,亲手给他解披风。


    “相爷,我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她将披风递给曹嬷嬷,小声道,“你家谢荣,可有许过婚配?”


    听到“谢荣”这个名字,谢均怔了一下。他把手悬到暖盆上头取暖,慢声道:“婚配倒是没有……不过,这小子心底有人了,婚嫁之事,我不敢乱做主。”


    秦檀心头微微一动,问:“是谁?”


    “我也问不出。”谢均道,“还得叫他自己来说说。”


    秦檀心底已有了底,笑道:“那就劳烦相爷把他请来一趟。”


    约莫半柱香后,谢荣就带着满心忐忑站到了两夫妻跟前。


    想他谢荣,无所不能,精通百艺,兢兢业业,和蔼可亲……可他今儿个是犯了什么大错,竟需要相爷与夫人两个人一起郑重其事地把他喊去?


    谢荣心底愈发紧张了。


    “相爷,夫人好。”他很老实地请安。


    秦檀抱着暖手筒,手边桌上还摆着一副棋。谢荣偷偷瞄一眼,发现相爷已是毫不留情地把夫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也没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忧,只是找你帮个小忙。”秦檀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那个大丫头,叫做红莲的,是吧?是关于她的终身大事。”


    谢荣闻言,一颗心咚咚跳了起来。


    他哪能不知道红莲啊!夫人身边做事的大丫头,人长得秀气温婉,做事又成熟稳重,虽总喜欢说“这个不能做”、“那个不大好”,可瞧着就是个贤惠人;连做的荷包,都绣工精致,讨人喜欢。


    夫人怎么突然提起红莲的婚事来了?


    莫非,是有心将红莲许配给他了?


    谢荣忽而有些紧张了。


    老实说,他跟在相爷身边之后,就没怎么想过娶妻生子的事儿。相爷给皇上做事,平日差遣他,多的是生死之事。若再娶个寻常姑娘,岂不是拖累人家?


    “是这样的,红莲的年纪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我琢磨着想给她寻个好人家。”秦檀道。


    “哎……”


    这么一听,谢荣就有些不对味了。这红莲姐姐是他熟悉的人,冷不防要配给其他的小厮,或者外头的男人,多少觉得有些不痛快,仿佛让人白占了便宜似的。


    “你与诸位小厮家丁熟,不如你瞧瞧,有哪些人是勤快老实的,比较合适?”秦檀笑得更深,“这个差使,就交给你了。”


    谢荣懵了一下,心底七上八下的。


    红莲今早还给他送了一壶茶,说是攒了银子去外头换来的。如今就把她推给别人,这也着实有些不厚道了。


    于是,谢荣壮着胆子,道:“夫人若是不嫌弃,小的……毛遂自荐?小的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是勤快老实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红莲姑娘。”


    谢均怔了一下,忽而笑了起来:“谢荣,你从前可没这么多心眼啊。什么时候瞧上的人家姑娘?我这个做主子的,怎么都不知道?”


    秦檀做出诧异神情,道:“我那丫头虽是奴仆,却也是个倔的,绝不肯做妾,一定要做正头妻子。谢荣,你是自由身,而红莲是我的家生奴婢;你二人虽都在谢府伺候,可身份却是天差地别……我是不敢为难你的。”


    谢荣搓搓手,笑道:“这不算事儿,这不算事儿。只要红莲姑娘不嫌弃我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月里大半日子得在相爷跟前漂,那我就老老实实娶她做妻子。”


    “哦?”秦檀皱眉,一副不信的样子,“你当真愿意娶她做妻子?别勉强了自己才是。你可想好了,如果不是当真欢喜红莲,可别打肿脸充胖子。”


    谢荣咳了咳,道:“当真欢喜,当真欢喜。红莲姐姐性情温柔,和我小时候想过的贤妻良母一个样子,再好不过了。”


    谢荣都这样说了,秦檀不再为难他,笑眯眯地让他回去等消息了。没一会儿,秦檀又把红莲叫来跟前。


    红莲今天不当值,本在房里做针线。被忽然叫来跟前,她也是有些仓促。对于这个贴身丫鬟,秦檀就不耍花招了,开门见山道:“红莲,我和相爷有意把你许给谢荣做妻子,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我们绝不勉强。若是愿意,我便替你风光发嫁。”


    红莲闻言,刷的红了面颊,平日里稳重的人,也有些结结巴巴了:“怎的,怎的这样突然……”


    “这哪里突然了?我早提过八百回要为你和青桑寻个去处,青桑还闹腾着不肯嫁,我自然只能操心你的事情了。”秦檀笑道。


    红莲懵了一会儿,便红着脸谢恩,说道:“奴婢谢过夫人的恩典。”


    “成了,你去吧。”秦檀摆摆手,道,“能看到你有个好去处,我心底也爽快。”


    等红莲退出去了,秦檀一回头,发现谢均又在出神。她戳了他一下,才叫他回过神来。谢均转眼望向秦檀,道:“看着谢荣娶妻生子,我便不由想到将来孩子娶妻的场景,感慨万千……”


    秦檀:……这老头子怎么又开始了!


    午膳后,曹嬷嬷便来了秦檀房里,帮着一道处理府里的事。冬天一来,就要忙着年关的事儿,走亲访友、各家礼品,都要写进单子里。不过曹嬷嬷处理惯了这些事情,至多只是请秦檀过目一下,不需要她多操心。


    另外,便是曹嬷嬷消息灵通地知道红莲好事将近,打算着另拨一个得力的姑娘到秦檀这里来做大丫头。


    “还有一件事儿,方才老奴忘记说了。”曹嬷嬷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礼单,道,“今年东边的宗亲,给咱们府上送了只狮子猫,白乎乎、毛茸茸的,眼睛还是蓝色的,瞧着很是讨喜呢!夫人要不要瞧瞧?”


    谢均原本在旁看书,闻言阻止道:“夫人有身孕,别让猫冲撞了她。这狮子猫虽名贵,现下还是别放出来溜达了,找个地儿好吃好喝地供着,毕竟是族亲送的东西。”


    曹嬷嬷问道:“相爷不想瞧瞧?老奴记得,相爷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先前相爷得了只鹦鹉,还宠的如珠似宝呢。”


    秦檀:……嗯,可能是那只会大喊“谢均”混蛋的鹦鹉?


    谢均合了书本道:“算了,不看了,左不过是一只狮子猫。”


    “那就先把猫儿养在右边的耳屋里,等以后方便了,再放出来。”曹嬷嬷笑道。


    秦檀没当回事,便这么听听算过。


    结果,小半个时辰后,她在游廊另一头撞到了谢均——他正把耳朵紧紧贴着那扇关有狮子猫的房门前,细细聆听什么。


    秦檀:“……相爷您这是在干嘛呢?”


    谢均直起身,神色淡然,道:“在听猫喝水。”


    秦檀:……


    第83章 雪团耍闹


    秦檀也是没有想到, 谢均会对这只狮子猫如此感兴趣。想着这猫也能给谢均解解闷, 便干脆让人把猫放出来溜达。


    这只猫生的一身雪白皮毛, 眼睛蓝盈盈、水灵灵的, 性子也温顺, 很是亲人。碰着脚边走过一个人, 无论是主子、下仆, 男的、女的,它都一咕噜躺下,袒露出肚皮来, 任人揉捏。若不是秦檀怀着身孕,她也想上前与这猫玩上一阵。


    谢均给这只狮子猫取了名字,因它通身雪白, 就叫做汤团儿。


    自从汤团儿来了府里, 谢均闲暇时候,便不怎么看书下棋了。他大部分空余时间, 都陪着秦檀;偶尔秦檀休息了, 他便去逗弄逗弄这只猫。


    某一天, 秦檀见他面有愁色, 便问道:“相爷这是怎么了, 一副烦恼样子?”


    “我在想, 我待这只猫这么好,吃的、喝的,俱是我供应, 可它待旁人和待我一样热情, 仿佛所有人都和我一般似的,真是一只薄情的猫。”谢均摇摇头,如此说道。


    “相爷何必和一只猫仔细计较?”秦檀坐在屋里,笑眯眯道,“猫和人可不一样。不管你对它多好,在猫眼里,你与旁人可没什么区别。人就不一样了,只要你有权势,不管你多薄待旁人,你都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个。只要你倒了霉,便人人都会敬而远之。”


    谢均揉揉眉心,道:“我也不过是无心一说罢了!不会当真和一只猫去计较。”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猫叫。秦檀推开窗一瞧,只见汤团儿正在飞扑着挂在屋檐下的小金笼。那鸟笼里住着的,是谢均送给秦檀的那只红头翡翠胸大鹦鹉,它此刻正惊慌地扑闪着翅膀,胡乱地嘎嘎叫着。


    “谢均混蛋!谢均混蛋!”鹦鹉又开始喳喳起了最顺口的一句学舌之语。


    “喵嗷呜!!”


    两夫妻瞧见了,不由都有些想笑。谢均仔细盯了一会儿那猫,眼底微亮,道:“檀儿,你说的对,只要一个人倒了霉,旁人都会敬而远之。我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将姚太嫔从太后娘娘那儿捞出来了。”


    ***


    过了晌午,曹嬷嬷领来了七八个年轻的丫鬟,俱是家生里出挑的,请秦檀挑选几个,顶替红莲出嫁后的位置。


    几个丫鬟低眉顺目地站在跟前,偶尔抬起头,都是满脸期盼。


    这做夫人的贴身丫鬟,到底和外院的不一样。不仅月钱高,说出去也体面,嫁人也能嫁的更好些。更何况,这位秦家来的夫人脾气不错,从不拿腔作;只要手脚勤快不犯蠢,赏钱也是常有。几个丫鬟为了争名额,把脑袋都给削尖了。


    看着这一排丫头,青桑附耳过去,细声道:“夫人,你可绝不能挑那几个长得好看的,免得引狼入室啊。”


    秦檀端着茶杯,慢声道:“一个人心思正不正,可不是光看外貌就能决定的。青桑,你这话可有些不对了。”


    她一贯是只看人性格,不看人神貌。若是因一个丫鬟长相出众,就暗觉得她是个红颜祸水、会卖弄风骚,那便成了无稽之谈了。


    最后,秦桃挑了两个丫头。一个圆脸虎牙,身材壮实,赐了名字叫绿鬓;一个瞧着温柔仔细的,赐了名字叫紫烟。


    这两个丫头都被领下去了,还要仔细调教一阵时日,才能到秦檀房里来伺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秦檀正和谢均说着年关走亲戚的事,曹嬷嬷忽然来报:“夫人,您娘家的五姑娘来了,哭哭啼啼的样子,一直在正厅那坐着呢。”


    “五妹妹?秦桃?”秦檀露出微微头疼的样子,“我可不想见她,准没好事。”


    曹嬷嬷也是苦口婆心的样子:“老奴听闻,秦五小姐马上要出嫁了。这等节骨眼上,却跑来咱们家,也不知是图些什么?”


    秦檀只觉得脸皮都微微发热,道:“曹嬷嬷见笑了,我娘家人……一贯都这般不知礼数。”


    曹嬷嬷很惶恐,道:“老奴不是那种意思,老奴知道,夫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相爷早些个就提点过奴婢几个,得好好敬重夫人。”


    谢均道:“既然是你五妹妹,不如就叫她进来坐坐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心冷坏了。”


    秦檀眸光微转,道:“那也不是不行,省得别人说我薄情寡义。只是我这五妹妹,向来心思不正,我不喜她见到你。这样吧,相爷先出去回避一阵子?”


    谢均并不肯答应:“我留着吧,省得你娘家人又出什么新主意。”


    “你…”秦檀摩挲着暖手炉,临时有了个主意,“汤团儿刚来我们这,也没个窝。天寒地冻的,你怕冻坏了我五妹妹,却不怕冻坏了汤团?下人做事不仔细,你亲手给他打点个被窝去,别冻坏了它。等我身子轻了,我还想好好抱抱它呢!”


    一听到汤团的名字,谢均便听话了。他搁下手里数珠,当即撩了袖口,对曹嬷嬷道:“嬷嬷,库房里还有棉花布料吗?再叫个绣娘来,我们去照料照料汤团。”


    待谢均走后,秦檀便打发青桑去把秦桃领进来。如今红莲去备嫁了,她跟前只有一个大丫头,多少有些不方便了。


    且说秦桃哭哭啼啼的,一路擦眼泪,跟着青桑进了内院子。她打眼望去,只见这谢家高楼连苑,古朴清幽;一树一花,俱是典雅,屋宇飞檐都透着一股清隽之姿,让人一看便知此乃世代钟鼎之家的宅邸。与谢家相比,秦家那真如一个暴发户一般,里外都差得远了。


    待进了秦檀的屋子,秦桃越发看的眼睛都要直了——这陈设、摆件,哪样都是价值连城。怀着身孕的三姐姐坐在炕桌边,一身富贵,鬓上插一把镶南珠的赤金簪子,和腕上隐隐藏在兔毛镶边里的金镯子互相映衬,真是叫人心底艳羡。


    艳羡归艳羡,秦桃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见到了秦檀,她当即大声啼哭起来,哭的屋子里的曹嬷嬷都露出嫌弃之色。


    “三姐姐,这一回,你可不能不管我呀!大夫人和母亲都想着法子苛待我,竟要嫁我去商人之家!咱们秦家,再怎么说也是京城名流,怎可把女儿下嫁于商户呢?”秦桃的眼泪淌满了衣领,“先前桃儿都被关在屋里,如今将要出嫁了,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才寻了个空溜出来见三姐姐。三姐姐,这京城里只有你能帮我了!”


    曹嬷嬷很不悦道:“秦五姑娘,咱们夫人怀着身孕,受不得吵闹。”


    秦桃被吓了一跳,只能噤声了。


    秦檀揉揉太阳穴,道:“五妹妹,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你这婚事都走了六礼了,迎亲的、接亲的都准备好了,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现在来求我,三姐姐也没法帮你。”


    秦桃一听,越发心急了。她可不想嫁给什么商人!“三姐姐,不用您费心思,我已经想好了!”她默默地流着眼泪,道,“就让我在姐姐家藏一段时日吧!姐夫家大业大,不会怕爹爹责骂!”


    此言一出,连曹嬷嬷都露出无语之色。


    “五姑娘,你便是不想嫁给那商户,你也该仔细考量。哪有借住在姐姐家中的?”曹嬷嬷忍不住劝道,“坏了您自个儿的名声不说,还坏了咱们相爷和夫人的!更何况,躲得了初一,难道还躲得了十五吗?”


    秦桃不解,哽咽道:“为什么躲不过?姐夫这样权势滔天,和皇上称兄道弟的,难道还不能堵住那丁家人的嘴巴吗?”


    秦檀听了,心里暗道:真是个蠢货!


    她自个儿不爱惜名声,竟还要拉着谢均?真是天方夜谭。


    “行了,五妹妹你也别哭了。好不容易来我这儿坐坐,先休息休息,擦擦眼泪。”秦檀转身,对青桑招招手,“青桑,你去把小厨房热着的鱼片羹拿来,给五妹妹端上。记得我先前说的话了?把汤团儿关好了,别让她跑出来冲撞了别人。”


    青桑挤弄个眼色,说了声“是”便下去了。


    秦桃停止了呜咽,只专心致志打量起周遭来。只见那绣屏浮金线,宝架置名花。三姐姐手边触手可及的,还有一柄金灿灿的镶玉如意,连垂着的流苏红穗子,都在秦桃眼里闪闪发光,显得无比诱人。


    要是能在三姐姐这里住下……


    甭管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先在三姐夫跟前露个脸再说!只要能让三姐夫对自个儿上了心,丢了名声算什么?


    秦桃正这样想着,青桑端着鱼片羹上来了。她走到秦桃身边,手一抖,身子一歪,那鱼片羹便全数倾倒在秦桃身上,烫的秦桃尖叫起来。


    “你这贱婢!怎么服侍主子的?”秦桃慌慌张张地去擦身上的汤渍,大喊大叫起来,“一个丫头,毛手毛脚的,看本小姐不把你打发去窑子里!”


    “五小姐恕罪,五小姐恕罪。”青桑接连告错。


    下一瞬,只听得“喵呜”一声喊,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冲了进来,直直地往秦桃身上扑,伸出小舌头就去舔秦桃的脸蛋。猫的舌尖有倒刺,毛毛糙糙的,舔的秦桃尖叫不止。


    “哎,五妹妹,你可要小心!”秦檀站远了些,笑道,“这猫儿平常就亲人,你抱着摸摸就好。它可是相爷的爱宠,捧在心尖当宝贝似的疼着。哪个丫鬟被这猫刮花了脸,相爷还要怪那丫鬟脏了猫儿的爪子呢!”


    秦桃一听,愈发惊恐了。


    什么丫鬟,什么猫儿,这根本是三姐姐在记恨自己,不肯帮忙!要是一定要在谢家留下,指不定哪一天,就被这个心思阴毒的三姐姐给毁了容!


    秦桃哭哭啼啼的,不敢再多留,待好不容易将猫赶了出去,秦桃道:“三姐姐,是五妹妹叨扰了。桃儿这就走,三姐姐不要怪罪了。”


    待送走了秦桃,秦檀心满意足地回屋子去了。


    路上,他瞧见谢均正哄着雪团往猫窝里钻。那猫窝是新做的,缝了点棉花,用的是圆鼓鼓的料子,瞧着喜气又暖和。只见雪团儿在精心制作的猫窝前溜达了一阵,然后,哧溜一声,钻进了旁边的大口木箱子里,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猫窝里一片寂静,旁边的木箱子里,倒是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谢均淡淡地转过了身。


    秦檀:“……相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谢均:“我有点儿伤心。”


    秦檀:……


    第84章 太嫔归家


    秦桃从谢府离开后, 便被捉回了秦家。


    秦家赶婚期, 想着在年关前就将她嫁出去, 急急忙忙地备好了婚事, 将秦桃嫁去了富户丁家。虽是低嫁, 但正因如此, 那丁家全门都愿如供奉菩萨一般, 伺候着秦桃。便是没了权势,依旧能靠财富活得衣食无忧。


    秦檀并不对她的结局感到遗憾,她从来不是个富有同情心之人。当年秦桃为了将她赶出家门, 联合继母宋氏,疯狂地污蔑栽赃于她。那时的秦桃,本就打着毁了她一辈子的主意。


    秦檀自认没有以牙还牙, 已是极大的仁慈。


    十一月过了中旬, 秦家便敲锣打鼓地将五小姐嫁了出去。秦檀到底是她的嫡姐,不得不在秦桃出嫁之一日, 回秦府来给她添妆。


    这一日的天气格外严寒, 她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 下马车时仍微打了个哆嗦。所幸谢均立马塞了个暖手筒过来, 这才缓解了她的寒冷。


    秦府上下, 一片红色, 匾额两边各自悬了个大红的死气风灯。下人们互相见着了,都纷纷道声“借五小姐的吉利”。秦保倒不见得有多欢畅,只是木着脸坐着。毕竟庶女嫁的是个商户, 不是件多光彩的事情。


    但是, 一旦听闻秦檀和谢均来了,秦保便立即有了精神,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快,快去把三姑爷和三姑奶奶迎进来,再去端两杯热茶来,可不能怠慢了!”


    秦桃虽嫁的不好,可秦檀嫁的那却是一等一的好。只要檀儿还是谢家的正夫人,那全京城的人都不能看扁他们秦家。


    小腹微挺的秦檀撩开厅堂的门帘,跨了进来。秦保一见她的身量,便愈发喜上眉梢了:“檀儿,你可得小心点。你怀着的,可是谢家的孩子,万万不能伤着了。”


    说罢,秦保便一副慈爱的样子。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秦檀,耳语道:“檀儿呀,你这肚子,可千万要争气点,万万得是个男孩!这样儿,便是以后有侧夫人和贱妾进了门,也是万万动不了你的!”


    秦檀见父亲果真还是这副老脾性,心底也很是无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父亲的趋利逐益,早该习惯了。抬头一看,发现秦保面容微微衰老,两鬓花白,法令纹和额上皱纹一样深陷,只有那双为权势所迷的眼眸,依旧精光熠熠。


    秦檀与秦保随意说了几句,就叮嘱青桑去给秦桃送礼物。她添的嫁妆是几匹少见的布料,不算出挑,但也尽了本分。


    外头锣鼓喧天,热闹的熙攘嬉笑声越来越近。未半个时辰,便听到声声“新郎官来咯”的喊声。秦檀站在屋檐下远远一瞧,看到门前人头簇拥处,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生的也是斯文俊秀。


    “大夫人果真是给五妹妹留了后路的,这丁少爷长相俊秀,倒也不错。”秦檀道。


    “长相俊秀?”谢均蹙眉,压低声音,问道,“檀儿,你说,是这丁少爷长相更俊秀,还是为夫长相更俊秀?”


    秦檀:……


    “相爷,你与人家比什么呢?”她掰掰谢均的手指,语重心长道,“那丁少爷,可是黄花大闺男,二十出头的年纪,娇滴滴的一枝花儿,您呢,都是三十的老男人了,人老珠黄!”


    “嗯?”谢均笑着,声音有几分沉。


    “我的意思是,老男人更有味儿。”秦檀竖起手指,很认真地说,“老夫少妻,才会更懂得疼人。要是两个都是年轻人,谁照顾谁还指不定呢。对吧?”


    “檀儿倒是能言善辩。”谢均道。


    盖着红盖头的秦桃出来了,一身嫁衣,步履缓慢。现下本该是哭嫁的时候,秦桃果真“喜极而泣”,悲恸大哭,满街俱闻。那来迎亲的新郎官丁少爷,见秦桃哭嫁这么大声,也是喜气洋洋。


    “哭得好!哭的越大声,日后越有福气啊!”


    “新娘子,再多哭一阵子!”


    在人群的喧闹里,秦桃抽噎着,上了丁家来迎亲的马车。那模样秀气斯文的丁少爷,给四处的街坊作了揖,洒了一阵碎红包,放出一句豪言:“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我丁学明有幸娶得秦家五小姐,来日定以凤冠霞帔、诰命加身相报!”


    丁少爷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口中呵出的白气飘得四处皆是。


    “好!说得好!”


    “丁大少有志气!”


    围观的百姓拿了红包,俱是一片道喜之声。


    在一片热热闹闹里,迎亲的队伍远去了,秦家又一个女儿嫁了出去。


    秦桃出门之后,大楚的京城下了第一场新雪。


    果真如青桑所言,今年的雪也飘飘洒洒、雪势极凶。不过两三日功夫,整个京城便被覆的一片雪白,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纯净的白色。


    贾太后的宫殿中,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


    在贾太后宫里住着的姚太嫔,忽然突发时疫,高烧不醒。宫里的太医来瞧了几回,都只说怕是治不好,且要尽快将患了疫病的姚太嫔搬出宫外去。


    贾太后虽对姚氏母子极为痛恨,可疫病当前,她也顾不得泄愤之事了,像是驱赶晦气似的,急急忙忙命人将姚太嫔从宫里迁走,恨不得打发到冷宫的角落里去。


    只有魏王,不顾疫病凶险,将姚太嫔亲自接了回去,说是要带姚太嫔一起去封地过日子。


    听闻此事,贾太后很是不屑一顾。这魏王不怕死,那就让他与得了疫病的母亲一道去那边,也省得她亲自动手,替武安报仇了!


    因为姚太嫔突发时疫的缘故,宫里宫外都戒备了好一阵子,又是烧艾叶,又是洒清水的。这么一来,原本将要爆发的疫病便被控制住了,没有扩散开来,这反倒是一桩幸运之事。


    数日后,魏王李皓泽亲自到了谢府上,向谢均夫妇道谢。


    “相爷,我母妃这一回,总算可以离开贾太后的视线了。”李皓泽的容色已不复之前的憔悴,因与殷摇光的佳期将近,他的眸中始终有一分难以描述的期盼神采,“只是……不知道相爷是如何猜到,京城中即将流传疫病的呢?”


    谢均正抱着一只狮子猫儿摸耳朵,闻言,他笑道:“这疫病之事,乃是我夫人说的。我夫人常常关心民间,这才猜测会有疫情爆发。你就当做是误打误撞吧。如今太后不愿再靠近太嫔与你,这倒是一桩好事了。”


    李皓泽不再细问,又道了一声谢。


    “魏王殿下不必客气,您与殷二小姐好事将至,某在此,代夫人一道提前道声贺。”谢均站起来,与李皓泽道喜,“届时,还望魏王殿下不要吝啬,赏我谢某人一杯喜酒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说是一杯,便是十杯都成。本王向来喜欢喝酒,你我二人,定要不醉不归,喝个痛快。”李皓泽哈哈大笑起来,“再怎么说,你都是殷二小姐的远房堂亲啊!只是,不知道,宰辅大人的辈分,是堂哥呢,还是堂叔?还是……堂祖父?”


    李皓泽说的话,令谢均也不由笑了声。


    “哎,是我年纪大了呀……”他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应当是堂祖父吧。”


    ***


    京城的雪下下停停,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层松软厚实的白雪。余花堂外,下人们辛辛苦苦扫出了两条干净的小径,几个仆妇得了闲,就坐在耳房的门帘前聊着过年的事儿。


    这一日,秦檀早晨起了身,做了会儿针线活,发现外头有两个丫头在打打闹闹的,原来是新来的绿鬓和紫烟,因年纪轻,才十四五岁,又不大懂规矩,竟在院子里抓起雪球,想要堆个雪人儿出来玩。


    青桑见了,很是生气,道:“这也太没规矩了!看我不禀报曹嬷嬷,将她们赶出去。”


    “算了,不过是玩会儿雪罢了。”秦檀坐在屋子里,将手悬在银丝炭盆上烘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再说了,十四岁的年纪,还有些玩性,让她们热闹热闹也无妨。”


    没一会儿,谢均来了。那两个丫头玩的正欢,竟没注意到这事儿,只见绿鬓一个小小的雪球扔过去,险些就砸到了谢均身上。


    “吵吵闹闹的,是在做什么呢?真是不成体统!”跟着一道来的曹嬷嬷很不悦地训斥道。


    秦檀见了,有些歉意,道:“相爷,这是我的过错了。我见她们性子活泼,就没怎么管束,反倒无礼冲撞了相爷。我这就去好好教导一番。”


    两个丫头也怕了,急急忙忙蹲礼认罪。


    “这两个丫头长得眼生,从前怎么没见过?”谢均望向那两人,道,“把头抬起来。”


    绿鬓和紫烟闻言,俱是抬起了头。紫烟生性胆子小,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反倒是性格敦实畅快的绿鬓,很爽快地把脸抬起来,嘻嘻笑出了一颗虎牙。


    “回相爷,红莲姑娘要嫁人了,老身寻思着夫人身边缺丫头,便将这两个新来的拨给了余花堂。”曹嬷嬷道。


    “新来的?”谢均捻着手串,闲闲跨过了门槛,道,“年纪太轻了,不够稳重,还得好好教教。夫人现在怀着身孕,万万不可疏忽了。”


    曹嬷嬷连连应是。


    谢均叫人把门帘放下来,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他先问了问秦檀的身子,又提起了过年的事儿:“今年的宫宴,咱们还是要去的。我不在,皇上一准发火。而且,皇上还和我商量了一件事,说是要在宫宴上宣布。”


    “什么事儿呀?”秦檀有些好奇。


    谢均竟难得的犹豫了,有些说不出口的样子。好半晌后,谢均才道:“我也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皇上竟说,要为我们的长女,与太子殿下定娃娃亲,也省了日后再挑选太子妃的功夫。”


    太子指的便是从前的二殿下。自武安长公主入狱后,二皇子便被封为了太子。


    “娃娃亲……?!”秦檀略略吃惊,“这,看来,我还非得生男孩儿不可了!”


    第85章 酸儿辣女


    谢均说的这个消息, 无异于平地惊雷。


    秦檀想, 若是她这第一个孩子当真是个女儿, 岂不是要与那太子李守真给绑在一块儿了?那李守真倒确实是个好苗子, 可他才六岁, 又如何看得出未来为人如何?若又是一个和他父皇李源宏一般性子反复无常的, 岂不是苦了旁人?


    更何况, 这情爱婚嫁之事,总归是你情我愿来的才好。两个小娃娃面都没见过,便定下了姻缘。若是将来看不对眼, 这岂不是乱点鸳鸯谱?


    总之,秦檀是一百万个不乐意将女儿和那李氏皇族扯上关系的。她受李氏之苦颇深,知道皇家天苑并不如看起来这么光彩耀目, 自然也不愿意将来的孩子再进了那道围墙之中, 令他满心苦楚地过日子。


    “檀儿,我也是不大想答应的。可皇上的性子……”谢均揉了揉太阳穴, 叹口气道, “恐怕, 这也是皇上有意为之, 希望咱们谢家能好好辅佐太子殿下吧。”


    秦檀有些闷闷不乐的, 谢均见了, 好言哄道:“算了,我们先退一步答应,我会劝皇上不宣圣旨, 只私下里结亲。这样子, 日后也有回环的余地。”


    秦檀也知道李源宏那性子很是难缠糟糕,只能不快道:“先这样答应着吧!总不能在这大过年的时候,再惹了霉头。”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扣扣声,丫鬟绿鬓、紫烟端了热茶和糕点进来,给二人奉上。绿鬓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头也不抬,圆润脸蛋低低藏在刘海下;而紫烟,则是一副谨怯神色。


    紫烟的鬓上插了朵精巧的黄色绢菊花,看着很是醒目。


    秦檀给丫鬟赐名,都是随口就来的。这绿鬓原来叫小翠,秦檀见她头发乌油油的,甚是好看,便赐名叫绿鬓。


    紫烟么,则真的是随口一取,合了颜色之名。但这叫做紫烟的丫头,确实是容色精致秀丽,小家碧玉。站在绿鬓身边,便愈发被衬托的不俗了。


    谢均接过茶,用手试了试温度,转手递给秦檀。他冷眼扫一下紫烟头上那朵绢菊花,淡淡道:“这个丫头的绢花做的不错,心思很巧。”


    两个丫鬟闻言,表情各异。紫烟有些不知所措。而圆脸虎牙的绿鬓则欢畅地笑了起来,叽里咕噜道:“紫烟姐姐知道相爷要来,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呢!我就说这朵绢花衬她。”


    绿鬓这句话一出,周遭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劲了。青桑和曹嬷嬷看向紫烟的眼神,都仿佛要吃了她一般。


    紫烟来余花堂,是来伺候怀孕的夫人的。可她若是生了别的不应该的心思,想要僭越一番,那就只能把她赶出去了。


    谢均道:“你叫紫烟?这绢花与你规制不符,下次不要戴了,省得被人责罚。”


    紫烟怔了一下,肩膀微抖,唯唯诺诺地认了罪。谢均没追究,又和秦檀说了会话,便要出门去。秦檀给他递了披风,虚虚一礼,送他出了门。


    待谢均走后,青桑就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凑到秦檀身边,嘀嘀咕咕说起了话来:“夫人,奴婢瞧着,这个叫做紫烟的就不是个安分人!她才来几天呢,便惹出了这么多事儿。昨天绿鬓还和我偷偷摸摸说了,说这紫烟背后编排您呢。”


    秦檀听着,却很是淡定的样子,敷衍地“嗯”了几声,并不当回事。


    青桑很着急,道:“夫人,您若是不早点把这小蹄子赶出去,她日后若勾引了相爷,那可该怎么办呀?”


    “急什么?”秦檀终于抬起了眼帘,但语气也是不咸不淡的,“你也不看看咱家相爷那副慢吞吞的性子,女人落到他眼里都和空气似的,求神拜佛都不能让他纳妾。怎么勾引?只怕是勾引城隍庙里那尊泥偶,都比勾引相爷来的容易呢。”


    青桑一听,吱呜了一下。“夫人……说得对。”她觉得秦檀说的很有道理。


    “更何况,瞧那紫烟做事怯懦,眼底一股子木讷劲头,一点儿也没有精明。我看人看得多了,凭着直觉,我不觉得她有这么重的心思。”顿一顿,秦檀道,“你去把紫烟叫进来。”


    没一会儿,这长相秀气的小丫头便低着头,跟着青桑进来了。


    “见过夫人。”紫烟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起来吧。”秦檀端坐着,瞧见紫烟髻里已没有了那朵绢花,便道,“那□□绢花不是挺好看的?怎么摘了?”


    紫烟闻言,面色煞白,道:“夫人,那花儿是绿鬓姐姐特意做了,别在奴婢头上的。奴婢不敢拂了绿鬓姐姐的心意,这才……本想着不过是一朵绢花,碍不着您和大人的眼……”


    秦檀听了,眉头微微一跳,道:“知道了。你也不必如此胆战心惊,不过是一朵绢花。”旋即,便挥挥手让这丫头下去了。


    听紫烟这么一说,青桑也悟出了些什么。


    恐怕,是那一同来的绿鬓不敢居于人下,想把容貌出挑的紫烟赶出余花堂,这才使了这样的小小心计。若是秦檀再心思狭隘一些,恐怕早就将紫烟给驱走了。


    “那绿鬓才来没几天,就已是惯会挑事儿。随便寻个由头,打发她去外面做事吧。”秦檀道,“至于那紫烟么,留下来仔细教教,兴许是个心思玲珑的也指不准。”


    没两天,绿鬓便被打发去外头做事了。因在外院,也碍不到秦檀的眼,秦檀很快就将这件事儿给忘了。


    一年的岁尾到了,整个京城都是喜气洋洋的。除夕这夜,宫里大宴群臣,比着往年,照例邀了许多人入宫伴圣。只不过星移月转,如今坐在殿上的人,位置都变了一变。


    秦檀从前是在殿外吹冷风的,如今跟着谢均,一跃到了最前头。昔日风光无限、万众簇拥的武安长公主,如今早没了她的位置,群臣都不愿提她半个字儿,生怕触了霉头。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大好,干脆不来这除夕宫宴了。


    这宴席上,反倒是李源宏那群妃嫔们最为热热闹闹、千娇百媚,孟恪妃又是一上来便要做个出头鸟,死活要抢殷皇后的风头。


    只不过,殷皇后如今有了太子,更无欲无求了,一点儿都不想和她争,只端端庄庄地坐着,整个人儿如山间一抹云似的。孟恪妃钻着脑袋挑衅了半天,都没得到点反应,好似一拳头打在沙子里,软绵绵的,无趣极了。


    除夕宴的晚膳,做的极是精致。先上了蜜饯与鲜果,接着是八宝冷荤,后有燕窝鸭脯、榆蘑三鲜、什锦鸡丝,一道甜口点心。菜做的倒是漂亮,只可惜秦檀现在嘴巴有些刁,不大吃的进去这些御膳,只喜欢吃些酸的。


    筵席上正热闹着,冷不防,年纪小小的太子殿下李守真便离了席,和他母后告了罪,迈着小短腿,直直地朝谢均这里蹦跶过来。


    “宰辅大人,宰辅大人。”太子殿下跑的满口白气,眼睛晶晶亮,“上回你说的那本棋谱……”


    “带来了带来了。”谢均有些无奈,招招手叫谢荣上来,拿出棋谱来,“这可是除夕的宫宴,太子殿下便是再心痒痒,也该忍耐些才是。”


    “若是要忍,便得忍到过完年,父皇开政的时日,那都初八了!”小太子很不乐意的样子,嘟嘟囔囔的。


    他说罢,一双乌黑机灵的眼睛瞟向了秦檀,巴巴地问道:“宰辅夫人,你现在是喜欢吃辣的,还是喜欢吃酸的呀?”


    秦檀道:“回太子殿下,臣妇这……如今是比较喜欢酸的。”她有些纳闷,又问,“您问这个,是做什么呀?”


    听闻她喜欢吃酸的,太子的表情就有些扫兴。


    “父皇说了,孤在将来,要娶宰辅大人的长女为妻。孤听蔡姑姑说,‘酸儿辣女’,若是宰辅夫人喜欢吃辣的,那怀的就是个女儿。若喜欢吃酸的,那十有八/九,是个小公子。可若当真是小公子……”太子年少的眉宇间,竟然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担忧,“那孤可怎么办?”


    秦檀听闻,险些笑出声来。


    “若是位男孩儿,便让他与太子殿下一道读书。”谢均道,“如此,岂不美满?”


    可小太子还是有些不满意,很执拗道:“不成,宰辅夫人,您还是多多吃点辣的,这样便能生一个女儿了!我将来一定会好好对待她的。”


    秦檀这一回,真的笑出来了。


    太子年少,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自然不知道这腹中孩子的男女性别,都是老天所定,人不可改。可见太子这般年少懵懂,她也不忍拂逆了他的憧憬,便道:“好好好,那我多吃几口辣的。”


    小太子总算是满意了。


    “啊,对了!”小太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谢均道,“宰辅大人,秦女佐有没有喊你‘谢郎’呀?我可是依照您的吩咐,仔仔细细教导了女佐呢!”


    谢均面色陡然一滞。


    “这……”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转头,谢均便看到秦檀笑意盈盈、美艳无比的笑容。只不过,她的眼里,似乎有一道凶光。


    “谢~郎……”


    第86章 梦中呓语


    好不容易, 秦檀才把小太子哄了回去。


    李守真方回到殷皇后身旁, 李源宏便要给朝臣分发他这一餐用过的碗筷。这是大楚习俗, 表达君臣共乐之意。这些在宫宴上用过的御赐之物, 朝臣们领回家, 丢不得、用不得, 都是好生供起来的。


    谢均得了一只汤勺, 略有无奈之色。


    “相爷不想要这汤勺?”秦檀小声问,“好歹是御赐之物呢。”


    “也不是不好,只是……”谢均似乎有苦难言, “我年年都拿汤勺,已凑齐一整套大小勺子了。也不能用,只能供奉起来。”


    秦檀想到供奉一排汤勺的场景, 便有点儿想笑。


    她正盯着那饭勺瞧, 忽见得对面人群里,藏着一对儿不惹眼的夫妇, 甚是面生。男子两鬓霜白, 额有皱纹;女子也是形貌羸弱, 面色苍白。


    他二人穿的端庄却朴素, 与周遭大为不同。男子常常附耳在女子身旁说话, 这才使得那神情憔悴的女郎显露出几分短暂的欢趣来。


    其余的时候, 这二人都没什么生气。


    “那是谁?”秦檀问谢均,“我怎么觉得,从前不曾见过呢?”


    “那是晋王, 还有晋王妃, 罗氏。”谢均低声解释道,“他二人虽还了京,复了名分,但不大喜欢与人来往,一直都闭门谢客。”


    原来这一对夫妻,便是饱经磋磨的晋王夫妇。


    秦檀闻言,偷偷再打量一阵晋王夫妇二人。晋王和李源宏,一点都不相似。李源宏如今还是俊美凌人的容貌,可比李源宏还小上两岁的晋王,却已是两鬓霜白,看着仿佛比李源宏大上十几岁。


    更别提那晋王妃罗氏,身形瘦弱,不堪风吹,宛如一团死水。


    热热闹闹的宴会也至欢娱阑珊之时,在“恭贺新禧”的道祝声和满宫道辞旧迎新的炮仗声里,李源宏微醉着回去了。殷皇后扶着他,满面忧虑之色。


    李源宏的身子有些虚,内里其实是不好的,他不该沾酒。今夜李源宏喝了这样多,也不知日后会怎样。


    冬夜里下了雪,漫天都是飘飘扬扬的小雪点子。群臣们自殿中散去,一杆一杆撑起的红油纸伞,在绵长的夜色里撑开了朵朵红莲。


    地上的雪水被人踩的严实,却还有些泥泞。谢均小心翼翼扶着秦檀走下台阶,忽而听得后台传来人的喊声:“相爷,请留步。”


    谢均回头一看,原来是殷海生。


    如今,他的一个女儿做了皇后,另一个女儿即将嫁作魏王妃,旁人瞧见他,都结结实实称他为“皇亲国戚”。


    “殷大人。”谢均笑笑,问道,“不知何事?”


    殷海生拇指搓一下冻得发红的手掌,笑眯眯道:“小女摇光,年后便要出嫁。届时,相爷可一定要赏脸来喝杯喜酒。”


    谢均笑道:“那是自然。”


    两个当朝权臣放慢脚步,在雪夜中慢慢行走。谢均扶着秦檀,身影格外小心翼翼些。殷海生跟在后头,眼光直往秦檀已显怀的腹部上瞄。


    “相爷,您也知道,咱们殷家正宗如今是没有男丁的。我两个女儿,都各自嫁入了皇家。”殷海生咳了咳,道,“老夫年纪也大了,正愁着这些事。本打算从亲族家过继个男孩儿,可又怕他来日受了欺负……因此,便寻思想为他定一门好亲事。如今令夫人怀着身孕……”


    鞋履下,雪泥沙沙而响。


    谢均顿了顿脚步,道:“不巧了,皇上也恰好和我提了结亲的事儿,为的是太子殿下……”


    殷海生老脸一红,讪讪道:“那是我冒犯了,相爷便当我没提过吧。我原想着,我殷谢二家的孙辈再结秦晋之好,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既然没福气,也就算了。”


    不远处,几个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抬着软轿过来,在秦檀面前停下,歪了轿门,打个千儿,道:“宰辅夫人,您怀着身孕,皇上叮嘱奴才几个,安稳将您护送出宫去。”


    秦檀闻言,转身对殷海生和谢均腼腆一笑,对谢均道:“相爷,妾身先告退了,您和殷侯慢慢聊。”


    “不了。”谢均将伞递给一旁的太监,走向另一顶轿子,道,“我也回去了。我不陪着你,有些不放心。改日再和殷大人聊吧。”


    夫妻二人的轿子,很快淹没在茫茫夜色里。


    殷海生负手立在宫门前,摇了摇头,愁闷地叹了口气。不远处,辞旧迎新的炮竹残响还在噼啪闹着,诸位醉醺醺的朝臣正陆续散出。


    这一夜是除夜,秦檀因有身孕,没有守夜,早早去休息了。谢均守了没几更,也不大撑得住,索性也去睡了。一夜好眠,无梦造访。


    次日醒来,便听得外头热热闹闹的,想来是邻里都在走亲访友。


    过年的事情,秦檀是早就准备妥当了的。派给谢家、秦家以及其他宗亲的礼单,一应俱送到了;给燕王妃的礼物,则格外厚重些——她这是头一回不在京城过年,思乡之情,应当愈甚。


    日头刚刚高了些,谢均的两个堂兄便带着一家子,结拜来拜访。


    这两个堂兄,一个叫谢书,一个叫谢斌,虽和谢均是同一辈的,可年纪却大了一轮,如今都是近四十的年纪,孩子都读书了。原来是谢均的父亲从前也拖了好一阵子才成婚,这才让谢均年轻了些。


    秦檀怀着身孕,不宜操劳,因此招待的事情,谢均都嘱咐曹嬷嬷去做,自己没怎么管。幽静古朴的谢府里,终于有了孩子活泼热闹的脚步声。


    谢书一家子坐了小半日,将要走的时候,谢书忽然道:“弟妹,你府上有个丫头,叫做绿鬓的。她先前沾湿了衣裳,叫我撞见了,这男女授受不清的……”


    他三十八岁了,面貌中庸,性格儒雅。说这些话,令他有些坐立不安。


    见平时温文儒雅的谢书,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谢均心底明白,道:“既你看上了那丫头,带去便是了。曹嬷嬷,你去拿绿鬓的契纸。”


    秦檀闻言,也略有诧异。


    她知道这绿鬓不安分,可未料到,她竟然不安分到这样的地步,竟然趁机勾搭了上门来走亲戚的谢书。这是眼看着在谢均这儿寻不到门路,便另投高枝了?


    但绿鬓走了,以后也就碍不到她的眼了。至于绿鬓日后造化如何,那也不管她的事情了。


    和绿鬓一道来余花堂的紫烟听了,眼圈儿都红了,很伤心的样子:“绿鬓姐姐去了别的地方,日后可要怎么办呢?”


    她同情心十足,可见她本性是个柔善之人——紫烟丝毫未察觉,绿鬓对她的排挤。


    ***


    初二的时候,秦家派了陶氏来走亲戚。大夫人到了谢府,亲亲热热地和秦檀说话,浑似没有过旧日的嫌隙。


    偶尔提及女儿秦榆,陶氏便擦着眼泪滴子,不顾大过年的好日子,委屈模样地哭起来。原是秦榆嫁的夫君不大争气,虽家世好,人却不上进,读书的名声还不如秦桃嫁的那个丁姑爷。


    “咱们秦氏一门,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一个了。”陶氏牵着秦檀的手,哭的利索,“榆儿是你同姓的四妹妹,檀儿若是愿意帮扶一把,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是感激不尽。谢姑爷位高权重,给白身捐个官儿,岂不是轻而易举?”


    见陶氏哭的鼻涕眼泪齐下,秦檀却巍然不动。她知道,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秦家只会源源不断地扑上来,吸谢家的血。


    “大夫人,不是檀儿不愿帮忙,实在是夫君他虽位高权重,却被人盯得极紧。平日里,若是吃穿用度有些僭越了,言官立刻一本奏折告到皇上那儿去。打从入了冬,已参了有七本了。”秦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游刃有余地把陶氏的恳请给回绝了,“若是贸然给四妹的夫君捐了官,恐怕,不仅仅是相爷受累,还要连累四妹一家呢。皇上那性子,大伯父也是知道的……”


    陶氏一听事情竟这么严重,连忙止住了眼泪,尴尬道:“那就当你大伯母不曾说过。”


    “若大伯母当真忧心四妹妹,我倒是有一条路。”秦檀对陶氏道,“舒大哥如今不是在晋王府中效力?让他去求求晋王便是了。晋王和皇上是一家人,晋王要用人,皇上不会说什么。”


    陶氏的面色愈发尴尬了。


    那秦致舒本是大房的庶出子,人人可欺,陶氏对秦致舒也是相当苛待。可谁知晋王一回来,这秦致舒不知哪里来的门路,得了晋王的青睐,去了人家府里做幕僚。这一下,秦致舒可真是翻了身了。


    陶氏不是没想过去找晋王的门路,可她素来性子高傲,要拉下脸面去找庶子,实在是办不到。


    陶氏在秦檀这里得不到好处,也没多坐,送完了礼便离开了,去下一家亲戚处。陶氏走后,秦檀问曹嬷嬷:“相爷在哪儿呢?”


    曹嬷嬷答道:“本在书房看书,方才有些困乏了,午睡去了。”


    秦檀回了房,果真见得谢均正和衣躺在床上,手半垂着,一本书已落到了地上。冬日的暖阳从裂冰纹的窗扇里透过,落在他面颊上,勾勒出一圈晕黄暖人的光影。


    谢均粗粗盖着的被子里,有一个不明的球状体正在拱来拱去。


    谢均睡得半熟,在梦里忽然道:“檀儿……你怀着身孕……”


    秦檀:“嗯?”


    “你怀着身孕,不必给我捏肩,小心累着……”


    秦檀:“啊?”


    谢均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劲,终于睁开了双眼。他迷蒙着转向身侧,见到秦檀站在十步之遥的地方,正在抖着挂在衣格上的披风,满面惑色。


    谢均的眼神,愈发迷蒙了。“不,不对……”他喃喃道,“我方才分明觉得,有人在给我按肩膀。是谁?不是檀儿吗?”


    言语间,竟然有些失落。


    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刚落地,便听得被子里传来“喵”的一声响,一只大白猫哧溜钻了出来,睁着纯洁无邪的蓝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谢均。


    猫咪的两只爪爪,正在无情地踩着谢均的锁骨。


    谢均:……


    原来如此!


    第87章 呱呱坠地


    出了一月, 殷家二小姐殷摇光就热热闹闹地嫁入了魏王府。那殷二小姐生性火辣, 非同凡响, 婚宴当日不肯规规矩矩盖着盖头, 竟闹着要在酒席上与人拼酒。


    得亏了她有个德高望重的父亲, 百姓不说她不守规矩, 只夸赞她剑不出其意, 乃是真性情。


    那之后,秦檀的大丫鬟红莲也出嫁了。秦檀亲自为她发嫁添妆,又将红莲家里的爹爹母亲、哥哥嫂嫂都请来, 好礼相待。


    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给足了谢荣与红莲脸面。谢均亲自主持婚礼,那叫一个派头十足。


    新婚第二日回来给秦檀扣头时, 红莲的面色始终是绯红的, 不曾褪去一星半点儿。但她到秦檀跟前时,却忍不住哭了。


    “好端端的, 你哭什么呀?”秦檀抱着小暖笼, 有些不解, “这可是欢喜的日子呢。”


    红莲擦擦泪珠子, 道:“奴婢这是喜极而泣。”


    “好了, 别自称什么‘奴婢’了。”秦檀道, “你如今放了籍,已是自由之身,还是谢荣的正头夫人, 不必再伺候别人。”


    红莲哽咽一声, 道:“若夫人愿意,红莲还是要回来伺候您的。”


    “哪儿能?”秦檀笑道,“紫烟我用的顺手,就不麻烦你回来了。接下来呀,也只要愁青桑的事儿了。若她想要嫁人,我也得留心着。”


    冬日的森寒褪去,春日的温暖来临。很快,一眨眼的时光,便到了炎炎的夏日。燕王来了消息,说谢盈几经波折,产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叫做“清宇”。


    据说谢盈生这个孩子有些艰难,盖因年纪有些大了。可其实她的年纪也不算长,想来是从前郁结于心,体质有些落下了。


    母子平安,这是一件大喜事。谢均差人封了礼物信件,千里迢迢送去燕王封地,表达道贺、思念之情。下人从燕王封地回来时,还带回个消息,说燕王大喜过望,已经为刚刚坠地的儿子请封世子之位。


    秦檀的身孕在五个月后,便出现了严重的害喜,吃什么都反胃。到了将要生产的夏日,身子却反而舒爽起来,吃的香、睡得好,叫曹嬷嬷都看得惊奇。


    六月的上旬,秦檀生下了一个女儿。依照先前谢均所想,这个女儿被取名作谢嬅。


    说来也妙,秦檀生谢嬅时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好似要发动了,便叮嘱人赶紧去叫稳婆过来。


    稳婆还没到呢,剪子也刚放入热水里烫着,孩子已经顺顺利利地出来了。刚进门的稳婆诧异不已,一只脚跨过门槛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呆愣了一阵,才上去服侍秦檀,叫那孩子倒着发出了哇哇啼哭。


    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秦檀要生产了,谢均自是担忧不已。可秦檀刚生完孩子,便能一咕噜坐起来,精气神好的不得了。


    曹嬷嬷见了,只道:“这每个女子体质不同,生育时也是不同。那些子嗣艰难的,生孩子时便极易出事儿。夫人是福气好,底盘康健,才会显得轻松一些。”


    且说小女儿哇哇大哭着坠地后,谢均便顾不得那些男子不得进产房的忌讳了,直截了当地进了房间里。


    “恭喜相爷,是位小千金呢。”曹嬷嬷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过来,递给谢均看。


    谢均小心翼翼接过,眉宇严肃地皱了起来。


    “这么小、这么软的一个小家伙,竟有那样大的能耐,将她的母亲折腾的死去活来。”谢均的语气很肃穆,“从前檀儿什么都吃不下,晚上腿脚还不舒服。这小家伙,可真是厉害极了。”


    曹嬷嬷笑道:“哎,相爷是不知道,从前老夫人怀您时,那害喜之症还要严重些呢。什么都吃不进,吃了便呕,还被腹中的您踹的肚子生疼。可见呀,小姐这是得了相爷您的真传。”


    这么一说,谢均便有些不好回答了。他抱着孩子,坐到了秦檀的枕边。但见秦檀额上汗水微覆,精神挺好,一点都没有谢均想象中的可怜样。


    “檀儿,你瞧。”他笑了笑,轻轻把孩子递过去,“像不像你?”


    青桑正拿着帕子,给秦檀擦拭汗水。她低头瞥一眼小婴孩,但见这新生儿浑身皱巴巴、红通通的,看不出像谁,反倒像是个刚出笼的小包子。


    “这么小,哪看得出像我?”秦檀说着,接过了孩子。隔着襁褓触碰到这小家伙柔弱无骨的身子,她便有了莫大的满足感,“虽然现在还丑巴巴的,可毕竟是我的孩子,日后一定是个妙女郎。”


    这个新落地的女孩儿,便是谢家的长女,谢嬅。


    听闻谢均喜得一女,朝廷上下纷纷送来贺礼,一时之间,谢家门庭若市,道贺之人络绎不绝。谢均的正经岳丈秦保想要进门,还得排队挤上一挤。


    秦保到了秦檀房里,让人抬了不少如山参之类补身子的好东西。此外,他还神神秘秘地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张医方,递给秦檀。


    待递过那张方子后,秦保才烦恼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竟然是个女孩儿。若是个嫡长子该有多好?爹重金求来的这张方子,一定可以保你一举得男!只要有了嫡子,便没什么可以动摇你在谢家的位置了!”


    秦檀:……


    她把小小的谢嬅交给奶娘,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打量着那张秘方。粗粗扫了几眼后,她便将那张写有生男秘方的纸给徐徐撕碎了。


    嘶嘶的碎响声回荡在室内,秦保的面色陡然一变。


    “檀儿,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千金难求的方子啊!”秦保絮絮叨叨的,眉眼间都是紧张,“若你没个嫡子傍身,以后在谢家,又该如何立足?”


    秦檀不以为意,道:“父亲误会了,谢家和秦家不一样。相爷是真心待我,自不会因男女之别而厌弃我。我不需要这等无用之物。”


    “你这丫头!”秦保的面色很臭,“你未免太天真了!爹爹以为,依照你的性子,你该更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是,这香火传家的大事,又岂是你一句‘相爷真心待你’可以糊弄的?你就该好好生个男孩儿,稳固自己的地位才是!”


    “女儿有什么不好的?”秦檀的目光扫向父亲,寸步不让,“我不会将女儿当做交换利益的棋子,更不会牺牲女儿,想方设法将她卖个好价钱。只要有我在,我定会将女儿培养的与男孩儿一样出色。”


    看她这么咄咄逼人,秦保的面色萎顿了下去。


    他已经年近五十,面色渐渐衰颓,着实有些争执不过秦檀。见秦檀这么倔强,他无可奈何,只能愤愤道:“你不听爹的话,迟早会后悔!”


    丢下这句话,父女二人便如往常一样,不欢而散,秦保孤独回秦家去了。


    秦保走后,皇家的赏赐也来了。李源宏与殷皇后自是不必说,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玉石;那恪妃又和殷皇后较上劲了,铆足劲儿,硬是多比殷皇后送了一箱子绫罗绸缎。那满院子的御赐大口箱子,都要从院门里喷薄而出了。


    然而,最不妙的是——


    随着贺礼一起来的,还有李源宏的一道圣旨。谢家长女谢嬅,被选做太子妃。只等年满十七,便嫁入东宫。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檀只能咬咬牙,暗吞黄莲,只等来日筹谋了。


    自从谢家有了小千金,一家子上下,几乎都是围着嬅小姐团团转,凡事都先紧着嬅小姐。连平日里被当做大爷的狮子白猫,现下也失了宠,无人去撸。每一天里,这只失宠的猫,和失宠的鹦鹉在一块儿结伴作对,反倒没了从前的剑拔弩张。


    “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喵喵喵。”


    “谢夫人!谢夫人!”


    “喵嗷呜——”


    “谢均混蛋!”


    “妙——妙!”


    某日谢均路过门口,这只正在懒洋洋露肚皮的猫咕噜蹿起来,溜达到谢均的脚边,这蹭蹭、那蹭蹭,一副求顺毛的样子。


    只是谢均薄情,拔脚就走,跨步进了余花堂里:“檀儿,今日嬅儿睡得香不香?”


    夏日炎炎,余花堂里摆着冰笼,小桌上隔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鲜艳的红瓤映衬着清透的琉璃盘,清爽动人。秦檀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小孩儿的手指。


    生产过后,她的容色便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妩媚光彩来。落在谢均的眼里,便更动人了一些。


    他走到床边,弯腰低身,抱起谢嬅,想摸摸女儿的小脸。只见小女娃咯吱咯吱笑着,涂了他一手背的口水。口水丝亮晶晶的,牢牢粘在他手上。


    谢均在床沿坐下,面色有些怅惘。


    秦檀见他如此,劝道:“相爷,这都是常见的事儿,擦擦赶紧就好了。”


    “不。我不敢嫌弃嬅儿。”谢均道。


    “那这是怎么了?这副惆怅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如今我亲手抱了孩子,恐怕我日后都不想再去抱猫了。”谢均喃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秦檀:……


    你这话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第88章 多子多福


    谢嬅的性子很乖巧, 不哭不闹, 文文静静, 逢人就咯吱咯吱笑。略略长开些后, 她就变成了个粉白的面团儿, 娇滴滴似能掐出水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便讨喜。谢家上下, 无有不喜欢这位小姐的。


    更何况,这位小姐还是将来要嫁进东宫的人,那自然更是要紧着的了。谢均更是如此, 对这个女儿紧张不已,一时怕热着了,一时怕冷着了。


    既然是他的长女, 只有一个名是不够的。谢均寻思着, 想为谢嬅取一个字。他将这个想法说给秦檀听,秦檀道:“依照咱们大楚风俗, 女子十年乃字。现在就为她取字, 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横竖早晚都要取。”谢均道, “我已拟好了许多。”


    秦檀看到他那副跃跃欲试的劲儿, 知道拦不住他, 便答应了, 两人又操心起了取表字的事儿。


    女子的表字不似男子,少有表雄图大业、壮志凌云的,多时些灵秀小巧的字眼。思来索取, 二人拣了“兮华”二字, 取自“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一句,既喻人如绿叶芬芳,又颇为巧趣。


    为谢嬅取好表字,秦檀觉得有些困倦,便在美人榻上枕靠了下来。夏日炎炎,画堂光满,她将一柄竹骨纱绛地的团扇搁在枕边,慢慢阖上了眼皮。


    悠悠的蝉鸣身在耳边远去,在浮沉的梦境里,秦檀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座庄严寺庙之中。但见大佛宝相光辉,面孔仁慈悲悯,呢喃的梵音便传四野。她在空空荡荡的寺庙里行走着,忽而遇到了一位身披袈/裟的高僧。


    高僧双手合十,对她深深一揖,道:“阿弥陀佛。”


    秦檀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但还是还了礼,问道:“这位方丈有何指教?”


    高僧继续双掌合十,说:“秦施主,往昔你命数微薄,已致怨念难消,但你广结善缘,可得因果福报,此世必能修得良缘。前尘往事俱消散,昔日红尘已如烟,还望秦施主多多珍重。”


    秦檀闻言,有些惊诧,问道:“大师,你知道我的过去?”


    可那高僧却已经转过了身,慢慢远去。伴随着咄咄的木鱼声,他高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云烟里,袈/裟的颜色消散于白色的雾气当中。


    秦檀陡然从梦中醒来。


    没有寺庙,没有高僧,也没有云雾;只有余花堂里日光穿门,满室生辉,蝉鸣冗长不绝。竹帘子下漏出一角石青色衣摆,是谢均在外头问乳娘话。


    “银钱上不必吝啬,什么都得要最好的……”


    秦檀翻身下了踏,双脚踏入履中。她摇着绛色团扇,慢悠悠走到门前。谢均见她打起了帘子,问道:“檀儿,你醒了?要不要进点儿茶食?”


    秦檀懒洋洋打量着外头骄阳,道:“我想喝绿豆汤。……唔,酸梅汤也行。”


    谢均摆摆手,叫紫烟立刻去小厨房跑动了。奶娘急着照看孩子,也告退去了小姐的东厢房。夫妻两人一道站在屋檐下,看着庭前那只装了鹦鹉的金鸟笼子。


    红头绿胸的鹦鹉,正歪着脑袋眼巴巴盯着秦檀。


    “相爷,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她问,一边将手指从笼子的缝隙里塞入,轻轻抚弄着鹦鹉的头顶。


    “信。”谢均道。


    “你信?”秦檀有些诧异,“这些神鬼之说……”


    “什么神鬼之说?这是佛祖的道理。这一生广结善缘,来世才能修得好报。”谢均道。


    秦檀怔了下,有些失笑。原来谢均是因为自幼笃信佛道的缘故,这才会信这句话。


    “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件事?”谢均说。


    “……没什么,不过偶尔想起罢了。”秦檀摇摇头,目光触及外头的盛夏景象,“我只是想着,如今我夫君、女儿俱好,应当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报吧。”


    夏日的风吹摇树枝,满枝绿叶簌簌而舞。


    “前世的事,何必去管?”谢均小声说着,上去扣住了她的手掌,笑道,“檀儿,你且过来看看我挑好的名字,想想下一个孩子叫什么。”


    秦檀:……


    这老男人怎么回事?!


    小金笼里的鹦鹉聒噪起来:“下一个孩子!下一个孩子!”


    秦檀:……


    这鹦鹉又是怎么回事!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


    秦檀虽是这么抱怨着的,但过了大半年,谢均便如愿以偿了——这一年的冬日,秦檀又有了身孕。这一回,可把秦保激动坏了,连忙叮嘱秦家的一大家子上门跑腿,回回来,都只说一件事:要秦檀服用汤药,确保这一胎是个男孩儿。


    秦檀真是烦不胜烦,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因为是第二个孩子,一切都熟门熟路。很可惜,没有逐了秦保的意,这一胎又是个女儿,出生在次年的初秋,取名作谢環。


    此后几年,秦檀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老三老四是对双胞胎,这回倒都是男孩儿了。因着之前拟的“谢烨”叫起来拗口,秦檀没用,另取了俩名字:早出生的那个,叫谢胥;晚出生的那个,叫谢谨。


    她这样的生育速度,已然算是多子多福,在谢家宗亲里也是少见。


    长女谢嬅六岁那年,李源宏久缠病榻的身体,终于羸弱至微。他已久不上朝,政务堆积如山,无暇再料理。纵使曾有过做明君的念头,此刻也是身不由己。


    初秋七月,这一日,李源宏连夜召谢均入宫。


    面孔消瘦的李源宏,干瘪地躺在龙床上。他一生凌于人上,从前满目傲慢,自负已极;可此时此刻,他的面容却是无与伦比的平和宁静。


    “皇上。”谢均在李源宏的榻前行礼。


    “均哥,免礼。”李源宏的声音如一波平静潭水,“坐吧,不必见外。”


    “谢皇上恩典。”


    “均哥,朕如今大末已至,长夜将临。可朕此刻,却是无比的安宁。”李源宏阖上眼睛,缓缓道,“朕曾犯下滔天大罪,可普天之下,除却神佛,无人能缚朕以法。如今命罪终至,反倒是一种解脱。”


    他没有提自己犯下什么大罪,但谢均知道,他说的是弑父之事。


    “皇上,太医定会全力保您龙体安康。”谢均说道,眸有忧虑之情。


    “倒也不必了。”李源宏咳了咳,“自前两年武安在牢中自尽后,朕便早在想着今日了。若是治不好,朕也不会叫他们陪葬,均哥安心便是。”


    “……皇上…”


    “朕离去后,均哥,你万万要保住太子。”李源宏缓缓道,“他与朕不同,乃是名垂青史之材。只要有你辅佐,李家江山,世世代代,定能长盛不衰……”


    李源宏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谁也不知道,这对君臣到底谈了些什么。谢均离去后,次日,李源宏便于万物萧瑟的秋日驾崩而去。满宫披白,举国皆丧,殷皇后在灵前哭的死去活来,险些一同跟着去了。


    可为了少年太子,殷皇后强忍难当心痛,继续在宫中担当太后。出国丧后,太子李守真登基为帝,时年十二岁,改元端宏。


    ***


    十一年后。


    大清早,谢府便很是热闹。原因无他,乃是礼部传来消息,当今圣上李守真将会在两个月后迎娶谢家长女谢嬅入宫为后。


    说起这时年十七岁的谢嬅,那可真是京城一等一的贵女。她父亲本是宰辅,先后历经三朝,依旧位高权重,稳而无衰颓之象,如今加封了帝师之位,更是权势显赫。


    而她的母亲,家门虽不如谢家那般世代显赫、钟鸣鼎食,但她却有着美艳压人的容貌,年轻时,险些将当年的皇后都压下一头。如今虽年岁渐大,依旧是个风姿独绝的美妇人。


    而谢嬅,则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不同的是,她自小文静,气质也是平和宁人。加之谢均自幼教她习文识字,令她颇有才名。以是,她初初及笄,这“京城明珠”的称号,便落到了谢嬅的脑袋上。


    此时此刻,谢嬅坐在闺房之中,正与父母细声说话。


    “嬅儿,你可想好了?你一定要嫁入宫中?”谢均坐在谢嬅跟前,文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淡淡忧虑,“若你不愿意,只要你还未踏入皇宫,爹爹便有办法解决。”


    岁月厚待,谢均如今已是四十有余,但他却未显露出老相,只是平添了几分成熟谦柔,如同一块几经打磨的上好美玉,愈发地温润趁手。


    谢嬅乖巧地坐着,咬着殷红唇瓣,小小点了下头。她才十七岁,容貌清婉出众,气质贵而不俗,颇为令人惊艳。


    “父亲,母亲,女儿心意已决。”她柔声道,“皇上乃人中龙凤,博学广识,又为嬅儿之故,至今未纳一嫔一妃。如此男儿,定是良人。”


    见女儿这么果决,谢均没有办法,只能望向自己的夫人。秦檀坐在另一侧,容貌艳色不减当年,气质却不似从前的盛气凌人,反倒多了分稳重端庄。也许是谢家门风所染,也许是为母所致。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是相爷您一手教导的,他是如何性子,能否信得过,您想必也是清楚的。”秦檀略略叹了口气,道,“只是,嬅儿,未必人人都如你爹爹般仁善专情,且那又是天家深门。若是往后皇上纳娶妃嫔,那也是常理之中,你可想好了?”


    谢嬅贝齿微紧,声音愈发羞赧:“旁的事儿,我可以不信皇上。但是纳娶妃嫔之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她低下头,耳根泛红。


    一想到那人唤她小字“兮华”的模样,她便忍不住面红心跳。


    第89章 谢家日常


    谢嬅答应嫁入宫中的事, 不消一个下午, 便传遍了整个谢府。下人们都是欢喜无比的, 为自家即将出一位皇后娘娘而高兴。不过, 谢嬅的二妹谢環却不大高兴。


    谢環和谢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谢嬅文静, 谢環活泼。谢嬅爱识文断字, 谢環只喜策马射箭, 一如男儿郎似的。谢環总觉得,那宫中规矩森严,礼教难越, 大姐一旦嫁进去,便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哪及在家中痛快自由?


    于是, 谢環便趴在母亲膝前, 一个劲儿地求母亲收回成意。


    “娘,依照大姐姐的性格, 她是绝对不会去争风吃醋的。可皇上毕竟是天子, 若是以后纳了妾, 大姐姐又该如何自处?”谢環很执拗地说。


    秦檀揉揉她的脑袋, 说:“娘又何尝不知道呢?但你大姐姐铁了心意, 想必是极爱慕皇上的风采。若我阻拦, 兴许便是拆散了一段佳话。”


    谢環撇撇嘴,一副难以欢喜的样子。


    秦檀低垂眼眸,打量自己的二女儿。谢環的五官, 比长姐谢嬅更像秦檀, 明艳、大方、热烈,仿佛带刺的艳丽花朵。她的个性,也与秦檀如出一辙,并不好惹。


    “娘是过来人,知道女儿家的那点心思。若一个姑娘家,当真爱极了某个男子,那定会想法子克服一切阻碍,跨越过千山万水去嫁给他。”秦檀说罢,久久地叹一口气,“你大姐姐看着文静,但内里的刚强,你也是明白的。就算娘亲阻拦,也是拦不住的。”


    谢環喉中似有一句话噎住,久久吐不出来。


    如今正是夏日,阳光正盛,铺着竹篾的八宝榻边搁了一小筒冰,清凉凉的。秦檀侧头望着窗扇外头的风景,那里有一小丛绿萝在轻轻地晃悠着,将光晒筛成了淡淡的碧绿色。


    天子李守真,为人儒雅温厚,也许,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再不济,她也该相信夫君谢均为师的水准。谢均教导的天子,又能差到何处去呢?


    丫鬟倒茶进来,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烟气。这个丫头是今年新拨进来的,叫做碧枕,跟着在账房做事的紫烟学了大半个月的规矩,才送到了秦檀这里来。


    秦檀这几年,身边嫁出去好多个丫鬟。但最常回来磕头的,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桑与红莲。红莲就在京里,时常走动;青桑嫁的远,但也得了空便回来瞧瞧。


    母女两正安静无言着,便听得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原是谢胥和谢谨两个孩子。这对双胞胎今年恰好九岁,虽每日被赶着读书,但依旧顽皮的很。一会儿不见,便会上房揭瓦。


    谢環眉头一吊,蹭地站了起来,怒道:“这两个臭小子,又偷懒溜出来玩了!娘,你且等着,我这就把他们抓回先生那里读书!”


    说罢,二姐谢環便大马金刀地朝外头走去,“刷”的推开了门,果见得两个萝卜头正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蹦跶着。他们人手一个竹竿,正一个劲儿朝屋顶上捅着。


    但见那屋顶上,垂下来一根猫尾巴,慢悠悠地摇晃着。


    “好端端的,折腾糯米做什么!”谢環无情地没收了两兄弟的竹竿,阻止他们去捅屋顶上的猫,怒道,“还不快回去读书?”


    长姐谢嬅性子文静,说话细声细气,并不大管得住人。这府邸中,只有二姐谢環中气十足的训斥声最为管用,准能叫顽劣的两个弟弟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谢胥与谢谨都老实下来,灰溜溜的样子:“二姐姐……”


    屋顶上的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这只猫叫做糯米,是前年谢均特意买来的,花了好大一笔价钱,据说是只什么纯种的“波斯猫”,因此有一双曼妙异瞳,格外惑人。这猫来谢府没多久,就被顽劣的两兄弟盯上了,三天两头要闹上一场。


    到了夜间,一家之主谢均从外头回来,与妻儿一道用饭。因着年岁渐长,谢均又重笃佛道,平日也是吃斋茹素,少碰荤腥,面前都是些简单的清粥小菜。他拿筷子夹一筷,与妻子道:“檀儿,姐姐派人捎了口信来,说下月世子要上京了,想托我二人照料下。”


    秦檀拿手帕拭唇,眉目间有一分稳重:“世子上京?可是为了袭位之事?”


    “是啊。”谢均道,“燕王殿下身子不大安,毕竟年岁也大了。都是半百之身的人了,想早日将王位传下去。姐姐忧虑王爷的身子,说她近来也是饭食不安。”


    听见这样的话,秦檀心底略略一叹。


    便是再有荣华富贵,躯壳还是普通人形。年岁一大,病痛便接踵而至。


    说来燕王这一辈的李氏子嗣,李源宏最早驾崩;后来晋王也因积劳难返,身子羸弱而病故了。晋王过身隔日,王妃罗氏直接一条白绫了结残生,去陪伴夫君。如今瞧着最无忧无虑的,反倒是对权势朝廷毫无挂念的魏王。


    他也不参政,也不争权,每日喝喝小酒、听听戏曲。因平日里都是山珍海味的,身材发了福,没有年轻时那般玉树临风了。魏王妃殷氏也是,虽然年轻时号称是冠绝京城的“殷氏双姝”之一,如今也略略胖的走了样。


    不过,他二人倒是感情一如往昔的好。魏王妃殷摇光一气儿生了三个女儿,魏王也不急,对女儿一样的好,可见他是个没被世俗之情所束缚的人。


    当然——


    也有一些例外。


    秦檀那个惹人厌的父亲秦保,却是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健壮,每日都是精神抖擞的。他如今官位不高不低的,但靠着多年为官的资历,依旧整天傲的胡子高扬,过的顺风顺水;不仅如此,他还老当益壮,又纳了几房鲜嫩娇美的姨娘,也不知宋氏得知这些混账事,是什么个心情。


    “世子要上京,我们自然得好好照料。”秦檀笑笑,对谢均道,“不知世子是要住京城的燕王府,还是来咱们府邸上住?我倒觉得咱们这儿更有人气些。”


    “都成。我好歹是世子的舅舅,多少也要请他来小住两日。”谢均说罢,文雅地对二女谢環道,“環儿,你与你母亲要好好招待世子。”


    几人说罢了事,便安安静静地用餐了。待饮食罢,谢均对秦檀说:“檀儿,你陪为夫走走。”听见他这样称呼母亲,两个顽劣的小男孩儿偷偷摸摸地笑起来,在饭桌旁窃窃私语,“爹爹和娘亲可真肉麻。”


    秦檀与谢均一道漫步在庭中。


    “时间可真快啊,一转眼,嬅儿也要出嫁了,还是嫁入宫中为后。”秦檀挽着谢均的手,感慨道,“我俩也都渐渐老去了。”


    “今早,我还瞧见自己鬓间有一缕白发。”谢均摸了摸自己的左鬓,淡淡一笑,“也不知我老了之后,檀儿可还会挂念着我?正所谓,色衰而爱驰……”


    “说的什么话。年纪一大把了,不害臊吗?”秦檀摇摇头。


    谢均不由摸了下下巴,轻抚着上头的皱纹,发出了中年男性独有的忧愁叹息。秦檀噗嗤笑了起来,道:“我都不发愁,你竟发起愁来。行了,就凭夫君这张脸,便是再过十年,也依旧是艳压上阳花。”


    她的打趣,叫谢均咳了咳。他作一脸淡淡,道:“哪有将我比作花的?可真是乱来了。”


    说罢,两人继续朝前走去。秦檀髻间的步摇,垂下一道微晃的红穗子流苏。并蒂芙蓉的赤金簪尾,历经十数年光阴依旧光净如新、旖旎富贵,正应了当年一句“须知花意如人意,好在双心同一心。”


    天上正是一轮圆月,灿如金辉,澄澄满院。夫妻二人的人影,渐渐远去,如步入书中,消弭于看客眼中。兴许,有不知何处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惊堂声响,茶馆众人皆明了——这一本数十年缠绵情话,已到了曲终人散之际。


    银河碧落,地久天长,岂但朝朝暮暮期?


    意中人,人中意;无情花鸟也情痴,一般结解双头学并栖。


    钗股成双,盒扇团圆。愿教世上夫妻,永成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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