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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已经和离 ◇


    ◎望你以后行事,注意分寸◎


    周玘一身素灰的单袍, 玉色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望着陆鸢,目中若有朗星。


    得到她和离的消息已经一个月了, 但因东宫事务忙, 太子一直不肯给他休沐,他不得已,告了病假,才得一日清闲。


    他按捺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找来了陆家。


    三年前, 陆鸢每每邀他出去游玩, 便是这身儿郎装扮,他没想到还有再见到的时候。


    陆鸢一手握马缰,一手扶了扶斗笠,灿笑回应:“喝酒去,兄台可要一起?”


    周玘笑容更深, 打马与她并肩, “有位故友嘱我不可喝酒,饮茶可否?”


    陆鸢状似不满地哼了声,“你那位故友管的真宽!”


    周玘笑了笑,对陆鸢道:“不许说她坏话。”


    “看在你这么重情重义的份儿上,走吧, 喝茶!”


    陆鸢又扶了扶斗笠,轻轻一夹马肚,先跑了出去, 周玘随后。


    两人并肩行远, 并没注意身后有人注目追踪, 而前一个追踪之人, 没留意身后还有追踪者。


    待两人进了三月茶庄,追踪者便一刻不停,一个往皇宫去了,一个确定另个追踪者进了皇宫后,往褚家去了。


    ···


    褚家,兰颐院。


    褚昉并未去当值,正把玩着一把骨匕,是他从疏勒带回,陆鸢一眼未曾看过,也未带走的礼物。


    他伤虽痊愈,但不知何故,圣上仍是多次下旨安抚他不必着急入宫当值,让他好生休息,他便也趁此机会彻查了家中总账,该立的字据、该析的账目、该提前说到明面上的话皆规规范范、清清楚楚,就算他一朝不测,褚家要分,也不至于逼到他母亲和妻子头上。


    和离这一个月来,母亲多次提过要将郑孟华接回掌家,他都没允,母亲这才彻底歇了心思。


    比起璋和院,他更愿意在兰颐院待着,甚至总在家奴来报陆鸢行踪的时候有种错觉,她很快就会再回来。


    就像自由的鸟儿,飞累了,总要还巢。


    “主君,止戈回来了。”


    止戈就是派去跟着陆鸢的长随,平日都是晚上才回,今日缘何上午就回来了?


    “叫他进来。”褚昉道。


    止戈进门先说了陆鸢和周玘相伴去茶庄的事,又说了另一个追踪之人。


    褚昉听罢,眉心微微一旋,“你确定那人进了皇宫?”


    “小人确定,那人是跟着周家三郎的,追踪术不比小人差,应该也是行伍出身,后来若非小人躲得快,很有可能被他发现。”


    褚昉有些迷惑,那人跟踪周玘,又进了皇宫,极可能是太子的人,太子何故跟踪周玘?


    且这才一个月,陆鸢就忍不住和周玘出双入对了?这就是她说的随缘?


    褚昉手中的骨匕不知是滑脱了手还是怎样,忽重重扎进了案上,入木至深,矗立不动。


    “我出去一趟。”


    褚昉待要出门,忽想到什么,又顿住脚步,屏退长随,在房中来来回回试了几套衣裳,最后选定一身自认神采奕奕的月白锦袍,这才打马去了三月茶庄。


    茶庄的掌柜见到褚昉,有些诧异,待要问他贵干,听他说句:“约了你们东家,给她送东西。”


    刘掌柜看看褚昉手中的漆匣,想他真要送东西,笑道:“贵客稍等,我去知会东家一声。”


    褚昉拦下,“我自己去,她有事要跟我说,你去不方便。”


    又问:“她在哪间茶室?”


    刘掌柜心想陆鸢毕竟有客人在,且褚昉身份特殊又尴尬,怎能随便放进去,和气道:“贵客稍等,东家有客人在。”


    “我知道,一起的!”褚昉有些不耐,“你再推脱,我自己去找。”


    茶室里都是贵客,怎能容他挨个去找,刘掌柜只好领他上楼。


    茶室内,陆鸢与周玘对坐于茶案两侧。


    长方形的茶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炉、茶臼、茶磨、茶碾,陆鸢自罐中精挑细选了一块茶饼,正用竹质夹子夹着在小炉上炙烤。


    文火烘焙了片刻,茶香渐渐逼溢而出,散了一室。


    周玘则拿过茶臼茶杵,准备捣茶,对陆鸢道:“你若是忙,便自去忙,这事我来。”


    以前的时候,陆鸢忙着看账本,都是周玘在一旁点茶与她品尝。


    陆鸢眸光明媚,笑意生辉,“点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将炙好的茶放入臼中,待周玘捣茶的时候拿来了茶磨。


    她磨茶,他罗茶,她温盏,他调膏,她注汤,他环回击拂,她再添注,他则手轻筅重,快速击拂,直至汤面鲜白,乳点勃结,瞧上去像一盏乳酪,茶成。


    “三年不点茶了,没有手生。”陆鸢笑着说,重复方才的流程接着点了一盏茶。


    “我也三年未碰了。”周玘笑说,拿过竹质茶匕在已成的乳白茶膏上作画,不消片刻便作了一幅弯嘴笑的面容,唤陆鸢来看。


    陆鸢正在磨茶,周玘便要接过茶磨去,陆鸢的手还留在茶磨上,周玘已覆手过去,将陆鸢小手盖在了掌心。


    不巧,这一幕恰落入褚昉眼中。


    夏日炎热,为了通风,茶室的窗子对开着,褚昉自窗口看见陆鸢便叫刘掌柜走了,他却并没直接进来,而是看着陆鸢和周玘配合默契地点了一盏茶。


    点茶极其费功夫,俗称一个时辰一盏茶,陆鸢在褚家时,只会偶尔简单煮些茶,从不会费这样的心思。


    “夫……陆,陆姑娘好兴致。”


    改了几次绕口的称呼后,褚昉推门而进,目光落定在茶磨上交叠着的两只手。


    目中似有烈火,焚灼着那两只交叠的手。


    陆鸢和周玘同时朝褚昉望去,二人下意识同时松开了茶磨。


    陆鸢定定神,起身行了揖礼,以东道主的身份,不卑不亢、不失礼貌地笑问:“不知安国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她穿着翻领绿袍,白净的脸上笑意明媚,灿如朝旭,是她做褚家妇时从不曾有过的模样。


    原来真正的明珠在掌,是如此耀眼,是可以看得见光芒的。


    这样的陆鸢很陌生。


    褚昉纵使听闻过她诸般过往,知道她曾经又美又俏、性情娇蛮,却总想象不出曾经的她该是何等模样,今日一见,方知她的过往,他错过便是错过了,永无法追溯,永无法回望,永远也勾勒不出清晰的模样。


    所以这三年,果真是他,和褚家的规矩,湮灭了她的光么?


    褚昉放下漆匣,扫了周玘一眼,看回陆鸢:“你遗落了东西在家中,我来这里办事,顺路带上了,本想放茶庄,待你有空再取,听闻你恰好在此处待客,便送了来。”


    陆鸢心知没有漏掉什么,疑惑之下打开漆匣一看,不由怔了,顿了顿,回头笑说:“安国公,这不是我的东西。”


    褚昉面色冷去几分,连国公爷都不叫了?


    “不是你嘱我从疏勒给你带的么?”


    怕陆鸢反驳,褚昉径自在茶案旁坐下,很快转移了话题:“你我夫妻三年,竟不知你点的一手好茶?不知今日可有幸,尝尝陆姑娘的茶?”


    不等陆鸢回答,周玘先一步在褚昉对面坐下,笑说:“凌儿方才已点了一盏茶,手腕累的很,我来点吧。”


    褚昉的耳朵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下。


    凌儿?这个名字听他亲口唤出来,比之前所想可恶难听百倍!


    周玘已捡了一块茶饼出来,正要放去炉上炙烤,见褚昉推开了茶炉。


    那茶炉中燃着小火,外壳是极烫的,褚昉却似无甚感觉,直接握着茶炉移到了茶案一角,远远避开周玘,才松手,五个指肚已经灼得通红。


    褚昉面不改色,看着周玘道:“褚某想喝陆姑娘的茶,周公子还是不要越俎代庖,味道可是差远了。”


    周玘笑了笑,伸手要去拿回茶炉。


    陆鸢怕他烫了手,直接在茶炉旁坐下,阻下周玘手臂,冲他微微摇头,而后夹了茶饼在炉上炙烤,大方地说:“来者是客,何况安国公今日是送东西来的,喝一盏茶自是应当。”


    陆鸢炙茶,周玘便要拿茶臼,手却不及褚昉快,被他先一步抢下。


    “周公子,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陆鸢对周玘递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与褚昉碰硬,点个茶而已,累到哪里去?


    她将炙好的茶饼放进茶臼,正要接来捣茶,见褚昉自己捣起来。


    陆鸢诧异地看他一眼,并没强行接过。


    而后的流程便是,褚昉捣过茶,交由陆鸢磨茶,褚昉再罗茶,交由陆鸢温盏,褚昉调膏,陆鸢注汤……


    像方才陆鸢和周玘配合着点茶一般,褚昉从头到尾重新来了一遍。


    陆鸢也说不好,这最后的茶,是她点的,还是褚昉自己点的。


    不管怎样,他喝着舒心就好。


    褚昉的茶点完,周玘的茶早凉了,陆鸢直接倒掉,说:“我再给你点一盏。”


    周玘阻下,“我自己来。”


    陆鸢笑了笑,没有争抢。


    褚昉眉心又是一皱,手中的茶顿时没了滋味。


    “周公子不忙么,怎有心思来这里喝茶?”褚昉状似漫不经心寒暄道。


    周玘手下未停,从容点茶,“今日休沐,来访故友。”


    褚昉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朝事,一盏茶喝完,恰巧见周玘点好了茶,正要接过夹子再挑一块茶饼,见周玘将茶推给了陆鸢。


    “喝热的。”周玘笑说,似是自然而然的习惯。


    褚昉手下一紧,捏碎了茶盏。


    周玘早就注意到褚昉的情绪,此刻也不再顾虑,直言道:“安国公,你与凌儿已经和离,望你以后行事,注意分寸,莫再将她搅进闲言碎语中。”


    褚昉看向周玘,目中的光似深海里的漩涡,看似平静却能毁灭一切。


    他与陆鸢已经和离?他行事失了分寸?到了周玘有资格正告他的地步了?


    第52章 不娶新妇 ◇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褚昉的茶盏碎了, 陆鸢为他换上一盏新的,约是怕他再不小心捏碎,新换的茶盏看上去很结实, 厚壁铁釉, 与陆鸢和周玘所用轻盈的月白葵花盏格格不入。


    褚昉越看越不顺眼。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周玘便与他寒暄起来,或论民生,或谈先贤,或讲文章, 气氛倒也不似起初尴尬。


    因他们谈的不是生意, 陆鸢便不置一词,安静地坐在一旁,为他们添茶。


    周玘看上去注意力不在茶水之上,与褚昉从容谈笑,手下却没有一刻停过, 不曾让陆鸢独自点茶。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没有半点刻意和炫耀,好像是经久而成的习惯,融进了骨子里,又不经意地自举手投足之间流泻出来。


    好像这一切,在他们看来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的寻常事, 无须避讳褚昉这个外人。


    褚昉品着茶,回应着周玘的话,目光却总是落在茶案上, 那配合着点茶的两双手。


    “我还有事, 先走一步。”


    褚昉似饮酒一般, 一仰头灌了最后的茶, 放下茶盏,一刻未再多留。


    “安国公慢走。”


    陆鸢和周玘都站了起来,揖礼送客。


    褚昉已走到门口,听闻陆鸢的话,回头望她。


    她和周玘站在一处,俱是清嘉儿郎装扮,并美容观,有如连璧。


    褚昉目中的光沉了一沉,回礼拜辞。


    出了三月茶庄,打马缓行,却漫无目的。


    难怪她对周元诺念念不忘,原来有些陪伴已融进了骨子里,要她忘了他,约是剔骨之痛。


    她眼里、心里、骨子里,都满满当当装了一个人,难怪会对他视而不见。


    罢了,和离书已成,他已不是她的夫君,他又何必执念于一个眼中心中无他的人?


    褚昉一走,茶室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陆鸢耽搁了半日,确实要核算账本了,移步书案后,专注地看着账本。


    周玘则站在旁边,有时帮她研磨将干的墨水,有时只是低头看着她专注得偶尔眨一眨的眼睫。


    待她坐了约有半个时辰,便夺了她的笔,要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陆鸢满足地伸个懒腰,看向周玘时总是眉眼含笑,却嘱咐:“以后不要那么耿直,更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得罪安国公。”


    周玘笑了下,道:“我的话可有半分错处?你们确实已经和离,他今日这趟来的冠冕堂皇。”


    说是送东西,差家奴不能送么?放在掌柜那里不可么?明明有许多办法,他却选了最尴尬、最易惹事生非的办法,居心不良。


    陆鸢看周玘半晌,似在寻找什么变化,笑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欺我。”


    又道:“说是这般说,我也不想你多出来安国公这么一个劲敌。”


    “放心吧,他要是想为难我,不会等到此时。”


    从仅有的几次来往看,周玘觉得褚昉不似那等口蜜腹剑的阴险小人。


    陆鸢沉默片刻,没再说话。褚昉拿她与元诺的旧情威胁她时,她确实怕褚昉不择手段毁了元诺,但经此次误会,她明白是自己想错了。


    且他终究写了和离书,明明知道她对他心怀愧疚,只要他开口要她留下,她出于补偿定会答应,他却没有这样做。


    那他必是已经决定彻底了断。之前不甘心的时候都没有暗害元诺,如今已然了断,应该确实不会再对元诺不利了。


    周玘见陆鸢似是心有所忖,却从她容色看不透所虑何事,顿了顿,问:“凌儿,我想知道,你们为何和离?”


    他早已察觉褚昉对陆鸢动了真心,也知如此下去,陆鸢迟早有一天会为他所动,却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和离。


    坊间有说安国公重伤不能人道不得已放妻的,有说安国公夫人不想守活寡逼他放妻的,但这些传言,周玘从未信过。


    依褚昉今日行事,明明藕断丝连,不像是心甘情愿放妻,他想不到陆鸢是如何在安国公心不甘情不愿之时拿到那封和离书的。


    陆鸢不想多谈此事。元诺若知她为了给他报仇不管不顾重伤了褚昉,定会愧疚不安,她不想让他担这份愧疚。


    陆鸢想了想,云淡风轻地说:“当然是因二心不合,难归一意,别人问不稀奇,你怎么也这样问?”


    周玘审视着陆鸢,心中生出些从未有过的复杂来。


    二心不合,难归一意,他自然明白这些,可这绝不是褚昉答应和离的缘由,他的凌儿只说了一半真话,另一半,她不知何故,不愿告诉他。


    “凌儿,安国公对你,明明……”情意未平。


    周玘话说了一半,怕惹陆鸢生气,剩下的话烂在了肚子里。


    陆鸢歪头盯着他,等后面的话,没等到,忽咯咯一笑:“瞧把你委屈的。”


    周玘不知其中曲折,才会以为褚昉对她余情未了。


    “元诺,你想想,安国公果真对我余情未了,又怎会写下和离书?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甘愿写的。”


    陆鸢知道元诺心不定,却只能说这么多。


    周玘默了会儿,想再争取一下知情权,他的凌儿从来不会骗他。


    “凌儿,连我也不能说么?”


    听上去委屈的很,好像他一直以来拥有的某种特权被无端剥夺,他不甘心,却又舍不得与那剥夺他特权的人争吵,只能这般小心翼翼地试探。


    陆鸢眉眼含笑看着他,招招手示意他低身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偏不告诉你。”


    又说:“都已过去了,我能处理的,你就别多问了。”


    她能处理,她不想给他找麻烦,又是这般。


    周玘无奈地叹了叹,拍拍自己肩膀,“凌儿,你的元诺长大了,这肩膀,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了。”


    别再什么事都自己扛下。


    陆鸢怔了怔,忽眼睛一弯,似朗月清晖流转,却轻轻抿了抿唇,小声嗔句:“肉麻。”


    周玘亦是低头笑笑,再看向陆鸢时,目中无他物,伸手替她整理因方才的懒腰而微微变形的翻领,温和地说:“你要习惯。”


    他们的路偏离了三年,而今正在回归正途。


    ···


    褚昉一回到褚家就命人将他起居之物从兰颐院搬回了璋和院,兰颐院落锁,本就空寂的院子更显得荒凉,与这热烈的炎炎夏日甚不相配。


    不料就是搬去了璋和院,陆鸢的影子依旧没有半分消减。


    褚昉坐在书案旁看书,会想起去年冬日,她端坐这里,执笔译书,依稀可辨她说不出是冷清还是认真的容色。


    他目光落回书卷,又不可控制地想到她今日玉冠束发、绿袍加身的明畅神采。


    世上怎会有这种女子?冷清似梅映雪,娴静似花照水,热烈似火耀日,还有今日清明似玉生辉。


    不知为何,褚昉心生烦躁,连书也看不下去了,胡乱地往书案上一扔,盯着旁边的位置发愣。


    这样的女子,曾是他的妻,虽在他面前只有冷清、娴静和言不由衷的温顺,却已不知不觉,融进了他的骨子里。


    她什么模样,他都是接受的,可无论他什么模样,冷也好,暖也罢,她总是敬而远之,连一丝淡薄的回馈都不肯给。


    他比周玘差很多么?明明周玘给她的,他也能给,甚至更多,为何总是推开他去?


    “主君,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事相商。”丫鬟来禀,打断了褚昉的思绪。


    松鹤院热闹的很,郑氏坐在主位,满面堆笑,下首两侧坐了几个四旬上下的妇人,戴金缀玉,瞧上去很是富贵,都笑呵呵地与郑氏说着话,见褚昉来,纷纷起身见礼,夸奖的话张嘴就来。


    褚昉道过免礼,在母亲旁侧的主位坐下,才问事由。


    郑氏将正在看着的一个小册子递给他。


    褚昉一看,竟是一个姑娘的画像,旁侧还有家世、年纪、女红等简介。


    他一眼没再多看,合上册子还给母亲。


    郑氏道:“这个我看着最满意,年纪也不大,将将十六,大方知礼,你瞧着如何?”


    来的都是媒人,其中一个见褚昉没有多少兴趣,忙又将那姑娘夸奖了一番。


    褚昉不耐,却没有打断媒人,待她说完话,才对郑氏道:“母亲,儿子说了,这事再等等。”


    媒人接话道:“哎呀,安国公,可是等不得了,您放眼京城看看,哪个像你这般年纪还没有当爹的?老太太也是心疼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妙人儿,这姑娘真真是百里挑一……”


    媒人又是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辞,褚昉只觉厌烦,眉头一皱,便吓得那媒人收了声。


    郑氏见儿子确实不想谈论此事,命送走媒人,才问褚昉:“你到底是何想法?难道没了那陆氏就不过了?这么大一个家,我越来越老,管不过来了,我接华儿回来帮我,你又不允,让你娶新妇,你又不娶,你到底要如何?”


    褚昉看看母亲,觉察她仍想接郑孟华回来,遂直言:“母亲,表妹的事已无转圜余地,你就别再多想了。”


    “那你就赶紧娶新妇!”郑氏气道。


    褚昉想了会儿,说:“再给儿子两个月时间。”


    两个月时间,很多事情都会落定,也足够他做下决定。


    郑氏纵不甘愿,心知做不得儿子的主,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好在也就两个月,不必无止尽的等待,遂答应下来。


    “两个月之后,我可就为你做主了,到时我看着喜欢,就给你定亲了。”郑氏强调。


    褚昉没有接话。


    “我当你答应了!”郑氏最怕儿子这种态度,不言不语不应不否,却是铁板一块,硬的很。


    褚昉仍是没有回应,大步离了松鹤院。


    他不想娶新妇。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作者有话说:


    狗子 :我要忘了那个坏女人!


    郑氏:那快娶新妇!


    狗子:……


    第53章 心中疑虑 ◇


    ◎崔太妃,好像很喜欢你◎


    京城戒严两个月后, 终于落定一件大事,圣上禅位太子,退居太上皇, 新帝登位, 尊号圣武皇帝,周玘领职谏议大夫,品阶虽不高,但侍从赞相,可谓天子近臣, 越发忙碌起来。


    陆鸢怕他过于辛劳, 熬坏了身体,常常会送些安神助眠的花茶,有时差家奴去,有时亲自去。


    这日,她如往常一样亲自分剂包好了花茶, 还给周夫人和周家两位嫂嫂也带了饮子, 正要差人送去,被妹妹阻下。


    “姐姐,我有件事想请柳伯母帮忙,你陪我去一趟吧?”


    宫内织染署总掌群臣、命妇朝会服饰之制作,约是响应新帝开源节流之政令, 一改由特定绣庄承办的旧制,亦开始寻求与商户合作,价低质优者得之。


    虽是如此, 毕竟是朝官命妇的服饰, 不论衣料、纹饰、绣法皆有讲究, 没有经验的绣庄不敢擅自毛遂自荐, 一旦出了差错,亏损不说,很有可能送命。


    但若有宫中所藏《舆服录》作参考,这事就会容易很多。


    而周夫人近来常常出入宫闱,陪崔太妃说话,她若肯出手相帮,这事应不难。


    陆家绣庄一直是妹妹在打理,陆鸢听她有这想法,自不会辞,姐妹二人相伴去了周家。


    周夫人一如既往地和善可亲,拉着陆鸢姊妹话家常,听闻陆鹭所请,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倒让陆鹭有些难为情。


    “柳伯母,要是实在难办,您也不要为难……”


    周夫人笑呵呵打断她的话:“崔太妃与我年岁相当,很是聊得来,不用担心。”


    又说:“这么多年,你们姊妹对元诺实在多有照顾,我帮这点忙又算什么?阿鹭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东西借出来。”


    陆鸢笑道:“伯母客气了,我们也没帮什么。”


    周夫人夸句“好孩子”,又寒暄片刻,说到周玘的病,又说到崔太妃赐药,忽想起什么,热络地搬出一个小匣子,拿出一个玉镯,比了比陆鸢手腕,笑道:“看来我没估错,给你戴正合适。”


    周夫人便要给陆鸢戴上。


    那玉镯成色极好,一看就是上等货,价值不菲,陆鸢忙推辞:“伯母,这怎么行!”


    关系再亲近,毕竟还未进门,周夫人的礼也太重了,若给周家两位嫂嫂知道了,难免会诟病周夫人厚此薄彼。


    周夫人道:“怎么不行?这是崔太妃赏的,我和你两位嫂嫂都有,我戴不习惯这东西,特意照着你的手腕尺寸挑了一个,没想到我眼光准的很,你戴正合适。”


    说着话,不由陆鸢推辞,给她戴上了。


    陆鹭却从周夫人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周家两位嫂嫂都有玉镯,这个给了姐姐,明显就是拿姐姐当儿媳。


    左右姐姐现在是自由身,和元诺哥哥成亲是早晚的事,陆鹭遂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劝:“姐姐,你就别推辞了,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戴的。”


    又看向周夫人,笑嘻嘻说:“是不是伯母?”


    周夫人情绪不明地笑了笑,又从匣中寻出一只玉簪,亦是上等成色,直接给陆鹭簪去发间,说:“怎么能少得了你的?”


    “哎呀,伯母,这是真使不得!”


    姐姐是周家准儿媳,收个玉镯没什么,陆鹭哪里敢收这样重的礼,忙要拔下玉簪还回去,却被周夫人按住手臂阻下。


    “你们听我说。”周夫人语重心长道:“你们就别骗我了,你们费在元诺身上的心思,便是受我一拜都受得。”


    “我一直以为,妙生堂的药价低是正常的,直到崔太妃要了元诺的药方,命尚药局配药,我才知道,有几味药价格高的出奇,根本不可能以那样的低价售出,这其中,必是你们姊妹在帮忙。”


    周夫人握着陆鸢手臂,感激道:“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对元诺的情义,我这辈子都不能忘……”


    她说的动情,言辞恳切,几度哽咽,陆鸢姊妹忙劝慰了一番,也都不好再推辞礼物一事。


    周夫人接着说:“我让人问了妙生堂的掌柜,大致算了一下这些年你们姐妹贴补的钱,这几日约就能筹出来,你们一定不能推拒。”


    不待陆鸢说话,陆鹭嘴快,玩笑说:“不用了伯母,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计较那些做什么。”


    周夫人仍是笑了下,“亲兄弟明算账,怎好叫你们如此吃亏?以前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如何还能心安理得?你们要是不收,我怎么过意的去?要是让元诺知道了,他怎么抬得起头来?”


    见陆鸢仍有推拒的心思,周夫人接着说:“元诺如今也做官了,有俸禄,有职分田,加上圣上看重,隔三差五就给些赏赐,虽不能与你们相比,但这药钱还能筹的出来,你们就收下吧。”


    话至此处,陆鸢也觉再推拒便有居高临下施恩于人的意味了,遂答允还钱一事。


    陆鹭问道:“那元诺哥哥现在的药都是宫里配的么?”


    周夫人点头:“圣恩浩荡,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陆鹭欢喜:“莫惊莫惊,元诺哥哥那么厉害,这些都是应得的!”


    周夫人亦很欣慰:“元诺确实争气,比他两位哥哥强的多。”


    话里话外满是自豪。


    ···


    没过几日,周夫人就差人送来了《舆服录》和陆家姐妹贴补进去的药钱。


    陆鹭兴奋不已,捧着《舆服录》往绣庄筹谋生意去了。


    陆鸢却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周夫人哪里怪怪的。


    圣上赐药为近臣治病并无不妥,可崔太妃何故与周夫人如此交好?只是因为年岁相近,聊得来?


    崔太妃于当今圣上有救护养育之恩,据传先帝在位时,圣上生母因巫蛊之祸坐罪死,当时只有七岁的圣上也被接进宫内教养,是崔太妃一路从王府跟进皇宫,在波谲云诡的宫城内护佑圣上平安,又伺机将他带离皇宫,可谓劳苦功高。圣上登位后,崔太妃最受敬重,起居用度皆如太后制。


    圣上看重周玘,多方厚赏笼络,乃是朝堂事,崔太妃何苦多番赏赐周夫人?难道还是出于替圣上笼络臣子的考虑么?


    可是,并不合理。这兼及周家嫂嫂的厚赏,未免过于隆重了些。


    倒像,儿女亲家之间的你来我往。


    想到这里,陆鸢心下一沉,再联系还钱一事,她心中猜测越来越重。


    她一向敬重周夫人,与她亲厚的很,不愿朝这方面想,可种种迹象又让她不得不疑。


    这日周玘下值来看她时,她本想问问情况的,但见周玘眉心不展,似很忧虑,便忍下想问的事,关心道:“怎么了,说话太直,得罪人了?”


    谏议大夫那位子,很容易得罪人,加上周玘的性子,更容易得罪人。


    此时已是七月流火,暑气渐消,二人并肩走在沙堤上,绿柳斜垂,夕阳晚照,将并行的影子拉得斜长,却并无交集。


    周玘摇摇头,道句:“没什么。”


    说罢这句,他便只是沉默不语,连脚步都沉重了些许。


    陆鸢觉得周玘定有心事,不愿再给他多添烦闷,遂绝口不提之前想问的事,陪他走了会儿,宽慰:“朝堂的事,我帮不到你,但你量力而为便可,不要忧思过重,伤了身体。”


    听来竟有些爱莫能助的无奈和自责。


    周玘停下脚步,看向陆鸢,神情很是认真,甚至有些严肃,严肃得让陆鸢有些陌生。


    “凌儿,别这样说。”


    别用这样的语气,朝堂事本就是他的事,陆鸢帮不上很正常,根本无须自责。


    “凌儿,你已经帮我太多、给我太多了,以后的路,陪我走就可。”


    不要总想着替他遮风挡雨,那不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陆鸢笑了笑,“你那么严肃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惹你了。”


    周玘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低头忖了片刻,忽郑重开口:“凌儿,我们成亲吧,我不想等了。”


    陆鸢愣住。


    抬头望他,时光好像刹那回到了四年前,好像他们之间从无任何阻隔,只要她点头,这姻缘即刻便能成。


    但只是一瞬,时光好像倏忽翻过四年,陆鸢神思一醒。


    这四年里,她嫁过人,且和离才两个多月,坊间的流言蜚语尚未完全过去。


    实不宜在此时再论婚嫁。


    “元诺,我想等一年之后再说。”陆鸢认真道。


    周玘看她半晌,没再坚持,点点头:“都依你。”


    陆鸢心生愧疚,“是我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周玘笑了下,想走近她些,望了望沙堤上同来散步的人影,没再近前,只是说:“别这样说,我甘愿。”


    二人相伴又说了会儿话,陆鸢始终没有问出心中疑虑,且因周玘说出成亲的话,她更疑心是自己多想,或许崔太妃与周夫人就是投缘亲近罢了。


    临别,陆鸢说了自己近期离京前往汝州筹谋生意的打算,“之前就想去的,因京城戒严耽搁了许久。”


    周玘从不阻拦她为生意奔波,只是交待:“一切小心,等安顿下来,与我递信。”


    又说:“听母亲说,阿鹭想接宫里的生意,若需帮忙,尽可开口。”


    陆鸢点头,犹豫了会儿,忖度着说:“崔太妃,好像很喜欢你?”


    周玘神色微妙地变了变,旋即温和如常,“只是看在圣上的面子罢了。”


    陆鸢已经在自责朝堂事帮不上他,他不想她再受烦扰,他自己惹上的麻烦,自己处理。


    第54章 这事难办 ◇


    ◎替陆鸢试试周玘的真心◎


    皇宫禁苑的凉亭内, 崔太妃和周夫人围坐一起正说着些什么,看上去相谈甚欢。


    一个穿着水碧罗裙的少女款步走来,她十五六岁模样, 不似宫中妃嫔繁复雍容的装扮, 她梳着简单的双螺髻,双髻各簪一朵珠花,珠花下面缀着南红小坠,随她轻盈的步子一步一舞,似微风拂柳, 娴雅不失活泼。


    她先同崔太妃见礼, 待周夫人与她见礼时十分亲近地握住她手臂,行了小辈礼。


    周夫人忙道:“郡主不可,我怎么受得起。”


    “伯母,不是说了么,您无须同我见礼。”少女说道。


    她便是颖安郡主, 小字唤裕令晖, 父亲与太上皇乃是异母兄弟,受先帝朝巫蛊祸牵连,双亲俱坐罪亡,她自三岁起便养在崔太妃膝下,因着这份恩情, 她一直都喊崔太妃“母亲”,像寻常人家一般。


    见她二人如此客气,崔太妃笑着对周夫人道:“令晖毕竟小辈, 你无须同她见礼。”


    颖安郡主在二人下首坐下, 命宫人放下食盒, 亲自端出几碟点心, 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母亲和伯母都尝尝。”


    她说话时音色轻且柔,略显圆润的雪颊上带着两个深深的笑窝,笑弯的眼睛如两弯照水新月,明亮清澈,让人瞧着便生怜爱欢喜。


    崔太妃慈笑着看颖安郡主一眼,对周夫人道:“令晖这孩子,从小就胆儿小,性子软,受了欺负只会躲起来哭,幸亏圣上怜她这个苦命的妹妹,多方照顾,要不,真不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


    周夫人笑笑,附和着夸了颖安郡主几句。


    崔太妃又道:“旁的女郎都爱学些琴棋书画这类雅好,她呢,就爱往厨房里钻,不是做个点心,就是做个药膳,连圣上和我都沾了不少光。”


    颖安郡主似是有些羞窘,小声嗔句“母亲”,示意崔太妃别再说她小时候的事。


    三人这里正有说有笑,远远见圣上带着几个朝臣也来了禁苑,褚昉和周玘都在其中。


    政务虽繁忙,圣上也会抽出些时间带着一道处理公务的近臣来禁苑走走,稍作放松消遣。


    圣上也注意到凉亭里的人影,看见颖安郡主在,领着几人走近了去。


    待互相见过礼,说了几句话,正要往别处去,听颖安郡主说道:“皇兄,等等,我有东西要给元诺哥哥。”


    从周玘还是太子属官时,颖安郡主便常常往东宫跑,起初只是见面行礼,无甚深交,后来便是做各种点心分与东宫诸属官。


    因见者有份的缘故,周玘开始并没多想,只当作是太子给予的一种关怀罢了,直到发现给他的总是独一份的药食点心,才觉察颖安郡主对他动了别的心思,而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一直都在默默推进此事。


    颖安郡主给周玘送点心、送药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圣上和其他几位朝臣都已见怪不怪 ,很是自觉的把周玘单独撇开去。


    颖安郡主从大的食盒里提出一个比男人巴掌略大的食匣,递向周玘:“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加了对你好的药,还加了蜂蜜,你尝尝。”


    周玘并未接下,揖礼辞道:“郡主有心,但私相授受于礼不合,臣不能受。”


    “私相授受?”颖安郡主没想到他将这一举动说的如此不堪,一时羞窘地红了脸,下意识看向圣上求助。


    圣上知晓颖安郡主对周玘的心思,也有意撮合二人,自然帮腔:“周卿,不过寻常点心而已,接下又何妨?”


    其他朝臣亦纷纷劝周玘接下,言寻常之物,无关礼节,只有褚昉一言不发,神情微妙,唇角挂着一些若有似无、辨不真切的情绪,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其他什么。


    周玘却仍是未接,深深一揖谢过郡主好意,转身离去,随在圣上身后、同僚之中。


    眼见颖安郡主窘迫得面色通红,将要逼出泪来,圣上恨铁不成钢地瞪周玘一眼,正欲命近侍接下点心,再安慰颖安郡主几句,却听褚昉说:“周大人严于律己是好事,但郡主一片苦心怎好辜负,不如让周夫人带回去,既全了你的礼节,也全了郡主的心意。”


    方才周玘强硬地推辞不受时,周夫人已然惶惶坐不住了,只觉儿子过于刚直不懂变通,此刻听闻褚昉提议,又见圣上默允,其他朝臣附和,忙迎过来接下点心,对郡主一番恩谢,解了她的难堪。


    周玘却朝褚昉看了一眼,复冷漠地收回目光。


    褚昉神色平静,好似他方才就只是替一个处境难堪、羞窘不已的小姑娘解围而已,没有什么私心。


    倒是圣上颇有深意地看看二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


    褚昉下值,才出皇城南门,被贺震喊住了。


    贺震如今是龙武军左骁卫将军,龙武军原本隶属于褚昉所辖羽林军,但经此次宫变,圣上改制,从中析出万骑营分为左右龙武军,并单独设立官署,专门执掌宫城禁卫,从此与褚昉统领的南衙禁军不相隶属。


    贺震也从褚昉麾下小将一跃成为实实在在的天子亲卫,他今日在城墙上巡逻时恰巧望见了禁苑内的事情。


    “将军,那状元郎最后是不是收了郡主的东西?我要去告诉阿鹭,让她看清这状元郎的嘴脸!”


    自上次吵架,贺震一时口快说出退婚的话,陆鹭至今不肯理他,他私以为还是因为周玘的缘故,一直对周玘多有关注,就等着抓把柄去跟陆鹭告状。


    褚昉顿了下,意识到贺震生了误会,想了想,并没及时纠正,只是阻拦道:“我若是你,就不告诉阿鹭。”


    贺震本打算用这个把柄哄陆鹭回心转意,听褚昉此话,不解:“为何?”


    褚昉随口道:“收个东西不算什么,可大可小,你现在去说,阿鹭只会觉得你搬弄是非。”


    贺震不这样认为:“收个东西还不算什么吗?阿鹭说我要是敢收别的姑娘送的东西,他就打折我的胳膊,怎么到状元郎这里就不算什么了?”


    褚昉看看贺震,又看看他的胳膊,忽生出些同情来。


    陆家女儿确实有些蛮横生在骨子里的,只不过一个露于表,一个隐于内。


    褚昉耐心诱导:“你现在告诉阿鹭,周谏议至多折根胳膊,他若是痛改前非,哄得阿鹭回心转意,你岂不是徒劳一场,还落了个爱说是非的名声?”


    贺震想了想,深以为然,佩服地说:“将军,还得是你!”


    又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等。”褚昉看向贺震提点:“如今崔太妃、周夫人、圣上和郡主的心思都很明确,唯周谏议在苦苦支撑罢了,但大势所趋,看他撑到何时。”


    贺震觉得有理,又觉说不上来的奇怪,说到底就是一件争风吃醋、儿女情长的小事,将军怎么像行军打仗似的,如此郑重其事。


    “在这门婚事落定之前,你沉住气,不要告诉阿鹭。”褚昉再次提醒。


    贺震爽快应好,问:“将军,你觉得这门婚事能成吗?”


    褚昉默然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从目前情况看,颖安郡主的心思就不必说了,崔太妃和圣上也都很中意周玘,圣上甚至为了撮合二人不惜忙里偷闲带他们到禁苑消遣,足见用意颇深,而周夫人显然接受了崔太妃和颖安郡主释放的讯息。周夫人与陆鸢亲厚至此却都放弃了她这位儿媳,只看周玘能不能做他母亲的主,能不能妥妥当当避开天子恩宠。


    这事难办,却也并非全无办法。


    他便也添把柴、加把火,替陆鸢试试周玘的真心。


    贺震哪里知道褚昉面色无波地虑想了这么多,一想到他和陆鸢莫名其妙和离,就满肚子疑惑,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将军,前夜我值守,圣上与我话家常,不知为何问到了你和长姐的事,问你们和离的缘由,还问你们现在是何情况。”


    褚昉一愣,问:“你如何回的?”


    贺震道:“实话实说啊,我说不知道,圣上就没再问了。”


    又奇怪:“真是没想到,圣上也这般爱听闲话。”


    褚昉忖了片刻,联想之前圣上派人跟踪周玘、撞破他与陆鸢出双入对的事,猜想圣上已然知晓周玘和陆鸢的关系,圣上明知周玘心意却还强行牵线,显然不看好这段姻缘。


    而圣上旁敲侧击,企图询问他和陆鸢的情况,必是还有其他考虑。


    他和周玘毕竟同朝为官,周玘果真一意孤行娶了陆鸢,他再大度不介怀,少不得尴尬。


    圣上显然不想面对如此境况,更何况,圣上摸不准他和陆鸢到底有何恩怨,摸不准他到底会不会介怀,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周玘另娶。


    “子云,下次圣上再问你我和……陆姑娘的事,你就说,复杂的很。”


    贺震嗯了声,随口问:“有多复杂?你和长姐到底为甚和离,还有挽回余地吗?”


    褚昉笑了下,却是说:“随缘。”


    二人又聊了些其他的,褚昉问起贺震与陆鹭的近况,听他说起上次拜访陆家见陆鸢收拾行装,似要出远门。


    褚昉随口问句:“她可有说去哪里?”


    贺震道:“好像是汝州。”


    褚昉随意嗯了声,似并没放在心上,脑中却在搜寻现任官汝州的旧部,才想起一个任汝州府果毅都尉的旧部,却在此时听贺震问:“将军,你是不是有苦衷?我觉得你还在记挂长姐。”


    褚昉身子一僵,勒马停驻,看贺震片刻,状似无所谓地说:“何出此言?”


    “我听说媒人都快把你家门槛踏平了,都是说亲的,你要是放下长姐了,怎么不抓紧娶新妇?”


    褚昉默了会儿,认真看向贺震,以过来人的语气说:“等你成过亲就知道,无拘无束是多难能可贵。”


    言外之意,他不娶新妇不是因为记挂陆鸢,只是想再无拘无束一阵罢了。


    贺震很是不赞同,“以前长姐在的时候,也没见拘束着你呀?你不还常常找我喝酒吗?”


    褚昉脸色变了下,一夹马肚撇开贺震去。


    贺震打马追上,接着说:“将军,你问长姐去向,是要去送她么?”


    “不去!”


    作者有话说:


    圣上:吃瓜……


    第55章 捉摸不定 ◇


    ◎他给旧部的信中,仍称她作“夫人”◎


    此去汝州只是勘查, 陆鸢只带了六个护卫随行,踏着晨光熹微便出发了。


    晨风清爽,街上行人寥寥, 才出了陆家所在的巷子, 见周玘负手候在巷口,枣红马拴在道旁的梧桐树上,正低头寻食。


    陆鸢灿然一笑,跃下马朝他跑去,绿袍翻飞, 难掩雀跃, “不是说不必送吗,怎么又来了?”


    时辰尚早,周玘还要当值,陆鸢昨日交待他不必相送,不想他竟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周玘神色带着些落寞, 如这清晨微凉的风, “你此去,至少要三月才回,太久了。”


    陆鸢知他这是不舍了,本有意多安抚他一会儿,但护卫还在等着, 不好耽搁,且他们此去要走南城门,与周玘去皇城并不顺路, 不能同行, 周玘若送她至城门再回, 必会误了上值时辰。


    “我一到地方就与你写信, 三日一封,如何?”陆鸢为了补偿他的失落,这样提议。


    周玘这才轻笑了下,嘱咐:“一切小心,事了早归。”


    陆鸢敞亮答应,一番好说将他劝回,在护卫的簇拥下打马南行。


    才走没多远,忽听身后一阵哒哒马蹄,与陆鸢一行人的马蹄声交错相接,此起彼伏,在安静的长街上异常清脆。


    几人不禁回头探寻,见褚昉一袭石青袍子,玉冠束发,正拨马行来。


    他未穿官袍,陆鸢若不知他身份便罢了,既知他身份,便得为他让路,陆鸢勒马避向一旁,扬手示意护卫一字列于身后,为褚昉让出宽阔的前路来。


    褚昉近前,看到陆鸢时状似有些意外,见她还是儿郎装扮,遂拱手见礼,明知故问:“陆姑娘,这么巧,是要往何处去?”


    自二人和离,见面虽不多,但褚昉总是礼貌地称句“陆姑娘”,好似果真摒弃了诸般前情恩怨,陆鸢遂也大方回礼,道句出门做生意,并没细说。


    褚昉也不细问,却也不打马先行,而是几乎与陆鸢并肩而行,只微微超出一个马头的距离。


    长街之上唯闻哒哒马蹄,竟有些别样的安静。


    “安国公是有公干么?”


    既相伴而行,为缓解尴尬,陆鸢先起了话题。


    褚昉微颔,却也不说是何公干,反问道:“周谏议怎么没来送你?”


    这话听来很是寻常,好似普通友人之间的闲聊寒暄,但从褚昉嘴里说出来,总有些不对味儿。


    似是说,你和周玘不是情意绵绵么,怎么你出门,他竟不相送?


    但褚昉语气很是稀松平常,陆鸢就当他果真没有别的意思,笑了笑,随口回句:“他有事忙。”


    褚昉没再追问这事,默了会儿,突然很认真地说:“周玘,确实很好。”


    陆鸢没料想他突然说出这句,不明他何意,难掩诧异朝他看了眼。


    褚昉却在此时迎上她的目光,似是已完全释然,“陆姑娘,望你早日良人在侧,得遂心愿。”


    真诚恳切,没有半分阴阳怪气和虚情假意。


    陆鸢疏朗一笑:“谢安国公吉言。”


    褚昉笑了下,却没有接话,此时言谢,为时过早。


    因着褚昉尽释前嫌的温和态度,陆鸢觉得或许可以和他谈一谈补偿的事了,朝后看了一眼,示意护卫不必紧跟,而后打马先行,褚昉自然知晓陆鸢何意,拨马紧随。


    待与护卫拉开距离,陆鸢道:“安国公,之前所言铺子的事,你可想好了?”


    褚昉料到陆鸢有话说,没料到她要说这个,面色微微一变,想了想,颇有深意地看向陆鸢:“就这么想补偿我?”


    “终究是我错待了你,怎能不了了之?”陆鸢道。


    褚昉忖了片刻,带出几分晦暗不明的笑意,看着陆鸢说:“既如此,待我想好要什么补偿,再说与你。”


    陆鸢颔首答应,承诺:“我定尽力而为。”


    褚昉不知何故笑了声,问她:“这句话,我能信么?”


    陆鸢知他意指二人做夫妻时诸般虚虚实实、难辨真假的诳语,一时有些讪然,抿抿唇,并不言语。


    褚昉看她这般神色,朗然笑道:“陆姑娘若言而无信,别怪褚某不客气。”


    听来像玩笑,却带着些惯来的霸道,陆鸢笑了笑,回说:“我可不敢诓骗安国公。”


    褚昉笑了下,他这辈子,最大的跟头就栽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敢诓骗他的女子身上。


    至南城门,褚昉才与陆鸢一行作别,看着他们踏着渐渐明媚起来的晨曦远去,勒马回转。


    他早就说过,他不会成人之美。就让她对周玘再多些期待吧,希望越重,失望越深。


    不过,陆鸢对他放下戒心的样子,属实让人心喜。


    ···


    陆鸢只在汝州府客栈休整了一天,与周玘递信报过平安,便往烧瓷的窑口去了。


    窑口偏居山野,道路狭窄,不宜跑马,且常有窑工推车来往运送瓷土、瓷器等物,陆鸢等人只好徒步前往。


    因地势所限,窑口分布并不集中,三三两两散落山野之间,陆鸢一日只能跑两个窑口勘查,为节省时间,她不再返回府城客栈休息,选择直接借住于窑工搭建的简单茅草房里。


    用了五六日时间,基本将此处山间的窑口勘查了一遍,正打算往另一处村野继续勘查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阻断了行程。


    如今已是七月末,早就过了雨季,不料这雨一下就是两日不间断,积水成河,几乎淹没了道路,连一些低洼处的茅草屋都冲毁了,许多窑工都被困在了山里,连饭都吃不上。


    因着经常行走丝道,常有迷路困于沙漠的风险,陆鸢有储备干粮的习惯,这次来山里勘查也命护卫带着一些风干的胡饼,虽然又干又硬难以下咽,好在能解一时之困。


    受困的窑工不少,干粮无法支撑太久,但到第三日时,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再待下去,生计都无法维持,遂有些窑工决定冒雨下山,但积水汹涌,远远望去低洼处已是一片汪洋,道路难辨,此时下山很是凶险,陆鸢劝他们再等上一日,有人听劝观望,有人却无耐心,踩着泥泞下山去。


    不消多时,已有二十余人陆陆续续冒雨下山,却都被阻在了一汪探不出深浅的积水前方。


    有人探出一脚试探水的深浅,见那水直没到了大腿根才触到底,众人都觉尚可接受,纷纷踏了出去,不想才走出没几步,忽然脚下一沉,本就积水的道路塌陷,顿时成了一片难以脱身的泥沼,二十余人全部陷了进去。


    因着此处塌陷,地势更低,又涌了许多积水过来,直淹过了众人脑顶。


    “快救人!”


    陆鸢领着几个护卫冒雨先冲了出去。


    余下七八个窑工却往后缩了缩,大声叫嚷道:“不行不行,路塌了!别乱跑,还会塌的!”


    陆鸢和几个护卫寻着方才窑工下山的路,跑近泥沼边时已经浑身湿透,幸而还有人高高抬着手臂在水面挣扎,陆鸢将一根长竿递到那人手中,待他握紧便使劲儿向外拉扯,但她毕竟女子,气力小,根本拉扯不动。


    其他几个护卫也都忙于搜寻救人,无暇顾及陆鸢这里的动静。


    “来帮我!”


    这句才说罢,长竿忽被泥沼中的人用力一扯,将陆鸢也带进了泥沼。


    “大小姐!”


    幸而一个护卫眼疾手快,扯住了陆鸢脚腕,她虽呛了一口水,好在没有跌落下去,半个身子探在泥沼前,手中仍紧紧握着长竿。


    其他几个护卫也正在将人从泥沼中拉扯出来,暂腾不开手帮忙,陆鸢和护卫就这般硬撑着。


    “这人得有多重啊!”


    几人本就在山上困了两天,不曾吃饱过,身上虚的很,现下又淋着雨匍匐在泥泞里,气力已将耗尽。


    却在此时,泥沼里又伸出一只手揪住了陆鸢的衣领,拉着她下沉,眼见着要将她整个拉下泥沼。


    “大小姐,快放手!”


    仅凭陆鸢和护卫,根本无法同时救下两个人,护卫只能劝陆鸢丢开长竿。


    陆鸢咬紧牙关倾注全身力气试图抬起身子,好将揪着她衣领的人往上提起些许,却力不从心,只能一寸寸沉下去,将要浸入泥沼。


    “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陆鸢咬咬牙,决意放开长竿,忽听不远处一阵人声呼喊,似是在寻人。


    有护卫立即应声,见一群披着蓑笠的大汉循声找来。


    陆鸢骤然抓紧了手中长竿,不知是对护卫还是对陷于泥沼中的人朗声道:“再坚持一会儿,有救了!”


    来人皆是年轻力壮的儿郎,人手又多,很快就将幸存者救了出来,连余下困在山上的窑工也一道接了回去。


    陆鸢已是满身泥泞,散垂下来的发丝湿漉漉贴在颊边,形貌狼狈不堪,来人中领头的儿郎忙命人递上一身蓑笠与她,领着他们暂时避去附近的村民家中。


    换过衣裳,休整一番后,陆鸢去向那群人道谢。


    那领头的儿郎年近而立,生的十分周正,见陆鸢走近,忙拱手行了一礼,“是我有负将军嘱托,让夫人受惊了。”


    陆鸢一怔,疑惑了句:“将军?”


    “我曾跟随褚将军南下平乱,蒙他举荐,而今在汝州折冲府任果毅都尉,夫人唤我赵小将便可。将军早几日就递了信来,说夫人到此办事,让我照应着些,但彼时我不在府城,未能及时招待夫人,昨日回来托人去驿栈询问,才知夫人来了此处,幸好夫人无碍,不然我实在没法向将军交待。”赵错后怕地说道。


    这雨连下两日,又密又紧,汝州多处都遭了水灾,赵错听说陆鸢来这里勘查窑口后,直觉不妙,立即带着人过来搜寻。


    陆鸢听罢前因后果,再次道过恩谢,心中却不安定。


    她本以为离京那个清晨和褚昉只是偶遇,如今想来,似乎是她想简单了。


    褚昉不仅知道她来汝州的事,还给旧部递信照应于她,到底是何心思?


    明明离京那天,他已经释怀,还祝她良人在侧,得遂心愿,何故又如此尽心照护于她?


    且,他给旧部的信中,仍称她作“夫人”?


    他行事,怎么如此让人捉摸不定?


    他这样做,让她又欠下一个人情,如此下去,二人岂不是纠缠不清?


    第55章 更好的路 ◇


    ◎似有喜事将至◎


    汝州连日大雨, 多处窑口遭灾,道路塌陷不通,不止如此, 很多民居也被冲毁, 百姓亦多伤亡,府衙和折冲府均派了人手救灾,赵错提议送陆鸢回府城暂歇数日,待一切恢复后再说,陆鸢却不想继续麻烦赵错, 寻个借口留了下来。


    救灾事务繁重, 陆鸢等人也没闲着,几个护卫帮忙修整道路,陆鸢则帮着安顿无家可归的妇孺老幼,常常一忙就是一整日。


    这日忙罢,赵错亲自送了一封信来, 又劝陆鸢:“夫人, 将军又来信交待好生照应您,要不您还是回府城客栈吧,您万一有个好歹,我真是无颜见将军啊。”


    汝州大雨的消息传回京城,褚昉立即又给赵错递了封信, 询问陆鸢近况。


    陆鸢辞道:“多谢赵都尉好意,但我事情尚未办完,道路多有阻断, 就不来回奔波了, 您不必为难, 我会亲自跟将军说清楚的。”


    赵错以为这封京城来的信是褚昉所递, 不由感叹将军用心良苦,对陆鸢道:“夫人,村野偏僻,递信不便,您写好回信,我明日来取。”


    陆鸢不欲麻烦他,说:“我差人送去府城便好。”


    陆鸢一再坚持自己递信,赵错拗不过,只好答应。


    送走赵错,陆鸢启信来看,是周玘递来的。


    “凌儿卿卿,见字如晤,执别已久,思慕每深,闻汝州积雨……”


    信纸写了三页,问陆鸢安否,言及他想告假来汝州看她,奈何圣上不允,信的最后,周玘甚至露出辞官之念。


    陆鸢甚至可以透过字里行间,看到告假不成而气得横眉冷目的周玘。


    她没忍住,唇边挂上了笑意,提笔回信。


    周玘带病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有才学有抱负,而今又得明主赏识,朝堂就是他安身立命之处,怎能因告假不成就辞官?


    他终究是儿郎,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如何能始终跟随她的脚步?


    陆鸢回信只言一切安好,未提半点凶险辛苦,还将这些天来见识到的乡野趣闻说与他听,最后劝他好生在京城待着,忠君报国。


    写完给周玘的回信,想了想,陆鸢又给褚昉去了一封信。


    ···


    陆鸢在汝州的行程受阻,陆鹭在京城却是顺风顺水,周夫人不仅从宫里借了《舆服录》给她作参考,还借着崔太妃的关系,从宫里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绣娘到陆鹭绣庄教习指导。


    陆鹭只当周夫人看在长姐的面子上才多番襄助,倒也不曾推拒,很快就做出了几套样服,找到了周夫人。


    “柳伯母,这是我绣庄做出来的样服,价位也不高,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先带到宫里,请梅妃娘娘看看是否满意,哪里不合适我再改进。”


    梅妃娘娘主管此事,最后的承办绣庄需她敲定,陆鹭想左右已经费了这么多心思,承了周夫人莫大人情,不如再用力一些,争取一举拿下这桩生意,也不枉周夫人如此尽心相助。


    周夫人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说:“阿鹭,我对绣品知之甚少,若梅妃娘娘问起一些问题,我怕是答不上来,不如这样,明日你跟我一起进宫,你亲自去与梅妃娘娘说。”


    陆鹭也觉此议甚好,但她毕竟没有进过宫,难免有些紧张。周夫人知她忧虑,贴心地与她讲了些宫内规矩礼节,安抚她:“放心,到时候我与你一起。”


    陆鹭一听,直接亲昵地搂着周夫人,软语道:“伯母,你真好,我真替姐姐开心!”


    周夫人拍拍陆鹭,笑着说:“礼尚往来,互帮互助,我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陆鹭摇摇头,感激道:“不是的,伯母,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那毕竟是太妃娘娘、梅妃娘娘,宫里的贵人,人情最是难还,有些人便是有这些关系,也不一定愿意为了我去欠这个人情,可是你却义无反顾,不曾驳我任何请求。”


    周夫人看着陆鹭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将要溢出来的感恩,心里有些不舒服,忙避开她目光,轻轻叹口气,说:“我做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第二日,周夫人带陆鹭进宫,先托宫人通禀陆鹭入宫之请,得了允准之后才领着她去了崔太妃处。


    崔太妃之前听周夫人提起过陆家姐妹,但只知道他们与周家交好,周夫人待她们如亲生女儿一般,并不知陆鸢与周玘的事情,只是盯着陆鹭看了会儿,满面慈笑,说道:“这样水灵一个姑娘,真让人喜欢,年纪轻轻就这般生财有方,说句女中豪杰都不为过。”


    陆鹭抿唇,谢过崔太妃夸奖。


    “可有婚配?”崔太妃问道。


    陆鹭点头,说了与贺震的婚约。


    崔太妃好似莫名松了一口气,连连夸着:“郎才女貌,登对的很。”


    看向周夫人道:“我让人领着她去见梅妃便罢,你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周夫人看看陆鹭,怕她紧张,遂同崔太妃请求:“阿鹭这孩子第一次进宫,还是我陪她去吧。”


    崔太妃愣了下,笑着说:“罢了,我陪你们一道去。”


    陆鹭受宠若惊,忙跪下去谢恩,崔太妃道免礼,又说:“听闻你姐姐亦是秀外慧中,改日叫进来让我瞧瞧。”


    周夫人面色微变,却没有接话,陆鹭应句好,谨记周夫人教诲,没再多言。


    将出殿门,崔太妃忽回转身,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姐姐与安国公……”


    安国公夫妇莫名其妙和离一度成为京城热闻,不止坊间有闲话,连太上皇在后寝之中都难免要嘀咕几句,明明那么一对和和美美的璧人,怎好端端地就和离了呢?


    是以崔太妃对陆鸢早有耳闻,今日见到陆鹭容色,对陆鸢其人更加好奇,一时没忍住,一句话问出口才觉不妥,后面遂没了声响。


    陆鹭如实回道:“我姐姐与安国公已经和离。”


    崔太妃哦了声,没再说话,领着两人去了梅妃处。


    崔太妃亲自出面,梅妃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命女官仔细看过样服,问了些造价相关的问题,又给了几处修改建议,最后一顿夸赞。


    崔太妃直接问梅妃道:“这姑娘做事认真,也很有想法,我瞧着放心,你瞧着如何?”


    梅妃忖道:“母妃说的是,我瞧着也放心,但最后还得圣上定夺。”


    崔太妃知道梅妃为人向来谨慎,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把话说满,且圣上已把这事交她主管,就算是圣上最后拿主意,自然也是听她的。


    “你瞧着放心就好,那就让这姑娘照着你说的改了,毕竟在这方面,你的话比我管用。”崔太妃说道。


    崔太妃言下之意仍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允,梅妃正要开口说话,听宫人禀说圣上来了,梅妃遂直接道:“母妃不妨问问圣上的意见?”


    说着便往殿门去迎圣上。


    陆鹭听闻圣上驾到,有些心慌,她一心想接下这桩生意,费尽神思又是借《舆服录》又是提前拜访梅妃娘娘,可这些努力落在圣上眼里,难免就有了不正当的舞弊之嫌,若再因这事牵连柳伯母和元诺哥哥……


    她没办法向姐姐交待。


    圣上进门,见崔太妃和周夫人都在,还有一个不曾见过的小姑娘,愣了下,同崔太妃问安之后,便去打量陆鹭。


    陆鹭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矜袖罗裙,束胸飘带打了蝴蝶结,飘然垂落直至膝下,装扮很是清丽明快。


    她低着头,长长的眼睫不知为何轻轻颤动着,瞧上去娇俏可怜,很是动人。


    圣上无意识抬手,轻轻挂去鼻尖,垂眼看着陆鹭,不曾移目。


    他上次做这动作时,东宫新纳了一位良嫒。


    梅妃看出圣上的心思,忙将陆鹭来意说了。


    崔太妃也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陆家二姑娘,安国公的姨妹,很上进的一个小姑娘。”


    听到这里,圣上微微一愣,收回目光,随意嗯了声。


    陆家二姑娘是贺震的未婚妻,这他是知道的。


    梅妃又将陆鹭来意说了一遍,询问圣上的意思。


    圣上显然没有多少兴趣,道:“你定吧。”


    忽想到什么,又问:“这事不是下个月才开始竞选么?怎么现在就要决定?”


    梅妃正欲解释,见陆鹭扑通跪下了。


    “陛下,是民女的错,民女很看重这件事,但民女没有经验,又很想做好,所以才多番求助,斗胆求到了梅妃娘娘这里,陛下若要责罚,便罚民女一人!”陆鹭深深叩下首去。


    圣上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陆鹭惶恐至此,愣怔片刻后,笑道:“朕何时说过要罚你?”


    崔太妃帮忙的事他略有耳闻,也是默许了的。


    “起来吧,你很用心,也很努力,但凡事皆有章法,你自管好好准备,要决定,为时过早了。”


    陆鹭没想过要决定,却也不敢反驳,只能连连认错,谢恩之后才敢起身,立即老老实实站去周夫人身后。


    圣上又是笑了下,待崔太妃带着陆鹭等人离去后,才对梅妃道:“看得出来小姑娘很用劲儿,若价格合适,给她也可。”


    梅妃笑笑,应句好,又说:“这么好的姑娘,我倒想要进宫里来帮我了。”


    方才圣上看陆鹭的眼神,旁人或许不明其中深意,梅妃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圣上看看梅妃,也知她话中意思,说道:“那小姑娘有婚约。”


    ···


    功不唐捐,织染署的生意最后还是落在了陆家绣庄,陆鹭欢喜地备了几分厚礼仍在周夫人的引荐下进宫谢恩,崔太妃道贺一番,寻个说辞支开陆鹭,单独留下周夫人说话。


    “有句话,我一直不曾问过,但今日,我想要个实信儿。”


    崔太妃语气虽和善却带着些严肃,周夫人心中已有猜测,面上不显,笑着应:“太妃娘娘只管问罢。”


    “令晖的心思,你当是明白的?”崔太妃问罢这句,目不转睛看着周夫人,等她的回答。


    周夫人认真点头,崔太妃才接着说:“元诺的心思,我却有些瞧不透,莫非,他有属意之人?”


    周玘三番五次推拒颖安郡主的示好,崔太妃心中有过猜测,但见周夫人不曾主动提起,她便也没有深问,左右她和圣上都决意成全颖安郡主的意愿,不妨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如何并不重要,他们只要周玘以后的真心。


    周夫人忙摇头:“元诺自幼身体不好,不喜与人交往,这些年闭门苦读,姑娘都没见过几个,哪有什么属意之人,他就是性子拗,不开窍罢了。”


    崔太妃审视地看着周夫人,须臾才点头:“这样最好,我今日问你这些话,也是看在私交的份儿上,不然,等圣上赐婚,元诺再抗旨不遵,就是欺君之罪了。”


    周夫人勉强笑笑,说句:“怎敢欺君。”


    “这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答应了,元诺那里想必也没问题,等寻个日子,我就跟圣上坦白了,你瞧如何?”


    周夫人道:“凭太妃娘娘做主。”


    离了皇宫,周夫人心事重重,一路恍恍惚惚回到了周家,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一件事,她方才撒谎了,她欺骗了崔太妃,欺君之罪。


    可其实,从她放任自己与崔太妃亲近,接受颖安郡主的示好开始,她心中就已经有了选择,她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崔太妃果真看不透周玘的心思么?


    都是过来人,怎会看不透?不过装糊涂罢了。


    崔太妃没有直接强硬地让圣上赐婚,约是吸取之前华阳县主想嫁周玘而不得的教训,怕他故技重施,才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上去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实则在一点点渗透瓦解,不动声色攻城略地。


    听崔太妃的意思,这层窗户纸很快便要捅破了,约是怕周玘没有分寸抗旨不遵,这才提前警醒她,让她规劝自家儿子,别把事情做的太难看,毕竟天家已给足了面子。


    入夜,周夫人久久难眠,敲开了儿子房门。


    周玘刚刚放下笔,将给陆鸢的信装进信封,见母亲忧心忡忡进门来,忙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元诺,今日崔太妃问我,你可有心上人,我撒谎了,说你没有。”周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周玘面色微变,却旋即镇定如初,“我有心上人的事,母亲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算欺君。”


    “你何必自欺欺人?难道你不明白,崔太妃既问出这句话,说明圣旨就快到了,你难道还要推脱?”


    “母亲,我不会接旨的,我会向圣上表明心迹。”周玘目光坚定,按着信封,那上面写着陆鸢的名字。


    “你当真以为圣上不知你心思吗?圣上若果真不知,为何不早早赐婚,为何要等这么久?”周夫人质问。


    “元诺,圣上在给你面子,在给周家面子,圣上用心良苦,他希望你明白,他不看好你和阿鸢,他在给你铺一条更好的路,你不能视而不见,你不能眼里只有阿鸢!”


    “母亲!”周玘少见地失了温和,按着信封的手背爆出青筋来,“你不该这样对凌儿!”


    提起陆鸢,周夫人点点头,“我是对不住阿鸢,我也在尽力弥补,说句不好听的话,阿鸢是商人,很多事,她看得比你明白,否则四年前,你也不会病那一场。”


    “你在记恨凌儿?难道要她不管自己父亲死活么?”


    周夫人眉头一蹙,“元诺,你可听说过大长公主的第一任夫君?”


    周玘不语。


    周夫人接着道:“你年纪小,有些事大概不知道,当年大长公主很受先帝恩宠,她看上了一个郎君,但那郎君有家室,你可知先帝如何做的?”


    自上次宫变后,大长公主便没了影踪,也不知是死是活,加上新帝登位,京城几乎听不到任何大长公主的消息,好似一夕之间,她所有痕迹都被抹灭地一干二净,更莫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先帝赐死了那位郎君的妻子。”


    周玘呼吸猛地停滞了片刻。


    “那位郎君的妻族也是绵延百年的世家,比陆家有过之无不及。”


    见周玘面色发白,周夫人缓和了语气,继续说:“圣上明知你有属意之人,却不曾开口询问一句,只是一味撮合你和颖安郡主,你当圣上存的什么心思?”


    “你可曾想过,你向圣上表明心迹,说属意阿鸢,后果是什么?阿鸢与安国公有过牵扯,且叫我看来,这牵扯至今未断干净,你和安国公陷于同一女子,还同朝为官,这事光彩么?”


    “抛开这些都不谈,不谈阿鸢,只谈我们自己,谈周家和你父兄,你可以辞官,甚至可以抗旨不遵,后果呢,欺君之罪,牢底坐穿?你父亲年过五旬了,一生清正忠君,你要让他晚节不保,背上一个欺君的骂名么?你二嫂嫂还怀着身孕,你要让她在牢里做母亲么?”


    周玘眼神暗淡,没有一丝光,“母亲,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辞官,圣上若不允,我也只有抗旨不遵一条路。”


    “啪”的一声,周夫人一掌锤在桌案上,气恼狠了:“什么叫你自己的事?你说与周家无关就无关了?谁认你这样的说法?若都可以这般轻易撇清,还要什么连坐法?”


    “元诺,你的命,不是阿鸢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自私。”周夫人怅然叹了一句,“你当崔太妃为何不遗余力帮我、帮阿鹭拿下这桩宫里的生意?这泼天的人情,你母亲我已然领受了,若做不成亲家,便只能拿命来还了。”


    说罢这些,见周玘良久不语,周夫人起身欲走,“元诺,明知前面是深渊却还要跳下去,那不是情义,是愚蠢,你好好想想吧,你向来懂事,会知道怎么办的。”


    “母亲,你帮阿鹭,是真心补偿么?”周玘漠然问道。


    周夫人如实说:“都有。”


    有补偿的心思,也想借此堵了陆鸢的路,让她即使知晓真相,也有所顾忌,且陆鸢比他们想象的要坚韧的多,有些东西虽然残酷,可她应该受的住。


    “母亲,你不会良心不安么?”周玘声音有些涩。


    周夫人转头看着儿子,“若是四年前,你和阿鸢能成,我会笑着喝了她敬的茶,但时过境迁,你有你的路,她也有她的路,各自珍重,是你们最好的结果。”


    说罢这句,周夫人转身离去。


    周玘低头望着手下按着的信封,那名字鲜活明亮,仿佛要跳起来,笑嘻嘻对他说:“元诺,不许任性,不准告假而已,哪里就到辞官的地步了?”


    卿本凌云木,既入庙堂,鸿图得展,安能轻言弃之?


    陆鸢劝他好好做官的话犹在耳畔。


    暗寂的夜里,烛火摇曳,忽噼啪爆出一声灯花,似有喜事将至。


    周玘抬信凑近烛火,眼见那火苗登时窜了起来,很快向他手边蔓延而来,似猩红的信子,要吞噬一切。


    周玘却并没松手。


    凌儿说:“你要好好吃药,才能伴我长久!”


    母亲说:“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自私!”


    火苗落地,很快奄奄一息,唯剩七零八落的灰屑。


    第57章 让她死心 ◇


    ◎这婚事就是明明白白的交待◎


    麟德元年, 冬月朔日,两道圣旨到了周家,一道提拨周玘为门下侍郎, 一道赐婚颖安郡主, 月末完婚。


    京都哗然,一时之间,周家宾朋满座,宴饮达旦,连圣上都几度亲临, 荣宠无二。


    陆家却是门户紧闭, 陆敏之怕陆鹭去周家闹事,已将她锁在闺房四五日了,派了十几个家奴看守。


    “老东西,我就去替姐姐问问元诺哥哥,为何要娶别人, 你放我出去!”


    陆鹭拍打着门扉, 大声叫嚷,为了保存体力与父亲对抗,她这几日一顿饭都没有落下,喊的嗓子都快哑了。


    陆敏之气道:“有什么好问的,圣上赐婚, 他能抗旨不成?再说了,门下侍郎,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吗?出纳帝命, 审议政令, 若非这门婚事, 他凭何坐上那个位置?你老实些, 两家或许还能和和睦睦的!”


    “老东西,你以为元诺哥哥是你吗!他才不是攀高踩低的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个丫头片子年纪轻,别把人想得太高贵!”陆敏之隔着门扉与女儿叫嚷道。


    “老东西,你有本事放我出去!”陆鹭气得咣咣踢门。


    “你听我的劝,好生待着,就此打住,以后见面,他还是看着你长大的元诺哥哥,你有事求过去,他还是会尽心尽力帮你。”


    陆敏之拎着一个酒囊,坐在陆鹭闺房外的石阶上独酌,自言自语道:“你个傻丫头,真当别人帮你是白帮的,天家的人情,那是谁都能领受的吗?你还去问,你有什么脸去问?周夫人一句话就把你怼回来!没有皇亲这层关系,这人情凭你还得起?”


    “你当这赐婚圣旨是圣上一时兴起?这是天家和周家早就谋划好的!你当圣上初登位时为甚不肯给周玘高官?我告诉你,在这等着呢!”


    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幽幽递出一句:“你是说,柳伯母她,根本没想过认姐姐这个儿媳?她尽心帮我,只是想和陆家两不相欠?”


    陆敏之哼道:“你以为呢,良禽择木而栖,有更好的,她怎会还瞧得上你姐姐?你姐姐毕竟和离过,你真当世人如此宽容,凭一个情字就能担待一切?”


    房内再度陷入沉静,静得陆敏之都慌了神,拍拍门扉,唤女儿:“阿鹭,你想开些,人心就是如此,你以后多留个心眼儿罢。”


    “是,是周夫人逼元诺哥哥的,是不是?元诺哥哥不是这样的人……”陆鹭哭着说道,似在说服自己,又似在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陆敏之叹了声,“人生在世,总要有各种枷锁,谁也挣不开,而且……”


    周元诺终究年轻了些,治事或许尚可,对治人之术,还不如他母亲看得透彻。


    “都怪你!”陆鹭忽而重重一脚踢在门扉上,“要不是你,四年前姐姐和元诺哥哥就成亲了,哪会是现在这地步!”


    陆敏之沉默了好一会儿,灌了几大口酒,说:“阿鹭,你还小,不懂,周元诺降不住你姐姐,也护不住你姐姐,四年前他们若成婚,如今,周元诺或许是一个庸庸碌碌无名之辈,或许,怀璧其罪,也会面临今日之困境。”


    “你胡说,我才不信你!”陆鹭嚷道。


    陆敏之气得笑哼了声,“蛮不讲理的丫头!”


    灌一口酒,仍是耐心道:“你好好想想,这么些年来,是不是你姐姐一直在助他护他?”


    “你姐姐太傻了,竟甘之如饴。便是这次,你姐姐知道又如何,她会劝元诺抗旨吗?会劝元诺不管不顾跟她走吗?”


    陆敏之重重叹口气:“她知道哪条路对元诺最好,她只会自苦,不会去怪元诺。”


    陆鹭呜咽着说:“你胡说,你总是自以为是,你觉得姐姐嫁给安国公幸福么?还不是一样煎熬!”


    陆敏之怅然似有所思,不确定地摇摇头:“我也看不透了,我以为他们是相配的……”


    陆敏之坐在石阶上陪女儿说了半宿话,等她骂累了哭累了去休息才起身回房。


    长媳郭氏迎过来道:“爹爹,我觉得这事该叫阿鸢知道,周元诺该给阿鸢一个交待。”


    陆敏之摇摇头:“这婚事就是明明白白的交待,何须多言?长痛不如短痛,等婚事落定,再告诉阿鸢罢,让她死心,也少煎熬几天。”


    ···


    千里之外的陆鸢全然不知子夜将变,正与窑工一起摸索如何提高釉色的光泽,使本就出彩的天青釉更莹润如玉。


    试了几个法子,效果都不显著,有人提议以玛瑙末入釉,但因造价高昂,且不敢保证一定会有效果,工匠们俱是迟疑不行。


    犹豫两日后,陆鸢出资购进一批名贵玛瑙,先行试验,历经几次失败后,工匠们终于摸索出经验,渐入佳境,烧制的瓷器非玉胜玉,叩声如磬。


    “妙物,妙物!这要是运去京城,不消一日,定抢购一空!”有工匠拊掌赞道。


    陆鸢在汝州勘查这么久,费心费力,等的就是这日,亦难掩喜色,令工匠继续按此法烧制瓷器,并一力担下购置玛瑙所费。


    “大小姐,什么时候回去,您的生辰快到了,不回家过么?”


    陆鸢来此处已近三月之久,不觉入冬,天气转寒,山间往往更冷些,但她丝毫没觉得住在茅草屋里有甚不便,粗茶淡饭也不曾嫌弃半分,若不是护卫提起,她差点就忘了自己马上要过生辰了。


    二十岁生辰,桃李年华,自由之身,可以回京和她的如意郎君一起庆贺。


    去岁生辰,周玘为她放了烟花,今岁生辰,他们可以像十岁那年一样,并肩观赏。


    “收拾收拾吧,这几日就出发。”


    才吩咐罢,陆鸢忽想起一事,问其中一个护卫:“近日可有我的信?”


    护卫认真想了想,道无。


    陆鸢心下奇怪,元诺已经半个多月未曾递信了,莫非出了意外?但他若病情反复,阿鹭一定会来信说与她的,阿鹭既未来信,元诺应是无碍,莫非朝事繁忙?


    多思无益,陆鸢认真盘算起此次回京要带的礼物来。


    玛瑙入釉烧制出来的瓷器勘媲美玉器,精妙无双,便是作为节礼送出去亦无不妥。


    周夫人喜欢插花,好事成双,便送两个玉壶春瓶;周家大嫂精于点茶,便送一套茶具;周家二嫂喜欢好看的小摆件,便送一对儿寓意和和美美的荷叶盏,周家两位兄长和周伯父都是严肃板正之人,便一人送一个笔洗吧。


    想罢周家诸人,陆鸢又盘算着给陆鹭、贺家、商队里的几个表兄分别带了东西,列了清单。


    最后,出于生意考虑,又列了几个人员,想到褚昉,一时犹豫起来。


    她对褚昉本就有所歉疚,这次来汝州,他又命旧部关照于她,扪心自问,确实受他恩惠良多,该送些东西。


    且他们这种世族尤其喜欢玉啊、瓷啊这种雅物,若能得他们欣赏,比花钱买吆喝都强。


    想到这里,陆鸢挥笔写下:褚家,茶具十套。


    这些事务定下来,陆鸢去了坯房,亲自挑选了一块儿瓷泥,放在□□上,随着□□或紧或慢的转动,全神贯注于手中坯泥,试图拉动出一个形状来。


    拉坯难度极高,陆鸢纵使跟着工匠学了很久,也很难一次成功,有时候明明快成了,连看热闹的护卫眼睛都亮了,举着双手随时准备拊掌赞叹呢,那坯泥又软塌了下去。


    “陆大小姐,可要我帮忙?”


    陆鸢在拉坯上快耗了一个时辰了,工匠看不下去了。


    “不用了,这个我想自己做。”陆鸢笑着说,很是乐在其中的模样。


    工匠和护卫们就在旁边看着,不由佩服陆鸢的耐力,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失败后,她终是做成了坯形。


    “这是要做合欢瓶?”


    合欢瓶又名双鱼瓶,形似双鱼并联,寓意和合吉祥,但拉坯难度极高,也难怪陆鸢失败了那么多次。


    陆鸢笑说是,拿过坯刀仔细修坯,容不得一点瑕疵。


    见她如此认真亲力亲为,又一脸欢喜,工匠心中已有猜测,打趣道:“陆大小姐这是要送谁?”


    陆鸢看他神色,大方笑说:“朋友。”


    工匠哈哈笑着,主动帮她递东西,“这位朋友真是有福气啊!”


    陆鸢没有说话,只是笑弯了眼睛。


    坯形晾干之后,陆鸢忽生出一念,提笔写下几个字:不问岁月,此生与共。


    写完之后,怕工匠又打趣她,都没敢经工匠的手,亲自上釉放进匣钵,入窑烧制。


    一切准备妥当后,陆鸢命护卫休整一番,明日出发,从汝州至长安约有四五日马程,不耽搁回京过生辰。


    “大小姐,你的信,长安来的。”


    陆鸢正细心地用宣纸将合欢瓶裹护起来,以免行路途中颠簸磕碰,闻言立即迎出门来。


    她的生辰快到了,约是周玘催她回京了。


    看到信封上的字迹,陆鸢手下一顿,不是周玘的字迹,倒像是褚昉的?


    他何故递信?


    打开信一看,只有短短一行字:子夜忽变,速归。


    陆鸢忖了片刻,收起信吩咐:“立即出发。”


    她在汝州这一段,褚昉虽会给旧部来信关照她,但从没有直接给她递过信,就连上次她去信正告褚昉不要再同旧部称她作“夫人”,否则便说出和离事实,褚昉都不曾回信。


    再联想周玘多日未与她传信的异常,陆鸢直觉有事发生。


    “大小姐,又来一封。”


    陆鸢前脚才回屋,听院里护卫这样说,立即折返拆信来看。


    是父亲递来的,信中所言并无他事,话家常而已,提及陆鹭拿下了宫里的生意,一切顺利,嘱她在外珍重身体,莫太辛劳,还提前贺她生辰欢畅,让她安心筹谋生意,不必着急赶路。


    前后两封信,褚昉言速归,父亲言莫急,很不对劲。


    “回京。”


    第58章 早有筹谋 ◇


    ◎没有人希望她嫁给元诺◎


    长安南城门外, 值守的兵卒比平日严格许多,对进城者挨个盘问、搜身,城门口因此滞留了许多人, 已经排了长长一队。


    “这是有甚大事么, 怎地查这么严?”有百姓疑惑地抱怨句。


    立即有人接话:“你还不知道呢,天家嫁女儿,婚期就在这个月,这一个月都得这么严。”


    话头一起,等候进城的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带动着旁边茶水摊上的茶客也聊起这件事来。


    褚昉亦坐在其中一张四四方方的茶桌旁, 看似悠然喝茶,实则一直关注着队尾的动静。


    陆鸢若一收到他的信就出发,当是今日抵京。


    不消进城,陆鸢很快就能知道圣上赐婚周玘的事,她会怎么做?


    她另嫁三年都不曾忘记的情郎, 甘受委屈也要守护的情郎, 甚至不惜杀人为之报仇的情郎,现下要娶别的女子,她会是什么反应?


    会像那次杀他不眨眼一般,提刀去闯周家么?


    他摸不准以陆鸢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来,消息是他递的, 他得负责到底。


    队尾一阵马儿嘶鸣,褚昉循声望去,见一行六七人纷纷跃下马, 其中一个穿着玉色锦袍的男装女郎可不就是陆鸢。


    冬月的风已割面, 约是赶路的缘故, 她颊边微微泛红, 搓手呵了一口热气,朝队伍前方望了望,与一个护卫吩咐了些什么,那护卫便小跑着朝队首跑去。


    那护卫折返时,神色很凝重,与陆鸢回话后,她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下来。


    像灼灼明日堕入寒潭,没了光辉失了温度,空有其形。


    褚昉命店家给陆鸢一行递上一盏热茶,起身朝她走去。


    “陆姑娘,这么巧?”


    褚昉温文有礼地问候,似是不期而遇,陆鸢却眉目冷清,并不应他的话,连店家递来的热茶也未喝。


    至此,陆鸢总算明白褚昉所谓子夜忽变是何意思了。


    褚昉轻咳了声,这微妙的尴尬才散了些许,他说:“褚某外出办事,正好要回城,不若一起?”


    护卫们都有此意,期待地看向陆鸢。


    陆鸢望望前方冗长的队伍,拱手向褚昉道谢:“有劳安国公。”


    音色森然如破冰而出。


    饶是褚昉见惯了她冷清的样子,也还是心底一动,道句“小事”,领着人向队首走去。


    褚昉亮出鱼符,与守门兵卒交涉几句,为首的兵卒连连点头,看陆鸢几人一眼,命手下大略验过身,那搜身的兵卒正要碰陆鸢,褚昉直接一伸手,将陆鸢拉至自己身后,说道:“不必勘验,她若有问题,我一力负责。”


    兵卒没再坚持,粗粗检查过陆鸢几人携带的瓷器,给几人放行。


    兵卒检查瓷器时将檀木箱子搬了下来,褚昉瞥见一个单独装箱的双联瓶,隐约看见上面有字,待要细看时,陆鸢已经合上箱子交给了护卫。


    进城之后,陆鸢始终一言不发,褚昉也未开口询问,只是打马相随,二人并肩,一个紫袍一个玉袍,似一团火和一抔雪。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热闹纷杂,却掩盖不住有节奏跳动着的哒哒马蹄声。


    陆鸢忽转头看着褚昉:“安国公要送我回家么?”


    眉目之间皆是淡漠,显然不想与他同行。


    褚昉默了少顷,正色道:“你是我带进来的,如今非常时候,我须负责。”


    陆鸢冷笑了下,“你要如何负责?”


    褚昉不语。


    “跟踪我么?”陆鸢冷声追问。


    褚昉没有见过这样的陆鸢,以前她纵使不耐烦,也不曾冷言冷语,今日的她有点咄咄逼人,锋芒过于尖锐了些。


    陆鸢见他仍是沉默,也不再多话,扬手命护卫递上两个檀木箱子,“此去汝州,承蒙安国公照应,略备薄礼,望纳,就此别过。”


    说罢便打马先行一步。


    褚昉未接护卫递来的箱子,留下话:“送到褚家。”


    打马去追陆鸢,却并未紧跟,只是遥遥看着她去了周家方向,在巷子口驻足许久,望着周府焕然一新的喜庆装扮,勒转马头折了回来。


    行经褚昉身旁,陆鸢忽勒马,漠然问句:“安国公是希望我去周家闹事?还是怕我去周家闹事?”


    褚昉当作没听见,他知道她看似平静,其实已有些乱了心神,不然以她的性子,不会对他如此不客气。


    “安国公,多谢你,传信的好意。”陆鸢冷冰冰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容,很快消失在长街上。


    褚昉直看着陆鸢回了陆家才打马折返,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陆鸢的反应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明白这于她而言是件残酷的事,可她未免过于平静了些。


    她从不在意他,对他的好或者坏无所谓也就罢了,她那样在乎周玘,怎能如此平静无波地对待这件事?


    或许,她对周玘的情意,也不似他曾经以为的那般入骨难剔?


    ···


    “姐姐,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与我说一声?”


    陆鹭听到院外的动静迎出来,见家僮正在卸下马鞍上的箱子,而陆鸢已然迈步进门,随口回了句“赶得急”,往她闺房去了。


    陆鹭朝护卫看去,目光相对,明白姐姐已经知晓圣上赐婚的事了。


    “姐姐。”


    陆鸢木然坐在房中的吊椅上,一动不动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陆鹭走近了去,挤在她旁边坐下,抱着她想给些安慰。


    陆鸢身上的寒意因着妹妹的贴近散了许多。


    “阿鹭,到底怎么回事?元诺他……是否无恙?”


    陆鹭抬头讶异地看着姐姐,都这个时候了,姐姐还在担心周玘是否无恙?


    是了,在姐姐心里,元诺哥哥绝不会轻易妥协接旨,必定要闹上一闹,就像上次推拒大长公主的青睐一样。


    可这次,元诺哥哥什么也没做,他们听到的消息就是元诺哥哥欣然领旨,周家欢天喜地。


    “姐姐,我没去周家看过,但没听到元诺哥哥生病的消息,周家也已经在准备着办喜事了。”


    陆鸢歪头看向妹妹,目光黯淡,不知在想什么。


    周家在办喜事,她亲眼看见的,整座府邸披红戴花,来来往往的人儿皆是满面喜色,她那时就应该猜到元诺无恙,为何还要这样问妹妹一句?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元诺曾经抗争过?努力过?不得已才妥协么?


    那是圣旨,抗旨不遵是什么样的罪,她怎能期待元诺做那样的蠢事?


    所以,她就该看着周家欢欢喜喜办喜事么?


    “姐姐,爹爹说,这赐婚是图谋已久的。”陆鹭虽然当时不愿相信父亲的话,可事后仔细想想,父亲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陆鸢愣了下,等妹妹细说,陆鹭遂将父亲所言和周夫人帮她一事原原本本说与陆鸢。


    陆鸢之前就有疑虑,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证明她没有猜错。


    当时周玘烦恼的约就是这枝飞来桃花,而周夫人与崔太妃的亲近,就是奔着儿女亲家去的。


    还有离京时褚昉莫名其妙祝她得遂心愿的话,他怎会那般好心?


    这件事确实早有筹谋,连褚昉都看出来了,说不定父亲也早早听到了风声,唯独瞒着她。


    没有人希望她嫁给元诺。


    他们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毁掉这桩姻缘。


    而其中,最用力的是她向来敬重的周夫人。


    明明有那么多路可以走,不想她嫁元诺,可以好好与她商量,周夫人却偏偏选了欺瞒算计这条路。


    一贫一富,乃知交态【1】。这么多年,是她看错了人。


    “姐姐,我知道你也很伤心,周夫人确实很可恶!”陆鹭愤然。


    陆鸢却笑了下,没有一丝情绪,“她毕竟帮你拿下了那桩生意,她既要礼尚往来,那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之前付诸的情感,就当是投资不当,亏损了罢,做商人的,哪能这点亏损都承受不起?


    “姐姐,那……元诺哥哥……你恨他么?”陆鹭小心翼翼地问。


    陆鸢沉默片刻后,又是弯了弯唇角,似想安慰妹妹不必忧心,平静道:“四年前,他没有恨过我,而今,我也不会恨他,且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路,确实更好一些,人往高处走嘛……”


    人性使然,何况,她怎么能亲手毁掉珍视守护了这么多年的星火?


    “你们去周家贺过了么?”陆鸢忽然问。


    “爹爹去过了,没让我去。”陆鹭委屈地说。


    陆鸢按按鬓角,说:“周夫人帮了你大忙,该去一趟,正巧我带了礼物回来,明日你随我去贺上一贺。”


    “姐姐……”陆鹭心慌,姐姐行事理智得不可思议,她实在看不透。


    “你回去吧,我想歇会儿。”陆鸢起身进了内寝。


    她躺在榻上,连日赶路的疲劳一时涌上来,浑身酸乏无力,她唤过青棠给自己捶按舒解疲劳。


    她很想睡一觉,奈何身体的困顿抵不过神识的清醒,她越想入眠,越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元诺抗争过的,元诺想过辞官,是她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不能怪元诺。


    周夫人待她曾经那样好,亲手做她爱吃的菜,还教导她待人接物的礼节,是有过真心的。


    陆鸢一遍遍说服自己。


    她埋首枕伏在自己双臂上,单薄瘦小,像一只不慎跌落尘泥的雏鸟,羽翼不丰,连挣扎着站起来都很艰难。


    “姑娘,你若难受,就哭一场吧,没什么丢人的。”青棠心疼地说,这么些年,她很少见到陆鸢的眼泪,不管是生意上的难事,还是之前在褚家被老夫人刁难,姑娘都是泰然处之,彷佛没有什么是她应付不来的。


    唯有周家公子,是姑娘的软肋,因他忧,因他喜。他们都以为姑娘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会和和美美、顺心顺意,不成想,天不遂人愿,非要抢走姑娘最在意的东西!


    陆鸢没有回应青棠的话,好似已经睡着。


    却在这时,院中有了动静,好似是陆鹭在阻拦什么人。


    陆鸢立即抬起头来,胡乱抿一下脸上泪痕,吩咐青棠:“帮我梳洗。”


    院中,陆鹭挡在周夫人面前,并未迎她入厅室,语气虽已尽量平和,还是掩不住怨气,“圣上赐婚,府里不忙么,周夫人怎还有空乱跑?”


    周夫人面色温和,看不出被人奚落的愠色,说:“是我对不住你姐姐,你该怪我。”


    陆鹭没接话,心里道句假惺惺。


    “听说阿鸢回来了,我来看看她。”


    陆鹭颦眉,一句“你消息真灵通”还未出口,听青棠迎出来道:“周夫人,请堂中坐。”


    陆鸢已经收拾的齐齐整整,薄施粉黛遮住了脸上疲色,一身水华朱色裙裾,外头罩了一件杏色半臂,坐在堂中茶案旁,见周夫人进门,礼貌问好,邀她同坐。


    周夫人如此关注她的行踪并不奇怪,大概就是怕她去周家闹事吧。


    周夫人见陆鸢从容神色,很是欣慰地笑了笑,想亲近地去拉她的手,却见她忙着煮茶,不得空闲。


    “阿鸢,这一趟,我是替元诺来的,我知道他该给你个交待。”周夫人轻声说。


    陆鸢不接话,甚至没有抬眼看她,执壶为她倒茶,水声噜噜倒有似笑非笑的意味。


    “阿鸢,这件事情我们也被迫无奈,元诺对你的心思,你最该明白,若有办法,他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陆鸢捏着茶盏,抬眼看了看周夫人,元诺今日之无奈,有大半是她这位母亲的功劳。


    她来这趟就是想要告诉自己,周元诺已然认命了,若想他安好,就别再无谓挣扎,她到现在还在利用自己对元诺的情意。


    陆鸢始终沉默,听周夫人接着说:“元诺他身体不好,作为母亲,自是希望有一个姑娘愿意长伴他左右,知冷知热,相夫教子,那小姑娘虽是郡主,但性子温顺,很适合元诺。”


    她说的含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长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


    陆鸢毕竟是商人,抛头露面且不说,三天两头东奔西跑,一去就是数月不归,总让夫君独守空房、翘首以盼,凭谁也不喜这样的儿媳。


    “你这话什么意思!”青棠听得愤慨,一时口快:“你觉得我家姑娘性子不好,不适合周公子,早为何不说?”


    陆鸢示意青棠不要多言,看向周夫人道:“伯母说是替元诺来的,这是元诺的意思么?”


    若是周元诺的意思,她倒真得去一趟周家问问清楚。


    周夫人面不改色,小啜一口茶,“不管是谁的意思,总归到了这一步,就好聚好散吧,以后只要你愿意,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待你。”


    绝不能让陆鸢此时去周家,元诺本就在苦苦支撑,一旦见到陆鸢,不知道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鸢笑了笑,转动着手上的玉镯,脱下来推还给周夫人,“若叫崔太妃和郡主知道,我和周家两位嫂嫂戴着一样的玉镯,还是伯母亲自给我的,怕是该多想了。”


    “圣上赐婚,家中应该很忙吧?你知道的,我刚跑生意回来,乏的很。”陆鸢笑着下了逐客令。


    周夫人道句:“你歇吧。”收起玉镯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听陆鸢说:“周夫人,多谢你帮阿鹭筹谋绣庄的生意。”


    周夫人道句客气,迈步出门。


    待把人送走,陆鹭跑进来说:“姐姐,你对她那么客套做什么,她以为还钱就好了么,米贵钱贱,如今的钱和几年前能一样么!没良心!”


    陆鸢道:“在外人眼里,她为了帮你欠下了泼天的人情,陆家此时与她交恶,只会落一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名声,你以后不要表露地那么明显。”


    “姐姐,对不起,我没想到她存了这样的心思,早知道我不求她帮忙……”


    陆鸢摇摇头,不求周夫人帮忙,这事就硬气了么?她凭什么去周家闹?她和元诺又没有书契婚约,他们之间除了那些信笺,什么都没有,本就不牢靠……


    说好听是两心相悦,难听就是私相授受。


    陆鸢安慰妹妹几句,回房歇下。


    青棠怕打扰她,没在内寝伺候,忽然听到咣当咣当连声响,忙进去查看。


    见地上已然散落了一地碎瓷片,璀璨莹润,如星如玉。


    “姑娘,这不是您带回来的上品瓷器么?”


    陆鸢懒懒嗯了声,说:“失手摔了,收拾收拾吧。”


    第59章 乐在其中 ◇


    ◎诱他奉上真心,而后弃如敝屣◎


    陆鸢生辰日·本想窝在家里休息, 奈何妹妹总觉得她一个人待在家中会相思成疾,硬是将她带到了胡天祠热闹。


    这几日是西域诸胡泼寒胡戏的日子,原来场面很是盛大, 诸胡云集, 旌旗飞扬,擂鼓动天,诸胡或窄袖胡服戴着狮面面具,或赤·裸上身,泼水嬉戏, 打马追逐, 成群结队,鼓军乐,唱军曲,气势恢宏非言语能述之。但朝廷深觉此俗有伤风化,屡屡颁令禁断, 至今遂演变为在胡天祠踏歌起舞、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胡天祠四角和中央圣坛上都燃着熊熊圣火, 火光冲天,祠中一片辉煌。


    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火光辉映的缘故,陆鸢颊色如绯,面若桃花。


    葡萄架已只剩了枯藤, 坐在其下,仰头能望见满天繁星,像十岁那年的烟花。


    那时的周元诺是什么样子来着?温润乖巧, 目光澄净, 能映出满天星河?


    她从未见过那般明畅秀气的儿郎, 让人想去亲近, 想去呵护。


    忽地,暗影浮动,她身旁坐下一个人。


    扭头望去,那人穿着翻领青袍,戴着一个造型十分狰狞的兽面面具,完全看不出形貌。


    今日祠中多的是人这样装扮,陆鸢并不稀奇,也不问他是谁,自顾喝酒。


    那人开口:“你就是个纸老虎。”


    这声音陆鸢听了三年,纵使喝了酒,也一下就认了出来。


    “安国公,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胡天祠是诸胡集会的地方,汉人不得随意进入,连圣上进来都要得祠正的允准。


    褚昉自然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揪着陆鸢手臂不由分说将她带了出去。


    陆鹭看见姐姐被一个戴面具的人带走,拔腿要追,被另一个戴面具的人按下。


    “放心,将军会照顾长姐的。”


    陆鹭听出贺震的声音,扬手要去摘他面具,嗔道:“谁叫你来的?”


    贺震按下陆鹭手臂,将人带去僻静处,才压低声音说:“那状元郎都要娶别人了,你就别再想他了,我们成亲,我会好好待你!”


    陆鹭愣住,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瞪圆了,看着陷在面具下的一双星目,心口忽扑通扑通急急跳了两下。


    她这段日子忙绣庄生意,无暇他顾,贺震也许久没来烦她,她还以为贺震早没耐心哄她了,生了退婚的心思,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成亲的话。


    陆鹭红了脸,却是耍气质问:“《竹书记》背下了么?能默写么?”


    “背下了,随时能默写!”贺震朗声应道。


    陆鹭想了下,又瓮声瓮气地问:“你不介意我喜欢过状元郎么?不怕我以后还记挂他么?”


    “介意!”贺震干脆地说。


    陆鹭气地拧了他一下,“那你还娶我做什么?”


    “我有信心能让你忘了他!”


    贺震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听来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陆鹭不自觉抿了抿唇,眉梢微微一动,分不清是羞是喜。


    贺震见她这模样,心头忽软作一滩水,手臂僵了片刻,缓缓向陆鹭腰间移去,进进退退,犹犹豫豫了片刻后,终于一咬牙,揽住了她腰枝。


    纤巧柔软得像一朵不堪风雨的花儿。


    他想把这朵花儿拢在怀中。


    陆鹭挣了下,没有挣开他的控制,倒也没再动作,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句:“其实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元诺哥哥。”


    “啊?”贺震分不清真假,但仍是心下雀跃,连疑虑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欢喜,“那你为何总去看他,还那么担心他?”


    陆鹭向他贴近了几分,仰头看他,半掀开他的面具,容色认真地说:“我只跟你解释这一回,你若是信了,我们就成亲,以后不准再因这事计较,若是不信,那就一拍两散,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贺震点点头。


    “我从小跟着元诺哥哥玩的,他总是生病,没有多少朋友,我和姐姐都是他很好的朋友,就是这样。”


    贺震以为会是个很长的故事,却没想只有寥寥数语,意犹未尽地说:“就这样?”


    “我就知道你不信!”


    陆鹭要走,但腰还在贺震手臂上挂着,他直接单臂一锁,像抱了只轻飘飘的枕头一般,将人带去了更为僻静处,这才低头伏在她耳边说:“谁说我不信?”


    他声音低低的,却又沉澈得像浸了水,如寒夜里轻轻敲击的石磬。


    陆鹭的气莫名其妙散的无影无踪。


    “阿鹭,我们这个月就完婚吧?”


    “……不行,太着急了……来不及准备,而且,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我想多陪陪她。”


    贺震:“为甚心情不好?”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不问也行……你……”


    暗夜里的低语越来越轻,忽听一阵噼啪声,泼墨夜空一时璀璨无双,如碎星陨落。


    空旷的敞原除了三四个铁匠和熊熊燃烧着的熔炉,再无他人。


    铁匠自熔炉中舀出熔浆一般金黄的铁水,一手四平八稳端着坩埚,一手抡锤由下往上重重击在坩埚底部,铁水四散,细密如雨丝,璀璨胜星辰。


    这便是打铁花了。


    三四个工匠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原上似有繁花千树,星落如雨,尚未完全冷却的铁花落在放置烟花的架子上,又引燃了烟花一飞冲天,噼噼啪啪,璀璨热闹。


    这敞原的不远处是一座佛塔,陆鸢凭栏而立,热闹的烟花和铁树银花映着她脸上晦暗不明的冷清。


    褚昉负手站在她身旁,也冷静而淡漠地望着这寒夜里的热闹。


    他要让她忘了去岁周家放的那场烟火,记住今岁这瑰丽繁盛。


    也记住与这繁盛相伴的、旧日情郎另娶的痛楚,不破不立,这过程必艰难残酷,但别无他法。


    “安国公,你为何说我是纸老虎?”陆鸢好似对这胜景没什么兴趣。


    褚昉笑了下,“你砍我一刀的勇气哪儿去了?这就放弃了?”


    陆鸢扭头审视着他,“看人笑话,很开心么?”


    “感觉,不是很差。”


    褚昉声音很稳,容色平静,看不出明显的幸灾乐祸,但陆鸢听出来了。


    “安国公”,陆鸢指指面前一片坠落的星河,“这是怎么回事?”


    褚昉淡然说:“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


    “今日我生辰,所以这铁树银花、冲天烟火,都是为我安排的?”陆鸢神情微妙,似笑非笑,这样问。


    褚昉沉默,不否认也不承认。


    陆鸢得不到回答,没有追问,却忽然咯咯笑了两声,如静夜风铃。


    “安国公,今日我生辰,你可否满足我一个心愿?”


    褚昉没有迟疑,点头。


    “我有几句话要说,但,哪儿说哪儿了,过了今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好?”


    褚昉犹豫了下,仍是点头。


    陆鸢灿然一笑,声音都清亮了许多,“你我已经和离,你本无须再照应于我,可此去汝州,赵都尉说承你交待,对我多番关照,还有回京时,你我城门偶遇,果真是因你公干碰巧了么?今日这铁花烟火,佛塔之上,只你我二人,一切都是碰巧么?”


    褚昉垂着眼皮,没有接话。她终于长了眼,能看见他所做的一切了。


    “你知道邹忌么?”陆鸢看着他说:“邹忌云:‘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安国公为我做这些,当不是畏我、求我,那不会是——”


    陆鸢笑了,目似新月:“不会是‘私我’吧?”


    她的话不错,可就是听着怪怪的,像讥讽?像笑话?像报复?


    褚昉眉心紧了紧,肃然看过去,见她颊边微有霞色,看他的目光也有些轻佻的放肆,俏里带媚,像三年前勾诱他的那个晚上。


    “你喝醉了。”褚昉收回目光,复看向烟花。


    陆鸢又笑了下,向他走近两步,与他衣袍相贴,仰头望着他,一开口,葡萄酒的香气打在他微微仰起的下巴上。


    “安国公,你是不是后悔与我和离了?你说实话,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呢?”


    轻飘飘的,像一朵飘忽不定的云,一会儿落在他心尖上,待他伸手想抓住时,又从他指缝里散开,溜得无影无踪,很放肆,却也很诱人。


    两人曾是夫妻,比这更亲密的事都做了不知多少回,可褚昉还是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僵了一瞬,双手竟不知何处安放。


    定定心神,他肃然道:“那你先说,我与城北徐公,孰美?”


    陆鸢避而不答,“你怎么还是这样霸道?明明是我先问的,该你先答我的问题。”


    陆鸢如此抗议,好像十分不满,褚昉默了会儿,决定先回答她的问题,却迟迟不开口。


    陆鸢也不催促,耐心看着他,眉眼之间似还有鼓励他实话实说的笑容。


    “我一向,有始有终。”


    憋了半晌,褚昉终于说了这句。


    陆鸢却颦了下眉,似有些失望,恹恹地说:“只是因为有始有终啊,那没什么重新开始的必要了。”


    她一摆手,似对褚昉的答案很不满意,不想再待下去浪费时间,转身便要走。


    褚昉扯住她手臂将人捉了回来,逼近两步,把人抵在了栏杆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鸢叹口气,无可奈何又有些好笑地说:“我没见过徐公,怎知道你与徐公孰美?”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很清楚“城北徐公”借指何人,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周玘放弃了她,周家算计了她,她还是不愿说那人半分不好!


    “我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陆鸢如有神力,一下将褚昉推了出去,脸上那半真半假的笑意消失不见,对他道:“安国公,别总自以为是!”


    褚昉眉头蹙了下。


    陆鸢无意再与他纠缠,仍要离去,忽被他拦腰阻下,抵在栏杆上。


    “陆鸢,你说的不错,我关照你,为你放烟花,就是因为,心悦于你,就是,想与你,重新开始!”


    一字一沉,重重落下,仿佛要在陆鸢心里砸上一窝小坑,把他的话深深埋进去,生根发芽,叫她永不能忘。


    陆鸢缓缓牵出笑容,像是打赌赢了钱,小有成就一般的笑容,没有一丝情意。


    “这样啊,那我知道了。”陆鸢轻声说,像从他心尖拂过去的风,看不见抓不住。


    褚昉却倔犟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道:“给我一次机会。”


    陆鸢笑了笑,酒气愈浓,一时让人有些意乱神迷:“安国公,你怎么还当真了呀?说好了,我生辰,哪儿说哪儿了,今日言,今日死,不作数。”


    说罢这句,陆鸢心神怡然,正应了褚昉那句话:感觉,不是很差。


    褚昉目中的光越来越沉,越来越暗,危险似深渊。


    她哄他说出那些话,诱他奉上真心,而后弃之如敝屣,还乐在其中?


    第50章 帮她抢人 ◇


    ◎若不成,我要你,心甘情愿嫁我◎


    褚昉盯着陆鸢的笑容看了半晌, 只看到了不屑一顾的轻蔑和嘲讽。


    她在嘲弄他的真心,享受他的求而不得,鄙夷他的悔不当初。


    褚昉面如冷玉, 没有一丝波澜。


    陆鸢几乎是斜挂在褚昉手臂上, 脚不沾地被带出了佛塔。


    冬夜寒冷,褚昉用外袍裹粽子一般将她从头到尾裹了严实,她吹不着冷风,也看不见路,只觉得身子轻飘飘被褚昉提着, 安置在马上, 一路颠簸。


    纵被颠簸得胃中翻涌,可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怒气。


    原来激怒一个人的感觉,是挺舒心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事明日愁的放肆,果真很诱人。


    这种放肆的快意很多被涌上头的酒气取而代之, 约是之前赶路的疲劳被酒气逼发而出, 陆鸢身子疲软,困顿得想要就地睡去。


    以前二人共乘一骑,陆鸢总是坐的笔直,和褚昉之间隔着一条界线分明的沟谷,今日她却像只吃饱喝足、贪怀的小猫崽儿, 软塌塌偎在褚昉怀里,享受的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猫崽儿忽然被丢了出去, 陆鸢神思只是醒了一瞬, 抬眼看见身下是一张软榻, 环视四周好像是自己闺房, 安心地躺了回去,不忘吩咐一句:“送安国公回去。”


    她忘记了褚昉送她的那座宅子,屋内陈设就是按她闺房布置的。与褚昉和离后,她有意将宅子还回去,没再来这里住过,留下洒扫的家奴也是之前褚昉安排的。


    褚昉安静地坐在桌案旁,看着卧榻上昏昏欲睡的陆鸢,想到她的不屑一顾,眉心不自觉拧起。


    他抬步逼近,才抓住她手腕想把人提起来,好叫她清醒一些,却见她抓着他衣袍,向榻外探出身子来。


    “青棠,我要吐!”


    陆鸢探身要去就痰盂,但这宅子许久不住人,内寝哪有备痰盂,褚昉无暇多想,眼疾手快掂了茶壶过去,接住了秽物。


    茶壶口小,虽接住了大部秽物,还是有零零星星溅在了褚昉手上和衣袖上。


    褚昉皱皱眉却没有动,吩咐人拿来痰盂、换上新的茶壶。


    陆鸢漱过口,用湿帕子擦过脸,只觉身上衣物繁重的很,唤了几声青棠没人应,只好自己动手。


    她坐起来,却闭着眼,胡乱地褪了外衫。


    一层一层,丢在地上。


    最后一身轻松地缩进被衾里。


    褚昉虽坐在桌案旁,却盯着窗外,没有扭头去看,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停下来,吩咐婆子把衣裳抱了出去。


    这宅子没有他们多余的衣裳,她衣服上酒气很浓,得好好晾一晾再熏一熏,明日才能继续穿。


    他褪下了那层被她吐脏的衣裳,只穿着中衣,披着外袍,就这样静静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个脑袋。


    不知是怕冷还是怎样,她睡觉只爱露半个脑袋,以前他怕她呼吸不畅,会趁她睡觉时将盖着她口鼻的被衾掖在她脖子里。


    褚昉走近卧榻,想将被衾掖去她脖子里。


    这时,被衾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呢喃,像是在商量,却很委屈。


    “阿娘,我想去见元诺。”声音不似平日清晰,带着些昏昏的浊感。


    “元诺一定会跟我走的。”


    “我没有抢,他本来就是我的!”她似在与梦中人争吵。


    “凭什么要我忍!”她气狠了,嚷道。


    “你不要说了,我错了,我不该不顾别人死活,我答应了要照顾爹爹,还有妹妹和昭文,还有商队,我记得,阿娘我记得……”她啜泣着,很是自责。


    “可是,我还是好想他……阿娘,没有两全的办法么……你帮我想想,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的……”她哭求得可怜。


    “周夫人也不喜欢我,她嫌我不能陪着元诺,阿娘,她以前对我真得很好,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


    “她可以明说的,我可以改的呀,我可以陪着元诺,不做商队少主……”


    此时的陆鸢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泰然应对一切的商队少主,而是一个东西被人抢走、想不到办法要回来、委屈且无助的稚子。


    她对周玘的情意,重过对她自己,她可以为了周玘没有自我,但她又戴着很多枷锁,血脉至亲和商队始终拘束着她的手脚,让她不能为了情之一事肆无忌惮。


    褚昉坐在卧榻旁,听着她喃喃泣语,心口似被什么东西压住,闷闷得疼。


    拳头亦是紧了又紧,几度想掀去被衾,把人提起来,叫她看清楚,守着她的是谁!记清楚,她在为谁伤心!


    这个女郎,实可怜,实可恨!


    他带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是要连本带利回击她的嘲弄、鄙夷,让她这辈子不得不待在他身边,让她不甘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做他的妻。


    可陆鸢这副样子,一切只能明日再说。


    概因喝酒的缘故,陆鸢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第二日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见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她唤青棠,见到进来伺候的婆子,怔了许久,忙四下环顾,这才认出不是她的闺房,是和她闺房很像的城东宅子。


    “夫人,快梳洗用饭吧,主君还在等着。”


    陆鸢隐约记得昨夜的事,她毫不留情回击了褚昉的幸灾乐祸,激怒了他,他带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不是说好了,昨日话昨日了,不记仇的么?


    陆鸢梳洗妥当时,褚昉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二人对坐,像以前在兰颐院一样,安静地用过早饭。


    陆鸢问:“安国公不用当值么?”


    “不用。”褚昉淡漠地说。


    陆鸢闭口不提昨夜的事,也不质问他为何带自己来这儿,只是谢过他关照,起身作辞。


    褚昉却说:“这是你的宅子,是你带我来了这里。”


    他这样一说,颠倒是非,好像是她醉酒勾诱了他一般。


    陆鸢深知昨晚激怒了他,有意含混过去,遂没有多做争辩,只是辞道:“我一夜未归,须回去了。”


    “你想把周元诺抢回来么?”


    褚昉昨夜一宿无眠,想定一件事,虽是圣上赐婚,但毕竟还未完婚,未成死局,只要周家愿意吃些苦头,这桩婚约不是不能退。


    陆鸢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头望他,目中只有审视和疑虑。


    褚昉若真想帮她,之前不会瞒着她,不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鸢想扭头就走,可事关她最在意的东西,她还是问了句:“安国公有办法?”


    褚昉只是点头,并未说出是何办法。


    “为何帮我?”


    经这些事,陆鸢便是再迟钝也明白褚昉对她确实有些不一样,且依他行事看,不像是单纯成人之美、助人为乐。


    褚昉也不瞒她,如实说:“我有私心。”


    “这件事若成,你我自此再无纠葛,我会贺你得遂心愿,但这件事若不成,我要你,心甘情愿嫁我。”


    陆鸢忖了少顷,笑了声,“安国公,你不觉得,矛是你的,盾也是你的么?”


    “你答允帮我抢人,又说抢不成就要我嫁你,我如何相信你是真心帮我?”


    抢得成抢不成,全靠他一面之词,实难让人信服。


    褚昉早知她的忧虑,说:“圣上赐婚,周元诺反悔,便是抗旨不遵,辜负圣恩,轻则免官入狱,重则或流放或斩首,周家畏惧的是这一点,你不敢去抢人,畏惧的不也是天威么?”


    “只要你有能耐让周元诺抗旨悔婚,我能帮你保他性命,保周家安然出狱,但,不保他们今后官途。”


    就看周元诺愿不愿意冒险,赌上周家的荣华富贵,娶陆鸢进门。


    “你如何保周家安然出狱?”


    事关周家性命,一旦元诺迈出那一步,就没有回头路,纵使有褚昉的承诺,陆鸢也不敢轻易答允。


    “抗旨悔婚虽冒犯天威,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周家承了诸多天恩在前,悔婚实不道义,但终究是儿女情长之事,圣上就算当时大发雷霆,将周家下狱,但绝不至定他们死罪,周家父兄在朝中颇有清名,周元诺又是太上皇降旨褒奖过的状元郎,待缓些时日,圣上的气散了,找人上奏为周家求情,再请太上皇出面说上几句,周家就算不能继续做官,也不致丢了性命。”


    陆鸢问:“你能请动太上皇出面?”


    若有太上皇出面,这件事倒有些成算。


    褚昉点点头。


    国无二主,请太上皇出面干涉圣上的决定实为大忌,但若必要,他会冒这个险,太上皇或许会看在他以往的功劳给他几分薄面。


    “可是,你不怕圣上因此记恨于你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当今圣上登位,褚昉看似官爵如旧,其实已被圣上抽走许多实权,北衙禁军独立便是其中一端,圣上若知是褚昉请太上皇出面干涉,极可能弃他不用。


    “有过则罚,有功则赏,起起落落,寻常事罢了。”


    陆鸢看向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审视着他。


    从前夫妻,他不与她论朝堂,她也无意管他官场沉浮,只当他为将者严苛霸道,时时告诫她不准借褚家权势谋生意,是怕牵连褚家犯错,丢了官,以为他极看重官途。


    今日听他此言,倒有些淡看名利、洞悉世故的通达。


    陆鸢听父亲说起过褚昉少年事,言他少有才名,任侠好义。


    先帝朝打击世族,欲将其占领的大宗田地收为官有,但多番受阻,推行艰难,遂有人诬告褚父纠结世家暗中作祟,还捏造出一份谋反的证据来,褚家无论在京在邑者皆被捕入狱。


    褚父太极殿上剖心以证清白,先帝悯其行,允当时仅有十五岁的褚昉戴罪出狱,为父洗冤。褚昉只用了十日便推翻了那谋反的证据。褚家虽免于囹圄,但失了主心骨,慌乱了好一阵,最后亦是褚昉安定局面。


    而后起起落落,父亲语焉不详,她也不甚清楚。当时她以为父亲是想说服她出嫁,才对褚昉多有褒奖,而今想来,他非沽名钓誉,倒是她狭隘了。


    陆鸢抿抿唇,在褚昉对面坐下,“你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褚昉若帮她抢人成功,她与元诺双宿双飞,褚昉则极可能被降职,名符其实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算怎么亏。


    褚昉淡漠地笑了笑,看着陆鸢,她怎么就那般有信心能说服周元诺抗旨悔婚?她不明白她在对抗的是整个周家?是要让整个周家陷于危险之中么?


    周元诺会信她,周家人都会信她么?


    原来她也有天真的时候,可惜,她注定要再失望一次了。


    “不是还有一半几率,将夫人迎回么。”褚昉淡淡地说。


    陆鸢良久不语,认真考量这事,她始终相信元诺是被逼无奈,也知道元诺心中定然纠结万分,经不起她一丝的央求,她妥协,也是怕元诺承受不起天子之怒,可若褚昉果真能保周家无恙,她,也想铤而走险,自私一回。


    见陆鸢沉思,褚昉忽问她:“你不怕我将计就计,趁机置周元诺于死地么?”


    陆鸢不妨他会突然这样发问,愣了下,想了想才说:“你若想这样做,在知道我和元诺旧情的时候,在他还没有中状元的时候,在他还未青云直上、羽翼丰满的时候,就该除掉他了,不必等到今日,费这样的周折。”


    褚昉扫她一眼,冷声道:“你如今倒肯信我了?”


    陆鸢见他有气,随口回了句:“当初是你先威胁我的。”不能怪她不信他。


    “那我承诺不会动周元诺,你信过么?”


    褚昉不知为何竟算起旧账来,陆鸢自认确实想错了他,但也是人之常情,辩道:“你会轻易相信一个威胁你的人么?”


    若不是无计留她,褚昉才不屑用那样的手段,“当初若非怕我对周元诺不利,你会留下么?”


    陆鸢心虚地抿抿唇,不答话。


    过了会儿,见褚昉仍是气鼓鼓的样子,才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提来做什么。”


    褚昉扫她一眼,端茶来喝。


    陆鸢审视他片刻,试探问:“你为何一定要娶我?就因为……”那一点点的心悦?


    褚昉神色微微一僵,又想起昨夜自己表明心迹却被她嘲弄的事,目光骤冷,漠然道:“我一向有始有终,娶妻一事也如此罢了。”


    看看陆鸢,又说:“我也需要一个能当家镇宅的夫人,你能胜任。”


    有始有终,当家镇宅,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


    “那你当初为甚和离?”陆鸢问,明明他那时候最需要一位当家镇宅的夫人。


    褚昉不说话,他怎能告诉她是为情所乱、一时冲动?


    “其实,我可以在其他方面与你交换……”


    “你若不愿意,这桩交易作罢,无须讨价还价!”褚昉不耐道。


    陆鸢颦紧了眉,声音高了几许:“安国公果真非我不可么?”


    有了昨夜的教训,褚昉才不会第二次奉上真心让她奚落,轻慢道:“总之,现下还未厌烦。”


    又说:“等我哪日厌烦了,就放你归家。”


    他说得高高在上,好像他可以掌控一切,陆鸢听得不舒心,言语之间便也带出些情绪:“不用安国公帮忙,我们自己应付!”


    褚昉哼了声,“晚了,偷了我的主意,又说不用我帮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陆鸢盯着他,不甘心却又无可辩驳。


    褚昉不迎她的目光,悠然喝着茶,说:“帮忙或许是件难事,但你应该明白,墙倒众人推,周元诺才高,想取而代之的人不少,我想捣乱,却不费吹灰之力。”


    陆鸢拍案而起,目光似一把长刀,恨不能将褚昉千刀万剐。


    褚昉笑了下,无所谓地说:“陆鸢,这是交易,不是善行,你难道指望我舍己为人?”


    他顿了顿,笑容消失,“我没那么好心。”


    见陆鸢仍是冷漠地站着,褚昉道:“你到底想不想抢人?”


    “想抢人,又怕抢不过,陆鸢,你对周元诺就这么没信心?”褚昉轻笑了声,带着些讥诮,接着道:“那便算了,免得你再失望一回。”


    “你真的会帮我保周家安然无恙?”陆鸢少有的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褚昉颔首:“你做第一步,我做第二步,只要你第一步能成,这事就成了。”


    陆鸢从没有哪次决定像今天这样艰难过。褚昉不再催促,每次关乎周玘,她都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恨不能做那人的保护神。


    气氛沉静了许久后,陆鸢终是答应了。


    褚昉唇角微不可查扯动了下,起身辞道:“距离婚期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你抓紧些,当场悔婚可就另说了。”


    又说:“你出嫁的事,也该准备了,这事不成,我可没耐心等过今年。”


    如今已是冬月中旬,距离过年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意思竟是今年就要娶她?


    五月和离,腊月再娶,他不怕坊间笑话么?


    “安国公莫要期盼的为时过早。”陆鸢漠然回了句。


    褚昉已走去门口,日光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半转过头补充说:“别忘了,是心甘情愿。”


    别再是那副冷冷清清、没有生气的样子。


    “等等!”


    褚昉才跨出门,听身后一声脆喊。


    褚昉回头,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让我再想想,三日后给你答复。”陆鸢说。


    褚昉捏捏眉心,折返,走近了陆鸢,挺岸的身形将她笼在阴影之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容你出尔反尔?”


    说到底,她还是不自信,想在这三日之内把第一步做了,而后再与他交易,她想稳妥一些,真是个贪心的女人。


    陆鸢笑了下,心知他在思虑什么,说:“想我心甘情愿做你夫人,这点包容都没有么?”


    褚昉愣了愣,她在提前支取做他夫人应得的优待?又或者说,在得寸进尺利用他的私心。


    她从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大了?好像是确定他不会对周元诺怎样之后,她在他面前就慢慢张开了翅膀?


    这变化,让人心喜,也让人厌恶。


    明知她的心思,褚昉还是应句:“好。”


    陆鸢却有些意外,目光无意识地闪烁了下,没想到他会这般轻易就纵容了她。


    愣神之际,褚昉忽低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而后便信步离去。


    陆鸢脸色变了变,眉头不由蹙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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