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错嫁良缘 > 70-80
    升堂


    这一定是大晋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要案, 原告是朝廷六品翰林小官,被告则是延和一朝的天字一号宠臣、皇帝亲侄——扶风王怀钰。


    以臣告君闻所未闻,又是“夺妻”这样的桃色丑闻,此案一经开审就吸引了无数人视线。


    平头百姓、乡野士绅、勋臣贵戚无不密切关注此案动向, 坊间专门为此开设了赌局, 赌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小小蚍蜉撼动大树, 圣上究竟会秉公处理, 为臣子做主,还是会一昧偏袒侄儿?


    众人针对此事讨论得不可开交, 茶馆酒肆每日都有客人因此斗殴拌嘴,甚至演变为群架。


    九月底, 相关人证都由锦衣卫解送入京, 录好口供后,刑部衙门挂出放告牌, 宣布于十月初三正式会审结案。


    这一日,北京城里的居民闻风而来,刑部大堂门口称得上万头攒动,乌泱泱地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连树上、屋顶上、石狮子座上都爬得是人。


    辰牌时分, 刑部尚书吩咐放炮升堂。


    但闻辕门外三声炮响,几十个衙役们手执水火棍“威——武——”地喊叫开来,三名绯袍官员自后堂签押房鱼贯而出。


    为首一人胸前绣着锦鸡补子, 正是刑部堂官胡世祯,也是此案的主审官, 与他并肩同行的是都察院都御史王子琼。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青年官员, 身穿云雁补服,是大理寺少卿蓟青,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在此次会审官员中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当初他巡按浙直、湖广,在任上破获不少奇案,当地百姓路不拾遗,盗贼为之一空,政绩斐然,因此被超品提拔到北京,任四品大员。


    胡世祯是主审,谦让一番后,在居中的大案后坐了,王子琼陪坐在左侧,蓟青在右,堂下“肃静”“回避”牌旁还有小案,是专为几个负责笔录的刑名师爷所设。


    待众人都坐定,胡世祯宣布带原告入场。


    衙役们一声递一声地传下去,陈适从容而入,他面色虽苍白憔悴,但风采不减,尤其是那通身宠辱不惊的气度,让围观的百姓们不禁暗自折服。


    陈适是六品小官,见了六部九卿的堂官,理应行下级对上级的庭参礼,他跪下行了一礼,自行站起,递上早就写好的状纸。


    一名师爷接过去,双手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递给两旁的王子琼和蓟青阅览,三人小声交流一番,先由胡世祯讲了一套官样说辞,然后宣布传被告。


    大人物登场了,百姓们兴奋得直搓手。


    在衙役们源源不断的传唤声中,不知谁喊了句“来了!”,众人纷纷扭头看去,一个个地脖子伸得老长,你推我搡,险些酿成踩踏事故,人群里叫骂声不绝。


    怀钰这次没有骑马,乘着一抬八人大轿迤逦而来,轿子在仪门前落地,一柄高丽折扇挑开轿帘,怀钰施施然下了轿,却不急着进入大堂,而是弯下身,冲轿子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百姓们被军士们拦着,踮脚翘首去看,也没看清轿子里坐着谁,只看见一幅红罗马面裙,似乎是名女人。


    轿帘放下,轿夫们重新抬起暖轿,通过旁开的角门进入衙门后堂。


    怀钰大摇大摆走进正堂,百姓们往两旁避让,潮水般让出一条羊肠小道。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位恶名远扬的京城霸王小煞星,并无畏惧或心虚神情,坦然得仿佛来这刑部大堂是作客,而不是受审。


    怀钰一进来,所有堂官、师爷齐刷刷起身。


    这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按理怀钰是亲王,在座的人都要向他行跪拜大礼,然而他又是以被告的身份来的,审官向嫌犯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胡世祯与王子琼、蓟青交换一轮视线,都拿不准是否需要下跪。


    怀钰看出了他们的为难,手一抬道:“都坐罢。”


    他发了话,三名堂官都松了口气,大家拱手一揖,就算行过礼了。


    胡世祯扬声喊了一句:“来人,给王爷看座。”


    一名衙役正要下去搬椅子,陈适突然出声:“且慢。”


    胡世祯一愣:“你有话要说?”


    陈适立于堂下,抬眼淡淡道:“请问胡大人,你审的是王爷,还是案犯?”


    胡世祯一听就知道,这位闻名京城的“强项翰林”要挑他的刺儿了,他眼皮不祥地一跳,然而人家当面问了,又实在躲不过。


    胡世祯只得强打精神应付道:“王爷虽前来受审,但他是亲王,我等是臣子,尊卑有别,上下分明,臣节不可废,国礼不可慢,岂有王爷站着而我等坐着的道理?”


    陈适冷笑一声:“按《大晋律》,凡刑堂之上,人人一视同仁,只有原告被告之别,无尊卑上下之分,胡大人是此案主审官,若眼中只有扶风王这个身份,还怎么公平审理此案?”


    他这话得到了堂门口绝大多数百姓的附和,几个胆大的叫嚷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一碗水都端不平,还怎么审?”


    “部堂大人怕开罪上面!”


    “我看这案子也不用判了!直接勾无罪得了!大家散了散了!”


    无数道叽叽喳喳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森严的刑部大堂顿时成了菜市场,有些人仗着躲在人堆里看不见,话越说越过分。


    胡世祯一拍惊堂木:“大胆!无知小民,这是让你们乱嚼舌头的地方吗?所有人退后三丈!”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上前,结成人阵,挤在最前面的人急忙往后退,不慎踩中了后面人的脚背,一时间骂声一片。


    “肃静!肃静!”


    胡世祯又拍着惊堂木吼了两声,这下彻底安静下来了,静得堂前针落可闻。


    胡世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在负责审理这桩案子之前,他就知道此案有多棘手,可没想到这案子难办到审都还没开始审,在该不该让怀钰坐着受审这种小事上就产生了分歧。


    胡世祯不免内心怨恨起陈适来,真是个刺儿头,动不动就拿《大晋律》说事,到底你是刑部尚书,还是我是啊?


    胡世祯扭头问王子琼:“王大人,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王子琼是都察院长官,也是正二品大员,与胡世祯平级,在所有三法司审理的案件中,刑部负责审判,都察院纠劾,大理寺驳正,说到底,都察院只是起个监督作用。


    王子琼如今五十来岁,被多年宦海沉浮打磨得滑不溜手,他深知此案的难办性,偏向陈适,皇帝不高兴,偏向扶风王,民意会沸腾,根本不存在秉公办理,有的只是明里暗地各种力量的博弈,接手了这案子,就等同于一只脚踩进了泥地里。


    言多必有失,王子琼从进入这刑部衙门开始,就抱定主意做个泥胎菩萨,不开口不说话,反正陪审嘛,走个过场就行。


    听见胡世祯的问话,王子琼笑眯眯道:“胡大人是此案主审,你做主就是。”


    胡世祯:“……”


    胡世祯暗骂了声老狐狸,又扭头去问蓟青:“蓟大人觉得呢?”


    蓟青却是个实心眼子,有问必答:“不如给原告也加把凳子?”


    胡世祯一听,好嘛,大家都坐着审,像什么话?


    可仔细一琢磨,还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总比站着审好些罢?不然朝廷体面何在?威仪何在?


    胡世祯清清嗓子,正想吩咐手下人给陈适也看座,怀钰就不耐烦地开口了:“商议完没?完了就赶紧开审,我赶着回家吃午饭。站着就站着,就这么点破事儿也值得你们讨论半天。”


    胡世祯擦着满头冷汗,心想:得,那大家都站着审好了。


    怀钰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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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一人有动作,怀钰又冷冷道:“怎么?椅子上有针,不敢坐,要我请你们?”


    此话一出,众人忙不迭落座了。


    几名师爷可不敢坐全部,只把着角儿坐了,屁股大半悬空,简直比站着还难受。


    原告被告均已到场,终于可以开审,胡世祯宣布带证人。


    第一位被传唤的证人是名瘦高男子,约莫三十来岁,面皮白净,人中短,嘴唇薄,长着副活不长的短命相,被两名衙役带到大堂后,战战兢兢地跪下。


    “堂下何人?何方人氏?以何业为生?”胡世祯问道。


    男子深深地趴伏下去,颤着声答道:“禀青天大老爷,小人姓尹,名六德,江苏淮安府人士,是名手艺人,平日以扎灯笼勉强糊生。”


    胡世祯唔了一声,这些在尹六德的口供上都有记载,他重问一遍不过是走个过场,一是为了验明正身,二是防止某些证人上了堂有翻供的情况。


    “犯妇刘尹氏是你什么人?”


    “是小人妹子。”


    “她犯了何罪?”


    尹六德迟疑一瞬,显然不太想回答。


    胡世祯断喝道:“回本官的话!”


    青天大老爷发了官威,尹六德吓得身子狂抖,不敢不说,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的话,她……她杀了她男人,大卸……大卸八块。”


    此话一出,人人惊愕不已,杀了自己丈夫?还是大卸八块这样残忍的手法?这娘们儿可真歹毒呀!


    人们此起彼伏地倒抽着冷气,也有些人不明就里地低声讨论,现在不是在审扶风王夺妻一案吗?怎么又扯到淮安的杀夫案了?这两桩案子八杆子打不着啊。


    胡世祯问道:“四月初十,有人看见你在平桥墓地一带出没,夜里掘坟盗尸,可有此事?”


    尹六德:“有……”


    胡世祯神色突然大改,瞪着双眼,如城隍庙里青面獠牙的判官,一拍手中惊堂木,变得凶恶万分:“大胆尹六德!你可知你挖的谁的坟?盗的哪具尸?那是翰林侍读陈大人的亡妻之墓!挖坟盗尸有悖天理!殃及子孙!你一介微贱草民,挖掘朝廷命官亡妻之坟,开棺偷盗其尸,更是于国法不容!本部堂今日就请王命宪牌,摘了你这颗脑袋瓜!”


    说着提笔饱蘸朱砂,就要勾决令牌,两名衙役按刀等候在侧,只等牙牌一下,就将人犯拉出去问斩。


    尹六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背后冷汗淋漓,将头磕得砰砰价儿响:“青天大老爷饶命啊!那……那坟里葬的不是什么朝廷命官夫人,是……是小人的妹子啊!”


    众人疑惑,陈适的夫人不是还在人世吗?怎么突然冒出个“亡妻之墓”,听见尹六德这句话,更加一头雾水。


    胡世祯道:“哦?看来此事另有隐情,你细细道来。”


    尹六德没言语了,目光偷偷觑着角落里的怀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抱臂靠着厅柱而站,只是懒懒地笑,像毫不在意。


    胡世祯看出尹六德的为难,缓和了脸色,温声道:“你不要怕,只要你照实道来,本官为你做主。”


    “是。”尹六德重重磕了一个头,痛哭流涕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我那妹子,是个苦命人,她嫁的男人是个禽兽,平日好吃懒做不说,吃醉酒还打人,可怜我妹妹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偶尔回娘家住个几日,他还要追过来乱砸乱抢,说要放火杀了我们全家……”


    尹六德和尹秀儿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地长大,尹六德成婚后,妻子不满和小姑共处一个屋檐下,催着他为尹秀儿相看人家,将她尽快嫁出去。


    尹六德为人懦弱,不敢违拗妻子,便找了个媒婆。


    介绍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男方家里有田有产,无不良嗜好,嫁过去了才知不是那么回事,所谓的家是三间破瓦屋,田产也早被败光。


    男方姓刘,以祖传的屠夫活计为生,是当地有名的破落户,吃醉酒就撒酒疯,胡乱打人,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媒婆仗着尹家隔得远,不通消息,竟瞒天过海地保了桩糊涂媒。


    尹秀儿嫁过去后,三天两头就挨打,打得遍体鳞伤,她不堪折磨,逃到哥哥家避难,刘屠夫不依不饶追过来,嘴里喊打喊杀,闹得尹六德一家也不安生,尹六德不敢收留妹妹,只能亲自将她送回夫家。


    第二年,尹秀儿生下一名女儿,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消停日子,刘屠夫又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为了填赌债,他要将八岁的女儿卖到窑子里去,尹秀儿怎能同意?两口子争执之下,刘屠夫发了凶性,丧心病狂地脱了裤子,想要奸.污亲生女儿,最后被尹秀儿一刀砍中脖子,死在炕上。


    尹六德想起妹妹这一生悲苦的命运,与他实在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又痛又愧又悔,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哭天抢地起来:“秀儿!我可怜的秀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他哭得撕心裂肺,围观的百姓们也被触动情肠,都觉得刘尹氏的命运确实凄惨,但她砍死丈夫还分尸的手段,也过于阴毒了些。


    胡世祯不耐烦地拍着堂木:“好了,这里是公堂,不是让你哭诉的地方,继续说,你妹妹的尸身为何会出现在陈夫人的墓中?”


    尹六德偷瞥着怀钰,目光闪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


    尹秀儿入狱后,被判了秋后问斩,她犯的案子太过严重,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家里人也无法找关系疏通,只有尹六德去狱里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点衣物,又收养了她的女儿。


    谁知尹秀儿运气实在太好,当年皇太后做七十大寿,圣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刑犯等明年秋后再勾决。


    到了第二年,云南、贵州苗瑶土司作乱,朝廷派兵镇压,杀死十万名匪众,圣上觉得所造杀孽太多,有违德政,御笔圈出一批待处决的犯人,延迟处刑日期,尹秀儿恰好就在这批犯人里。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了两年死牢,一直没死,就在尹六德以为她能活过第三年的时候,山阳知县夜里亲自登门,告知他尹秀儿已伏法,同行的还有宝隆钱庄的掌柜刘伯安,递给他一箱金子,说是抚恤金。


    “胡说!简直一派胡言!”


    胡世祯怒而拍案道:“勾决人犯,事关国典,为应上天肃杀之气,必须等到秋后问斩,每年的人犯名单,由各州县官上报省里臬司衙门,再一级级递送到京师刑部,由圣上亲自勾决。山阳知县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他哪里来的狗胆敢私自处决人犯?!你说钱庄老板送你抚恤金,这更是荒唐无稽!刘尹氏杀死丈夫,分其尸首,其手段之离奇残忍,死有余辜!何来的抚恤金可送?他一个无官身的钱庄老板,又与你们无亲无故,为何掺和进这件事里头?尹六德,你再满嘴胡言乱语,无一句真话,本官就要请你吃一通杀威棒了!”


    尹六德哭道:“大人!苍天可鉴,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呀!如若大人不信的话,那日……那日,他也在场!”


    他指向一旁沉默的怀钰。


    百姓们哗然一片。


    证人


    王子琼终于装聋作哑不下去了, 起身厉声斥道:“大胆!你可知他是谁?胡大人,这刁民嘴里没半句实话,根本是胡乱攀扯!蓄意构陷!还不把他叉出去!”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


    尹六德本是个胆小至极的人,然而到了这刑部大堂上, 他知道自己不说实话只有死路一条, 极度畏惧之下,反而生出平日没有的勇气, 挣开衙役的挟制, 大声道:“小人不敢撒谎!那夜知县老爷半夜上我家的门,他就在马车上, 虽然披着斗篷,但小人看见了他腰上那枚玉佩!跟他戴的一模一样!”


    众人闻言往怀钰腰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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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 腰上缀着一枚蝴蝶玉坠, 世人皆知扶风王怀钰握玉而生,被圣上呼为“麒麟儿”, 那枚羊脂玉佩他自生下来就戴着,京中人也许不认识扶风王,但绝不会不认识这枚玉佩,别的可以做假,这却做不了假。


    胡世祯叫住两名衙役, 和颜悦色地请王子琼落座:“王大人稍安勿躁,先让他说完么。”


    说着转向尹六德,疾言厉色道:“你从实招来, 若有半句假话,本部堂断断饶不了你!”


    “是, ”尹六德躬身磕头,回忆起那晚的事, “小人问邬老爷,我妹子尸身在哪里?邬老爷说衙门已经替我葬了,让我不要管,小人说,还是让妹子葬在祖坟里,认祖归宗好些,邬老爷又说,她的尸身找不到了,我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是斩首,尸首分离了也还是在那里,不会找不到。小人再问,邬老爷却避而不答了,骂我不知好歹,抬腿要走,小人哭着追出去,抱住邬老爷的腿,问他小人妹子在哪里?她活着时,生受了一世的苦,小人不能让她死了,都曝尸荒野,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位公子……”


    他含泪望向怀钰,哽咽着说:“这位公子下了马车,将小人扶起来,告诉小人,我妹子葬在平桥一株柳树下,墓碑上写着‘陈沈氏之墓’,还说他以后会给我妹子修坟建祠,香火不绝……大人!我妹子真的是冤死的啊!狗逼急了还跳墙,都是姓刘的那个畜生逼的她……”


    他又痛哭流涕起来,王子琼生怕他口无遮拦,再牵扯出怀钰,连忙唤人将他带下去具结画押。


    胡世祯也不阻止,他干了多年刑名,自然看得出尹六德把能说的都说了,再也吐不出其他有用信息,便宣布带下一名人证。


    第二名人证是名老仵作,头发胡子花白,他被锦衣卫缇骑从淮安一路押送到京城,途中饱经风霜颠簸,又在狱中录口供时,被狱吏们一番恐吓,本就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吓得几乎痴傻了,一进来就五体投地,嘴中惶恐念着:“我招,我什么都招……”


    胡世祯照例问了番姓名籍贯的话,然后直入主题:“冒有良,三月二十八,山阳知县邬道程找到你,说运河边有具女尸需要你去验,你在验完尸后,作出了‘女尸死于溺水窒息’的结论,是也不是?”


    老仵作发着抖,缩着脖子点头:“是……是。”


    “大胆!”


    胡世祯使劲一拍堂木,喝道:“你的供词中说,该女尸系服毒而死,前后不一,颠三倒四,服毒与溺亡的死状相差万里,你是积年的老仵作,不存在误判的可能!是什么让你改变之前的说法?莫非是想糊弄本官?!”


    冒有良吓得瘫坐在地,脏污的袍子下流淌出一摊骚臭液体,竟是直接吓失.禁了。


    老人哭着道:“是……是邬大人,他让卑职不要按真实死因判,上司发话了,卑职不敢不从啊……”


    “你胡说!”


    出声的人是陈适,他冷冷地瞪着老仵作:“那日我就在场,你们根本没有交谈的时机,他如何让你错判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冒有良也认出了他,老实回答道:“也不需交谈,邬大人只要往我手心画个叉,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陈适面色惨白,想起河边验尸那日,邬道程突然闯进停尸的芦棚,握着老仵作的手,嘱咐他好好验,当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这知县升官的心太急切,想在怀钰面前好好露个脸,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桩肮脏交易。


    那日他伤心欲绝之下,呕血数升,真想跳下河随“沈茹”一起死了算了,原来到头来,自己只是被人当成跳梁小丑,肆意践踏玩弄!


    陈适眼底恨意翻涌,死死地瞪着怀钰,恨不得将他万箭穿心!


    怀钰却压根不看他,一如他长久以来对他的态度,那就是两个字——无视。


    因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是龙子凤孙,所以你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悲欢离合,他不在乎。


    若不是场合不对,陈适真想大笑,寒窗苦读十年,读遍孔孟经传,钻研八股,投身科举,奋力往上爬又有何用?到了权贵眼里,你依然是登不得台面的低贱草民!


    陈适将心底的恨意咽回去,听胡世祯又问:“那到底是服毒,还是溺水而死?”


    冒有良道:“是不是服毒,卑职不敢确定,但一定不是溺水,因为死者入水前就已经死亡,是被人杀后抛尸。”


    “哦?”胡世祯眼中精光一闪,“为何这般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冒有良定了定神,在问到专业上的事时,他比之前游刃有余了许多,不再像个吓得话都说不完整的老头子。


    “回大人的话,若是溺水的话,疑点有三:其一,溺亡的人为寻新鲜空气,在水下张口呼吸,鼻腔、喉腔内必定含有水藻、泥沙等物,卑职在给死者验尸时,并未发现。”


    蓟青也是断案老手,闻言恍然大悟:“若是之前就死了的话,自然不用在水下呼吸,鼻腔也是干净的了。”


    “大人说的正是,”冒有良道,“历来仵作验尸,溺水而亡与抛尸入水都很难分辨,这是最直接的依据,也是最关键的证据。”


    蓟青点点头,又问:“你说疑点有三,其余两处呢?”


    冒有良接着道:“其二,不管投水的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在水下一定会本能地挣扎求生,指甲缝里残留水草、树枝、泥沙等异物,可死者的指甲却很干净。她的脸上分布有数道纵横交织的伤痕,应是水底礁石所划,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很干净,一道划痕也没有,这很不合理。”


    胡世祯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死者穿着衣服,所以身上没有伤痕?”


    冒有良摇摇头:“大人在北方,不知道运河的水下有多少险滩,又有多少暗礁,三月正是发桃花汛的时节,卑职记得,那阵日子总是下雨,水流湍急时,连船底都能凿破,何况区区一件衣裳?”


    蓟青眼神冷峻起来:“如此说来,那是有人故意划破死者的脸,将其抛尸入水了。”


    王子琼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位一根筋大理寺少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忙打断:“第三点!冒有良,还有第三处疑点呢?!”


    冒有良道:“这第三处疑点,便是前去捞尸的人说,他们发现尸体时,死者是俯卧在河面上。”


    胡世祯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冒有良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由于男女盆腔骨骼分布不同,女子的重心往往偏向后方,男子偏向前方,所以溺水的人有‘男俯女仰’的说法,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死者被发现时俯卧于水面上,此处可存疑,却不如前两点经得起推敲。”


    胡世祯点点头,道:“你说的本官有数了,下去画押罢,来人,带下一名证人!”


    冒有良被衙役带下去,下一名人证便是他的直属上级——山阳知县邬道程。


    认罪


    俗话说“不到北京, 不知自己官小”,邬道程这个七品芝麻县令,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活阎王,到了这达官贵人多如牛毛的北京城, 也只能跪下老老实实行礼。


    但他毕竟是个官, 得到的待遇比尹六德、冒有良要好得多,上堂之前甚至还特意梳洗过, 穿戴着官服纱帽。


    胡世祯问他:“邬道程, 对于犯妇刘尹氏的死,你有话要交代吗?”


    邬道程跪直身, 满脸追悔莫及,张口就道:“回部堂大人, 下官有罪。”


    胡世祯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问:“哦,你有何罪?”


    邬道程道:“回部堂的话, 下官的罪在于失察。”


    胡世祯冷笑道:“就只是失察吗?”


    邬道程迟疑片刻,试探问道:“兴许还有管束不严之过?”


    “放屁!”


    胡世祯气愤之下,竟是不顾官声,当众爆了粗口,他拍案怒喝道:“刘尹氏究竟是怎么死的?邬道程, 本官念你是举人出身,对你多番礼敬,你若还同本官虚与委蛇, 顾左右而言他!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邬道程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似被吓到了, 嘴中唯唯诺诺道:“是……是,不敢欺瞒部堂, 刘尹氏是死于自杀。”


    “自杀?”


    “是,”邬道程擦着冷汗说,“也是下官监管不周,御下有失,那负责看守的范、董两名狱吏,见刘尹氏有些蒲柳之姿,竟生了色心,欲逼刘尹氏就范,刘尹氏不从,为守贞节撞墙而死,唉,也是名节妇!”


    邬道程叹息一声,接着道:“范、董二人已被下官处死,刘尹氏虽罪恶滔天,但国有国法,她实不该死在这两名小人手里,请部堂大人治下官失察之罪。”


    说罢,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也不抬起来。


    胡世祯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深更半夜造访刘尹氏兄长家,也是因为内心过意不去,才屈堂堂县令之尊,亲自登门通知死讯么?”


    邬道程大声道:“大人明察!”


    胡世祯哼了一声,丝毫不被他的马屁所蒙蔽,肃容盯着他道:“那本官问你,你去便罢了,为何宝隆钱庄的老板也在?还送了尹六德一箱金条?这箱金子到底是抚恤金,还是你邬大人为堵人家的嘴,给的封口费?”


    邬道程惊愕地抬起头:“部堂大人此话何来?真真是陷下官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了!下官夤夜登门,通知死讯,不过是怜那刘尹氏死得英烈。刘老板是最乐善好施的财主,淮安城人人都知道,他同情刘尹氏命苦,又见他兄长替她抚养孤女,日子过得艰难,这才自掏腰包接济一二,怎么好端端的大善事,到了大人嘴里成了封口费呢?”


    胡世祯心中冷笑一声,这邬道程,看着平平无奇,真是好厉害一张嘴,好奸滑一个人,比那运河里的烂泥鳅还滑不溜秋。


    胡世祯手指向角落里的怀钰:“据尹六德交代,当夜一共三人造访他家,除了你和宝隆钱庄的老板,这位也在场,你作何解释?”


    王子琼惊得头皮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这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扯到扶风王身上去了?


    他狐疑不定地看了眼胡世祯,不明白这位尚书大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邬道程仔细打量怀钰一眼,摸不着头脑:“这位是谁?”


    胡世祯问:“你不认识?”


    邬道程摇头:“不认识。”


    怀钰:“……”


    胡世祯大笑数声,目光冷厉,死死盯着邬道程:“邬大人!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依陈大人诉状中所言,当日他疑心河中死者不是他发妻,要求验尸,漕运总督崔文升请来你衙门里的仵作,你随之同行,分明与王爷打过照面,今日却故作不识,是何居心?!”


    邬道程闻言,顿时头晕目眩,冷汗淋漓。


    他的确有意将怀钰从此事中择出来,邬道程在底层做了十几年的官,从一介不入流的教谕升到七品知县,升迁不可不谓之慢,然而他自有一套做官法则,那便是不得罪。


    同僚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下绊子,上司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穿小鞋,下面的师爷吏员更是一个都不可得罪,否则他们不给你办事。


    做官做到最后,其实也就四个字——和光同尘。


    从扶风王深夜不邀而至,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带路前往死牢时起,邬道程就明白自己被迫上了一条贼船,当船要倾覆时,跳下去的只能是他,谁让人家是王爷?人家都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就是那遭殃的小鬼。


    邬道程本想假装不认识怀钰,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他们在运河边曾有过一面之缘,再加上胡世祯逼问得急,他不及思索,谎言脱口而出,现在被胡世祯揪住话柄,后悔也来不及。


    邬道程根本不敢看怀钰的方向,官袍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哆嗦着嘴唇答道:“是……是下官一时眼拙,没……没能认出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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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琼见再说下去,就要牵扯出怀钰,立即道:“胡大人,今日主审夺妻一案,刘尹氏的案子可放到日后再说。”


    胡世祯笑道:“王大人别急,这正是同一桩案件,你听本官捋一下这件事的始末就知道了。”


    他转而看向邬道程,目光冷利如箭。


    “邬道程,有人找到你,向你讨要一个死刑犯,是也不是?这人将刘尹氏带出死牢,让她换上陈夫人的衣物,再将她杀死,是也不是?他用石头划破刘尹氏的本来面貌,将尸身扔进运河,伪造成陈夫人投水自尽的假象,而真正的陈夫人顶替刘尹氏的身份,早已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三句诘问,一句比一句语气激越,胡世祯不愧是刑名出身,审讯技巧高超,知道怎么迅速摧毁对手的心理防线。


    邬道程浑身发抖,冷汗不住滚落,心中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将扶风王拉下水,否则别说他这一辈子的仕途,他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下官……下官不知,刘尹氏是死于狱吏之手,是自杀……”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胡世祯冷哼一声,扬声唤道:“来人,带邹氏!”


    不过多时,衙役们押着一名小脚妇人进来。


    妇人看着威严如森罗殿的衙门仪仗,“明镜高悬”匾额下正襟危坐的官员,又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双脚瘫软,趴跪在地上。


    胡世祯语气温和:“邹氏,你抬起头来,不要怕,本官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是。”


    邹氏怯怯地抬起头。


    胡世祯照例问了身份籍贯的问题,邹氏回答自己是名孀居寡妇,家住杭州善民坊,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个儿子。


    “你的供词中说,七月十八,善民坊新搬进一户人家,可有此事?”


    邹氏弱声答道:“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户主叫什么名字?”


    “回青天大老爷,那新搬进来的是对主仆,因为民妇就是房牙,所以知道的很清楚,主人叫尹秀儿,丫鬟叫喜儿。”


    此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老百姓彼此间窃窃私语。


    不是说刘尹氏死了吗?怎么在大老远的杭州又冒出来一个尹秀儿?


    胡世祯得意地看了邬道程一眼,继续问邹氏:“还有呢?”


    邹氏也不知他具体指的什么,只好拣自己知道的一股脑交代出来:“那……那尹姑娘有点怪……”


    “哪里怪?”


    “她……她从不出门,来历也不明,问她爹娘是否还在世,家住在哪里?她一概不答,街坊们都说……”


    “说什么?”胡世祯追问。


    邹氏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说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姐。”


    蓟青若有所思,终于想通两桩案子之间的关联:“所以,在杭州的尹秀儿是陈夫人所伪冒?而真正的尹秀儿被人划破脸,尸身扔进了运河里?”


    王子琼看了眼这位耿直的大理寺少卿,心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已对整件事的脉络有了数,明白这潭水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便会引祸上身,便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再开口。


    胡世祯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不再盘问邹氏,让人将她带下去,转而盯着面如死灰的邬道程,唇边带着一抹冷笑:“邬道程,请你告诉本官,你口口声声说刘尹氏撞墙而死,那已死之人如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杭州?是人死复生?还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兴许是同名……”邬道程嗫嚅着说。


    “还敢诡辩!”


    胡世祯啪地拍响惊堂木,站起身道:“你的仵作已经全部招了!你伪造死因,将服毒说成是溺死,为的就是让刘尹氏做替死鬼,好趁机李代桃僵,协助真正的陈夫人潜逃!你说本官陷你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哼!又何须本官构陷?你本身就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刘尹氏虽乃死犯,但所犯之法为国法,本该待圣上勾决后,由提刑官验明正身,秋后问斩,你私杀人犯,瞒上欺下,播弄生杀大权,是为不忠!你一介七品微末小官,威逼仵作,篡改死因,将衙门公府变成你的一言堂,是为不仁!陈大人乃朝廷命官,你勾结他的夫人,偷天换日,助其潜逃,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仁不义之辈,我大晋官场岂能容得下你?来人啊!给邬大人去衣!摘去他的乌纱帽!”


    “是!”


    几名衙役应声出列,七手八脚地按着邬道程双肩,几下就将他身上那件绣着溪敕补子的绿呢官袍给剥了,又将那顶纱帽摘下,随手掼在地上。


    眨眼间,一名朝廷七品知县就成了平头百姓,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狼狈地喘着粗气。


    众人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不禁张大了嘴巴。


    邬道程满面通红,又羞又怒:“部堂大人!我的官再小,也是朝廷钦定,圣上还未下旨革我的职,你无权这样处置!”


    胡世祯冷哼道:“想搬出圣上来压我?告诉你,正是圣上许我便宜行事!似你这般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地方巨蠹,圣上也容不了你!”


    他不动声色地往怀钰的方向瞟一眼,继续道:“邬道程,本官念在与你同朝为官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本官替你上折求情,兴许还有个从轻发落的机会,你若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阎罗王也救不了你!”


    邬道程听到这儿,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他苦笑一声,木着脸道:“没有幕后指使,所有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为。”


    胡世祯压根不信:“你与陈夫人素不相识,为何会甘冒奇险,助她潜逃?”


    邬道程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扯着嘴角哂笑道:“还能是为什么?下官看上了那小娘子美貌呗,她也于我有意,想与我双宿双栖……”


    “住口!”


    陈适气得满脸绯红,胸口上下起伏。


    胡世祯情知此事背后全是怀钰一人谋划,邬道程充其量不过是跑腿的小鬼,但偏偏小鬼难缠,邬道程死心塌地牺牲自己,保扶风王,使出水磨工夫,同他嬉皮笑脸,东拉西扯,三句话里没半句真话,将怀钰摘得干干净净,他一时也没奈何。


    正做没理会处,忽听得角落一阵掌声响起。


    众人移目看去,怀钰背靠着堂柱,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掌,漫不经心笑道:“抽丝剥茧,追本溯源,胡部堂好厉害的断案本领,不愧执掌刑部多年,本王今日听了出好戏。”


    “王爷折煞下官了……”


    胡世祯尴尬地半站起身,不知这活祖宗又要出什么招。


    “坐,别站着。”


    怀钰客气地说,走到大堂中央,将邬道程一手拉起来。


    “你也不必逼问邬知县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邬大人无关。”


    他居然承认了!


    众人纷纷露出惊愕又兴奋的表情,都有种“早料到如此”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朝他射来,人人心思各异。


    陈适愤恨,邬道程感激,胡世祯内心激动,又不得不轻咳一声,加以掩饰,闭目养神的王子琼则是愕然睁开眼皮。


    所有的人里,大概只有老实人蓟青好奇原因:“王爷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这样做?”怀钰打断他,“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我美色上头,想要强占人.妻,所以使出这下作手段,谁让我是无恶不作的小煞星呢?做出这等荒唐事,也情有可原,是不是?”


    众人虽然都是这么想的,但被他堂而皇之地点破,不免有些尴尬,纷纷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怀钰目光平静地扫视堂中一圈,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告诉你们这些人,你们都看错我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杀死尹秀儿、抛尸入水、捏造死因这些事我认,但你们说我垂涎美色,欲享齐人之福,我却是不认!本王这一生,只钟爱王妃一人,若说要被美色所惑,也只会被她的美色.诱惑,我做这些事,不为掳掠臣妻,恰恰是为了救陈夫人于水火!”


    蓟青不解地皱眉:“王爷这是何意?”


    “这个么,”怀钰冷笑两声,目光转向陈适,“这就要问陈大人了,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不知你们可曾想到,陈大人也会如市井屠夫一般,在家动手打自己的老婆呢?!”


    此话一出,人人震惊得不知摆什么表情好,齐刷刷地看向陈适。


    怀钰收起笑,义正严词道:“诸位,天下最懦弱无能者便是打女人的男人,比这还懦弱无能的是打老婆的男人,本王生性嫉恶如仇,见不得这等跳梁小人,二来陈夫人乃吾妻之姊,本王实在无法坐视,你们倒说说,本王做错了么?!”


    陈适紧咬牙根,瞪着怀钰,若目光能化作实质,恐怕早已化作万千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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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容色坦然,与之对视。


    大堂上陷入可怕的死寂。


    讼师


    怀钰一番话有如九天惊雷, 瞬间扭转局势。


    众人原本以为陈适是苦主,却万万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斯文的状元郎居然会打老婆,百姓们兴奋不已, 各自小声议论起来, 现场嗡嗡嘤嘤,如群蜂聚集, 胡世祯喊了好几声“肃静”都压不下去。


    事情的走向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不得不宣布退堂,择日再审。


    三名审官退回后堂签押房, 休息的同时顺便商讨案子接下去该如何审。


    胡世祯今日堂上说了不少话,累得唇焦舌燥, 接过衙役递来的一盏茶便牛饮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蓟青满脑门都是官司, 无心饮茶,只掀开杯盖浅抿一口, 便搁下茶杯叹道:“倒真没想到,陈允南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会殴打发妻的人,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晚生在湖广任上, 也曾审过不少类似的案子,那些打妻妾的男人个个刁形恶状,倒不似陈允南的面相。”


    “这便是人不可貌相了。”王子琼接了一句。


    “部院说的是。”


    蓟青朝他的方向侧了侧身, 以示恭敬,又请示胡世祯:“老师, 是否要将今日情形向圣上具折奏明?”


    他们被点为主审后,曾入宫面过圣, 当日圣上大病初愈,脸色苍白地歪在西暖阁的火炕上,因担心他们碍于身份情面,不敢放开胆子去审,便提点了一句“公正审理,不偏不私”,让胡世祯“便宜行事”的话也是在那时说出的。


    不过圣上同时也说了,此案非同小可,事无巨细,都要向他及时汇报。


    “你写个条陈罢,趁天没黑送进宫去。”


    胡世祯随口吩咐一句,他有些挫败,方才在堂上他八面威风,步步紧逼,好不容易迫得那小煞星认了罪,本该就此结案,谁知忽然又抖落出陈适殴打发妻的事来,一下让他陷入被动局面,功亏一篑。


    “要我说,这小王爷也实在管的太宽,打不打老婆的,与他有何相干?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这样的内帏琐事也值得拿到公堂上来说,简直是有辱视听。”


    胡世祯皱眉发着牢骚。


    蓟青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他不赞同这话,但鉴于胡世祯曾主持过会试,是他的座师,学生不便反驳老师,只能闭嘴。


    王子琼看了眼房中埋头整理卷宗的几名师爷,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师爷们知道这是东翁有体几话要说,他们不方便听,于是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出。


    待人都走空,王子琼才转脸对胡世祯说:“宗周,咱俩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所以有话我就直言了,你今日实不该将王爷牵扯进案子里来,早在邬道程伏首认罪的时候,你就该罢手了,非得把饭做夹生才好么?你是久经宦海的人,圣意究竟如何,也不必我明说罢。”


    胡世祯被他数落得脸一红,犟嘴道:“你这话我便不明白了,圣上叫我们审理的是什么案?夺妻案!谁夺的妻?王爷虽然是王爷,但他也是主犯,何来‘牵扯’一说?我不像某些人,成天想着揣摩圣意,迎合上意,反正圣上叫我们不偏不私,我也照此料理就是了!”


    王子琼本身是为他好,却被他冷嘲热讽一通抢白,心中好气又好笑,当即反问道:“你想怎么料理?我大晋律七篇三十卷四百六十条,刑罚有笞、杖、徙、流、死,最重的是凌迟,你想给小王爷定个什么罪名?凌迟够不够?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若是定了,圣上第一个开罪的就是你!”


    胡世祯的脸涨得越来越红,愤然道:“若真是这样,我……我也认了!不过拼却一死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若不能秉公审理,我还当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


    他语气愈发激动,连捧着茶杯的手都在抖,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胸前的锦鸡补子。


    蓟青见二位前辈有吵起来的势头,急忙打圆场:“老师,部院,有话好好说么,咱们都是一心为朝廷办事,有龃龉的话,求同存异就是了。”


    王子琼却不肯卖他这个面子,冷哼一声,站起身说:“宗周,在我面前,你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同朝为官多年,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会不知?”


    “那你说说,我打的什么主意?!”


    胡世祯乌眼鸡似的瞪着他。


    王子琼反而嘿嘿一笑:“你最近同武清侯走得挺近么,想结交上官家的人,日后捞个太子太傅当当?人家热灶烧得正旺,不缺你这把柴,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圣上还未立储,你可别烧错了灶,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胡世祯豁然起身,并指指着他道:“单凭你这句话,就足以按‘大不敬’论处了!陛下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一名皇子,又系皇后所出,日后他不是储君,还有谁是?”


    蓟青见他俩越说越不是个事儿,怎么还妄议起立储来了?有心想打断,但两位大人针尖对麦芒,正在气头上,他不好插进去,只能不安地看看紧闭的房门,祈祷没人听见。


    王子琼冷冷笑道:“要立储早就立了,还等到如今?圣上在朝会上晕厥,立马就有六部九卿大小官员上疏奏请立储,行人司司副赵昌明直言‘皇太子乃一国之本,伏惟陛下早立九皇子为储,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圣上是怎么做的?将人家打发到黑龙江去了!你为上官家办事,无非是想借着这个错处,将扶风王赶去封地就藩,这事打小王爷满十五岁那年就提上议程,从延和二十一年,吵到延和二十六年,足足吵了五年,可圣上听过吗?宗周,我今日把话撂这儿,圣上究竟属意立谁为储,还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呢!”


    说罢,他也不顾对面的胡世祯是个什么表情,冷脸拂袖而出-


    蓟青写的条陈送进宫里,第二日就有旨意下达,既然夺妻一案背后另有隐情,便将夺妻、殴妻两案并作一案审理,这样一来,本是原告的陈适摇身一变,成了被告。


    京城舆论哗然,大致分为两派,有人认为陈适私德有亏,有人则认为殴打发妻固然不对,但这是人家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抢走人家老婆算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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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起来,持后者言论的人多些。


    沈茹作为殴妻案的受害者,又是原告,是必定要上堂的,但问题是她如今昏昏噩噩,话也说不全,还极度怕生,除了沈葭能靠近她,其余外人一概不能接近,不然就会吓得打哆嗦,夜里做噩梦,连怀钰这段时间都不敢往后院去了,她这样的上了堂,岂不是会被吓死?


    沈葭和怀钰打算给她请个讼师。


    民间打官司时,常会碰上各种不便出堂的情形,比如原被告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孀居寡妇,不好在外抛头露面,只能请人代替她们出面,讼师就是这样一种应运而生的行当。


    干这一行需要懂法、断文识字,还要有一定的口才,大字不识的百姓是干不来的,只有读书人才能干,官员们标榜自己是进士出身,以文章道德立身,胸怀春秋大义,不屑于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替人争口角是非、打口水官司,只有那些低级师爷和刀笔吏为挣些外快,才帮人书写讼状,这样的人也被称为“讼棍”,被时下儒林中人视为卑劣行径。


    北京城中,这样的讼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知自打扶风王府张帖重金寻求后,全京城的讼师一夜间销声匿迹,竟是无一人上门来应聘。


    这也好理解,他们这桩案子闻名京城,哪个不怕死的敢蹚这摊浑水。


    怀钰是个浑不吝,既然没人揭他的榜,他索性自己去抓了几个,逼着人家替他写讼状。


    沈葭从杜若那里听来这件事,急得点心也不吃了,带上辛夷就往前院走。


    出了二门,果然见书斋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紫檀木书案,上面铺着笔墨纸砚,五六名师爷打扮的人臊眉耷眼地窝在廊庑下坐着,脸上用墨汁画着乌龟,或是额头上题个“王”字,还有一个倒霉蛋被观潮反拧着胳膊,跪在地上。


    怀钰手中端着一块盛满墨汁的砚台,一脚踩在椅子上,抓着那师爷的下巴,恶声恶气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写不写?”


    那师爷不停摇头,痛哭流涕道:“小王爷,求您放了小的罢,小的胸无点墨,实在接不了这案子,您另请高明呀……”


    怀钰狞笑一声:“知道你胸无点墨,我这不就要喂你点墨水么?”


    说着手腕一抬,就要将那碗墨水给他强灌下去。


    沈葭看得眼皮直跳,急忙跑过去,一边大喊:“怀钰!你别犯浑!”


    怀钰手一僵,转身望过去,看见沈葭焦急地跑来,向观潮投去一眼:“你告的密?”


    观潮摸着后脑勺呵呵干笑,装傻充愣。


    沈葭将那方砚台夺过去,重重地撴在书案上,扯着怀钰的耳朵就开骂:“你要干什么?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臭吗?!你去茶馆打听打听,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骂咱们扶风王府的?夏总管出去买个菜都不敢声张,怕人家拿烂菜叶子扔他!”


    怀钰捂着耳朵:“哎……疼疼疼!松手!我就是吓一吓他,不会来真的!泼妇!你快松手!”


    “你叫我什么?!”


    沈葭美眸一瞪,将他的耳朵往反方向使劲拧。


    怀钰疼得哀哀叫唤,连声求饶:“我错了错了!好珠珠,媳妇儿!姑奶奶!小祖宗!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要还手了!”


    “你还啊!我看你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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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像个猢狲似的爬到他背上去,两手揪着他的耳朵,怀钰怕摔着她,不敢甩开,只能疼得背着她满院子乱窜。


    廊下几个师爷看着这幕,纷纷张大了嘴巴,这还是那个混世魔王小煞星?


    与他们的惊愕不同,观潮、辛夷和杜若几个下人倒是一脸稀松平常,仿佛见惯了这等场面。


    正打闹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高声喊着:“王爷,王爷……”


    来人是满头大汗的夏总管,看见沈葭趴在怀钰背上,他顿住脚步,短暂地愣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


    怀钰直起身问:“怎么了?”


    “榜……”夏总管艰难地咽口唾沫,“榜被人揭了。”


    “什么?”沈葭松开怀钰的耳朵,“人呢?”


    “在门口……”


    夏总管话还没说完,眼前就一花,怀钰背着沈葭跑了。


    扶风王府,大门口。


    一辆马车停在街衢上,两个人一高一矮,正站在阶下说话。


    听见身后动静,高个男子缓缓转身,纱冠束发,眉眼风流,气质浑然天成,如无暇美玉。


    怀钰傻眼了,沈葭从他身上滑下去,揉揉眼,怀疑自己出了幻觉:“舅舅?”


    谢翊上下打量她一眼,道:“腿也没瘸,怎么还要人背着?”


    这毒舌的说话风格,除了他还有谁?


    沈葭欢喜地大叫一声,跑过来抱住他,嘴里喋喋不休:“舅舅!你怎么来啦?!不是要等我生辰再来吗?冷伯伯没跟你一起来?我的礼物呢?”


    “好了,”谢翊推开她,“再抱下去,你夫君要吃醋了。”


    确实在默默吃醋的怀钰俊脸一红,走过去拱手行礼:“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赞许道:“比上回有礼数多了。”


    怀钰:“……”


    要不要那么记仇啊?


    沈葭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东张西望起来:“夏总管不是说揭榜的人就在大门外么?人呢?”


    “在这儿。”


    与谢翊交谈的那名矮个男子笑道。


    沈葭移目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交领直裰,头戴玄色逍遥巾,脚蹬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手握一把素面撒扇,极普通的文士打扮,但人却生得很讨喜,一张可亲圆脸,眼睛顾盼神飞,一看就是个机灵慧黠的主儿,那笑唇两旁还生了一对靥涡儿,虽然过于阴柔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位俊秀标致人物。


    见沈葭在打量他,男子抱拳揖了一礼,笑吟吟道:“参见王妃,小人吴不平,世有不平事,就有‘无不平’,小可不才,特来应聘王府讼师。”


    听雨


    谢翊常年在外行商, 交友广泛,五湖四海的什么人都认识,吴不平就是他的好友之一,此人好打抱不平, 专替弱势百姓发声, 一张铁嘴走四方,打遍天下无敌手, 是讼棍里的无赖, 公门中的痞子。


    他的到来可谓是雪中送炭,一下就解决了怀钰和沈葭目前最大的困境。


    这及时雨未免太巧了, 怀钰忍不住问:“舅舅怎么知道我们缺个讼师?”


    谢翊淡淡道:“你们这场官司打得天下皆知,整个南直隶都在议论, 我岂会不知?”


    怀钰一想也是, 流言总是不胫而走的,何况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谢翊转向沈葭:“你让我找的人, 只找到了一个,喜儿被卖进杭州春兰院后,因不肯接客叫老鸨杖杀了。”


    沈葭脸色发白,她其实不太记得喜儿的长相,她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沈茹身后, 想到那么一个老实忠厚的姑娘,竟被老鸨活活打死了,她就内心一痛, 越发憎恨起陈适来。


    “另外一个,倒是找到了。”


    谢翊用扇柄敲了下马车车窗, 道:“下来。”


    片刻后,马车里走出来一个人, 看清她的长相,沈葭瞪大眼睛:“玲珑?!”


    “参见王爷,王妃。”


    玲珑屈膝蹲了个万福,就站在一旁,不出声了。


    她脸庞瘦削,颧骨高耸,几乎瘦脱了相,冷冰冰站着不说话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她昔日的主人。


    在沈葭的印象里,玲珑一直是个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婢女,对沈茹忠心耿耿,曾经为了保护沈茹,还顶撞过她几回。沈茹出嫁后的第二天,她就被陈适发卖了,估计也是像喜儿一样,被卖进了窑子,看她这样子,就知道际遇好不到哪里去。


    沈葭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右脸异常灼热,偏头一看,只见吴不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她不由得心底有点反感,蹙起黛眉:“你看我做什么?”


    吴不平陡然回神,笑道:“王妃貌美如天宫上的神仙妃子,在下一时看呆了,望王妃恕罪。”


    沈葭:“……”


    怀钰俊脸猛地一沉,出手欲揪他衣领:“你说什么?!”


    沈葭吓得赶紧回抱住他:“别打人!就这一个讼师,你要是把人打跑了,没人帮我们啦!”


    吴不平也吓了一跳,急忙躲去谢翊身后,火上浇油地喊道:“王爷,误会!误会!在下绝对没有轻薄王妃的意思啊!在下就是单纯地夸一夸,王妃确实长得美嘛!”


    沈葭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说我知道自己长得美,但你也没必要这么夸罢?生怕不会被打死吗?


    怀钰恨不得两拳揍死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正要去揪人,谢翊一手挡住他,道:“好了,别闹了,不平是女人。”


    怀钰:“???”


    沈葭:“???”


    两人都是一脑袋问号,怀钰简直不敢置信:“她是女人?”


    “是啊,不像吗?”


    吴不平笑嘻嘻地从谢翊背后走出来,将手中那把大撒扇“哗”地一下抖开,只见扇面上写着四个斗大的墨字——天下第一。


    谢翊警告性地瞥她一眼,又对沈葭说:“你娘当年的官司就是她帮着打的,这阵时日,她就住在王府里,你们有什么不懂的,让她参详就是。”


    沈葭连连点头,余光不由自主往吴不平身上瞟,心想这就是替娘亲打家产官司的人么?


    听说那场官司当年前前后后打了三个多月,打得整个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后官司能打赢,除了靠谢柔大手笔地撒钱,买通负责判案的应天府尹外,也与那位能言善辩的讼师分不开。


    看来这吴不平还真有两把刷子,沈葭正这样寻思着,却见吴不平笑眯眯地摇起扇子,折扇反面竟还书写着四个墨字——逢辩必赢。


    “……”


    这人到底行不行啊?虽然是舅舅介绍来的,但看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沈葭心中很是捏了把汗。


    谢翊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人已替你送到,我走了。”


    “啊?”沈葭蓦地回神,“舅舅,你不在王府住啊?”


    “不住。”


    谢翊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我住在棋盘街,你若是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沈葭目送他登上马车离去,转头对玲珑说:“随我去见你主子罢。”


    “王妃,我也可以一道去么?”吴不平问。


    “你?”沈葭犹豫了一瞬,“可是姐姐现在害怕见生人。”


    其实连玲珑能不能见,沈葭都不是太确定,沈茹最近痴痴惘惘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似的,前几日见到辛夷还发出尖叫,差点把辛夷也吓出好歹。


    吴不平微笑道:“无妨,我远远站着就是。”


    “让她去罢,她是讼师,总要见一面的。”怀钰劝了一句。


    “好罢。”沈葭点点头。


    她带着玲珑和吴不平去见沈茹,怀钰和她兵分两路,去把那些抓来的师爷送回家,沈葭勒令他必须给每一位赔礼道歉,态度要真诚,再每人送上五十两的压惊银子。


    怀钰不耐烦做这些事,但又违抗不了沈葭,只得捏着鼻子给人道歉去了-


    扶风王府是典型的京城宅院风格,呈中轴对称布局,东边三进院落是平日会客、办宴席和下人居所,西院前院是书房,怀钰这段时日就住在这儿,后院是女眷起居所在,中轴线上还有座规制森严的大殿,殿内供奉着上一代扶风王与王妃的画像,大门平日都是关闭的,只有接圣旨的时候才会打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占地五六亩的演武场,怀钰平日就在这儿跑马和练武。


    沈茹住在后院客房,她现在呆呆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事的话就坐着出神,能坐上一整天,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像是陷入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世界。


    沈葭总怕她这样呆坐着会出毛病,便找了几卷佛经给她,让她每日抄抄经书,打发时间,省得人都迂了。


    沈葭进去时,她正在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工致清新,她垂首临得认真,连鼻翼上沁出了细汗也不知,露出一截温驯纤细的脖颈。


    沈葭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敲敲门扉,轻声开口:“姐姐。”


    沈茹握笔的手一顿,抬头向她看来。


    沈葭让玲珑和吴不平在门外等着,自己抬腿跨过门槛,来到书案前,她掏出手帕,替沈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拿起她正在抄的那张熟宣细看。


    “抄得很不错呢,今日抄了多少张?”


    沈茹搁下笔,献宝似的将一沓抄完的经帖捧给她看,神情小心翼翼,就像是讨大人欢心的小孩子。


    沈葭说不出的心酸,偏过头去,将那阵想哭的冲动压制下去,才带着笑夸奖她:“姐姐的字写得真好看,工整又雅致。”


    沈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低下头去,像是不好意思了。


    沈葭见她今日心情算好,便试探着问道:“我带来了两位客人,你见一见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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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茹的神色立时紧张起来,惊弓之鸟似的左看右看,仿佛生怕有人跳出来打她,身体小幅度地发起了抖。


    沈葭赶紧握住她的手,抱着她安慰道:“别怕,我就在这儿,你要是害怕,我就赶她们出去。”


    沈茹在她的怀里安静下来,沈葭扬声道:“进来罢。”


    玲珑抬腿走进来,看见沈茹的那一刻,眼泪唰地流下来:“小姐……”


    沈茹眼睫颤动,呆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从沈葭怀里直起身,嘴唇翕动几下,因长久不出声,嗓音变得喑哑难听:“玲珑。”


    “小姐!”


    玲珑扑过去,跪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放声大哭。


    沈茹终于不再像一个呆呆的人偶,哭着去扶她,主仆俩哭作一团。


    沈葭见不得这等场面,看久了自己也要哭,她强忍住鼻酸,走出去,吴不平就站在门外,她遥望着房内情形,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冷静的气质,看着终于有点像讼师了,而不是个痞子。


    沈葭走过去,回头看了眼房内抱头痛哭的二人,对她说:“恐怕你今日见不了她了。”


    吴不平微微一笑:“无妨,总有机会的。”


    沈葭道:“走罢,我送你去住处。”


    王府里客房都是现成的,辛夷办事利落,早已收拾停当一间厢房出来。


    近日京城的天气不好,总是阴雨连绵,就这么会儿工夫,天就阴沉下来,几朵乌云聚拢,才申时的光景,天色已全黑了,几粒雨点子斜打在脸上。


    辛夷撑开一把油纸伞,替沈葭挡在头顶,吴不平自个儿撑着把伞,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客房走,才走到廊下,一场泼天价的豪雨哗啦落下来,天井里瞬间变成汪洋泽国,墙角下栽种了一丛芭蕉,被雨打得可怜,雨珠儿落在上面,爆豆似的作响。


    吴不平见了笑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王妃有事要忙吗?若无事的话,就陪我这老人家赏赏雨罢。”


    沈葭问她:“你多大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着面貌实在是年轻,约莫二三十来岁的样子,但细看的话,眼尾还是有些细密的纹路。


    吴不平眸光一闪,笑嘻嘻道:“王妃,打听一个女人——尤其是老女人的年纪,是很不礼貌的哦。”


    沈葭:“……”


    沈葭只觉得这人满嘴跑马,没半句实话,也不追问了,偏头吩咐辛夷去泡壶茶上来,顺便让夏总管派个小厮拿着油衣出去找找,看王爷到了哪儿,有没有淋着雨。


    辛夷答应一声,下去了。


    不过多时,抄手游廊上就摆上了一张茶几,两把安乐椅,沈葭和吴不平隔桌而坐,茶吊子在炉上煨着,不一会儿水就开了,咕噜噜滚着泡儿。


    吴不平将壶摘了,又搓了点茶叶在盖碗里,开水冲泡,顿时茶香四溢。


    “王妃,请。”


    吴不平亲手递了茶碗过来。


    沈葭接过,掀起杯盖,见茶汤碧绿,芽尖一旗一枪,竖立在水中上下沉浮,这是明前产的狮峰龙井,历来是御用贡茶,因为今春雨水过多,茶叶普遍减产歉收,宫里也没多少,圣上赏了扶风王府两斤。


    滴水檐下雨幕不断,沈葭怔怔望着出神,她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性格,心底的忧虑根本瞒不住。


    吴不平抿了口茶,笑道:“王妃不必担心,这桩案子在下虽不说稳赢,却也有七成把握。”


    沈葭心道才七成?嘴上却问:“你不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么?也输过?”


    吴不平抖开手中折扇:“王妃是说这个么?这字是你舅舅题的,写出来揶揄我的,我么……”


    她低头自嘲一笑:“也输过。”


    沈葭这下来了兴致,问:“什么案子?”


    吴不平看她一眼,眼神出奇的柔和,充满了一种长辈式的慈爱与包容:“你那时候还小呢,你娘想接你回金陵,和沈家打了三年官司,那场官司就是我打的,打输了,我平生打过无数场官司,只输过这一次。”


    沈葭捧着茶,眉眼落寞下去,原来是这一场。


    她知道的,当年她误以为娘亲扔下她,不要她,等去了金陵,听外祖母说起才知道,原来谢柔当年一直没有放弃过争取她,她与沈如海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官司,从上元县打到应天府,又从应天府打到巡抚衙门,可这场官司并不像她争家产,就算她买通南京上上下下的官员也没用,沈如海那时已经是刑部右侍郎,堂堂正正的三品大员,执掌天下刑名,大晋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案件都要过他的眼,谁敢得罪他这个风头正盛的京官,因此官司一输再输,谢柔一生争强好胜,却没想到连亲生女儿的抚养权都争不到,又因过度思念沈葭,最终抑郁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


    “别哭。”


    吴不平擦了擦她眼睑下一块潮湿的地方,又拿过她手里的盖碗,替她续了杯茶。


    沈葭回过神,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您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


    她意识到吴不平虽然看着年轻,人又嘻嘻哈哈,不太着调,但确实是她的长辈,且与娘亲和舅舅相识,所以话里多了几分敬重。


    吴不平哪能听不出来,微微笑道:“王妃不必客气,对我随意些就成,我向来是不大在乎这些虚礼的。我与你娘认识得早,那时还没你舅舅呢,我是广东番禺人,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和男人私奔,被族长发现了,要抓我去沉海,你娘和你外公那时恰好来广东做生意,便用八十两银子把我买下了。”


    这些事听着便心惊肉跳,可如今她说起时,心境已经十分平和。


    沈葭追问:“后来呢?”


    吴不平垂眸看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脸上带着一抹柔和浅笑:“后来,我说我不做丫鬟,想不开要往海里跳,你娘拦住我,问‘那你想做什么’,我说要化成厉鬼,咒死宗族里的糟老头子。你娘听了大笑,说活着都弄不死的人,死了就能弄死吗?又说‘我看你骂人挺厉害,适合做个讼师,我送你去读书罢,等你读完书,再来弄死这些人也不迟’,所以我就听她的,成为一名讼棍了。”


    沈葭问:“女子也能读书吗?”


    吴不平失笑,像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娘那时在金陵弄了个女子学堂,学生就那么几个,还是被她哄骗来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夫子愿意来教书,她就自己教,应天府的人来了,勒令她关闭,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夜里关起门来偷偷教,闹得金陵城鸡飞狗跳。”


    沈葭从前也听外祖母说起过,她娘从小就离经叛道,时常穿着男装出去鬼混,又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那学堂呢?”


    “还是遣散了,”吴不平叹了口气,“你娘在世时常说,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男子垄断教育,掌握权柄,剥夺女子获取知识的途径,将她们禁锢在内宅方寸之地,除了侍奉夫君、孝敬公婆、生育孩子,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银钱是丈夫给的,尊贵体面也是丈夫给的,丈夫就是头顶一片天,所以女子的地位才这般低下。”


    “在我的家乡,一户人家若是生了儿子,人人欢天喜地,生了女儿,人人如丧考妣,甚至还有人因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若是不幸生在灾荒年代,出生就会被丢弃进河沟里,江浙一带稍微好些,两广、福建这种情形比比皆是,你舅舅在外行商,也是见过许多的,婴儿的尸体聚积成塔,白骨累累,其中大多是女婴。”


    “女子婚姻不自由,父母包办,媒人保媒,很多人连未婚丈夫的面也没见过,就蒙上盖头,一顶花轿嫁出去了,是美是丑,脾性如何,健全与否?一概不知,盲婚哑嫁全碰运气,若嫁个残疾的,就是一生的不幸了,在我们大晋朝,没有和离,只有休妻,就算幸运熬到丈夫辞世,也无法改嫁,只能守着牌位,心如槁木死灰地度过残生。按大晋律,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有些公婆为免除徭役,蓄意逼死儿媳,我走遍中原大地,看过无数座贞节牌坊,雪白的大理石,修得气派极了,但在我眼中,那不是牌坊,是葬送无数女子青春的坟冢。”


    “女子没有财产继承权,一家人里若只有女儿,待爹娘百年过后,家产都要被族亲瓜分,我打过的官司里,吃孤女绝户、争寡妇遗产的官司是最多的,聪明一世如你娘,当年也不敢带着整个谢氏商行嫁给你爹,否则商行现在就是你爹的囊中之物,还有你舅舅什么事?”


    “女子同样没有子女抚养权,孩子生下来跟亲爹姓,即使他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生父家的人,就像你是沈家人,成不了谢家人一样,当年你娘打不赢官司,除了你爹在朝里当大官的原因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个制度,这个不可动摇的宗法观念,你娘恨透了你爹,也不敢与他彻底撕破脸,就是因为你还留在沈家,她需要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分,才能保住你嫡女的身份,王妃,你娘是我见过最洒脱不羁的人,却也步步受到掣肘啊。”


    吴不平口才本就好,当下又是有感而发,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沈葭虽听得迷糊,心中却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都是制度的错。


    沈如海逼她出嫁时,她当时也是很不解,嫁人的是她,为何做决定的却是沈如海,他一句话下来,她和沈茹只能坐上花轿。


    原来她们都是这个制度的受害者,只不过她最终嫁对了人,可沈茹的一辈子却毁了,毁在了亲生父亲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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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尹秀儿也是。


    那天开衙升堂时,沈葭虽未去旁听,一直坐在轿子里,可有轿夫随时给她转述,她听完尹秀儿的悲惨事迹,也是不明白,她杀死意图奸.污自己女儿的禽兽,错在哪里?为何要被判死刑?


    现在懂了,因为审判她的人是一个男人,他从男人的角度出发,才会觉得尹秀儿罪大恶极,虽千刀万剐不足以赎其罪。


    那沈茹的案子呢?


    负责审她的三名官员都是男人,他们会感同身受,同情沈茹被凌虐得遍体鳞伤的境地吗?会体谅她假死逃离暴打她的丈夫吗?


    当官的怎么就不能是女子呢?


    沈葭脑中冒出这个疑问时,才惊觉原来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被娘亲说出了原因——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


    沈葭被亲娘的智慧深深地折服了,托着下巴,闷闷不乐道:“如果我有我娘这般聪明就好了。”


    贾嬷嬷还在时,就时常感叹她不像她娘,脑袋笨笨的,如果她遗传到娘亲的智慧就好了,不用太多,只要有十分之一,是不是就能帮到沈茹了?


    吴不平忍俊不禁,险些把茶吐出来,放下茶杯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慧极必伤,你娘就是太聪明了,才会寿考不长,唔……依我看王妃这样,就刚刚好么,将来必定会福寿延绵。”


    “你是在讽刺我么?”


    沈葭投来一眼,幽幽问道。


    吴不平再也憋不住笑,扑哧一声,倒在安乐椅上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停下笑,她看着沈葭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喃喃道:“王妃,你有一双和你娘很像的眼睛。”


    “我舅舅也这么说。”


    沈葭说完,忽然觉得哪不对劲,吴不平现在看她的眼神太熟悉了,跟某些时候,谢翊看着她发呆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沈葭的心情顿时有些古怪,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吴不平发现了,问:“怎么了?”


    “你……”不知为何,沈葭有些说不出口,“你和我舅舅……”


    她虽未说完,但吴不平是何等精明人物,当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笑道:“哦,想问我和你舅舅是不是一对?不是,我们就是单纯的朋友,你舅舅心里有人了。”


    “你也知道?!”


    沈葭瞪大眼眸,凑过去问道:“是谁?”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样好奇一睁,更加显得像猫瞳了,娇憨可爱得不行。


    吴不平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掐了掐她柔软的面颊,笑着说:“问你舅舅去。”


    验伤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时辰, 总算是停了,沈葭陪吴不平用了晚膳,然后去探望沈茹。


    沈茹有玲珑陪着,情况好了许多, 已经睡下了, 沈葭放下了心,又去前院找怀钰。


    大雨过后, 空气清新无比, 书斋前栽了几株梧桐树,水珠凝结在黄褐色叶片上, 晶莹欲滴。


    沈葭过去时,杜若正和观潮坐在阶上说话, 杜若手中还拿着串糖葫芦, 估计又是观潮买给她的。


    看见沈葭和辛夷走过来,两人赶紧站起身。


    “怀钰回来了吗?”


    观潮道:“回王妃的话, 王爷回来了,淋了雨,在净室沐浴呢。”


    沈葭皱眉:“不是让人去给他送伞了吗?”


    观潮咕哝道:“谁知道那起子人怎么找的,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一个个跟睁眼瞎似的, 愣是没找着王爷。”


    沈葭闻言也不多问了,径自去找怀钰,推开净室的门, 怀钰坐在浴桶内,警觉地回过头, 见到是她,肩膀才放松下去。


    “帮我把浴巾拿来。”


    沈葭下意识地去给他拿, 等走到屏风架旁边,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今晚吴不平的一番言论令她茅塞顿开,原来这世间女子的一切苦难,都是男子造成的,当皇帝的是男人,当官的还是男人,就是再懦弱再无能的男人,只要他有丈夫和父亲这双重身份,到了家里也能颐指气使,过得如同大老爷一般自在。


    沈葭胸中一口恶气横生,抱着胳膊往绣凳上一坐,说:“我不给你拿,你自己没长手吗?”


    怀钰:“???”


    怀钰简直莫名其妙:“你今晚吃枪药了?”


    他两臂搭着浴桶边缘,撑着手肘站起身,那一刻背肌隆起,但只是惊鸿一瞥,他抬腿从浴桶里跳出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宽肩窄腰,一双长腿结实而修长,肌肉不算太夸张,线条流畅又漂亮,像一匹年轻矫健的公马,透着股生机勃勃的野性。


    沈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口干舌燥。


    怀钰故意站在她面前,某个嚣张部位正对着她的脸,善解人意地问:“做吗?”


    沈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穿件衣服罢!”


    沈葭把屏风架上的浴巾扔到他脸上,怀钰闷闷地笑了,拿着浴巾开始擦身,也不避着她,边擦边问:“吴不平见过你姐了吗?”


    “只看了一眼,没见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想起吃饭时吴不平说的话,忧虑道:“她想……看姐姐的身体。”


    怀钰一愣,问:“为什么?”


    沈葭道:“检查她身上的伤。”


    沈茹来王府的第一天,沈葭帮她洗澡的时候就看过了,她知道她身上有哪些伤,可吴不平却认为她说的不够准确,必须她亲自检查才行。


    怀钰想了想道:“如果你姐姐不抵触,就……检查罢,不过要尽快。”


    “为什么?”沈葭只想到一个可能,“要开审了?”


    怀钰点点头:“后天。”-


    第二日,在沈葭和玲珑的哄劝下,沈茹乖乖脱下衣服,任吴不平检查她的伤势。


    房中只有沈葭、玲珑、吴不平三人,辛夷站在门口把风,窗屉都被窗纱糊上了,房内点上灯,沈茹脱得一丝不.挂,连贴身的里衣都脱了,浑身赤.裸地站在房中,接受吴不平目光的审视,她稍微有些局促,双手捂着胸,腿也夹着。


    玲珑像哄孩子似的,说:“小姐,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要乖乖配合对不对?吴先生是女人,又是七爷请来帮你的,咱们不能辜负七爷一片好心,是不是?”


    沈葭站在一旁,心说这怎么还扯上舅舅了?


    不过这么说,好像也没太大毛病,吴不平的确是舅舅介绍来的。


    吴不平温和地笑笑,为了避免吓到沈茹,她今日特意换了身女子装束,只不过头发还是扎成男子发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无妨,大小姐若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待会儿再继续。”


    沈茹不安地抬起眼,看着吴不平,竟然放下了手。


    昏黄的烛光下,她毫无遮挡的身体暴露在三人视线里,这是一具苍白、瘦弱、又伤痕累累的女性躯体,胳膊和双腿瘦得跟麻杆儿似的,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几乎没什么肉。


    距离沈葭在大街上救下她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她身上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只剩下隐约的淤青,还有那些消不掉的浅浅疤痕,每一处伤痕,都记载着那个男人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


    吴不平轻轻地抽了口凉气,手持烛台,凑过去细看,一边吩咐:“王妃,麻烦你记录一下,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沈葭答应了声,走去书案前,摊开宣纸,饱蘸浓墨。


    一番检查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完,当吴不平说出“可以了”后,守在一旁的玲珑立刻抖着寝衣走过去,将沈茹裹起来。


    沈葭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拿起那张墨渖淋漓的宣纸细看,上面差不多被写满了,狗爬字体挤挤挨挨。


    吴不平放下烛台,走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皱眉:“王妃这字……还要再练练。”


    “能看清就行了。”


    沈葭吹了下纸上未干的墨迹,扭头问她:“你要我写这个做什么?不是要在明天大堂上念罢?”


    吴不平反问:“不可以吗?”


    沈葭蹙着眉,欲言又止:“我就是觉得,这上面写的伤……有的太私密了,有很多百姓会去旁听的,要是当众念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吴不平冷冷一笑:“该觉得不好的是造成这些伤的人才对。”


    沈葭一边觉得她说的对,一边又担心沈茹的名声,虽然她现在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但这些见不得人的伤一旦传出去,老百姓会说成什么样啊?


    不过还好沈茹不用出堂,只要保护得好,不让那些难听话传进她耳朵里,应该也没事罢?


    沈葭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吴不平说:“王妃,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沈大小姐说。”


    “啊?”


    沈葭愣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了,房门在她眼前关上,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不是说要单独谈吗?怎么玲珑也在里面,排挤她呢?


    她气呼呼地在庭院石阶上坐下,辛夷立刻道:“王妃,快起来,刚刚下过雨,地上凉。”


    沈葭只得站起身,辛夷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垫着,这才允许她坐下。


    两人坐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吱吖一响,吴不平推门出来了,同行的还有沈茹。


    沈茹巴巴地走到她跟前,眼神怯弱,因为长久没开口说话,口齿变得有些笨拙吃力:“妹……妹妹。”


    沈葭赶紧起身,看着她问:“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沈茹小声道:“我……我想上堂作证。”


    沈葭:“……”


    沈葭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很想在这院中暴走几个来回,又怕吓到沈茹,只得强行按住内心的吃惊和抓狂,尽量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出堂作证啦?那不好玩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别的事有吴先生替你去办。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她很厉害的,我娘当年争家产,官司就是她帮忙打的,她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定能打赢你的官司,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沈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被拒绝,急得结巴起来:“我……我知道,我……我不是……”


    她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沈葭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还是吴不平打断道:“王妃,你姐姐知道出堂作证意味着什么,不信你听我问她。”


    吴不平转向沈茹,口吻严肃地问道:“大小姐,你知道会有许多百姓来旁听吗?”


    沈茹点点头。


    吴不平又问:“你知道主审官是个迂腐的道学老头,满肚子三纲五常,不仅不会对你抱有同情,反而会二次羞辱你吗?”


    沈茹又点点头。


    “好。”吴不平盯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殴打你的丈夫——陈适也会在场吗?你知道一旦你上堂,你将直面这个衣冠禽兽吗?”


    “!!!”


    沈葭睁大眼睛,差点要发火!


    她怎么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些时日,她压根不敢提这两个字,生怕吓着沈茹,可吴不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沈葭怒目以视,吴不平只当看不见,继续盯着沈茹。


    沈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她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就在沈葭要上前去扶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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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一怔,她方才是点了头吗?


    吴不平淡淡问:“大小姐,你为何要这么做?要知道,就算你不上堂,王爷和王妃也保得住你。”


    沈葭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外面舆论哗然又如何,在这扶风王府,她总能为沈茹遮风挡雨,留出一方清净天地,让她可以抄抄佛经,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沈茹抬起眼眸,眼神依然胆怯,却透着坚定,这一次,她没有口吃:“我想,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勇敢一次。”


    夜深了,院子里刮起凉风,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已经是初冬时节。


    沈葭目送着沈茹被玲珑搀扶进了厢房,神色忧虑,眉心的结就没打开过。


    吴不平察言观色,知道她是在为明天的事担心,笑着安慰:“王妃,放心罢,你长姐比你想的要坚强,我会陪她全力以赴。”


    沈葭皱眉向她看来:“你为什么非得她出堂作证不可?没有她出场,这桩官司就打不赢了?”


    “原因有很多,唔,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吴不平转着眼珠,笑问:“王妃难道想让大小姐终生活在恐惧中吗?”


    沈葭愣住:“什么?”


    吴不平却说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有一年,我去四川,取道广西,在一个山村借宿,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洞窟,据传里面魇镇着邪祟,又有人说,底下是罪民坑,尸骨累累。村民们去河边挑水,宁愿绕远路,也不愿经过那个可怕的洞穴,小孩子们再调皮,也不敢去那附近玩耍。我不信邪,让人用绳索绑在我的腰上,将我放下去,我秉烛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


    沈葭的心提到嗓子眼:“怎么着?”


    吴不平摇头笑道:“原来那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洞穴,只不过是深了一点、潮湿一点而已,里面也没有人骨,顶多一些动物骨头。我上去后,告诉村民,他们不信,有胆大的下去验证,才知道确实如此,从那以后,村民们挑水再也不用绕远路了。”


    吴不平收起脸上笑容,神色认真道:“直面内心的恐惧,永远是一个人摆脱痛苦的最好办法。王妃心疼姐姐,我理解,但你对大小姐的过度保护,也发酵了她内心的恐惧,日积月累,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会越来越强大、可怖、不可战胜。她现在连门也不敢出,陌生人不敢见,看见高大点的男子就发抖,一夜睡不了整觉,总会因噩梦惊醒,这样算是正常生活吗?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可心里的伤却很难好,只有让她去到堂上,直面给她造成这些伤害的人,明白那人不过是色厉内荏,并不值得害怕,她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王妃,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沈葭若有所思,其实她已经被吴不平说服了,这人的口才实在是好。


    沈葭想了想,抬眼问:“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吴不平早料到她会问这个,笑了笑道:“也没说什么,我只是告诉她了你娘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吴不平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过去这么多年了,记忆里故人的音容笑貌,宛若就在眼前。


    “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无人伤得了你。”


    许多年前,那位身着男装的慧黠女子拦下要跳海的她,笑着对她这样说道。


    堂审


    第二日, 京城又下起了绵绵细雨,轰动一时的夺妻、殴妻两案在刑部大堂正式开审。


    与上次一样,衙门里涌进无数百姓,连下雨都打消不了他们看热闹的心思, 因为人实在太多, 胡世祯不得已请示圣上,抽调了一支羽林军前来维持秩序, 陆羡与怀芸的婚期定在开春,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京营操练士兵,此次行动正好是由他带队。


    军士们个个披甲戴胄, 荷戈持.枪,杀气凛凛地壁立在大堂门口, 门槛处洒了石灰粉, 划出一条线,陆羡有言在先, 过此线者,格杀勿论。


    百姓们低声咒骂着死丘八,却是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袖手塌肩地伫立在细雨中,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沈葭同上回一样, 乘轿来了刑部衙门,只不过上次她坐在轿子里,没有进去, 这回她却是要坐在后堂旁听。


    她是王妃,又是原告的妹妹, 胡世祯于情于理都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吩咐下属在签押房好好伺候着。


    沈葭带着辛夷刚走进去, 却发现里面早坐了个人。


    沈如海正托着茶碗喝茶,看见她,动作一顿:“你怎么来了?”


    沈葭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罢。”


    她走过去坐下,沈如海将茶碗往手边茶几重重一搁,冷冷道:“你看见父亲,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沈葭本想无视他,但转念一想,今日也不是为和他斗嘴来的,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牵扯不清,便起身潦草地行了个礼,再度坐下。


    衙役恭敬地给她奉上茶,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沈如海掀起茶杯盖,撇了撇茶叶沫,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又假装无意,仿佛随口一问:“你姐姐最近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沈葭一本正经道,“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


    沈如海哼了声,瞥一眼她:“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在你那住多久,自己是已出嫁的人,还赖在妹妹、妹婿家,像什么样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心底翻个白眼,口吻愈发阴阳怪气:“住一辈子也无妨呀,反正扶风王府我说了算,爹爹若是日后年老了无依无靠,也可来王府来找我,父女一场,我会为你找个住处的。”


    沈如海:“……”


    父女俩还是像从前一样,话说不了三句就要吵架,眼看沈如海脸色铁青,马上就要发作,辛夷赶紧跳出来打圆场:“那个……是不是该升堂了?”


    话音刚落,前堂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擂鼓响声,伴随着三声炮响,衙役们一声递一声的“威武”传开来,胡世祯等三名大员开始升堂审案了。


    还是像上回一样,胡世祯居中而坐,王子琼、蓟青陪坐两侧。


    首先传唤原告,当沈茹进场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们太想看看传闻中引得一位亲王不惜名声,也要从人家丈夫手里抢来的女人长什么样了,真正看到了沈茹的长相,人群中响起一片失落的叹气声。


    也不如何么,姿容中等偏上,远远没有美到红颜祸水的地步。


    这小煞星挑女人的眼光也忒差了。


    沈茹今日一身素白衣裙,纤腰盈盈一握,脸上粉黛未施,看着愈发楚楚可怜。


    她在吴不平的陪同下进入刑部大堂,行过礼后,递上状子。


    这份讼状出自吴不平之手,主要控诉了陈适婚后殴打发妻的罪行,她是积年的讼棍,打过的官司数不胜数,一份讼状写得四平八稳,条理清晰,通篇看下来,让人一目了然。


    胡世祯草草看完,又递给王子琼、蓟青审阅,然后传唤被告。


    陈适进来时,引起了场外的轰动。


    不同于上次的从容有度,这回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球血丝密布,连衣裳也没换,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个芝兰玉树的状元郎,短短几日工夫,他就变得这般潦倒憔悴,人们不禁又同情起了他。


    当迈入大堂,看见跪着的沈茹时,他快步走过去,嘴里喊着:“夫人……”


    沈茹急忙躲去吴不平身后,耗子见了猫似的,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别怕。”吴不平偏头安抚她一句,又厉声喝止住陈适,“陈公子!请你止步,这里是公堂,只有原告、被告,没有你的夫人!”


    陈适顿住脚步,眼眶通红,望着沈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茹只是躲在吴不平身后,不敢与他对视。


    胡世祯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


    陈适这才回神,行了一礼,默默地站去一旁,只是眼神始终放在沈茹身上,那与其说是一种深情的凝望,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在这样的目光打量下,沈茹很快想起数个挨打的夜晚,那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微弱无力的呼救与反抗……


    沈茹闭上眼睛,指甲陷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吴不平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沈茹赫然睁开眼,记得,要勇敢,要像谢柔一样勇敢。


    她脸色发白,轻轻地点头。


    因为是两案并审,怀钰依然作为被告出场,只不过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坐着受审,只因上次会审过后,圣上下旨严词申饬,国家法纪要分明,但尊卑礼仪也不可废,怀钰就算有罪,也是大晋亲王,尔等是臣,岂有人主站着,而臣工坐着的道理?


    胡世祯大抵明白圣上心底还是偏袒侄儿,只是迫于朝野舆论,不得不作出秉公处置的姿态。


    他是皇后党,与国舅武清侯数次密谈,想借此次难得机会,给怀钰定罪,向圣上施压,迫使他出京就藩,以免威胁九皇子地位。


    可既要泼脏水,又要礼敬怀钰的亲王身份,这其中的分寸要拿捏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两旁又有王子琼这个老狐狸和蓟青这个愣头青掣肘,更是难上加难。


    胡世祯心底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请怀钰上座,这才开始审案。


    “陈沈氏……”


    他刚说出三个字,就被一道嗓音打断。


    “部堂大人,小可有话说。”


    胡世祯一看堂下站着的人,头皮就开始发紧:“哦,你有什么话要说?”


    吴不平娓娓道来:“沈姑娘与陈公子夫妻情缘已尽,双方划清界限,恩断义绝,部堂大人再称呼她为‘陈沈氏’,不大合适,请以沈姑娘的本姓呼之。”


    胡世祯:“……”


    胡世祯简直想骂人,他与吴不平早就打过交道,十多年前,他还在湖广的臬司衙门任按台,那时长沙县有一宗争地产的案子,当地缙绅为争一块风水宝地建祖坟,将一户人家的男人活活打死,徒留孤儿寡母,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


    寡妇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县衙,知县早已被收买,她理所当然地败诉,之后又告去长沙府,再度败诉,她背着儿子,徒步百里去省里击鼓鸣冤,就这样一级一级地往上告,官司断断续续打了三年,花光她所有积蓄,只能靠乞讨为生。


    吴不平任她的讼师,不收她一文钱,那时胡世祯就是主审,他深刻见识到了这个女人的狡诈难缠,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刁棍还是如此不好对付。


    胡世祯清了下嗓,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吴不平认真纠正:“部堂大人此言有误,事虽小,理却大,孔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名实之分乃千古议题,部堂如今若连称呼都叫不对,还如何审理此案?”


    胡世祯哑口无言。


    沈如海在后堂听得清清楚楚,借着茶杯遮掩,胡子下翘起一丝笑容。


    他也是刑名出身,坐衙升堂过无数回,自然知道胡世祯是被驳倒了,对付读书人最好的方式,便是借圣人言论作筏,从春秋大义的制高点狠狠抨击,此招都被前人用滥了,却是屡试不爽,只因没有一个读书人敢说四书五经不对,这个讼师倒是有些真本事,一上来就给了胡世祯一个下马威。


    沈葭是听不懂这些的,只嘀咕着怎么好端端又扯起圣人云了,还审不审案了?


    前堂——


    陈适学贯古今,对名实这种议题不可谓不熟悉,既然吴不平从名实入手,他自然也以此切题。


    “说的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她是我的夫人,我未休她,她于名义上便是我的妻,凡出嫁女子,冠以夫姓,胡大人以‘陈沈氏’呼之,何误之有?”


    吴不平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陈公子若尽到丈夫责任,爱护敬重发妻,自然名副其实,可你痛殴发妻,先虐其身,再辱其心,空有丈夫名义,行的却是猪狗禽兽之事!名不副实,竟还有脸以丈夫身份自居?”


    “你!”


    陈适走近一步,脸气得涨红,看着吴不平笑吟吟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在试图激怒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胡世祯头疼不已,怎么案子还没开始审,就在称呼这种小事上吵起来了?


    他正要出声,坐在圈椅上的怀钰发言了:“我看吴先生说的很对么,上了堂,只有原告被告之分,这不是陈大人先前所言吗?依本王看,就叫沈氏罢。”


    胡世祯巴不得结束这场纷争,因此采纳了这个提议,看着沈茹道:“沈氏,你借用女犯刘尹氏身份,假死逃遁至杭州,可有此事?”


    沈茹垂着头,声如蚊呐:“有。”


    胡世祯一拍堂木:“抬起头来!大点声!”


    沈茹吓得身子一抖。


    怀钰歪坐在红木圈椅上,托着腮“啧”地一声:“胡部堂,有话好好说,别拍惊堂木,本王的心都被你吓出来了。”


    胡世祯:“……”


    他抬出王爷身份,胡世祯只得起身卑微应了声“是”,继续看着沈茹,声音却降低了好几个度:“沈氏,你再说一遍,可有此事?”


    沈茹:“有。”


    胡世祯抬腕又要拍堂木,好险控制住了,他的断案习惯便是开始时扮红脸,唬得堂下犯人不敢欺瞒,等老实交代完后,又加以安抚,如此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才算审好一桩案子。


    但有扶风王这尊大佛在这镇着,他只能改掉往日习惯,语气平平道:“沈氏,你是有夫之妇,却顶替朝廷死犯身份出逃,是为欺君;你丈夫为了寻你,从北到南,辗转千里,日夜不休,落得一身顽疾,你假死隐瞒他,是为欺夫;你生母已逝,还有老父在堂,你深沐父母恩情,却不思孝敬,反将老父蒙在鼓里,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暮年丧女之痛,是为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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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世祯冷哼一声,目光写满鄙夷:“你也是名门闺秀,何以忘却礼义廉耻,做出这等欺君欺夫欺父的丑事?你潜逃至杭州,是不是早就策划好的淫奔之计?你的奸夫是谁?”


    沈茹面孔煞白,蓦地抬起头来。


    羞辱


    “岂有此理!”


    沈如海将茶碗砸到地上, 忿然起身,愤怒地走了几个来回,双手背在身后,气得发抖。


    “胡宗周欺人太甚!”


    他今日特意来到刑部衙门, 在升堂前拜会胡世祯, 就是为了让胡世祯口下留德,给他保住几分颜面。


    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 本以为已达成共识, 没想到胡世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堂上却出尔反尔, 不仅没按约好的那样,将沈茹假死的行为说成是心智迷失后的谵妄之举, 反而直指她是为了与奸夫私奔, 甚至话里话外还带上了他,世人今后会怎么看他沈如海?还不是说他教女无方!


    沈如海与胡世祯是多年的老搭档, 他入阁之前,在刑部任堂官,胡世祯就充当他的副手,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给他这个老上司留面子,还狠狠摆他一道!


    不在其位, 没有权力,仅有“安平伯”这个尊贵身份,谁会将他放在眼里!


    沈如海面色难看得吓人, 仿佛随时能气晕过去。


    沈葭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没事罢?”


    沈如海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就是这个不懂事的二女儿, 他才丢了首辅的位子,如今才会任人羞辱。


    前堂——


    “我没有!”沈茹愕然抬起头, “我不是为了与人私奔……”


    胡世祯问:“那是为何?”


    沈茹下意识往陈适的方向看去,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他平静地盯着她,恰似之前无数个冲她落下拳头的瞬间。


    沈茹吓得收回目光,却在下一刻,眼尾余光掠过什么。


    她回首去看,竟然看见谢翊撑着竹伞,立在人群中,他的神情依然淡漠,雨丝纷飞,却沾不到他半分。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如水墨画上的山水,逐渐隐去,只剩他的身影。


    别害怕,要勇敢。


    沈茹在心中默念这六字箴言,内心奇异地注入一股力量,手脚都开始发热,她忍着泪道:“因为我是人。”


    胡世祯一怔:“你说什么?”


    沈茹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是人,不是个摆件,不是个花瓶,他打我辱我,我也会疼,寻常人见了拳头,尚且会躲避,我只为求一线生机,有错吗?”


    胡世祯本以为她会以此事为耻,万万没想到她敢当众宣之于口,一时间竟不知以什么表情去应对。


    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没想到小煞星说的是真的,陈适真的殴打发妻!


    胡世祯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个……夫为妻纲,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就算他打你……”


    “大人有被打过吗?”吴不平突然打断道。


    “什么?”胡世祯一愣。


    “大人若挨过打,便断断说不出这无关痛痒的话。”


    吴不平抽出袖中一沓纸,递给一位做笔录的师爷:“念。”


    那名师爷呆住:“什么?”


    吴不平道:“大声念,将上面的字念出来!”


    师爷被她吓得一哆嗦,接过纸就念了起来:“左下第二根肋骨,骨折,右下第四根肋骨,骨折,右肩肩头,咬伤三处,额上有疤,脑后多处斑秃,疑似暴力拉扯头发所致,左……左乳灼伤,右乳残缺,下.体有针刺痕迹……”


    “住口!住口!”


    沈如海顿足大骂,想要冲出门去。


    沈葭起身道:“拦住他!”


    守在签押房门口的两名衙役立马叉住他,沈如海气得回头,咬牙道:“逆女,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沈葭冷冷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扶风王妃!我现在以王妃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坐着听!”


    沈如海不动,两名衙役架着他两条胳膊,将他按在椅子上。


    沈葭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给我好好听!听听你的得意门生,是怎么折磨虐待你的大女儿的,你将她嫁给一个衣冠禽兽,她过得生不如死,你还要将她送回那个禽兽手里,她的一生,毁在你的手里,你这一辈子,除了希图那点好名声,妻女没一个对得住的,你简直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沈如海低着头,默然不语。


    沈葭骂红了眼:“你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沈如海始终没抬起头,沈葭还要再骂,辛夷嗓音颤抖地喊了声“小姐”,用目光示意她去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竟然看见一滴滴浊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泅湿了沈如海的衣袍。


    一声压抑的哽咽冲破牙关,在签押房内异常清晰。


    沈葭看见了父亲发间掺杂的银丝,她一怔,突然发觉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老了-


    “你们都听见了!陈适对他发妻做的事,人神共愤,这已经不是殴打,而是凌虐!沈姑娘若不出逃,迟早一日死在他手中,她不是私奔,而是为了自保!诸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你们遭此暴行,你们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吴不平声如冷泉击石,清冽又干脆有力,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围观的百姓们倒戈同情起了沈茹,但也有几个地痞无赖,嘻嘻议论着沈大小姐那见不得人的伤处,甚至还别富意味地盯着沈茹的胸.部和下.体看,猜测那伤是怎么造成的?又是咬又是火烧又是针扎的,这状元郎看着一本正经,床上手段也挺多嘛。


    谢翊撑伞站在雨中,目光极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议论声逐渐嘈杂,盖过了堂上的声音,胡世祯不得不大喊:“安静!”


    没人听他的话,所有人极力挤到前面去看。


    “唰”地一声,陆羡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在他英挺的眉眼间一闪而过,他冷声道:“再有上前一步者,杀无赦。”


    “……”


    众人潮水般后退,人群里骂声不绝。


    堂上终于安静下去,胡世祯道:“吴不平,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吴不平笑了一声,早料到他有此话:“禀部堂大人,我有证人,请部堂宣沈姑娘的陪嫁侍女玲珑上堂作证。”


    胡世祯想了想道:“带证人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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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一阵骚动,两名军士带着玲珑进来,她跪在沈茹旁边,磕了个头,也不说话,冷冷地等着胡世祯开口。


    “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我原是沈府的侍女,被老爷拨给大小姐伺候,后来随小姐陪嫁去了陈家。”


    “如此说来,陈家发生的事,你都知道?”


    “是。”


    “那陈大人到底有没有虐打你家小姐,你如实道来,不可作伪证。”


    玲珑闭上眼:“有。”


    再睁眼时,她眸中寒意毕现,手指向陈适:“这个斯文败类,本以为是个可托付的良善之人,却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新婚第二日,只因小姐奉茶时水温烫了一点儿,他就甩了小姐一记耳光!小姐的陪嫁李嬷嬷看不过去,劝了一两句,他就将李嬷嬷赶回老家,连我也被他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可怜我家小姐孤身一人,连个帮衬也没有!天爷啊!她可是相府小姐啊!锦衣玉食地养大,咱们老爷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动她,这杀千刀的却如猪狗般虐待她!请大人为我家小姐申冤做主!大人日后必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说完哭着连连叩头,将地砖磕得砰砰作响,沈茹急忙扶起她。


    胡世祯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玲珑重复一遍:“我说他虐打小姐确有其事,我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谎话,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不,不是这个……”胡世祯道,“你说他将你卖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是窑子?你……你是妓.女?”


    玲珑一怔,难堪地咬住下唇,点点头。


    胡世祯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涨红脸道:“你一介娼妓之身,也敢来到这公堂之上?!来人!将她拖下去,别污了我这块地!”


    然而,陆羡未出声,竟是无人听从他的命令。


    胡世祯尴尬不已,他指挥不动陆羡的人,便只能用目光示意堂下衙役,两名衙役手执水火棍上前,要将玲珑拖下去。


    眼看那二人的手要碰到玲珑,沈茹扑过去,挡在玲珑身前,目光带着警告:“别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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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


    玲珑在她身后哭泣着。


    两名衙役听命行事,不得不伸手去扯玲珑,沈茹又踢又咬,豁出命去阻止,其余衙役见了,纷纷上来帮忙,大堂上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陷入一片混乱。


    吴不平也被两名衙役按着双肩,她怒道:“部堂大人,我《大晋律》中并没有哪条律法写明妓.女不可出堂作证!卖人者乃陈适,你为何不缉拿元凶,反倒问罪无辜之人?”


    胡世祯悠悠道:“她是陪嫁侍女,嫁到陈家,陈大人自然有权处置她的去处,何罪之有?反倒是她,女子守节乃天理人伦,朱子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卖青楼,她本可自保名节,偏偏自甘下贱,做了下九流的娼妓,可见生性.淫.荡。”


    吴不平冷冷问道:“怎么自保?大人是想让她自杀以全名节吗?”


    胡世祯哼了一声:“本部堂没有这么说。”


    吴不平道:“她一介弱女子,想在虎狼环伺的青楼保留清白之身,也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以选了。猎物掉入陷阱,尚且知道挣扎求生,何况人乃万物之灵,她忍辱负重,只为求一条生路,又有何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哼,朱熹少孤,自幼由寡母抚养长大,便觉得世间女子都该像他母亲那样,他挨过饿么?尝过濒死的滋味么?如今的士大夫只知埋头八股,泥古不化,对女子严格约束,自己却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还自诩风流,朱熹歪曲圣人之言,实是名教罪首!”


    胡世祯早看她不顺眼,今日又被她针对了一整天,胸中怒火激荡,也顾不上怀钰说过的话了,一拍响木,指着吴不平道:“住口!你这个自梳女!张口闭口圣人之言,朱熹是理学大儒,岂是你这种不男不女之人可以诋毁的?”


    吴不平只是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人自知驳不过我,便只能从我女人的身份上找麻烦。”


    胡世祯一张脸由红转青,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陈适突然出声:“胡大人,下官有话说。”


    他的发声实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歪坐在圈椅上的怀钰都稍微坐直了身体,静静地看着他。


    胡世祯巴不得他转移众人注意力,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陈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沈茹:“夫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真的不愿意同我回去,好好过日子么?”


    沈茹别过脸,回避他的视线。


    陈适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神逐渐变冷,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绸,交给一名师爷,递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陈适答道:“这是下官新婚之夜的元帕。”


    胡世祯:“……”


    胡世祯如扔烫手山芋似的,迅速扔了那方巾帕,怒道:“陈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弄来这污秽之物做什么?!”


    “污秽吗?”陈适轻轻笑道,“胡大人,请你好好看看,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再干净不过。”


    胡世祯一愣,低头去看,连两旁的蓟青和王子琼也探头过来看,那帕子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干净如新雪。


    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这可是洞房时新娘子用的元帕。


    众人望向陈适的眼神顿时写满复杂意味。


    陈适视他人目光如无物,昂首道:“帕上无落红,我的新婚夫人,在嫁给我时,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


    一语既出,像晴空打了个焦雷,霎时满堂皆惊。


    有的人恍然大悟,有的人饱含同情,有的人笑着揶揄,原来状元郎是个头顶冒绿的乌龟,新婚之夜才知道老婆不是处子,吃了这哑巴亏,心里气不过,这才动手打老婆。


    饶是吴不平巧舌善辩,此时也哑口无言了,昨日验伤时,她仔细地盘问过沈茹,包括身上每一处伤是怎么来的,问得事无巨细,可沈茹压根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陈适素来爱惜声誉,却连这种男人视作奇耻大辱的事也能当众说出来,今日之后,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陈允南被人戴了绿帽,他浑然不在意,可见是要破釜沉舟了。


    吴不平看向沈茹。


    沈茹瘫倒在玲珑怀中,脸白得像纸,豆大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滑落,浑身都气得发抖,吓得玲珑不停唤她,掐她人中,生怕她闭过气去。


    过了好半天,沈茹才幽幽睁开眼睛,下意识往堂口看,谢翊已经不在那儿了。


    胡世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觉这是个攀扯怀钰的绝佳机会,沈茹为何新婚夜没有落红,她的处子之身被谁所破?怀钰为何要甘冒奇险助她死遁,是不是二人早有首尾?


    “大胆沈氏!你婚前失贞,一女侍二夫,已犯了七出之条,按我大晋律法,犯通奸罪者杖八十,你的奸夫是谁?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


    沈茹泪雨滂沱,根本不知如何辩驳,她养在深闺二十年,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触的外男也极少,是最温顺守礼的人,她嫁给陈适时虽心有所属,身子却是清清白白,元帕上没有落红,她也不知是为什么。


    胡世祯见她不说话,误以为她是嘴硬不肯说,能不能将扶风王赶出京城,全看今日一举,胡世祯也豁出去了,不顾王子琼和蓟青的联合反对,想要对她动刑。


    衙役们要将沈茹拉下去杖罚,玲珑伸臂来拦,哭哭啼啼之声让堂上愈发混乱。


    吴不平出声道:“且慢!”


    又是这个吴赖子!


    胡世祯一口细牙几乎咬碎,却也不得不问道:“你要说什么?吴不平,干脆让你来当这个主审算了!”


    吴不平嘻地一笑:“部堂大人误会了,在下可没这个志向,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斗胆问部堂,女子成婚之后若与他人有染,可论作通奸,但若是成婚之前,也算通奸吗?”


    胡世祯面无表情道:“那也算犯了淫逸之罪。”


    “原来如此,”吴不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请问部堂大人,女子通奸杖八十,那奸夫呢?”


    “男女同罪。”


    “那就请部堂动手罢。”


    “还用你教?动手!”


    胡世祯立刻下令,几名衙役去抓沈茹,却没想到吴不平赶紧又说:“大人,错了,错了,抓错了。”


    “什么错了?”


    “大人抓错人了,您应该抓自己啊。”


    胡世祯简直一头雾水:“吴不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吴不平悠然道:“部堂去年抬了一房美妾,是不是?听说那位姨娘是二嫁之身,在给大人做外室前,曾是城东观音庙熟药铺蒋家的儿媳,那蒋公子得了热病,一命呜呼去了,这才让大人抱得美人归,话说部堂大人今年也五十了罢?真是老当益壮,只是按部堂的话来说,这位姨娘一女侍二夫,犯了七出之条,通奸之罪,请部堂千万不要手软!”


    说着看向各名衙役,喝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奸夫就在这里,还不速速拿下!”


    “……”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面面相觑。


    堂上气氛本来很紧张,却因吴不平这句插科打诨而瞬间变得诙谐,怀钰第一个没忍住,撑着脸笑出了声。


    其余人想笑不敢笑,各自憋得肚子疼。


    王子琼强忍住笑,装作一脸严肃:“吴不平,不要把事扯远了。”


    吴不平赶紧受教地低头:“是是是。”


    胡世祯没料到吴不平这个无赖竟会拿他的私事开刀,还将他揶揄成“奸夫”,一时间又羞又怒,面皮紫胀,气得说不出话。


    正做没理会处,后堂忽然走出一名侍女,张口便道:“王妃有口谕。”


    此话一出,除去怀钰外,堂中所有人都恭敬地站了起来。


    王子琼紧张地询问:“姑娘,请问王妃有何指示?”


    侍女面向众人,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诸位,我近来对男女之事钻研甚广,颇有心得,所谓元帕检验新妇贞洁与否一说,实属无稽之谈,有无落红与女子是否是完璧之身,并无绝对关联,此事因人而异,其实绝大多数处子在新婚夜,都没有落红,除非男方行事过于粗鲁,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下,女子不会落红……”


    侍女说到这儿,停顿下来。


    此等论调众人还是头一回听,都有些新鲜,蓟青好奇追问:“什么情况?”


    侍女俏脸一红,忍着羞耻道:“还有一种情况,若男子那里尺寸过小,是……是个银样镴枪头,女子也不会流血的。”


    众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向陈适,不约而同往他的下三路瞟。


    陈适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响,一张脸黑如锅底,看上去像要杀人!


    怀钰“噗”地一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从椅子上摔到地下,还捧着腹大笑不止。


    毒计


    一场堂审不了了之, 以闹剧收场,散堂后,一名长随打扮的人找到怀钰,说谢翊在烟雨楼置办了一桌酒席, 给他们庆功。


    怀钰邀陆羡同去, 但陆羡还要去宫里复命,婉拒了, 怀钰也不勉强, 笑着钻进马车,也不顾吴不平还在场, 捞着沈葭就是一顿猛亲。


    沈葭脸色爆红,赶紧推开他, 装作低头整理衣裳, 嘴里嘟囔:“干什么,你疯了罢……”


    吴不平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 笑呵呵道:“无妨,王妃当我不存在就是。”


    怀钰跷腿坐在沈葭身旁,揉了揉她脑袋,夸道:“做的不错,今日之后, 全京城都知道姓陈的是个银样镴枪头了。”


    说到这儿,他再也忍不住,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沈葭和吴不平同时想到方才堂上陈适的举动, 在怀钰当场大笑后,他竟挥着拳头冲上去揍怀钰, 结果当然是被人拉住了,不过众人也算见识到了状元郎暴怒之下的样子, 也相信了他打老婆的话。


    吴不平原本就想当堂激怒陈适,没想到她没做到的事,却被沈葭横插一杠子做到了。


    沈葭想笑之余又有些担忧:“他不会报复咱们罢?”


    怀钰捏捏她的脸,说:“怕什么,有夫君给你兜着底呢。”


    吴不平也笑道:“王妃不必担心,陈适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所能倚赖者,无非‘舆论’二字而已,现如今舆论风向已一边倒,他就如一无所有的赌徒,将全部筹码堆上赌桌,已经黔驴技穷了。”


    怀钰却一口否定:“你说错了,他并不是没有靠山。”


    吴不平凝神细思,便想明白他说的是以武清侯为首的后党势力,笑道:“一群躲在幕后煽风点火、趁机牟利的小人,见有利可捞就出手,见事情不对便缩头,成不了什么气候,算不得真正的靠山。”


    沈葭听不懂,一头雾水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马车停在烟雨楼下,沈茹乘的小轿也到了,一行人被跑堂伙计引上二楼,这是个大开间,南北打通,专供大户人间包席开堂会专用,只在中间竖了座紫檀屏风,隔成东西两间临窗雅座,西侧摆了张樱桃木八仙桌,谢翊坐在窗边,手中握着酒杯独酌。


    吴不平见了他就打趣道:“谢老板,是商行破产了,还是你成一毛不拔铁公鸡了?怎么不挑个雅间儿,在这大堂宴客?”


    谢翊与她是多年老友,彼此间熟稔极了,也不起身相迎,只用折扇指了指身旁座位:“坐。”


    吴不平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其余人也纷纷上前行礼,各自落座。


    吴不平今日舌战法堂,说得口干舌燥,便执起桌上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等入口才觉不对,噗地一口吐出来:“呸!这怎么是大白水啊?”


    谢翊看她一眼:“你要喝酒?自己点。”


    吴不平道:“来酒楼吃饭怎能不喝酒?让我点,那我可不客气了。”


    说着连声招呼伙计,要了几坛子茅台,谢翊没点酒,只要了壶碧螺春。


    吴不平好奇问道:“你怎么不喝酒?”


    谢翊淡淡道:“戒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低着头的沈茹倏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发白。


    坐在她身旁的沈葭注意到了,连忙问:“怎么了?”


    沈茹僵硬地摇摇头,小声道:“没什么。”


    一时间酒菜上齐,吴不平先说了段祝酒词,随后一饮而尽,其余人也捧场,各自喝光杯中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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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翊以茶代酒,只浅啜了一口,余光看见沈葭捧着杯子猛喝,一边和怀钰叽叽咕咕,凑在他耳朵边说悄悄话,一张脸喝得通红,不禁皱眉,对怀钰说:“看着她点,这酒劲大,别喝醉了。”


    “是,舅舅。”


    怀钰赶紧将沈葭的酒杯拨到自己这边来。


    吴不平也有了些醉意,喃喃道:“对不住,谢老板,你说这是庆功宴,我实在是担待不起,这官司能赢不能赢,还在两可之间。”


    “行百里者半九十,”谢翊抬袖替她将酒杯斟满,“你已经成功一半了。”


    吴不平苦笑:“我就怕重蹈昔日的覆辙,三纲五常,天理人伦,岂是那般好改变的,当初你姐姐……”


    “嘘。”


    谢翊示意她噤声,侧耳去听。


    众人都听见外间一阵喧嚷声传来,跑堂的将一行客人引上了楼,带到屏风那端的东侧雅座,这群人前呼后拥,中间簇拥着一位重要人物,而那人竟是……


    “恩师,坐,请坐上首。”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大家都坐,不要拘谨。”


    众人今日听了一整天这个嗓音,很快认出那就是胡世祯。


    所有人默契地放下酒杯,安静下去,连沈葭也被怀钰捂住嘴巴,摁在怀里,竖起耳朵听屏风那边的人捧胡世祯的臭脚。


    原来冬至大朝会在即,又恰逢三年一次的大考期,他们都是进京来述职的地方官员,胡世祯曾主持过春闱,按士林规矩,这些人便是他的门生,每人凑了些份子钱,待胡世祯散堂后,就将他接来烟雨楼吃酒。


    吴不平恍然醒悟,为何一向大方的谢翊会选在大堂宴客,原来庆功是假,偷听才是真,心中不禁感叹,真是个谢狐狸,耳目竟然这般灵通。


    隔壁的人刚开始还拿捏着分寸,一杯杯酒灌下去,酒酣耳热之际,说话渐渐放肆了起来,引到近日京城最热门的话题——扶风王抢妻这件事上来。


    他们住在驿站,人来人往,也算听了不少闲言碎语,众人意见不一,但大都


    弋?


    对陈适抱有同情,事实上这也是朝中绝大多数人的态度,无论民间说法如何,他们官场中人,更能理解陈适的心情,他先是不顾一切寿衣死谏,赢得声名的同时,也失意于圣上,这辈子仕途估计到头了,今日又爆出妻子非完璧之身的事,惹来全京城的嘲笑,陈允南不是蠢人,为何干这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还不是内心不平,妄想以匹夫一怒,抵消心中的耻辱罢了。


    一名巡盐御史摇头叹道:“士可杀不可辱,扶风王倚仗权势,夺人发妻,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贤兄此话有误,”一个声音接话道,“依在下看,那陈允南也很不该么,发妻不贞,休妻便是,君子修身养性,怎可抡起拳头打人呢?实在是丢我们儒林中人的脸呐。”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要我说,老婆是自己的,陈允南打就打了,横竖打不到他身上去,与他扶风王有鸡.巴相干?”


    一人抖个机灵,凑趣道:“可不就是与鸡.巴相干么?”


    众人呆愣片刻,轰然大笑起来,有的人笑到捶桌,有的人一口酒噗地喷出来,还有的人笑岔了气,抱着肚子哎呦叫唤起来。


    接着便有人道:“听说小煞星成婚前就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常常翻墙潜入沈园,说不定早就奸过那沈大小姐了,陈允南满心以为娶了个大家闺秀,结果是个二手货,自己好端端一个大才子,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却成了个绿毛乌龟,岂不憋屈?”


    这些人嘴巴越说越不干净,直奔着下三路而去,沈葭的酒吓醒了,赶紧去看沈茹,生怕她气出好歹。


    然而沈茹只是脸色苍白了些,玲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抬起头,冲沈葭露出个笑,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沈葭落下一半的心,又去看怀钰,怕他闹事。


    一向脾气冲动的怀钰此刻却是忍住了,只是唇边挂着冷笑,眼神阴戾得吓人。


    沈葭打了个哆嗦,扯他的袖子。


    怀钰低头,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收起冷笑,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将她的手包进掌心。


    那边胡世祯出来控场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一个个都少喝几杯,这是天子脚下,科道御史都盯着呢。”


    众人连忙应喏,又有人问:“恩师,这桩案子,您打算怎么判?”


    他们都知道这案子并没有那么简单,明面上是陈适与扶风王打擂台,暗地里却是后党与皇权的较量,上官家的人想将怀钰驱逐出京城,圣上却想保侄儿,两股力量在水下博弈,这种较劲从延和二十一年就开始了,一直或明或暗地进行,朝野都在观望,如今已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刻,他们之所以打听,也是存着站队的心思。


    胡世祯却没直接回答,只是扶着酒杯,感叹道:“世风日下,纲常败坏,到底是不如太祖朝时了。”


    席上众人大多没听懂,不知恩师这句感叹从何而来。


    有人还要再问,却被听懂的人拉住了,事实上恩师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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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为纲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如今君臣不正,父子不明,夫妻不和,可谓“纲常败坏”,看来恩师是打定主意,要做个后党了。


    酒过三巡,钟楼上报时钟声响起,已交了亥时。


    胡世祯与他一干门生故吏喝得脚步摇晃,各自相扶着下楼去了,徒留一桌的杯盘狼藉。


    待他们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吴不平刷地抖开那把“天下第一”的扇子,扇了扇激动得泛红光的脸,推一把谢翊:“好你个谢七!真有你的!我本来只有三成胜的把握,今日一看,此事大有可为了!”


    谢翊执杯笑问:“庆功宴,还是名不副实吗?”


    “名副其实!”


    吴不平举杯与他对碰,豪饮一大白。


    “等等……”沈葭跟不上他们的脑子,“是我听漏了什么吗?怎么就大有可为了?还有,你不是说有七成把握的吗?怎么只有三成了?”


    吴不平有些尴尬:“这个……”


    “胡世祯死期到了。”怀钰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


    沈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酒后失言,谤议朝政,犯了帝王忌讳。”谢翊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中,“多吃点,补补脑子。”


    “谢谢舅舅。”


    沈葭下意识将那块火腿吃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舅舅怎么又变着法笑她笨?


    她努力回想胡世祯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想了半日,也只想到那句“不如太祖朝时了”。


    “就这?一句话就能弄死他?圣上应当没有那么小气罢。”


    她觉得延和帝还是挺大度的,有时怀钰在他面前没大没小,也没见他真正生过气,顶多让怀钰滚。


    “那是你还不了解他。”


    怀钰淡淡看她一眼,对吴不平和谢翊道:“我这就去东厂打招呼,都察院没我的人,上回王子琼与胡世祯闹崩了,想必那些御史不会袖手不管的。”


    “慢,”吴不平伸出手道,“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比谤议朝政更能钉死胡世祯。”


    “什么主意?”谢翊问。


    吴不平笑着看向怀钰:“此计要小王爷同意才行。”


    怀钰一愣,点点头:“但说无妨。”


    吴不平沉吟片刻,道:“那就恕在下冒犯之罪了,我听说,小王爷的母妃也是二嫁之身?”


    此话一出,席上诸人都吃了一惊,愕然望向怀钰。


    沈葭担心地去拉怀钰的手,她知道他有多敬爱自己的父母。


    怀钰反手将她握住,面沉如水,但强忍住没有发脾气:“不,母妃与父王情投意合,一生只有彼此,那都是无知百姓乱传的谣言。”


    “谣言力量很大,不要小觑谣言。”


    吴不平握扇起身,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她一旦思考就坐不住,这是她的习惯,谢翊也不去打扰她。


    “陈适便是一开始用谣言造势,取得舆论同情,咱们不若也以牙还牙,来个故技重施好了。事实上,早在胡世祯说出那句‘一女侍二夫’时,我就隐约有主意了,小王爷,你不要瞪我,咱们现在不是在说谣言么?如果京城传出胡部堂非议扶风王妃的谣言,会如何?再说得严重一点,矛头直指扶风王,下午他那句婚前失贞,一女侍二夫,可算作通奸,男女同罪,这可是人人长了耳朵都听见了的,谅他也抵赖不得。”


    沈葭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心想你们这是要弄死胡世祯啊。


    谁不知道今上与扶风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血浓于水,昔年怀瑾被敦煌守备背叛,孤兵陷入重围,最终被敌人擒杀,壮烈殉国。


    西羌攻打敦煌,旗尖上挑着怀瑾死不瞑目的脑袋,王妃率领城中百姓据城固守,全军缟素迎敌,却被敦煌县令开门投降,敦煌失守,王妃拔刀自刎,扶风王一脉只留下怀钰这一个遗孤。


    而圣上是怎么做的呢?


    敦煌县令凌迟处死,诛灭九族,敦煌守备受剥皮酷刑,曝尸三日,传首九边。


    三年后,起大军三十万,兵出玉门关,西羌灭族。


    谢翊听完,自觉这是条杀人不见血的毒计,却能将胡世祯拉下马,此生此世也翻不了身,唯一不好的是牵涉怀钰父母。


    他问怀钰:“你觉得如何?不用勉强,不行就不行,光酒后谤议朝政这一条,也够他喝一壶的。”


    怀钰纠结无比,他最恨别人非议他爹娘,但凡听见,定要打得人满地找牙,可若不这样做,也不足以扳倒一名刑部尚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想了想,最终艰难地道:“这事交给我,我保证明日全京城都是胡世祯的流言。”


    谢翊点点头:“难为你了。”


    吴不平倒了杯酒,走到他面前,满怀歉意地道:“小王爷,对不住,在下不才,肚子里只有这些阴谋诡计,敬您一杯,就当是赔罪了。”


    说着,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我也敬大家一杯,”说话的人是沈茹,她起身执着酒杯,“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为了我,吴先生、小王爷、小妹……”


    目光扫到谢翊时,她顿了片刻,眼睫垂下来:“还有舅舅,大恩不言谢,我……我敬你们一杯。”


    说着仰脖而尽,却被酒水呛到嗓子,拼命咳嗽起来。


    沈葭给她捶背顺气,一边数落:“不会喝你喝什么酒?”


    谢翊道:“吃罢,方才没吃尽兴,菜冷了,让人再置办一副席面上来。”


    吴不平招呼来酒楼伙计,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酒菜上桌,几人这才撒开膀子吃。


    沈葭偷喝了不少酒,最后果然醉了,被怀钰抱上马车,车内有方小榻,怀钰将她放在榻上,替她盖好毯子,嘱咐辛夷:“照顾好你主子。”


    辛夷问:“王爷不一同回府吗?”


    怀钰嗯了声:“我去揍人,王妃若是中途醒了,让她先睡,不要等我。”


    辛夷:“……是。”


    怀钰找到谢翊那名长随,和他换了衣裳,特意改变走路方式,眨眼间他就由名王爷变成了毫不起眼的路人,拐过街角时,撞见谢翊和还未离去的沈茹在说话,他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躲进暗处。


    “舅舅,多谢你。”


    “你已经谢过了。”


    谢翊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沈茹泛起苦笑,道:“我已经放下了,对你的那些心思,如今看来,不过是痴梦一场,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舅舅看待的。”


    谢翊点头:“这样最好,你迟早会找到你的良人。”


    沈茹继续维持着笑容,眼泪却从眼尾悄悄滑落,她狠掐住掌心,多么庆幸,夜色太黑,他见不到她的泪水。


    墙后,怀钰瞪大眼睛。


    结案


    翌日, 全京城都被胡世祯醉后非议前扶风王夫妇的事引爆了,流言传播之快,一点也不亚于前阵日子议论怀钰的形势,连昨夜驿站有蒙脸强盗闯入, 暴打几名地方官员的事都被压了下去, 没激起半点水花。


    卯时刚过,一份密札就由东厂掌印太监刘锦亲自送入乾清宫, 上面记录了昨夜烟雨楼上胡世祯及其门生的一言一行, 还附上了参与宴会的官员名单。


    看完密札的圣上毫不意外地龙颜震怒,当场掀翻一只错金博山炉, 吓得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当日,各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 上章弹劾胡世祯酒后无德、妄议朝政、讪谤君上、植党营私数桩罪名, 官场风气历来便是鼓破众人捶,痛打落水狗, 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没错也给你揪出错来。


    胡世祯百口莫辩,只能上疏乞休。


    折子送进宫内,圣上御笔朱批:“尔辱骂朝廷,朕尚能容你, 故扶风王北伐瓦剌,西征蛮羌,苦守边陲十数年, 历经大小战役上千场,身被数创, 一朝战死殉国,天下披麻戴孝, 三岁小儿亦为之恸哭,尔何人耶?竟妄议英魂,何其可恨!其行猪狗禽兽不如,其心着实可诛!尔尚望归乡颐养乎?”


    这之后跟着的,是三个朱砂写就的血红大字——赐自尽!


    折子刊登在邸报上,诸臣工有认为处罚太过者,又替胡世祯上疏求情,胡世祯自己也上了道《自辩疏》。


    如此拉扯了两日后,圣上才明发诏旨,胡世祯减死罪一等,籍没家产,革职回乡,永不叙用,他的门生故旧也多数被贬。


    胡世祯离京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去相送,据看见的百姓传,昔日威风凛凛的胡部堂,头发全白了,活脱脱老了十岁。


    胡世祯倒台了,案子却不能不判,走了一个刑部尚书,还有都御史和大理寺少卿,本以为主审会在这二人之间诞生,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圣上竟另外指派了一人接任主审。


    张骢,字仲远,延和二十二年进士,初授刑部山西司主事,为人潜心好学,谦逊稳重,埋首钻研法律典籍,深受郎中顾廷玉的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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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这桩差事降临到这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头上时,莫说别人瞠目结舌,就连张骢自己也想不明白,从旨意下达的那一日起,他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全是来打探消息的各路人马,张骢为躲清净,只得日夜泡在刑部衙门。


    张骢坐在值房里,手边是书吏刚奉上的一盏热茶,他翻开卷宗与供词,往日能一目十行,今日却怎么也潜不下心,一会儿想到扶风王,一会儿又想到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高顺来向他传达圣上口谕,勉励他“好好审案,抚慰朕心,朕自有给你的去处”。


    张骢心想圣上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抚慰朕心”,要怎么抚慰?又会给他什么去处?是像他的顶头上司那样革职回籍,还是要他的脑袋?这道口谕到底是勉励,还是威胁?


    他揣摩得出神,连手背碰上了茶杯也不知,那是刚用滚水泡好的茶,霎时疼得他抱手一缩,茶杯也被扫到地下,碎成八瓣,还不等他捡起来,只听外间传来一阵洪亮笑声。


    “仲远兄,你是大忙人啊,找你一回可真不容易!”


    说话间,一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豆青圆领襕衫,一副儒生打扮,见张骢蹲在地上捡碎瓷片,他愣了下,拱手笑道:“碎碎平安,看来贤兄要高升了,小弟在此先祝过了。”


    张骢越过桌面,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谨言,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我是死期将至。”


    孙彦吃了一惊:“仲远兄何出此言?”


    张骢没回答,扬声叫来书吏,将碎瓷片打扫干净,又奉上两盏热茶,请孙彦坐下,这才开口道:“我这是兔死狐悲之叹,扶风王夺妻一案举国皆知,后又牵扯出陈允南殴妻案,其妻假死潜逃案,朝野都为之侧目。论私,我与陈允南是同年,本该避嫌,论公,我不过是刑部一小小主事,上有郎中、侍郎,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审理此案。谨言,我不瞒你,自接到旨意的那天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韩子升得罪扶风王,被打发去云南做参政,胡大人酒后失言,被圣上骂作‘禽兽不如’,二十年宦海生涯,竟得不到一个善终。凡是与扶风王做对的人,最后都落得个被贬的下场,殷鉴在前,我实在是惶恐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孙彦听完,放声大笑。


    张骢皱眉:“你笑什么?”


    孙彦笑了好半晌方才停下,摆摆手道:“仲远兄,不要怪我失礼,我是笑你目光短浅,只看到其中的险,却未看到其中的机遇。”


    这话说得难听,但张骢是个憨厚性子,也不怎么生气,只是不解:“什么机遇?你别是老毛病又犯了罢?”


    孙彦字谨言,本人却与“谨言”二字无半分关系,他性格狂妄自大,举止放诞,好空谈,好大言,也是延和二十二年的进士,做得一手好八股,本该高中魁首,怪就怪他出场那日口出狂言,说状元郎非他莫属,主考官一听,此子言行太过无状,便将他降到了二甲十九名。


    他与陈适、韩越、张骢一样,都是庶吉士,后来又任户科给事中,上《陈事十疏》,抨击时政,是没事都要找事的性子。


    前不久陈适寿衣死谏,他也掺合了一脚,被锦衣卫抓去诏狱过了一夜,别人出狱后,都夹起尾巴老实过日子,唯有他死性不改,一直上蹿下跳发表言论,在陈适殴打发妻一事揭露后,又是他第一个与陈适割袍断义,给出的理由是打女人的人不值得相交。


    所以也不怪张骢有此一问,他担心孙彦又是在装神弄鬼。


    孙彦莞尔一笑:“仲远兄,我问你,你觉得圣上知道你和陈允南有私交吗?”


    张骢愣了愣:“应该……知道罢?”


    他也是乙酉诗社的成员,去年西苑避暑,他们这群人因在背后说怀钰坏话,被他提溜到校场比马球,当时张骢就在其中。


    孙彦进一步解释道:“圣上耳聪目明,全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你想想,胡宗周和自己的门生在烟雨楼关起门来宴饮,席上他们每人说过的话,圣上竟然了如指掌,你与陈允南的交情又不是什么秘密,圣上怎会不知情?他既然知道你与陈允南是好友,还点名让你来审理这桩案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张骢道:“我怎么没想过?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圣上是想让你判小王爷输。”


    “什么?”张骢大惊失色,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你可别胡言乱语。”


    孙彦冷笑道:“我今日胡言一番,听与不听,全在贤兄一念之间。”


    他站起身,为他指点迷津:“你说的不错,你不过是刑部小小主事,在你头上,还有员外郎,还有郎中,还有左右侍郎,就算这些都不提,那也还有都察院和大理寺,可圣上为何不选这些人,偏偏提名让你来审结此案?”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圣上也想让小王爷输,王爷当街夺妻,惹来天下人物议,就算是出于好心,圣上心中也未必赞同,但此事难就难在,他不好直接说出来,以免破坏他和殿下的叔侄情份,这个恶人只能让底下人来做。可诸臣无一人能揣摩透彻圣意,蓟大人太刚直,若让他主审,会弄得事情不好收场,若让王部院来主审,他又会一昧偏袒王爷,与圣上的初衷相去甚远,圣上思来想去,也只能让你这个小小刑部主事来审了,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圣心了。”


    孙彦说到这里,猛地停住脚步,回首笑道:“仲远兄,你尽管判小王爷输,我敢保证,圣上不仅不会怪你,反而会嘉奖你,兄若照此办理,必有高升之日。”-


    十月下旬,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合议过后,认为陈适殴打发妻实属不该,但此事系家庭纠纷,扶风王以亲王之尊,介入臣工家事,虽出于好心,但当街夺掠其妻,实为不妥。妇人陈沈氏不堪丈夫虐待,假死逃遁于伦理不容,但念其情可悯,不予追究,着令复还本家,山阳知县邬道程知法犯法,擅杀人犯,降两级听用,罚俸一年,由吏部训诫记过。


    奏章先送到通政司,内阁阁臣看过后,写明节略发到司礼监,高顺呈给圣上批阅,他只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照准。


    之后便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折子交六部誊抄,有关部门照旨办理那套流程,总而言之,这桩轰轰烈烈的夺妻案,终于落下帷幕。


    沈茹还是要回陈家,陈适一日不休她,她便一日是陈家妇,这便是不可动摇的宗法制,君臣,父子,夫妻,都被禁锢在这套镣铐里,无人能打破。


    吴不平离京那日,苦笑着说:“机关算尽,唯独算漏了圣意,十年前是输,如今还是输,我算个什么天下第一?”


    说罢,将那柄折扇撕成两半,扔进无定河里。


    沈葭倒没有说什么,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翊问怀钰:“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怀钰挤出个无奈的表情:“我也没什么办法,唯有一个‘拖’字而已。”


    谢翊点点头,一切了然于胸:“多保重。”


    马车南下,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怀钰将沈葭抱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手握缰绳,轻轻催动坐骑。


    正是仲冬时节,京畿附近寸草不生,前夜刚下了一场大雪,残雪未化,连绵在田野阡陌里,愈发显得萧索。


    沈葭被怀钰用披风裹着,背后就是他火热的胸膛,她呵出一口白气,叫他的名字:“怀钰。”


    “嗯?”


    “我要保姐姐的。”


    她不想像尹秀儿的兄长一样,等到妹妹死了,才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她,她要保护沈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怀钰淡淡道: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就是他会尽力替她去保。


    也许是年龄大了,逐渐变得稳重,怀钰在她面前,话越来越少了,可沈葭发现,有时即使他不说话,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把玩着腰间那枚蝴蝶玉坠,又反手去摸怀钰的。


    怀钰在她头顶低笑一声,按住她的手:“你往哪儿摸呢?”


    “你管我?”


    沈葭终于摸到他的玉坠,触感温热,旁边还有她绣的香囊,从她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佩戴在身上。


    她抬头,亲了亲怀钰的下巴,他有阵日子没修面了,下巴上冒出胡茬儿,刺得嘴唇有些发痒。


    “谢谢你。”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他低头亲了沈葭一口,拢了拢披风,将她裹得更严实。


    “坐好。”


    狮子骢嘶鸣一声,风驰电掣地跑动起来,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马蹄印。


    二人骑马回到扶风王府,却发现王府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百姓们指指点点,在谈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沈葭吃惊地问。


    “不知道。”


    怀钰先下了马,将她抱下来,王府夏总管眼尖地看见了他俩,也不敢声张,悄悄地躬身跑过来,压低声道:“王爷……”


    怀钰问:“发生什么了?”


    夏总管尴尬地望了望身后,说:“陈大人来了……”


    人们发现了扶风王的到来,默契地往两边分散,让出一条小路,怀钰和沈葭都一眼看见了被围在中心的陈适,他实在太显眼,因为他是跪在地上的,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根风雨不摧的青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人提醒他扶风王到了,他从容地转过身来,隔着议论纷纷的人群,怀钰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二人谁也没有退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沈葭害怕,去扯怀钰的衣袖,怀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最终,陈适收回视线,他伏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下官奉旨接内子回家,恳请王爷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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