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那是你们的故事 > 10、失落
    不了堂很清净,像一块天然的青玉隐藏在森林里。


    但是现在这块玉碎了边。


    锄云每天从床上醒过来,看到墙上碗大……不,像盆一样大的破洞外面,寒风扯着结冰的枯树条,就知道雪又下了一夜。


    他穿上衣服往外走,照例是桑儿迎上来,锄云每天都要问一遍:“程师兄今日有空过来吗?”


    桑儿道:“已经没有封印了,师叔可以去前院找他。”


    锄云就知道,程鹤还是不愿意见他。


    不见就不见吧,锄云佯装洒脱,然后他转身往外走,后面桑儿跟上来,锄云道:“你去给我捡些柴火来。”


    桑儿道:“师叔想要吃饭的话,可以去斋堂和其他人一起。”


    “得了吧。”锄云弯腰捡起一朵蘑菇,“我可不去凑热闹,他们一点都不欢迎我。”


    修仙之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多乐趣可言,每天都是早上卯时起,然后去学堂读经书,之后吃早饭,当然部分弟子已经辟谷了不用吃饭,他们便可以去修习术法,或者接待山下的百姓,最后晚上还有猎游活动,吹灯至少也得等亥时以后。


    和现在的高中生是差不多的作息,锄云已经是大学生了,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肯定不愿意再入苦海。


    但是人是需要朋友的,尤其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桑儿给他的感觉就像个乖巧懂事的学弟,还是没上高中的那种,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一到下午的时候他就非常激动,不仅是因为锄云会做好吃的,还因为青酒也会过来。


    青酒丝毫没有外门弟子的自觉,他只有上午要去见昆玉真人,到了下课时间一分钟都不会多留,散了学就跑来找锄云:“程师兄要去接二师伯出关,你别急啊。”


    锄云没说自己着急,他尽力表现得云淡风轻:“没关系,我见到你就很开心了。”


    青酒兴致勃勃道:“今天下午做什么?”


    “吃火锅。”他把青酒往外推,“桑儿去准备食材了,你帮我生火。”


    有时候这个院子里还会有第四个人,昆玉真人的大弟子明月,他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每次过来都美其名曰抓青酒回去,但每次都会蹭完一顿晚饭再走。


    只要青酒用央求的眼神看过去,明月就拒绝不了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起风了,众人把东西收拾了进屋,明月站在温暖的小屋里道:“等掌门回来了,就不能像现在这般惬意了。”


    锄云道:“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明月看他一眼:“锄云……似乎比往日开朗不少。”


    青酒歪坐在塌上,道:“锄云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明月摇摇头:“不是。他以前十分孤僻,也怯懦,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我们一起说笑。”


    青酒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孤僻?”


    几个人就把目光都投向锄云,锄云正在倒茶喝的动作一顿,然后摸了摸额头,大概和这枚枫叶的印记有关,他想。


    锄云是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民风闭塞,母亲从怀上他就连夜噩梦缠身,她不顾村民劝阻在暴雨之夜生下了锄云,雨下了一天一夜,山村处在谷地的背面,第二天就被汪洋吞没了。


    父亲拼死带着锄云逃了出去,从此街头巷尾耗子一样讨生活。


    后来人间发生战乱,京都陷落,父亲带着他逃难到玉青山下三十里的小镇,随后战火绵延至此,铁蹄踏过,哀鸿遍野,父子俩被人们阻挡在门外,他们惊恐得看见锄云额间赤红的枫印,认为是他将灾难带到了这里。


    父亲总是愁眉苦脸,他们受尽了世人白眼,父亲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暴戾古怪,锄云一天都不敢说话。在来到山脚下的小镇几天后,他们很快断了粮,瑟缩在一处山洞里,锄云被父亲一脚踹倒在地,肋骨断了三根。


    落日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外面荒凉寂静,锄云忍痛出去找吃的,结果碰上叛军巡逻,他躲进一处柴火堆中,出来倒水的老妇看见他,惊叫出声,被乱军一刀刺死。


    锄云躲在柴火堆里,死死捂着嘴,看到闯进来的士兵土匪一般将这一家劫掠一空,那副场景是他这一生关于人世最初的认识:


    老妇的儿媳妇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乱军将她手里的小儿夺过去扔在鸡群里,年轻妇人疯了一般扑上去,都被他们挡住了。那个满脸褶子的士兵头子第一个撕开了她的衣服,其他人闯进屋子翻箱倒柜。


    外出归来的汉子回来看到眼前这副场景,大叫一声,跳起来,正在蹂|躏妇人的士兵们一回头,长刀伸出去,汉子的肠子都被挑了出来,混合脑浆红白相间流了一地。


    黑色鸦群呼啦啦掠过苍茫的天际,乱军们满足了之后,窝棚里一只母鸡跟着他们涌上了大路,天地之间更加寂寥,锄云颤抖着从柴火中钻了出来。


    他看到这家因为他而惨遭横祸的农户,远方还有更多百姓曝尸荒野,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环绕着村庄,包裹着湖泊的荒草甸,种了一排胡杨的大沙丘如同画卷一般延展到天边……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荒凉,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股巨大的悲痛突然攫住了他的心,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锄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山洞,父亲迎面给了他一巴掌,质问他是不是要把老子扔在这里自己逃了,锄云没有说话,把从农户家里偷来的一只死鸡架在火上烤。


    父亲还在旁边骂他丧门星,一出生就害死了娘,到哪都不安生。


    ……丧门星。锄云突然明白了,他就是那种天生会给人带来不幸的人,他不喜欢长途跋涉,但却一直在路上不是奔就是逃,远方几只秃鹫落在地上啃食着尸体,锄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蒙上了一层网。


    父亲在旁边一直没有动,锄云看过去,才发现他双眼放空,面色凹陷,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十分佝偻。锄云看看手里烤得焦黑的鸡,才意识到父亲的身子已经败了。


    他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从此要一个人生活。


    锄云离开玉青山,开始漫无目的地跋涉,东西战乱,南疆雾沼弥漫,他只好往北走。


    过了边境最后一座村庄,再往前天空开始变得高远,直到气温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脚下踩在透明的冰面上,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极北之地的冰原。


    锄云很快体力不支晕倒在地,闭眼前感觉远处有一个青色人影,他站在风雪深处,正朝自己走来。锄云想自己当时肯定已经没有个人样了,不然怎么会让那么高山明月的大师兄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呢。


    程鹤带他回了青云宗,当时秋华真人还不是掌门,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锄云不敢跟其他人接近,每次师尊带他下山,都会给当地的百姓带来灭顶的灾难。


    他心上那张网越来越大,逐渐包裹住了整颗脆弱的心脏,他开始听不见身边人说话,不知道他们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他知道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需要自己去为之努力哪怕分辨的东西。


    从小漂泊的人大都有类似的特点,那就是不会把哪里当做固定的停留之地,其实回头看看,世界上曾有过很多选择的机会,青云宗没有那些修仙界的大宗那么遥不可及,它能够包容很多卑微的梦想,所以没有那么出名,千百年来都没有修成一个飘渺的传说。


    那些遥远的记忆大概只有遥远的人知道,锄云隐隐觉得,自己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他们同名同姓,也许会是同类。


    最重要的是,自己穿越过来,正好碰上他修炼太急出了岔子,即使他们性格大相径庭,大家也只会认为因为走火入魔导致的性情大变。


    得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青酒十分惊讶:“锄云哥哥幸亏我是在你走火入魔之后来的,不然就没法认识你了。”


    “……”


    锄云感觉这孩子的重点永远都抓得很特别:“走火入魔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吗?”


    “当然不好,”青酒说,一张口一股缠绵的水汽,“但你以前那么封闭自己更不好。像我,也会有很多不高兴的时候,但我只要有客人,就马上能赔上一张笑脸,不然哪来银子生活呢?”


    “……”


    他这一番话让屋子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桑儿是不知道该不该说,锄云更不知道怎么说,他看到明月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十分难过。


    最终还是锄云先开了口,他看着青酒一脸的无知无觉:“青酒,刚才那样的话还是少说吧,你现在不是戏子了。我是为你好。”


    桑儿也跟着点头,青酒却还是似笑非笑的:“戏子和青云宗弟子比起来,有什么区别吗?”


    锄云道:“你以后如果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可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青酒歪着头想了想,看向明月,“大师兄你知道吗?”


    明月转过头,看了他两秒:“我也没有。”


    青酒道:“师兄你是师父的得意弟子,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明月沉默片刻,“如果我遇到了那个人,我不会在乎他身份如何。”


    青酒愣了一下,然后被逗乐了似的:“师兄你说得真好听呀,比以前我那些油头粉面的恩客老爷们会说多了。遇到那个人说给他听,一定会让他感动的。”


    明月又觉得失望。


    他是只想说给青酒听。


    明月带着青酒走了,桑儿去门口守夜,锄云没有洗漱就爬上了床,那天仲有君轰出来的洞还在墙上大开着,呼呼冷风灌进来,让人如坠冰窖。


    这种破损只要修为高深的仙人大手一挥就能修复,昆玉真人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踏进过后院,锄云想来想去只有程鹤能帮他,也不知道那个见鬼的秋华真人到底上哪去了,偌大一个门派,连个掌门都没有。


    可是自从他那次在竹林外面放走了仲有君,程鹤就已经大半个月不见他了。


    锄云知道这件事自己做得不对,可他总忘不了梦里的那幅场景,仲有君和传说中的掌门师尊大概有很深的渊源,绝不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他一个犹豫,就让对方趁机逃脱了出去。


    也许他就此给青云宗留下了一个隐患,程鹤师兄怪他是应该的,可是他不该这么失落,大师兄没有义务来安慰他。


    也许是因为他是锄云来到青云宗之后第一个对他说“别怕”的人,也许那些夜里他的看望其实是给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可这不妨碍锄云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人很多的时候都是这样,无论对方的好意是真心还是错付,都没法阻止自己去珍惜。


    因为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得到更好的东西了。


    这天夜里锄云仍然做了杂乱的梦,梦里一会是哀鸿遍野的村庄,一会是微凉的夏日清晨,他抱着书去上早课,或者又是深沉的黑夜,谁的影子映在帷帐上,他急切地想转过身看清楚,结果动作太大,一下子把自己挣醒了。


    屋子里很静,床前空荡荡的。


    锄云微微喘着气,坐起来,窗外飘着雪,他静了一会儿,缓缓垂下头,觉得自己伤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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