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用“搬回”这个词也不准确，以前都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住着，锄云自己是第一次走进草堂。
里面的陈设十分简单，床榻、桌椅、书案和屏风一样不少，只是装饰素淡了些，冬日阳光斜斜映照在墙壁上，浅得格外清凛。
“杜甫曾有一居所，叫做浣花草堂，”锄云边跨进小院边东张西望，“想不到我也能住进草堂里，真是受宠若惊。”
“这里本来就是你的住所。”明月帮他把东西搬进屋，转过头来又问，“杜甫是谁？”
“大诗人，你不认识，”锄云道，“谢谢师兄帮我搬家。”
明月道：“正好我今日没有术法修习课，师尊便让我来给你收拾收拾，若是你东西多，就不用回学堂了。”
“我东西不多，”锄云看了看地上的锅碗瓢盆，“师兄你回去吧，我自己收拾。”
明月却不说话，仍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够了就停在屏风前，问道：“你把不了堂的这些东西都搬过来，不怕掌门回来怪罪？”
锄云道：“我可以在掌门回来之前给他送回去。”
明月笑道：“你怎么能知道掌门何时回来。”
锄云就不说话了，上次楠木真人召见他，说掌门去了无忧谷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如果是真的，那么不了堂的东西他送不送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锄云也不完全相信楠木真人的话，看他那样子似乎是想取掌门而代之，一脸心术不正的得意悠闲，说不定就是编个瞎话骗他们改投师门。
他又没有证据，骗不了锄云这个具有现代意识的青年。
仲有君那件事之后锄云又在梦里撞见掌门师尊数次，这事他也没有跟别人说过（也无人可说），其中还牵扯到一个仲有君，说出来只怕又得被有心的人污蔑为与邪魔外道，但他确实能够在梦里与掌门相见。
梦里的掌门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上去颇有些寥落，和第一次见面时那面如冠玉的天人之资有很大区别。
可能他老人家也是个酷爱换装游戏的潮人。
听桑儿说，掌门在得道成仙之前曾有过妻子儿女，只是后来一朝勘破红尘立地飞升，便把家室留在了人间，千百年来从未回去看过，也不知道他们后来过得怎么样。
桑儿煞有介事地猜测：“掌门这次下山云游，不会就是去故地重游的吧。”
不一定，几百年过去了，就算地方还在，估计也就只能看到三座长草的墓碑。
锄云不觉得掌门对人间能有多少留恋，倒是对不了堂，对整个青云宗有种隐隐约约的牵挂。
最近的一次入梦是在他即将搬离不了堂的前一天晚上，锄云收拾好了东西，早早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梦里就飘起了茫茫的雾。
掌门变成了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年迈老人，之所以还能认出他是掌门，是因为身上那股凌然的仙气，说话也慢悠悠的：“要走啦？”
锄云早已和他相见多次，也不慌张：“明天就搬。”
掌门道：“以后再想见面就难喽。”
锄云身形一顿，“前辈不能去前院吗？”
掌门笑着摇摇头：“此处有我牵念之物，前院空空荡荡，人来人往，不去也罢。”
看他神色，这牵念之物不简单，倒像有情的样子，难道是某个人？
总不能是我吧？锄云异想天开，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是仲有君，掌门对他十分冷淡，应该不会专门为了他半夜来一趟。
他想问问不出口，便道：“那我搬回草堂之后，还是经常回这里住几天，您要是想看我就过来。”
“……”
掌门意外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抹很复杂的触动，半晌，才道：“你这孩子总算是有孝心了。”
他总是让自己的魂魄夜里来入梦，说明本人被什么牵绊住了，肉身回不来，绝对不可能只是下山云游这么简单。
之前仲有君也说掌门师尊从未有过云游的兴趣爱好。
这个事值得好好调查调查，他得先找大师兄问一下。
想到大师兄，锄云没来由地一阵心跳，那天晚上他冷漠地说出那些话，最后却又软了心肠，为锄云擦去眼角的泪意，那一抹蜻蜓点水的温柔让他至今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味悠长。
关于性向这件事，锄云在高中时就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虽然也吃了一些苦头，但是他自己倒没有太为难自己，本来已经想着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了，干脆就一个人活下去好了，没有家庭孩子的负累，应该会自在不少。
天意却让他来到这个崭新的世界，不知道这里的人对同性恋的包容度有多少，但是至少不会有校园里那种被孤立被排挤的情况发生了。
厕所隔间里紧锁的门，桌洞里塞满的垃圾，还有写了辱骂话语的纸条……锄云现在想起来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而这里，有的是一群大呼小叫的弟子，清新雅致的环境，还有一个外冷内热的大师兄，和一只见了他就要扑上来的仙鹤暮春。
暮春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见他声音的，锄云刚把吃火锅用的那个大锅放在桌上，门外就突然冲进来一个白色的影子，一把扑到锄云身上，还掉了一地的羽毛。
明月赶紧躲到一边，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这仙鹤好不矜持。”
“别感叹了……”锄云费劲道，“师兄，帮我把这傻鹤弄开！”
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好之后，明月还是来来回回转圈，锄云把里间的帘子扎上去，暮春又把帘子一头撞开了，气得锄云在它头上呼了一下，转过身来后看见明月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远处，便道：“师兄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做的了。”
明月回过头，缓缓笑了一下：“我也没什么事。”
他这副神情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锄云也就不再说，又走到屏风旁边摆弄放在那里的几个花瓶，暮春也跟着他走到屏风后的木榻，屁股歪到木地板上。
明月看了他们半晌，还是忍不住出声道：“锄云。”
锄云应道：“嗯？”
“你今天……”明月有些踌躇，“还做火锅吃吗？”
锄云笑了，转过脸对他道：“不做。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天。”
明月就不说话了，失落地垂下眼。
锄云看他一会儿，捡着手里的一小撮菊花：“青酒不过来，师兄你也可以过去看他嘛。”
明月听了这句话惊得险些跳起来，他下意识想反驳，“谁说我想……”但是张了张嘴又放弃了，神情几变，最终闭了闭眼轻声道：“人多的时候总是好掩饰，两个人未免露骨。”
他是在说自己还是青酒，锄云分辨不清，明月师兄性格温和，情绪总是摆在脸上，不像程鹤师兄，即使在深夜里他们已经坦诚相待过很多次，但是现实中锄云仍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晚上，锄云收拾好已经要进被窝了，暮春还赖在草堂不肯走，锄云把它推到门口，它屁股已经在门外边了，两只脚还卡着门槛不撒手。
就在这时，程鹤从外面走来了。
锄云看不出他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对着他身后左看右看，程鹤道：“做什么？”
锄云收回目光：“没干什么。师兄，”他仰头看他，“不是说让我引出仲有君吗，但是经过上一次的事我有些害怕，能不能让我去你那里住几天？”
程鹤：“……”
锄云道：“有大师兄保护，就算那邪魔闯进来，我也能立刻将他制服！”
程鹤站在原地，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暮春在门口快乐地踱步，长喙撞到门框上，锄云冲他喝道：“暮春，老实点！”
程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锄云感受到他的视线，回过头道：“这仙鹤以前是住哪儿的，你能不能把它领走？”
程鹤道：“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语气总是很淡，这话更是一点起伏都没有，让锄云觉得自己如果说了“是”他就该表现出冷漠的神情了，于是低着头没直接回答，程鹤看他这样又缓和了语气，叹息道：“暮春与你亲近，不肯走是因为它原本就被养在这里。”
“……这里？”锄云抬起头，“你是说它也住草堂？”
程鹤点点头：“就在外面的草地上。”
白鹤一般栖息在开阔平原沼泽草地、大的湖泊岩边及浅水沼泽地带，锄云搬过来的时候确实看见草地旁边有个非常大的池塘，但这也不是沼泽啊，他自言自语地叹道：“果然仙鹤适应能力强。”
程鹤垂眼看他几秒，道：“让暮春到园子里替你守着，你去睡吧。”
“哦……”锄云答应着，觉得自己本来好像想问什么但是又想不起来了，慢吞吞地走到里间，又转过脸：“师兄，我是真的不能去你那睡吗？”
程鹤没理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看他仍然坚持望着自己，放下杯子道：“不睡的话便起来到院子里去练剑，上次走火入魔一事过后还未见你正经修炼过内府真元。”
“……”
锄云感觉他这样好像迂腐刻板的教导主任。
他瞬间失了兴趣，撩起帘子进了里间，窗外好大一轮圆月，锄云抖开铺满月光的被子，把枕头扔到旁边的卧榻上，想要整一整床单，后面程鹤又走进来了。
锄云直起身道：“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程鹤眉头一蹙，脚步未停走到榻边，道：“我也要休息了。”
锄云看着他。
那你进来干嘛，不应该回去睡觉吗……
突然，他脑中电光一闪，不可置信地看向程鹤。
程鹤抬起眼睛，似乎被他这副表情给刺激到了，把他扔在榻上的那只枕头放回去，自己上了榻，冷漠道：“我也住在草堂。”幽静的眸子望过来，“你不是害怕，想和我一起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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