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那是你们的故事 > 20、过往
    程鹤赶在日出时飞回了北海。


    仙会进行到第二天,气温继续下降,门人切磋的木质高台上开始飘雪,观战的棚子里弥漫着哈出的团团白汽。


    程鹤径直走向玉台,站在楠木真人面前:“师伯,锄云呢?”


    楠木真人道:“拒不认罪,又关回那边的冰屋里了。”


    程鹤看着他。


    其他人都不说话。楠木真人道:“怎么,不相信?”


    程鹤看青酒一眼,青酒面色淡白,垂头接受昆玉真人的灵力输送,楠木真人出声打断他的视线:“让你和明月一起去叫青酒,他们俩早就回来了,你怎么倒耽搁了这么些时间?”


    周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程鹤明白过来:“师伯是故意支使弟子离开。”


    楠木真人很轻地笑了一声:“若非你心里本来就有想法,我又怎么能轻易支走你呢?”


    自从掌门师尊被他送去无忧谷之后,楠木真人就不再把他当作一名普通弟子看待,说话总是带着一抹微妙的互相制衡的意味。


    程鹤从不在表面违逆他,“弟子只是想知道锄云现况如何,希望师伯不要见师尊和我不在为难他。”


    “为难?”旁边长虹书院宗主向元墨突然冷笑一声,“这小弟子不知从哪学来了一身见不得人的邪魔外道,出手用在修仙界自己人身上,本尊与几位仙师合力压制,你倒说这是为难他?”


    程鹤平静道:“师叔叫青酒过来想要证实锄云暴发魔力并非本意,他体内有一股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他想起无忧谷内秋华真人的话,“而这股力量也许正与大雪山秘境有关。”


    几人齐齐一怔,向元墨眯起一双冰冷的眼:“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回想起了百年前那一场仙界大会,大雪山秘境内死伤无数,最后只剩程鹤一人艰难求生,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无边荒原,遍地血光,境内邪魔乱舞,最终都归拢于一抹小小的少年人身影之中。


    那并不是什么愉悦且光彩的回忆,已经百年无人提起,就连昆玉真人也停下给青酒输灵力的动作,转脸看向程鹤。


    程鹤道:“青酒站在这里,不知仙君是否让青酒施法看清锄云体内秘密,一切都尚未有定论,仙君却要压制锄云?”


    向元墨紧紧盯着他,险些拍案而起,鹿鸣在一旁拦了一下,他顿了顿,紧接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又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台上一时安静极了,程鹤抬头看了青酒一眼,突然道:“青酒已经看过了?锄云果真……”


    昆玉真人道:“没有。”


    他把青酒拉到自己身后,看着程鹤的眼睛道:“锄云没有被邪魔附身,他还是他自己。”


    程鹤眸光微动,心中竟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悲伤,又转眼看向其他几人:“那么小师弟现在何处?”


    .


    锄云扶着一壁冰山,重重喘了一口气。


    这里是大雪山秘境内最壮观的奇景冰塔林,他拖着重伤的身体渡过冰河,在坚冰丛莽间的砾石堆上停了下来。


    自从被扔进这茫茫雪山之后,他就一刻不停地朝前走,但是因为身负重伤,短短一段河湾,让他足足跋涉了两个多小时。


    在看到金字塔般的冰山时,他心中剧颤,险些给它跪下。


    回头看来时路,一串血脚印。心口的剑伤烧出火灼般的剧痛,锄云左手捂着胸口,指缝间仍然洇出缕缕鲜血,他头昏脑胀,手脚冰冷麻木仿佛一副无形的枷锁。


    天际云痕重重,雷电滚滚从远方笼罩下来,锄云避无可避,只得咬紧牙关徒手去挡,凭空扯出一团黑雾,拼尽全力甩出去,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力道撞破黑雾,径直冲向他胸口。


    这股压力重得好像把整座雪山都砸到了他身上,锄云瞬间口吐鲜血被掀翻在地。


    他喘息着勉强睁开眼,甚至抬不起胳膊抹掉嘴边血迹,看面前一望无际的雪原,远处重重冰山闪烁着冷光,有几个腰悬佩剑、手握符咒的修士们,蠕动在巨大的冰谷里,一串小小的身影。


    锄云想叫住他们,可是没有一丝力气。


    这里距离雪山入口很远,已经深入腹地。身下积雪厚达一尺,很快濡湿了他的衣服,那一阵雪水的冰寒透骨而来,让他感觉血液都结了冰。


    流溢在冰壑之间的血水也渐渐凝固,锄云很快烧起高热,脸颊通红紧贴冰面,一转眼突然看到刚才那一群修士从冰谷里钻了出来,又朝他所在的地方走来。


    锄云咬牙挪动身体,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天边黑云越发浓稠,魔气卷裹着雷电,他身上散发出邪腥的气息,与云雷缠绕在一起,熏得周围几里焦枯成片。


    远处的修士们感觉到了空中越来越纷杂的妖邪气息,又犹疑着停下脚步。他们也是从一开始进入大雪山秘境,艰难支撑到现在,两天里克服了数不清的危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见到阴云浓血,都有些害怕与退缩。


    “之前不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吗……当时还很平静,什么都没有。”


    其中一个拿着感知邪魔的罗盘的修士出声道。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手中的罗盘,之前还颤巍巍的指针现在疯狂旋转,直直指向前方魔气最浓的地方。


    天地间一片浩荡,万里冰河横亘在眼前,只有一个鲜红的小点窝在河边,鲜明得触目惊心。


    “是……人?”


    大家都沉默,队伍里几乎已经没有还完好的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竭力走到现在,恨不得就地躺下再也不起,没有人有精力再去救一个马上就要被邪魔吞噬的人。


    “进了这大雪山秘境,死了就是自己选择的命。”


    几人转过身,摇摇晃晃朝前走去。


    队伍里最小的一名少年少了一只胳膊,肚腹洇满鲜血,他想要回头看一眼,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年人伸手拽了他一下,没说话,少年低下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众人想象中撕心裂肺的惨呼并未响起。


    锄云只是看着他们远去,绝望慢慢席卷上来,他费劲地睁开眼皮,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三座耸入天际的雪山,山顶雷暴倒悬而下,卷成了一道黑色漩涡,沿着山脉滚滚盘旋,犹如擎天之龙。


    下一秒,炫目的电光从云间直劈而下,落在锄云身上,痛得他灵魂都要脱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冰窟里冒出几只散妖,一道闪电劈过去,炸开数道血柱。


    血腥气混合着妖邪气,越来越多的妖物们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面前的这片冰河便开始暗潮起伏,散发出诡异的幽蓝色。


    锄云闭着眼,呼出滚烫的热气,他实在痛极了,就算此时出现一个能一脚踩死他的邪魔,他也没有半分力气再去动一下,刚才那道惊雷烧焦了他后背的皮肤,稍微抬下手都觉得自己会像糕饼渣子一样扑簌簌散落一地。


    天地间风云涌动,阴诡昏暗,冰河中翻涌的浪花卷起大片雪沫,伴随阴风飞速旋转,迷蒙一片。


    “灵魂并非本体,出手伤人并非本意……那么魔力从何而来?”


    “额头的赤色枫印?百年前仙会试炼后才有……难道要怪仙会疏忽酿成此祸?”


    锄云想起当时他们的说法。


    他捂着汩汩流血的胸口,跪在地上喘息,这一剑没有正中心脏,又因为他体内有邪魔之气护体,所以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长虹书院向宗主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慢条斯理道:“既是由仙会而起,那么也该在仙会之上结束。体内的魔息无法控制,可以去大雪山秘境中去释放一番。”


    ……


    可你为什么要捅我一剑?!


    他感觉到生命在渐渐流逝,天边云雷依旧轰然作响,所有妖邪倾巢而出,散落在各处的修士们刚从一个险境逃脱出来,立刻又陷入了邪灵混战的恐慌中。


    冰河幽蓝无际,巨大的深海鲸鱼接连跃出水面,撞破与魔息缠绕在一起的雾气,在长长的低啸中,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


    锄云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动眼珠朝那边看去,在蛊惑人心的低吟浅唱中,恍然看到蓝色海妖坐在礁石上,深色鱼尾随水花摆出优美的弧度。


    锄云疲倦地闭上眼睛,头抵在血水中,海妖的歌声让他激荡的识海慢慢归于平静,连意识都飘远了,眼前所有景象开始如水墨般洇开,雪山冰河不见了,只是雪花还在飞舞……


    他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外面大雪纷飞,窗下炭盆烧得正旺,上面煨着一小瓦罐鸡汤。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不知身处何方,身上的伤痛还在,只是没那么重了,正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程鹤踏着一地月色走了进来。


    程鹤坐在床头,在他旁边放了一个枕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道:“师尊已答应收你为关门弟子。此后不必再单独下山历炼。”


    他看起来年纪极轻,嗓音却淡。


    锄云看着他不说话,于是程鹤继续道:“你不要害怕,以后师尊会亲自带你修炼。”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我。”


    他的声音里藏着分辨不清的情绪,锄云从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屋子里浮游着一股松木香,到处都是梦幻般的橘色,不像现实之境,他谨慎地靠在床头,一声不吭。


    程鹤似乎习惯了他这样静默冷淡,站起身来,走到小火炉前面,解开瓦罐上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和着菌子的味道散发出来,锄云忍不住看了一眼。


    程鹤拿旁边的小瓷碗盛了几勺鸡汤,用手捂凉几分,然后才端到他面前,道:“这鸡汤从你被救回来便架在火炉上,煨了两个时辰。”


    锄云道:“不喝。”又垂下眼,“还救我干什么。”


    于是他就知道了,这是梦境,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在大雪山秘境中身逢绝地被激发了睡眠保护机制,传说海妖的歌声有蛊惑人心的作用,能为人编织美好的梦境,可是这梦并不美好,锄云也没有这些记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原主脑海深处的情景。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漫上来一股深深的悲伤,锄云抬手攫住心口,忍受着原主情绪的折磨。


    此后的情景如乱石飞沙急速掠过,锄云头晕目眩,最后停留在一间宽阔的厅堂之中。


    几位真人分列两侧,掌门端坐首位,座下一名年轻修士跪在地上,正在禀报什么。


    锄云稍微凑近了些,才听清他的话:“此事非同寻常,妖邪横行,至今已有数十人丧命,望青云宗能够深明大义,救百姓于水火。”


    这年轻人是长虹书院的弟子,在和师兄弟游猎途中发现了作祟的妖魔,自知不敌,于是登上青云宗寻求帮助。


    锄云心中不解,制服妖邪的任务应该落在几位真人,或者是明月他们那样的大弟子身上,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正疑惑,只听掌门真人出声道:“降伏压制妖魔青云宗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小公子有所不知,锄云刚从山下的一场历炼之中回来,损伤不轻尚未恢复……再且那孩子品阶不高,如何能……”


    锄云摸了摸腹部,确实一阵隐痛,无法对抗任何攻击,却听那名弟子道:“此妖邪诡谲非常,踪迹难寻,专挑极阴体质之人下手,据弟子所知,四大宗门之中,大凶之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出生的,只有真人座下锄云一人。”


    锄云一愣,自己竟是如此至阴体质!可是小说里这么阴的人不都是炉鼎吗……


    “锄云虽然只停留在炼器之期,若能将那邪魔引出来,也算大功一件,好过日后被当作炉鼎吸收——”


    锄云低下头,心里一阵痛楚,呼吸稍微重了那么几分,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白色身影从那边墙角处转出来,来到他面前。


    “掌门有令,无诏不得靠近议事厅。”


    程鹤往大厅里看了一眼,低头对锄云道:“走罢。”


    说罢画面一转,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座荒凉的村庄。阴沉的天色下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透露出不寻常的死寂,再往前走,几只秃鹫盘旋落下来,撕扯啃食死人血肉。转眼一望,到处是横陈的尸体,脏器肠子流满了所有田野沟壑。


    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低头一看,自己满手都是血,开了刃的尖刀冷光一闪,锄云心中猛地一激灵,劈手把刀扔到了地上。


    他将邪魔引了出来,却没有将其剿灭,整个村庄惨遭屠戮,几乎无一活口。


    邪魔是故意放过了他?还是说他身上的魔息让对方错以为是同类,造下杀孽后又推到他身上?


    “在那……就是他。”


    “他把魔头引来的,是他让我们没有了家乡!”


    远远地传来人们愤恨的低语。


    “他不是仙人吗……”


    “什么仙人……听说命格很凶,是百年一见的丧门星!”


    “除掉丧门星!”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嘈杂,逐渐形成一张大网将他笼罩其中,锄云头痛欲裂,心中好像注入了一股毒液,细细密密地侵蚀着他的心脏,他忍受不了地弯下腰,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身上突然遭遇了一下鞭打,皮肉猛地一下绽开。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鞭笞落在他身上,越来越快,越来越重,锄云痛得眼前一片血红,如雨的鞭影中,有无数人站在高台之外,冷眼旁观。


    这似乎是一场公开的刑诫,百姓们群情激愤,终于为家园亲人的罹难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执鞭的弟子铁面无私,玉台上血肉飞溅,伴随着愈发微弱的呼痛声,人们痛快地朝台上吐口水。


    “打啊,打死这个丧门星!”


    “还我孩子……”


    接连不断身体与精神上的创痛让锄云识海剧烈地震动,喉咙仿佛被掐住了,呼吸间撕扯出疼痛的血气,痛,太痛了……救命,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噩梦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锄云深陷在原主的记忆里无法自拔,他无力地垂下双手,意识渐渐归于黑暗,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掠过一缕微风,然后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锄云缓缓睁开眼睛,窗外残阳如血,明月负手走了进来。


    他刚升任为昆玉真人座下首席弟子,面庞已经脱去了稚气,只是嗓音还显年轻。他问锄云:“锄云,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出去了?”


    这是那次灾难一般的村庄灭亡惨案之后,锄云被关紧闭的第一百天。这一天的黄昏终于等来禁令解除。


    锄云说:“我在这待习惯了。我不想回草堂。”


    明月问:“为什么?”


    锄云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跟大师兄说什么。”


    明月在他面前坐了下来,“锄云,”他很真诚地看着锄云的眼睛,“虽然师尊一直说你天资愚钝,二师伯也不喜欢你,但是我得告诉你,你是宗门里我最想结交的师弟,这并不是因为你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你明白吗?”


    锄云看着他,感觉自己心里依然笼着一张巨大的网,他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明月冲冲他笑了笑,“之后你从这间屋子出去,只怕受到的冷眼与谩骂会更多,你不要以为掌门狠心对你施以鞭刑,那些百姓暂时消了气,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相反地,真正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但是,无论人生多么艰难,你都不能再自己折磨自己。”


    “我……我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一股力量,”锄云听见自己说,因为很久不说话,声音非常干涩,“我控制不了。其实关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没有见过母亲,从生下来就在逃难,可是大师兄将我捡回来,掌门师尊愿意收我为徒,我是不是就不该再去怨世道不公?可我还是有一件事想问,如果你也回答不了,我以后就再也不问了。”


    明月坐直了身体:“你说。”


    锄云说:“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可以绝对不去做自己认为是错的事情,可是我不行?为什么有些人可以用坚强来作为对抗恶的盾牌,而我所有的坚强都只能用来忍受犯错之后的鞭笞与煎熬?为什么?”


    明月张了张嘴,没有立即回答。锄云没有怪他,他垂下眼睛,最后说:“我知道了。”


    于是夜晚就到来了,锄云这一天夜里睡得非常安稳,往日那些折磨他的邪恶的梦魇都没有出现。半夜的时候起了风,窗户没关紧,锄云被冻得醒来,发现床前坐着一个人。


    他立刻意识到是程鹤。原来在久远的少年时期,他就开始默默地守候在锄云床前。


    他感觉到梦里的自己僵直了身体,比白天见到明月时还要无措。


    程鹤半张脸隐在月影中,看着面前空地上那一小块被照亮的地方。半晌他转过了脸,锄云赶紧闭上眼睛。


    内心砰砰直跳,不知道是幻境中的这个锄云还是他自己的。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进来,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他的手,小心地握住了。


    那一刻,锄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无助与热意。这回他确定了,这股热意来自于原来的锄云,因为在现实的情境里他已经体会过数次程鹤的温柔,而每一次他在夜里握住自己的手,锄云心里都是难言的心动。


    这一天夜里很冷,程鹤一直陪着他,没有起身去关窗户,冷风吹进来,锄云却只顾着看他模糊的侧脸。他想他跟原来的锄云还是不一样的,那天晚上风那么大,他却不敢惊动程鹤。


    窗户一直开着,他觉得冷,可是他不敢说,锄云只觉得难过,幻境里的他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师兄你可不可以把窗户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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