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活像献宝，这几样菜又确实没吃过，把锄云说得心思大动，想说都来一份，却见程鹤在一边冷着脸不言语，心说难道大师兄有忌口，只是不好说出来，于是凑过去小声道：“怎么了？这里面有师兄吃不惯的？”
程鹤只是转眼瞥了他一下，便又回转了过去，对店小二道：“这三样要一份清羹，再上笋鲊、糟琼枝两样素菜，并蜂糖糕一盒点心。”
小二听他这语气似乎来过，对客栈吃食十分了解，笑道：“客官这是从前宿过小店？这几样素菜都是菜单上没有的，不是熟客可说不出来，可是小的看客官实在脸生……”
程鹤道：“小时家在此处，是故熟悉些。你只管传菜便是。”
店小二下去之后，锄云问道：“大师兄，你以前真住这里啊？”
程鹤倒了杯茶，道：“小时颠沛，不过顺口一说。”
锄云一愣，这才想起来明月说过大师兄是儿时逃难时被家人丢下的，颠沛流离，何曾有过家，自悔一时嘴快触到了他的伤心事，歉意道：“对不起，师兄。”
程鹤喝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童年往事罢了。不必介怀。”
“嗯好好，”锄云连连点头，又想起来，“那你怎么对这里的菜这么清楚？好像来过很多次一样。”
程鹤道：“早些年师尊带我下山云游，常到此地，宿在这间客栈。”他略微回忆了一下，“许多年了，那时这客栈的小二还不是这个人。”
锄云观他神色，是不同以往的温和，看了片刻，程鹤察觉到他的视线：“看我做什么？”
锄云看着他的眼睛道：“师兄，你是不是有点想师尊啊？”
程鹤微微一怔，墨色的眼眸细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锄云朝窗外看看，黄昏的暮色已经消退，夜色沉沉涌了上来，传说中能看见仙人的望仙山在夜色中浮现出了隐约的轮廓，他望了几秒，转过来脸来，跪在榻上对程鹤道：“这里是距离无忧谷最近的小镇，又是你和师尊小时候云游的回忆，我们来到这里，你是不是很希望在那座山上看见师尊的影子？”
程鹤没说话，手指用力地捏紧了掌心的杯子，他知道自己在一边沉默，一边掩饰。他没想到原来有人能够看出他心里的慌张和无措，原来有人能意识到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大师兄，他也是从师尊座下的小弟子开始长大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师尊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锄云半天没听到程鹤的回答，看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心说难道我又猜错了？不禁暗自忐忑，想要道歉，却听程鹤突然笑了一声，道：“没错，距离师尊进入无忧谷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但是，锄云，这话我也只跟你说，当初是我亲自送师尊进去的。”
“你亲自送去的？”锄云惊讶道，“这么说，师兄你早知道掌门师尊大限将至？”
程鹤盯着杯口，点了下头。
锄云道：“可是为什么不让其他师兄知道呢？”
“一宗之主飞升或陨落，都会对弟子产生影响，被其他有心之人尤其是魔族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锄云大惊道：“咱们这还有魔族？！”
“尚未发现，”程鹤没想到他这么震惊，缓缓摇了摇头，“千百年来却不乏心志动摇堕入魔道之人，不可不防。”
“你是说仲有君？”锄云明白过来，“我看楠木真人十分觊觎掌门这个位子，如果让他和那个魔头勾结上了，那就麻烦了。”
程鹤道：“师尊并未直说将掌门之位传给谁，二师伯是个仙痴，心里没有百姓，三师叔也无意于掌门之位。”
“那你呢？”
程鹤：“我最后一次见师尊，他并无传位之意。”
锄云不知道他为了自己一个月前闯入过无忧谷，思索道：“可能是你当时将掌门送入无忧谷，他老人家还没确定自己就要死了，现在都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青云宗总不能一直没有掌门啊……”
程鹤还是不说话。
锄云盘腿坐在榻上，想了想，爬过去凑近问道：“无忧谷还可以再进去吗？”
程鹤垂下眼：“三界以外之地，生人进入对魂魄有损。”
锄云不依不饶：“那……那个魔头呢？他不是普通人，进去应该很顺利吧？”
程鹤：“不知。”几秒后又道，“难以预料。”
“师兄你觉得，”锄云沉吟片刻，突然露出一点八卦的神情，“他想见掌门师尊，和你想见掌门师尊，是一样的感情吗？”
“……”
程鹤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我可不是信口胡说啊，”锄云举起手，“谁家孩子会因为见不到爹了就把自己搞得入魔了啊，这么重的执念只可能是那种……那种感情吧，也不知道掌门怎么折磨过他……”
程鹤目光沉沉，锄云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小了声音，但是安静下来又想我为什么要心虚，我又没说错什么，于是又壮着胆子道：“不过他那种魔头也没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任何苦衷都不是他祸害别人的理由。”
程鹤道：“你好像十分恨他。”
提起这个锄云立刻愤恨道：“在大雪山秘境里他想要引诱我堕魔，折磨得我痛不欲生，我恨不得他下十八层地狱。”
程鹤细想了一会儿，道：“他似乎……并未为祸过世人。”
锄云立刻瞪圆眼睛：“那我也是人啊，他盯着咱们修仙界，不也就相当于阻断了凡人通仙的途径吗？”
茶水已经凉了，程鹤看着杯身上的竹叶，眼前浮现出大雪山秘境里锄云一身伤卧在冰河边的样子，和百年前他初次在雪原遇见锄云的场景有些相似，不过两人的身份换了过来，将人抱进怀里时，那一刻的心绪也不一样了。
程鹤抬起眼，看到锄云歪在榻上，脸上全是明媚的张扬，他顿了一下，道：“自雪山秘境中回来，你比以前变了许多。”
“嗯？”锄云心中一跳，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干什么，自己穿越过来后不就说过失忆了么？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这样不好吗？”
程鹤看他半晌，转回脸，举起茶杯终于递到嘴边，“我还是更喜欢你安安静静的样子。”
.
晚饭还算丰盛，程鹤点的几道菜味道都很不错，除了那道江瑶清羹。
锄云实在不喜欢吃鱼虾类的海鲜，但这好像是大师兄特意为他点的，直到这时，锄云才深刻体会到自己与原主之间巨大的性格差异。
原来的他应该是一个挺内向自卑的人，甚至因为遭遇坎坷而显得怯懦，生活环境不友好，所以他对身边的人也有距离，明月说过他曾经和谁都不亲近，只有程鹤会遵循秋华真人的命令带着他一起修炼，但是或许是因为体质问题这么多年也没有修出个什么结果来，所以他也就变得越发阴郁，修为更加没有长进，内心越是郁结，就这么恶性循环，最后导致走火入魔。
跟这样性格的人相处肯定会累吧。
其他人是忌惮锄云的霉运体质会牵连自己，所以总是和他保持距离，而程鹤则是参与了他的整个少年成长阶段
他带他修炼，陪他长大，锄云被其他弟子讥讽大师兄可能还会开解他，可是这么多年了锄云依然孤僻冷漠，独来独往。
如果他没有穿越过来，程鹤面对这么一个始终封闭自己的小师弟，会不会觉得难过？有时候想想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关心爱护，却没有看到改变，会不会感到挫败？
锄云咬着手里的蜂糖糕，默默瞧了程鹤一眼。
程鹤吃饭慢条斯理，竹木筷子夹在指尖衬得肤色白得晃眼，他抬眸看见锄云吃饭也不规矩，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糕饼渣子掉得满桌都是，皱皱眉：“坐正。不要来回晃。”
“好嘞。”锄云立刻放下腿，挺直脊背，又笑嘻嘻道，“师兄，我以前……我是说我没有失忆之前，是不是非常乖巧，很听你的话？”
程鹤拿筷子得手一顿，道：“乖巧有余，听话不足，修炼得苦了，也会使性子不理人。”
锄云有点惊奇，心想那小倒霉蛋居然还会使性子？咬着筷子尖琢磨一会儿，又问道：“那我现在不仅不使性子了，还会主动去修炼，修为也提升了很多，你会不会感到欣慰？”
程鹤吝啬地微微颔首。
锄云更进一步：“那原来的我，和现在的我，你觉得哪个更好？”
程鹤抬头看他笑容明朗，眼里多添了许多亮光，语气也不自觉跟着轻快起来：“自然活泼上进些更好。”
这个回答让锄云通身舒畅，满意得不行，嘴上也就越发得寸进尺：“那你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原来的我？”
“……”
这回程鹤沉默了。
他夹着筷子看了锄云许久，眼里那点笑意渐渐沉下去，神情矜持起来，看得锄云禁不住心头微颤，结巴道：“怎、怎么了，我就是顺嘴一问，这么严肃干嘛。要是你觉得随便，那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他低下头，紧张得攥紧自己的衣角。
程鹤盯着他的发顶，现在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又好像回到了以前，他从来不喜欢他委屈自己，也期望他能坦然表现自己内心的想法，可是此时面对这样一个蓬勃活泼、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少年，他又突然觉得陌生，在锄云问出喜欢哪副模样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要避开对方的目光。
“时候不早了，”他放下竹筷，“撤下饭菜就准备休息罢。”
夜晚两人各自睡在床的一侧，中间几乎还能睡下一个人，锄云睁着眼睛，从他这个角度，能够看到窗外远山起伏的轮廓。
他不知道程鹤睡着了没有，不太敢转过身去确认，晚饭的时候说话没控制好分寸，大师兄好似被冒犯了一般，整个洗漱过程冷若冰霜，把上来送热水的小二吓得以为自己服务不到位，连声道歉，想起程鹤那副全世界都欠了我几百万的冷漠脸，锄云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在黑暗里翻滚了两圈，来压抑嗓子里流出来的一丝笑声。
察觉到他的动静，程鹤翻转身体，由侧躺变成了平躺，“寝不语。”
锄云立刻翻过身去，枕着手看他：“大师兄，你还生气么？”
程鹤叹了口气：“我没有生气。”
锄云问：“那你刚刚怎么不理我？你不说话的样子特别吓人，刚刚那个店小二都差点要跟你跪下了。”
程鹤：“……”
锄云自己乐了一会儿，看他又沉默了，于是向前挪了一点，安静地叫他：“师兄，你是不是睡不着？”
程鹤没动，也没出声。
“大师兄，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程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地说道：“不是因为差点走火入魔吗。”
听他语气似乎对这件事的发生没有疑议，但是细听又会发现其中夹杂着一丝不得不接受的无奈，锄云踌躇着扭了扭身子，装出一副随意提起的样子，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你会怎么想？”
程鹤的身体在黑夜里如同一座连绵的山丘，他维持着平躺的姿势没有动，眼睛转了一下，看到旁边的少年瘦小的肩膀在枕头上有规律地起伏，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心里竟说不出是悲是喜，可能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让锄云误以为自己又没控制好询问的深浅，说错了话，连忙道歉道：“不是不是，对不起师兄，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他自己反思两秒，觉得不该再说话了，翻过身拿被子蒙住头，“我睡觉了。”
程鹤这才转头去看他的背影，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锄云扯起被子抱在怀里，一阵窸悉簌簌衣物摩擦的声响过后，不动了。程鹤独自一人在深夜里静默着，没有丝毫睡意，他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独自下山除妖的时候，那时他二十岁，冰凉冷淡，实际上却笨拙、表情僵硬，除了妖带着一身血去见惨遭祸事的村民，却连一句安抚的话都不会说，眼睁睁看着几个重伤之人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下去。
他回到青云宗，秋华真人只是淡淡地褒奖几句，没有再分给他别的任务，他自己一个人回到斋舍。深夜里睡不着，下床去找水喝，怕惊动其他弟子，一次又一次撞到柜子和床脚，锄云就是这个时候起来的，他也没有点灯，只是默默地走过来，爬上他的床，手放在他撞出淤青的手肘与膝盖上，一边轻轻地揉，一边小声说：“没关系，师兄，不是你的错。”
月影晕出朦胧一圈柔光，程鹤感觉手边真的传来一丝轻微的触感，竟和回忆中十分相似，他立刻睁开眼睛往旁边看去，只见早该睡着的锄云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慌张道：“师兄，我一睡着就梦见无数鬼魂围在床前，赶也赶不走……”
他惊出一身冷汗，额头汗涔涔的，低下头，看到自己距离程鹤非常近，几乎快贴到了对方身上，赶忙松了手，背过身去，程鹤感觉身边一凉，微不可察蹙了下眉峰，却见锄云又突地转了回来，眼里全是恐惧之色，手指着窗外：“还有那山上，你看见了吗，也全是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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