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百姓出来各扫门前雪，地势不平，这里雪薄那里雪深，邻里之间握着扫帚笑语几句，这是年前最后一场大雪，开春便是新气象了。有那动作快的清出一片空地，便开始支摊搭棚往外搬东西，门口架上一口大锅，热水滚沸，第一把挂面下进去之后，小镇热闹的早晨就开始了。
各处街巷相继响起人声，吆喝的、贩浆的、牵马出马厩赶鞭的，一时都混入清晨凛冽的空气里，仿佛一匹平滑绷直的锦缎被绣上繁复的花纹，突然不知哪里一声尖呵，周围的人纷纷围上去，却原来是一个久居的孀妇，看着门槛上的一只包裹呆愣，问是什么，寡妇只顾惊恸说不出话，邻居拿一长杆伸过去轻轻一挑，里面的东西便现出了形貌，竟是个铜镜，旁边一支褪了色的金钗。
一看这两样东西，其他人便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油坊老板拈着两撇小胡子道：“莫不是什么老爷看上了娘子，这是来下聘的？”
那笑变成了响亮的，又有人问：“若说下聘这聘礼未免寒酸，瞧那金钗，不知几个娘们儿用过。”
寡妇面色发白，好像没听见众人的调笑，嗫嚅道：“……这是我那早逝的夫君送来的。”
“什么？”
寡妇怔怔的，两行清泪流下来：“他曾与我托过梦，说自己其实是飞升成仙，这镜钗是我烧给他的。”
“既是烧了的东西，怎么又能回来？”
此处距离望仙山不过千余里，夜里经常能够看到一些飘渺的影子，所以人们对于神鬼一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寡妇弯腰拿起那包裹，如捧珍宝一般护在怀里，低声道：“是他回来了，他回来看我来了……”
众人看她伤心流泪，以为是独居多年思念过重神智混乱了，没有戳破，只是嘀咕道：“可怜，真是魔怔了。”
这时，有一人站出来惊道：“她没看错，真是仙人下凡了！”
众人回头去看，客栈老板也举着一物出来，笃定道：“我可以作证！”
卖炊饼的老妇人指着他道：“掌柜的，你也收到你亡妻托给你的什么物什了？”
其他人哈哈大笑，客栈老板梗着脖子：“老妪莫要取笑，你们来看这物。”
说着拿出一枚玉玦，仙鹤式样，莹润非常，不似俗物，老板道：“此乃家里祖传之物，是先祖上山砍柴偶遇一耄耋老者所赠，世间更无第二枚。祖父逝世后此物便与其他遗物一道在坟前烧了，今早它竟出现在一间客房中，那两位没贵客早已退房离去，也问不出什么缘由了。”
老妇人听了喃喃道：“那两位贵客怕不是下凡的仙人？此次前来是特意将这玉玦带给你，说不准你爷爷在那边过得挺好。”
邻居们纷纷摇头，笑他们神道道，都被望仙山迷住了，只是块玉玦而已，难道人家不能仿作？但是为何又特意送来客栈，却没人说得通，天光越发亮了，有客人来逛早市，人们笑语几句，不再多言，各自忙去了。
小镇开始忙碌的一天时，人们口中的两位贵客正乘船漂在寒风猎猎的江面上。
程鹤持剑立在船头，衣衫在风里翻飞不止，划船的舟子抹了把脸上的水迹，劝他道：“这位公子还是往里站站吧，江上风大，一会儿身上溅得全是水。”
程鹤却好像浑然不觉，看着面前波荡的水面，道：“无妨。”原地立成了一桩肃然的神像。
舟子见这怪人实在劝不动，也就转过了脸来，看向船舱里另一位客人，这小公子身上罩件靛蓝披风，脖颈一圈毛绒绒的围领，瞳眸剪水，冰雪人儿一般，此时正拖着腮看过来，目光对上，笑道：“大叔您不用劝，我这兄长最是个一意孤行的性子，最爱行舟江上赏些别人理解不了的景，别管了，等他受不了冷了自己会进来的。”
听得一字不落的程鹤：“……”
锄云闭着眼都能想象到大师兄那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麻木脸，心里乐不可支，又对舟子道：“还要谢过您肯为我们行船，这天江上风大浪急，又有雾，只有大叔您答应载我们过江。”
舟子便挨在船篷边，边划船朝他望过来：“还是这位小公子懂事儿，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左右今天第一桩生意，拒绝了意头不好，你们给的船钱也不少，我不吃亏。”
锄云笑笑不说话，心想你搭两个仙人上船，不仅不吃亏，福气还在后头呢。
那舟子见江水划出了道道波纹，风势向前，也就放下木浆让小船自己漂流一会儿，笼着袖子冲锄云问道：“这江心小岛不大，远看全是些雾森森的树，从不曾听说上面有人，不知道二位公子要找的是什么世外高人，值得这样特意前去拜访。”
锄云道：“兄长很早以前的一位故人而已。”
其实关于这位故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程鹤本不愿多说，但是禁不住锄云一晚上软磨硬泡，才告诉他那人脾气古怪，不与世人来往，独自住在江心上的一个孤岛上，擅长卜卦，能够预知未来三天发生之事，他与秋华真人早年下凡游历时，曾随手救过他，也就结下了一点仙缘。
他这边想着，外面掠过一阵刺骨的寒风，舟子裹紧棉袍，出去看桅杆指向，听见程鹤在船头道：“又下雪了。”
锄云探出头，看到浩荡江面上雪雾茫茫，两岸芦苇在风里弯下了腰，远处参差一些黑点若隐若现，抬头朝程鹤的背影道：“师……兄长，待会儿到了岛上，如果那个故人没有饭招待我么们，那怎么办？”
程鹤没理他，可能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幼稚，回答了有损他仙人的形象。锄云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孤岛，周围都是些细长的白茅草，实在不像有什么东西能吃的样子，忧愁地叹气，开口又问：“你不让大叔在小岛旁等我们，送到就走，那我们怎么回去？”
程鹤还是没出声，锄云爬出去伸手拽了下他的袍子角：“你哑巴了吗……”
恰好此时风势增强，前面一个浪头打过来，带起船身一阵摇晃，程鹤本来站得极稳当，突然被他拽了一下，右腿微移，又要保持小船平衡，趔趄两下，差点栽进水里，重新站稳之后，回头看了锄云一眼：“再说话，就把你丢在这里。”
锄云半个身子还趴在船舱外：“……”
不得了，矜贵高华的大师兄下了个凡都会面无表情威胁人了。
大约一刻钟后，小船渐渐划进了江水中心，眼前几座零星小洲，白雾笼罩，最大的一座也不过能盛下三四户人家，可一眼望过去，别说人了，洲上遍布枯草树木，连座茅屋也没有。
舟子将船停在岛旁，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公子，这上面真不像有人的样子，不然我在这等一会儿，您二位上去转一圈，找不见人我再载您回去。”
程鹤一脚踏出去，踩在小岛湿润的土地上，回过身道：“不必。眼见雪又要下大了，你回去吧。”
舟子是个善人，到底不放心，想到那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要跟着这个木头一起去岛上送死，心里就觉得揪得慌，还要再劝，程鹤便把瘫在船舷边的小公子拽上岸，道：“我们要在岛上住两日，你若等得起，便在这等罢。”
说罢就牵着锄云往茅草丛走去了。
走了一段路，锄云回头望望，远远的岸边水波涌起，已经不见小船的影子，他转脸去看身边的人，只看到一道棱角分明的下颏：“师兄，你生气了吗？”
程鹤道：“没有。”
锄云：“那你刚刚那么凶干什么。”
程鹤刚要说话，前方陡然一阵风声呜咽，草丛中似有异声，锄云转过脸：“什么动静……”
一支利箭猝然擦着他的面颊划了过去。
程鹤拽过锄云，抬手用灵光化去利刃，持剑在手，下一秒，更大的寒风拔地而起，所有细茅草仿佛瞬间有了意识，不约而同朝二人包围而来，每一根茅草尖都成了锋利的剑刃，锄云与程鹤后背相抵，手中汇聚一团黑气，在一根草尖即将刺到他的眼睛时，抬手正要抵挡，却被程鹤一把拉到了身侧，那草尖就贴着他的眼角擦过去，程鹤两指“啪”打出一张灵符，周围瞬间灵光大炽，拂过所有剑拔弩张的草丛，耳边风声渐渐小了下去。
锄云站在原地，抹了眼角下一抹血迹，看见前面一片倒伏的长草中走出一个人。
那人还没来到跟前，声音便已先至：“怎么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老头子还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闯进来了。”
话刚落，草丛分开，里面走出一个皂衣灰袍的老人，手执拂尘，一脸攻击性非常强的沉肃。
程鹤见了，并没有施礼，只是道：“怕事先说了，你不肯见。”
老者鼻孔里哼了一声，视线落到他身后的少年身上：“这还有个小人儿。”
锄云便从程鹤身后走出来，觉得大师兄倨傲，自己却不能没有礼貌，于是端端正正鞠了个躬：“锄云见过老先生。”
老者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程鹤，对方也颇有些怔愣地看着这孩子，他便没有多问，晃了晃拂尘道：“不必多礼，要细算的话，老身还要算你们的晚辈，按理该叫你们一声祖爷爷。”
锄云：“……”
然后他转过身：“进来罢。”
在这荒芜的小岛上，肆虐生长的草木只是遮掩，原来深处坐落着一间白墙红瓦的小院，只是以法术隐蔽了，浓重的雾气被老者拂去，那小院才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锄云跟着他们走了一路，逐渐明白程鹤为什么不让那舟子在岸边等待，还冷淡地催他走，面前这位老人脾气看起来非常不好，更不喜欢有人打扰，对待外来者全都无差别攻击，那舟子如果没走，恐怕船都被掀翻了。
穿过花木扶疏的院落，接近屋门时，突然听见里面一声细细的叫唤，像某种小动物，锄云心里雀跃，正要进去，感觉胳膊被人拦了一下，一抬头，发现程鹤左手横在他身前，眼睛盯着屋内，神情有点防备，他心里一愣，难道大师兄不喜欢小动物？老者站在里面回过头不耐烦地说：“愣着做什么，进来。”
程鹤低头看看锄云，似乎在衡量什么，锄云眼尖，瞥到老人转身后脚边蹿出个毛茸茸的团子，顿时欣喜地要抬腿，程鹤却再一次拦住了他，甚至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细长的手指堪堪停在眼皮上，随后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就在院里等我。”
房门一关，锄云被隔绝在外，知道他们可能是有要紧事说，他望着木门上生了锈的铜环，鼻尖还萦绕着程鹤指尖淡淡的雪雾气息，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大师兄讨厌小动物，而是自己不喜欢，甚至可能还有点惧怕？
中奖！又是一个跟原主大相径庭的特点呢……
锄云心中复杂，不再干站着，找了个树荫下的小潭，自己玩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又阴沉下来，房门终于开了，程鹤从里面走出来，左右望望，没看到锄云的身影，以为他是害怕狸猫躲起来了，便在院子里四处走了走。桥边一株桂花，落得满池残香，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边上喂鱼，见他来了，兴冲冲地朝他招手：“师兄，这池塘里的鱼不挑食，连草屑都吃呢！”
程鹤见他雪肤冰貌，脖颈处一圈风毛衬得面如玉魄，只有一截白生生的手腕露在外面，较从前更加明俊莹润，好像许久不见似的，站在那里静看半晌，锄云等了一会儿，奇怪地抬眼，然后站起身噔噔噔地跑过来，问道：“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
程鹤骤然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恢复淡然模样，道：“方才托清泉卜了一卦，仲有君……三日后将至望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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