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客栈中的那个店小二！
他立即催动仙法追上去，但是追了几条街，都只能摸得着那人的尾巴，拐过一个转角，突然一阵白光大炽，只听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啊——！”，前方烧起了蓝白相映的火焰，眼见着小二的身影在青烟中如同融化的烛泪一样软下去，走近一看，却只有一张褶皱的人皮瘫在地上。
内里的血肉已经被掏空了。
锄云抬起头，前面的长巷中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他脱口道：“大师兄。”
“嗯。”程鹤收起手指，沉沉应了一声。
锄云凑到他身边，目光落在地面这张人皮上，道：“在客栈里他就有些不对劲，看见变天专门叮嘱所有客人不要出去，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出现似的……”
提起这个锄云稍微顿了一下，这邪魔应该不知道空中那几位仙者对凡人是没有威胁的，他要是想要祸害百姓，就不应该让他们躲在屋子里，那样做反而像是为了保护他们，不陷入恐慌的混乱中。
刚才也是，他一道邪术散了那白影的魂，老妇人却毫发无损。
看起来他似乎是只与仙界的人对立，而把百姓隔绝在外。
锄云问：“他是仲有君吗？”
程鹤拿剑尖拨了一下人皮的脸孔，面上呈现出一片死气的灰白，“应该是。看来他已经提前到了这里。”
锄云叹道：“那清泉老头的卜算也不怎么准啊，比他说的快了三天呢。”又踮脚瞧了瞧地上的人皮，“还知道扮作店小二的样子，差点让他蒙混过去。”
他正想蹲下身把这可怜小二的尸体拾起来，抽空度化了他，就见旁边的人有意无意侧了下身，下一秒视线便被遮住了。
锄云愣了一下，眼见程鹤长剑一挑，便将人皮收进掌中，化作一捧明蓝色的光团，落入了他腰间的锁灵袋里。
地上留下一滩暗红的血，转瞬间就被他抹去了。锄云眨了眨眼：“师兄，我不晕血啊。”
程鹤都处理好了才转过身来，说：“我知道。”
锄云心说知道你挡着我干什么，还没问，对方已经收回了目光，随后看向不远处晦暗的夜空。
锄云这才意识到还有那几个刚失去了一位同伴的仙者，忙跟着转过视线，然后就听见程鹤背对着他又说了一句：“怕你难过。”
“……”
锄云心中不知怎么突然重重一跳。
他抬手捂住胸口，感受到里面不寻常地一阵跃动。
夜空中乌云一片片散去，程鹤提劲再次飞去望仙山，锄云目送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天际，才转身往回走。
来到之前那个小巷口，妇人还在那里，只是原本就不怎么清明的眼睛此时显得更加空茫，锄云走过去扶住她：“阿婆，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节哀吧。”
妇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旁边有人在跟自己说话，慢慢转了转脖颈，几缕发丝垂下来，露出耳边参差的白发，慢慢道：“节哀？他去了的时候，我就已经节了一次哀了……今晚竟又见了，还有第三次么？”
她用一双布满茶垢的眼睛看着锄云，那其中隐藏的悲伤让他心底发酸，努力正了正神色，出声：“阿婆……”
“看来是没有了。”妇人低下头笑了笑，“从今往后也能彻底断了念想了……”
锄云看她心如死灰的模样，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做法，如果他没有急着带他们从江边回来，那么天上那位前辈也不会看到自己昔日的妻子，给了妇人希望又在一瞬间让她绝望，这比凌迟还要残忍。
正想着，妇人在他胸前又抬起脸来，问道：“那个害我夫君的邪魔……是什么东西变的？”
民间常有关于邪魔的传说，只是它们每次出现都不以正常面目示人，所以在凡人的眼里，那都是一些山野精怪修炼成形才来害人，而人类夹在仙人与邪魔之间，上不着天，下惧于魔，又有天灾祸世战乱连年，只能苟延残喘，艰难求生。
锄云听了这个问题并没有多想，直接道：“不是什么东西，是人。”
“……人？”妇人怔了一下，才缓缓摇了摇头道，“怎么会是人呢……人怎么会来害人？”
锄云搀着她没有回答，墙角凉风拂过，妇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锄云道：“阿婆，我送您回去吧。”
妇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锄云叹息一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去。
回到客栈，整座楼依旧人心惶惶，老板给他开了门，一进去就有好几个男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话，锄云一步不停直接走到楼梯口，右脚已经要跨上第一层台阶了，客栈老板才终于拦住了那些迫切的客人，看这个小公子神色恹恹，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唯恐冒犯了贵人，双臂一伸把其余人隔在楼梯下面，大喊道：“好了，都别说了！公子累了，让公子上楼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问！”
身后人声渐渐静了下来，锄云上了楼梯，又在拐弯处停下，转过了身。
那些百姓没有散，聚在一起，见他回头立刻抬起殷切而充满期望的双眼，锄云看了一会儿，还是出声道：“没事了。”想了想又道，“今晚也别再出去了，都好好睡一觉吧。”
“好好，多谢上仙……”
“仙……公子说的是。”
“……都听上仙的。”
人们纷纷点头应和。
锄云没再停留，也没解释，径自上了楼。
回到房间里，桌上的烛火已经燃了一半，他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不知道程鹤什么时候回来，他没有丝毫困意。
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走廊很安静，但是他知道每一间房后面都是贴在门板上细听动静的人，恐怕整间客栈所有人都想来看一眼。
锄云虽然生性活泼，但也不是多事的人，刚才冲动地飞出去，暴露了身份，还害死了一位前辈，他后悔不迭，此时程鹤不在身边，无论夜里再有什么动静他都不会随意走动了。
望仙山云雾蒸腾，但是看不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影子了，夜色越发幽寂，潮湿的水汽逐渐弥漫开来。
锄云望着窗外，慢慢趴在桌面上，把头埋进两臂之间。
不过一会儿，门响了，锄云立刻挺直身体，紧紧盯着门口，进来的却是客栈老板。
老板送来一提食盒，放在桌上，道：“公子，您一夜奔波劳碌辛苦了，这是小店的一点心意。”
说着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是几样十分精致的点心，和一瓶梅花酿，刚放在桌面上就漏出来一缕醉人的酒香。
老板见他没什么情绪地看着这些吃食，以为自己送得不合心意，小心翼翼道：“公子，您如果不用吃东西，我就将这些拿下去，冒犯之处还请不要见怪哈。”
锄云轻轻挑了下眼皮：“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板停下弯腰点头的动作，看他片刻，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上仙……上仙见谅，”他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小镇哪里得罪了幽冥，或者是招惹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才叫邪灵在今晚显形，我们已经吃到了教训，今夜恐怕再不敢入睡，只是……”
锄云：“只是什么？”
老板嗫嚅道：“只是小民实在愚笨，不知道过去这几年做过什么冒犯的事……”他额头上流下冷汗，“镇上从没有出过盗墓贼，各家死者也都入土为安，入了夜那些郊外的野坟地静得连只野狗都没有，如果真的谁家暗地里犯下了大不敬的事，还请上仙示下。”
“……”
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蜡烛烧到极盛爆了一朵烛花，“哔剥”一声突然惊醒了锄云，他轻轻叹了口气。
老板听见叹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但是这位神色淡淡的小仙人却温声说：“没事，你起来吧。”
他没敢动。
“你们没做错任何事，真的，”他又说，“遭遇了伤害，首先应该想到的不应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对方为什么要害自己。”
老板慢慢抬起头，锄云俯下身来，对他道：“邪魔是没有心的，他们想要为祸人间根本不需要理由，或者不需要什么正当的理由，所以你们是受害者，应该去恨那些让自己受苦的东西。”
他把老板扶起来，坐到桌边，“但是，在还没有什么能力对抗不公的时候，学会退避，才是比较好的选择。”
老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起来什么又问：“敢问上仙，如果之后再出现类似今夜之事，我们……”
“避一避，”锄云说，“邪魔可能盯上了你们这地方，这几天去外头躲避一下。”
他没明说今晚的事情不是邪魔作祟，不过仲有君已经来到此地却是真的，既然之后要碰上，那么这里的百姓总会受到牵连。
客栈老板离开后，锄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盒中的糕点咬了一口，口味不是他喜欢的，甜味不够，只是做得精致，各种花朵的式样。
刚把糕点放下，就听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爱吃么？”
锄云手停在半空中，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空气中泛起一圈微微的涟漪，随着中心的显形而往外扩散着，不一会儿程鹤就从里面持剑踏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锄云转过脸来：“你怎么不走门？”
“夜深了，不愿惊扰百姓，”程鹤敛着衣角，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睡？”
锄云道：“不困。”
程鹤把目光转到他面前的糕点上，问道：“又饿了？”
“……”
锄云拧了下眉头，为什么有种自己是个总是吃不饱的贪吃鬼的感觉，正要说话，程鹤突然走到他身后，胳膊越过他的肩膀拿起了桌上的一块枣泥糕，凑到鼻尖闻了闻。
“不新鲜了，”他说，“还掺了些玫瑰汁子。”
锄云惊奇道：“你还能闻出这些？”
程鹤静了一会儿，锄云转过脸去看他，他坐在桌边摸了只杯子，自顾自倒一杯水，“哎——”他伸出手去拦，“凉了。”
程鹤没理，凉茶咽下去，手在袖子里翻了翻，拿出一个油纸包。
递给锄云：“路上买的。”
锄云：“什么？”
他打开油纸包，竟是两块栗蓉酥，金黄的颜色，压制成团瓣形状，上面散落着零星几点桂花。
看样子是刚出炉的，锄云闻着弥散的热气：“好香！”他问程鹤，“师兄你从哪儿买的，今天晚上大家都吓坏了，肯定躲屋里，现在街上还有人？”
程鹤道：“此处无人，总有地方街市还未收摊。”
锄云默默咬了一口，才知道他是绕了远路，今夜空中骤现白影，恐怕附近所有村镇都看见了，人人自危，程鹤应该是出了望仙山，到别的地方才得了这两块点心。
栗子磨成的粉细腻带着沙沙的口感，中间莲蓉嵌得紧实，锄云吃了两口觉得噎得慌，拿手锤了锤胸口。
程鹤注意到他的动作，便倒水给他喝，拿起茶壶又想起茶凉了，微微一顿，听见锄云在旁边叫了他一声：“师兄。”
他应：“嗯。”
等了片刻却没有下文，他掀起眼皮看过去，只见这个素来活泼的小师弟此刻却沉静地坐在烛影旁，身侧滟滟流光衬得面庞如玉，眼神盯着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着他，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锄云猛地回过神来，一转头，正与他颈侧相对，呼吸瞬间交缠在了一起。
程鹤：“叫我做什么？”
锄云眨了两下眼睛，不动声色退开些许，道：“没事。”
夜已经深了，窗外枯枝上偶尔一滴雪落，静了片刻，程鹤突然叹息一声：“锄云，是我做了什么让你哪里不高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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