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和道侣和离以后 > 14、第 14 章
    店家再怎么问,文娘也不肯开口,只是叫他把第二层打开。


    店小二道:“阿爷,不如就打开吧。”


    躲在厢房的其余鬼偷偷听了一耳朵,见文娘说得这么坚定,半信半疑,好几只鬼也说着诸如“把二层打开,试试无妨”此类的劝语。


    店家妥协:“罢了,你横竖也是死,若是真有生路让你一搏也不是不行,成了也算是赎罪,不成更是赎罪。”


    店家掷出一个金环,金环升空,慢慢变大,最后在十字横梁交错处停下,与被横梁遮挡住的天窗遥相对应,两个圆生出光幕相连,最后竟洞穿了十字横梁,成了一条新的通道,通道渐渐延长,一路延伸到店家身旁。


    这条通道看去,黑雾丛生,死气沉沉。


    文娘转伞,伞面金光大作,千片万缕光洞穿了大堂内所有鬼的心口。


    “文娘拜送。”她执伞款款施礼。


    她视线在望及店小二时错开。


    她走出龙隐村之初并不顺畅,谁都不能确保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受到反对是理所当然。她在道域早些年也会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这是一条歧途。因此她生二子,一子留在龙隐村,一子留在道域,她也想看看,究竟是维持原样好,还是打破现状强,不成想,这两条路也并不是坦途。


    “若是有来生……”她心想,念头及时作罢。


    她为人女时常和父亲作对,为人妻时手刃丈夫,为人母时害了孩子,做龙隐村的圣女时也倾覆了这个村落,还是别有来生为好。


    店小二咬着唇,此时此刻像极了方才朱不辞咬唇的模样,倒叫人看出这俩真是一对兄弟。


    他攥着店家的手,躲在店家宽阔的背后紧紧挨着,如同小孩儿遇见难事依赖家中长辈,他瑟瑟道:“阿爷,我怕,如果真有轮回路,你要拉紧我别松手。”


    店家笑道:“青央,没有轮回路了,被陵墓生吞,非人非鬼,只是个守墓灵,没有轮回路的。”


    店小二略有不满:“阿爷,你又骗我。”


    他带着哭腔又道:“阿爷,我真的不想死……”


    文娘几人步入通道,通道内强光爆发,冲破了一层粉饰太平的虚幻。


    间间厢房变成狭窄、浅浅的口子,雕花刻鸟的窗牖、木梁伸展成人骨与山石组合砌成的洞璧,或垂落、或飞扬的青纱幔帐褪色成素白的经幡。


    祁凤渊回首,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洞璧凿出无数方形开口盛放着数不胜数的骨灰龛,百鬼发出哭嚎声,声声入耳,声声送行。


    强光过后,他们来到了龙隐村第二层。


    祁凤渊甫一落地,就吐了口血,右臂掩于衣物内,几道伤口悄然绽开,像是被利刃划破,有深有浅,有长有短,伤口深的能见到翻出的红肉、浅的只看见皮肤被划破的红痕,但无一例外都没有流血,有些伤口开始自愈,有些地方又凭空添出新伤。


    祁凤渊捂紧袖口,不掀开看也知右臂是什么情形,自他三年前醒来,这种状况发生过许多次。


    祁凤渊把朱不辞背靠大树放下。


    第二层天色暗沉,天空泛着青灰色,太阳在云层遮挡下溢出几缕微弱光线,勉强能够视物。四周多为枯木,这儿许是一片枯木林。


    祁凤渊摸了一把土壤,第二层的土壤较为湿润些,却也比不上人间土壤肥沃。他扶着大树起身,树皮干透了,轻易就被他扒下一块儿来,在静谧、昏暗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吓得万水连连倒退好几步,又不知踩碎了些什么,“咔咔”声接连响起。


    连瀛被万水推撞退后,后背抵住那棵巨大的枯树,忽而他的肩膀不知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他不耐烦侧头细看,一只青灰色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祁凤渊也注意到,和连瀛一同向上看,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倒挂在树上,半边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啃食而露出了白骨,内脏已不见。


    万水对被他踩碎的一地尸骨双手合十道:“抱歉抱歉,实在是没看见。”


    连瀛建议:“若实在愧疚,为此偿命也无不可。”


    万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连瀛还在怪他喝酒误事,当下跟小鸡崽儿似的不肯应声。


    文娘张开伞,把朱不辞纳入法器内。她回首双手平举,左掌搭在右手上,朝祁凤渊一拜,“文娘多谢仙君。”


    祁凤渊道:“不必,我与不辞也是投缘。”


    文娘摇头,“谢的是仙君此行,仙门肯来,龙隐村便有救了。”


    祁凤渊略微诧异,朱不辞偷偷离家,身边却还跟着个朱延,由此看出文娘对朱不辞离家一事并非完全放心。文娘私下里纵容,明着面又卸自己儿子的脸面,内里是个慈母,可在人前还要摆出副狠心肠,她当真是不容易,祁凤渊不由对文娘心生敬佩。


    想到为人父母,祁凤渊下意识看向连瀛,心里评价道:这就是个教子的失败例子。


    连瀛对祁凤渊在心里恶人先告状一事毫无察觉,只问:“来龙隐村还与朱氏有所关联?”


    “是也不是,我们先走吧。”祁凤渊为连瀛拍掉肩膀沾着的木碎,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连瀛似乎对他下山一事过分执着,但不该如此,连瀛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


    祁凤渊简单解释道:“文娘送信上仙门,仙门派我来龙隐村查看异象兼寻我师兄,就是如此。”


    万水一路踩得枯骨“咔咔”作响,“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文娘身旁的黑衣男子闲庭信步道:“传闻仙门有一术法名曰‘补灵’,可修补灵气缺失的人或物,玲珑塔是龙神宝物,要补器物之灵需要找到玲珑塔核心,玲珑塔核心在龙神庙,我们现在就是往那儿去。”


    此番话说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该讲的、不该讲的都遮了一半露着一半,把祁凤渊来龙隐村的目的都挑穿了。仙门术法只有仙门中人才能用,在这儿的除了祁凤渊外还能有谁?那自然是祁凤渊要“补灵”了。


    连瀛冷了脸,对祁凤渊的隐瞒犹似不满,哼了声冷笑。


    祁凤渊踉跄一步,请教道:“不知这位道友是?”


    文娘道:“朱问安请的座上宾,唤林如鉴。”


    林如鉴的气度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个普通客卿,“林”在道域中也不是小门小户,就是不知这位出自道域林家的哪派。


    祁凤渊琢磨文娘这句话有些耐人寻味,但对朱氏无甚兴趣,与他此行更无关联,因此不想细究。忽而,祁凤渊想起一桩旧事未决,于是和文娘讲起了横水镇的两只寄生灵,果不其然,朱氏忙于内斗,此消息并没有传回宗门里。


    文娘问道:“两只寄生灵?”


    文娘的反应略有些古怪,诧异有,却看起来并不太意外,祁凤渊微一沉吟,又讲出更多细节,暗中观察文娘脸色,但文娘自最初的诧异后面上无波,只是点点。


    祁凤渊见文娘已不想多谈,识趣地不再讲横水镇的事。


    可那船夫究竟是谁?横水镇寄生灵一事就到此为止了吗?祁凤渊心中思索。


    几人继续跟着文娘默默前行。


    文娘脸色和天空似的,一阵青一阵灰。


    他们一路走来看见的都是尸骨交叠的景象,周围弥漫着尸臭味。文娘吐了好几次,有一次吐出的秽物冲开了掩盖的泥沙,露出了一只断足,她清晰地看见指甲盖里还夹带着干涸的血迹,那次后她再也没吐过了。


    文娘用衣袖捂着脸,这些与她流着相同血脉的人,在几朝夕间成了荒野枯骨,无人收殓,思及此神色变得黯然。


    万水道:“殿君,这些都是怪病造成的吗?”


    连瀛:“恐怕不止。”


    万水见除文娘外的三人皆神情自然,一点也没被这些景象惊吓到,甚至对铺天盖地的尸臭味毫无反应,他挑了个看起来好欺负的林如鉴吓唬:“你不觉得这里很……”


    很什么,万水没说,“很”字倒是拉得老长,在悠悠山野回响。


    “很——咳。”万水后背心挨了连瀛一掌,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林如鉴话很少,一般不出声,到该搭话时依旧礼貌回应:“很奇怪吗?槐城里,不是经常见到?”


    万水咳嗽停止,哎呀,以为挑了个软柿子,没想到还是个硬茬。


    “到了。”文娘打断道。


    龙神庙,是龙隐村居民祭拜龙神、祈愿祝福的地方,平日若有重大祭祀也是在此地举行。虽叫龙神庙,但它不仅有一间庙宇。“龙神庙”是由九间庙宇组成,各庙宇间相互贯通,从此庙可去往彼庙,有“神佛引渡”之意。主庙宇供奉龙神,其他庙宇供奉龙神的侍神。


    一路上文娘早已对他们说明,因此他们看见龙神庙真身时并不惊讶。


    九间庙宇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并不恢宏,甚至看上去带了点年头,略有些破败,在外瞧着和人间的普通庙宇相差不几。


    离他们最近的那间庙宇,门户紧闭着,牌匾上书“龙神庙”三字,年代已久,“神”字的金漆脱落得已然看不见了,远远一望,就剩下“龙庙”两个字。


    连瀛路过供香的鼎炉,青铜的鼎炉外表附着一层暗红铁锈色,腥味渗人,里头插着几支断香,人骨在香灰中半埋半露。


    祁凤渊推开沉重的大门,吱吱呀呀的声响传来,像是错觉般,他在这时又听见了那阵龙吟声,低沉,又有点哀痛。


    门的重量不对,一扇庙宇的门为何这么沉?祁凤渊心下怀疑,转身欲提醒,可身子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入内一片黑暗,连瀛环顾四周,片刻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万水和祁凤渊此刻已不见人影,大门在他无知无觉时悄然关上了。


    “万水?”连瀛唤道。


    听不见回应,连瀛取出火折子点燃。


    连瀛借着这一簇小火苗观察这间并不大的庙,庙里十分简陋,悬梁上吊挂着燃烧到一半熄灭了的长命香,供桌上摆着个香炉,香炉上插着三长两短的五支线香,而在供桌前有一塑像。


    连瀛走到神明塑像前,细细打量这泥土塑像,塑像左下方立着块小小的方碑,上面写着“东南神君——左明”。


    他端详这塑像,瞧着约莫是个半百老者,眉目慈祥,可惜左臂缺失,像是塑像塑成后被人破坏了。


    连瀛兀自低头寻找更多线索,全然没有注意到后方香炉里插着的五支香正悄无声息拔高,它们拔高到半空中调转了方向,香头朝着连瀛急速飞去。


    连瀛心有所感,侧身一避,火折子在闪身间被线香打散了,四周又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一支线香轻擦过连瀛的脸颊,牢牢地钉在了塑像心口,裂纹开始蔓延,“咔嚓”一声,塑像碎裂开来,碎土块炸向四面八方,小小的庙宇里充斥着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像是年迈的人身上必不可免带着的行将就木的味道。


    连瀛的脸颊有液体滑落,但连瀛已分不出心思去擦它。他快速拔出孤芳,横挡在前。


    “叮”——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淬了杀意的银芒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又消失,瞬息里,连瀛不知和什么东西过了数十招。


    连瀛带了寒意的嗓音响起,“装神弄鬼。”


    剑尖划过地面,火星子迸溅,连瀛动作停滞了下,他记得这里应有好几块塑像石块,可现在那些碎石块都不见了。


    连瀛右手持孤芳往下压,左手化掌往前拍去,澎湃的掌力像瀑布倾泻,收掌时掌心带了点碎末,果然,和他对打的是那尊神明塑像。


    “左明,你大小也是个侍神,如今装神弄鬼未免有点难看了。”


    连瀛□□避开一掌,孤芳剑刃刮着那人小臂一直向上,土屑扑了连瀛满脸,那股腐朽的气息笼罩着连瀛周身。


    连瀛啐了一口,“边打边掉渣,好没意思。”


    悬梁垂下的四条幔布忽而自然垂落,无声地贴着地面蛇行,柔软的幔布在近连瀛两尺时紧绷飞起,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砍向连瀛的左臂,连瀛用孤芳接招,力度镇得他往后退了一步,缩在他身后的一条幔布趁机卷住他的脚踝高高拽起,第三条幔布严丝合缝地将孤芳包裹住,第四条幔布缠身而上,把连瀛卷成个大粽子。


    连瀛被吊在悬梁上,长剑离手,身形受制,幔布越缠越紧,连瀛的喘息越发艰难。


    一旁的长命香“嚓”地一下亮起,猩红的一点在暗色中忽明忽暗。


    同时间,一条小火舌在连瀛正下方窜起。


    那个塑像——左明正执着连瀛用过的火折子,他借着火光看连瀛,本是慈祥的眉目现在尽是贪婪的神采,佝偻的身子尽力直起腰凑近连瀛。


    “低点,再低点。”


    幔布一点一点下放,直至连瀛和左明面对面。左明探头,泥土捏的脸蹭过连瀛耳侧,他用力一嗅,说:“是生人的味道。”


    连瀛说:“神君想要什么?”


    此地死过太多人,竟然孕生了左明的“场”,场里的东西随主人心意动作,在左明的场里注定受限颇多,而要想离开这里,就只能实现左明的心愿。


    “手,左手,把左手还给我。”


    连瀛劝慰道:“我去哪儿找您的左手?要是这里有,您早就找到了吧。”


    “左手、左手……”左明哭道。


    这左手对左思意义非凡?不,或许是左手被砍对左思打击太大,对于一尊神明塑像来说,什么能称得上是打击?连瀛在心里盘算。


    悠悠长烟飘进连瀛肺腑,一刹那间连瀛思绪急转。


    是了!没有什么比被崇拜自己、信仰自己的信徒砍断手更称得上是打击的。供奉的香火断了,神明塑像的手也被信徒砍断,身为神明,无信徒供奉,这才是左明最为在意的。


    连瀛道:“神君若想要左手,不妨把我的拿去。只要神君不嫌弃,能为神君献上我的左手是我的荣幸。”


    左明动作一顿,疑道:“你是我的信徒?”


    连瀛斩钉截铁,毫不迟疑:“是,我是神君最后一个信徒。”


    左明心动,右手抬起隔着幔布去摸连瀛的左臂,火折子映着连瀛的眉眼,那里含着无比的虔诚。


    “好、摸、吗?”


    三个字念得阎罗胆寒,左明抽身已然来不及了,连瀛腰腹用劲,撞上火折子,幔布遇明火略微松动,连瀛抓住那松动的一下探手握住左明的手腕使力一拽,连同火折子带半只手臂都拽了过来。


    左明惨叫退开,幔布感知到左明的痛楚也松开连瀛,像受伤的小兽一样蜷缩成一团。


    连瀛落地,火焰摇曳一下又亮起。


    “好可惜,右手也断了呢。”连瀛摇了摇左明的断臂,接口处簌簌落灰。


    左明恨道:“你骗我。”


    看起来半百的老人净说些骗不骗的幼稚傻话,好似生前就没遭过骗一样。


    “没有骗你。”连瀛也好心做个人,诚恳道,“我真的是你的信徒。”


    连瀛伸手比了比,“虽然只做了那么短短一瞬间。可惜神君您实在不值得信奉,于是我改信别人啦。”


    连瀛向来很会拱火,此刻无异于搬了个火堆子搁在左明心头,“噼噼啪啪”的木柴烧得旺盛,烧得左明心头火大起。


    “臭老鬼受了点香火供奉真把自己当神,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要我的左手?”


    “没有了信徒与香火,你不过是底下的一堆烂石土块,还认不清楚现实吗?”


    这间庙宇开始动荡起来,场内的气息遽然起了变化。


    场并非固若金汤,既然场随着主人心意变化,那么主人的心神动荡,场也会开始松动。


    此时是个好时机,连瀛拿孤芳划一下就能开出一道口子,抽身离开这个松动得不行的场。可连瀛捡起孤芳,站着注视左明,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在此时不合时宜地翻涌而起。


    为空白的三百年不安,为卧倒病床的三年生怒,为祁凤渊的隐瞒起怨……这些情绪交织成罗网将他束缚,他想执剑为自己的不知与不解做个了断,于是此情此景成了他最好的宣泄。


    “接下来,要砍你哪只脚好?”


    连瀛对左明缓缓笑了起来,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起了杀念,疯狂潜伏在最底层现被推上了浪潮尖端,他侧头细嗅着那股行将就木的味道,那股气息和左明十分相衬,一样的陈旧与多余。


    多余,那就不能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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