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郁站在五楼楼梯口,他抬起脚,踏上台阶的刹那,幽暗的长廊在他的脚下出现。


    唐郁这一次没有灯笼指引,他用手机照明,一路往前走。


    当看到那座熟悉的灵屋时,唐郁停下脚步。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轻薄的房门。


    灵屋内入目布置整齐的灵堂,黑白帷幕肃穆庄严,黑色供桌上摆着一张闭目的黑白遗像,漆黑的棺材尾放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白蜡烛,那不是唐郁吹灭的蜡烛,而是玩家们过度使用后的残烛。


    微弱的烛光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今天是他和黎生约定的最后一天。


    只要再呆十分钟,他就能完成和黎生约定的第一件事了。


    唐郁不清楚黎生每天让他来这里呆十分钟是为了什么,很早以前唐郁就遇到类似的情况,那还是他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拿出全部的零食,严肃地问小唐郁,可不可以收下这些零食,作为交换,要求小唐郁每天抽一节课间和他呆在一起,不需要做点别的什么,只要能让他眼巴巴看着唐郁就行。


    但这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让人捉摸不透、连发个帖都可以引出玩家八百个联想的黎生,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就让他留在这里的。


    唐郁想。


    他低着头,站在棺材前,没有跪拜,也没有落泪,他只是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余光瞥到了棺材尾那根越烧越短的蜡烛,燃烧时淌下的蜡油像是泪一样堆积在一起。


    他记得从前上课的时候,有个老师在讲解“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时,说这句诗现在大多用来赞颂一个人对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它出自爱情诗,本意是形容情谊深厚、至死不渝。


    人在大脑放空的时候,似乎就会想起这些乱七八糟没什么关联的事情。


    唐郁想到今天他再三考虑,将自己看到的黎生第一天的帖子告诉了囤囤鼠,囤囤鼠哦了一声,很平淡的反应。


    他试探性地对囤囤鼠说,这件事让他有点害怕,总感觉看到一模一样的东西很像什么灵异事件。


    囤囤鼠点点头,继续捡垃圾。


    那个时候唐郁就发现了,黎生这个副本很难,但对玩家来说,玩家可以选择放弃游戏主线,可以选择放弃通关副本,可以选择快快乐乐捡垃圾,还可以选择按下登出键退游。


    今天梨子、蜂鸟、讲师先后当着他的面晕了过去,就是因为玩家们按了登出键。


    于是唐郁也尝试想要退出这个游戏。


    但很遗憾,他只是这个游戏的npc。


    在他明确认知到这一点后,唐郁回到了老房子里,好好睡了一觉。


    睡到了中午十一点,他打开手机,看到沈君行依然没有给他发来任何消息。


    这证明黎生确确实实拖住了沈君行。


    让沈君行连发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养好精神后,


    唐郁拜托囤囤鼠将他送到学校。


    在囤囤鼠的极限飙车下,唐郁踩点到了宿舍楼下,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沈君行发来的消息:“小郁,中午好。”


    中午十二点,黎生为了这个时间点和他见面,连沈君行都顾不上了。


    如果在其他时间,唐郁对他们两个打起来乐见其成,但黎生一般不会在特定时间点约他见面。


    上一次还是晚上八点。


    于是唐郁回道:“中午好,沈君行,我给你的礼物全在客厅,一共24份,我希望你可以按照顺序依次拆开。”


    那已经逼近到宿舍楼的庞大阴影停了下来。


    唐郁说:“生日快乐。”


    那头顶如阴云一样的阴影在这一刻消散,明亮到刺眼的光束洒落在唐郁的身上,唐郁拉低帽檐,走进了宿舍楼。


    他来到了黎生的副本。


    他站在黎生的棺材前,站到了现在。


    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他没有等到任何特殊的事情发生,这让唐郁忍不住蹙起眉头。


    果然,他确实摸不透这些智力9的人在想什么。


    唐郁转过身,准备离开。


    死寂的灵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声音:“唐郁,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是烧灵屋。”


    唐郁停下脚步。


    烧灵屋?


    他之前就了解过,在棺材送到墓地时,人们就会烧掉灵屋。


    唐郁环顾四周,唯一看到的能用来烧灵屋的东西,就只有棺材尾那快要燃尽的蜡烛。


    “我做完这件事,就能彻底偿还你帮我做灵屋的报酬了,对吗?”唐郁确认道。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神情格外认真。


    如果说在黎生约他晚八点见面那天前,他对黎生约定的那两件事有一种黎生在威逼他的不满,那晚八点那天后,唐郁确确实实是想要偿还。


    他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除了当初的沈君行和现在的玩家外,唐郁其实很少求别人做事,哪怕是别人主动想要帮他,他也会拒绝。


    “对。”棺材内传来了黎生的回应。


    “好。”唐郁点了点头,他指向棺材尾快燃尽的蜡烛,问:“我用它可以吗?”


    “可以。”


    唐郁弯下腰,捡起了这根蜡烛。


    “烧灵屋,是指把这屋子里的所有事物都烧掉吗?”唐郁问得很小心,像是一个乖孩子。


    他是在山上看到别人的烟蒂随手一扔,会跟在后面捡起来的性格。


    他从来都没有随意烧过什么东西。


    “对。”


    唐郁捧着蜡烛,很仔细地询问:“那我要怎么烧掉它?具体是从哪里开始烧?”


    他对自己不了解的领域总是存在着足够多的敬畏。


    “用烛火烧任何地方都可以。一张纸不管从哪个地方开始点燃,只要火不熄灭,火焰就会吞噬掉它的全部。”黎生也给了足够


    详细的教程。


    “最后一个问题。”唐郁问:“我可以从屋外点燃吗?”


    “可以。”


    唐郁点了点头,房子从起火到回燃轰燃只需要一个很短的时间,他怕自己站在屋内会葬身火海。


    将这些问题全都确认过了一遍,唐郁这才捧着蜡烛走了出去。


    他走到门前。


    看了这做工精美的灵屋最后一眼。


    他举起蜡烛,将烛光对上了房门,就像曾经他用橡皮擦对准写了错误答案的纸张那样。


    火舌舔舐上了房门,将结实的房门变成黑灰,下一刻,那火焰顺着门框扩散到了附近的墙壁上,火焰一瞬间变大,一浪接着一浪,几乎是转瞬间就像连绵不绝的火浪铺开!


    明明是烈火在熊熊燃烧,但唐郁却感受不到丝毫热气,反而是阴寒到极致的冷意从整个屋子蔓延开来。


    大片大片的红在升腾、舞动、游走,像被切割的血管里喷涌而出的鲜血,盛大的火光将唐郁从头到尾都照得亮晶晶的、让那沉寂的蓝眸似乎也染上了热烈虚幻的红。


    唐郁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这座浴火的房子,灰色的烟雾在房子周围蔓延,散发出浓烈的冷香味。


    火焰只在眨眼间就吞掉了灵屋外壳,解体了房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吞噬帷幔、楼梯、遗照、供桌……一路舔上了棺材。


    棺材似乎比灵屋内别的东西都要耐燃,没有像纸张那样被立刻烧尽。


    ——“烧灵屋,是指把这屋子里的所有事物都烧掉吗?”


    ——“对。”


    黎生也会被……烧掉?


    唐郁愣了一下,只见那紧闭的棺材突然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小纸人探出了头。


    它睁着两只被唐郁亲手点过的小眼睛,在火海中看向了唐郁。


    这是黎生之前没送出去的小纸人。


    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从棺内传出的黎生的声音好像也被火焰扭曲过一般,透出一种虚幻感,“这里的一切都会死去,如果你想救它,你现在可以带走它。”


    小纸人怯怯地看着唐郁。


    “你也……会死?”唐郁问。


    火舌舔上了棺材盖的一角,棺材盖开始缓缓地消失,躺在棺材中的黎生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说着另外一个人的生死:“我也会死。”


    “但我不会真正死亡。”


    “我只会不断经历死亡的循环。”


    唐郁茫然地问:“你……会一直被火烧死?”


    “有很多种死法,火烧只是其中一种。”黎生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恐怖的话。


    死亡循环……黎生死了……


    唐郁脑海中涌出了无数凌乱的句子,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不知道是谁提过的无间地狱。


    总有人说做了坏事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而无间地狱是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的存在,在无间地狱的人会永无止境地遭受折磨。


    ()


    蓝眸颤颤地看向棺材里的存在,如果是沈君行,这个时候应该会竭尽所能地卖惨,但躺在棺材里的黎生仍旧用那冰冷的语气说:“我的身体不会感受到人类的疼痛,我从不恐惧死亡。”


    他的语气不像是无间地狱里受罪的犯人。


    是地狱本身。


    唐郁又怔了一下,他朝着那燃烧着的棺材走去,棺材盖已经被燃了大半,火舌舔上了棺材内壁,烧起了黎生垂落着的黑色长发、铺开的衣袍。


    而黎生在这一刻依然闭着眼,双手交叠于小腹,平静地躺在棺材中。


    唐郁站在棺材旁,也就能看到这具棺材里放了许多纸张,上面似乎隐约涂画着什么,但都被火焰盖过了,唐郁看不清楚,只能猜测这些纸张似乎是黎生的随葬品,一般人会随葬金银玉石、随葬纸张的倒是少见。


    这些厚厚的纸张是最好的助燃物,火烧得越来越大,小纸人紧张地坐在黎生交叠着的双手上,黎生的手掌下放着一叠纸,上面好像写写画画着什么,但因为小纸人和黎生手掌的遮掩看不分明。


    “你之前说要让我做三件事情,后来变成了两件,你想要让我做的第三件事情,原本应该是什么?”唐郁忽然问道。


    “我想要你的一滴泪。”苍白的薄唇微张,从唇角延伸到耳侧的红线似乎也变成了火光,随时要将这张脸烧至开裂。


    泪?


    唐郁有点茫然。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站在黎生的遗照前哭过的吧?


    黎生好像看穿了唐郁心中所想,他说:“一滴真心为我而流的泪。”


    “那滴泪里要有足够浓烈的情绪,要因我而起。”


    火焰爬上了他耳侧的红绳,烧上了他的面颊,他却像是感知不到任何痛苦,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冰冷而平静:“血也可以。”


    “但取血会疼。”


    “所以给我一滴你的泪就好。”


    唐郁闻言错愕地看着黎生。


    黎生闭着眼,倒在熊熊烈火中。


    唐郁看不到黎生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无法和黎生对视,也无法从黎生这张画皮一样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波动,所以他完全无法看出黎生到底是出自何种感情才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叫……要他一滴泪?什么叫,那滴泪里要有足够浓烈的情绪?什么又叫,那滴泪要因他而起?


    唐郁呆呆站在棺材前,他忽然想到了第一天和黎生见面时,在循环楼梯里遇到的恐怖声音。


    他想到了黎生将纸钱给他,他一个人蹲在阳台烧给爸爸妈妈。


    他想到了拦住他的阴阳鞋、对镜梳头的黎生、诡异的纸人……


    最后的最后,他想到了那几乎让他流干了泪的灵屋。


    他曾以为那是一场虚幻美好但短暂的美梦,但这一刻,熊熊大火将一切美好都燃烧殆尽,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什么叫取血会疼,所以给我一滴你的泪就好?


    剔透的蓝眸像是浸泡在了一层水雾中,静静地望着棺材中闭目的黎生,“你没有流过泪吗?”


    黎生说:“从未。”


    原来这也是一个怪物。


    和永远微笑的沈君行本质上一样的怪物。


    感受不到悲伤难过的怪物。


    让他流了泪,但从不认为他会痛苦的怪物。


    “好……”唐郁轻轻点了一下头,蓝眸像是笼罩着大雾的湖泊,朦胧又静谧,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稍纵即逝的笑意像是雾气下看不清的水面涟漪:“黎生,之前我只答应你做两件事情,所以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我们重新的交易,对不对?”


    “对。”


    “我可以给你一滴泪。”轻柔的声音像是吹拂过大雾的风,“但我有个条件。”


    “好。”


    黎生甚至没有问到底是什么条件,就直接先答应了唐郁。


    他是如此自信能完成唐郁提出的一切条件。


    不论是帮唐郁永远拦住沈君行。


    还是毁掉唐郁的纸人。


    ……


    他听到唐郁说:“我的条件是,黎生永远不要出现在唐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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