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郁走出黎生的副本,走下五楼,一步一步走在台阶上。


    楼道很安静,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


    每往下走一步,唐郁的思绪似乎就跟着沉静了一分。


    这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情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不过短短一周,他见到了从小到大一起陪伴的沈君行从竹马变成怪物,见到了学校传闻中的黎生从学长变成怪物,还见到了和怪物一样的玩家们。


    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打乱。


    在最初,除了惊慌失措到哭泣外,唐郁的第一反应就是逃离。


    但逃走了,怪物也会追上来。


    于是他只好说些虚伪的甜言蜜语,像抛诱饵一样去安抚。


    可是很快,唐郁就发现这样不行。


    因为简单的诱饵只能暂时转移怪物的注意力,对这些怪物来说,他才是正餐。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像沈君行和黎生这样的怪物,到底渴求他哪里?


    是外貌吗?


    ——“我想要你的一滴泪。”


    ——“一滴真心为我而流的泪。”


    ——“那滴泪里要有足够浓烈的情绪,要因我而起。”


    唐郁抬起手,指尖轻轻摸过眼尾残留的一点湿意。


    一滴泪?


    足够浓烈的情绪?


    黎生想要的是……他的感情?


    唐郁不确定地歪了一下头。


    这样的要求他从无数人口中听过类似的话,哪怕是怪物一样的玩家也说过想要他的好感,但从黎生那样的怪物嘴里说出来,总会让他觉得有些怪诞。


    这段时间,沈君行和黎生虽然很少当着他的面有交集,但唐郁通过沈君行对黎生七日安排的详细了解、黎生最初对闯入宿舍的沈君行说的一句“你疯了”等等细节,直觉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并且双方都互相有一定了解。


    就像同类之间的了解。


    如果黎生和沈君行都是相似的怪物,那么沈君行又是怎么回事?


    也想要他的感情吗?


    可他从前不是已经给了沈君行许多?


    唐郁这样不解地边走边想时,一道阴影投射在了他的脚下,唐郁停下脚步,抬起眼。


    只见一身正装的俊美青年站在寝室楼下,他身姿挺拔、西装革履,哪怕手中抱着一个装满杂物的纸盒子都像是在拍什么高奢广告。


    “好帅啊。”


    “是模特吗?”


    “喂你看……”


    无数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响起,这就是魅力9会造成的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路过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忍不住回头看向这位气质出众的青年,而他无视了周围人的打量,在看到唐郁出场的那一刻,镜片后黑漆漆的眼瞳似乎紧缩了刹那,像是掠食者牢牢盯住猎物的眼神,而后那张脸上骤然绽放出了迷人的笑容,“小郁!”


    唐郁没有说话,


    也没有任何动作或是神情上的回应,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君行抱着纸盒子一路笑着走向他,语气亲昵地说道:“怎么一个人突然又跑到寝室了?是想到还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吗?也不叫上我。”


    唐郁仍旧是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拉低了一下帽檐,遮挡住周围其他学生探究的视线。


    压低的帽檐将唐郁的眼睛遮得干干净净,连同戴好的口罩,唐郁这张脸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但沈君行却忽然蹙起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担忧道:“小郁怎么哭了?”


    唐郁缓缓眨了一下湿润的蓝眸,语气疏离客气:“沈君行,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郁是受委屈了吗?”沈君行似乎还是在意唐郁哭过这件事,“谁欺负了小郁,小郁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是黎生吗?”


    你看。沈君行就是这样。


    唐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平静道:“我没有哭。沈君行,我不会再哭了。”


    不断追问的沈君行停顿了一下。


    “请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唐郁充满耐心地询问道。


    他一直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特别是在对待即将被他拒绝的追求者上。


    哪怕是拒绝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也会温柔地递上一支花。


    沈君行抱着纸盒的手指随着这格外温柔的声调突然紧缩了起来,手背上迸出了青筋,但他的神情反而在这一刻重新又切换出了完美的笑容,“小郁,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收到了。”


    唐郁将帽檐稍稍抬高,露出平静的蓝眸,摆好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我很喜欢。”沈君行笑意扩大,他的眉梢抬得更高了,眼睛也睁得更大,让原本笑得恰到好处的完美笑容多了一点裂痕,“我很高兴。”


    “每一件礼物我都很喜欢,只要是小郁送的,我都喜欢。”几根垂落的碎发那微微睁大的黑眸前发颤,明明没有风,那颤动的发丝却像是被外泄的神经质情绪所牵引,“除了……”


    “这份礼物。”沈君行将怀中的纸盒递向唐郁。


    唐郁垂眸看着这个纸盒子。


    那个鹅卵石是他和沈君行一起去看海时,沈君行从沙滩里捡到的一颗形状最圆润的鹅卵石。


    当初的他觉得那是最漂亮的鹅卵石,现在再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那块咖啡色的饼干是沈君行第一次挑战甜品时做出来的,刚出烤箱热乎乎的饼干特别香,他一连吃了好几块,蓬松温暖的饼干香充斥着他的心脏,他很喜欢,对好吃的东西,他就像是有囤积癖的仓鼠一样,想要留着慢慢吃。


    留着留着,那块饼干竟然留到了现在,可他却想不起来那饼干到底是什么滋味了,咖色的,巧克力味?还是咖啡味?


    那副手套是冬日里沈君行亲手织的,起因只是他随口提了一句妈妈从前会给他织围巾,再复杂一些的手套妈妈就不会做了。


    而后沈君行就一点一点织起了手套。


    他收到的


    时候很珍惜,冬日每天都要戴,但就是戴得太频繁了,起了球,于是他舍不得再戴,小心翼翼收了起来,一眨眼就到了现在。


    昨天晚上他回老房子时,特意让沈君行先离开,找出这幅手套时,发现长大的他怎么也戴不上这年幼时的手套。


    ……


    这纸箱子里面装着这十几年时光里沈君行送给他的、被曾经的他视若珍宝的礼物。


    “小郁,当初我送出去了,就没有打算再拿回来。”沈君行柔声道。


    “沈君行,我和你想的一样。”唐郁点了点头,他伸出手,在沈君行的注视下,轻轻将纸箱子推了回去,“送出去的东西,我没有再拿回来的打算。”


    话音刚落,那刚被唐郁推出去一点的纸箱子,又重新回到了唐郁眼下。


    在比力气这方面,唐郁一向比不过沈君行。


    沈君行重新把箱子推回了唐郁面前,纸箱子里的各种物件随着刚刚的一推一拉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在这些琐碎的声响里,他听到了唐郁很轻的一声叹息。


    其实沈君行是不需要和正常人类一样呼吸的。


    他今天刚刚拥有了新生的正常的身体,这具身体的呼吸频率是他可以掌控的,但他一直稳定的呼吸节奏在这一刻,似乎随着唐郁这拖长的呼气,跟着乱了节奏。


    他感觉自己也在叹气。


    但又不像是叹气。


    胸口的气体是抽出去了,可仿佛还有某种藏在血肉和骨髓里、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跟着扒皮抽骨般跟着离去。


    随后而来的感知,就是人类感知里的窒息感。


    他想,应该是他忘记吸气了。


    于是沈君行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


    很突然的,他想到电影里看到的溺水者,很长一段时间,沈君行都会从人类拍摄的影视作品中学习人类的情绪表达。


    沈君行记性很好,是人类所说的过目不忘,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他还能清晰记起影视片段里快要窒息而亡的溺水者,逃出生天,终于接触到了充斥着氧气的空气时,是以何种狼狈的模样在大口大口喘息,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报复性地大口大口呼吸。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沈君行在这一刻也想要这样喘息。


    但他明明不需要氧气。


    “你不要吗?”他听到唐郁用温和平静的语气说:“那就丟了吧。”


    和这句类似的话,他其实很多次都从唐郁的口中听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旁观者,看着唐郁对其他追求者说这样的话。


    这样说话的唐郁,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是所有人都爱他、所有人都想留住他、但所有人都无法得到的、近乎于无望的漂亮。


    是高悬于天的明月,是沉入海底的宝石。


    是唐郁。


    他可以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说完后,他的怜悯并不是给快要崩溃的追求者,而是


    对着那束扔在了垃圾桶的鲜花,轻声惋惜道:“多好的花呀……”


    但这点惋惜的情绪也很淡。


    唐郁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


    有的人能量很高,激情澎湃,做任何事情都充满动力,光看外在,眼睛是明亮的,声音是洪亮的。


    而唐郁不同。


    唐郁是一个格外低能量值的人,他一天似乎只能干好一件事,蓝眸里凝结着如大雾般散不开的郁色,声音轻得像是一阵夜风。


    和这样的唐郁相处时,哪怕靠得极近,近在咫尺,也会疑心唐郁会突然间消失不见。


    被所有人凯觎着爱着的唐郁,似乎不曾深爱任何人,也不爱自己。


    他爱着的是死去的父母,是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他一直在追逐家。


    但他心里真正的家停在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死亡与安宁。


    沈君行就和这样唐郁保持了十几年平静温暖的日常生活。


    这样细水长流的美好,就像是轻柔的呼吸,或许对正常人类来说,应该是够的。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无法满足沈君行。


    他觉得很饿。


    从和年幼时的唐郁第一次相见时,他就觉得很饿。


    人类的食物从不会让他得到果腹感。


    只有靠近唐郁,他体内疯狂叫嚣着的饥饿似乎才会稍稍安静片刻。


    他想要一口吃掉唐郁,想要溶解唐郁的骨血,可他又害怕这样短暂饱腹后,他会再次陷入永无止境的饥饿中。


    饥饿总是会摧垮理智,驱使着身体做出各种疯狂的行为,常年忍受饥饿的他终于忍不住前段时间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直到向来对一切都平淡的唐郁,在那一刻,对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浓烈至极的恐惧、厌恶、甚至憎恶的情绪。


    当唐郁的手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耳畔边响起清脆的巴掌声时,他的视线穿过滑落的眼镜,仿佛看到了某种错位的世界。


    无数战栗从他的全身升起,巨大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内心,他突然明白了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唐郁的全部关注。


    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定要大口大口呼吸,长期出于饥饿的人得到大餐撑破肚皮也要吃下全部,他想要唐郁的所有情感。


    不论是爱,还是恨。


    无法自控的恶在那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想,他想要舔上那流泪的蓝眼睛,想要听唐郁用止不住的哭音骂他是“疯子”、“变态”、“怪物”,他想要唐郁的所有恨与爱。


    他想要唐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刻的唐郁看向他的蓝眼睛里……


    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全然的平静。


    是看向陌生人一样的无感。


    “沈君行,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唐郁这样说着,礼貌性地等待了一会儿,而后转身离去。


    沈君行抱着箱子,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脸上所有的神情在这一刻都是僵住的,身体的每一个零件好像也出了问题。


    他试图跟上唐郁的脚步。


    但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停在了无人在意的角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大概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身体有一个地方好痛,痛到他无法再动弹,痛到他无法再维持人类的躯体。


    那完美的皮囊开始融化、倒塌,


    永远也不懂得满足的沈君行,在这一刻变成了一滩影子。


    失去了支撑的纸箱子跟着掉落出来,里面的一堆物件散落满地,沾满了灰尘。


    沈君行连忙伸出手,试图捡起一个个陈旧的物件。


    那滩如水、如泥泞一样的影子在地上涌动,摩挲,忽然间,它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保持了长达数十秒的静止。


    它有点奇怪,有点迷茫。


    因为它在自己一片浑浊的影子里,摸到了一个空缺的地方。


    这是什么?


    血红的眼睛睁开、滴溜溜转动,朝着黑漆漆的阴影看去,它看到了……


    庞大阴影中唯一一处能被阳光照耀的地方。


    那是一颗剔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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