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风月应识我 > 12、阿夭
    清凉殿地处偏僻,庭院满植海棠,恰逢花期,鲜艳饱满的海棠花争相绽放,风起时簌簌而落,月色之中乱飘如雪。


    那夜自西坤宫回来,李怀疏望着偶然得见的景色,在廊庑下出了神。


    座下轮椅的车轮链条受内部机关牵引驱动,可以自行前进,另又内置了感应周围环境的仪器,绕行或是越障都先人一步。


    即如现在,她握一握手把,轮椅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轮辐后的阻条随之横在地面,以防车轮出溜。


    这副轮椅用坚韧防腐的木料所制,表面又涂了几层防虫的药漆,体积比普通的还要小一些,周身刻满了栩栩如生的食物与动物,其实很衬天真灵动的李识意。


    偃师堂做的都是大生意,很少承接私人订制,之所以破例,是李怀疏自备了十分详尽的图纸,他们只需照做即可,钱也没少赚。


    机巧绘图之事她一窍不通,只得从头学起,自有了想法以后便常请教将作监的工匠,埋头钻研,就是想为妹妹精心置备一份十八岁的生辰礼。


    李识意对这份礼物毫不知情,只因那段日子李怀疏借口公务缠身,宿于官署——其实是夜夜伏案翻书学习,绘图改图,她瞒着妹妹,想给个惊喜。


    礼物备好了,七娘却不知所踪,如今生辰临近,她的魂魄去向仍无半点消息。


    尾随一路的内侍规矩本分,小黄门迎上前来,他吩咐一人去取官纸,一人去拿氅衣,末了才走到轮椅侧后方,温言劝道:“外头风大,侍君要赏景不如到殿中去,奴晓得有个地方可尽观花海全貌。”


    小黄门适才唤这内侍骆方,李怀疏也如此称呼他:“骆方分得差事应不过几日罢,已熟谙殿室各处了么?”


    “只是领着宫人到处看了看,记下缺漏之处,在侍君来之前及时添上,余下仍有几桩琐碎杂事奴等不便私做决定,待您来了以后再取舍。”说着,骆方也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譬如这些海棠树……侍君要是觉得不详,奴等明日便着手铲除。”


    李怀疏回眸,抬眼看他:“不详?”


    “此地原是宸妃居所。”骆方不认为这有甚好避讳,未压低声音,也未犹豫,回答得直截了当。


    宸妃,李怀疏已晓得这不祥之说因何而来。


    但她猜想沈令仪不日或将暗中调查自己,那么无论家中仆从或是内侍省选派过来贴身侍奉的宫人,必会被问询她平素言行处事。


    只好佯装不知,问道:“宸妃是何人?”


    “我初入宫,从前待在家中也甚少出门,对许多事一知半解,可否劳你解惑?”


    骆方自是应喏,娓娓道来。


    前朝大齐国都失陷,后又失了中原腹地,往南节节败退,在宜州建了个五脏俱全的小朝廷,妄图复国。


    国祚初立,乌伤又屡起边衅,绥朝分身乏术,错失一举击溃之良机,以致南齐苟延残喘多年。


    虽如此,但国运衰微不可逆转,至齐僖帝时,南齐已是强弩之末。


    如施以强攻,宜州唾手可得。


    昭仁帝认为储君年轻,即位后恐被权贵压上一头,便欲将宜州归入版图的功绩相予,使他添几分底气,于是派其领兵攻破宜州,受降南齐。


    那储君便是后来的贞丰帝沈意。


    这事原本不会出什么差错,文臣武将相伴左右,既不需要沈意出谋划策也不需要他冲锋陷阵,好好待着别添乱就是了。


    怎奈东宫詹事府官员逢迎主上,进了谗言,称齐僖帝有一小女儿,名卫静漪,姿容出尘。


    又有细作奉上画像,画中女子眉黛春山,秋水剪瞳,隔着一张画纸也美得惊心动魄。


    官员所言非虚,血气方刚的沈意动了些歪念头。


    齐僖帝荒淫胆小,无知可笑,大绥兵临城下,他仍做着谈判求和的美梦,不知从何得知的消息,也或者早将雪肤花貌的女儿当做了筹码,未及沈意遣使臣来言,竟暗自下药迷晕了女儿。


    昏迷不醒的卫静漪就这样被裹送进了遂军营帐。


    事情后续违逆伦理纲常,实在惊世骇俗。


    卫静漪昏昏沉沉三四日,得人相助逃回宜州,临走前往粮草堆里纵了火。


    遂军大乱,无暇传递消息。趁这时间差,她步履不停入宫,面色如常,诸人皆以为无事发生,公主应是回来省亲,直至——她从禁军手中夺刀将毫不设防的齐僖帝杀了!


    刀刃斩断脖颈,也割断了红缨,冕旒从齐僖帝的头上落下,象征君权的十二串五色玉珠纷纷坠地,被四处逃窜的宫人无情践踏。


    生前可称龙首死后不过一颗肉球的头颅沉浮于酒池,衣衫不整的妃嫔失声惊叫,腿软得在染血的水里跌了几跤,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


    声色犬马半辈子,复国雄心荡然无存,此刻无君王服饰相衬,这张生着酒糟鼻长满横肉的脸令人作呕。


    男人死了仍未阖目,神色停留在生前一瞬,目光讶异,张着沾了油腥的唇,似要亲昵地唤她的乳名,问她为何回来。


    卫静漪闭着眼,只觉可笑至极。


    喷洒的鲜血污了满身,如玉般的面容不再无暇,大风吹乱了头发,也将一身素衣眉目秾丽的她衬得犹如地狱艳鬼。


    弑父,取而代之。


    卫静漪于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以男人为尊的齐史难得有了女人的名字。


    齐僖帝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早夭,次子天生不足智力低下,堪当重任的三皇子却被君父猜忌,权力旁落,幽闭府中郁郁而终。


    山陵崩,帝位一时无人承继,群臣无法,再如何荒唐也只得暂尊卫静漪登极,未曾想她一个女人竟能守住齐僖帝守不住的江山。


    齐僖帝愧对于她,她便断其头颅,未迁怒家国,熬尽心血死守河山。但逆不了天也改不了命,躲过这一劫,南齐依旧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贞丰十九年冬,宜州城门大开,卫静漪率领臣子俯首归降,为保百姓性命无忧,登上了迎她入宫的辂车。


    “卫氏即是宸妃。奴听说她性情刚烈,晓得贞丰帝惦记什么,登车之前毅然刺毁了自己容貌,也不知是真是假。”


    “宜州遍地是海棠,宸妃入主清凉殿以后也种了这许多,她整日与花树为伴,足不出户,见过她的宫人少之又少,贞丰帝也觉其面容可怖,渐渐冷待了她。”


    骆方忽然想起一事来,说到此处顿了顿,似要再说些什么,看了眼形容憔悴的李识意,又忍下了。


    他约莫想问,李怀疏那时是礼部侍郎,也在受降队伍中,应见过卫静漪,侍君从不曾听阿姐说起过?


    闲聊了片刻,已有人送来衣服,却不是那小黄门,而是一名身着浅绿宫装的女子。


    她臂弯夹一件石榴红的氅衣,悄无声息地站着,等到骆方开了匣的嘴终于歇了,这才走到李识意面前为其添衣。


    骆方唤了声“迎夏姐姐”便垂首退到一侧。


    他十五六岁的模样,性格却有些老成,但到底少年心性,故事说着说着,自己也沉浸其中,耽误了时辰,使得身体虚弱的主子多吹了会儿风,眼下被迎夏逮个正着,惴惴不安地等着听训。


    面庞被白色的毛边簇拥着,李怀疏仰头看向迎夏,从随风浮动的兔子毛里露出一截姣好的下巴:“骆方没见过宸妃,那你见过么?”


    迎夏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她毒发身死时已逾二十一,占尽了妹妹皮囊便宜,也实在没好意思称对方姐姐。


    娘胎里带来的病根予她肤色添了几分异白,鲜红的底色愈衬出浓烈夺目的美来,迎夏头一次见能将石榴红穿得这么漂亮的人,没忍住,多瞧了几眼。


    片刻后,才说:“奴也未曾见过。”


    以为李识意好奇宸妃的长相,又补了句:“听闻二殿下与宸妃肖似,如遇家宴,二殿下也恰好在,侍君可近而观之。”


    轮椅上的女子轻轻点头,眼中却无一缕迷雾,好似不想追问下去了。


    骆方咂出味来,李识意并非好奇宸妃的长相,而是在替他兜着,假使一个不慎吹风吹病了,也只怪自己非要听故事,迎夏至多骂他几句,不便施以责罚。


    心下不由生出感激,一面引她穿过回廊,一面说:“更深露重,侍君且随奴去殿中,写字用的笔墨纸砚都已备齐。”


    觑了眼缀在轮椅后面的迎夏,声音放得轻极了,不留神都未必瞧得清口型:“宸妃与二殿下的事,奴改日再说与你听。”


    李怀疏笑了一下:“好。”


    无需骆方说,也不必他人道,她晓得那些烧刀子过喉似的辛辣往事。


    卫静漪怀了沈意的骨肉。


    无人能知,一个被迫承欢都要以血债来偿方得舒坦的女人,筋骨强硬如斯,为何愿意生下孽种,血肉淋漓从她腹中剖出来的亦是穷尽一生也洗刷不了的耻辱。


    辂车迎回了面容尽毁心如死灰的帝妃,也为宗正寺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流落在外的公主序齿行二,但宗牒不可更改,那上面登记在册的二殿下却是晋王。


    公主殿下流淌着两朝皇室血脉,身份说尊贵也可,说尴尬也可,究竟该如何处置?


    皇帝去一次清凉殿碰一次灰,兼之宸妃毁了容,面容丑陋的女人如何激得起男人怜惜。


    娘亲给气受,当爹的自然心里不舒服,况且他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儿几无感情,态度是可想而知的冷淡。


    宗正寺卿去请皇帝示下,请了几回都未有明确答复,他便晓得这事多半是解决不了的,为人父母者都不着急,他着哪门子急?就这么放着罢。


    中宫之主贺媞给公主更名为沈知蕴,未入宗牒,也未赐予封号,忘了是谁起的头,称其一声二殿下,一叫就叫了这许多年。


    宸妃在宜州时便患了间歇性的疯病,时好时坏。


    长安,百余年前也是齐朝宗室的都城,再踏上这片土地时,她已沦为深宫中的囚徒。


    良辰是昨日之良辰,春花秋雨,雨歇微凉,不如大梦一场。她频繁发病,疯得比以前更厉害,第三年的冬天就死了。


    白绫死死勒着女人柔软纤细的脖颈,另一头在光秃秃的海棠树上系了结。


    卫静漪朝南自尽,不可逾越的高大宫墙一道又一道,横亘在她与故园之间的犹有千山万水,连绵迢递。


    骆方与迎夏没见过宸妃,李怀疏却见过,是在大雪茫茫的受降日。


    卫静漪自甘俘虏,她拆簪散发,着单薄绢衣,将战火疮痍的城垣抛诸于后,赤足在厚重积雪上踩出一条道来,至遂军前,割发,跪拜。


    一国之君弯了脊梁骨,齐朝也在这一刻宣告覆灭,风雪呼啸,一齐灌入耳中的还有臣民哀恸之声。


    沉默的少年膝盖一弯也要跪下——


    她喊了她的名字,低喝道:“你不必跪。不妨问问他们,即便宣麻拜相,若非享有恩典,何人受得起你的跪!”


    不是娇生惯养幺儿的幺,而是天不假年短命的夭。


    卫静漪为女儿取了个敷衍的名字,细细想来,又好似真情实意地下了个恶毒的诅咒。


    阿夭。


    那是李怀疏初见沈知蕴,雪粒沾湿了眼睫,她眨了眨眼睛,待不适感消融,驱马向前。


    乌泱泱的甲士列阵,跪了一地的臣民心中惶恐不安,又有马蹄声逼近,丧家之犬能落得什么好下场,惧怕的情绪像一张沉甸甸的油布,笼罩在头上。


    笔直如青竹的少年突兀站着,娘亲所言使她短时之内不知如何自处。


    来人翻身下马,行止间凛然有度。


    阿夭仍旧不言不语地注视着卫静漪伏身下去的卑微姿态,未予她一寸目光。


    “大绥礼部侍郎李怀疏。”


    典礼不可怠慢,她穿着庄严肃穆的宝蓝朝服,两条绣着孔雀的绶带交织,缠着盈盈一握的细腰,长垂身后。


    口吻恭敬,温和道:“殿下,降书交予我罢。”


    殿下,她没喊错。


    于礼,阿夭是南齐国君的女儿,受降礼未成,她仍是公主;于情,阿夭是天家骨血,也众人皆知。


    但也正是这声殿下,混沌难堪的僵死之境中,阿夭得以解脱。


    她终于看向她,见到一双清澈眼睛,雪色也难比肩。


    李怀疏亦记了这道眼神许久,只因她那时年少,从未遇过漂亮得有如神造之人。


    稍一露面,风雪万物竟沦为陪衬。


    骆方复问起海棠园如何处置。


    不铲,留着。


    一来,李怀疏不认为可怕反而觉得可敬,二来,她不一定长留于此,没必要破坏这里的布局。


    入住清凉殿的头一晚上,诸多回忆涌在心头,李怀疏难以安眠。


    横竖睡不着,她想做的事情太多,没时间可浪费,便彻夜临帖,饮下一盏又一盏的酽茶,握笔握得右手酸疼不已。


    博陵崔氏受崔嫋牵连而中落,其府君崔放胸怀沟壑,又惯会隐忍。


    贞丰帝晚年间,李怀疏已险些压不住他,后来君权更迭,他料知了结局,懒得淌浑水,学着中书令佯病闭府。


    沈令仪被逐五年,朝中亲信早被忌惮她的父亲一一拔除。


    即便即位,她孤身一人与呼风唤雨的权臣斡旋,仍步履维艰。


    贞丰帝走得太突然,李怀疏部署仓促,才没能为她根植可用之才。


    好在……我仍存于世,也阴差阳错回到了她身边,归还身体之前,兴许还可以再为她做些什么。


    每临好一遍,骆方小心翼翼地捧至窗边,镇纸压着,展于长案,等风干。


    李怀疏如搁笔饮茶,迎夏便适时地替她揉捏受苦受难的手腕。


    临帖要临得像,下功夫即可,明明临得像却想不像,其实还难一些。


    沈令仪给李怀疏下套,却不知七娘的腕子虚弱无力,字架结构虽明明白白映于脑海,写在纸上即减了三四分相似,如此一来,介于像与不像之间,倒恰好瞒过她了。


    呼唤猎隼的鸟哨唯有禁军吹得了,五十遍临完,骆方遣了个脚程快的小黄门前去报信。


    “陛下如垂询,万万记得告诉她,侍君诚心悔过,日夜不眠抄帖子,已累出了病!”


    小黄门应声而去,骆方又叫住他,危言耸听:“病得半死,恐不久矣了。”


    廊下煎药的迎夏朝他啐了几口唾沫:“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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