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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眼泪 ◇


    余婉等候在前院树下, 手里牵着匹枣红色骏马,不一会儿便见到庄晏宁从竹林方向穿廊而过,正朝自己走过来。


    隔得远, 面貌神色瞧不甚清,但她的举止仪态无不被余婉纳入眼中。


    路过的仆从止步向她问好, 她稍一点头,白色绢衣领口之外露出一截修长鹅颈, 在晕蔼的灯笼烛照中呈现出如玉般的润泽, 待行至阶前, 拎起衣袍缓缓而下,落落大方,腰间垂下的一枚玉坠仿佛被定住一般,未曾随着步伐左右乱摆。


    余婉不由想起自己初次见到庄晏宁, 那时这孩子不过七八岁, 恰逢沈知蕴在虞山行宫养伤, 她与其他孩子一道被送了过去, 以试药药童的名义上的山,长安那边也不怎么管这位身份尴尬的殿下, 故而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这群孩子是须弥阁在同辈中遴选出来的佼佼者,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 无论长相或是能力, 般般在其中并没有那么起眼,甚至可以说在诸多天才中显得有些普通,属于随时可能被淘汰的末流。


    唯一可取之处是她远远胜过常人的坚韧心性。


    玉庵山教十八般武艺, 须弥阁专攻暗杀与网罗消息, 江湖人士一般瞧不上的诗书礼仪这方面却很欠缺, 沈知蕴辟了一处宫室,表面是方便药童试药以观药效的药房,实则作启蒙用的学堂。


    无论严寒酷暑,余婉奉命或是自己好奇前去观望,十次总有九次能见到般般伏案学习,从满室读书声熬到孤身一人,古有头悬梁锥刺骨,那孩子困得不行了却是一个纵身翻到窗外去,足尖轻点,运起轻功直上树梢,与无辜的鸟雀玩起追逐游戏来。


    余婉没想过这般岁数的孩子能使得这身好功夫。


    有一年,碰上虞山行宫难得的雪天,般般玩精神了,便在凝淞的树梢与冻蔫的莲叶上借力,一路有如小小仙鹤,飘逸矫健,路过雪地间竟只留下五六个浅浅脚印,若非是在暗处观察,不便现身,余婉都忍不住要为她鼓掌叫好。


    至屋内,般般走也没个正形,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回到自己座位,不理袍,大喇喇盘腿坐下,仍继续埋头苦读,一双眼睛又恢复亮晶晶的样子,浑似睡了个饱觉。


    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一举一动仿佛恪守己心的柔弱文臣,所谓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罢。


    但这究竟是好或坏,余婉尚参不透,且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


    庄晏宁不是沈知蕴豢养的死士,但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亲人,日以继夜修习功课,又以虚假身份走入一段陌生旅途,因而与友离散,人生二十载堪称孤苦无依,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去做这枚棋盘上的棋子,她之所为其实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死士。


    虽说这是当初所有进入虞山行宫的孩子所肩负的使命,即便最终入彀者是别人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但余婉常伴沈知蕴左右,又侍奉过庄晏宁几年,她离两人太近,作为旁观者也比其他人更洞如观火。


    不知从何时起,庄晏宁心里点着一盏油灯,她靠着这盏不太明亮的灯火支撑着自己走到了现在,今夜至此与沈知蕴暌违一叙,无论是否得偿所愿,灯油都有续上的理由,她总是得一丁点甜头便能细嚼慢咽,回味无穷。


    但她分明是在自欺欺人,余婉如何不晓得,沈知蕴十之八九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无油可续,这盏灯自然是要熄灭的,届时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出神间,庄晏宁已走到余婉面前,她从余婉手中接过缰绳,没急着上马,而是一边轻抚鬃毛与马儿套近乎,一边向余婉道:“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余婉好歹是一府奴仆之首,更是照顾沈知蕴长大的老人,谈不上居功至伟,至少也是劳苦功高,准备马匹,送她出府,这等小事怎能劳动她大驾。


    “少主……”余婉对上庄晏宁目光,心中微震,又想起沈知蕴对于称谓不大在乎的态度,顿了顿,改口道,“四小姐在长安过得可好?”


    庄晏宁身上仍着入府时那件圆领袍,只是外头穿上了方便在夜里行走的黑色披风,她戴上兜帽,扯着缰绳扶着马鞍,徐徐上了马,平淡道:“就那样罢,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在哪里都一样。”


    适才在沈知蕴房中,她草草收拾过自己,但这次没用润油膏,她心急火燎,又没经验,致使先头机械手入体留下余痛,这会儿上马的姿势有些奇怪。


    她以为瞒得过余婉,哪知对方年过四十,历经风雨,早便猜出来了,只是装作不知,恭谨地退后几步:“还请四小姐平日多保重,此番受伤,家主很是惦念于你。”


    四周静悄悄的,池塘里的鱼儿似也钻进菡萏底下伴着星月入了眠,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余婉低着头,谁也没注意到她鼻尖上渗出了丝丝冷汗。


    才与庄晏宁一对目,余婉便被对方眼周微红激得心惊肉跳,她无法猜测两人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但庄晏宁的失落是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难以掩饰。


    真的也好,诓骗也罢,余婉现下只想好好安抚她。


    ——说骗倒也不尽然,沈知蕴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对庄晏宁的在意是人人皆看在眼中的。只是这种在意与庄晏宁期许的未必等同,更有甚者还掺杂了旁的许多杂物,没有那么纯粹。


    “嗯,我晓得了,多谢。”


    庄晏宁弯腰抚摸马头,一下又一下,使得有些躁动不安的马驹不再原地踏步,而是舒服得打了几个响鼻,侧着脸与她亲昵。


    她的骑射是沈知蕴教的,如何挑中良驹,如何安抚马驹也是沈知蕴教的,但她的轻功与剑术亦是为其所废。


    心甘情愿。


    庄晏宁将这四个字无声念了一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余婉的角度只能见到她翕动的嘴唇,这几句安抚显然收效甚微,余婉又接着说:“马鞍旁那个小褡裢里装着伤药,是家主为你准备的。”


    这确是沈知蕴的吩咐。


    “多谢。”


    庄晏宁沉默须臾,仍是同样回答。


    余婉喉头一动,却听庄晏宁忽而道:“放心,我没有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她说着,踢了踢马肚,马儿甩了甩头,随即顺从地迈开步伐,载着她在深夜的寒霜月下出了院门,余婉杵在原地,听着那踢踏声渐渐远去,闭着眼叹息一声。


    庄晏宁一行人还未进入洛州境内,宗年便使玄鹤卫前哨做好安顿,三人才得以悄无声息地歇脚于清泉寺。


    洛州是个礼佛重地,清泉寺之所以在诸多寺庙中脱颖而出成为官方正寺,自有其典故。


    太宗年间,妙云寺高僧周游各地,修习佛法,广渡世人,曾在清泉寺设坛讲经,此后香客纷纷前来请愿,如逢佛家盛典,寺院门前更是络绎如织,车马填噎。


    庄晏宁从后山小径入的清泉寺,到台阶处下了马,牵马走到客舍前,自行将马匹栓在了停马桩上。


    她与邬云心同居一室,半夜有事也好互相照应。


    只见那处屋子仍亮着灯,照得院子里几株矮树上的白花迎风摇曳,清丽可人,庄晏宁在洛州四处都见到了这样的白花,比杏花小一些,花蕊或粉或蓝,她觉得漂亮,却不晓得其名为何。


    宗年在她们隔壁单独居一室,此刻屋子里头黑漆漆的,想来他这会子应该还在夜市闲逛听书。


    赴长安考试时,庄晏宁也在妙云寺住过,她知道平日里这个时候寺里便很冷清了,有些苦修的僧人彻夜敲着木鱼念佛,因为周遭太安静,听来觉得像是就在耳旁,其实还远着呢。


    已近亥时,清泉寺内却仍然灯火通明,僧众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忙碌碌,庄晏宁已与几位路过的僧人道了声“辛苦”。


    洛州大小寺庙都将所塑佛像运到了清泉寺,明日,供奉百来座佛像的队伍将从此出发,自南向北,一路行至洛州州府衙署前,崔庸将会在那里特办行佛大典,与百姓跪祷上天福佑。


    至于还会不会借此万人空巷的盛况说些什么不恰当的言论,借以煽动百姓,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崔庸万万想不到率领供佛队伍的会是庄晏宁一行三人一样。


    庄晏宁步入屋内,关上房门,却见邬云心伏倒在案上,臂下压着河南道的水路图,没有都水监的衙署官印,应是她自己所绘,旁边还搁着一支笔,这些日子,她得空便去堤坝,沿着河路走上一圈,回来对这水路图修修改改,倒是兢兢业业得很。


    约莫是累得睡着了,庄晏宁走过来的脚步声都无法惊动她。


    从架子上取来一件薄衣为她披上,这点细微的动静却惊醒了她,邬云心揉着眼睛,支起头,看着庄晏宁:“你回来了?”


    “嗯。”庄晏宁在她身旁坐下,从袖袋中摸出一包糖炒栗子递给她。


    邬云心委实不客气,接过来,放到案上,剥了油纸一角,三下五除二便剥开一个栗子,吃进了嘴里。


    “夜市也没什么好玩的,路过栗子摊给你买了一份,小贩说是洛州本地产的小毛栗,与秋天的栗子味道不一样,你尝尝。”


    几颗栗子下去,邬云心像吃不了细糠的山猪,也没品出什么不一样,嚼着嚼着,慢慢清醒了,她瞧了瞧庄晏宁,道:“你不舒服么?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开心。”


    庄晏宁侧过头去,敷衍道:“没有。”


    “唔,好罢。”


    说到底只是同僚,邬云心没想着刨根问底,给庄晏宁剥着栗子,却见她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由又问道:“我的庄大人,明日可就要与崔庸碰面了,你真的没事?”


    过了一会儿,庄晏宁仍与夜空对视,脖子都不肯动一动,她眼角似有水光划过,却笑了一声:“没什么。”


    “月明星稀,明日是个好天气罢,但愿洛州这段时日别再下雨了。”她抱紧了自己双膝,像是无所依靠一般。


    邬云心不知道她的关心只系一人,以为她关切的是洛州百姓,不着调地安慰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半盏茶功夫,吃了半包栗子,喝了几杯茶,随后各自收拾入睡。


    四更天不到,庄晏宁便起了榻。


    以往这个时候,长安各衙署官员正在梳洗预备上朝,起得太早,宫门未开,那便在外等候,胆敢迟到与以身试法无异,初犯者罚俸,再犯者杖责,第三次便在狱中省过,履历上记着这笔,仕途升迁也是个问题了。


    庄晏宁穿上压箱底已久的官服,对镜理衣襟,正衣冠,对于自己时刻牢记这些职官律例感到好笑,她的确回不到从前了。


    看着铜镜中陌生而又不陌生的面孔,她沉思片刻,垂下眼睫,从木盘中取过天子特使所佩金光绶带,端正系于腰间。


    上面绣着祥云仙鹤,仙鹤尾羽随着多余的绶带长长垂在腰后,将人衬得挺秀颀长,有如玉立。


    庄晏宁冷静地盯着自己堪称无暇的面容,她握拳,再松开,端起那副不近人情的清冷姿态,再度戴上了一张无形面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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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反转 ◇


    宾主尽欢, 散宴时夜色深沉,崔庸索性便在别业歇了一晚。


    因次日要赶早到衙署举办行佛大典,驾车前往还需花些时间, 兼之又饮了许多酒,怕自己瘫在床榻上误了事, 崔庸特地嘱咐妻子孙氏早早将他叫醒。


    天未亮,孙氏准时而至, 与仆从一道侍奉精神不济的崔庸梳洗更衣。


    昨夜她虽未入席, 但郎君所谋为何也略有耳闻, 这件事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屏退了仆从,忍不住道:“府君那样的人,五郎也信得过么?”


    崔庸在同辈中行五, 孙氏说的府君自然是其族兄, 如今高居中书令的崔放。


    崔放的父亲同时也是崔庸的叔父——崔解倒还健在, 但自从女儿崔嫋在后宫争斗中含恨而亡以后, 崔氏被帝王迁怒冷落,再度失去权柄, 以致阖族没落,中兴大业半途而废,崔解心灰意冷, 服食寒食散消极度日, 过不多久,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崔放。


    “你一个妇人懂得什么?”宿醉使得崔庸的头脑不甚清醒,对孙氏也没有耐心, 他觑了眼孙氏, 烦躁甩袖, 脚步虚浮地走到灯架旁,低头仔细检查身上的衣物。


    孙氏为他取来腰带,站在他身后,为其系带,又道:“郎君放心,这件公服浆洗过许多次,有些破旧,今日穿上最合适不过。”


    “只是这些物件儿……郎君戴在身上睡觉没咯着么?昨夜是哪个粗蠢的婢女在服侍,竟如此马虎。”孙氏说着,将一应精致昂贵的佩饰解了下来,放在木盘上。


    在糟糠之妻体贴周到的伺候下,崔庸莫名躁动不安的心情这才变得平和,他摩挲着拇指上玛瑙扳指留下的痕迹,慢慢道:“我晓得,你的顾虑不无道理。”


    崔解膝下仅有一个嫡子,这个嫡子早年间离奇死了,余下五六个庶子都觉得自己有出人头地的可能,整日明争暗斗,为了些蝇头小利也能杀红眼。


    崔放为了讨好父亲修习道学,不仅很快取得崔解欢心,而且装得一副淡泊名利的模样,借此消除了其他兄弟的敌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就是这么得的家主位置。


    这样的人城府不可谓不深,煽动百姓,意图谋反,弄不好是要被夷族的,假使事情败露,崔放必定断尾求生,崔庸这个区区族弟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孙氏至今仍然觉得,以崔放惯会隐忍的性格来说,他怎么会这般急不可耐地棋行险着,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或许崔庸等人只是棋子而已?


    “阿兄当上府君之前,我便在为他做事了,他没必要害我。”崔庸顿了顿,大概自己也难以被这个理由说服,面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冷笑,“再说了,他要我做的事我能不做么?”


    “如若二者皆是死,我何不如选一条尚有生还可能的道路?”他负手一叹,“事成之后,荣华富贵更胜以往,或许我们全家人还可以迁居到长安。”


    不是洛州不好,而是为官者谁不想进入中枢,受天下文人士子膜拜呢?利之所在,从来人人趋之若鹜。


    孙氏抚着他衣服上的褶皱,想起族中秘辛,心中叫苦,不由感慨道:“我听说,李氏族中凋零,已大不如前了,但那是古怪的诅咒所致。似崔放这样戕害手足的却不多见,因是亲人,更防不胜防。”


    “下毒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他妹妹那里学来的……”


    崔庸突然喝道:“住口!”


    孙氏吓得双肩一缩,后退几步,不敢再言。


    五大氏族中其三业已式微,与一般的高门大族没什么区别了,先不说李氏,崔氏早年间因言获罪,没了几位高品大员,有如断了臂膀,在朝中的声威大不如前。


    后来崔解使女儿崔嫋入宫为妃,哄得贞丰帝宠嬖,又诞育了皇太子,本来崔氏大有可为,哪知崔嫋从前毒害淑妃之子的丑事败露,立时遭了君王厌弃,被幽禁在后宫郁郁而终。


    崔氏受了牵连,自然失去皇帝信任。


    迫害宗室,这么大的罪名崔解哪敢背着,是以这事他并不知情,都是崔嫋私欲所致。


    好在贞丰帝兴许念及旧情,也考虑到崔嫋毕竟是太子生母,传出去对储君来日继承大统也有负面影响,未将此事向外声张,故而知道的人不多。


    崔庸才会如此讳莫如深,孙氏说了几句便暴跳如雷。


    家令在外叩门,说车马已备好,该出发了。


    孙氏嗫嚅道:“我命人备了些朝食,方便郎君路上吃。”


    崔庸正了正帽檐,对她道:“为了准备宴席,你已熬了几日夜,辛苦了,在家中好好休息罢。”


    登车时,崔庸问了问时辰,家令为他掀开车帘,答道:“约莫是四更天。”


    崔庸点头,躬身入车内坐下,家令放下帘子,跳下车,向车夫示意可以出发了。


    孙氏准备的食盒摆在车厢内的矮几上,里面装着刚出炉的胡麻饼与粟米粥,崔庸掰了饼子放进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就着粟米粥勉强吃了半块,他便不再吃了,沾了油渍的手捻着胡须,闭眼琢磨起即将到来的行佛大典。


    本朝不主张信佛,但民间信徒甚多,不好明令禁止,行佛大典是佛家传统,皇帝与各州长官偶尔也会与民同乐,以彰显其心中有百姓。


    洛州官方主办过几次行佛大典,即便这次是特办,各项流程底下人仍然清楚,不需要额外嘱咐什么。


    崔庸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供奉着佛像的车辇队伍路过衙署时,他要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散落鲜花与彩纸,向佛像虔诚地表示自己的欢迎与尊敬。


    之后再向围观百姓念诵一篇文稿,呼吁百姓诚心向佛,切勿作奸犯科,多行善事好得善果之类,在欢呼声中宣告大典结束。


    这样的文稿通常是由刺史府中的书吏负责书写,此次却是崔庸自己执笔润色。


    崔庸吩咐了两名吏员去清泉寺迎接佛像,沿途照例有都督府兵士立筑人墙,维系治安。


    至于昨日赴宴的那些个文人,有的答应来,有的模棱两可,但即便只有小半数的喉舌肯出力,也足够掀起舆论了。


    明明万事俱备,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太安生?


    都怪江尧平这匹夫,要是借兵给我,一定能将人找出来,何至于在这儿瞎猜。


    崔庸想不通他,都已投诚多年,何以惺惺作态,事事都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嘴脸,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做官似的。


    崔庸更想不通的是天子特使一行人究竟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动静,一介女流而已,总不能这么沉得住气,难不成人间蒸发了?


    眉心突突直跳,崔庸狠狠按了按,不愿再多想,掀帘向车夫道:“快些个!”


    天色仍晦暗,马鞭声如雷似电,在寂静的竹林间惊起一串飞鸟,河畔旁的灰顶马车一路疾行,差不多进城时,水面上日月轮替,朦胧的晨光渐渐透过云层铺洒人间。


    还未到吉时,衙署周边被围堵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摆设了行马,行马外又有兵士执枪驻守,但依然阻止不了人潮突破防线。


    隔了几条街的百戏台不再人声鼎沸,百姓几乎都涌到了这里,他们要到行佛终点的寺庙里吃一碗免费的热粥,要向不容易碰面的长官讨一个说法,要质问皇帝是不是像歌谣里编的那样德行有亏才降祸于民。


    人群中不乏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难民,与斥资筹办的典礼格格不入,仿佛在声称视民如子的官府脸上扇了一耳光,以往决计不会被允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崔庸这次却允许他们出现,甚至可以说是需要他们的出现。


    崔庸登上高台时,防线被冲出了几道豁口,兵士未及阻止,便有一脸上沾满泥灰的妇人抱着女儿跪倒在道路上,她说些什么哭些什么,崔庸听不清,也不需要听清。


    梵乐佛音愈来愈近,妇人身后,金轮宝盖从不远处的墙边露出一角,在天灾中不曾落难也不曾失去亲人者都跳起来观望,顿时掀起一片欢欣雀跃的声浪。


    很快便将妇人嘶哑的哭声淹没。


    几个戴着儒巾的士子似乎对周遭说了些什么,人群中尽是愤慨之貌,不管不顾地辱骂起了朝廷,士子中其中一人赫然是赴宴时大放厥词的邓姓贡生。


    “女人当皇帝,世道可不是都反了!苍天怎会不怪罪!”


    “是啊,这么大的涝灾,淹了农田屋舍,让百姓住哪里,种不了地,来年又拿什么给官府交税?”


    “粮仓开了却没有粮,病坊治不了那么多病人,那等不到救治的活该死么?”


    有人向高台上的崔庸啐了口:“狗官!”


    邓贡生却道:“与崔刺史何干?我听说他将府中用度减少了一半,平日里也节衣缩食,一件衣服能穿十好几年。”


    “依我看,要怪就怪女帝,她没有能力,却非要坐上这个位置,假使她继续当下去,老百姓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大家纷纷附和,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反了皇帝”,响应者众多,声音竟高过了近在咫尺的佛车队伍。


    崔庸忽而弃了装着鲜花与彩纸的竹篓,跪地痛哭道:“某无能!对不起诸位!”


    他一边哭,一边说着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稿,通篇下来都是在说自己已经倾尽所有,是朝廷迟迟不发赈济粮,长安那边不管洛州,将他杀了埋了也填补不了这许多空缺。


    “天子口含天宪,是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人,她若想管,岂会使得你们流离失所受苦受难?”崔庸哭得像是要背过气去,“我知道我这么说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我实在不忍目睹,我也想替诸位寻一寻公道何在!”


    崔庸的文稿说得振聋发聩,诸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被几记响彻耳际的铜锣声敲得浑身震了震,一回头,只见替佛车开道的兵马分成两列,散到左右,请出了骑着高头骏马的两位大人。


    身穿绯色袍服的女官牵了牵马头,马蹄轻踏,她靠近高台,仰头与瞠目结舌的崔庸对视,笑了一声:“崔刺史,很意外么?”


    邬云心对这种出风头的事不感兴趣,牵着缰绳,望着庄晏宁有些清瘦的背影,目光盯得发怔,她愈发觉得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穿上官服就更像了,难怪京里都说陛下对庄晏宁不大一般。


    周遭都是议论声,像邓贡生这样的儒生自然认得出庄晏宁身上服饰,吓白了脸,想跑,却连着适才起哄的若干人一道被拿下了。


    崔庸仍在跪着,是根本忘了起身,他抖动着发紫的两片唇,两股战战,强撑着喝了一声:“你……你是何人?!”


    底下的女官向他亮出天使符节,随即收走,庄晏宁转过马头,望向乌泱泱的人群,朗声道:“诸位安静!某乃天子所派巡抚赈给使,为何迟迟来到,个中内情你们倒是可以问问这位崔刺史。”


    “我奉命至洛州检覆赈灾,若非奸人作祟,大绥的百姓本不该在我国土内挨饿受冻,陛下心系百姓,除去被崔刺史吞没的三万石赈济粮,已命毗邻地方就近送粮,你们有人管了。”


    作者有话说:


    1.崔嫋那段配上第八章食用


    2.天使,天子特使的意思,不是头上顶环那个


    3.口含天宪,比喻说话就是法律,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4.行马,电视上官府门前用来拦人的那个木栅栏


    5.本文所有地名有的是参考历史,有的是我编的,风俗也是


    洛州结束,准备回长安啦,想槐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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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暗涌 ◇


    崔庸等人尽皆被下狱中, 等洛州事毕,起解入京听候发落。


    至于这些人会被如何处置,庄晏宁没空去管, 她已将此处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写进奏疏,交由驿卒快马加鞭呈达天听, 相信不久之后便会传来回信。


    行佛大典前夜,庄晏宁从沈知蕴那里回来时还有些难过, 等真正开始着手治理水患, 才发现崔庸给她留下的烂账是一笔接一笔, 她已着实没甚闲功夫去自哀自伤。


    庄晏宁将原本属于刺史的若干要务交给了录事参军暂为代管,又命洛州下辖几个县的县令连夜赶过来商定治灾防疫之策。


    她虽然只是七品的监察御史,但这次奉旨出巡,特许穿上三品以上官员才有得穿的绯色官服, 都督检覆治灾各项章程, 有着说一不二的处置权, 崔庸一倒, 明面上又有江尧平相助,下面的人自然都听命于她。


    但无论长安或是地方, 官场上男多于女,以往一股子轻视女官的歪风邪气仍然未散,兼之流言可畏, 大家难免觉得这位天使年纪轻轻, 相貌不凡,得位不正,恐怕没什么真本事, 于是议事时虽然有问必答, 但态度总是透出不自知的散漫。


    好像自心底里不愿意听从她吩咐似的。


    “大人想法甚好, 却恐怕难以落实。”一县令道,“就拿开仓放粮来说,义仓的粮不要钱,消息放出来,家里不缺粮食的也要贪这小便宜,粮食是否发给了真正需要的人却不得而知。”


    旁边的县令附和道:“非是吾等不体恤百姓,大人没当过地方官不晓得个中艰难,如刘县令所言,‘刁民’可不是白叫的,以往也是这么发粮食,从来都是乱糟糟的,更有甚者还恬不知耻地讨要起了酒肉蔬果,说我们是父母官,不该让自己的孩子享享口福么?”


    一番话引来众人感同身受,抚着下巴苦笑起来。


    刺史衙署内的公房彻夜通明,庄晏宁坐在上首,五个县令分列左右,角落还有一个书吏添舌润笔,默不作声地记录着这次议事的所有内容。


    五个县令四男一女,大概是因同为女官,适才拜礼时庄晏宁多看了这位名叫明秋的女官几眼,这时又下意识地瞥向她,见她似乎不欲出声,便收回了目光,却听明秋忽然张了口:“两位明府或许可以试试往米粥里掺点沙子。”


    那两位县令纷纷斥责她,要熬过天灾实属不易,怎可糟蹋粮食。


    庄晏宁但笑不语,扼住宽袖,端起尚温的茶水自斟了一杯。


    “真正没饭吃的人连树根都咽得下,自然不会在乎这些硌牙的沙子,想贪便宜的人却不会贪这硌牙的便宜。”


    明秋向庄晏宁垂首道:“下官愚钝,只想得出这法子,以前也用过,的确有些成效。大人如觉不妥,还请降罪。”


    “几位明府觉得呢?”


    庄晏宁饮了一口茶,她身上衣服穿得一丝不苟,仅面部、脖颈与双手露出,却也被鲜艳的绯色官服衬得白皙似釉,眉目清清冷冷,仿若乱琼碎玉。


    到底是京官,这样貌就生得不一般。


    底下男官愈发坐实心中猜想,听出她话中偏颇之意,更想好好为难这位特使了。


    “粥棚或可参照此办法,但是直接派发出去的米粮呢?也要往里头倒沙子么?”长相清苦,留着山羊胡须的县令嗤笑一声。


    “粥里有泥沙还能将就,但总不能顿顿吃粥,吃粥是吃不饱的。”


    “是啊,明县令真是大智慧,不如让百姓饿着肚子从沙子里挑米吃,恰可强身健体。”


    明嘲暗讽,再继续下去怕是要吵架,负责记录的书吏慢慢停了笔,望向年轻的使节大人。


    周遭吵吵嚷嚷,望过来的眼神都很不客气,明秋端正坐着,不发一言。


    庄晏宁知道她心里约莫是有想法的,但这个时候说出来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这些县令不眠不休地赶过来,心里带着怨气,且不服她,又畏惧她身份,不敢下她面子,只好用明秋泄愤了。


    说着笑着,连庄晏宁几时走下来的都不知道,说百姓可以强身健体的那位县令听见旁边人咳嗽,这才转过头来,赶紧正襟危坐,有些忐忑地握着拳头,觑了觑庄晏宁。


    “张县令。”


    “下官在。”


    庄晏宁站在他桌案前,负手在后,却是说与所有人听:“崔庸前日在别业设宴,你去了罢?”


    有几人都变了脸色,张县令张嘴便是解释:“下官前日来洛州是治下出了点事要禀告上官,逢崔庸相邀,只是吃了顿饭,很快就走了,未曾久留。”


    “我没说什么,你何必紧张?”庄晏宁冷冷朝他看去,逼出他满头冷汗,“没错,刺史官压一头,考课成绩也是由刺史评定,诸位在底下办事身不由己,但此番救灾不力,你们究竟是不得不听命于人,还是有意为之也想从中捞些好处,想必心里清楚。”


    诸县令立时跪伏在地,庄晏宁继续道:“当务之急是救济百姓,我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否则也不会叫你们过来。”


    “陛下登基不久,不想因为这事闹得人心惶惶,不管你们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好好配合,都可以将功赎罪。”


    说罢,她不管众人反应,自顾自回到案后坐下,望向那发愣的书吏:“呆着作甚?提笔记好。”


    “明秋所言是个法子,照做即可。河堤与田舍大都被冲垮了,灾后重建需要人手,你们又说怕粮食发放不到位,不是正愁流民四处流窜没法安置么,那便以工代赈,百姓来干活,给他们生米麦粟。”


    “病坊住不下就住寺庙,我住在清泉寺时见到空置的客舍仍有许多,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愿意收纳这些没处可待的病人。”


    “至于防疫……”


    庄晏宁说到此处顿了顿,明秋道:“大人,下官这里有一个防疫的方子,是从前在青州任职时所得,里面有味药材是青州特产,洛州难得,不过前几日已烦劳负责病坊的医学博士改了方子。”


    “都是容易获取的药材,不妨张贴出去,使百姓知晓。”


    刘县令向庄晏宁请示道:“下官学过医,可否给我看看。”


    庄晏宁点头,明秋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刘县令走过去,将纸张摊在掌心瞧,片刻后,点了点头:“这个药方很好,明明府有心了。”


    见此,另外几位县令一改前头阴阳怪气的作风,争着发表见解,书吏奋笔疾书,几乎要写出一头的汗来。


    散会时天蒙蒙亮,因录事参军交代了这段日子不可浪费,负责朝食的仆从过来数人头,公房内烛灯快燃尽了,没人记得续,这样子竟是商量了个通宵。


    他正要进去问问是否要晚些送朝食过来,先让几位县官补个眠,却见县官们从书吏手中接过誊抄好的治灾防疫之策,纷纷提袍跨过门槛,急匆匆地便走了。


    明秋等着书吏誊写最后一份,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庄晏宁路过她时问了句:“你从前在青州也是县令?”


    “回大人,下官那时只是书吏而已。”明秋说着,同情的目光停留在书吏身上。


    “任职了几年?”


    “五年有余,后来蒙上官青眼才升迁至此。”


    明秋年岁不知几何,但两鬓微霜,岁数肯定大过庄晏宁,碍于官阶尊卑,依然得站起来与庄晏宁一问一答。


    她本以为这位特使大人要宽慰勉励几句,毕竟如今是女帝当政,她们这些女官大有可为,不必再像从前那般无谓蹉跎了。


    哪知道庄晏宁只是略一颔首:“你其实比那几个男人能干许多。”


    随即拾步而去。


    明秋愣了愣,恰好录事参军经过,将书吏抄好的一沓纸接过来,递给她道:“庄大人性情是有些冷漠,好像谁也不关心,习惯便好。”


    前些日子,大雨一下就是一天,长廊的木板险些都要被泡烂了,庄晏宁走在上面都怕自己踩空,但录事参军说还没法修,出了崔庸这样的岔子,刺史府上所有的账目都有待查验,正是尴尬的时候,就连他也不敢随意支配公账上的钱。


    负责朝食的仆从跟了一路,庄晏宁心里想着事也没察觉,走进房间里,没回头,反手关了门,就这么将仆从锁在了门外。


    仆从碰这一鼻子灰,又不敢给这位冰坨子似的大人找不痛快,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走出去没几步,却见都水丞朝这边走了过来,应是要找庄晏宁,便与邬云心道:“大人一夜没合眼,估计这会儿正在补眠呢。”


    邬云心心说我又不是才认识她,她做事跟不要命似的,诸事未定,她补什么眠?


    果然,庄晏宁的声音隔着房门传了出来:“邬云心么?你进来罢。”


    关着门,屋内空气不流通,药味浓郁,庄晏宁将外袍搭在木架上,正背对着邬云心将才解下的绢衣披回去,低头系着衣带。


    “难得,难得,我们日理万机的庄大人竟然记得按时上药了。”邬云心走过去,拿起药瓶嗅了嗅,“你近日的行动是愈来愈利索了,去哪儿寻得的好药?”


    衣带没系好,庄晏宁先回身将药瓶夺了,摩挲着白瓶上孤零零点缀着的一枝腊梅,握得紧紧的,不许邬云心再碰,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何事找我?”


    若是往日,邬云心必定再嘴欠几句,她枉自比庄晏宁年长近十岁,有时候心智与孩童差不多,却见她敲了敲脑袋,竟忘了继续追问是什么样的药瓶能使得庄晏宁面露娇羞,正色道:“对,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庄晏宁猜想是河堤的事,三言两语说不完,系了衣带,顺手自衣架取下袍服与绶带,一面穿到身上一面绕过邬云心,走到桌案后坐下,示意对方也坐。


    穿好了衣服,又将药瓶塞进了袖袋里,原来是随身带着,寸步不离。


    邬云心也几乎是一夜没休息,带着庄晏宁支给她的吏员去检视河堤,如何修补,如何加固,春汛会否再次到来……在现场逐一讲解给他们听,说到兴起,不拘小节地蹲下来,以枯枝作笔,在沙地上或写或算或画。


    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河南道容易遭涝遭洪,朝廷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往这儿的水利工事填,我们沿途所见的所有河堤几乎都是几年前新建,都水监这个部分的文书档案还是我整理的,不可能记错。”


    “河南道雨水充沛,一年有好几个月都是雨季,即便考虑到这些应有的消耗,洛州各处堤坝也不该被冲毁得如此严重。”


    邬云心说得口渴,倒了杯茶水,饮尽后对庄晏宁说:“崔庸的账目你们是该好好查查,账本有明有暗,刺史府经手的兴许只是冰山一角。”


    “崔庸还巴望着背后的人救他,自不会老实交代。”庄晏宁冷然一笑:“要想知道,那就只有逼供了。”


    邬云心紧紧抱起了双肩,牙齿十分做作地上下发颤,庄晏宁疑惑道:“你作甚?”


    “啧啧啧,你这样啊——”邬云心眨眨眼,开玩笑道,“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被不知情者戳中心事,她的确曾经被人视作杀手来培养,但杀过的人寥寥无几,庄晏宁垂目,盯着桌面上的木纹,半点也笑不出来。


    邬云心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自她认识庄晏宁以来,这人就经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不好笑就不好笑罢,她用力地敲着辛苦了好几日的胳膊腿,呵欠连天地准备回屋补觉。


    屁股才离地,庄晏宁将她叫住,问道:“你说你与李怀疏曾是朋友,在你眼中,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得颇为诡异,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李怀疏?


    邬云心其实不是很想谈及这个人,她为人和善,行事疏朗,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七八岁,都可以成为她的朋友,或许正因知交遍地,初识又是春衫年少,是人生中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走散了一个就显得格外特别。


    同庄晏宁同行,日夜目睹着这张脸,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自己是有些想念旧友了,与李怀疏断交无疑是她生平一大憾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读书时,邬云心最头痛的就是诗文课,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随口吟诵,她沉默半晌,喉咙微动,又是沉默,吞吞吐吐了好几遭,叹一口气:“时至今日,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你问我她是怎样的人,我也想将她从地底下揪出来好好问问,她究竟将我邬云心视作了怎样的人,就这么不值得深信么?非要孤身一人行于绝壁间。”


    邬云心只恨这里没酒,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李怀疏,约莫是个傻子罢。”


    “心很大,装得了天下人天下事,屡屡将自己置之度外。”


    庄晏宁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钦佩,只是道:“那我和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邬云心直言不讳,“我时常怀疑你们是私生姐妹,快说,到底是不是?”


    庄晏宁掀了掀眼皮,不悦道:“不是。”


    “茫茫人海,有那么一两个长得像也很正常,我是歙州人士,那里与长安隔了十万八千里。”庄晏宁又道,“再者说,我同她并不一样,我的心小得很,装不下那么多人。”


    “就那么一个人,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想要我的命都可以。”


    “……啊?”邬云心愕然道,“是谁?”


    庄晏宁低头咳嗽一声,神色很不自然:“假设,我说假设。”


    邬云心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李怀疏又何尝不是呢。”


    简直没法聊,庄晏宁被她气得胸口发闷,指着门外,向她下逐客令:“出去。”


    邬云心感到莫名其妙,起身要走,庄晏宁又忽而问道:“你既已与她割席,听闻死讯仍会难过么?”


    “那是自然,好歹相识一场。”


    她不愿沉浸于悲伤中,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庄大人的脾气好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听说你才入朝为官不久便四处树敌,仇家那么多,倘若你哪天死于非命,我也是会难过的。”


    没想到庄晏宁却说:“我死了与你何干,你难过什么?”


    邬云心大为不解,将她当傻子一样斜了一眼:“我们是朋友啊。”


    “这一路上同生死共患难,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同分一袋栗子,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还不是朋友么?”


    庄晏宁嘴角一颤,侧过脸去:“我不需要朋友。”


    她这样子在邬云心眼中活脱脱一个口是心非,还待辩驳,却见庄晏宁陡然站了起来,她不由分说地将聒噪的邬云心给赶了出去,上好门栓,两耳清净。


    一连数日,庄晏宁不得空闲,也尽量不去想沈知蕴,玄鹤卫在暗,须弥阁也在暗,她知道自己不便再与对方碰面。


    “娘子还需要些什么?”杂役在二楼四处走动,见庄晏宁食案上的食物已用了个七七八八,便走过来问了问。


    今日天气好,兼之官服穿得都要臭了,庄晏宁将它脱下来交由仆从浆洗,穿着粉蓝襦裙出的门。


    她将长发梳向右,编了一条长长的发辫,邬云心犹嫌朴素,跟本地人学来一个发饰,为她在辫尾绑了个形似小兔的五色绸带,垂在雪白胸前,走路时布料随风飘动,好像兔子真的在蹦来跳去,俏皮极了。


    如此一来,她瞧着就没那么不近人情了,不然杂役也不敢上前询问。


    “不需要了。”


    待杂役走后,庄晏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约莫半盏茶后,她见四下无人,将一镂刻精致的楠木盒置于案边,这才下楼结账。


    下楼时,与一名鎏金面具覆面的女子碰肩而过,嘈杂声明明就在耳畔,对方面具边沿垂下的金色细链也在轻轻作响,不知为何,庄晏宁仍然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声音,还笑了一声——“兔子,很可爱。”


    庄晏宁耳朵霎时就红了,身体也不听使唤似的,她脚下一踩空,幸得旁边人及时搀扶一把才没叽里咕噜滚下楼。


    戴着面具的女子坐在庄晏宁适才所坐位子,楠木盒子里红色绒布衬底,躺着一条水纹精致的蓝色腰带。


    她想起荒唐的那夜,做那等事,庄晏宁的腰伤倒像是假的,缠着她,夹着她,又俯下身,磕磕绊绊地用牙咬开她的腰带,似乎不希望她再像上次那样穿戴齐整,仅是自己出丑难堪。


    那条银白细带最终被绑在了细白的腕骨上,她衣衫半褪,神色冷淡地掌控着庄晏宁的身体,任由情潮浸满她眼尾,化作泫然欲泣的水光。


    并非惩罚。


    沈知蕴仍堪不破□□,妄图死守自己的禅心道骨,心神激荡之声怎好叫人听见?


    没点东西,只叫了一壶茶,闲坐半晌,有位高挑女子步入视线中,她戴着一顶垂到腰际的黑色帷帽,面貌被遮得影影绰绰,上楼后四下环顾,座位半数都满了,有几桌坐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吵吵嚷嚷地猜拳喝酒。


    她走到沈知蕴身旁坐下,似乎只是迫于无奈跟人凑个桌子,叫来杂役点了吃食,待东西摆到面前,便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两人从头至尾仿佛萍水相逢。


    饱腹后,那女子起身要走,黑纱背后的殷红嘴唇动了动:“阁主,事已成。”


    这声音赫然是司妩。


    恰是此时,心猿意马的庄晏宁坐车回到刺史府,才走下来,等候在路旁的宗年便大步上前,似是有事告知,用眼神向她示意左右。


    她屏退旁人,宗年立马急切道:“崔庸死了!”


    “什么?”庄晏宁蹙眉,“不是你在负责刑讯么?”


    宗年道:“刑讯也不是时时刻刻,但牢狱内重兵把守,无人劫狱,似是下毒,防不胜防。”


    “还有——”他将腰间别着的纸条递给庄晏宁,“这是适才猎隼传来的消息。”


    庄晏宁将其展开,上面告知了两件要事:其一,登基大典已成,晋王谋反被废,其二,崔放大义灭亲,先她一步供出崔庸有不臣之心,是晋王同党。


    作者有话说:


    这么努力的我,是不是值得一些评论!


    应读者要求,下本先开专栏里的《漩涡》,放个文案,感兴趣的收藏一下~


    倪心迦花了几年的时间洗去自己身上“金丝雀”的痕迹,重获新生。


    海外学成归来,再度投入到自己的导演事业中,所执导之作口碑甚佳,她凭借实力获得多方青睐,在业内站稳脚跟。


    自由随性,独立清醒,是媒体采访时给她贴上的标签,大众也深以为然。


    少有人知道,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倪心迦跟了一个女人七年,在她掌心里从青涩到盛放,她是她笼中可有可无的一只鸟。


    薄识是倪心迦生平所见最漂亮的女人,被解救,被养大,被塑造,喜欢是水到渠成。


    但同样,被肆意占有,被视作玩物,想逃离也是人之常情。


    一次晚宴上,两人重逢。


    仍然会为人群中那个矜贵而瞩目的身影心动,倪心迦情愿相信一生仅钟情一人是个伪命题。


    觥筹交错,频频侧目望向导演界新贵,数不清第几次后悔放她走,薄识开始思考一生仅钟情一人的可能性。


    不久之后,倪心迦参与的影视项目莫名其妙受阻,过往作品遭受大规模网暴,人生突然陷入低谷。


    薄识来见她,时隔多年,再度递给她一份辱人尊严的合约。


    倪心迦瞥一眼那沓纸:“薄总,我建议你去治治病。”


    薄识:“我有什么病?”


    “感情缺陷。”倪心迦笑了一声。


    令她十分意外,薄识隔着薄薄的镜片看着她,竟然认真地想了想,随后道:“好。”


    「多年前深陷名为你的漩涡,我从未走出过」


    预警:


    1.倪心迦受,很清醒,不贱,薄识攻,渣苏


    2.女主受是娱乐圈幕后工作者,但不怎么写娱乐圈,所以不贴这个tag


    3.两条线交织,过去跟现在,章节名会用N/P作区分


    4.可能是古早狗血味,也可能是平平无奇都市风格,没写过这类,尝试一下


    5.2024年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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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灵魂 ◇


    机关猎隼日行千里, 是传递消息的绝佳工具,在离开长安之前,庄晏宁得了一枚御赐的鹰哨, 而玄鹤卫作为帝王鹰爪,自然也有权调配这没有呼吸也没有生命的“畜牲”。


    自入河南道境内起, 庄晏宁每隔几日便借由猎隼飞书长安,事无巨细地交代她出使洛州一路所见所闻。


    猎隼只有皇家才有, 虽然偃师堂后来也做过类似的物件, 但论起耐久与速度都差得远了。


    所以洛州动向崔放不可能比沈令仪先知道, 他却早早地放弃了崔庸,做到先发制人,甚至崔庸在狱中离奇毒发身亡,他也十分值得怀疑。


    在长安发生的一切还得从登基典礼前说起。


    崔放欲在登基大典生祸, 洛州这场天灾降临得恰到好处, 使得崔庸无意间成为了决定他棋局输赢胜负的棋眼, 太平无常, 暗流涌动,各方耳目都紧紧盯着灾区事态变化, 在朝为官者纷纷在这段时间站队归党。


    而无论从前或是现在,窦新岚愿意跟随的明主从未更易。


    清凉殿内,一名玄鹤卫临窗而立, 将右臂伸出窗外, 猎隼在半空中飞旋而落,歇在她的臂甲上。


    玄鹤卫将木筒从猎隼脚边解下,再一抬臂, 只听猎隼体内齿轮发出极细微的运作声, 随即展开墨黑羽翅, 伴随着清啸唳鸣直入苍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回身,绕过屏风走向里间,从身穿刺史官服的窦新岚身边走过,将木筒跪呈沈令仪。


    沈令仪接过木筒,拆封火漆,将里头庄晏宁写的信件展开来瞧,阅后也并未像往常那般焚毁,而是递给了对面坐着的窦新岚,这份深信可见一斑。


    她手边搁着一碗药,既然对外声称龙体不适且罢朝了数日,那么有些戏该演还是要演。


    “江尧平竟然愿意出面,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窦新岚取下灯罩,将信件凑至烛火边,再松手,薄纸已烧作灰烬。


    沈令仪微笑道:“有个人在洛州,他愿意也不算离奇。”


    她从“病倒”后便移居至清凉殿,连崔放在内的几位大臣都曾见过她咳血进药,是以对于陛下抱恙在身一说,外头不疑有他,但养病养到了侍君的寝殿,不是言官也得骂一声荒唐,这李侍君莫非是甚专会下蛊的妖孽?


    骂着骂着,还株连了已是个死人的李怀疏,说姐妹二人一个祸乱朝纲一个祸国殃民,万死难赎。


    那名玄鹤卫已回到暗处,窦新岚听她这么说,沉吟半晌,果断道:“是二殿下。”


    此处是清凉殿偏殿,不知为何,比其他殿室稍冷,沈令仪身上披着件竹叶青的外衫,她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身骨单薄,面色瞧着也很难看,双唇失了血色,仿佛真正疾病缠身一般。


    “从不涉及党争,又远离朝堂多年,没有比皇姐更适合的人选了。”沈令仪慢声道。


    窦新岚却道:“陛下才登基,这时启用玄鹤卫是否太过激进?”


    她曾是沈令仪公主府的长史,机敏果敢,后来又迁入六部身居要职,太子与公主之间水火不容,贞丰帝既然做了取舍,也必会替自己的储君斩除后患,她便是那时被贬出京的。


    既是旧主旧臣的关系,进言就比较爽直。


    “嘉宁帝是千古以来首位女帝,她不得不借非常手段巩固自己政权,但从玄鹤卫初设起,她便站在了臣子的对立面,放任臣子倾轧内耗,无暇反她,此后数十年间冤假错案无数,她在位时从未一日睡得安稳。”


    “之所以晚年沉迷修道炼丹,纳侍君采阴补阴,也是知道自己一旦身死,身后事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最好便是能与日月同寿,江山永固。”


    嘉宁帝驾鹤西归,入了皇陵,不存在遗体受辱的情况。


    窦新岚说的是嘉宁帝传位给衡山公主被吴王夺政之事,还有民间肆无忌惮地将她编进淫词艳本里毁她名声,史册所载也多有编造污蔑。


    “她是首位女帝,朕在她之后又有多少区别?”沈令仪道,“她如铺好了路,衡山为何坐不稳帝位?”


    窦新岚明白其中症结:“并非她做得不够,而是女子被困在闺阁里太久,逆水行舟岂是易事,百年甚至千年都不足够。”


    沈令仪随之一笑:“所以你仍觉得玄鹤卫不该设么?”


    因是文臣,窦新岚对玄鹤卫此等不讲道理滥用武力的群体没甚好印象,适才所说启用玄鹤卫太激进的确是委婉之言,非她本心,本以为装过去了,却被沈令仪轻轻松松看穿想法,窦新岚不得不叹服。


    沈令仪垂目道:“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该如何用,这尺度朕自有把握。”


    “世人总说朕与嘉宁帝长得相似,先考也因此看朕不顺眼,三不五时罚朕去跪宗祠,朕见过她画像,相似什么,简直胡言。说句不好听的,嘉宁帝若是晓得会觉得侮辱了她,在朕眼中却又是侮辱了朕。”


    她说得实在有些可爱,不像统国之范的君主所言,窦新岚却熟谙她从来就是这般脾性,不由噗嗤一笑。


    宗祠里不仅供奉着大绥历代皇帝,且收藏着他们生前常用之物,沈令仪被逐去北庭之前从那里顺走了嘉宁帝的佩剑。


    那柄剑名曰破雪,吹毛利刃,削铁如泥,沈令仪却不是图其锋利而拿走的,她说嘉宁帝令她平白无故受了太多委屈,取其佩剑是索要赔偿。


    这帝位她本来不是非要要,但既然个个都这么逼她,她不争上一争都对不起自己。


    “嘉宁帝追求长生,朕却不同,生死有命,不必强求。”沈令仪从旁提来茶釜,扼袖沏茶,眉目间被热气熏蒸得柔和,口吻却斩钉截铁,“朕要的是软玉裙钗也可定乾坤,此后子孙后代亲王公主皆可继位,败者输也输得心服口服,而非可笑的输就输在自己是个女子。”


    窦新岚一时恍惚,想起数年前君臣话别的雪夜,沈令仪被皇帝下令囚禁在鹿池,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北庭,终生不得返京。


    鹿池有鹿池的规矩,沈令仪待在那里是享受不了公主待遇的,窦新岚前去践行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皇帝派礼官每日前来训话,来时沈令仪便要跪着听训,身后左右立着内宦,手里拿着鞭子,她若跪得不好便视作不肯受教,立时就要施责。


    神仙也禁不住这么日日受训,沈令仪背上早已鞭痕遍布,窦新岚入内见到宫婢端走一盆血水,眼眶便红了起来,跪下道:“殿下,是臣无能。”


    “你已尽力了,与你无关。”


    沈令仪半伏在榻上咳嗽,她的居室狭窄黯淡,一榻一案,几无陈设,中间架着盆一边烧一边冒着呛人轻烟的炭火,在这细雪漫漫的夜里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热。


    她说完,又剧烈地咳嗽几声,一碗药竟是分着五六次才算吞咽下去,不晓得喉间是如何烧肿,竟哑声至此。


    窦新岚从未见过她如此孱弱无助的模样,好在礼官只最后来这一次,花上几日调养身体,殿下就要出发去往北庭了。


    礼官示训原本是一直要到出发那日,听闻有人进谏,使得皇帝忽然改变了主意。


    具体是谁却不得而知。


    “中书令已有了人选。”


    屋内一灯如豆,风吹着,像要熄灭似的,光线很暗,隔着床榻上的垂纱,窦新岚依稀见到沈令仪好像握着个什么东西,她没仔细辨认,仍继续道:“东宫及几位大人共同举荐礼部尚书李怀疏。”


    掌心里的磨喝乐笑望着自己,上面有划痕,也有烧过的痕迹,从来珍视,几度想毁,后者却哪里比得过前者?沈令仪怔怔地同磨喝乐对视,冷风从窗户缝隙窜入,她又咳喘起来,身上骨头似因这阵猛咳而裂开了,冷风也往里头钻。


    这个泥偶是观音奴在碎叶城送给她的。


    是啊,她不是观音奴,她是李怀疏,小小年纪就能演算天地博得陛下信赖的玉台卿,一出手,便害得自己没法在娘亲灵前守孝,在大漠负伤逃亡;再出手,朝夕之间沦为阶下囚,荣华富贵尽皆远去。


    她浑身冰凉,再也握不住磨喝乐,松开手,由着它跌落在地。


    “我究竟输在何处?”雪粒随风卷入,落在眉眼间,沈令仪不堪负般阖目,低声问道。


    窦新岚伏地泣泪,惋惜道:“殿下……殿下毕竟只是公主。”


    素闻率领北庭十二军的粟筠文武兼备,粟老将军膝下儿子没一个争气的,险些断了香火,幸得这个小女儿在泅水七进七出,一战成名,后来才继任了将军位。


    窦新岚不知沈令仪是否还有其他境遇,只能将她这些年来的变化都归功于在北庭时粟筠将军的教导。


    “窦卿以为你今日为何入得宫来?”


    “陛下是说……崔放的意图其实本就不在登基大典,他是用的障眼法?”


    所有人都以为崔放要借举世瞩目的登基盛典生事,但倘若真是这样,崔庸那边还没消息,妙云寺客舍里的各州刺史怎么都能自由出入了?


    他借这障眼法是骗晋王入局,一个野心勃勃的亲王,一个贪图富贵的族弟,他要利用他们向皇帝表忠心。


    “朕退位,晋王即位,后者的阻力还小过了朕,崔放何必做这买卖?他可不像甘心为臣之人,中书令再往上,他怕是想够这九重阙。”


    沈令仪低头把玩着木筒,她的口吻听来如此漫不经心,却早早洞悉了崔放设局,且似乎也已有了对策,神闲气定等着对方咬饵。


    “玉阶在前,这偌大的诱惑谁又忍得住呢?”沈令仪随手将木筒扔进火炭中,眸光深若寒潭,“他想够,朕便给他机会够一够。”


    窦新岚看着她发间金钗所垂玉珠在脸侧投下的阴影,心中竟不由有些发憷,今非昔比,眼前这位再也不是从前任人予夺的公主殿下了,而是她也敬之畏之的陛下。


    两人喝了会儿茶,忽然闻见殿外一阵吵嚷,其中一妇人声音格外耳熟,沈令仪再凝神去听,正是晋王妃邓氏。


    过两日要在天坛举行登基大典,除灾区事出有因以外,其余各州刺史均列席参拜,镇守地方的藩王也照例入京叩拜新帝。


    这晋王是贞丰帝次子,生母为婢身份低微,不得圣眷,即便再如何努力,晋王也难得皇帝重视,哀太子英年早故,晋王以为自己有了机会,怎知皇帝宁愿立皇长孙也不肯立他,耿耿于怀至今。


    沈令仪忽而想起她这嫂嫂学过医术,自己咳血与进药是假,这些伎俩骗得了常人,脉象却骗不过晋王妃。


    此番定是晋王假借关心陛下的名义派其前来暗查虚实,临近登基,皇帝却卧病在床,凑巧得有些诡异,但万一是真的,那这个节骨眼儿恰如借了东风,他们动起手脚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毕竟陛下病况是轻是重少有人知。


    窦新岚不该出现在此,她向沈令仪告退,沈令仪道:“孟春。”


    那名玄鹤卫从黑暗中走出,玄鹤卫共有天地日月四部,除固定配额的普通兵士以外,每部另有三甲高手各十二名,天部一甲首位便以月序中的正月作为代号,取名孟春。


    不待沈令仪吩咐,孟春便走上前道:“大人请随我来。”


    偏殿连通了左右两室,横向很深,孟春带着窦新岚自书架后面绕了过去,没过多久,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沈令仪叩着桌案想了一会儿,喝完手边那碗药,随即起身,地上铺着柔软暖和的氍毹,她的衣衫长得委地,广袖也垂坠在地,那些精致的滚边海浪般滚过干净整洁的地面,直至在屏风后落座,周身几乎未曾染尘。


    她坐下,倚着凭几,随意拿了本书翻看,仅是这么简单的行动都要将身子的重量交付给凭几,整个人都倒在凭几上,像是使不出力气似的,熟谙地作出一副病弱体虚的模样。


    多余的她也没去演,好像知道有人会配合她瞒过晋王妃似的。


    魏郊与沉璧守在殿外不肯放人通行,晋王妃亮出贞丰帝所赐玉牌,廊下宫婢内侍通通跪了一地,她昂着下巴十分神气,举步要迈入殿中。


    时为太医的祖父当年救驾有功,被圣上赐了这枚玉牌,晋王妃借此攀上皇家高枝,没有这个信物,她也进不了宫。


    “晋王妃。”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声音轻得很,稍不留神都听不见,只是口吻透出一股子心急,生怕自己继续往前走似的。


    晋王妃回头,见轮椅上坐着一妙龄女子,快入夏的天气了还在裙衫外头罩一件披风,饶是如此,面颊苍白仍无血色,胸脯起伏着,小口小口喘着气。


    颊边垂落几缕散发,这般凌乱的姿态出现在桃羞杏让的脸上更是堪怜,她却对自己的病态不以为意,眼神未透露出半分退怯,西子捧心般按着胸口,肌肤轻薄得手背经络毕现。


    那姓魏的内侍监及若干宫人向她行礼,唤她李侍君。


    晋王妃这便晓得她身份了,止步笑道:“原来你就是李侍君。”


    她草草行了一礼,李怀疏驱使轮椅靠近她,一面轻咳一面道:“晋王妃匆忙入宫是为了探望陛下罢。”


    “谁说不是呢?那时父皇升遐突然,我与晋王远在蜀地未能全子媳孝心,深感遗憾。如今只剩手足相亲,晋王才入京便听闻陛下染病,既是兄长也是臣子,如何放得下心?郎君唯恐宫里人照顾不周,要我无论如何入宫一趟。”


    晋王妃抬手摸了摸云鬓,睨着魏郊道:“却被这些阉奴百般阻挠,越是这般我可不就越忧心陛下贵体么?”


    “陛下感染风寒,平日里劳心劳力,才会这么久都没痊愈,太医令嘱咐过少见风,他们也是遵命办事。”


    轻拢衣襟,李怀疏又从迎夏手中接过食盒,抬头向晋王妃道:“恰好我要送粥侍疾,晋王妃不妨同我一道入内。”


    晋王妃初次见她,不知她身边常伴左右的是一宫婢一内侍,当下只见到迎夏也不感到奇怪,从善如流道:“如此也好。”


    另一面,借两人说话间隙,骆方已于晋王妃之前悄悄自偏门入殿,将李怀疏从孔曼云那里得来的药丸呈给沈令仪。


    这药丸能暂时乱人调息,却对身体无害。


    骆方退下后,沈令仪从袖袋中取出一药瓶,里面装着同样的药丸,是太医令所制,她看看药瓶,又看看手中药丸,眼中浮现几分笑意。


    她将药瓶放了回去,以茶服下骆方带来的那枚药丸。


    帝王的脉象自然不是想问就能问的,晋王妃准备的是一条络子,声称用许多味草药浸泡过,戴在手腕上可以防止病害侵入。


    沈令仪要接过来自己戴,她不许,李怀疏要接过来为沈令仪戴上,她也不许,两人没与她犟,笑着看她表演。


    戴络子时,晋王妃不动声色地搭问脉象,低着下巴,窃喜攀上心头,眼角眉梢都快藏不住那份洋洋得意。


    闲话一番家常,不久后便起身告退了。


    李怀疏体力难支,靠坐在轮椅上一副疲惫模样,妹妹从小气血虚亏,她在这副躯体中常常有难以为继的感觉,吃饭费劲,说话费劲,这阵子稍微能走动了,走路也费劲,仿佛只要呼吸就是在透支五脏六腑。


    “你知道我在装病。”


    沈令仪口吻笃定,李怀疏却在回想——她从何时起对自己不再以“朕”自称,称谓的改变毫无疑问指向了她最不希望的那个答案。


    在她即将步入轮回的时候,前缘再续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她们之间根本就是孽缘。


    “那又如何?”


    李怀疏抬眼,无甚畏惧地看着她,嘴硬道:“陛下身边有人伺候,稍微用心些也能察觉不对劲罢。”


    转瞬间,她猝不及防被沈令仪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她知道她在装病,她也知道她在装瘫。


    “明明能走路了,为何还整日坐着轮椅?”沈令仪道,“怕自己走路的姿态再也瞒不过我么?”


    李怀疏脸色较之先前更惨白了些,唇边带出的气息薄弱得彷如病人,她的身体单薄得像张轻飘飘的纸,沈令仪不敢用力,只轻轻捏握着她的臂膀。


    见李怀疏抿唇不语,沈令仪干脆吻了上去,吻在颊边唇瓣,她慢慢闭着眼,脑海里浮现李怀疏真正的样貌,唇边点过鼻尖,亲吻变得毫无章法,一味地索求,她听她气若游丝的低喘,掌心按在自己肩膀上,只是徒劳地往外推,她根本没什么力气反抗。


    明明面目全非,沈令仪却仿佛看穿了这具陌生的骨肉,洞察了李怀疏的灵魂。


    她终于与她紧紧相拥。


    “李识意。”沈令仪如她所愿叫了这个名字,“事先没有过商量,却总能与我配合行事,几无差错,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与我有过这样的默契,妙云寺那次与这次,拢共两次了。”


    怀中人不敢睁眼,沈令仪低头去,轻轻含咬她雪白的耳垂,一半宝蓝琉璃耳珰落在齿外,再松口,往她耳边呵气,道出那个名字。


    李怀疏浑身一颤,下意识勾住沈令仪的腰,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快醉了还是快碎了,双眉紧蹙,面若含春,些微病容点缀这两三桃粉,仿佛枯灯再续,一切都活泛起来,无法言明的勾魂动人。


    作者有话说:


    尾巴快了,还有几章进入地府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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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暗桩 ◇


    李氏与崔氏作为五大氏族中唯二门楣如旧的大家族, 其累世功勋与声威煊赫非寻常门第可以相较,时人常以李崔合称,与其他不是同一阶层的世家区分开来。


    先称李再称崔, 自是因为李氏仍然稍稍压过崔氏一些,但明眼人都知, 如今李氏门庭凋零,繁衍滞阻, 再这么下去, 恐怕改称崔李也不能够, 李氏迟早会步另外三大氏族之后尘,飘零式微,不复繁华。


    两家府邸分别盘踞同一坊东西两侧,久而久之, 太平坊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仕宦之家涌入定居, 渐渐成为世人皆知的奢遮地方。


    自登基典礼过后, 长安的天气一日日见好了。


    这日雨后天晴, 碧空澄净如洗,阳光如碎金一般洒落水面, 鱼儿咬饵,池心微动,岸边男子不慌不忙收线。


    只见鱼竿尽头, 一片金色浮光中有一尾鱼慌乱摆尾, 无助地挣扎,但咬饵上钩的它没有退路,被男人放在足边的竹编鱼篓是它唯一归宿。


    他一派气定神闲, 将鱼放入鱼篓, 闻得耳畔有人道声恭喜, 又道:“中书令可谓双喜临门。”


    在簟席上盘腿而坐的钓叟正是中书令崔放,晋王谋反被废,崔庸牵连其中,他作为崔氏府君免不了被坐罪,但因事先检举告发,已将自己撇了个干净,皇帝怜他劳苦功高,目前只是暂时卸职,待崔庸的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处置。


    崔放着一身粗布短褐,头戴遮阳帽,坐卧在假山奇石之间,仿若闲云野鹤一般,过得十分悠闲,半点儿也瞧不出是戴罪之身。


    仆从呈上铜盆与木盘,他净手后向道喜那人斜睨一眼,装听不懂:“喜从何来?”


    来人是由家令引路到此,显然是崔放府中客人,他穿着紫红绸衫,脸上最醒目的便是一条鹰钩鼻,身材较寻常男子略魁梧些,正是兵部尚书何久诚。


    “一喜,愿者上钩,某来得正好,素闻中书令府上庖厨手艺了得,今日可以一饱口福了。”何久诚再道,“二喜,洛州传来消息,崔庸死在了牢里。”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崔庸答应为崔放效力的那天就该想到自己将来的结局。


    鱼篓中困着五六条鱼儿,数量尚可,但没那么肥硕,无肉可吃,只能交给厨下炖锅鱼汤。


    崔放双手置于膝上,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遮阳帽下精明的眼眸闭了闭,道:“旁人以我作刀杀了五郎,何喜之有?”


    何久诚心中一惊。


    “合着你也以为崔庸是我杀的?”崔放嗤笑道,“他手中有甚铁证值得我杀他落人把柄?”


    外面风言风语,何久诚也不惧直言:“有人在传,是为了一本账本。”


    仆从将钓竿鱼篓及一应杂物收走,独留二人在此叙话。


    “无稽之谈。”崔放声音中带着几分寒意,“那些账本进进出出皆是崔庸自己的私人往来,与我何干?”


    同这次检举告发所用的证物一般,崔放这些年来伪造了不少痕迹,即便崔庸当真供出那些账本,他也有本事将其赖成诬告。


    而如今前脚告发,崔庸后脚便死,任谁都会觉得他在杀人灭口,这不是白白留人话柄么?


    他的确没有理由做这件事。


    何久诚沉思片刻,目光徘徊于水面,奇怪道:“这淌浑水中原来竟有第三人?”


    “究竟是谁在背后搅局,目的又为何?”


    “不知。”


    崔放道:“出了这个岔子,陛下少不得对我多加防备,招募私兵的事情暂且放一放,最近不要再做了。”


    “走罢,到厅堂吃饭去。”他起身趿上草履,握住何久诚的手向外边走边道,“从明日起,你也少往我府上走动,玄鹤卫来无影去无踪,兼之身份成迷,连你的兵部都无他们名册,什么时候被盯上都不知道。”


    当今士子做官有两条路可走,一为科举,二为举荐,何久诚就是通过崔放举荐入的仕途,一路高升也有其暗中相助。


    对于崔放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一向言听计从——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崔放以女儿为自己添孙为名在府中设宴,何久诚来得早,后面赴宴的还有门下侍郎崔寅、御史大夫姚勉与左羽林上将军卢狄等人。


    这些人或是崔放门生,或是崔氏族人及崔氏姻亲,横贯了三省六部与御史台,甚至与南衙卫军相制的北衙禁军也不外乎,崔放这张人脉网好比盘根虬结,深植地下的老树,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宴席上竟有李氏族人的身影。


    “六郎,去拜过李侍郎。”崔放与堂下跪在地上的男子说道。


    那男子单名为信,是崔放第六子,身材颀长,面若冠玉,头上束一紫金冠,生得潇洒不凡。他应声后起身,走到自己坐席处倒了一杯酒,再执酒杯近李砚案前,拜礼道:“见过李侍郎。”


    李砚一时如坐针毡,在崔放近似寒芒的目光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颔首道:“郎君容仪俱佳,定可在不日的采选中脱颖而出。”


    这酒酒性温和,入喉后恰可滋养肺腑,他喝了酒却不见面色红润,仍旧苍白病态,频频咳嗽,不禁令人想起李氏阖族男子所中血咒,是否快要在他身上应验。


    在依旧是男子为尊的世道中,要像女子一样被人筛来选去,想想入宫以后还要像妇人一般处理宫苑庶务,侍奉皇帝衣食起居,哪里像个男儿郎?崔信深感尊严不复,但碍于父亲威严,只得忍耐下来,面颊微红地道了声谢,随即一路低头退回坐席。


    仿佛觉得这样的自己无颜存世一般。


    崔放举杯笑道:“宫中采选秀女向来是礼部与内廷协办,此次采选秀郎要特殊些,李侍郎近日以来辛苦得很,不若多饮几杯,解解乏。”


    “哦?”何久诚握着舞女之手吃下一块炙鹿肉,奇道,“陛下之前不是一直以朝政繁重为由,频将此事延后商议?”


    姚勉身为御史大夫,不知劝谏过皇帝几回,但圣上不听,他也无法,当下顺着何久诚的话头道:“皇嗣关乎国本,岂是陛下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更何况,陛下在其中究竟有无私心,大家也都瞧在眼里。”


    崔寅抚须笑道:“清凉殿那位本事再大也是个女人,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肚子里有甚动静。”


    他言语不大尊重,李砚闻之色变,却见崔寅敷衍地道了声歉:“对不住对不住,却忘了李侍郎在此,作为李侍君堂兄,怕是听不得这些。”


    从前贞丰帝宠信李怀疏,有她压着,崔氏兴不起风浪来,但树倒猢狲散,血咒又夺走了李氏族人无数条性命,李砚一个四品侍郎竟已是整个家族中最高官阶,他觉得如今的李氏只能依附他人才有存续的可能,故而明知会受辱依然受邀出席宴会。


    李氏与崔氏两大派别在朝中多有龃龉,李砚已记不得自己几时得罪过崔寅,面对这些难听的言论,他只是勉强一笑:“女人与女人□□本就荒诞至极,崔侍郎没有说错什么。”


    又举杯向上首崔放道:“某在此恭贺中书令喜添麟儿,相信六郎有此资质定会不负众望,助崔氏再攀一阶。”


    卢狄还要回宫戍值,不便再留,豪饮了半坛酒,道:“李侍郎修养倒是极好,又生得一张白净玉面,倘若再年轻个十来岁,入主清凉殿的不定是哪位呢。”


    “不过你们李家人向来能讨陛下欢心,不是李怀疏便是李七娘,六郎,你入宫前得好好向李侍郎取取经才是。”


    堂内笑作一片,李砚颈面皆红,被气得连连咳嗽起来。


    卢狄是崔放女婿,也是崔信的姐夫,崔信晓得众人是在以言语侮辱李砚,心中只道这实非君子所为,但他性情太过软弱,身为后辈又很被动,握拳数次也不敢站起来驳斥。


    最后却是崔放出声缓和了席中气氛,李砚明白他不过是在收买人心,强颜欢笑,同崔寅一道饮下一杯解和酒,越想越觉得心中苦闷无处可解,余下的时光便买起醉来。


    散席后被仆从扶上车驾,掀了车帘坐进去,李砚醉醺醺地问起嬷嬷:“小郎君呢?怎么没有与你一道同来?”


    嬷嬷道:“小郎君身子有些不太爽朗,娘子将他约束在府中,今日也未去太学上课。”


    李砚顿时紧张起来,酒都清醒了大半:“他怎地了?莫非是那诅咒……”


    “是小郎君自个儿去厨下贪吃,肚子积食才腹泻不止,奴从府中过来时已好了不少,郎君且放心。”


    嬷嬷又道:“娘子还让奴询问郎君一事,之前主母康氏命各家送小娘子入学,以备府君人选,娘子说这事情她已与你商量许多回,每每不欢而散,眼下入学的最后期限快到了,她不想与郎君闹不和,便吩咐奴代为转述,只盼着郎君倒是给个说法。”


    李砚似是疲倦得很,向后倒向车壁,揉着眉心苦笑道:“我李氏从来不许女子习文沾染朝政,但困境就在眼前,玄眼无人继承,玉台卿之位犹如空设,如何再博取君王青睐?我已尽力了,也无法逆天而行,还有甚办法呢?”


    “或许伯父那时的做法是对的,倘若怀疏还在世,即便是女子,她才学能力并不逊色任何男子,也可延续族中香火。”他叹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般睁开眼来,朝嬷嬷道,“我回去自会与娘子说明,从明日起,便让妍儿也上学去罢。”


    崔氏府门前,一辆又一辆马车扬长而去,何久诚命车夫往外绕行半圈,又悄悄自街角拐了进来,避人耳目来到侧门,将马车停在合抱之木巨大的树冠底下。


    不久后,一人着黑衣兜帽纵马而来,侧门无人把守,他却有钥匙,自行开门进入,合上门板时,在车上掀帘以观的何久诚匆匆目睹了他的面容。


    “这不是……”何久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车帘也忘了放下,想再好好瞧一瞧,那人却已消失在眼前,侧门也合上了。


    屋内,崔放站在一供案前,上面陈设了佛龛香烛等一应供奉用品,先惠妃崔嫋的牌位被摆在中央。


    “事情进展如何?”他抚摸着妹妹的牌位,向身后人问道。


    身后人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张阴柔年少的面容来,却是内侍监魏郊的养子魏游,他先走上前,燃香拜过崔嫋,这才对崔放答道:“西坤宫中负责点香的宫女是奴婢对食,先前贺媞被李怀疏下过毒,是以症状初显也并不引人怀疑,只是照旧进补调养身体,连太医都以为是之前的余毒未清。”


    “此毒需与迦南香混合方可起效,你有那宫女暗中相助自是神不知鬼不觉。”崔放阴恻恻笑道,“有趣,真是有趣。郑毓喜欢迦南香,贺媞便钟情于此香,从不更易,将死之日若是知道正是这个香料害死了她,她是后悔还是甘愿就死呢?”


    魏游沉默不语。


    “近日你总是姗姗来迟,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么?”


    “不曾。”


    内廷禁苑是崔放鞭长莫及的地方,他缺少一双眼睛,现下又只有魏游可用,见其态度不明,便循循善诱道:“我晓得,魏郊对你不错,他素来对皇室忠心耿耿,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要沉浸其中堕了心志。”


    “当年若非贺媞要为郑毓报仇,假意演一出狐媚惑主,嫋嫋早就做了中宫主。你的母亲既是嫋嫋身边的掌事宫女,嫁人生子本该被恩允出宫,也是时运不济,怎知刚好碰到那个时候,你的母亲获罪而死,却累得你也身陷囹圄,小小年纪便作了阉宦。”


    “这个仇非但是我的,更是你自己的,何必有甚负罪感?”


    言尽于此,崔放嘱咐魏游早些回宫,别忘了暗中查访,掌管玄鹤卫的上虞君一直藏在暗处,这人究竟是谁,竟能得到沈令仪这般信任。


    魏游听命而去,崔放回头盯着妹妹的牌位,眼中于晦暗中浮现杀意。


    清凉殿内,康瑶琴带着礼物来为七娘庆贺十八岁生辰,她说家乡风俗与中原不同,孩子过了十八岁才是真正成人,是以熏陶得李怀疏与李识意都几乎忘了女子本是十五及笄。


    案上摆着一陌生物事,圆圆的,比脸盆小一些,三色三层,松松软软,凑近了能嗅到甜腻的香味,上面还点缀着水果,像是某种糕点,李怀疏看了又看,不解道:“这是什么?”


    她上辈子十八岁的生辰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也没有吃过这个东西,所以不认识。


    作者有话说:


    魏游出场在第七章,贺媞被下毒和余毒未清在第八章第九章,尾巴应该是在下章或者下下章


    每个星期从周四到下周三算起,基本会更新一万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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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母女 ◇


    “这个东西叫做蛋糕, 你从前不是吃过一次?怎么……”  ·


    眼前这人生着与李识意一模一样的面容,她这一问,康瑶琴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 说着说着,却蓦地住了嘴。


    “李识意”眼底闪过些微不易察觉的伤痛之色, 随即别开目光去,松软可口的蛋糕仿佛在这一刻化为了无形利刃, 多看一眼便是在剜她的心。


    康瑶琴目睹她神色变化, 对适才不经考虑的回答感到万分后悔。


    从前吃过一次的是李识意, 她眼前这人却并非李识意,不认识蛋糕很正常。


    尽管那次是下厨苦手的康瑶琴第一次到厨房做吃的,因为能够获取的食材与工具十分有限,蛋糕烤制出来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认真说来, 这次的成品其实比上次好得多, 但“第一次”的含义本就非比寻常。


    李怀疏今日是第一次吃到蛋糕, 几年前的李识意也是第一次吃到蛋糕——还不是因为过生辰, 只是康瑶琴心血来潮做给这个贪吃鬼尝尝罢了。


    可是从女儿的角度来说,李怀疏今日得到的实际上已没什么稀罕了。


    亲生的兄弟姐妹也时常争做父母心里的那个第一, 更何况李识意仅仅只是康瑶琴名义上的养女,李怀疏上辈子可能从来都没想通过,为什么无论她如何努力, 如何懂事, 如何优异,也从来不会成为母亲考虑的首选。


    她不敢奢求什么偏心,只是盼望着康瑶琴也会将类似的第一次给予她, 哪怕只是一次都好。


    从儿时奶声奶气叫唤的阿娘到不知何时只会以母亲相称, 这份疏离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次希望落空, 是从来都不愿亲近还是被伤过太多次心不敢亲近?


    答案显而易见,她似乎已经慢慢学会不去期待。


    兴许李怀疏早在某个时候就将自己视作了母亲根本就不想要的那个孩子,所以后来自苦自伤又自毁,不过是从小到大的遭遇令她习惯了没有人会将自己放在心上,这世上所有人都比她重要,兼之肩负着家国重任,她觉得自我牺牲去成全他人没什么不好。


    回首往事,许多事在回忆中已模糊得有如云雾,康瑶琴自认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来到这个时代本就是个意外,连母亲这个身份也像是从天而降。


    那日,她毫无准备地承受着临盆的剧烈阵痛,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一盆盆血水端出去,她汗如浆出,痛得恨不能立马去死,别说生孩子了,她连恋爱都没谈过,当下只能木偶一般麻木地听从稳婆的口令,用力,用力,再用力……


    而前一刻的姚覃还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准备自己的研究生复试,她是老师同学眼中当之无愧的卷王,身体不舒服也不耽误学习上进。


    后来怎么晕倒的已经忘了,等再醒来,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正在生产的产妇,不知过了多久,乳母将一个皱巴巴的婴孩抱到她面前,说这是她的女儿,襁褓中的婴孩哭哭啼啼,吵闹不休,难听的声音直冲耳膜,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没有十月怀胎,没有脐带日夜输送营养的维系,没有母体初次感受到胎心跳动的欣喜,又给自己带来了身与心的双重痛苦,她怎么会对这个孩子产生爱?


    如果以身穿的那一天——也就是生产的那天作为开始,实际上姚覃与呱呱坠地的李怀疏一样都是新生。


    没有谁是生来就会当母亲的,面对脚底下这个陌生得连史册中都毫无记载的时代,无所适从的姚覃又与婴孩有多大区别呢?


    姚覃成了康瑶琴,封建时代封建大家族里替夫君管理庶务的女主人,她被这样的身份困在了后院,且将一辈子困在后院,穿越之前所有没有实现的梦想都成了空谈。


    直到血咒先后夺走了李元昶几个儿子的性命,李怀疏成为府君的唯一人选,康瑶琴对她没有尽过一日母亲应尽的责任,却犯了天下父母都会犯的一个错误:对孩子寄予厚望,强求他们填补自己人生的缺憾。


    她没有走过母亲应该走的历程,才会后知后觉意识到,母亲这个身份除了冰冷而严苛的教导以外,还应该有陪伴与关心。


    所谓的后知后觉来得很迟很迟,迟得她们之间的裂隙已如鸿沟天堑,稍稍瞥一眼都觉得心力交瘁,无计可施。


    那个时候,康瑶琴又恰好在李识意身上找到了当母亲的感觉,她与这个孩子很投缘,至少在“吃”这件事上是这样,人与人很多时候就是靠一个相似就能生出好感,继而有无限可能。


    但她与李怀疏难道就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么?要说是没有缘分,可为何命运偏偏让她们做母女?


    康瑶琴百思不得其解。


    毫无疑问的是,假设重来一次,十之八九依然是这样的走向这样的结局。


    “观音奴……”康瑶琴陷在回忆中,被无力感笼罩着,怔怔望着眼前虚空,喃喃道。


    她作为穿越者早就发觉了李怀疏的异常,接受重生这种离谱的设定对于她这个现代人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但李怀疏不知道这些,听见这个乳名,她眼皮一跳,尔后磕磕绊绊地说道:“阿……阿娘,你是又想念阿姐了么?”


    心说总不可能康瑶琴也觉得她不对劲罢?她究竟演得有多差,才会瞒不过沈令仪,也瞒不过康瑶琴。


    “兴许罢。”康瑶琴默然片刻,才自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容。


    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蛋糕,觉得弄巧成拙,不禁一阵心烦气躁,从旁边拉过食盒,口中道:“你身子不好,这个蛋糕吃下去容易积食,就不吃了罢。”


    李怀疏伸手制止了她的举动,掌心覆在她手腕上,像被烫着一样,很快便收回手来,似是对与康瑶琴肌肤相触的亲近感到很不适应,咳嗽一声,道:“就吃一些,我尝尝味道,没事的。”


    康瑶琴便没再收拾,而是静静地看着李怀疏握着小匙,从蛋糕上舀了第一口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又舀了第二口,第三口……她脸上终于慢慢绽出笑容。


    “好吃么?”


    “嗯,很甜。”


    康瑶琴笑得愈发开心,李怀疏本有些吃不下了,但在她期待的注视下又继续埋头吃,直至那种饱腹的感觉都快堵到了胸口,才不得不停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先收起来放在一旁罢。”康瑶琴从李怀疏手中接过小匙,拾掇着桌案上餐后的残局。


    她心情很好,唇角的笑容一直没放下来,李怀疏心里不禁有些难过,想起从前七娘总能逗得母亲开怀大笑,而自己绞尽脑汁也至多使得母亲笑一笑,原来只要她不是李怀疏,只要她是母亲偏心的那个孩子,讨她欢心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李怀疏心里很清楚,即便没有七娘的到来,她与康瑶琴的母女关系也无法缓和调解。


    这事怨不得七娘,也怨不得任何人,或许母亲对她就像她对沈令仪一般,无论是不爱偏要装□□,或是爱偏要装作不爱,都是勉强,都是自欺欺人。


    “你还想吃些什么,我下次再给你带来。”康瑶琴本想说做了给你带来,但她对自己根本拿不出手的厨艺还是有点底数的,不敢妄自托大。


    李怀疏垂眼,声若蚊蝇:“没有下次了。”


    她没有在说气话。


    地府与人间时间流速不同,虽然谢浮名与弥因已离开了许久,但她们逗留地府可能只是一日半日,李怀疏仍在等待,等待自己魂归地府与人间斩断所有联系的那一日。


    届时,如眼下这般母女悠闲话家常的时光的确不会再有了。


    “是什么?”康瑶琴没有听清,还以为她真的说出了自己想吃的菜名,挑眉问道。


    李怀疏摆摆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没什么。”


    自从得了沈令仪的恩典,康瑶琴有空便会到这清凉殿来,也不做什么,就是蹭吃蹭喝,与女儿一道谈天说笑,常常是她起的话题,李怀疏便顺着聊下去。


    李怀疏起初觉得浑身难受,她实在演不出似七娘那般的亲昵状,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但今日那种不适感又萦绕着她,更奇怪的是,康瑶琴也不像往常那般厚脸皮了,张了几次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待着未免太尴尬,李怀疏想起最近孔曼云对她说起李砚请她诊脉,身体似乎不大好了,可能又是那血咒在暗中作怪。


    她略有耳闻这血咒与七娘有关,但究竟是何关系却无从得知,七娘入府时她还在碎叶城,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晓得。


    “……咳,阿娘……”


    李怀疏掩唇咳嗽,这别扭的称呼令她耳廓微微泛起红来,康瑶琴看着觉得可爱,想伸手去摸,却也觉得别扭,指间摩挲了两下,忍耐住了。


    “我寻死不能,醒来以后就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事,你能与我说说我爹娘的事么?”


    康瑶琴捉袖轻笑一声,李怀疏不明所以,却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包容中透出一股子莫名的犀利,有一种被过来人勘破所有的错觉。


    “你的生父名曰李侪,是李氏比较疏远的一个旁支子弟,母亲是谁我却不知。”康瑶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当时我尚未掌家,当家主母仍是你的祖母,让我收养你也是她的嘱咐。”


    “其余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那时也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不想刨根究底。”


    康瑶琴走后不久,骆方又春风得意地迈入殿中,李怀疏见他一脸坏笑便知道准没好事,果然,两仪殿那边传来口谕,沈令仪晚上要歇在这里,命清凉殿早做好准备。


    “又来。”李怀疏无奈地揉着眉心,心说莫非又要像上次那样装疯卖傻,一会儿是李识意,一会儿是李怀疏么?


    作者有话说:


    换了别的码字软件,还在驯服排版中……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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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同寝 ◇


    李怀疏之所以无可奈何地道了句“又来”, 自是因着近来沈令仪总是如此,有事没事都要到她的清凉殿来,之前是为了演戏而装病, 如今“病愈”也还是这般,她着实不知拿这个人如何是好。


    身为侍君, 顾名思义,承君王临幸是她的义务, 既然两仪殿那边传来口谕让做准备, 她也只能听从旨意, 虽如此,心里倒是没什么想法,因为先前几次沈令仪也并未动她,她们甚至是分榻而寝, 只是给外界营造出一种纵情无度夜夜笙歌的假象。


    天将晚, 负责一应流程的内廷官员被骆方迎了进来, 熟门熟路地带领着宫人做起了准备。


    李怀疏被簇拥着前去沐浴, 浴池中不知放了什么珍贵的香料,她浸泡其中宛如置身花海, 浑身散发出馥郁却不刺鼻的气味,好闻极了。接着,又是更衣束发, 她站在殿中面对着铜镜, 展臂,由着宫婢为她穿上崭新的华服,金银碎片错落相间, 攒成花冠戴在发髻上, 珍珠流苏点缀额间两侧, 几枚削薄的玉片呈莲心状贴在眉心。


    “侍君,烦请抿一抿这红纸。”宫婢说道。


    李怀疏依言照做,每每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虽然被尊称为侍君,又深受“圣宠”,走到何处都有人向她行礼,连晋王妃上次也须对她礼让一二,但是并不像个人,反倒像个物品,无须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遵照主人的想法被摆弄得精致漂亮就好。


    她不禁想起除了自己以外,被太后命内宦在民间寻访而来的那十几个女子,同样是以侍君的名义被聘入后宫,庭院深深,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与困在牢笼中有何区别?


    千百年来这样的状况从未发生改变,从前以为女子为帝这世道便会变得公平讲理一些,但似乎只要有人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利,无论是否出自本意,最后依然会有人为了谄媚逢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将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当成物品贡献出去。


    类似的念头时不时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一面是父亲正统儒学的熏陶,一面是母亲不知从哪学来的“歪门邪道”,什么人人平等,不存在尊卑贵贱,都是康瑶琴对她的言传身教,她的生长环境夹杂着两种冲突的教养观念,事实上,她那具看似清风朗月俯仰天地的躯骨也时被矛盾所扰,深觉不可调和。


    所谓的三纲五常,李怀疏一向恪守遵从,但她的心里不是没有过疑问。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但这些想法朦朦胧胧,而且太过大胆,她没有深入去想,只是现下又被人摆来弄去,才会触景而发。


    李侍君素来一副病容,双唇无色,此刻点唇后如初雪消融,花苞初绽,很是添了几分妩媚艳丽,周遭宫婢眼中不乏惊羡,领头那个也发起了怔,好一会儿才垂首对她说一声好了。


    生得这般好相貌,李侍君却似毫不在意,没有伫立在镜前欣赏自己的姿容,也没有对宫婢上妆的手艺评头论足,不像长袖善舞会利用自己相貌的人,宫婢说好了她便移开目光,拾步往外走,又被委地长裙拖累了步伐,只得等两名内侍缀在后面捧起这寸抵千金的布料,这才向外走去。


    于是这份艳丽又只浮于表面,她行止利落,举手投足间宛如风荷举,身上气质清冷而圆融,仿佛堆银砌玉的时节里,清风吹来,送一缕冷香入鼻,闻香而动,才在孤寂静谧的雪园中探得梅开几枝。


    长廊上,迎夏走在李怀疏身旁,她近来听到一些消息,等到那些礼官离开以后才附耳对李怀疏说道:“侍君,奴听说陛下很快就要采选秀郎了,君王的宠眷无常,等那些妖孽入了宫,陛下说不定会忘了你,你要想办法让陛下对你情根深种,舍不得离开啊。”


    绥朝立国至今也只出过两位女帝,迎夏在宫里待了近十年,男人入宫为妃是头一遭,她只消想象那样的场景便头皮发麻,浑身长满鸡皮疙瘩,没法理解,下意识便用妖孽称呼这群男人。


    李怀疏脚步一顿,神色也有些恍惚,下一瞬却没事人似的向前走去,口中道:“那不是很好么?”


    等一切就绪,暮色四合。


    李怀疏回到自己的寝殿等候沈令仪,她没有像礼官嘱咐的那般木头一样呆呆地坐着等候,而是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来翻看,因为博览群书,知识迁移,她看书很快,不一会儿便看完了,又再看了两三本。期间,听闻殿外有甚动静便抬头去看,无论书中到了多么精彩的地方都忍不住分神去看,殿门却始终紧紧闭起。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室内的烛光渐渐变得微弱。直至如今,李怀疏也依然没有动不动使唤人的习惯,她扶着桌案要起身去点灯,胳膊才支起便觉得累得很,又坐了下来,双腿是能走动了,但终究无法与生下来就健全的人相比,走不远,时常要停下来休息。


    不仅孔曼云看过她这双病腿,沈令仪也命太医令前来诊断,纵然两人医术精湛,从医经验十分丰富,却也说不清她究竟为何突然能下地走动了,从前不良于行又是哪来的病根,只是嘱咐她如若觉得身体有何处不适,务必及时告知。


    这段时日,李怀疏倒没觉得身体有甚不适,若是硬要说出异常,可能也只是心里的异常,从能走动以后便开始有了迹象,近来愈发明显——就像搁在她面前的这本书,玉体横陈,有碍观瞻,她被体内一股冲动驱使着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来,翻了三四页便脸红耳臊,猛然合上书,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平静下来,倒回去想都觉得没道理得很,她怎么会取这本书来看?


    最后,李怀疏只是取下身旁雁鱼灯的灯罩,剪了一截蜷曲的灯芯,烛焰再度窜起亮光,她将灯罩罩回去,饮下一杯清喉的茶,甩开适才那本书,又伏案翻起了一本棋谱。


    余下的灯盏因无人续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了。


    长夜漫漫,孤灯犹暗,她看着看着便伏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李怀疏睁眼看着纱帐模糊的轮廓,听着风吹檐下铃铎的声音,清醒了不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应是迎夏她们所为。


    她没有察觉到有甚不对劲,如往常般想侧转过身再继续睡,肩膀才稍稍一动,指尖却忽然被人攥起,她心中微震,身边竟多了个人?又听见耳边响起了沈令仪的声音:“动什么?将我弄醒了。”


    沈令仪这句话说得很是慵懒,细细听来还有些疲倦,好像是真的才睡着就被她乱动吵醒了,倒是没有什么埋怨的意思。


    “……陛下可以睡在别的地方,之前不就是在偏殿么?”李怀疏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她放弃了,任由对方微凉柔软的掌心包握着自己。


    沈令仪仍闭着眼,想来是政务缠身,她走不开,才会姗姗来迟,李怀疏忍不住去想她是几时来的,来的时候自己是否已经睡着了,又是不是她将自己抱到床榻上的。


    “原本是这样想的,你睡得那么沉,我不如到别处去歇着,别打扰了你。”沈令仪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一声,“但不知他们怎么传的话,将你打扮成这样,我一面给你卸那些碍手碍脚的玩意,一面又忍不住细看,想着如果是你的模样那该多好看。”


    她的声音清澈如潺潺溪水,较之儿时多了几分成熟,好听得像在与铃铎击和。


    铃铎之声响在耳畔,李怀疏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年黄沙狂卷的大漠,她们共骑一匹骆驼,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走了她的面纱,也吹走了沈三的面具。


    她的视力恰在那一刻恢复,被沈三紧紧抱在怀里,用斗篷包裹着,兜住所有席卷而来的风沙,她抬眸,便看见一截精致俊俏的下巴,在圆月下散发着似玉如雪的光泽,她像被定住一般,移不开眼。


    沈令仪松开手,翻过身,又继续道:“看着看着,又将你抱到榻上,我已累得挪不动步子了,索性就在你身旁躺了下来。”


    她散开一头绸缎似的乌黑长发,披在胸前,掖进雪白的绢衣里,也落在李怀疏的手臂上。


    李怀疏听着她说的话,却以为是臂上被头发丝弄得痒痒的才会发笑,下一瞬,从旁伸来一只手,按住她唇边向上的弧度。


    “笑了?”沈令仪唇角也微微勾起来,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唇瓣,盯得李怀疏垂眼不敢抬起,笑意愈来愈深。


    她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真不容易。”


    “我不是姐姐,陛下想逗我笑,自是不易。”


    “你以为逗你姐姐笑就很容易了?”


    李怀疏深深体会到了沈令仪有多么无赖,因为自己不肯松口,沈令仪索性陪她玩起了伪装的游戏,不管她声称是李识意或是李十二,沈令仪都不再反驳,她似乎认定了眼前这人就是李怀疏而非李识意,所以已不在乎这个人到底有多嘴硬。


    “很晚了,先睡下罢。”沈令仪看她不说话,拂开她额前碎发,凑近去,轻轻在她贴着薄玉花钿的眉间吻了一下。


    口吻没有怀疑,没有隐忧,沈令仪不知道她身旁躺着的这个人暗地里作了怎样的选择,她以为还有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在等待着她们,过往的误会与心结,能解便解,解不开便由着时间冲淡一切,慢慢来,总会好的。


    李怀疏闭着眼,却舍不得就此睡去,风铎的声音好像消失了,她专注地去听沈令仪的呼吸声,听呼吸渐匀,应是睡着了,置于腰间的手才一点一点摸索过去,与沈令仪十指紧握,分明也是同样的眷恋难舍。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排版方式,预估错误,她们睡了个素觉,尾巴应该是下一章,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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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坦白 ◇


    李怀疏次日醒来仍有种犹在梦中的错觉, 天光透过床幔轻纱般覆在眼前,这一觉睡得太沉,她意识到自己醒得有些迟了, 往日这个时候约莫已经梳洗好了正吃着朝食。


    她的眼神尚混沌,想起昨夜的事, 右手向内收拢,却握不住什么, 身旁空荡荡的, 再无别人了。


    心里倏然也空荡荡的, 来不及体会这空虚滋味,有脚步声在帘外响起,下一瞬,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掀起帘帐, 沈令仪一双凤眼噙着温和的笑意朝她望来:“醒了?”


    李怀疏怔怔地盯了她片刻, 总觉得有何处不太对劲, 又忽然想起怕是早就误了早朝, 心中一惊,立时将唇一抿, 眼神流露出慌乱与自责,仿佛自己做了天大错事一般。


    她在心里想着该如何替对方补救,沈令仪着一身常服, 眉目闲逸, 压根没有要唤人更衣的意思,眼见李怀疏一副欲言又止又懊悔不已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指尖轻轻点叩床栏, 取笑道:“芙蓉帐暖度春宵, 以为自己是蛊惑君王辞却早朝的妖妃么?”


    手背仍拂着帘帐,沈令仪身上气质从来外放,仅这一个举动都似带着侵略意味,但她并未做什么,只是以眼神作笔,往李怀疏的脸上逡巡一回,目光别有深意地在泛红的耳廓顿了顿,认可道:“李侍君是有这个本事。”


    将“李侍君”三字咬得暧昧不已,身下这张不过是用来睡觉的寝具被她说得都没那么清白了,李怀疏当下便明白过来今日定然因着什么缘故罢了朝,沈令仪逗她玩罢了,这人还是跟从前一般蔫坏!


    慌乱什么,自责什么,李怀疏冷冷看她一眼,掀被起身,换了张皮囊也还是嘴笨得很,沈令仪不禁莞尔:“去哪儿?”


    李怀疏手搭她肩膀,凑近前,附耳吐气如兰:“陛下不是说我妖妃么?填饱了肚子再来蛊惑你。”


    她素来正直温和,演得实在不像,口吻是强行装出来的恶狠狠,细品下来笨得可爱,根本是气不过才与沈令仪斗嘴,但眼波流转间不知怎地横生几分妖娆,再细看,却还是平时清清冷冷的模样。


    那道冷艳眼神彷如实质,在心中留下重重一笔,沈令仪觉得心魂都被勾了去,待冷静下来,却认为那不该是属于李怀疏的眼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影响了她。


    但这说来也未免太过奇怪。


    李怀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沈令仪也暂且将疑问搁下,只当自己看错罢了,待梳洗拾掇后,两人共用朝食。


    “朝中有股肱老臣过世,罢朝了三日。”沈令仪停箸,见李怀疏吃得慢,又再次举筷,陪她慢慢吃。


    此话题一了,又继续与她分享近日见闻。


    吃完东西,宫人收拾了桌案,两人清过喉,擦拭嘴,净了手,一个批起了奏疏,一个用迎夏拾来的花枝插瓶,文雅地挽留暮春之景。


    不说话,就这么相隔不远地坐着,好像就很好。


    李怀疏终于在这流水般平淡和缓的氛围里发觉是哪里不对劲了,她与沈令仪之间怎么会是这样的氛围?沈令仪这段时日是想通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除了幼时在碎叶城因不知彼此身份以外,从在长安重逢以来,她们从来都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就连鱼水之欢也是双双喝了酒才越过雷池,甚至是在先帝灵前那次,她若是能逃必定就逃了,但落在沈令仪掌中,自己当真不情愿么?


    在二人关系之间,李怀疏自觉没有资格去做拥有选择权的那方,是以也谈不上情愿与否。


    两次占卜演卦,两次天眼预言,先是流亡大漠,再是孤身远赴北庭,终于深受君父厌弃,被逼入只能放手一搏方有生机的困境……


    即便这些沈令仪都可以原谅,但纵她万死,也赎不回淑妃郑毓的性命。


    李怀疏闭了闭眼,话未说出便已觉得心如刀绞,须臾后,睁眼问道:“陛下觉得,你与阿姐之间的过往真的可以放下么?”


    她似乎发现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伪装有甚好处了,若是以李怀疏的身份,这样的问题不可能这么轻易问出口。


    沈令仪看着她,知道她是认真在问,勾笔后放下奏疏,笔暂未搁,悬在干净润白的指尖,却道:“指哪件事?”


    两人俱都怔了怔,沈令仪这么一问不正是一个回答么?指哪件事?过往李怀疏对不起她的桩桩件件,有的可以放下,有的却轮不到她说放不放下。


    “淑妃的死。”李怀疏低头不去看她,长睫半遮目,神色未明,只从嘴边泄出紧一阵缓一阵的咳嗽声,仿佛被这区区四字牵动得神魂俱颤。


    她握着一只素色长颈瓶,青嫩的树枝从瓶口冒出头来,桃杏颤颤巍巍缀在上头,咳嗽声中,花瓣坠落在案上,成了残花。


    沈令仪拾起那花瓣,在手中搓弄,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既是李识意,又何必提起。”


    “咳咳……你既认为我不是李识意,又为何不追究?先帝对外声称淑妃是病故,但淑妃一死,崔嫋是何等的气焰嚣张,储君也立时定了皇长子,你那时便觉得蹊跷,可惜远在碎叶城无法调查。后来……”


    沈令仪松开花瓣,缓缓合了眼。


    后来,她回到长安便开始着手调查此事,原来母妃并非病故,而是中了一种名为乌头藤的慢性毒药,这毒在她体内潜伏了多年,一直没有发作,是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崔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想催动她体内毒性发作,中宫之位险些与她失之交臂,这才决定下手。


    即便如此,郑毓身故的前些年体质虚弱易病,也必然与这乌头藤有关。


    这味药引被碾成齑粉,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制成了无色无味的黏液,涂在药罐盖子的内壁中,泛着一层有些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是平时保养器具用的桐油,熬药时,随着蒸汽升腾,会慢慢溶解在药汁中,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母妃吃了进去。


    因为事情隔了好几年,该抹去的痕迹早就被人抹去了,沈令仪调查的时候很费了番功夫,常常是以一个好不容易寻得的线索顺藤摸瓜,也可能是扑一场空,那再继续抽丝剥茧……如是来来回回地折腾,终于几乎掌握了全部的真相。


    之所以说是几乎,沈令仪至今为止也不明白贺媞在整件事中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她找不到任何证据指控她参与其中,却也没人能解释得清,贺媞为何是在同一时间开始与母妃关系交恶,从前不屑承宠的人,又为何突然使尽浑身解数卷入后宫倾轧中。


    暗中查访过,一无所获,当面试探贺媞,她便懒洋洋地甩出一句“是啊是我杀的你母妃,你本事向来大得很,不如将我也杀了好了”,简直不知她哪句真哪句假。


    这么说来,李氏与郑毓的死似乎并无关系,李怀疏何必揽责?


    沈令仪摩挲着指间薄茧,一时陷入了沉思,黑漆螺钿屏风立在她右侧,掩去了大半斜射进来的日光,也将她精致的五官笼罩在阴影中。


    这一刻,李怀疏不禁有些恍惚,想起沈令仪密谋夺位的那几年,从碎叶城回到长安的她蛰伏隐忍,在自己厌恶的父皇面前扮演心性至纯的孝女,对生性多疑的皇长兄假意投诚,装出一副满足于公主身份得过且过的模样,那时的她也是如眼下这般走在一片阴影底下。


    走到今天,李怀疏自问心里没什么遗憾,须知她们上辈子本来就不会有结果。


    最重要的是,我的殿下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从此以后,天语纶音,四方攸同,放眼四海宇内,无一遮其光芒。


    李怀疏如是想着,唇角轻轻勾起了笑。


    “我从未对你吐露过,你是如何知道的?”回忆过种种细节,沈令仪抬眼问道。


    她在调查郑毓死因时无意间翻出早年一桩皇子被害案,卷宗积了灰,且她父皇曾经命人对这卷宗做过手脚,动这卷宗时惊动了宗正寺,幸好及时补救,否则她连郑毓被害也要查不下去。


    其实在她之前,郑毓还诞下过一子,那是真正的皇长子,倘若郑毓作了中宫主,她的哥哥便是合乎宗法的皇太子,可惜小皇子没长几岁就死了。


    小皇子一死,既得利益者身上背负了最大的嫌疑,这人正是崔嫋,她先后毒害了沈令仪的兄长与母亲。


    都说郑毓身体变差是从生了沈令仪以后,知晓真相后再倒回去深思,却正是那个时候中的乌头藤,这毒害得郑毓体质虚弱,无法着胎,后宫争斗如火如荼时,朝中大臣也开始悄悄站队,李元昶便是其中之一,他站的倒并非崔嫋,而是代表了阴阳正序的皇长子。


    中宫无子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即便郑毓真的执掌凤印,她也可以将崔嫋的孩子过继养在膝下,将来即位更加名正言顺。但是大绥立朝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反倒是女帝一朝三十二年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前头,届时因故循旧循的是哪桩旧事就难说了。


    所以,为了这江山不落入女人手中,李元昶愿意为崔嫋略出几分力,扳倒更具胜算的郑毓,乌头藤的药引难寻,他府中刚好有一株,便给了崔嫋。


    等到东窗事发,崔嫋的目的早已达到,她的儿子被立为储君,掌事宫女又忠心耿耿,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她一人所为,甘愿伏诛,李元昶仍旧全须全尾,并以太傅身份辅佐起了储君。


    这些年来,沈令仪将两桩命案事涉之人处置得差不多了,只李元昶一个,当时她犹豫了几次三番,终究没有动过。


    李怀疏顿了一下,道:“你又何必瞒我?”


    “你不说,我不知道,莫非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么?为何要自欺欺人?”


    “是李元昶,你父亲?”


    沈令仪观她面色,便知自己说对了,手扶矮案,沉默了一会儿,便将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查到你父亲时,他已病入膏肓,我以为他没几日可活,也算自食恶果,便暂时放着不管。早知他以这事干涉你与我往来,我不如早点杀了他。”


    “这样也算一命抵一命,该还这条人命的本就是他。”


    “父亲的命是外力夺走的,并不意味着你报了私仇,父债女偿,你想要我的命也无可厚非。”


    “哗”一声,矮案被推开到一旁,眼前黑影倏然袭来,李怀疏下意识往后倒去,紧握的长颈瓶也斜向后,用来养花的水从瓶口流到外面,她及时握正,衣襟仍被水洇湿,在胸前暧昧地沾染了几寸。


    李怀疏左手撑地支起身子,右手呈半掌之势握着插花的瓶子,拇指抵靠瓶口,以柔软的指腹阻了阻压向她面颊的粉白花朵,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无力而温柔的姿态,喉间却发出抵抗的声音:“沈令仪,你做……”


    她的话语被沈令仪的深吻吞了去,下颌被捏起,含糊地发出一些恼怒的声音,只能被动地承受对方莫名其妙的情绪,牙关被叩开,沈令仪又吻又咬,掌着她的腰不让她逃,简直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良久,沈令仪稍稍往后退,暂时放过了她。


    李怀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别过头去掩唇咳嗽,吻得太久,无法自如呼吸,面色也红润起来,嘴唇却好似沾上鲜血一般,泛着令人不由心颤的艳色。


    沈令仪定睛一看,真的是血,却不知是她咬的还是李怀疏自己不小心咬破的。


    她伸手碰了碰那处微肿的嫩肉,听见李怀疏吃疼地吸了口冷气,目光下移,停在李怀疏的下巴,不过是被自己捏了捏,很快转了红,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是被狠狠蹂|躏过才会如此。


    “究竟是谁要谁的命?”沈令仪看着李怀疏,忽然觉得她真正如狐媚一般,低低地笑了一声。


    长颈瓶落在脚边,水流得到处都是,沈令仪半边脸颊也被泼了,水光划过弧线流畅的下颚,凝聚成几滴水落下来,她眸色晦暗地一笑,面上竟有些癫狂之色。


    李怀疏还待张口说些什么,却见沈令仪不知几时从头上拔了一支钗,先是挑开她颈间沾了水的残花,似是连容忍这死物碰她身体的气度都没有,接着,冰凉尖锐的钗头一路向下,抵在她随着低喘收缩的细腰间。


    “想偿命?这里欠我一刀。”


    咫尺之间,沈令仪逼视着李怀疏,冷淡说完这漠然残忍的话,却又在她颊边轻轻吻了吻:“好好活着,我日后来取。”


    “一刀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来两刀三刀。”李怀疏握着她的腕骨向内用力,忽地想到什么,又悲哀地松了手,“却不是这具身体。”


    我要还给妹妹的。


    如此一来,又没有机会了。


    李怀疏眼中难掩失望,垂眼笑了一下:“陛下觉得我这样便会好过么?”


    “欠你的上辈子没有还完,这辈子却也不是我的这辈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去还。”


    “那就待在这清凉殿,永永远远。”沈令仪心中烦躁,闭着眼,随口说道。


    李怀疏又道:“陛下觉得我愿意么?”


    她想起重生后入宫那日,濛濛细雨,见到几个人身着青色官服走在宫道上,她突然犯起了痴,掀开车帘一直呆呆望着,直到那几个人消失在视线中。


    沈令仪未置一词,她续道:“陛下大概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诸事皆由你来决定,轮不到我愿意与否。”


    她在清凉殿的地砖上划了划:“这里从前是宸妃住的地方,先帝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先帝不问,旁人更不会去问,后来如何?”


    “我倒不是说我也会步宸妃后尘。但我已体会过前世你想让我过的日子了,不习惯,不喜欢,也不愿意,我想过我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倘若我的心从未更易,为臣或是为侍君,与你离得近或者远又能影响什么呢?”


    “当然,我现下说这些似乎也没用了。”


    不会步宸妃后尘,是不会自缢了断,但殊途同归,她依然会魂飞魄散,不如趁此机会把一切都说明白罢。


    李怀疏面色又恢复平日的惨白,连着说这么多话,喉咙与肺腑都有不适感,她撑地咳了半晌,明白经过这日再瞒不下去了,于是整衣跪地拜倒,正色道:“陛下也见过了,七娘与我无半分相似,她天真活泼,不谙世事,待在后宫只会害了她,倘若将来有一天七娘回来了,请陛下放她出宫。”


    “我自知没有资格对陛下提甚要求,我已是个死人,魂魄陛下也无法拿捏,实在气不过……”李怀疏抿了抿唇,坚定道,“刨坟鞭尸也可。”


    沈令仪快要被她气笑了,刨坟鞭尸,倒真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尸首何处。


    忍住随手扔她一本奏疏的冲动,沈令仪蹙眉问道:“这些谬论都是谁跟你说的?”


    李怀疏愣怔了一下,一模一样的话没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观点倒是经常有人耳提面命,她认真回道:“我娘。”


    大概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听娘的话有些说不过去,说完耳朵便红了。


    沈令仪想伸手捏,袖中手动了动,却只是握紧,想起不到半日便被她气了又气,不由恨恨笑道:“从小如此,李怀疏,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倔脾气,我有时真想将你摁在腿上狠狠揍一顿。”


    作者有话说:


    槐树,又倔强又可爱,01才不会放过你呢……写这对经常有种不知道接下来她们是要打架还是要doi的感觉……标签应该加个相爱相杀


    尾巴加载的前摇太长了……下章一定,顺便,剧情往下走的话,11不会用原来的身体,所以回来以后也不会尴尬什么的啦,只是槐树自己会纠结一下,觉得对不起妹妹,心理活动会占一点篇幅,周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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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朋友 ◇


    “这琉璃茶盏好别致啊。”


    孔曼云之前说她与一做药材生意的人家订了亲, 年内会择吉日完婚,自那以后李怀疏便一直琢磨要送什么礼物。她身为侍君,平日也有些人情上的往来, 但都是交由骆方迎夏去处理,前世走到最后她几乎与亲友尽断, 已很久没有认真为朋友准备礼物了。


    一对玉梳,寓意新婚夫妇白首到老, 结发相守, 这是中原十分常见的婚宴随礼。


    一副烧得碧绿通透的琉璃茶盏, 却源于李怀疏幼时听来的异族习俗。有一次外祖母带她参加婚宴,碎叶城胡汉杂居,人种繁多,办起婚宴与中原大为不同, 有位长发结辫的胡商送了琉璃茶盏, 负责唱礼的仪人高声道某某送琉璃茶盏几只, 听来却是单数。


    她好奇便问, 康别春也不嫌烦,笑与她言, 婚宴随礼送双不送单的规矩并非四海皆同,至于送琉璃制品,是海浑族的风俗, 海浑一族无论男女一生仅结一次亲, 从头至尾仅有一个伴侣,将婚约看得极重,琉璃难制, 贵比美玉, 海浑族人认为华光溢彩的琉璃是对婚姻最好的祝福。


    孔曼云听罢, 感受到李怀疏备礼之用心,掌中一遍遍抚过礼盒中的琉璃茶盏,显然喜欢得很,却笑道:“你又不是海浑族人,怎么想起送这个?”


    “一来,你说过周家那位郎君常年带着商队去西域做买卖,应对这风俗有所了解,不算我唐突。二来,想送旁人不会送的别致一些的礼物。”李怀疏诚恳道,“也不是十分周到,但我确实尽力去想了。”


    “离我成亲办酒宴还有段时日呢,你这么早送礼,莫不是要告诉我你来不了了?”


    孔曼云不过随口一说,却见李怀疏面露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回想她近日异常,竟从所谓的别致里品出了些许诀别留念的意味,忙放下礼物问道:“为什么来不了了?”


    她是太医院的医正,为诸公百官与后妃宗室行医问诊,与这些人结交很正常,请柬大可堂而皇之地发给李怀疏,无不妥之处,而李怀疏既是侍君,此前一双病腿也多得她照料医治才能痊愈,亲赴婚宴也无可厚非。


    孔曼云几乎想不到李怀疏来不了的理由,除非……除非这样的理由是人力所不可抵抗的,她一时之间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怀疏犹豫再三,终于在她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将事情原委告知。


    “非还不可么?”孔曼云红着眼眶问道。


    李怀疏无奈道:“那毕竟是我妹妹,再者说,即便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占用他人身体,有机会还回去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有什么不能占用的?你怎么不想想,一年到头病死的饿死的横死的……数都数不清,为何不是别人重生而是你?这本就是你的机缘,人各有命,无论是谁也怨不了你!”


    孔曼云这副无理取闹的样子有些熟悉,李怀疏不由想起了她与自己对弈时也时常耍赖悔棋,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想了想,只好从旁处开导:“曼云,倘若我占用的是你母亲的身体呢?”


    “你想什么呢?想占我便宜认你当娘?”


    孔曼云踢了她一脚,李怀疏轻笑一声,好脾气地讨饶:“好好好,是我举例不当,那倘若我占用的是你挚友的身体呢?你还会像适才那样劝告我么?”


    对方沉思之下缄默不言,无疑是另一种回答。


    “无论是谁,有父母高堂,有知交故旧,魂魄离体为人所占,其与亲友犹如死别,还是冤死了无处去说的那种。”


    “对其亲友来说,人之秉性各异,占用身体的那个人又怎么能滴水不漏地瞒过众人,待有一日瞒不下去了,叫亲友知道了实情,虽伤心气恼,但与后来者也确实在相处中有了感情,无法决然割舍,装作无事发生又觉得对不起原主,自此陷入两难之境,何苦来哉。”


    孔曼云道:“难道你就没有……”


    “是的,我没有。”李怀疏唇边牵起一丝释然的笑意,“往前数几个月,佞臣李怀疏弄权祸国欺瞒幼主,坐罪赐死,其人道貌岸然,素有不臣之心,受父母所厌,被门庭唾弃,叛出其师,与友离心,死后仅妹妹七娘一人悲痛难当绝食自尽,才换来我这具蜉蝣之身再见人间。”


    孔曼云一面听,一面在风中默默洒泪,李怀疏从怀中摸出一条丝绢,轻轻为她拭泪。


    “曼云,不要哭,无论前世或是现在,我已没有遗憾了。这件事是我想做的,非做不可,也恰好能做,作为朋友,你该为我感到开心才是。”


    “开心?我都后悔死了!后悔跟你这个一心寻死不负责任的什么蜉蝣做朋友!”


    孔曼云嘴上说着后悔,却握住李怀疏的手腕不放,哭着哭着,又将她抱在了怀里,埋怨道:“失去我这么一个朋友就不算遗憾么?”


    她其实比李怀疏还年长一些,在家中又有弟妹,是以虽性情爽直,但甚少这么一味胡搅蛮缠,怪只怪李怀疏实在是她见过最温柔宽和之人,这种温柔宽和与长相气质无半点关系,只要与她接触相处便能感受到,于是逮着一丁点漏洞便忍不住要向她讨个说法,反正不怕被骂,也不怕吵起来。


    “算的,但是我说的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无遗憾了,至于范围之外,我力有未逮,强求不来,不应执念。”李怀疏下巴抵在她肩上,歉疚道,“对不起,不能一直与你做朋友。”


    孔曼云忿忿不平道:“那你前世做的那些事莫非是力所能及么?”


    肩上人似是被她问住了,顿了一会儿,轻轻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气,笑道:“比力所能及差了些,却也不算力有未逮,其间差距不过需我鼓足勇气豁出全部去弥补,而今的我却没有‘全部’可言了。”


    “我一直想问,你从前那样真的值得么?”


    “其他事都可以问一句值不值得,唯独这件事不能这么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李怀疏从孔曼云怀中脱离,先是伸出左手,再是伸出右手,两只掌心俱无物,她道:“假设这是我所付出的,这是对方给予的回馈,你问值不值得,难道还能找来一杆秤去称一称这无形之物么?”


    两人坐在亭中,五六月间的濯枝雨接连下了几回,暑热初显,孔曼云身着单薄的轻衫,将手握拳,略一抿唇:“至少在我眼中是不值得的。”


    “嗯,从你们的角度来说应是如此。”李怀疏没有急于反驳,她扼袖为孔曼云倒了一杯茶,口吻仍是慢悠悠的,认为在这件事上没有说服彼此的必要,“但我所作所为不仅是取悦她,更取悦了我自己。”


    孔曼云捏着茶杯,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听李怀疏继续道:“喜欢一个人,为她忧而忧,为她烦所烦,能够为她排忧解难我便很开心,她知道最好,不知道也没什么。”


    “毕竟伴随‘喜欢’而来的所有情绪,无论好坏,皆因我而生,我做了什么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却没有为此负责的义务。倘若一定要问值不值得,那大概从我最先动心那时,一切便注定不值得了。”


    孔曼云似懂非懂,却莫名觉得心中颇受触动,迟了一会儿才感慨道:“你可真是活菩萨啊……”


    “我还以为你不愿再留下去是因听闻了近日采选秀郎一事。”


    将往日离不开的披风除下,李怀疏着一身红白相间的绸衫,发间乏饰,仅一条与绸衫同色的发带将发髻绾起,垂向后的尾端被风吹得拂到颈间,似挽留之意,她没去理会,面色洒脱,毫无被外物牵绊的痕迹:“一来,陛下采选秀郎是迟早的事,二来,我志不在此,不会心生怨怼。”


    “你的志向……”


    李怀疏见她一副猜不透的模样,噗嗤一笑,抬头越过亭檐望向天边:“你们学医,为的是治病救人,我们十年寒窗,著一手锦绣文章,自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志不移,只可惜我已没有机会去实现了。”虽言遗憾,但李怀疏却是笑着说的,说不留念便不留念,她已在展望此生以后的来日。


    孔曼云循她视线望去,天空碧蓝,风吹云动,流云往复,长安入夏以后多得是这样的景色,看一会儿便觉得腻了,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却不知,李怀疏在清凉殿住了这么久,唯独这一处可以见到不一样的景色,在旁处见到的无不是被高耸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一张网,那才是真的乏味至极。


    两仪殿。


    “怎么?还不起来,是对朕的处置有何不满么?”沈令仪批阅奏疏的间隙,抬头望一眼底下跪着的庄晏宁。


    庄晏宁道:“陛下的处置无甚不妥,是臣家贫,这一年的俸禄罚下来,可能要沦落到吃百家饭的地步了。”


    她一身官服簇新,又生得白净,却将处境说得如此窘迫,像在说笑,魏郊与沉璧俱都忍俊不禁。


    沈令仪眼也不抬,揭穿她道:“当真这样,却还有何处愿意收留你吃口饭?本来功过相抵,你却不知怎么得罪的人,接二连三地递弹本,非说崔庸死得蹊跷,他一死,你在洛州诸项行事也显得格外耐人寻味,即便查下来没什么干系也要惩治你看守不力。”


    “臣问心无愧,办的是得罪人的事,讨人厌也很正常。”


    说罢,庄晏宁又伏地道:“是臣辜负君恩,也的确看守不力,罚俸恐不能服众,是以今日特来领罪,还望陛下成全。”


    沈令仪暂搁下笔,似是因奏疏分了神思,少倾,继续勾笔,状似无意地笑了一声:“在洛州遇见了何人,或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遭遇,竟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额头贴着手背,庄晏宁只能盯着眼前柔软的氍毹,距离太近,上面的花纹不仅瞧不清,还令她一阵头晕目眩,鬓边缓缓滑下一滴冷汗来。


    她不抬头,口吻十分镇定:“幸得玄鹤卫相助,素闻二殿下乃神仙一般的人物,此次得以近观其风姿,才知传闻非虚,几次秉烛商谈,共议赈灾细则,臣受益良多。”


    “嗯,皇姐舟车劳顿很是辛苦,朕听说她回来那日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还没来得及问候,你既有心,也与她合得来,不妨代朕前去看看。”


    庄晏宁似听不懂一般,足足愣了半晌,魏郊咳嗽几声,她才醒过神来,迟钝地点头应喏。


    “朕记得你是歙州庄氏出身,也是个家学渊厚的大家族,你应试入朝为官,为门楣添光长脸,合该为家中器重,何以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莫不是因你身为女子,长辈便生了慢待之心不予栽培?”


    庄晏宁仔细斟酌过一番,才慢声道:“臣是庄氏远支,自祖父那辈与本家渐渐断了联络,原本家中还有些积蓄,但架不住父亲纨绔,年轻时散尽了家财,臣自小过的便是苦日子。”


    她说得很慢,说完了还不放心,又倒回去想有没有哪里说错露了破绽,待回神才发觉沈令仪久未置言,惴惴不安地起身,抬头平视玉阶,余光却见沈令仪将一有别于奏疏的册子放进了袖袋中,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再看,遂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那便依你适才所说,不罚俸了,你明日去御史台点卯时顺便在自己的上官处领二十板子罢。”沈令仪摆摆手,令她退下。


    殿门闭合后,便听“咚”一声,魏郊在近前跪下,叩首道:“这些奏疏俱是前几日从清凉殿搬来的,奴未曾动过。”


    沈令仪默然,她放进袖袋里的册子就内容而言与奏疏无异,只是未写在奏本上罢了,想来应是她们不欢而散那日,李怀疏偷偷塞到奏疏里的。


    她命魏郊起身,没说什么,饮一口茶,仍旧伏案处理政务,但魏郊见她几次望向窗外,似乎想走出殿去,又不知为何没有下定决心,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将奏疏批阅得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衣襟袖子,道:“朕一个人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这一走,自是朝着清凉殿的方向,沈令仪没有叫车辇,也没有驭马,就这么慢慢走在宫道上,也许走不到清凉殿便会折返,也许行至半途便耐不住性子要纵马疾驰,一切凭心而已。


    忽然,迎面而来一小黄门,黑夜中不要命似的奔跑,到了她面前竟也不知道停下,沈令仪轻喝一声:“站住——”


    小黄门跑得太急,陡然刹住脚步也站不稳,扑倒在地,也跌了手中的灯笼,他见到身旁一抹模糊的衣角,金龙在晃荡不定的微光中仿若活了起来,便知道自己不必再往前奔了,忙擦了一把冷汗,喘着气,将清凉殿这日的异常道来。


    过不久,沈令仪匆匆来到清凉殿,屏退了众人,也命兵士呼喝一只猎隼赶紧将太医令寻来。


    她踏入李怀疏所居寝殿,反手将殿门锁上,听得里间传来异样声音,忙疾步而去。


    室内灯烛似无人续,周遭昏暗得很,沈令仪顾不得自己一路磕磕碰碰,蹙眉向前,才近得床榻,隔着纱幔朦朦胧胧见到里头躺着的人影,没来得及作甚,腰间却被一毛绒绒的物事紧紧缠绕,这物事竟像是活的,发力将她卷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横渠四句。


    我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别急,这种事情只能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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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尾巴 ◇


    一时不察, 被卷入帐,沈令仪却未听凭那股力道摆布,而是借力滚向床榻内侧, 单膝着地,伸手便拔下头钗, 要会一会这暗中偷袭者。


    下一瞬,那东西无知无畏地缠上来, 沈令仪反手将它擒住, 竟有毛绒绒的触感盈满掌心!那东西受制之下未反抗挣扎, 却是喜欢得紧,在她的掌心撩了又撩,仿佛向她发出玩耍的邀请。


    鸡皮疙瘩几乎爬满全身,她掌下紧了紧才算握住。


    虽昏暗, 残烛与月光之下仍有余亮, 沈令仪握住那东西, 定睛辨认, 眼中泛起拨不开的疑雾,这是……尾巴?


    沈令仪再抬眼, 确认帘帐中未多出第三个生物,这条尾巴末端被她握在手里,裙裾乱铺, 陈于床榻, 另一端便消失在其中。


    它是从李怀疏身上长出来的?


    “怎么回事?”沈令仪松手,尾巴从她掌中滑脱,似长了双眼, 也似生了只鼻子, 支在她腿边摇摇晃晃, 看着,嗅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一面说,一面抬臂插钗,那尾巴在她掌心捱过皮肉,便不愿再隔靴挠痒,在帐中一扬一甩,从她垂落的宽袖中偷溜进去,尾巴尖一下又一下抚过手臂,却未再深入。真真像个活人似的,化作了平康坊艺伎,面若含春,眼如点漆,只不过涂满香粉的衣袖一招,将人蛊惑得五迷三道,不惜豪掷千金共度春宵。


    经尾巴这么一撩,立时酥了四肢百骸,沈令仪略定了定心,又冷面将它从袖中扯了出去,由着它伏在一侧,蜷缩作可怜状。


    可怜的岂止这条尾巴,它不能言语,自有人替它将委屈泄作嘴边嘤咛。


    这一日,李怀疏一张紧抿的薄唇不知生生捱过几回,尾巴被人这么一丢,欲望无处宣泄,被逼回体内,去无可去,发疯似的冲啊撞啊,逼得人在那血痕斑驳的唇瓣间磨了磨牙,仍旧不可自制地轻轻叫唤起来。


    “……你……你出去——!”李怀疏憋着一口气,向沈令仪低声斥道,让她赶紧离开,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在叫人走,尾巴却似意见不同,倏地从榻边竖了起来,灵活地绕到人腰间,缠绕半圈不准走,与她毫无默契地演了一出口是心非。


    明明是从臀尾长出来的东西,是身体的一部分,却与自己离心——也或者根本就是出卖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李怀疏无奈而羞恼地闭上双眼,由着尾巴恬不知耻地在外卖弄。


    “你眼下这副模样,还想叫我去哪里?”


    这副模样,不是指这条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尾巴以及扰人心神的娇吟媚叫,沈令仪听得出李怀疏气息十分紊乱,似在顽抗体内相冲的一股力量,这人心志素来坚如磐石,这力量何等强大,竟在某种程度上压过她一筹,使她的身心俱都处于失控边缘。


    光线晦暗,帐内情况不明,沈令仪无暇去外面执一盏烛火来,从怀中摸索出一颗夜明珠,随意搁在手边,一下子照亮了周遭。


    尾巴纠缠不休,缠完腰再缠手,软骨一支,生怕她没瞧见似的在眼前摆啊摆,沈令仪未受其乱,倒是不堪其扰,不耐烦地拂开了它,终于清清楚楚地见到李怀疏的处境。


    那传信的小黄门慌张得很,语焉不详,沈令仪来到清凉殿以后,骆方迎夏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将事情娓娓道来。


    将自己关在寝殿内将近一日夜,不许任何人靠近,宫人候在殿外,差不多隔了一个院子,起初还能听见陈设器具或倒或砸的冲突之声,再后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既狠得下心自缚,什么呻|吟□□,什么喘声如潮,能咽回喉中的也必然不肯吐露半句,又如何能听见负隅顽抗的嘈杂声音?


    李怀疏显然没怎么干过绑人这等活计,不知怎么把握松紧,将自己的四肢用布条勒住,手与手并在胸前,两脚伸直,紧紧并在一起,淤痕被雪白的腕子衬得狰狞,那布条应是裁自她身上衣裳,同色同纹,剪刀被置于身侧,翻身便能取到。


    她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而这条后路想来只有当她苦苦熬过□□发作时才能踏上。


    忽然亮起的光芒似乎在眼皮上揉过一道,李怀疏眼睫颤了颤,睁开眼来,她长发凌乱,被汗濡湿得贴面缠颈,睫毛也湿淋淋的,浸满了汗,睁眼时都像负重般滞缓。


    她望向沈令仪,明明被烧得呈滔天之势的欲望折磨得快没了人形,眼神却仍坚定,因竭力克制而声音发颤,咬牙道:“你……你走,我自己可以……”


    将她这般破碎诱人的情态尽数纳入眼底,沈令仪眼神暗了暗,如何不知自己现身于此,是她这场苦熬中最难迈过的一道关卡。


    沈令仪好笑她的倔强,却也更明白她的这些举动与自焚无异,眼神自上而下掠过她自缚的手脚,心疼地抚过那些深陷入肉的痕迹:“照你这么绑法,我再晚来一个时辰,手脚血脉不通,怕是要废了。”


    “那你帮我松一松……”李怀疏又闭上眼,才平息了些的□□因她一番轻抚再烧起来,尾巴饥渴难耐地从她腿间伸了出去,听话又不听话地往那作乱的腕子上舞了又舞,如果说先前是邀请,这会儿便是勾引,根本是情难自禁了。


    李怀疏颈面皆红,眼尾溢出些微水光,本应是露怯的姿态,却因紧紧闭眼而勾就一抹冰冷锐利的刀锋,她将并拢的手腕紧握作拳,生生苦捱,到底是捱不过这本能的渴望,腰身一颤,低低叫唤起来:“呃……啊……”


    沈令仪知道她难受,越碰她,她便越难受,于是忍耐着不去动她亲她,伸臂越过她身体,取来那把剪子,依次将上下两处布条剪开。


    “你倒是从未说过,你妹妹是狐妖?”沈令仪一把攫住尾巴,捧在掌心端详,亮光之下,它无处遁形,不以为怵,反倒献宝似的炸开毛来,讨好地摆来摆去,颜色火红,红得纯正,越到尾尖越红如焰火,这分明是一条狐狸的尾巴。


    沈令仪道:“我从前在北庭除了行军作战也会受理边民求助无门的案子,有段时日尽是雪狐伤人的报案,那几只雪狐道行似乎比你妹妹高深些,无耳无尾,毫无破绽地变作人的模样。我也是听协助除妖的几名修士所言,它们得道不端,如若不吸食人之精气,便会承受不住磅礴妖力爆体而亡。”


    “所以,它们眼里无情无爱,或变作艳丽女子,或扮演风流书生,用华丽的皮囊与花言巧语将人骗去,只是想借暂时的苟合缓解欲障。”


    李怀疏不知怎地缓过一口气来,疲惫地睁开眼,冷冷地盯着自己那截凭空冒出来的尾巴,哑声道:“不是狐妖。”


    “那是什么?”沈令仪握住尾巴不放,尾巴被掌心尽收,却感受不到丝毫欲望,蔫吧下去,毛发仿佛霎时都粗糙了几分,她发觉这样一来李怀疏果然好受得多。


    李怀疏随意揉了揉发痛的腕子,往腰间一摸,谢浮名入地府前给的那枚银铃不知落在了何处,左不过还在殿中,她无力去想,只将昨日谢浮名借银铃传信的内容简要地说了出来:“暂时不知究竟是什么,约莫是狐狸与人的结合,似乎正是因为这样不合规矩的结合,是以也会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


    “那还不是妖?”


    “你听过青丘狐族么?”


    沈令仪道:“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妻涂山氏正是青丘国狐仙,但之后有关狐仙的记载越来越少,民间却多以狐妖与书生为主角编写话本,此后世人提起狐狸便以为妖孽,就像你不说我也差点忘了还有涂山氏一脉,如此说来,青丘国兴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眼梢泛着红晕,鼻尖香汗犹在,李识意这副容貌原本还未全然脱离少女韵味,在半狐半人的身躯包裹之下,仿佛瓜果被催熟,浑身覆红,掐一掐便要透出水来。


    “所以我妹妹不一定是妖,究竟沾的哪一脉,是神是仙或是妖,不日或有定论。”


    李怀疏喘了口气,想合拢不知几时岔开的双腿,那条□□的尾巴却不许,她一咬牙,用仅剩下的微末力气支起上半身,再从沈令仪手中一把夺过尾巴,狠狠捏握,掐得半个掌心发红,似在对它说——我想不想,要不要,轮得到你来做主?


    尾巴痛得扑腾起来,超出李怀疏指尖的毛发齐刷刷炸开,上下狂甩,在空中发出疾鞭之声。


    她如裂成两半,一半仍是她自己,一半是这尾巴作祟,所有下流外露的欲念皆因它而起。


    但尾巴到底是长在她身上,这般发狠怎能不痛?


    沈令仪见她痛得仰头,雪白的颈间青筋毕现,牙齿又将受尽磨难的唇肉咬出几条血痕来,整个人一半浸透在血中,一半被红染透,似浑身皮肉被烧薄烧破,艳丽至极,横生出有别于她平日的野性风情,连她眯得狭长的眼都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从人的心间划过,不要命,只逼问情意有几分。


    “你说的,无论你妹妹是神是仙或是妖,因为是与人结合的产物,也会出现我所说的那种情况。”


    “倘若是你自己的身体,或许还能捱过去,但你妹妹弱不禁风,如此苦熬,即便熬过去了,没有爆体而亡,但跟要她大半条命有何区别?”


    李怀疏看着沈令仪,视线一寸寸地在她无暇的面容上流连,明白作为狐狸的那一半只不过是将她藏得极深的心迹袒露出来,面对沈令仪,她无一日不想……


    银铃不知所踪,谢浮名的话却似乎浮现耳畔——


    “你说弥因此前都很正常,从未有过狐身端倪,你借她身体重生以后亦是如此,只是近日不时心痒难耐,细细想来大概是从十八岁生辰过后,腿也差不多是那时恢复的,我想这些事之间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但具体为何尚且不知。”


    “情势所迫,我已安抚过她的魂体,此乃善举,却也是破了我的戒。唔,你不必介怀,我这双眼睛容不得我不做善事,也容不得我不为相貌姣好之人破例,所以不会因此要你多付酬劳。你那边也不必有甚顾虑,潜藏在弥因体内的那一半力量十分霸道,非人体可以承载,更何况弥因的身体虚弱至极。”


    “要么她死,魂我自也不必留了,顺路带去冥君面前处置便是,要么你迈过心里那道坎,我有时的确不晓得你们人类何以将此事看得极重。”


    李怀疏渐渐力竭,已快握不住尾巴。


    布满血痕的唇间被柔韧的指腹一抵,沈令仪不许她再咬,慢声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


    指甲盖被她鼻间呼出的杂乱呼吸覆上一层潮湿,沈令仪收回手来捻了捻,又跪在她腿间,俯身吻了下去。


    的确无路可走,既是昨日的谢浮名,又是眼前的沈令仪,李怀疏思量再三,已被这二人说服,意志霎时如壁被凿,邪风肆虐,情潮很快乘胜追击地铺满她眼底。


    “你晓得我顾虑什么?”李怀疏也捧住沈令仪的脸,说话时上下唇轻触,碰到了伤口,蹙起了眉。


    沈令仪撩起她颈间湿润的发,指尖婉转而下,勾了勾本就凌乱不已的衣襟,在她的手心边吻边道:“你以为与你沾上点干系,我便想要么?”


    叹息一声,看着这张属于李识意的面容,翻转手背,抚过柔美的下颌,淡淡笑道:“你妹妹的确不像你。”


    “倒是你这个‘李识意’,很像她,也只是像而已。”


    李怀疏抱紧她,仰头去吻她,听她翻旧账地演起了戏,不一会儿,又被她的指尖捏起了下颌,被迫仰头,双眼迷离地看向她,听她在自己耳边威胁道:“今夜,李侍君若不彻底将面具卸下,怕是又要领略我究竟如何恶劣了。”


    她不说话,只是眉心微蹙,眼角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那尾巴彻底反叛了她,气焰嚣张,带着她也谄媚地晃起了腰与臀。


    衣裳半敞,有人掬了半掌的雪岭,那雪岭早在她无声的忍耐之下变得与平日略有殊异,犹以雪岭之巅为甚。


    沈令仪指尖一拧,便听见她急促地喘了起来,腰身乱颤,抱着自己的手向内拢了拢,双耳通红无比,却紧紧咬着唇,仍不肯出声。


    “李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啊。”


    因这声称呼直指君臣禁断,暗含宠嬖,李怀疏再也架不住这般介于羞辱与宠爱之间的调情,轻轻呻|吟出声,随后恶狠狠地啃咬沈令仪颈间,边喘边回敬了一句:“陛下未尝不是秉性难改。”


    自我约束的禁例一破,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红如烈火的尾巴变得湿漉漉的,握一握,盈得指缝都是。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点卡,晚了点,你们真的不夸夸我吗(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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