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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交锋 ◇


    鹿池是大绥的囚人之所, 所囚之人譬如德不配位的储君,譬如不臣不悌的王室,囚期或长或短, 一辈子再无法踏出半步,老死病终在鹿池的也不是没有。


    自禅位后, 昌邑王便迁到了鹿池居住,因对外称其乃“闲居”, 并非被囚锁, 是以宫女内侍与一应生活所需仍依据王位尊次配给。


    这事属于宫廷杂务, 划归内侍省,昌邑王身份敏感,他的所谓王位又是个虚衔,根本没有依据可供参考, 新朝初立, 魏郊忙得不可开交, 那分管的太监不敢叨扰他, 自己又拿不了主意,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


    好在不久后有了转机, 陛下授意,昌邑王迁居鹿池一事由宗正寺接管,内侍省从旁协助即可, 他得以将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 这才舒了口气。


    宗正寺是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务,看似清闲衙门, 其实经管的人与事都很棘手, 俗话说得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


    大到天子册立皇后的礼仪,小到邦国贡品发多发少,都在宗正寺的职务范围内,前者依照礼制去办即可,像后者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是最让人头疼的,稍有不慎便会闹得不可开交,堂堂亲王公主,甚至可以为了一条狐狸围领吵到御前去。


    宗正寺卿沈淳如是先帝的幺妹,沈令仪的姑姑,昌邑王则是她的侄孙。身处其位,少不得被人拉拢,但她素来不喜党争,也因处事公允,宽和待人,留有些美名。


    陛下将昌邑王移交给宗正寺处置,无疑是在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昌邑王是她的侄子,这件事情是家事,旁人就不要多管了。


    再想想沈淳如的为人,昌邑王必然不会被苛待,那么另一层深意也昭然若揭——


    陛下初初即位,人心浮动,她需要昌邑王好好活着,以免宗室杯弓蛇影,人人自危,为了自保铤而走险,给她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以免有心之人借机煽动舆论,生起事端。否则内外夹击,她焉得喘息之机来徐徐谋划,坐稳帝位?


    沈淳如自然也体悟到了这层深意,昌邑王昔日为帝,身边贴身侍奉的宫人最是熟悉他脾性喜好,她将这些宫人原模原样地送去了鹿池,供其使唤,只要不提离开鹿池之类的无理要求,昌邑王所求她无不应允。


    此外,为谨慎起见,她偶尔得空会去探望昌邑王,还命人七日一报,详细叙述鹿池平日发生的大小事,推敲有无可疑之处,以确保昌邑王的安全。


    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昌邑王中毒身死,鹿池一众宫人被三司乃至玄鹤卫轮番提审,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头顶,兼之无穷无尽的刑罚逼供,终于有一宫女俯首认罪,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道出幕后指使者,一口咬定是她个人所为,问她原因,憋了半天又说不出来。


    这叫人如何信服?


    于是接着审,却没想到她突然死在了牢中,线索断在此处,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昌邑王是宗室成员,是以宗正寺无权鞫讯,却可以在旁听审,事发至今提审数次,沈淳如从无缺席,沈令仪问起,她便将自己所知所见一五一十道来。


    “那宫女眼含热泪,几次神智涣散,似有话要言,却又似乎有什么更要紧的事,逼着她坚定意志,咬紧了牙关,宁死不肯供出背后主谋。”沈淳如说到最后,抬眸看了眼玉阶之上的女帝。


    说来巧得很,沈令仪回宫与那名宫女畏罪自尽竟是前后脚的事,巧得像是她使人暗中动的手脚,这样的流言已在朝野散开。


    沈令仪听沈淳如这么说,迎着她投来的目光,都快气笑了:“姑姑莫非也觉得是我所为?”


    不自称朕,又以姑姑唤她,压在沈淳如心口的巨石落了地。


    沈淳如与沈令仪幼时关系尚可,但她这个侄女人生几次起落,远离长安,索居塞外,见不着面,姑侄关系便渐渐淡了,如今又有君臣之别,沈淳如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加上在昌邑王这桩案子里,宗正寺亦逃脱不了看管不力的嫌疑,她便有些惴惴不安。


    宗正寺卿回首望了下紧闭的殿门,又瞥了瞥立在身侧的沈知蕴,权当是关上了门谈家事,换了副亲长的口吻:“姑姑晓得,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洛州赈灾案暴露了许多问题,沈令仪与崔放之间君臣不协,也不可能协,似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是与天下士子站在同一战线的,所谓男尊女卑的正道传承了多少年,他们便信奉了多少年,如若可以,他们宁愿对稚子痴儿下跪称臣,也不愿奉身康体健的女人为帝。


    当然,要让自己所作所为站得住脚,赢得人心,崔放能做的也不过是反了女帝,再从宗室中另择一子,拱卫其登基。


    摆在眼前有个最好的选择,不是别人,恰是昌邑王。


    “昌邑王是惠妃崔嫋的孙儿,也是崔放的外孙,有这层关系在,崔放不选他选谁?且昌邑王稚龄,又困在鹿池,难以与外界联系,数年后也只是个空有一腔怨恨的少年,甚好利用,也甚好驾驭。”


    沈淳如逐一分析:“陛下初登大宝,受相位挟制,施展不开拳脚。经洛州一案,崔氏受创,陛下得以重设玄鹤卫,又深知崔氏所谋不在眼前,而在将来,于是乘胜追击,买通鹿池的宫女,教唆其毒害昌邑王,好使崔氏暂时断了念想。”


    “陛下要为太后设水陆道场祈福,但满朝皆知,陛下与太后母女不睦,何以这般尽孝?陛下又命二殿下监国,昌邑王正好死在二殿下监国期间,于是昌邑王之死看似与陛下无关,却也像极了陛下有意为之。”


    沈淳如拱手道:“以上种种,俱都是稍微动动脑子便想得到的,非是臣个人胡言,臣奉陛下之命善待昌邑王,自是知道陛下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但天下不知。”


    她顿了顿,老神在在地闭眼道:“即便知道,世人大多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百姓最喜欢听些宫闱秘闻了,昌邑王被宫女毒死远不如被他姑姑毒死来得有趣,若是再有人趁机拱火,流言传着传着便成了真。”


    沈淳如是长辈,沈令仪又开口定下了家事的基调,她言辞间有些不敬也无伤大雅,待她说完,一直在旁静候的沈知蕴忽而理了衣摆,伏跪在地,双手叠放在前,又以额相贴,郑重谢罪:“臣有负陛下所托。”


    她今日面圣穿的是公服。


    嘉宁帝以前,公主不能参政,只有参加大典时的吉服,没有上朝议事的公服。


    她所着公服是嘉宁帝一朝改制的产物,为表严肃,要束发正冠,为方便悬挂环佩,要束腰带,系上不同形制的鱼袋又可区分官阶品秩……这些都无法更改,最终也仅是在原本公服的基础上修改了尺寸,使之更贴合女子体型。


    沈知蕴跪在地上,腰间的银鱼袋也随之服帖地垂于地面,整个人都摆出了一副臣服的姿态,沈淳如站在她身后半步,稍眯着眼,将她瘦削的背影瞧了又瞧,却无端觉得她像她娘,是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这事与你没有干系。”沈令仪似乎对她毫无怀疑,亲自走到阶下,将她一把搀扶起来。


    沈知蕴也未推辞,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只是后退寸许,垂首道:“如若陛下仍然信臣,臣愿倾玄鹤卫之力彻查此案。”


    “皇姐这话说的,我本就深信你,为何不信,莫非昌邑王之死与你有关?”沈令仪轻轻一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也不知道沈令仪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起了疑心,一直闲着看戏的沈淳如蹙了蹙眉,落眼于沈知蕴,却见她面色如常,平静道:“的确有关。”


    沈淳如心中微震,目光在两个侄女之间来来回回,这一刻,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闪过心头,她却哪敢显露出来。


    倒是沈令仪,并无太大的反应,似有疑惑地“哦”了一声,静静听她继续道:“一来,昌邑王死于臣监国期间,臣难辞其咎,二来,玄鹤卫是为陛下所设,臣执掌玄鹤卫,有义务为陛下分忧。”


    她稍稍一挣,从沈令仪执手以示亲密的境况中挣脱,退回臣子的身份,躬身道:“还请陛下应允,让臣将功赎罪。”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无法自制的咳嗽,双肩直抖,沈令仪观她面色苍白,两眼底下一片青黑,尽显羸弱之态,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天气骤然转冷,她的旧疾又复发了。


    “皇姐身体不好,又为我操劳多日,何罪之有?昌邑王的案子,我已命人暗中查访,不日将会有些进展,皇姐且放下心来,回寝宫好好休息,安养身体。”


    沈知蕴欲言又止,沈令仪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吩咐道:“对了,约莫半月后,倒是有一件事须得劳烦皇姐出宫走动。”


    大绥秋猎,以武示威,届时四夷来访,招待外宾是礼部与鸿胪寺的事,但照例要安排皇亲去四方馆会见宾客,就邦交利益一事略作交锋,了解情况,以作准备,不至于在正式朝见时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知蕴离开了,沈淳如未得指示,仍留在殿中。


    殿门沉重的闭合声传来,沈令仪险些站立不稳,沈淳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摸到她手心冰冷,再一摸额头,果然起了高烧。


    沈淳如忧心忡忡地扶她就近坐下,又欲外出唤人,沈令仪虚弱出声,制止她道:“不必。”


    那日才回到人间,沈令仪听闻昌邑王的死讯,便匆匆入宫,去无尽墟之前,她在诸多紧要处安排好了亲信,先后将这些人都召来问了问,这一问,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那些人各自领命而去,她顾不得休息,又装作才回宫的模样,召见沈淳如与沈知蕴。


    这会儿步履虚浮站都站不住,纯粹是累的,至于起烧,多半是伤才转好又彻夜劳碌所致。


    “陛下既已起疑,何以不动手?”沈淳如好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即便身旁无人,仍压低声音问道。


    沈令仪疲惫不堪地揉了揉额心,略过心中计较不谈,闭着眼笑了一声:“都说姑姑对待晚辈最是亲和,怎地才死了个侄孙,又巴不得另一个侄女也跟着亡命?”


    “臣是宗正寺卿,奉皇命行事,天命何在,臣亦何在。”


    素白的指尖搭在鼻梁上,一时之间,沈令仪再无别的举动,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垮了精神,良久后,才喃喃道:“天命……”


    冥君说得没错,李怀疏逆天行事并未改命,只是延缓了这一切的发生,昌邑王仍旧死了,无论真相如何,在主谋者的推波助澜之下,舆论如潮,许多人已深信是她毒杀了侄儿。


    马车停在宫道上,余婉频频掀开车帘左右顾看,终于盼得沈知蕴的身影。


    “殿下?”余婉见她唇无血色,递了杯茶水过去。


    登车后,沈知蕴久久无言,今日是个阴天,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冷汗,接过茶水,仰头饮尽,听余婉侥幸道:“殿下平安归来,奴便放心了,想来陛下已消除了疑虑。”


    话毕,余婉以为沈知蕴口渴,又往杯里倾倒茶水,却未料得沈知蕴予以否定:“没有,她没有消除疑虑。”


    她说得十分冷静,但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后果叫余婉悚然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忘了停。


    从杯中溢出的茶水泼洒到了沈知蕴的衣服上,她是喜洁之人,这次却浑不在意似的以衣袖拂去,又一掀车帘,望着晦暗的天色,低声道:“只是她这时才对我有所怀疑,怕是有些晚了。”


    沈知蕴未开府,仍住在宫里,回去时,她似乎疲乏得很,虚虚倚着车壁,闭眼歇息,不时低咳几声。


    自幼服侍她,余婉看她一路上微微蹙眉,便晓得她并未深睡,心里仍琢磨着事,只是不晓得什么事令她想了这么久也没想明白。


    马车停在一处宫门前,等候在外的宫人认得沈知蕴的车驾,纷纷提灯来迎。


    “殿下,到了。”余婉出声唤道。


    沈知蕴缓缓睁开眼,却没有什么动作,她揉着额角,稍稍直起了身,自言自语道:“明知帝位不稳,却仍抛下一切任性行事,究竟什么人值得沈令仪这么不顾后果?”


    “李识意……她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两个1的对手戏让我有点纠结,卡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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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乌伤 ◇


    这日, 休市的鼓声早就响过,酒足饭饱的客人不慌不忙地踏门而出,汇入街道上同样懒散的人流中, 背着身后如血的斜阳有说有笑地返家。


    近来武侯对坊市看管较松,只要不是入了夜还在外头乱窜, 闭店离市稍有耽搁,都睁只眼闭着眼过去了。


    揽松楼二楼, 温如酒执一碧绿酒瓶倚靠窗边, 边小酌着, 边俯瞰长安的盛世之相,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目光总是驻留在那些碧眼高鼻的异族人身上。


    大绥建朝以来一直奉行“道德远覃,四夷从化”的邦交政策, 长安乃国都, 更要彰显包容开放的大国风范, 无论是吃住、经商甚至嫁娶……处处对异族人持接纳态度, 久而久之,自然成为四方辐辏之地。


    放眼望去足足有半数的异族人也并不稀奇, 能让温如酒琢磨好一会儿的是——她发现这些突然涌进长安的异族人应当不是商人。


    “小姐在津津有味地看些什么?”问话之人才从楼下来,他亦出身须弥阁,在揽松楼这处据点乔装作了算账先生。


    温如酒表面是揽松楼的厨子, 其实是须弥阁四大杀手之一, 为了掩人耳目,手下都称她们为小姐,又以年龄依次称呼, 另外三位不在场, 他便直接唤温如酒为小姐, 本来她也是最年长的那个。


    “按理说,旅商路上风险颇多,又要不停地搬货卸货,这些胡商应雇有武者与力夫,但他们身边却只有两三个武者,看衣着也不像是从普通武行雇来的,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士,这么多人乔装入城,城门卒与武侯没发现么?”


    人群中既有胡人,也有突厥、新罗、海浑等外族,但温如酒分不清他们的长相,索性用胡人一以概之。


    算账先生顺着她所指望了眼,欲近前一步说话,温如酒却拎着指尖在自己周身虚虚划了个圆,略带醉意地道:“切勿近身,我方才悄悄下了毒。”


    温如酒醉心用毒,为鼓励她技艺大成,阁主也允许她挪用一定的经费调制毒药,她三不五时来这一出,算账先生已习惯了,收回脚步,挂上笑容道:“小姐江湖里来江湖去,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


    “这些外族人多半是本国的使者,奉命入京朝拜,城门卒与武侯自然是勘验过其身份的,他们在入城时需缴械,使者的随行侍从与兵卒也有限额,朝拜年年都有,长安的百姓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身份,不以为奇。”


    温如酒不懂便问:“那离得远的岂不是三四月份就出发了,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朝拜,意义何在?”


    “小国么便是向大绥示好,以在战时求得大绥庇护,顺便讨些赏赐。稍微有些实力的国家,君主胸怀大志,前来与大绥维持友好的关系,在经济上互通有无,又讨教如何耕种,如何改革,如何继续发展。”


    温如酒想了想,用自己更好理解的方式去消化:“就好比武林大会?”


    算账先生展颜一笑:“是。”


    “小门小派立足不易,参加武林大会不是为了崭露头角,而是为了与名门正派攀上关系,等次稍高的门派可以借武林大会输送优秀弟子,叫他们与名门之后交流武艺,增长见识,取长补短,这么说我便懂了。”


    算账先生又一点头,秋风吹响檐下铃铎,他觉得有些冷,将两手揣进袖中取暖,复又望着底下渐渐稀少的行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小姐今日所见不足开国时盛况三分之一。”


    他原是大绥的子民,受了恩惠才入阁做事,他晓得须弥阁谋划的是天下改姓的大事,但说到底他是汉人,只要不是外族霸占疆土,只要新的王朝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他觉得没什么不好。


    为自己虫啃蚁噬每况愈下的国家略作喟叹后,算账先生又回到正题,道:“适才漏说了一种情况,有的国家从前受大绥教化,但国力日渐强盛,甚至可与大绥匹敌,可惜因土地气候限制,再难有突破。”


    “中原腹地辽阔,水土丰沃,他们从瘦骨嶙峋的饿狼长成獠牙利爪的猛兽,早就盯上了中原这块肥肉,这样的国家也会在朝拜之列。”


    似乎猜到温如酒想问什么,算账先生捻了捻在算盘上磨出的茧子,道:“这样的国家,朝拜所求就很是复杂了,或是趁机入京探清虚实,或是不按岁例上贡,又提出些无理的要求以试探大绥的底线。”


    “至此,已称不上友邦,但也不好随随便便跟他们撕破脸,战事一起,受苦受难的是两国百姓。”


    温如酒两颊染了酡红,言语间喷出的鼻息都带着酒味儿:“那平日里能友好相处?”


    “不能。”算账先生连连苦笑,“女帝登基不久,他们便举兵进犯,又不恋战,强盗似的劫掠一空,转头便走,边境处常受侵扰,苦不堪言。”


    邸报在驿舍间传递,驿舍有大有小,所配给的驿马有多有少,受其所限,邸报传递时快时慢,须弥阁扎根市井江湖,却有更快获取消息的渠道。


    这些消息会被专门的人手依照机密层级进行分类,也有温如酒这一级别能看的信件,她心血来潮时会瞄上几眼,终于听到自己知悉的内容,眼睛倏然一亮:“你说的是乌伤国?这次他们也来了?”


    算账先生道:“正是,前次乌伤国也来了,来使仅一个要求,求娶公主,那时先帝缠绵病榻,无暇与他们纠缠,自是应了。从前的泱泱大国,竟沦落到用宗室女来换取一时安宁,简直奇耻大辱。”


    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根,一掌拍在窗棂上,几息后才平静下来,缓缓道:“这次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难怪……我厨艺这么好,揽松楼名声在外,平日多得是贵女乔装易服来吃饭,最近却都少见了,原来是怕被这些蛮子看对眼。”温如酒边说边又饮了口酒。


    算账先生这才想起自己何以上楼来,紧忙阻她再喝下去,拱手道:“阁主旧疾犯得厉害,余娘子说晚些时候派车来接小姐去给阁主瞧瞧。”


    “小姐莫再喝了,当心醉得不省人事,误了看诊。”


    温如酒玉指一勾,酒瓶稳稳挂在她手上,她仰头饮尽,又抬手一抹酒渍,举止间尽显江湖儿女豪爽利落,转身下楼,将空空如也的酒瓶向后随手一扔,还不忘奚落自家阁主几句:“她那个手,华佗在世给她看诊也就那么一回事。”


    算账先生欲伸手去接瓶子,温如酒脑后长眼道:“别接,瓶身也被我下了毒。”


    先生大骇之下紧忙收回了手,心中暗道奇也怪哉,她不是一直在我眼前谈天,也一直在喝酒么,什么时候下的毒?


    入了夜,果然有车来接温如酒进宫。


    金玉车驾在宫门前停下,城门郎识得二殿下车驾,先行了一礼,再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手谕查看一番,谨慎问道:“仍是从前那位温大夫么?”


    小黄门未答复,温如酒掀了车帘一角,微微笑道:“是的,二殿下的手疾一直是我负责照看。”


    城门郎目光在她所背的药箱稍顿了顿,尔后避让几步,边舔着笔尖记录,边向门卒示意道:“放行。”


    车驾顺畅驶入宫城,温如酒在车上也未闲着,细细与那小黄门了解沈知蕴情况,小黄门说殿下这几夜时常因腕痛醒来,难以安眠,温如酒心说莫非是断情蛊发作了?


    “殿下手腕上有没有长什么奇怪的花纹?”


    小黄门立时否认,还甚为奇怪她何有此问。


    温如酒没有与他多做解释,暂时放下心来,又突发奇想地将手伸出车帘感受夜间拂过的风,了然道:“今年入秋入得早,听说北边前两个月都飘雪了,天气一冷,她的手就疼痛难忍。”


    不是断情蛊发作。


    不是便好。


    沈知蕴所居宫室安静得像是闲置了似的,一路所见的宫人俱都脚步轻拿轻放,瞧着就是余婉调教出来的规行矩步,一直到主殿才隔着门板依稀听到人声,温如酒未有耽搁,即刻推门而入。


    整个殿室掌灯不多,唯有沈知蕴近前亮着几盏,她与余婉隔案对坐,轻咳着嗽,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执着出鞘之剑,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剑身。


    那柄剑在烛光下泛出冷蓝光晕,一看即知非是凡品,听说是用九天玄铁锻制,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其剑身修长纤细,握在男子手中反衬出主人笨重,柔中带刚,却很适合女子使用。


    此剑从前是卫帝的佩剑,沈知蕴继承母亲佩剑,又为其更名为望舒,旧名就没有考证的必要了。


    望舒,意指故国明月,沈知蕴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与故土。


    “阁主。”


    沈知蕴擦剑擦得入了神,温如酒近前唤她,她才抬眸,面色间有些疑惑,柔弱地应道:“你来了。”


    接着,却是向余婉淡淡递了个诘难的眼神,余婉拜倒在地:“殿下一夜醒个五六回,有时甚至彻夜清醒,在外头侍奉的宫人听见殿下几次呼痛,便报于奴知晓,奴晓得了又如何忍得下心,还请殿下赎罪。”


    收剑入鞘,巾帕置于手边,沈知蕴揉按着机械手与腕间连接处,提剑起身,走到刀剑架边上,庄重地放好望舒,道:“起来罢。”


    沈知蕴性子冷淡,待手下却手段温和,驭人之术讲究恩威并施,她在这一点上似乎天赋异禀,收拢人心轻而易举。


    “不怪你。”沈知蕴稍稍侧身,望了眼温如酒。


    温如酒与她默契十足,很快便接了话,替仍旧跪在地上的余婉解围:“自然怪不得余婉了,你怕旧疾复发,被我撵去行宫修养,病人自己不想治病,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所以,温大夫这是来押我去行宫了?”


    说话间,沈知蕴已回身落座,温如酒看她长发披散,也不饰修容,想来是近日被伤痛折磨,晚间不一定睡得着,困到极致才能睡下,睡无定时,簪子与发钗插了又摘,麻烦得很,索性披头散发。


    温如酒拍走她递到眼前等待被捆束的双手:“现下再来卖乖已经晚了,该你扎的针一根也不会少,该你吃的药我多加几味黄连进去!”


    “无碍,我已叫余婉备了糖块,含一含就好。”沈知蕴掩唇轻笑。


    余婉见此,心中终于松快了些。


    她们年龄相仿,温如酒唤她阁主却未视她为主人,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沈知蕴心事太重,又严肃惯了,身边正好缺这么一人,是以两人最是处得来。


    “我即便早些时候晓得,也不会劝你去行宫修养,最近你离不得长安,对么?”温如酒问道。


    左手被温如酒握了过去,搁在药囊上,沈知蕴另一手攥住了桌案边沿,第一根针已扎入皮肉,先是细密的刺痛传来,接着又慢慢缓解了叫人恨不得以头抢地的剧痛,沈知蕴有些难受地合了眼,纤长的睫羽很快被汗濡湿。


    她紧紧地攥着桌角,声线不稳:“此次万国来朝,是最关键的时候……”


    温如酒曾说,她的手腕之所以会痛,一半是真的痛,一半是她心障难除。


    手腕稍微有些疼痛,立时便会唤起她当年被发疯的母亲斩断手腕的记忆。


    那日是在清凉殿,她因为与别的公主走得近了些,便被卫静漪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她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越想越委屈,对卫静漪嚷了句“她是我的姊妹,如何不能一块玩”。


    话音落下,周遭如遭雷击,整个世界无比安静。


    她还太小,不晓得这句话在刹那间化作了最快的刀,狠狠地扎入卫静漪的心口,也在刹那间化作了最钝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划过卫静漪心尖嫩肉。


    她头一次在母亲的脸上见到如此扭曲的面容,也头一次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如此难听的话语——孽种,你果然姓沈,非我卫氏人,你身上流淌着这世上最肮脏的血脉,你不配活着,我最初便不该将你生下来,胎死腹中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卫静漪似乎在骂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的面容骂另一个人,她来不及分辨什么,只听一记利刃出鞘声,待她反应过来时,左手已被斩断落地,她甚至连痛都未察觉到,先被那只血肉模糊,指节似乎还在跳动的断腕灼伤了眼。


    血溅满身,在她的衣服上,也在卫静漪的衣服上,像是她斩也斩不断的血脉相连……


    温如酒施针处以珠帘隔断,余婉静静侯着,直到沈知蕴分外虚弱地唤她入内,她才掀了珠帘,走进去道:“殿下?”


    机械手重新接好,再戴上手套,已无人再看见残缺,沈知蕴却仍旧不动声色地以衣袖掩了掩,再抬头,又恢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


    她声音喑哑地吩咐说:“我想起一事,近日有猎手在围场试猎,猎物经过处理分往各处,先前有人送来些鹿肉,我胃口不好,是吃不下了,你叫后厨匀出宫人的份,余者送去给般般。”


    她显然累得很了,额间淌满了汗,说话有气无力,却强撑精神来交代这个,温如酒细细品了品,咂摸出几分温柔,情不自禁发出了促狭的笑声。


    “你想吃?”沈知蕴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温如酒道:“般般可以吃,我便不可以么?阁主好生偏心。”


    沈知蕴一阵头疼,忍着气对余婉说:“也给她匀些。”


    “绿腰也要吃呢。”温如酒收拾好药箱,坐无坐相,半倚桌案,快将自己扭成了另一条绿腰。


    余婉一怔:“一条蛇,那畜牲……”


    “什么畜牲,绿腰是我用来试毒的宠物。”


    沈知蕴又想起一事:“那只狗,她有空回家去喂么?”


    “四小姐被调去了四方馆,想必无暇抽身,不过她倒是有个名叫邬云心的好友,那人在都水监任职,交往甚广,酒肉朋友很多,她即便没空,应当也会叫朋友帮忙喂狗。”


    沈知蕴缄默一瞬,没有问庄晏宁缘何调去的四方馆,整句话里只落眼于一处,说道:“她什么时候结交的朋友?查查底细。”


    余婉称是,又退下去安排鹿肉的事了,温如酒没有要走的意思,以手支颐,啧啧直叹:“阁主未免管得太宽,还是不喜欢般般身边有其他人啊?”


    沈知蕴从木盘中取了帕子擦汗,并不理她。


    她本就生得十分出挑,五官走线流畅,无一处可被指摘,这会儿低垂着眼,一点一点拭去额面上的汗珠,脸色苍白,头颈弯折的曲线都似不堪一击,脆弱至极的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阁主现在这副模样真是诱人,般般若是见了,指不定喜欢得发疯。”温如酒忍不住道出心中所想。


    沈知蕴冷冷看她一眼:“你才是疯了。这话太失体统,以后不要再说。”


    喝了酒是有些上头,但温如酒晓得分寸,沈知蕴既已着恼,她不好多说什么,当下便拱手告退。


    温如酒离开以后,沈知蕴将擦汗所用巾帕全都丢回木盘上,叫人取走,没了腌臜的东西,殿内似乎干净许多,她晨起时才沐浴过,现下出了汗又嫌脏了,余婉熟知她习惯,她才起的念头,殿外就有宫人来禀:“殿下,热水已备好。”


    “晓得了,稍后便来。”


    沈知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温如酒似阴魂不散,人走了不假,那句有失体统的话却一直萦绕在心头,她在殿内踱步几回,鬼使神差地取了铜镜来观视面容,看着看着,心口竟无端端地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道德远覃,四夷从化——《唐通典》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有些诗词引用太常见了,属于人人都知道的就没标,有时候也会忘记标,如有疑问可以留言,我自己是不会写诗词的啦,没这个水平。另外再强调一下,仿唐制,但是架空,所以我来考据就行了,大家没有考据的必要——


    二殿下,似乎是我笔下一款很纯情的1,说也不让说,做也不让做,怎么自己心热脸红了喂……五千多字,也算二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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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识破 ◇


    入夜, 两仪殿灯火通明。


    “查得如何?”沈令仪目光投视于墙上所挂舆图,口中在问,却不大关心手下会给她怎样的回复, 好像答案已了然于胸。


    作为玄鹤卫天部一甲的首位高手,孟春平时藏身暗处, 很少离开沈令仪左右,但她奉命暗查昌邑王遇害一案, 近日都不在宫中, 这夜突然回返, 的确是案情有了些许进展,她抬眸扫视一番在座诸人,不知当不当说。


    坐在左手上方的是粟筠粟潇母女二人,北庭十二军的主副将, 毫无疑问是天子亲信, 但其余几位文官服饰的大人是不是自己人, 孟春却不敢作保了。


    那几位大人也在暗暗审视孟春。


    玄鹤卫上虞君是沈知蕴, 副手是宗年,这二人在座的都见过, 眼下这位一袭夜行衣的女郎却很陌生,方才未经通传便自行入殿已叫人讶异,将要回禀的还是昌邑王一案, 更是令人咋舌。


    陛下居于妙云寺中清修礼佛多日, 才回宫便被人泼了道毒害亲侄的脏水,三司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她调用自己的亲卫军继续查案本无可厚非, 却绕过了玄鹤卫的主手, 另外派人去查, 其中缘由就很值得深思了。


    沈令仪道:“无妨,直说便是。”


    这些朝臣俱都是深夜受召入宫,宫门落钥之后再被叫进宫里商量要事的情况不是没有,他们头先以为寻常,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似乎被框入了近臣之列,立时变得诚惶诚恐起来,纷纷正襟危坐。


    孟春点头称是,尔后将自己查案所得一一道来:“据内侍省的宫人名册所载,宫女碧茶是泾州人,家人在多年前的一场洪灾中悉数丧命……”


    她一面说,一面从夜行衣的暗囊中将相关信物递呈上去,随着叙述的展开,案情也如拨云见雾般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宫人名册被人动过手脚,碧茶的家乡确乎遭过一场洪灾,但她有个弟弟侥幸没死,还被好心人收养为子,改了名姓,碧茶与弟弟虽然没有一起长大,却视彼此为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以往来未断,关系依然很好。


    “……数月前,这户人家称她弟弟身染怪病,双腿瘫痪,整日郁郁寡欢,几欲轻生,因她身处皇宫,见多识广,故而去信于她,不知能否寻到治病的法子。”


    兴许是念情,也兴许是事发突然,碧茶只销毁了一部分信件,余下的那些被压在她的枕头底下,因信中没有提及姐弟关系,且宫人名册中也说她没有亲人存世,负责查案的官员便有所疏忽,随意弃在一旁。


    孟春拱手道:“想必陛下与诸位大人已经猜到了,我遣人纵马飞奔至泾州,径直去往那户人家,却见庭院空空,一个人影也没有,听邻里说,他们是连夜迁走的,那户刘姓人家的养子双腿也被治好了。”


    “几时迁走的?”问话之人是刑部侍郎陈霭,从北庭军队转了文职,于断案刑讯一事颇有经验,此次查案亦经过她手。


    孟春回说:“几乎与碧茶自尽同时。”


    “对方早有准备,这户人家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有踪迹了。”贺文秀蹙眉深思,有些遗憾线索又要断在此处。


    贺媞入主中宫后,贺家人也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贺文秀因为女子身份得不到家中看重,直到女帝临朝,她在年初的吏部铨选中才借这股东风谋得给事中一职,先不论贺家本是皇亲,单只攀上高位实现抱负这层原因,她也愿效忠女帝。


    陈霭很是费解:“长安与泾州相隔不远,但两处驿舍间消息传递也得三日左右,对方竟如此效率,处处快人一步,莫非有比官驿更快的渠道么?”


    “这又是什么?”信物逐一传递,粟潇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张皱巴巴的纸,上下看过一遍,问孟春道。


    孟春侧身向她,道:“那手下扑了个空却未气馁,想着碧茶的弟弟瘫痪多时,任是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很快奏效,应当要慢慢调理,便去往泾州多处药肆查访,将军手上那张就是治好碧茶弟弟腿疾的药方。”


    非但粟潇看不懂,这些文官也并无精通岐黄之术的,横看竖看也犹如天书,当即有人问道:“凭这药方可以晓得什么?”


    “血蟒枝,天心花,这两味草药极是难得。”粟筠忽而出声。


    当年在泅水之战七进七出,终于获得父亲的认可,从膝下无子的老父手中接过北庭军队,戎马半生,罕有败绩,粟筠如今年近六旬,却仍精神矍铄,不久前才领命击退侵犯边境的乌伤军队,回京复命。


    粟筠率边军立功无数,贞丰帝赐予她剑履上朝的荣誉,沈令仪即位后不但没有收走这项特权,还考虑到她行军多年负伤无数,叫她不必行礼。


    她着一身黑甲,两鬓染霜,腰杆笔直地坐着,好似一柄被收入鞘中的利剑,一出声便犹如拔剑出鞘,寒芒四射,无端给人森冷之感。


    “家父因髌骨中箭动不得武才含恨解甲,之后更瘫痪在床无法动弹,我为替父治病遍访名医,终于从一位苗医手中得了行之有效的药方,那道方子别的都好说,唯有血蟒枝与天心花叫我一通好找。”


    粟筠抬头,目光与孟春交汇:“这两味药生于西南苗地,多长于悬崖深渊,苗子靠山吃山,多得是熟悉地形身手矫健之人,但取这两味药仍旧九死一生,故而市价千金。”


    粟家累世功勋,但未囤积多少家财,若逢荒年,朝廷下旨减税,粮晌也会随之削减,军士忠心耿耿,她舍不得叫兵马受饿,人心受寒,救治父亲的钱还是从她留给粟潇的嫁妆里省出来的。


    这里减一点,那里少一点,一来二去所剩无几,粟筠本还对女儿深感亏欠,哪知粟潇至今没有嫁人的心思,大有自己盛年时期将一身热血泼洒疆场的派头。


    “西南蛮荒,多穷苦之人,哪用得起这么贵的草药?药商冒着人命官司的风险雇人取药,却没人舍得买,怕是宁可烂在手里了。”礼部侍郎郑茵之母是郑毓的族妹,算起来她与沈令仪也是姐妹关系。


    陈霭思量稍倾,说出自己的猜测:“但那是多年前。泾州离苗地十万八千里,却可在药肆买得到这两味药,恐怕早就有人在苗地的十万大山中凿通了经商渠道,使之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原腹地。”


    “泾州与苗地之间隔山隔水,走水路要船只,走陆路要马匹,一路上所费人力物力巨大,究竟何人有这么大的手笔?”粟潇与其母粟筠长相肖似,性格也很沉稳,每有发言都直指要害处。


    药方虽是在药肆查到,但普通的药肆哪会与此案有关,倒是血蟒枝与天心花的来路值得一问。


    “没错。”迎着诸人追问的目光,孟春续道,“据那药肆老板所说,大约十年前,这两味药草便在市集中流通了,血蟒枝活络血气,天心花有助于排瘀,虽略有毒性,掌握好剂量却可以使身患瘫疾之人重获新生。”


    “这两味药无可取代,是以价格不菲,却不愁销路。那刘家人按方取药,前前后后都快将他血蟒枝与天心花的库存搬空了,他还甚为奇怪,刘家人莫非一夜暴富,否则哪来这么多的钱买药。”


    沈令仪一直没说话,目光落于舆图上某处,都快将那里灼出个洞来,粟筠看她一眼,仍是问孟春道:“背后之人是谁?”


    “血蟒枝与天心花分别来自两条商路,一条为宜州薛氏商人所控,另一条为定州方氏商人所控,巧合的是,那定州方氏祖籍亦是宜州。”


    听罢,好几人不约而同地喃喃道:“宜州……”


    他们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坐于粟潇手边的郑茵一个不慎还弄翻了茶盏,粟潇眼疾手快地以脚背稳稳接住,郑茵忙弯腰拾起,又谢过她。


    到此为止,谜底已呼之欲出,孟春将最后一条线索缓缓说了出来:“有个专司暗杀与消息流通的江湖组织也是在宜州兴起,名为须弥阁,具体成立时间暂无法考证,但血蟒枝与天心花入药治瘫的方子就是须弥阁散布到各处的。”


    “你这么说,倒叫我想起一事。”粟筠敛眉回忆,沉声道,“当年给我药方的那名苗医姓温,腿疾治好后,家父对其大为感激,想款待她多留些时日,她却说自己要去宜州还个人情,将来有缘再会。”


    所有与昌邑王遇害一案相关的信息都指向宜州。


    这个地方实在特殊,前朝尚未覆灭时,宜州乃是国都,与大绥仅隔一条江河,卫帝举国之力与大绥苦战多年,曾立下有她一口饭吃必不会使百姓受饿的仁君之言,她也确实做到了。


    开城受降那日,卫帝去簪散发,赤足履地,以自己入宫受辱换全城不遭屠掠,百姓在其身后痛哭相送,足见其深得民心。


    想想卫朝国破才多少年,假若卫帝未雨绸缪,早在宜州时便留有后手,那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一直有人在秘密遵卫帝遗命行事,譬如聚财以壮大自己,譬如联络各地的旧臣老人,聚沙成塔以形成燎原之势,再譬如——


    趁大绥沧海横流之际,阴谋阳谋不断,散布谣言诽谤皇帝,使君臣离心。


    这说的正是昌邑王之死。


    “臣愚笨,身为刑部侍郎竟被蒙蔽至此。”陈霭面色沉痛,立时跪倒在地,她听孟春说了来龙去脉,简直哭笑不得,因为这桩案子查下来根本不难,自己却总有遗漏之处。


    沈令仪虚虚抬手,示意她无需如此,陈霭自惭形秽,不愿起身,却听女帝淡然问道:“陈卿此番查案,受阻了罢?”


    “不大顺利。”陈霭回想了整个断案审案的过程,承认道。


    沈令仪端起茶盏却未饮,只是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倒影,说:“这便是了,查案非是刑部一个衙门的事,需各处同时使力,力使不到一处反而事倍功半,对方既然盘算多年,在各司各处按有人手也不足为奇。”


    “那现下岂不是……”郑茵望了望左右,一时也难说出他们当中是否混有奸细,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逐一排查起了同僚。


    沈令仪与她目光相触,郑茵忙收敛了方寸大乱的神色,身旁的贺文秀犹豫几番,斗胆道:“恕臣直言,先帝仁柔多情,允诺卫帝不杀一臣一子,那时错误就已埋下。”


    不仅没杀,如有人愿意投诚,先帝甚至许可他们官复原职。


    “似江尧平之流,杀了确实可惜。”文人相惜,武将亦是,粟筠常年戍守北地,却也听闻宜州几攻不破都是因为江尧平,此人长于水上作战,难逢敌手。


    陈霭想通后慢慢起了身,进言道:“以臣之见,敌在暗我在明,既无确凿可信的名单,总不好将所有前朝臣子清除殆尽,届时人心惶惶,也不过斩其一臂,还有江湖另一臂,须弥阁又在市井之中,流言太好传开,免不得再栽赃陛下一个滥杀枉杀之名。”


    “内忧外患,民心再生动荡,国将危矣。”她沉重地叹了声气。


    “那……那陛下这黑锅就背着了?”郑茵错愕。


    沈令仪不知几时走到她身前,待发现身侧落下一片阴影时,郑茵才回头便被人敲了敲脑门:“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审时度势,怎么如此看不清?”


    虽然被骂,但口吻亲昵,是拿她当做姊妹当做家里人来教导,郑茵未有悻色,连脑门都不敢揉,作卑微状起了身,拱手道:“臣比陈大人更愚笨,还请陛下示下。”


    陈霭说自己笨是请罪是自谦,却不料又被郑茵稀里糊涂地给带上了,知她并无恶意,于是一笑置之。


    “古有君王卧薪尝胆终于复国,卫帝亦是能屈能伸之人,不过是个骂名罢了,朕也没少背。”沈令仪背过身去,走向那墙上舆图,想起有一人比她更在意自己名声,眼中少了几许光彩,心绪忽而有些飘远。


    青丘国属于神境,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在人间只约莫待了十日,李怀疏一行人兴许才动身罢。


    “孟春,你命人继续查访刘家人的下落,来日再将此案真相公之于众。陈霭,你回去以后明面上不要声张,只当模模糊糊结了案。文秀,你任给事中,也有监察百官的纠弹之权,留意朝中动向,朕会叫宗年与你配合,可疑之人直接投入血窖子,秘密处置了。”


    她前日以二殿下抱恙不便案牍劳形之由收走了腰牌,玄鹤卫暂由宗年接管,而孟春的存在也证实了一个说法,玄鹤卫编制成迷,似孟春这样的身手应也是出自江湖,虽有上虞君为主官,关键时候却是直接听命于天子。


    好不容易重设的玄鹤卫,替嘉宁帝捍卫皇权的玄鹤卫,沈令仪从未放心交给别人,但她究竟是帝心深沉不可测,还是早就对二殿下产生了怀疑?


    众人不得而知。


    沈令仪将粟筠粟潇二人留下,遣退了其余几人,郑茵就职于礼部,所领要务自然与接待四方来客有关。


    “陛下,依臣愚见,前朝皇室仅余二殿下一人,擒贼擒王,何不如先将其拿下,没了主心骨,这些余孽便会如风中散沙,再难聚拢。”


    不待沈令仪开口,粟筠先责备道:“的确愚见。”


    粟潇听训,垂首道:“女儿想着二殿下未如从前那般去行宫修养,却是恰好在长安,时机难得,不若一举拿下,省得她闻讯而逃,属实心急了些。”


    “前朝余孽将希望寄于一人身上,忍辱负重蛰伏多年,人心早便拧作一股绳,她若出事,恐怕不是鸟兽四散,而是狗急跳墙,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粟筠负手在后,也踱步至舆图边。


    殿室中宫人都被屏退,沈令仪从木盘中拾起剪子,取下灯罩修剪蜷曲的烛芯,四周登时亮堂许多,她捻了捻灯台上的细灰,倏然沉吟,粟潇的话提醒了她一件事。


    听闻昨夜有大夫应召入宫为二殿下看诊,她腕痛复发,疼痛难忍,为何不去温暖宜人的行宫修养,非要留在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的长安?她在等待什么?


    沈令仪仰颈看向舆图,从前在北庭时,这张行军作战必不可少的舆图她已看过许多次,上面绘着大绥与边境诸国之间的天险地堑,也有牺牲了无数将士才探得的辎重军备,常看常新。


    其实乌伤与大绥之间接壤处有天堑阻隔,想要侵扰也没那么容易,但两国之间还有一名为鹤淞的小国作为缓冲地带,鹤凇常年在两国夹击之下生存,早有择一投靠之意,不过其主优柔寡断,犹豫多年仍未作决定。


    这次鸿胪寺整理的朝拜名册里没有鹤凇,问起那鸿胪寺卿,竟一问三不知,踯躅地说鹤凇是个小国,底下的官员可能未放在心上。


    这人是贞丰帝时的老臣,已老得不行了,许多要务都让手下代劳,却占着位子不肯让出来,沈令仪借此契机予以降职处理,命礼部尚书暂兼二职,又叫了鸿胪寺的副手来问,才知道原来鹤凇国主数月前与乌伤国主作了姻亲。


    大绥日渐衰微,就连这些小国也以为是另找靠山的时候了。


    如此一来,鹤凇的版图几近于划给乌伤,其与大绥的接壤处需重新来看。


    舆图上接穹顶下临地面,十分巨大,沈令仪忽一振袖,执起墙边镶嵌了宝石的碧绿玉杆直指一处波浪滔滔的水域:“老师,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粟筠粟潇二人均近前几步,粟潇尚在琢磨,粟筠率先沉声道:“鹤凇既已投了乌伤,我们再与乌伤交手恐怕是在水面,乌伤三面环山,背面环水,对水陆两战都很熟悉。”


    “水战非我军长处……”粟潇抿唇想了一会儿,少年心性一起,眼中迸发着光道,“但也不是不能试试。”


    粟筠厉声道:“拿什么试?十几万将士的性命?还是全军出动为好大喜功的粟少将军博个功勋,左右不过是将坚守多年的北域让出去罢了!”


    一番斥责令粟潇听得面红耳赤,立时跪在母亲身侧,再不敢多言。


    “老师还是这般严厉,你呀你,还是这般偶尔冲动不计后果。”沈令仪想起从前在北庭的日子,不由笑了笑。


    那时粟筠未将她视作什么公主,起初也常责罚她,她得了几次便长了记性,唯有粟潇,性格随了爽直的父亲,沉稳是母亲教育驯化的结果,冲动才是她的天性。


    沈令仪弯腰扶了粟潇一把,粟潇一动不动,沈令仪又笑着对粟筠道:“老师,给些面子。”


    粟筠这才冷冰冰道:“陛下亲自扶你,你还不起来?”


    粟潇默默起身,拱手谢过沈令仪。


    “北庭军队不善水战,还得与北边蠢蠢欲动的胡人斡旋,此事劳烦不得你们。”沈令仪抬臂一指,纹饰繁复流光溢彩的广袖滑落,露出肌肤细腻肌理毕现的小臂,“这里不是正好有个可用之人?”


    鹤凇与大绥仅洛水之隔,洛水恰流经洛州,而洛州是江尧平治下,其都督府军队亦经常在江面上受训。


    “可用之人?”粟筠拧眉,忧虑地看向沈令仪,“太冒险了。”


    粟潇捂着嘴以防自己再乱说话,但心底里已在附和母亲,江尧平从前对卫帝忠心耿耿,愿意投诚本就令人匪夷所思,若他也是卫帝埋下的一枚棋子,那将这么要紧的军务交给他,就不怕他倒戈相向,引狼入室么?


    “所以朕现在不能动她,朕也晓得她在等待什么了。”沈令仪落眼于舆图上“乌伤”二字,目光平淡却难掩锐利,“她在等万国来朝,等乌伤发难,等朕忍无可忍。”


    粟筠明白她心中所想,去岁朝拜时,乌伤向贞丰帝提出求娶公主的无理要求,不久后,便有公主远嫁的消息传来,沈令仪听闻此事恼得眼眶发红,恨不得回京将她那窝囊卖女的父亲踹下皇位。


    此次乌伤若是再提同样的要求,她定然不允,届时一战难免。


    沈知蕴深谋远虑,敢思敢想,沈令仪亦见招拆招,大胆行事,这姐妹二人堪称棋逢对手,可惜从出生起便注定各自为营,只能是敌人,做不了朋友。


    怎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粟筠粟潇走后,殿室内归于平静,沈令仪临窗赏月,自斟自饮,唤了声:“孟春。”


    匿在暗处的女郎走了出来,听她吩咐说:“朕这里暂时无事,你凭此信物去西市半间凶肆,那里会有人带你去青丘找李怀疏,你伴她左右,护她周全。”


    孟春并未多问,躬身称是,欲趁夜色翻窗离开,又被叫住,沈令仪稍稍侧过脸来,似有深意地道:“记得告诉她,我很想她。”


    作者有话说:


    朝堂线与青丘线并行,想念槐树的别急,铺垫完朝堂线就飞过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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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在乎 ◇


    数日前, 庄晏宁被临时抽调去了四方馆。


    作为主管外交贸易的常设衙署,四方馆主官为馆长,以四方使者辅之, 又有典护、录事、叙职等官吏负责具体的事务,分工明确, 人员齐备,足以应付平日的正常运转。


    但每逢四夷来朝, 四方馆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避免忙中有失, 馆长会根据朝拜规模来拟定人数,以文书形式提前向吏部报缺,再由吏部从或有余裕的衙署抽调人员给予协助。


    明面上说的是自愿,可这临时的差事一来攒不了资历, 二来事情还不少, 白天做事, 夜里应酬, 从早到晚都闲不下来,是以几乎无人愿去, 许多衙署都是采取抽签或轮流的方式来确定人选。


    那日,庄晏宁照常去御史台点卯,一路上频频被同僚报以同情的眼神, 她便晓得自己恐怕是摊上了什么苦差。


    果不其然, 才在公房坐下不久,姚勉便着庶仆请她过去了。


    “庄御史是天子门生,洛州水灾中又立有大功, 足见才学过人, 胆识兼具, 招待外宾恰需你这样的人才啊。”


    姚勉逗着笼中鸟,头也不抬地给庄晏宁戴了顶高帽,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唇角勾着嘲讽的笑意,叫她下去自作准备。


    差事一般是逐级指派,姚勉却直接叫她来,根本只是想当面羞辱她几句,欣赏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以此为乐。


    庄晏宁早有耳闻姚勉心胸狭隘,常以奏弹挟私报复政敌,身为风纪官却是小人作风,朝臣对他多有不满,但架不住崔党合起手来蒙蔽圣心,先帝以为他是个直臣谏臣,遂委以重任,将御史台交给了他。


    看似昏聩,其实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先帝倚重李怀疏,怕她一党独大,又借崔党加以牵制,但崔党受崔嫋毒杀皇子之事牵连,很是受过一阵冷落,元气大伤,是以直到先帝大行仍然崔不如李。


    李怀疏一死,李氏便如失了领头羊似的迅速衰落下去,到得如今,崔氏终于独占鳌头。


    经洛州赈灾一案,女帝已证明了自己强硬的手腕与制衡相权的决心,此前游移不定的朝臣纷纷站队,帝党初具雏形,崔党亦深感自己受到了威胁。


    庄晏宁从未言明自己心之所向,但她身上萦绕着所谓幸臣的诸多传闻,又替女帝剪除崔庸收回洛州,言不如行,姚勉自然视其为政敌。


    但她不过区区御史,姚勉哪将她放在眼里,借前次杖责小施报复后便再未对她使坏,今日这出又是为哪般?


    “还不走?庄御史可是对本官的安排有所不满?”姚勉斜眼看她。


    庄晏宁不退不避,梗着脖子与他眼神相接,她仍然沉默,但所有情绪都注入到了目光中,那股阴森暴烈的气息几近满溢,姚勉莫名被她盯得发毛,阴恻恻地眯了眯眼,正待喝斥,她却在刹那间低了头,接下差事,拱手告退。


    “慢着。”姚勉叫住她。


    庄晏宁回身,如常道:“大人还有事吩咐?”


    “抬起头来。”姚勉狐疑自己适才见到的眼神莫非是错觉。


    庄晏宁依言抬起了下巴,姚勉将她看了又看,只见她目光淡然,眼中似有玉树琼枝,望到深处亦是清清冷冷,这样一双眼中岂会烧出阴森可怖的火焰?


    “无事了,下去罢。”


    待她走后,姚勉仍怔忪地盯了原地片刻,直到手中一松,才发觉逗鸟用的鸠杖被雀儿叼进了笼中,他暂不去管,摸着胡须,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庄晏宁似乎也没那么像李怀疏啊。


    这个时候大家都应当待在房内忙于公务,却有好几人聚在庑廊下窃窃私语,见庄晏宁走了出来,又纷纷装作才遇到似的彼此寒暄。


    庄晏宁视若无睹地回了公房。


    公房非她一人所属,察院的十位御史都在此处办公,帘帐隔开了东西两边,她掀帘而入,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周围的同僚看她几眼,不问也不关心,依旧伏案忙碌。


    倒不是官场人情淡薄,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这些御史又自诩为人清正,既不愿与她走得太近有讨好女帝之嫌,也不愿公然敌对好似与崔党同仇敌忾,于是造成眼下这么一个将她孤立的局面。


    旁人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庄晏宁天性孤独,乐得如此。


    一整个上午,她看似笔走游龙,实则魂游九天,待其余人都结伴去公厨吃饭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从袖袋中摸出一条帕子来。


    帕子花样素净,独独绣了株海棠,因是用料子极好的素绢所制,触感十分柔软,可惜边角破旧得生了毛边,瞧得出有些年头了。


    那年她被须弥阁送去虞山行宫学艺待选,同行之人都是约莫十岁的小小少年,最是血气充沛行事冲动,再聪慧亦免不了相互间攀比逞勇,更何况他们本就视彼此为竞争对手。


    她资质中等,起初并不惹眼,后来厚积薄发成绩喜人,甚至连占了几次榜首,便渐渐遭人嫉恨起来。


    有一日,几个少年将她堵在角落,骂她棺生子薄命相,欲刺激得她忍无可忍率先动手,事情闹大他们也是占理的那方。


    她长于轻功,不想被人纠缠也可以溜之大吉,原本没那么容易中计。


    但她似乎生来就不晓得忍让,活得像把刻意不要外鞘的利剑,处处以锋芒示人,遇敌再强亦不退却,身碎为止。


    他们口中的辱骂好像在她心头浇了把火,也懒得还嘴,扔下书箱,攥起拳头便往那带头之人脸上狠狠来了一下。


    ……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闻风而来,将缠斗双方纷纷制住。


    她被反绞双臂扼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耍疯斗狠失了神智,双眼布满可怖的赤红,扭头冲锢住自己的人吼了声:“叫帮手算什么本事?不如立下生死状,我要叫你好生瞧瞧,究竟是谁长了一副薄命相!”


    余婉叫人就近从池中舀来几瓢水,她顺手接来一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泼在了她脸上。


    “这便是你提过的般般?”


    余婉犹豫着点了头,沈知蕴近前一步,避开地上脏污处蹲在了她面前,问她道:“余婉说你心性坚韧,可忍常人之不能忍,今日一观,似乎并非如此。”


    “饥寒交迫是常人之不能忍,人前受辱也是常人之不能忍,我能忍得了前者,却忍不了后者。”


    她卸了人家的胳膊腿,自己的胳膊腿也如折枝般耷拉着,初时被人锢住还不觉得痛,这会儿被水泼醒了,周身痛意也随之苏醒,她边回话边倒吸几口冷气,额面上的血沫混着水一道淌了下来。


    睫毛好似被血水淹住,她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依旧模模糊糊,她认不清是谁在问,倒是听见这人轻轻笑了声:“以一敌多,能有现下这个不算惨败的局面——你这是下了死手。”


    “我本就是须弥阁培养的杀手,不怕死,也不怕杀人。”


    “很好,但还不够。”


    她趴伏在地,喉中忽而涌上来的血腥气堵住了她想问的问题,喉咙上下一动,半个字也吐不出,猛烈地咳了起来。


    见她如此,沈知蕴话语一顿,也未再往下说,摸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新吐出来的鲜血,见她仍不甘心地盯着自己,失笑一声,尔后接着说道:“你可以为一个人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可以为这个人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如有那么一日,那便足矣。”


    “这一日……距我多远?”她似懂非懂。


    “你入须弥阁不过是你没得去处,你来此苦学亦不过是你想要个更好的去处,今日也是为了争口气才与人死斗,假若有人许你更大的好处便能诱你入彀,人皆趋利避害,杀手也是人……一切种种,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那……”她毕竟年幼,还是不懂。


    “等你有了在乎之人,心甘情愿为她去死,连自己也弃之不顾,那时你便会深悟我今日所说。”


    言罢,这人见她嘴角已被拭净,便丢了用脏的帕子,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


    窗外起风,送来清幽的花香,公房内哗啦作响,也将庄晏宁从多年前的回忆中带离,她匆匆以镇尺压住快被吹飞的公文,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她盯着手中这些年来不知被自己洗过多少次的帕子,又想起了沈知蕴说的那番话。


    她未面临险境,尚不晓得自己是否愿意为她去死,但活成了今日这般形容,面对姚勉有意为之的羞辱,连动手杀他解气都要忍一忍,省得被识破伪装,又怎么不算是另一种意义的为她去死呢?


    也是,她武功尽废,又拿什么去杀姚勉?


    庄晏宁自嘲地笑了笑,听见外头有了回返的动静,便收起帕子,也去公厨用饭了。


    她去得晚,饭菜剩得不多,庶仆问她是否要下碗素面,她低头道声不用,便端着饭菜去到了角落。


    大家进了公厨都是随意落座,但角落这副桌椅已被默认是庄晏宁所属,她一坐下,旁边那桌有说有笑的同僚互相使个眼色,立时挪到了更远处。


    “哎,总算等到你来用饭了,多谢多谢!”


    说话之人是名风风火火的女子,毫无为官者应有的沉稳端重,庄晏宁并不认得她,抿了抿唇,起身欲走,那人却按着她的双肩迫使她坐了回去。


    “瞪我作甚?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此人先自报家门,说她名唤洪钰,在台院任职,若是没有庄晏宁,这次抽调支援四方馆便会轮到她去,这才过来道谢。


    “不用谢。”


    庄晏宁与她始终保持距离,说话不冷不热,没滋没味地嚼着冷硬的饭菜,心里愈发迷惑起来,原来是轮流,那么姚勉究竟为何又在针对她?


    “你不知道啊?”洪钰观她神色猜出一二,望了望四下,压低声音道,“你近来是没做什么,但昌邑王之死对崔党堪称痛击,姚勉看谁都不自在,随便找个人发火罢了。”


    庄晏宁被迫穿上的这身官服,她对官场这些蝇营狗苟之事毫无兴趣,也没有俯瞰政局一叶知秋的敏感度,但昌邑王这事她依稀觉得是须弥阁所为,洪钰既提起,她便装作好奇顺着往下问。


    “此案前日已了结,三法司说并无疑点,那宫人约莫是不想一辈子困在鹿池才杀的昌邑王,我倒是觉得这事最大的疑点是……咳咳……”


    洪钰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半截身子都跨过了桌案,她凑到庄晏宁耳边,以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继续道:“中书令竟然没有借机发难,大做文章,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那想必是殿下与崔放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是什么协议呢?庄晏宁下意识去想,但很快就停下了这个想法。


    温如酒有温如酒要做的事,司妩司姝有她们要做的事,她也有她要做的事,殿下不说不提,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不该好奇太甚。


    洪钰话匣子一开便收不回去,庄晏宁见她这般自来熟,脑海中浮现邬云心面孔,深感头疼,饭也吃不下去了,端起碗碟就要走。


    “你别走啊,这样罢,我给你传授在四方馆做事的经验。”


    庄晏宁以为有些值得一听,脚步顿了顿,却也没坐下,洪钰迎着她的目光挠了挠头,笑道:“逗你玩的,我没去过四方馆,哪有什么经验。”


    “不过……我听说此番二殿下会代表宗室与四方来宾会谈,二殿下天人之姿,你去四方馆可大享眼福!只是不晓得以二殿下姿容会否被乌伤国的小皇子相中,若是二殿下远嫁,那可真是亏大了。”


    洪钰说完,见庄晏宁仍未走,不仅没走,更以一种莫名其妙又杀气腾腾的眼神盯着她看,好像有什么夺妻之恨似的,不由怔了怔,纳闷道:“你又瞪我作甚?”


    “没什么,觉得你与那小皇子长得有些相似。”


    庄晏宁扯了扯嘴角,将用过的碗碟递给路过的庶仆,一振衣袖,再一提衣摆,大步流星地走了。


    “怪哉……好大的杀气。”洪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对,你见过那小皇子么,就说我长得像?”


    作者有话说:


    那个,我知道有的读者想看主cp,有的读者又想看副cp,但我走剧情的话很难两者兼顾,甚至到了青丘还得解决谢浮名跟弥因那对cp,有些时候大家觉得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谁谁谁出场了,但其实也就隔了四五章,是我更得慢引起的错觉,问题在我,不是大家的问题,但我最近又开始上班忙碌起来了,这个问题也实在无解,除非叫我舍弃某个角色不写,一些来龙去脉也不交代,但我不想这么做,所以建议大家如果真的只想看某个角色的话可以等完结再来,这本慢慢写,年底左右也该差不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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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诡辩 ◇


    姚勉本意是叫庄晏宁好生吃一番苦头的, 却没想到她在四方馆待得十分自在,甚至不大想回御史台了。


    御史的职责是弹劾、纠察百官,所谓口诛笔伐, 整日都要在口头与笔头上见功夫,无论说或是写, 庄晏宁素来厌恶得很,四方馆的工作氛围却与御史台大不一样。


    第一日, 各衙署派来支援的人手被四方使者按需领走, 从确认名册到签字画押, 只约莫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手续很简单,也无人得闲去客套什么奉承什么,四方使者略作几句交代, 又将领来的人手分给吏员, 随后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带走庄晏宁的吏员名叫甘子衿, 是四方馆的录事, 在西方使者手底下办差。


    庄晏宁与另一位女官同行,随着甘子衿来到一处小院, 这小院坐落四方馆后方,远离鱼龙混杂的主体建筑,通往右侧偏门的石板路上则有几处被重物碾碎的痕迹, 未及修补, 此处应常作运货之用。


    她又望了望四下,这院中似乎并无公厨、值房之类功能性的屋子,一切空间皆充作了库房。


    甘子衿抬手抹了抹额面的汗, 跨入面前一间小屋, 向二人道:“这便是你们办公的地方, 好不容易拾掇出来的空地,凑合着用罢,如有什么需求尽管与我说,能不能满足又是另一回事了。”


    屋子小是小了些,两副桌椅便占了大半位置,但已经过一番收拾,窗明几净,通风也好,笔墨纸砚齐备,瞧着暂时没什么缺的。


    “多谢甘大人。”从司农寺而来的丁晓彤率先拱手道。


    庄晏宁也随之施礼道谢。


    甘子衿避开这一礼,笑容可掬道:“某官位卑微,不敢受二位大人礼,以后唤我子衿便可。”


    寒暄片刻,从外头来了个庶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甘录事,可算找着你了——婆罗国的将军宿醉醒来又嚷嚷着邀你再喝一轮早酒,那几位大人都喝怕了,使者也躲着不敢见,盼着你去解围呢!”


    甘子衿汗颜,连连摆手:“那婆罗国将军一毛不拔,说是他请,钱却都是我出,我可没钱再陪他喝酒了。”


    “使者明白录事的难处,说了这顿她请。”


    甘子衿哭笑不得,转头向两人道:“二位也瞧见了,此非录事本职,然而近来馆内杂事颇多,哪处缺了人总要有人去顶,抄录贡品核验看管一事就劳烦二位了。”


    她又交代那庶仆几句,使他向两位大人说说未尽事宜,这才拱手告退。


    庶仆经验丰富,说起四方馆内情况头头是道,然而话起一半便被外头的吵嚷给截断了,丁晓彤听见有马车声由远及近,立时越过门槛前去相迎,庄晏宁也尾随而去,只见一紫髯碧瞳的外族官员牵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装载了两个半人高纹样繁复别致的陶罐。


    “伊赛国国主进献黑盐两罐,祈愿大绥国泰民安,女帝陛下贵体安康。”外族官员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掌心置于胸口,垂首见礼。


    庄丁二人又以中原礼节还之。


    接待四夷来使与贡品入库是同时进行,只不过一个在前厅,一个在后院,外族官员在原地等候贡品被搬运至库房,确认无误,并在清册中签字画押,尔后回自己的住处歇息。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有它国官员护送贡品前来,陆陆续续好几拨人,将偏门堵得水泄不通,庄晏宁与丁晓彤一刻不得闲地投入到工作中。


    两人忙碌了一日,甘子衿直到傍晚方归,还从外面捎带了些吃的喝的,进屋便道:“先停下罢,填饱肚子再干活。”


    她步履沉稳,言语自如,不见丝毫醉态,丁晓彤感慨道:“子衿酒量是真好。”


    甘子衿笑道:“什么酒量好?婆罗国将军一人便能喝倒几个壮汉,我若不是偷偷将酒洒出去,早就告假回家醒酒去了。”


    边说边将吃食酒水摆上,又问她们可还适应,是否遇到什么难处,庄晏宁吃着东西不说话,丁晓彤面露难色道:“别的都好说,就是忙无定时,咱俩一个不慎误了饭点,幸好子衿带了吃的来。”


    甘子衿听得捧腹大笑,因自己顺路从市井捎带的都是零嘴,便将早上那庶仆叫来,吩咐他去公厨端两碗热乎乎的汤饼。


    “近来适逢盛会,不同往日,公厨随时供应,无暇去吃也可以支使庶仆去拿,两位小友不要拘着自己。”


    甘子衿趁着这话头说起在四方馆办差的门道,她未以传授经验自居,只说是分享几个有趣的故事,但两人听来大觉受用,纷纷拿笔记录。


    “伊赛国进献的黑盐作何之用?”丁晓彤问道。


    甘子衿搁了茶水,有些讶异:“伊赛国今年这么早就来了?哦,这黑盐啊,可以拿来入药,也可以沐浴时添入水中使用,听说很解疲乏,也能助眠。”


    今日所录贡品数十种类,丁晓彤就自己不懂的逐一去问,权当增长见识,甘子衿多数能替她解惑,却也有说不上来的。


    “子衿在馆内任职多年,连你也不晓得。”丁晓彤咋舌。


    甘子衿不以为意,爽朗一笑:“所以说大千世界,蔚为壮观,恐怕我迈入花甲之年也难尽知寰宇。”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甘子衿握了把盐水花生,起身道:“天色渐晚,我便不再叨扰了,两位小友忙完也早些休息。”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庄晏宁对这句话感触颇深。


    四方馆内忙是忙,但忙得踏实自在,没有御史台那些令人心烦的琐事缠身,也不用面对嘴脸丑恶的同僚及上官,庄晏宁压根没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便很自如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如是过了一段时日,直至上林苑赐宴,时隔许久许久,她终于见到了沈知蕴。


    上林苑赐宴是万国来朝的传统项目,由光禄寺负责膳食,内侍省负责宫人派遣,禁卫军派兵戒严,鸿胪寺拟定宴请名单,并与礼部、四方馆协作完善诸项细节,确保宾主尽欢。


    往年还有游赏上林苑的环节,今年却独独在晚间赐宴,使得诸位外宾迟迟未与大绥宗室代表会面。


    但关于这位二殿下的流言不胫而走,这些外宾欲睹其姿容,早早来此赴宴,却被主座前的一面屏风遮住了视线,投于屏风的身影珠钗满缀,华服委地,人声亦如古琴般宛转,说不出的好听,未露真容竟已勾得诸人魂不守舍,浮想联翩。


    酒过三巡,有人按捺不住,忽而一拍桌案:“我乌伤国千里迢迢来此,不配见到二殿下么?”


    此人坐在右方首位,是乌伤国的金帐大将军苦察布,与他同席的便是乌伤国的小皇子阿多吉,两人皆身着宽大的月白长袍,头发扎辫,长长一股垂在脑后,十指戴满了各色戒环。


    礼部有官员应声:“大将军稍安勿躁,今日实在情况特殊,二殿下抱恙在身,不便受风,也不好将病气过给诸位,故而以屏风相阻。”


    阿多吉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似笑非笑,并不言语,苦察布却继续发难:“只有你们中原人才弱不禁风,我们乌伤一族人人骁勇善战,身体健壮得很,怕什么病气不病气的?”


    这名官员额上冷汗不止,暂不知如何接话,又有一官员迎难而上,振袖道:“且不论这个,二殿下金尊玉贵,又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岂是你们这些蛮子想见就能见的?”


    他只顾自己逞能威风,却将席间气氛弄得更僵了,前头那名官员心中叫苦不迭,以为如今还是几十年前无人敢欺的泱泱大国么?


    阿多吉抬手抹去唇边酒渍,望向主座,说话稍客气些:“汉人规矩多,本王略知一二,不过大绥现下女帝临朝,女子进可入仕为臣,退可走南闯北做生意,还像从前那般讲究男女大防恐怕不妥。”


    这时,有道声音遥遥隔着水面传来:“王子此言有理。嘉宁帝首创女科,破除时弊,澄清吏治,功在千秋,当今陛下亦承其遗志恢复女科,将会见宾客这一要务交予二殿下,足见公主之尊与王子之尊再无区别。”


    阿多吉目力难及,看不清人,只晓得对岸那堆坐着的都是位卑者,于是问道:“你是何人?”


    “庄晏宁,忝在御史台任职。”


    走了关系来蹭吃蹭喝的邬云心万想不到这热闹会瞧到庄晏宁头上,暗暗扯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你不晓得么?坐下!”


    庄晏宁置之不理,再侧身向主座拱手:“臣请殿下撤屏以观。”


    她的话掷地有声般回荡在整个水榭,邬云心扶额叹气,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二殿下的反应,过了片刻,屏风后面响起女子冷淡的声音:“按庄御史所说,将屏风撤了罢。”


    左右几个内侍依言将十二座螺母屏风折叠合上,抬起,收走。


    在他们收拾屏风时,底下的宾客浑然忘了礼节,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甚至离了座位,阿多吉虽正襟危坐,眼神却也飘忽不定了。


    终于,沈知蕴的面容未经遮掩地露在人前,阿多吉执杯的手腕一颤,酒杯落地,酒水泼洒满身。


    苦察布见状,立即握拳置于胸口,单膝跪地,郑重地向大绥向二殿下求亲。


    “求亲?大将军记性不好,忘了臣适才所说——殿下的公主之尊与王子之尊无异,假使你们诚心想与大绥和亲,不如阿多吉王子嫁过来好了。”


    庄晏宁手扶栏杆,说得激动,不知情的恐还以为要嫁过去的是她。


    作者有话说:


    头疼,状态不好,不然这章能写到小庄扮成宫女潜入二殿下房间贴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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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深渊 ◇


    秋雨淅淅沥沥, 山中薄雾渐起,好似一层轻纱笼罩着整个上林苑,风轻一阵又重一阵地吹响檐下铁马, 与散席时候一样吵嚷嘈杂,令人不得清净。


    为免雨夜行车冲撞, 护送宾客回返的车驾纷纷挂上了灯盏,宾客繁多, 车流如织, 从远处观望, 朦朦胧胧的山林间似乎有无数鬼火出没,忽快忽慢,诡秘莫测,恰如今夜这场不欢而散的赐宴。


    乌伤贵使拂袖而去, 一些小国来使也泥腿子地见机离开, 大绥官员苦劝无果, 面对苦察布顽石似的背影唉声叹气, 剩下的外族宾客俱都面面相觑。


    阿多吉与苦察布这一走,无疑会给接下来的正式会谈带来重重阻碍。


    无人知晓, 二殿下既是领命前来赐宴,那么她的言行举止皆代表了陛下,却又何以作壁上观, 纵容本可避免的闹剧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连她坚持以屏风遮面的动机也十分值得深究。


    但稍微往深处想一想,立即会有如临深渊之感,大多数人缺乏远见的胆量, 只敢着眼于跟前, 在这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仕宦眼中, 日渐式微的大绥再也经不起半点意外与颠簸,他们不愿豁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惊险万分的可能。


    归家途中,官员们不谋而合地盘算起如何促成此次和亲,大不了再妥协让步一二,凡事以浇灭乌伤贵使的怒火为上,甚至同车之人平素常有口角之争,也视对方为政敌,一时之间竟都如兄如弟起来,着实讽刺。


    后半夜,雨声歇止。


    宫室阶前,一名青衣宫女手持笤帚扫去地上积水,忽而有人问道:“还没送来么?”


    出声之人将将步出二殿下的寝殿,余婉身着高阶宫女的服饰,十指松弛交叠,垂于胸前,稳重得体,宫女虽是内侍省为此次赐宴新派,不熟悉她,但立时行了个礼,恭谨道:“渔儿妹妹去了有一会儿了,应当在回来的路上了。”


    今日本无意留宿上林苑,沈知蕴腕痛发作得突然,幸而温如酒近来都在她身边,为她及时施针缓解了痛楚,夜色深沉,道路湿滑,人也疲惫,不适合再奔波劳累,索性就地歇下。


    余婉只留了六七名合心意的宫人伺候,余者俱都随着车驾回了宫。


    方才沈知蕴突然说想喝酒,余婉出来唤人时恰好碰见一名模样伶俐的宫女,便支使她去取一壶酒来,过了许久仍未有动静,这才找人问一问。


    两人在廊下左右顾盼地等候,忽然,青衣宫女指着一个方向:“来了——”


    余婉顺着她所指之处望去,有一宫女端着木盘从薄雾中碎步走来,亦是着一袭淡青色衣裙,粉白的宫绦相缠之后系于腰间,长长垂下,她低着头走路,走到近前,两人清楚见到她的面容,确是渔儿无疑。


    久等不见的人终于出现,余婉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得以抚慰,瞧着瞧着,又依稀察觉出不大对劲,面容可以更易,身形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变换自如。


    “渔儿妹妹,你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青衣宫女亲昵地叫唤她,渔儿无动于衷,又像是不敢与她对视,匆匆对余婉行了个礼,继而闷头前行,青衣宫女觉得奇怪,欲扯她衣袖,她却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倏然便将她甩在身后,很快步入殿中,还合上了门。


    “这……”青衣宫女目瞪口呆。


    余婉若无其事道:“殿下让取的酒是入药用的,她一人伺候便可,你且在此处守着,不准放任何人进去。”


    她心如明镜,渔儿还是那个渔儿,脸一样,但恐怕人不一样了。


    余婉望着紧紧闭合的殿门,心中奇怪,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温如酒的面容闪过脑海,她这才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但很快拧起双眉,整个心田刹那间都被忧虑填满。


    她想起了卫静漪种在沈知蕴体内的断情蛊。


    庄晏宁甫一入殿便四处找水,温如酒在她脸上涂了用以易容的药粉,需以水化开,再仔细清洗,才能恢复原本的面容。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距离庄晏宁十步开外的木架上便摆放着一盆清水,铜盆边搭着干净的帕子,她走近一观,水波微漾,清晰地映出渔儿的长相,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正好。


    从踏入此间殿室起,想要见到沈知蕴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疯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一切怀疑与顾虑,她什么也没多想,双手掬起盆中清水往脸上激了一把,利落地洗着脸……不多时,当她从帘后步出,已变成身着宫女服饰的庄晏宁。


    左右两列鹤型灯架燃着晕蔼的烛光,似水纹般向旁轻轻荡开,龙涎香从兽纹香炉中缓缓吐出,馥郁安神的香气向她聚拢而来,明明四周皆是温暖缱绻的意象,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心中忽而狠狠地颤了颤。


    整个人好像倏然之间坠落深渊,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她面色煞白,呼吸艰难,她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用力吐息几次,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心神皆安。


    沈知蕴的喜洁不仅局限于自身,连她所处居室也包含在内,要明窗净几,要一尘不染,凡眼前摆设之物必有其用途,如果非她授意,那盆碍手碍脚的清水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当庄晏宁意识到从席间口不择言到此刻易容前来……一件件,一桩桩兴许都被算计在内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意味着她害怕沈知蕴,只不过是城府之间巨大的差距给弱小那方带来了堪称灭顶的压力,尚存的些微理智在告诫她远离此处,远离可能会使自己濒临死境的危险,但她犹豫一番,仍旧向前迈出了步伐。


    沈知蕴半倚软榻,以手支颐,另一手搁在扶手上,机械手的指尖自然垂落在外,她闭着双眼,似乎睡得深沉,连有人近身也不晓得。


    赴宴时的盛妆已褪,她在单薄的绢衣外再披了件长衫,头上的珠钗篦子与一应首饰皆被拆在盘中,柔软的乌发长垂,不知是否方才施针的缘故,额间渗出了细密的薄汗,几缕发丝粘在白皙的颊边,为熟睡的她平添几分可欺与柔弱。


    庄晏宁止步案前,竟有些不敢靠近,她开始怀疑沈知蕴显露在外的这份脆弱是否也是个圈套,怔愣地盯了半晌,她从唇角牵出一个苦笑,尔后飞蛾扑火般走上前去。


    她若有似无的冷香顷刻间盈满了鼻腔,庄晏宁没来由地一阵鼻酸,忍了忍,又跪到她身边,将脑袋凑到她掌心,小狗似的依恋地蹭了蹭。


    机械手的触感与人手全然不同,冷硬,毫无温度可言,也很难感受到其中传递的情绪,庄晏宁却很喜欢。因为在她仍唤作般般时,在她以一敌多重伤醒来时,她因骨头复位痛而涌泪,沈知蕴便是用这只黄铜手拭去了她滚烫的泪水。


    热与冷的短暂相触好似煅剑炼刀,过一遍火,再入水里,在她心中烙下一道终生难以忘怀的印记。


    “为什么哭?”沈知蕴不知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轻声问道。


    庄晏宁没想到她会在此时醒来,脖颈一僵,深觉尴尬,欲后退些,脱离她掌心再好好回话,沈知蕴却状若自然地滑到她颈后,轻轻揉了揉。


    目光却落于她头上用细绳扎起的双头髻,唯有少女才会梳此头型,但她年少时易名更姓在丰山书院念书,自己已然错过,当下再看只觉新奇无比,一不留神便足足看了好一会儿。


    “我没有哭。”庄晏宁眼眶微红,揭露出她的回答几无底气。


    沈知蕴自诩自制力惊人,偶尔失神才会愈加心生烦躁,为了掩饰,她一抬手,手指一勾便拆开了庄晏宁的发髻,红绳缠在玉白的指尖,她未丢下,就这般将五指插入了她散落的长发中,忽轻忽重地揉捏,红白二色交错出现在墨黑的发间。


    当她倏然以一股轻得似羽毛的力道刮过头皮,庄晏宁不禁发出嘤咛之声,情不自禁地向她仰起颈项,微微眯起双眼,却无意间挤出了蓄在眼眶中的一滴泪。


    “还说没哭?”沈知蕴的手从她颈后绕到前来,扣住了她的下颌,拎着这张□□稍动便被自己强压扼制的面容细细地看。


    庄晏宁顺从地抬起了脸颊,却说:“殿下的手这般灵巧,我看也不似传闻所说腕痛难忍。”


    “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话中藏锋,这不像你。”


    沈知蕴松开她,似有疲倦地捏了捏鼻心,庄晏宁看在眼中,抿紧了唇,今夜不知第几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也不像她,她与沈令仪之间的明争暗斗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时局诡谲,庄晏宁身处其中看不清,却不妨碍她晓得沈知蕴如今处境艰难。


    忽然就有了原谅自己被她处处算计的理由。


    庄晏宁膝行在地朝她靠近,直起身来,将脑袋靠在她腿间,以一种臣服而亲昵的姿态对她道:“我不明白,你知道我今夜会赴宴,设局诱我说出那番话,致使会谈失败,这是你的意思,也应当是陛下的意思,但沈令仪就不怕你阳奉阴违,借洛州之便利与乌伤合作么?”


    “局中局罢了,你焉知她不是在利用此次会谈试探我会否倒戈?”沈知蕴丢了那两根红绳,握一把她的发丝在掌心中玩。


    庄晏宁又问:“那你还配合她,席间诸位朝臣的反应你也见着了,万一她利用人心逼你远嫁呢?”


    “她赌我不会将蛮夷引入中原腹地烧杀抢掠,我亦在赌,赌她与我同为女子的立场。”沈知蕴游刃有余般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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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朝议 ◇


    大绥与乌伤初次会谈未果, 一场旷日持久的朝议就此展开序幕,先是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庄晏宁在如此盛会中言辞过激, 怠慢来使,有失官仪, 接着便有人趁机大做文章,引证前朝怀柔边夷的旧例, 力图说明和亲对当下的大绥来说百利却无一害。


    这些主张和亲的奏疏仿佛有备而来, 不出几日便堆满了御案, 背后之人意图也很明显,尽快占领舆论风口,向中间派施压,强占主动地位,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反对派在朝中竟具有一定声量, 反应也很快, 形成的浪潮不可小觑。


    两派互不相让, 常常在朝会时争得面红耳赤,殿中有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官言行, 尚不至于闹得如在集市讲价般无形无状,他们争来吵去,丹墀之上的女帝发表的见解却都不痛不痒, 未有定论, 处置了其他政务便宣布散朝。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直叫人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想。


    这日,崔寅下朝后便径直奔赴崔府。


    从昌邑王死后, 崔放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在家中休养, 甚至闭门谢客, 连亲信都阻在门外,虽说这样的情况以前偶也有过,但眼下时局难料,崔寅想起崔庸的下场便再坐不住了。


    他并不十分深信这位老谋深算行事狠辣的兄长,近来所有行动何以停滞不前,何久诚一死等同于失了兵部,那么豢养私兵的计划是否还在进行,如是,又交给了何人来做……所有疑惑他要亲自去问。


    崔寅晓得他能问到的未必是真相,但编造的谎言总有破绽可寻,下来再仔细琢磨便是,好过他事事被瞒在鼓里空等着。


    “郎君,七郎硬要闯进来,奴等无法……”


    崔放着一身闲居的道袍在提壶浇花,头也不回地朝那仆人摆手,道:“无妨,下去罢。”


    他似是料准了今日有人会来,也或许是平时独居无事经常与自己手谈,亲手照料的花圃旁建有一座亭子,亭中摆有棋盘,他将崔寅引去那里坐下。


    崔寅尾随在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前方崔放几乎形销骨立的背影,若有所思。


    崔放与崔嫋同母所出,其母早去,是以与母家联系并不紧密,在子息庞杂的世家大族中若无母家可以借力,跟种下的瓜果无物可攀没什么区别,长不大,迟早烂在田中,幼时二人堪称相依为命,艰难生存,较之寻常兄妹情深些也可理解。


    外人都觉得昌邑王在崔放眼中不过是枚棋子,崔寅却以为其中或有几分因妹怜之的真心,昌邑王之死确实令崔放猝不及防,但仅仅这般便会使得他短短时日内暴瘦至此么?


    崔寅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


    “兄长,我此刻并无下棋的心思。”崔寅拈棋在手中,犹豫几番,随意将棋落在一处,烦躁道。


    崔放捻起长须,接着落子,道:“你想要问什么便问罢。”


    “阿寅,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已逾而立之年,还是一样毛毛躁躁,几时才能为崔氏尽顶梁之力?”


    不待崔寅开口去问,崔放不知想起什么,竟端起兄长的腔调温言教训他,话中深意好似在布置身后事般,崔寅一时听得怔住了,良久才蹙眉道:“兄长,你这是……”


    “我已向陛下请辞,待旨意下发后,府君之位我也会一并辞去。”


    似崔放这般身居高位的老臣请求致仕很难一蹴而就,为表圣恩泽被,成就君臣之间一段美谈,向来是臣子三请君主三不允,在朝野间引起一番议论,最后才重赏财物,恩允其告老还乡。


    “阿寅,我崔氏一族绵延至今已数百年,如同一株树大根深的耄耋老树,落就巨大的树荫为后人遮风避雨,你我皆是踩在先人的肩上才有坦荡仕途。十多年前,因阿嫋一念之差行差蹈错,这株树险些被人砍断,是我耗尽心血全力补救,才终于恢复鼎盛时期三四荣光。”


    崔寅神色复杂,手中棋子再未落下,眼前的崔放令他有种浑然陌生的感觉,眼中精明不在,头发中添了许多霜白,低头凝视着棋盘,那截与之一同垂下的头颈好似枯枝般毫无生气,字字句句皆似遗言,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簪缨世家亦惧兄弟阋墙,我晓得你们私下如何议论我,这些年来族中人心浮动非我所愿,实是陷于困境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实不相瞒,如有那么一日,我亦做好了将你舍弃的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崔寅咬牙问道:“那现在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只一人执黑,这棋局如何继续?


    细数平生,一切难平之事倏然在心头浮现,年轻时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蠢笨的兄弟手中夺得权柄,未尝试过棋逢对手的感觉,深觉遗憾,却不想走到过尽千帆的五十来岁,以为事事尽在股掌之中,到头来竟被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甩得团团转。


    崔放闭着眼从棋瓮中握一把棋子,紧紧攥在掌心,又叹息一声,松开手去,听着那些棋子的坠落之声,沧桑笑道:“意外?没有意外。”


    “人之生老病死本是平常,怎能说是意外?”他睁开眼睛,望向亭外,只见天边流云聚散不定。


    崔寅脸色阴沉,却仍是一副费解模样,棋盘一片狼藉,对手又几无智慧可言,这棋不下也罢,崔放失笑一声,开始与他细细说起近来发生诸事。


    待说完,天色近黑,有家仆提着灯笼来寻,借夫人之名催促用饭,崔放命他在亭外等候,理袍起身,又在晦暗中与崔寅道:“我已时日无多,同辈兄弟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仅剩你我二人,这府君之位你如不想要,便从年轻一辈中选一个人来培养罢。”


    崔放走后,因无人近前搅扰,崔寅一直在亭中枯坐,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


    事情还得从何久诚被玄鹤卫投入血窖子说起,他熬不过刑,豢养私兵一事供认不讳,更交代了所有细节,没了利用价值,他便惨死狱中。不久后,沈知蕴先是派人赶赴通裕关核实何久诚所言之虚实,再以此为筹码与崔放谈判。


    因沈知蕴常年居于行宫,远离宫闱,崔放对其知之甚少,加之玄鹤卫本为天子臂膀,他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替陛下行事,虽心中大骇私兵一事怎会暴露得如此突然,但面上不表,只作臣服状,两相权衡之下交了兵符。


    回去以后,崔放暗中调查何久诚去向,才晓得他并非养病,而是死在了血窖子,家人去认领遗体时那具尸首蚊蝇萦绕,已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恐怕死了六七日。


    他如果早些知晓内情,也不至于在谈判时处处受制于人,十分被动。


    听闻何久诚死相可怖,鞭刑,棍刑,锯割……玄鹤卫鞠狱时几乎将大刑上了个遍,前来吊唁的言官不忍听之,纷纷上奏弹劾玄鹤卫手段暴烈,有违天和,但其时正值沈知蕴监国期间,她一面命三法司整理其罪证公告天下,一面以重金与荫封慰问亲属,使人以为她亦是逼不得已,听命行事。


    她如果是与陛下站在一边的,又怎么会有如此阳奉阴违的举动?


    及至昌邑王被人毒害死在鹿池,没过多久,崔放发现自己居然身中奇毒,原来从洛州崔庸府中带来的账本被人动过手脚,除他以外,其余碰过账本的几人亦中此毒,原来从那时起他便被设在局中。


    崔放终于晓得这位生得洛神姿容的二殿下哪堪神仙美称,简直观音面蛇蝎心,但一切为时已晚。


    贺媞已死,崔嫋之仇得报,认真说来,崔放此生已无憾事,眼下死期将至,他本对崔氏有些于心不忍,但今日与崔寅一见便念头俱散,为这些个蠢人将自己燃烧殆尽,实在没意思极了。


    不如隐居山林,笑看这对堪比喻亮的姐妹二人如何逐鹿,风雨如晦,江山沉浮,他也很是好奇究竟鹿死谁手?


    崔放深知,乌伤这次求亲是求不成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一早得到消息,直达洛州的几条水路陆路皆有了动静,那些运送粮草的车辆船只俱都是星夜行进,十分隐秘,战事一触即发,沈令仪之所以隐而不发,应当是在等待一个开战的理由。


    建宁元年,秋猎前夕,乌伤三千铁骑翻越盘柔山脉,在山脚列阵以待,与大绥边军隔着一条边防线紧张对峙。


    这些为国戍守边关的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国会谈之际最忌边衅,为首的将军一派和气地询问,却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他肩甲,其力道之大,带得身负武艺之人连连后退几步,重重跌倒。


    负伤的将军被人扶起,啐了口血沫,忍着一股怒气,还欲再谈,只见乌伤铁骑忽而分开左右,开出中间一条道来,将军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驰行阵前,不由分说又向那站立不稳的将军劈了一刀。


    大绥边军震怒!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谈?


    两边武人纷纷牵引马头向对方杀了过去,黑红两色旗帜迎风飘动,很快于混战中纠缠在了一起,蹄铁之声响如雷动,回荡在整片草原,天上雄鹰盘桓,不多时,地下遍布残肢,秋天枯黄的草叶上满溅鲜血。


    此消息传到长安,尚未有断论,阿多吉王子与苦察布将军为自身安危考虑,先一步离开了京城,倒省得四方馆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请他们走了。


    朝会中,有官员出列道:“陛下,乌伤有兵士巡视时在盘柔山脚下走失,那哈赤将军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以为是我绥朝边军拿人不放,才生边乱。以臣之见,不如两方再派使节开诚布公,说清误会,战事能避则避,以和为贵。”


    陈霭横眉以对,讽刺道:“好笑好笑,大人若非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当真是心胸开阔,改日我踹你两脚,也说看错了人是个误会,还望大人也能像现下这般体谅一二。”


    “你——!”那官员脸色青白交杂,周遭笑声不断,他一咬牙,愤懑地回到原位,闭口不言了。


    陈霭接着道:“陛下,臣适才气急,以致口出妄言,散朝后自会向刘大人登门谢罪,但臣坚持以为,此战避无可避。”


    她早就准备好了奏词,拣紧要字句誊在了笏板上,稍看几眼便侃侃而谈起来,她之后又有贺文秀与郑茵等人陈述看法,竟都是主战派,还都是陛下的近臣,入得朝会之人岂会到这时还看不清风向,互相使个眼色,缩回了脚步。


    却有固执己见的老臣颤颤巍巍地从队伍中走出,跪在地砖上,一揖到地,道:“臣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考虑,为国祚绵长考虑。”


    他是先帝年间委派的臣子,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主和的理由无外乎都是些战事不利于民生发展的老生常谈,但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兼之泣声连连,的确爱民如子,一时牵动得气氛也急转直下。


    立时便有人趁热说道:“不过远嫁一人便能解决此事,何必兴兵?”


    沈令仪深看他一眼,装作一副头疼的模样揉了揉眉心,朝沈知蕴的方向望了望,淡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父皇母后皆入皇陵,皇姐年岁又长于朕,朕做不了她的主,卿家不如问问二殿下想不想嫁。”


    那人当真向沈知蕴拱手一问,他以为二殿下是良善之人,稍加相劝,必然会选择牺牲自己成全国家。


    沈知蕴着一身淡紫朝服,服饰上象征着亲王公主的四爪金龙盘踞,华贵无比,她迎着朝臣期待的目光淡淡相视,朝他浅浅一笑,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模样,却道:“本宫不愿。”


    那人几乎僵在原地,又说:“殿下享受的食邑赏赐俱是取之于民,理应为国分忧。”


    “哦?原来竟是这么个道理,先不论本宫有无封地,本宫却不知大绥立朝两百余年来有哪位亲王远嫁异国了?亲王所受封赏向来比公主丰厚,怎么亲王不用承此责任?依你之意,陛下若非登基为帝也应当为国分忧嫁去乌伤了?”


    “臣……臣不敢!”那人抖如筛糠,再不敢言。


    沈令仪憋着笑走下丹墀,绕开那人,行至老臣面前将他扶起,细细端详一会儿,尔后道:“孙爱卿,果真是你,朕幼时启蒙是你授课。”


    “有篇文章想必列位卿家都学过,孙爱卿,朕要予你的答复也在你教过的这篇文章中,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可得一夕之安寝。”她托着老臣枯瘦的手,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玉冕上垂下的五色玉珠遮住了她一半的面容,却掩饰不了眼中深藏的锐意,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般响在整个太极殿内——


    “这一夕之安寝非朕所欲,朕要的是乌伤倾覆,草原各部心悦臣服,我大绥借此威震四海,百姓方可安享太平盛世。”


    作者有话说:


    下章去青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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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姐妹 ◇


    “大约百余年前, 武帝便是在黟永猎场与乌伤签订的和谈文契,也是从那时起,秋猎示武才成为万国来朝必不可少的一项仪式。”


    “白驹过隙, 如今情况与从前大不一样,所谓示武也不过是祖宗成法难以违背, 因故循之,有流于形式之嫌, 我听六部几位要员说, 他们在组织秋猎时常常茶饭不思, 夜不能寐,尤其兵部与卫军,生怕在外族面前露怯。”


    司天台预测的天象还算准,围猎期间碧空如洗, 偶有落雨亦是在夜间, 雨丝细密无声, 在秋天枯黄的草叶上披一层湿冷的霜露, 次日便被晨光渐渐蒸干水汽,并不影响骑射活动, 反而空气清新,天清气爽。


    粟筠轻甲附身,牵着一匹同样头身皆覆银甲的骏马, 与沈知蕴并肩走在丛林间。


    “二殿下应当晓得, 这并非个例。”


    沈知蕴明白粟筠是在暗讽自己密谋多年,又有母亲留下的人手可以调用,早就摸清了大绥的内部情况, 她稍一颔首, 唇边牵出一道云淡风轻的笑容:“远的不说, 近的便有一个。”


    般般枕在自己膝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将自己所知悉数抖出来的模样真切得仿佛就在眼前,她捻了捻指尖,却无一缕柔滑的发丝穿过,用来扎头发的红绳亦不在手边。


    “仅四方馆一处,平日收受贡品后反馈给对方的恩惠,帮助一些小国平定边乱的额外军费,收留因内乱国难无家可归的外邦贵族又需一笔日常花销……诸项费用耗资巨大,四方馆向户部度支司申请来年经费都遭好一番刁难。”


    “被刁难的不止它一处,人人都当户部是财神爷,我北庭十几万将士也不是喝西北风便能过日子的,军费粮饷下不来我也发愁,但屡次沟通交涉也算明白了,户部的钱总有定额,这里给得多,那里便只能少给些,他们也不是故意为难人。”


    粟筠素有铁面之称,一张皱纹深如沟壑的脸上难见笑容,说至此处,她手握缰绳,话语中似有几分隐忧:“这次与乌伤开战还不知是从哪里削减出来的银子。”


    听闻此言,沈知蕴默不作声,显露出与她苍白柔弱的面皮极不相符的冷漠来。


    黟永猎场一马平川,几无陡坡,她们走了许久也不觉得疲累,这个季节满地都是落叶,马蹄与鞋履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下一瞬,巨大的欢呼声隔林传来,两人刻意远离骑射区寻个清静,这样的距离却不能阻隔那些为□□头奋勇上场之人的雀跃心声。


    粟筠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笑了笑,沈知蕴从马鞍侧面的夹包中取出水囊,仰头喝了一口,尔后道:“听闻少将军骑射功夫了得,今日赏赐之物恐难易主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连着几日看下来,不说十二卫军,即便整日舞文弄墨的文臣中亦是能人辈出。”粟筠一笑置之,她不晓得是否粟潇赢得赏赐,只是这样充满激情的欢呼声唤醒了她年轻时的记忆,短暂地将她带回了鲜衣怒马的几十年前。


    沈知蕴小口啜饮,不像在喝水,粟筠鼻尖,也嗅出有淡淡酒香,向她戴着黑色皮套的手投去一瞥,大概明了她为何饮酒。


    京郊不比长安,昼穿縠纱夜披棉袄是常有的事,她应是腕痛时有发作,才饮酒驱寒,兼之她昨日动了弓箭,不知是否也有影响。


    粟筠并不懂得偃师堂的机巧玄妙处,她年事已高,对这些新奇的事物接受度并不怎么样,私以为这样的义肢做得再逼真也比不过原来的好用。


    想到这个,她颇有些遗憾,假使沈知蕴并非卫帝之女便不会被亲母断腕,对自己大绥宗室的身份亦心无芥蒂,以她之聪明才干,说不准会成为沈令仪荡平外贼巩固山河的极佳助力,眼下虽是殊途同归,但命她行监军之职远赴洛州实在与放虎归山无异。


    两人牵马行至一片开阔处,粟筠习惯性地作出扶剑的动作,武服的衣袖在风中烈烈鼓动,她目视前方,道:“方才相邀散步,却没想到二殿下真有胆量与我同行。”


    她的拇指摁在剑柄上,似乎随时准备出鞘,此处人烟稀少,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沈知蕴丝毫不惧近在眼前的威胁,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粟将军缓带轻裘,心思细腻,非一般武人可比,应当晓得如果我死在这里会为大绥带来多少麻烦。”


    几乎与话音落下同时,咽喉倏然遭剑逼指,粟筠出剑之快,余光连剑影都难以捕捉,她的确可以在瞬息之间使自己血溅当场,那又如何?沈知蕴稍垂眼眸,银白的剑身模糊地映照出她唇角凉薄的弧度。


    “大绥水军实力薄弱,穷尽几朝也未能补足这一缺陷,是以先帝明知江尧平或有二心,仍然舍不得杀此将才,反而收为己用,遣他改任洛州这等世家繁杂之地,以为这般便能切断他与前朝的联系,叫他安心练兵。”


    沈知蕴若有所思般稍稍抬头,粟筠并未随她动作而收剑,她也不在乎,任由颈子被剑锋割破一道血口,稍倾,她迎风笑了一下:“沈意,他是如此的刚愎自用,史料中记载多位言官谏臣相劝,他却固执己见,终于造成今日局面。”


    “也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她先是直呼自己父亲名讳,又指摘亲父性情,粟筠为人父母,实在难以苟同她的行为,神色复杂道:“先帝好歹是你的父亲。”


    颈项肌肤细嫩,被划了道约莫一指长的血口,沈知蕴不觉得痛,只是嫌恶鲜血流下来脏了衣服,她避开剑锋抬手将剑推开,边摸出帕子擦拭伤口,边漫不经心道:“我心中对他不敬不是一日两日,他如在天有灵,不妨朝我劈几道雷训诫一番,但以他多情好色的秉性,此刻多半在与女鬼仙子行云布雨,怕是无暇管教我这个不孝女。”


    言罢,寻衅似的向天边掀了掀眼皮。


    即便生前,所谓父亲亦对她不闻不问,况乎死后?她并不期待天象会予她任何回应,一如从前她权当自己生来便没有父亲。


    沈知蕴很快收回目光,以帕子轻轻摁压伤痕止血,眼中依旧噙着抹淡漠的笑意。


    粟筠突然无言以对,沈知蕴今日表现与平素大为不同,也或许这副看似怜悯苍生包容万物的皮囊底下本来就装着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就像她看似外表无暇,黑色皮套底下却五指皆断,只留下光秃秃的一截手腕。


    那只灵巧却冷硬的机械手究竟能弥补她多少缺憾?


    “洛州非是一座孤岛,你们可以指使毗邻州府掣肘江尧平,或杀或囚,但如是一来便再无人能与乌伤匹敌,你们也可以强逼江尧平领兵抗敌,但他必定消极应战。粟将军,你我心知肚明,此去洛州近千里,在我身上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沈知蕴将用脏的帕子弃在足边,随即翻身上马,理好衣摆,欲扬鞭离开,粟筠收剑入鞘,利落地拽住缰绳,控住将要向前奔行的马头,抬眸道:“殿下,蛮夷粗鄙,难以教化,又将汉人视为异族,一旦中原易主,后果不堪设想。”


    她口吻真切,既是告诫,也暗含恳求,沈知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捏紧缰绳,缓缓道:“我晓得,将军脚下这片土地曾是卫朝所属,两百多年前,卫朝宗室才是中原的主人。”


    同粟筠分开后,沈知蕴漫无目的地骑马散步,直至有名军官纵马而来,声称陛下要召见她。


    沈知蕴在军官的带领下来到了围场,四周平坦开阔,密密匝匝的树林间却不知掩藏了多少负责巡防的军士,草丛中散落着不少箭矢,或是疲软地趟在地上,或是有力地扎入土里,应当是狩猎时候有人脱靶留下的痕迹。


    军官拱手告退,围场上却未见沈令仪踪影,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马驹不知怎地有些焦躁不安,不停在原地踢踏,沈知蕴轻柔地抚触它长长的鬃毛,又将身体贴到马背上,手臂绕过马头,好像在与它亲密拥抱,哄孩童入眠似的与它说着话,马驹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


    般般的骑射皆是她亲授,肯下功夫,学得还不错,但她不是个好老师,因为她从断腕再续以后便疏于练习,很多时候也仅是口头指导。


    沈知蕴在马上直回身子,盯着自己戴着手套的左手,许久未能回神,直至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循声望去,只见沈令仪从西面奔行前来,她已换下武服,身上所着燕居服是一条浅白长裙,约莫是没想再上场活动,便穿得漂亮些。


    但天边盘桓的一只雄鹰似乎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手边无弓箭,边追逐着猎物,边与身后护卫说了句什么,护卫立时解下所背长弓与箭囊,隔了段距离扔给她,她伸手接过,仅一只手牵着马绳,驭马的速度丝毫不受影响。


    取箭拉弓,一气呵成,身姿相当潇洒漂亮。


    沈知蕴在心中预演了这个动作,垂在腿边的指尖也难耐地稍动了动,她心想那只鹰必是中了箭。


    沈令仪勒住马头,没去前方查看,反而停了下来,护卫策马过去,她却扭头向四下一顾,确认方向后径直驱马走向沈知蕴。


    “粟筠与你说了什么?”沈令仪见到了她脖子上的血痕。


    沈知蕴不以为意地一笑:“猜得到的事情又何必问。”


    “你的箭术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好。”不远处,护卫拎着足踝中箭的老鹰赶到,见此,她随口转了个话题。


    沈令仪道:“射中不难,明明能射中却要射偏还更难些。”


    “我上次来这里是好多年前,当爹的偏爱儿子,我又谶言缠身,一会儿有人说我长相肖似嘉宁帝,恐要重演女帝临朝,一会儿有人说我的存在致使帝星不稳,要将我远逐塞北才能解此星象。我就没在长安过过多少安生日子,不断韬光养晦,藏拙遮掩,用尽全力也还是不能出现在传位的遗诏中。”


    沈知蕴沉默须臾,应了声:“女子活在这世上确实有许多不易。”


    “嘉宁帝以前,公主身份可招猫逗狗,豢养面首,却连进弘文馆的机会都罕有,即便入学,授课师傅所教的也是如何相夫教子,恪守妇道。”


    沈令仪忽而闭眼,感受着轻风拂面,大战当前,解决乌伤这一祸患以后仍未能高枕无忧,近日以来,她心中千愁百绪,既是为国事忧虑,又是牵挂远在青丘的那个人,此刻却涌起不合时宜的快活。


    她睁开眼,注视着身旁这个与自己有一半血缘的女子,从她面容中确实也能找到与自己相似的些微痕迹,这感觉实在有些奇妙。


    她微微笑道:“前次我输给兄长是因女子身份,得知是你暗中搅局,我反倒觉得有些意思,难得你我同是女子,不知双双放手一搏,结果会如何?”


    沈知蕴朝她一笑:“我亦拭目以待。”


    午后秋风卷起草屑,树影轻轻晃动,两人于无声中相顾而笑,仿若神交。


    她们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却也深知不久以后的将来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只能敌对,不死不休。


    入夜,从为自己践行的宴席中离开,沈知蕴回到营帐,那里早有一人在等候她。


    “你怎么来了?”沈知蕴回头瞥一眼紧紧闭合的帐门,虽是在问,却无多少讶异。


    那人着一件黑色披风,兜帽将头面遮得严严实实,背对着沈知蕴,道:“阁主大事将成,我前来庆贺。”


    一句称呼将身份定性,并非朝廷中人。


    她抬起空空如也的右手,虚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沈知蕴兴致不高,走向前去按了按她的右腕,一触即离:“庆贺得太早了,事情未有定论。”


    “我今日在暗处一观,阁主身上的龙气与她相差无几,一切皆有可能,不是么?”她侧过脸来,眼珠子在烛火映衬中是灰白一片,瞳仁细小,似有重影。


    沈知蕴摸了摸桌案,并不说话,她还想再说什么,忽而听见帐外来了人,喉咙上下一动,吞咽了未尽的话语,留下“雪域佛心果”几字便戴上系在腰间的狐狸面具,捏指作决,在余婉进来之前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预估失误,下章才是青丘,青丘以后就时间大法了,感觉离结局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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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花娓 ◇


    青丘的冬日比人间更早到来。


    天地之间尽是缟素, 山峦叠白,云遮雾罩,放眼望去难见半点青色。


    榻边支开扇窗户, 外头风雪肃杀之声近在咫尺,云雾翻涌如浪, 应当很冷才对,她周身却依旧温暖, 呵气无雾, 伸指去探, 几片雪花飞旋掠过,初觉寒意刺骨。


    “九灵宫有阵法加持才四季如春,你从盐海之尽被救回,转醒不久, 就不要折腾这具破烂不堪的身体了。”说话之人从外面走来, 九条赤红狐尾如扇展开, 嚣张地曳在身后, 不似花俟的妩媚妖冶,未见她如何出招, 厚重的殿门便缓缓合上。


    殿室中垂落着层层细纱,不知是何材质,少许清风拂过便金光浮动, 璀璨夺目, 在无灯无烛的当下可略作照明之用了。


    她声如洪钟,不过是习惯使然,却忘了面对自己的是区区一介凡人, 这道蕴藏神力的话语灌入耳中, 恐如千钧巨石重重压磨筋骨, 叫她无法消受。


    果不其然,话音才落,那女子咳喘不停,喉间似乎有克制的呻|吟声溢出,不仔细去听都难听见。


    身具九尾之人止步榻前,左手握拳悬停于腰际,居高临下地看着瘦削的少女,这道目光复杂且挑剔,似乎有些心疼,又好像在责备她的孱弱。


    “狐君不必用这般眼神看我,我并非真正的李识意,你我也并非姨甥关系。”李怀疏揪着衾被的指尖用力得发白,虚弱地朝她一笑。


    爱怜不是因她,恨铁不成钢也不是因她,仅是因为这副皮囊罢了。


    李怀疏倒是看得通透。


    在她面前这位便是九灵公主的妹妹,青丘国的新任国主,花俟口称的姑姑——花娓,也是李识意的小姨。


    花狐一脉以赤色为尊,花娓半化人形,保留尾巴,所着华服红金相间,额间系一条细细银链,身上亦细链环绕,走动时发出轻微声响,花俟也常作这样的打扮,是青丘狐族的习俗或是王室身份象征?


    李怀疏不得而知,她们才入青丘便被驱散不开的迷雾逼得走散,等她意识复苏已身处九灵宫,之后更是被投入盐海之尽,那里长夜漫漫,几无白昼,盐石嶙峋,所过河水泛着诡异的血红色,水波微漾,却连一片落叶也承载不了,若是活物涉足,恐如陷入泥潭,顷刻间便被吞没进去。


    共工与颛顼大战之后天地失序,山崩地裂,江河改道,人鬼交界处有了无尽墟,人神交界处便有了盐海之尽。


    她依着花娓给的图样寻找伽蓝石蕊,有了它便能为弥因重塑肉身聚拢命魂。


    当时未曾多想,如今转醒反倒满腹疑问,似这般孕育了无数天材地宝的地方,又未指明归六界哪方掌管,无法无度无秩序,不该妖魔鬼怪共存,宗门必争,险象环生么?何以仅她一人孤身行于旷野间,又并未遇到什么实质性的危险,仅是一个又一个的两难境地困扰着她。


    李怀疏心中有个猜想,或许她去的并非盐海之尽,只是花娓为了考验她对弥因有几分真心而虚设的一方空间。


    “在看什么?”花娓抬头望向窗外,再出声时刻意敛了神力。


    她从出生便待在青丘,数不清有多少年,此间景色早已看得腻味,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青有草木繁茂之意,恰指东方,我们在花俟的引领之下一路东行,与《山海经》等古籍中记载的青丘所在别无二致,我初还奇怪,这等神境也是凡人可以窥探留痕的么?却没想到真正的青丘国居然浮于云层之上。”


    李怀疏扶着窗栏远望,眼翎被青鸾收回后,她目力寻常,所能见到的景象十分有限,在花娓的视线中依稀可见玉阶在厚重的云层之间次第相连,此刻正有一婢女端着汤药攀阶而上,应是要去往老国主的宫室。


    “我族因跟随共工起事徒生水患终遭牵连,被驱逐至此镇守盐海之尽,须历百劫方可登天,听来容易,然我族生来便情丝缠绕,总被情劫所困,千万年以来成功历劫者寥寥无几,反倒因渡情劫时频生祸国殃民之举而被世人以狐妖谬之。”


    花娓道:“事实如此,悔憾无用,我族领命在青丘自封为王,几个先辈合力将地盘升至空中,仍未触到天界边际,但身边常有云海环绕,好似仙境,聊作慰藉罢。”


    “原来是这样。”


    缓过片刻,脑中终于清明,李怀疏吐出一口浊气,从榻上坐起,一眼见到踏凳处摆置的白色靴子,拎起掂了掂,不似官靴千底缎面,很有些重量,反而轻盈得很。


    放到足边比了比,竟然已没过腿肚,想来是这里经常落雪,难得晴天,积雪深厚,普通鞋履涉雪艰难。


    她从小学习如何拾掇照顾自己,体力不济也只是动作慢了些,一丝不苟地将靴子穿好,又将素袜仔仔细细掖进去,手边木盘中所置彩绳与花枝却着实令她为难了一番,少女才会用头绳扎头发,她却不是少女,花枝又作何用途?


    思量间,花娓朝她走来,从盘中取了木梳替她梳头,长发分作两股,用五色绳编了辫子,垂在胸前,李怀疏摸了摸发尾长出一截的彩绳,好奇问道:“人间君王所戴冕旒亦有五色玉珠,五色五行,天人合一,在青丘也是一个意思么?”


    花枝新采,叶片嫩绿,有四五朵桃花初绽,颜色喜人,花娓只取用了花片,将其点缀在李怀疏发辫中,退后一步细细观视,剩下的枝条凭空消失,仍有余香留在手间。


    “你已在冥界走过一遭,觉得那里与人间相比如何?”


    “无尽墟繁闹似街市,有买卖生意,也有口角之争,有不平之事,也有律条管束,鬼市奇诡,天空五彩斑斓绚烂无比,却皆是神力变幻,除此以外,其实没什么不同。”


    花娓点头:“那便是了。”


    她见到李怀疏捉着发辫在掌中把玩,似乎觉得新奇,便道:“弥因这般年岁不过是个孩子,你们凡人十五及笄,二十弱冠,在青丘也有类似的规矩,她只能梳此头型。”


    一站一坐,李怀疏深觉不妥,扶着榻沿勉力站起身来,她步履虚浮地走下踏凳,与花娓相对而立。


    “我是处理了一日的事务,坐得腰酸背痛不想再坐,你不好好躺着将养也就罢了,非要起身却又是为何?”


    “长辈站着,晚辈却坐着,我未受过这样的家教。”李怀疏认真道。


    花娓牵唇一笑,不买账:“我是你哪门子长辈?”


    “我无攀附之意,只以年岁与见识来说,狐君当得起长辈称呼。”


    花娓眉梢稍动,细细将李怀疏上下审视一番,李识意那张灵动得令自己想起阿姊的面皮挂在她脸上也被同化,靴面白净,衣不沾尘,似乎不是自人间而来,披件剑褂便可入宗门寻仙问道似的。


    “弥因同你长在一起,莫非也沾染了你这事事较真的习性?”


    无□□可附,弥因魂魄渐散,自入青丘后便沉眠下去,再未醒来,花娓对待李怀疏流露出几许温情怜爱,想来也是移情而已,她未见到弥因模样,对其秉性一无所知,才有此一问。


    “七娘被养在后院,少见外人,天真烂漫,与我大为不同。我比她年长几岁,学业繁重,时常通宵达旦,偶尔才得闲与她吃睡在一处,更多时候却是各过各的,狐君无须忧虑,她与我并不相似。”


    李怀疏以花俟性格推断,以为青丘狐族大多无拘无束,放浪形骸,花娓是担心自己的外甥女被她带得长歪了。


    “你误会了。”花娓定定看她一眼,负手在后,慢声道,“阿姊花娉是我母父所育第一个孩子,承载着整个狐族希望而生,受洗当日,天界派遣仙子前来送礼,更赐尊号九灵,她享受着无上荣宠,却未长成嚣张跋扈的性子,长相美艳,娇憨活泼,深得父母喜爱。”


    话语间,不知是什么样的画面在花娓脑海中展开,她渐渐拧起眉头,未意识到自己情绪不佳,口中继续道:“我以为弥因同你一起长大,又自幼失恃,兴许与阿姊的性情相去甚远,如此一来,便不好牵动母亲心事,讨得母亲垂怜了。”


    “狐君要带我去见老国主么?”李怀疏听出她话中深意。


    花娓未置一词,走近前来,捏起她细白的手腕细细探查,稍倾,沉吟道:“嗯,这具肉身已如强弩之末,半点风浪都经不得了。”


    言下之意是老国主再想拿她撒气也要顾及弥因能否安然重生?李怀疏心中发笑。


    “弥因母亲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花俟提过一些,但许多细节她并不清楚,我也听得稀里糊涂。”


    年轻的国主翻掌向上,倏然间,一面造型别致的镜子现于掌心,花娓道:“事情发生时花俟自己都记不得事,能晓得什么?此镜中拘有几缕狌狌精魂,可带你回溯过往,所有一知半解之事,不妨入镜去寻去看罢。”


    作者有话说:


    下周可能会改个笔名,可能,还没下决定,改了的话大家别不记得我呀


    青丘大概五章,然后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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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花娉 ◇


    《山海经》有言, 招摇山耸立在西海之上,山上长满祝余草,吃下去便再也感觉不到饥饿, 山上还有一种名为狌狌的异兽,形似猕猴, 却生了一对白耳,时而伏地行走, 时而直立行走, 更稀奇的是吃了它的肉便能飞起来。


    后世对此古籍注解颇多,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经说书人之手更平添许多民俗色彩,关于狌狌的特性传着传着又多了一条, 说狌狌知往, 乾雀知来。


    经历过光怪陆离的无尽墟, 再听到狌狌之说确有其事也觉得没什么稀奇了。


    花娓将狌狌镜抛掷, 口中念决,道一声:“定!”


    狌狌镜悬停半空, 眨眼间便从巴掌大小张开到与人等高,它的镜面非青铜所铸,好似一顷安静幽深的湖面现于眼前, 黑魆魆望不到底, 灵力稍有波动,便有水流似的纹路徐徐荡开。


    “进去罢。”


    说着,花娓凭空变出一盏造型古朴的灯笼, 递至李怀疏掌心, 道:“此灯所用蜡烛乃鲛油熬制, 千年不灭,可为你驱散镜中迷雾。”


    纸糊的灯笼里几无青烟,烛光映照之下,周遭亮如白昼,果真奇异,李怀疏提在手中,却道:“狐君不与我同去么?”


    花娓垂下眼帘掩去眸色,又取出一条有些陈旧的石榴色绢子,扎系在她腕间,浅笑了笑:“你放心,狌狌镜内不似盐海之尽,你权当是入内看戏解乏,不会再受什么苦了。”


    提灯的手指血痕斑驳,她双唇干裂,还没养好。


    盐海之尽天气变幻莫测,时而雷电交加,时而风雪频仍,她在里面饥寒交迫,水米未进,活得艰难,但李怀疏关切的并非这件事。


    就她近日与前来侍奉的婢女相谈所知,九灵公主当年离经叛道,惹得老国主震怒不已,下令将她逐出青丘,终生不得踏入国境半步,以儆效尤,九灵宫作为她的寝宫也随之被夷为平地。


    这座掩映于寒雾石峰间的宫室其实是在九灵宫的原址上新砌。


    花娓面冷少言,性子却温和,继任国主后并未急于完成新旧政局的更替,建立自己的威信,唯一拂逆母上的事情便是重建九灵宫。


    私下也有人猜测,花俟之所以能够流连人间不被捉回,亦是她暗中授意。


    既与花娉姐妹情深,对弥因也爱屋及乌,何以不与她同去重温旧事呢?


    来不及再说什么,李怀疏便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强拽入镜,待站定时惊觉自己立于水面之上,她平息心神,试着往前迈出一步,烛光开道,有无数银蝶从她衣摆间扑簌簌飞出,向远处延伸出一条小径来。


    人行其上好似一苇渡江,衣不沾水,水不缠足。


    李怀疏原还忧心七娘这具身体日渐虚弱,恐难支撑自己走远,低头一观,却见水中倒映的分明是她的面容,兴许狌狌镜内只容得下魂魄这类虚幻之物。


    银蝶行动迅速,李怀疏提着衣摆紧紧跟随落后的几只奔到小径尽头,银蝶与其身上光点倏然消失,忽有钟声擂动在天地间,震得她浑身一激灵,耳畔有人“哎哟”低呼,她侧身去看,是两名身着青丘服饰长了条狐狸尾巴的婢女。


    她们手捧木盘,行色匆匆,路过此地时恰有洪钟敲响,震得青松枝头积雪纷落,正好砸中其中一婢女。


    “这钟声从何而来,不似凡物能发出的声响。”


    “听闻有仙子奉天尊之命献礼,以天上神器撑个门面不足为奇。”


    “也是,咱们快些走罢,误了时辰可不好。”


    “嗯,国主日夜操劳,孕育不易,如无意外,公主殿下便是下任国主,她的受洗日可不一般。”


    ……


    李怀疏尾随其后,拾阶而上,青丘国浮于云层间,上下以玉阶相连,左右有吊桥衔接,稍有失足便将跌坠下去,尸骨无存,她生怕跟丢,屏息凝神,无暇低头俯瞰,一路上倒也不觉得腿软。


    过不多时,来到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万千狐族观礼,密密匝匝,挤得此处水泄不通。李怀疏越众去往前排,与一只貌似身居高位的狐狸身形重叠,那只狐狸浑然未觉她的存在,礼乐声起,所有狐族肃然起敬,俱都跪地伏拜。


    李怀疏手提灯笼,仰视前方,纹丝不动。


    高台之上,一身姿颀长九尾展开的女子容貌与花娓相似,头束金冠,不怒自威,应是老国主花狩年轻时候。


    花狩取了条桃花枝,沾水后在襁褓中婴孩的额心处一点,漂浮在半空的仙子披帛飘飘,向她见礼,齐声道:“天尊祝贺国主喜添孩儿,特赐尊号九灵,祈愿殿下岁岁平安,与天同寿。”


    这一幕是花娉初诞,果真如花娓所言享尽荣宠。


    正看得兴起,眼前景象全都消失不见,她复又置身一片黑暗中,银蝶似有灵性,在她迷惘时乍然出现,引领她继续前行。


    银蝶振翅,时光在弹指间倏忽而过。


    九灵公主年岁渐长,李怀疏不知狐族年岁如何换算,只是观她身形以为是人间三岁孩童。


    花娉深觉孤单,日夜缠着母父再生个孩子陪伴她。


    国主疼爱她,无所不允,养育独女,丈夫已倍感头疼,他本想挣扎一番,但花狩说青丘国继承远古遗风,以女子为尊,他的使命就是与她一道孕育后代,如果连这也做不到,花狩会休他再娶。


    丈夫只得答应。


    之后诞下一子,名为花燎,头发天生赤红,似被火燎过,因而得名,性格却与名字大相径庭,稳重得令姐姐花娉十分惭愧。


    愧而不改,只好敬而远之。


    “这下该满意了罢?”花狩抱花娉在膝上,刮她鼻尖笑道。


    花娉亲昵地与母亲额头相贴,不依不饶:“不要弟弟,想要个妹妹。”


    “弟弟或是妹妹,有何不同?”


    “您说过,阿燎是男子,不能一直待在国都,待他长大会在边境划地而居,那他就不能陪伴娉娉了。”她已七岁,倾诉委屈时仍以小名自称,乌发雪肤,眼睫被泪濡湿,盈手可握的小狐尾蔫巴巴垂下,瞧着好不可怜。


    花狩拗不过她,再次有了身孕,可惜又是名男子,她为孩子取名花烬,意指男胎尽头,万望下一胎会是女子。


    也不知是否受此影响,花烬性格温文尔雅,喜着裙装,抓周之物是一盒胭脂。


    场景一变再变,花烬撒着脚丫子在草地上奔跑,银蝶掠过他毛茸茸的耳尖,从竹帘底下钻了进去,李怀疏习惯性地掀帘而入,指尖连带整个魂魄径直穿透墙体,就这样出现在了殿室中。


    花狩第四胎孕肚初显,倚着凭几处理政务,花娉着红色衣裙侍奉左右,她十几岁之龄,已初得少女模样,城府却未随年岁增长,行止间依然如旧,活泼稚拙,常常叫人忘记她长姐身份。


    “傻丫头,国主之位仅传女子,你执着于叫我再生个妹妹陪伴你,殊不知来日她会是你的竞争对手。”


    花娉倾身向她,耳朵贴在母亲孕肚上细细聆听胎动,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幼时玩具装了好几个箧筐,都是预备送给妹妹的,她喜欢什么我便送她什么,国主之位也可以予她,我以真心相待,我信她也会对我好。”


    听闻此言,李怀疏会心一笑,心道花娓确实对你很好。


    娉娉袅袅,体态婀娜,花狩唯独取长女名字时用了心思,她为第四个孩子取名花娓,意思显而易见,花娉既然圆梦,她的纵容也到了尾声,她不想再生了。


    花娓是女子,是花娉一直想要的妹妹,花娉为此欣喜若狂,但不久以后,她对这个妹妹略感失望。


    寡言少语不说,拿着几本书便能翻看一日,至夜间掌烛方动动身子,老成持重,简直是翻版的花燎!


    “你究竟是阿燎的妹妹还是我的妹妹?”花娉唉声叹气,书都拿倒了,她在自己的九灵宫中,也不知这份易被拆穿的勤勉是装给谁看。


    银蝶在此停下,围绕着灯笼纷飞,似乎是提醒她可以稍微歇一歇了。


    李怀疏理了衣摆跪坐在地,将灯笼置于手边,烛光映照她面容,和煦温暖,眸光柔软。


    她看着眼前姐妹相处的情景,自然便想起她与七娘。


    花娓从姐姐手中接过书,翻正了又递回给她,肉嘟嘟的脸蛋上浮现几分无奈,向后瞥一眼书架,欲言又止。


    最讨厌她这副犹豫不言的模样,好似自己不是她无话不说的亲姐,是字字句句都需斟酌的上官似的。


    花娉丢开书,伸指捏她脸蛋,佯怒道:“你快说!”


    “是阿燎的妹妹或是你的妹妹,似乎没有区别。”花娓右颊被她捏出了包子褶,怕疼,却不抗拒,只是探颈过去,分去拉扯的力道。


    她一脸茫然,是真的不懂。


    花娉终于泄气,松开手,盯着妹妹脸上红印,尾巴重重一甩,鼻子朝天哼了一声。


    花娓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但知道自己很想哄她不再生气,抿了抿唇,张口欲言,书架后头忽然有了动静,她揪着书页,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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