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43(二更)


    ***


    烟雨江南,春分已过、清明当前,饭桌上的菜色随着时令改变。此时正是吃塘鳢鱼的好时候,此鱼时令性极强,过了清明,油菜花开谢之后,就无人问津了。


    罗敷的饭桌上,一道红烧塘鳢为主菜,另有一碟香椿炒鸡蛋、一碟荠菜拌春笋、一碟清炒马兰头,另有银鱼莼菜羹数碗、腌笃鲜一盆、一碟子酒酿饼、一碟子方糕。


    今天她是与吕素文杨峥一块儿吃饭的。


    罗敷在去年的秋天结识了杨峥,帮他解决狄青麟后,作为交换条件,请他来帮忙再筛查一遍自己的人。筛沙子这样的事等闲是急不得的,因而从去年一直拖到了今年,才算完成。


    杨峥也正是个好样的,他敢想敢做、胆气与智慧齐备,真的拎出了不少沙子,譬如说:在石观音的那一堆弟子之中,就有两个东瀛女忍者。


    石观音乃是东瀛武士浪人天枫十四郎的妻子,其武功之中,亦有天枫十四郎的影子,她神功大成之后,便抛弃了丈夫和儿子回中原复仇。


    石观音也是天下罕见的武学天才,她将东瀛武功与中原各派各式的招式融会贯通,练就奇妙武功。这几个出身东瀛的女忍者,就是为了石观音身上的功夫而来,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石观音收为弟子了。


    只不过,石观音养徒弟实在不大用心……多年过去,这两个女忍者功夫也没练到家,又难以找机会离开大漠,因而才一直留在中原,等石观音被杀、诸弟子被柳无眉带出大漠后,二人不甘心无功而返,居然就这么留下来了……现就被曲无容统领着,经营着一条从南到北、贯穿中原的情报线。


    这两个女忍者,能在石观音门下潜伏多年不被发现,自有自己的本事,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大漠石林与世隔绝,她们不与外界交流。


    来到姑苏后,罗敷即便想禁止这些人对外交流,那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她们二人便与东瀛人搭上了线,不知在传递什么动作,动作虽然不频繁,但还是被杨峥那双豹子一样的眼睛盯住了。


    罗敷立刻将这两人拘住,也不整日殴打折磨她们以求情报,只是在其中一人面前,将手藏在袖中做兰花势,轻轻一拂,然后让另一个人瞧着这人伤势发作时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出三日,这二人就招了。


    ——她们乃是东瀛海盗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手下,此人醉心武道,对汉学与中原武术都具有极大的兴趣,听说有石观音这样的武学奇才后,便派人潜入她门下偷学功夫。


    罗敷又问:“既然如此,石观音已死,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复命?”


    女忍者回答:“家主命我等留在中原,伺机将中原武林的情报传回。”


    罗敷冷笑道:“你不要糊弄我,近来你二人动作虽不频繁,却几次向外传递消息,是要作什么?”


    九如九天垂云的谪仙神像一般,一尘不染地飘走了,十分地有风度,但半个时辰后,据玲玲的回报:他似乎又迷路了,站在花丛中一动不动,然后钻进了假山山腹之中坐着一言不发。


    罗敷:“…………”


    真是个怪人。


    第二天,他依旧若无其事地来与罗敷继续切磋,又指点了她手上的一点变化,罗敷觉得很满意。


    第三天,依旧是迷路到下午才来,继续切磋,宫九直言招式上已没有什么问题了,细心揣摩数月,就可大成,还送上了如意兰花手的心法,要罗敷细细研读。


    罗敷嘴上说着“这不好吧,无功不受禄呀!”,手却很老实地伸过去拿过来了。


    第四天,宫九没有出现,陆小凤眼下的乌青更重了,一点红沉默的坐在饭桌上,杀气无形弥漫开来,看着罗敷,欲言又止。


    第五天,宫九还赖着不走,带着一柄古朴典雅的剑来了,说要以自己的剑法来讨教罗敷的鞭法。


    罗敷:“…………”


    你终于不装了是吧。


    罗敷都觉得他这人十分诡异,明明都已经什么都干了,然后再出现时还能一副若无其事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按照他自己的计划搞什么图穷匕见……你的匕一开始就露出来了啊裹张图做什么!女忍者道:“家主要杀白云生。”


    罗敷皱眉。


    白云生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也是剑客,据说他习武的目标就是薛家庄庄主,名满天下的剑客“血衣人”。


    严格来说,罗敷与薛衣人还算有那么一点渊源,因为她杀了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不过薛衣人不知道。


    至于这个白云生……江湖上天天都有后起之秀,一年得有八百个,罗敷自己也是去年才在江湖上崛起的新秀,天天上蹿下跳搞事忙得很,许多名字听过就忘了,并不很记在心上。


    白云生想要挑战薛衣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假如他真的能杀了薛衣人,那才是一件轰动江湖、值得叫人记住的大事,他这个人也才能一战成名。


    但现在,这个人的名字从海盗石田斋门下忍者中说出,那就很令人值得注意了。


    因为这个东瀛大海盗,乃是近来在东南海域上崛起的海盗史天王的死对头。


    成为对头的原因呢,一来是海面上的利益争端,二来呢,史天王在他脸上抽了一个巨大的巴掌。


    ……史天王把石田斋彦左卫门的小老婆豹姬给抢走了,这事就发生在去岁九月。那时候,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的消息席卷中原武林,东南海域上一个海盗抢了另一个海盗小老婆的事情,自然掀不起波澜。


    另外,史天王的势力,似乎远远达不到原本世界线中的那种夸张程度,此事细说起来,与罗敷的横空出世还有着不小的联系。


    去年正月,罗敷与枯梅大师一行人讨伐蝙蝠岛,杀死原随云,这在间接上拯救了武维扬与云从龙这对难兄难弟,也令另外一个人逃脱了原本死亡的命运。


    这个人就是纵横东南海上的大海盗——紫鲸帮帮助海阔天。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他与原随云合作,后又死在原随云的手下丁枫手中,坠入大海,从此陨落。


    不过,罗敷一行人去讨伐蝙蝠岛时,竟然没顺藤摸瓜摸到他,想来是因为那时候蝙蝠岛还未成气候,紫鲸帮还没开始与他合作。


    既然没他的事儿,罗敷也就没想到他,让他一直顺利活到了现在。


    原本的世界线中,海阔天死后,紫鲸帮大乱,史天王就在这时候横空出世,收服了四散的帮众,以紫鲸帮为基础,成了称霸东南海面的一方大海盗。


    而在这个综武侠大杂烩世界中,海阔天没死,史天王纵使惊才绝艳远超海阔天,但这个原始股未入股的情况嘛……势力自然缩水一些;再来,南海诸岛之上,又有白云城主叶孤城坐镇,南海上的势力又被分去;又有小老头的无名岛隐在孤岛背后,这也是一层隐形势力。


    所以,史天王现在还远远达不到那么夸张,中原武林诸人,也对他并不看重,只有罗敷知道此人的奇异之处,她也想起了白云生与史天王的关系。


    白云生——是史天王的义子。


    这个义子究竟多大含金量罗敷不大清楚,但石田斋彦左卫门显然被史天王一个大巴掌给抽得失了智,要报复!要报复!他要狠狠的报复!杀掉史天王身边一切可用之人。


    罗敷扭头问那被废了手臂的女忍,笑道:“你是选择被这样划死呢?还是选择被现在这样痛死呢?”


    那忍者的瞳孔因惊骇而放大……她用自己十分纯熟、几乎和中原人没有区别的官话求饶道:“留着我还有用!留着我还有用!我愿为姑娘带来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情报!”


    罗敷微微一笑,匕首回鞘,道:“你果然是个求生意志很强的人,被我的这一招伤了,竟还想着要活……很好,我喜欢你。”


    随即,她甩出了一枚「万能回魂丹」,一边心疼着五万白银的价格,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地道:“吃了它。”


    ……她决定以后唬人还是不用如意兰花手了。


    那女忍当然不知晓这是什么,可现实情况不允许她拒绝,她慌忙捡起那一枚药丸吞下,胳膊上那钻心蚀骨的剧痛慢慢地平复……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罗敷淡淡道:“记住你说的话,我要史天王和他小老婆豹姬的动向,你大可以去向石田斋只说,我要对付史天王,他的情报要不要给我他看着办。至于我这一头的消息,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听明白了么?”


    女忍道:“……明、明白了。”


    罗敷又道:“这药丸并不可使你永远摆脱我的分经错骨手,你若敢背叛我……那后果,哼哼……”


    女忍慌忙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这条被杨峥摸出来的线,就算是被罗敷给续上了。


    除此之外,杨峥还摸出了另外一条线。


    ——罗园之中、玲玲手下的两个丫头,被发现是假的。


    假的的意思,就是她们的脸上带了非常细致逼真的人|皮|面|具的意思。


    这就奇了怪了,因为这两个丫头是吕素文腊月二十八时路过花街时买下的——这二人的父母都很不是东西,好好的女儿要卖去当伎女,吕素文实在看不过去,花钱将这二人买下,罗敷就放在了玲玲手下。


    这两个人有什么被代替的必要么?


    假使,是有人想要混进罗园,那么趁着罗园几次去雇丫头厨子的时候混进来就是了,何必扮演成两个小丫头呢?人|皮|面|具这种东西造价和保养可是非常费事的,舍近求远、何苦来哉?


    杨峥发现这事后,立刻意识到此事背后一定藏着什么隐秘的阴谋,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悄悄的将此事告知了罗敷。


    这件事是否能利用的上呢?她要对付小老头,小老头的确也属于海上势力……唔,把水搅混?海盗要是盯上了无名岛,那岂非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史天王也是原著中一大厉害人物,连楚留香都无法对付呢。


    罗敷若无其事地瞧着那个被如意兰花手折磨了三天、形如枯槁的女忍者,微笑着问另外一人:“我听说你们东瀛人切腹,是用一种名叫‘怀剑’的短刀?”


    罗敷面若桃花,语气温和,但只瞧那抱着手臂、苦痛万分的同伴,这女忍就明白,罗大姑娘可以温柔如仙子、也可以残酷如阎罗。


    她的心猛地一颤,嗫嚅着道:“是……”


    罗敷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黄金吞口、蛇皮做鞘,刀柄上镶嵌着珍珠与宝石,这无疑是一柄只用来装饰的匕首。


    但即便只是一件装饰品,它仍是吹发立断的神兵利器。


    雪亮的刀光自女忍面上闪过,令她忍不住瑟瑟发抖,罗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匕首,又道:“切腹有什么好?血丝呼啦的,肠肚流一地,你们东瀛人也真是牛心古怪,这般残忍的死法,竟是荣耀……在我们中原,这种法子不仅不荣耀,甚至连美观都算不上……你知道什么叫残酷的美学么?”


    女忍的嘴唇嗫嚅着,并不敢搭话。


    罗敷柔声道:“你没见过,我让你瞧瞧……少爷,给她露一手,别伤得太重。”


    一直隐在黑暗中的荆无命缓缓抬头,在那个被废了手臂的女忍面前,一步步逼近那未曾受伤的女忍,冷酷地将她划得鲜血淋漓,倒地抽搐,却明显有点兴趣缺缺,并不复以往的兴奋模样。罗敷一算时间,心里立刻浮现出了犯罪嫌疑人——小老头!


    两个丫头是腊月二十八救回来的,这就说明在腊月时,她们都还是她们,而自正月以来的这段时间,罗敷除了用如意兰花手伤了宫主之外,没惹过任何人。


    回想原本的世界线,小老头手下的隐形人,的确是会做这种事情的。


    小老头不是海盗,他是一个神秘杀手组织的头子,但无名岛上的人都得要生活、生活还很奢侈,这些东西都得从岸上运来。但凡有一条固定航线、固定商船为他们送货,无名岛就是有迹可循的,绝不可能现在还没被别人发现。


    小老头采用的法子相当奇妙,他是个精通天象的人,会提前预测风暴。


    预测好风暴之后,他会选一条商船,藏上自己要用的东西,然后令商船偏离航线撞上风暴,船毁人亡后,再令船上的货物顺着洋流飘到无名岛上。


    这法子听起来十分荒谬,但却被他完美的运用着,只是其中仍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到人力——商船怎么会偏移航线呢?船上一定有小老头的隐形人在作祟!


    隐形人会杀死正主,再扮成正主、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这与这两个小丫头身上发生的事情完全一致!


    宫主回去之后,小老头的目光果然已投向了姑苏……


    他既然没有亲自出手,要么是不想杀罗敷、要么是觉得罗敷还不配让他出手,但无论如何,这对罗敷是件好事,也让罗敷有了一个灵感。


    ——罗敷想到史天王、再想到小老头,已预备着要把这两人一块儿打包送走。


    杨峥的工作超规格完成,他本来预备要回自己供职多年的县城里去,然而吕素文却不大愿意。


    吕素文在县城的妓馆里做了十年的红姑娘,人尽皆知……烟花女子受人白眼,她并不愿意回到有许多熟人的地方去。


    罗敷也不愿意让她走。


    在吕素文来之前,罗园的大小事务本来是玲玲在负责,但玲玲年岁小,的确统筹不太来,于是常常去找一点红帮忙……一点红能帮什么忙?一点红差点没烦死!


    后来罗敷又想交给曲无容……曲无容直言办不到,她真不行。


    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腰上,他侧躺着,看起来就格外得像要把她拢到怀里去的姿势。


    罗敷吓得浑身打了个颤,立刻就要挣脱这人的怀抱坐起来,结果她只是一动,这男人立刻机警的醒来,一下子就睁开双眼,明明刚刚还在睡,双眼之中却是清明无比,在她试图钻出怀抱的那一秒,他立刻就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又垂下头,极其自然、极其亲昵地在她脖颈处蹭了蹭,细小的呼吸撒在了她的脖颈之上,罗敷浑身立刻僵硬住,一动不动地瞪着这个人。


    这男人相当英俊,鼻梁很高、双眸漆黑、下颌角的线条冷硬得像是花岗岩,但他的动作却又无辜亲昵得像只狗勾。


    他又蹭了蹭罗敷,声音有点沙哑:“主人……”


    主人……?


    罗敷可没有玩什么怪异主仆游戏的爱好好么!


    她惊疑不定地小声尖叫:“……你是谁啊!”


    抱着她的男人就忽然一僵。


    九丈萧:“…………”


    九丈萧冷冷道:“你让我加班?”


    十三幺一呆:“……啊?九师兄?”


    宫九一边撒币一边狂吼:“你要多少……嗯……都给你……打我!快打我!”


    九丈萧被撒了一堆币,看在币的份儿上,加了一次班,宫九十分心满意足。


    九丈萧神色自如。


    荆无命折磨人是为了快乐,获得不了快乐反被别人快乐到他就会被气到,九丈萧不会,他搞刑讯就是为了工作……对方的反应是爽还是不爽,并不重要。


    楚留香嘛,楚留香心理素质极佳,陆小凤大半夜被宫九骂了第二天会气呼呼的,楚留香根本看不出端倪来,每天神色如常。他见了宫九还会含笑点点头,十分有涵养地叫一声“九公子”。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失了智的宫九骚扰过。


    荆无命和罗敷这对野鸳鸯呢……宫九意外的喜欢搞一点欲盖弥彰的幺蛾子……比如说“讨教鞭法”、“讨教剑法”、“三个人一起讨教”什么的。


    荆无命每次想拔剑划他血口子,都会很纠结……最后默默地把剑收回去,不想让这个变态如愿。


    如此赖了大半个月,他终于走掉了,罗园诸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里祈祷这神仙可别再回来了!


    第 132 章   44(一更)


    ***


    小老头看起来暂时没打算动罗敷。


    但罗敷可会因此而松一口气,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得过且过,她的作风一向都很直接——什么?我得罪你了?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你好咯~


    况且,两个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失踪了……


    说是失踪已经很委婉了,隐形人既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了她们,当然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们永远不会出现在人前。


    罗敷不动声色,将这件事告知于曲无容,让曲无容暗中监视她们的动向,自己这一头的动作也隐秘的进行着。


    三月初,罗敷接到了幸子和花子的情报。


    幸子和花子就是那两个被东瀛大海盗石田斋派来卧底的女忍者,她们告诉罗敷,史天王的义子白云生,已秘密向“血衣人”薛衣人下了战帖,预备在四月初一领教薛衣人的高招。


    罗敷眯起了眼睛。


    一般来说,这种年轻人挑战年老的成名高手,多是为了一举成名,因而下战帖这样的事,都要闹得人尽皆知。毕竟年轻人嘛,赢了,那是一本万利、一战成名,输了也不丢人。


    所以已成名的高手会很烦、非常烦这样源源不断凑上来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后起之秀”,有些人会采取硬性解决办法——譬如西门吹雪,谁跟他比剑,输了就是个死。


    薛衣人年轻时凶性很大,他之所以号称“血衣人”,是因为他杀人之后,会将自己溅上敌人鲜血的那件衣裳收藏起来,此人锋芒毕露时,鲜少有人敢略其锋芒。


    上了年纪之后,他的为人倒是宽和了一些、没有当初那一股可怕的血性与锋芒。然而薛衣人大名坐镇薛家庄,仍令人不敢逼视、不敢轻佻的去挑战。


    这白云生却不是为了踩着前辈的头上位来的,他只秘密下了战帖,显然是不愿让他人知晓,只为剑术上的切磋,倒也是个磊落的人,与当初郭嵩阳决战李寻欢时的做派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嘛,人才不人才、正派不正派,对罗敷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他是史天王的义子,那就是罗敷的敌人,对敌人,她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隐形人的事情给了她一点灵感,她已想好了注意,令幸子和花子严密监控白云生的动向,实时回报。


    另一边,她找上了陆小凤,要陆小凤去帮她请一个人来。


    上鲜少有什么表情,瞧上去有些冷漠,这种冷漠的神色与缠眷的动作便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他垂下头,后知后觉的看了看他自己的手,他的手惨白、修长、骨节分明。


    他沙哑地说:“你……你认不出我了。”


    罗敷:“?”


    等一下,为什么感觉他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而且我的狗呢,我那么大一只狗呢!


    她正要开口,却忽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被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探出了头,那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有些沮丧地一甩一甩,颜色是罗敷极其熟悉的银灰色,蓬松的散发着甜香的犬用沐浴露的味道。


    这……


    就这么大一个被子,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这里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下一只大狗的。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一把把被子掀开……然后就看到,这尾巴是从男人的尾|椎骨位置上长出来的,与此同时,她当然也看到了别的东西,熟女罗敷挑了一下眉,不声不响、十分淡定地把被子重新盖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就呆滞了半天没说话。


    她脊背如青松一般笔直,面容姣好、神态高傲而潇洒,足底踩着一双青缎官靴,手中摇着一把玉骨绢扇,神情自若地走在姑苏街道上,绢扇上挂着金镶白玉的扇坠儿,真是数不尽的风流与富贵。


    此女年纪不大,来头却实在不小,她乃是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最宠爱的小孙女,人称“火凤凰”金灵芝,金大小姐是也。


    金大小姐这两年着实有一些精彩的故事,她讨伐过蝙蝠岛、也见过女魔头石观音,还帮助自己的好姐妹罗敷套路过她的男人——那个脑子不大正常的金钱帮前第一杀手荆无命。


    就是决战紫禁之巅的时候,金灵芝被奶奶给扣在家里了……


    之后她听说了太和大殿上发生的精彩场面:一剑阻止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角色少年飞剑客,还有那如九天仙女下凡尘一样的华阳郡主闪亮登场……


    金灵芝简直目瞪口呆!


    芙芙,你……你是不是也太会给自己找排面了!


    金灵芝很后悔、非常后悔没努力翻墙偷偷溜走。


    今年过完年,她那慈祥爱笑的奶奶看完她花了大半年苦练的“回风舞柳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同意让她出门去玩耍了。


    出门之前,金太夫人还唠叨了一大堆“出门要稳重、不要逗猫遛狗”、“遇到搞不定的对手千万别隐瞒自己身份,抬出奶奶来”之类的话。


    金灵芝:“嗯嗯嗯!”


    然后飞快地就跑了。


    她是今天才到姑苏的,正好瞧见了清明出游的盛景。金灵芝慢慢地走在街上,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脚步又轻快、又矫健,买了一个松花团就站在路边吃了,心中又想着:“今天见了芙芙,也要让她瞧瞧我苦练的回风舞柳剑!”


    这么想着,心情愉悦,一边摇折扇一边往前走……折扇一摇,她在人流中与数人错身而过,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瞧,那金镶玉的扇坠儿已然不见了!


    金灵芝脸色立变,霍然回身!


    人流无半分异常,谁也不会在脸上写着“我是小偷”。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火凤凰金灵芝的扇坠儿,此人或许并不能被称之为“小偷”。


    要知道,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快网张三曾对金灵芝紫金冠上的珍珠起过兴趣,也的确得手了,但金灵芝立刻反应过来、立刻锁定了正确的嫌疑人。


    此刻,她却完全不知晓到底是哪个人偷走了她的扇坠。


    此人是小偷,却也是“偷王之王”。


    路边蘸饱了浓墨的酒旗迎风飘荡,送来清脆的“叮咛——”一声。


    一卷孔雀绿袖垂下来,日光滚过,衣袖上的凤尾纹闪耀着金光。


    云鬓高堆、黄金偏凤,罗敷的衣袖与酒旗一同飞扬起来,她站在屋顶之上,笑容被日光照亮,也将整条街道照亮——


    “天下第一美人”的宅邸就在姑苏,罗敷时常高调出游,姑苏人对她时不时的美艳亮相已熟悉得很,来姑苏游玩的外地人瞧见她,倒是很高兴,与友人便窸窸窣窣起来,话里话外,都拿她当个景点看,看过就算打过卡了!


    罗敷微笑着瞧着金灵芝,手上一闪,指尖夹着一颗圆润如明月般的南海珍珠。只听她朗声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我用这颗珍珠来换扇坠如何?”


    话音未落,珍珠激射而出,直冲着隔壁酒肆的一个苦着脸的小厮而去!


    众人大惊!


    这小厮哪里像个会武功的人?珍珠饱含劲力,这泼天的富贵他能接住么?他不被打得满脸花都算好的了!


    那小厮动也不动,劲风扑面而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起,眼见就要把他打得满脸花……小厮却嘻嘻一笑,伸手一拂,珍珠已被他夹在两根手指之间。


    那小厮笑道:“算啦,大水冲了龙王庙,珍珠我也不要、扇坠我也不要咯。”


    你的狗突然变成男人该怎么办?


    罗敷感觉头晕。


    这头晕倒也不全是因为狗勾变男人导致的,她本来今天就有点发烧,一觉醒来,还遇到这样大的刺激,当肾上腺素褪去的时候,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便重新袭来,令她觉得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被他牢牢的抱住,反正也推不开。


    得知对方是自己养了好几个月的宠物,她心里就没有那样多的警惕了,晕乎乎地躺着,狗勾变成的男人十分自来熟的上来亲她的额头,嘶哑地说:“你身上好烫…”


    罗敷口齿不清:“发烧了。”


    面容英俊冷漠的男人歪了歪头,有一种不符合他长相的乖顺气质,他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慢慢地下|床,去客厅的抽屉里乱翻一通,带着退烧药和温热的水回来了。


    在犬类里,它当然属于最威风、最漂亮的那一类狼犬,变成了男人之后,也属于男人中最强壮、最富有力与美的男人,他的腹部有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像是狰狞的长虫,爬在他劲瘦而有力的身躯上,一直没入草丛之间,他也像只犬类一样,毫不在意地走过来,罗敷看了一眼,倒是不知道眼睛该怎样放了。


    毕竟狗勾都是浑身覆盖着皮毛嘛……穿衣服的狗勾,其实它们自己没有这个意识,而是主人的一些恶趣味。


    罗敷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没有这种恶趣味……不过再转念一想,唔,要是她恶趣味地给狗勾穿什么格子裙女仆装之类的,那它变人岂不是……啊啊啊脑子要炸了不要再想了!


    至于司空摘星……他就是手痒。


    不知道为什么,司空摘星这个人的经济状况与他的损友陆小凤很像,就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怀揣万两银票,不好的时候,那是吃完阳春面的钱都没有。


    所以他还接委托,别人委托他偷东西他就去偷……这个样子。


    这一次,罗敷就有私活儿要委托他做。


    陆小凤来找他的时候,他正穷呢,一听陆小凤说话,立刻捧着脸:“哇,华阳郡主诶,我是不是可以吃到软饭了~~”


    陆小凤:“…………”


    陆小凤狂翻白眼。


    司空摘星正是因为这个来到姑苏的,与金灵芝的摩擦,不过一个插曲罢了。


    金灵芝也表现的相当宽容了——偷王之王,她对这个人感兴趣,更对罗敷为什么找他感兴趣。


    曲无容在罗园中控住那两个隐形人,罗敷就把司空摘星带到薛衣人留下的据点酒家之中谈话,众人围坐饮茶。


    人把她从被窝里捞起来,让她窝在自己滚烫的怀抱里,很贴心的给她喂药喂水。


    罗敷:“你还……懂得挺多?”


    男人说:“电视上说的。”


    罗敷:“…………”


    罗敷:“谢谢……呃,你叫什么?”


    男人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出一种独属于犬类的茫然:“主人……你不要叫我宝贝么?”


    罗敷:“…………”


    罗敷缩在他怀里,浑身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场面当然是极具荷尔蒙的,事实上,他身上充满了一种矛盾的男性魅力,富有力量却乖顺无比,这种气质在真正的人类男性身上基本是不存在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身上便具有了一种懵懂的吸引力。


    罗敷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张了张嘴,宝贝两个字却怎样都叫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宝贝……这不是一个名字。”


    司空摘星爽朗地道:“好!老板大气!这活儿我接啦!”


    陆小凤:“…………”


    陆小凤狐疑道:“……你最近很穷么?怎么见钱眼开的?难道欠了巨债,要不要求好哥哥我一声,我来帮你还点?”


    司空摘星不理会陆小凤,继续道:“我还可以附赠罗姑娘一张和陆小凤喝酒的时候必备的面具。”


    说着,他的手轻轻朝脸上一抹,整个人如川剧变脸一般,立刻换了一张脸——脑袋大、脖子粗,眉眼之中和陆小凤有五分相似,活脱脱一个中年发腮版陆小凤。


    中年发腮陆小凤:“乖儿子,还知道给你爹钱花,真乖。”


    陆小凤:“…………”


    罗敷:“…………”


    金灵芝:“…………”


    荆无命:(根本没在听人说话)


    陆小凤:“你去死吧!”


    司空摘星手一拂,那张脑袋大脖子粗的面具就被他收回去了,露出一张清秀瘦削的脸来,微笑道:“那么,罗大姑娘想要谁的面具呢?”


    他方才那一手,当然不只是单纯为了占陆小凤的便宜,也有在罗敷面前显摆一把的意思在。


    罗敷十分叹服,爽快地道:“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一共要两张。”


    司空摘星道:“好说好说!”


    五天之后,她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两张面具。


    戴面具和摘面具都是技术活儿,司空摘星附赠了一本使用说明,楚留香也很精通易容术,顺便帮罗敷调整试戴。


    镜中出现了一张女孩子的脸。


    罗敷生得妩媚艳丽,这张女孩子的脸却是清秀可人的,她耷拉下眼睛时,简直就像个小可怜,她身上穿着彩绣辉煌的衣裳时,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又像个真正的公主殿下。


    这张脸当然就是小老头的女儿——宫主。


    罗敷很愉快地拍拍手掌,道:“走,我们去替宫主耍耍威风,拉拉仇恨!”


    第 133 章   45(二更)


    ***


    富贵客栈是一间很大的客栈,除了正院里数间上房之外,还格外修了好几个跨院,每一间跨院都是一正两厢格局,正房一明两暗做三开间儿,院中一颗梨花树。


    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梨花落雪,似烟尘、似霜雾、似玉屑。


    梨树下站着一个白面书生。


    斯斯文文、秀秀气气,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手中一柄不算昂贵的纸折扇。


    他就是白云生——大海盗史天王的义子白云生。


    史天王的名字还未威镇中原,这是因为东南海面上的事情总归远离中原腹地上,再者,史天王如今的势力还远远称不上是纵横四海。


    不过,这不要紧,白云生并不是爱名的人,也不喜欢把“你知道我爸爸是谁么”这种话挂在嘴边。


    他此次前来松江府,是为了和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切磋剑法。他秘密地下战帖、秘密地前来,无论输赢,本就不想在江湖上惹出什么风波。


    人说:“罗敷。”


    罗敷:“你的名字?”


    他点了点头。


    罗敷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又抱紧她蹭蹭,这动作太超过了,罗敷眼睛一瞟,又很快把目光收回来,推推他,说:“我好累……”


    狗勾说:“嗯。”


    然后,他就又殷勤、又小心地把她放下,又伸手帮她捻被子,最后十分自然地从另一半上来钻进被窝,按照平时的方法抱住她,十分自然……但也不那么自然。


    毕竟……犬类对于自己是很诚实的,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罗敷忍不住想要是她这几个月不那么忙,能抽出空来去给他做手术会怎么样……又觉得这想法现在好像很危险很不道德。


    她有些不自然地挣扎了一下,对方在她身后嘟囔了一句主人,她就硬不下心肠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了。


    等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感冒药的效果已经发挥出来了,她的头好像没有那样晕了,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一点,感官慢慢地回来,她忽然感觉好像有那样一点不对,身子试着动了动,腰上那只手忽然一下子扣紧了她,身后的罗敷闷哼了一声,有点不对劲。


    ——她空手接白刃的功夫竟很不赖。


    只是,在她的双手去攫白云生的纸扇时,白云生的人却已消失在了原地。下一个瞬间,他的一根手指伸出,好似一个大哥哥在面对自己撒娇的妹妹时,无奈地伸手,要去点一点她的额头。


    可这是要命的手指头!


    这女孩子的脸上却仍挂着淡淡的笑容,她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抬起来了,指尖做出奇妙的变化,纤纤好似兰花,白云生一瞧见她的兰花手势,脸色立变,那一根指头“唰”的一下就缩回去了。


    这时,他才瞧清了这是怎么样一个女孩子。


    她生得倒也不是十分美貌,然而腰纤腿长、神情倨傲得好似个公主,又经不住让人想到了花孔雀一类的动物。


    花孔雀笑道:“哪里来的酸秀才,大半夜的吟什么酸诗。”


    白云生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他瞧着她,也不说废话,很直接地道:“如意兰花手?好功夫。”


    花孔雀淡淡道:“你的眼力倒是不错,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好功夫,这不过是如意兰花手中最简单的一招罢了。”


    白云生负着双手,沉吟道:“中原武林,这门功夫失传已久了。”


    花孔雀笑道:“喂,你这人废话这样多,是不是不敢动手了?”


    白云生淡淡道:“你要同我动手?”


    花孔雀道:“不错!”


    她似乎是个很沉不住气的人,话音未落,她已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迎风一抖,软剑笔直,森森寒光随即化作一泓秋水,朝白云生疾风骤雨一般地刺出了七剑。


    白云生厉声道:“来得好!”


    他的掌中也多了一柄青光莹莹的剑,与对方的杀气绞在一起,劲风自双剑相击的地方爆发开来,激的一树梨花簌簌抖动,仿佛下了一场新香雪。


    香雪之中,二人急速对招,二十招眼花缭乱,白云生陡然发现,此人的剑招……居然有点像薛衣人!


    天底下有许多剑法都是杀人之剑。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清淡自然、虚实变化,杀人于无形;白云城的叶孤城,一手天外飞仙,辉煌若雷霆,亦是杀人的好剑。


    薛衣人的剑法不同,他的剑既不是清淡自然的、也不是辉煌浩大的,他的剑只是有效而已。


    简单、朴实、无华,连变化都很少,只是有效,非常之有效!


    这不对劲……


    现在他是个男人,已经不再是只狗勾了。


    但他很显然还保留了很多犬类诚实的习惯与反应,罗敷一动,对方的手就紧紧地禁锢着她。他的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薄唇中低低地叫着她,声音既哑、又低,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狗勾偶尔汪呜汪呜的那种撒娇声。


    她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他正死死地盯着她,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他的尾巴很急切地在摇动,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像自己的主人要求些什么。


    罗敷忍不住笑了,说:“宝贝,你怎么了?”


    罗敷嘶哑地说:“我……”


    他漂亮又风情的主人就伸出自己的纤纤手指,自他的喉结上轻轻刮过,激得他的脖颈起了一片小疙瘩,她唇角带笑,又说了一遍:“宝贝,你怎么了?”


    他已发现,这少女的剑势虽然与薛衣人的剑势有七分相似,但却只得其形,未得其魂。


    白云生不免有些轻视她。


    这少女竟也有些瞧不起白云生,口中冷笑道:“哦,史天王的功夫也不过如此嘛……你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只不过是来自东瀛岛国的一些小玩意儿。”


    白云生道:“你认得我?你来寻仇?”


    少女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认得?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白云生冷笑道:“难道你以为自己是个公主?”


    少女的笑声忽然又如银铃一般响了起来,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说罢,她的软剑一抖,陡然间变了一种剑法!


    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她的剑一招接着一招,令人根本透不过气来,白云生心下一惊,发觉她在剑法上的造诣竟比他想象的高很多……他不敢托大、认真应对,却又陡然发现——这根本不是剑,这是刀,一种似剑非剑的斩字诀刀势!刀势中亦有东瀛武学的影子!


    二人身形交错,各自站定。


    “当哐——”


    这是白云生右手上紧握的剑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剑是剑客的生命。剑客可以不拔剑,但拔出的剑却不能掉落在地上,因为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这都意味着死亡。


    白云生还活着,他并没有死去,可他接下来的人生与命运,是否会比死亡更加悲惨呢?


    花孔雀一样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淡淡地瞧着白云生因痛苦而痉挛扭曲的面庞。


    他的左手已废了,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右手也垂在身侧,手腕颤抖着往上抬去……只听他闷哼一声,右手无力地又落了下去,竟然连抬都无法抬起来了!


    ——方才二人身形交错时,双剑相击,她的剑势有雷霆万钧之势,千斤般的重量使得白云生的剑身、剑柄还有虎口全都在震,令他的右手有一瞬间的发麻。


    随即,她的左手抬起,纤纤玉手在月光下宛如冰雪兰花,扣住了他右手的腕脉,轻轻那么一拂。


    白云生却只能看着、只能绝望的看着——因为他的右手震得发麻,被她的剑势缠得无法反击,而他的左手刚刚中了这可怕酷烈的如意兰花手,动都没法子动一下,更莫说抬起来去阻止她的动作了!


    于是乎,白云生的右臂也被这恶魔之手轻轻一拨,经脉彻底错乱,永永远远也拿不起剑了。


    白云生那斯文而秀气的面庞,已被悲愤、绝望与仇恨而覆盖,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角一颗颗沁出、一颗颗流下。


    他的表情抽搐扭曲着,花孔雀少女凝视着他修罗一样的面容,却嫣然一笑,道:“你这样的表情真是可怕死了,还是方才那样比较好,虽说是个爱念酸诗的秀才,不过倒也俊秀哩。”


    白云生惨呼道:“你——你这魔鬼——!为什么……为什么?!”


    花孔雀少女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双眸中却流露出了残酷的愉悦来,她斜睨着白云生,淡淡道:“你要问我为什么要用如意兰花手废了你?其实也不为什么,更与仇恨无关,只不过是因为我喜欢看罢了。”


    白云生怔住了。


    这一场剑招之间的对决,先前还能边打边说,现在却展现出了极其凶险的一面——原来她方才之所以表现的平平无奇,正是因为她对薛衣人的那一套剑法不大熟悉!


    花孔雀少女的唇角勾起了残酷而诡秘的笑意,剑招滔滔不绝、如银河倒泻一般淹没白云生!


    白云生厉声道:“来得好!”


    他既以薛衣人为挑战目标,剑法就绝不会弱!


    可是——真正的杀招真的是剑……或者刀意么?


    那复杂诡秘的剑法带起了劲风,使得她的大袖如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遮挡住了袖中那只纤纤玉手,这玉手做出了复杂的变化,好似空谷幽兰,稳准狠地攫住了白云生的左臂,轻轻那么一拨——


    白云生惨呼一声,整个人凌空掠起,向后急退。


    花孔雀少女厉声狂笑,剑已削上白云生持剑的右臂!


    “锵——”


    这是双剑相击时发出的声音。面前的少女面容姣好,一把纤腰盈盈一握,却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残酷的魔鬼。


    这江湖上果然是卧虎藏龙的,他本以为劫掠海船,逼男人跳下大海、把女人转手卖了就已经是很残忍的做派,却没想到武林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做派!


    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白云生惨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来杀了我?”


    花孔雀少女笑道:“我要杀你,方才为什么不直接拧断你的脖子呢?之所以不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我这如意兰花手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用,一旦用出来,就很想瞧瞧伤势发作时是什么样子……你猜猜看,一个时辰后,你会不会满地打滚,涕泗横流?”


    ——分筋错脉的苦痛会永不停歇,除非他把自己的两条胳膊全都剁了。


    白云生面如死灰,整个人好似都已死了。


    花孔雀少女又笑道:“不过呢,你还不够英俊,不值得我和你呆一个时辰,这样吧,你不要走,一个时辰后我再来瞧你,好不好?”


    白云生双目血红,死死地瞪着这少女,一字一句道:“今日你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白云生终其一生,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少女哈哈大笑,狂妄地道:“你杀我?你想怎么杀我,用嘴巴咬死我么?”


    话毕,她的身影已不见了,唯有地上的一层香雪,与白云生被废掉的两条手臂,能证明这魔鬼般的少女曾经来过。


    ***


    这魔鬼般的少女正大摇大摆走着夜路。


    漆黑的小巷中,忽然伸出了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闪电般地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入了黑暗之中。


    少女小小地惊呼一声,十分夸张地挣扎扭动起来,道:“救命……有变态!有流氓!救命呀~~”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这花孔雀般的魔鬼少女,自然就是罗敷本人。


    罗敷请来精通易容术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制作了一男一女两张面具,女的这张,就是牛肉汤宫主的脸,方才罗敷正是扮成宫主去找白云生麻烦的。


    薛笑人是薛衣人的弟弟,他的剑法与薛衣人剑法的神韵有七分相似,他教出来十三个徒弟,在剑法上也与他有那么几分相似,罗敷请一点红教了她几招,上场对阵白云生。


    怎么现在欺负起人这么得心应手面目可憎呢……一定是荆无命这天生坏种带坏了芙芙!


    金灵芝心情很沉重的如是思考道。


    不过,史天王的事迹金灵芝也有听闻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东西……他的义子能是什么好玩意儿?这样废了他,还是很大快人心的!


    金灵芝很快从复杂的思绪之中摆脱出来,双眼又变得亮晶晶了起来,握拳道:“接下来呢?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罗敷笑道:“当然是去拜访薛家庄咯……”


    罗敷垂着头,接着道:“我找司空摘星做了两张面具,第二张……这不是还没用么?”


    说着,她盈盈抬起头来,让黯淡月光落在她脸上,荆无命正好垂下头去瞧她,好一张双颊嫣红……胡子花白、四五十岁的白痴国字脸啊!


    这张脸自然就是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的脸……至于为什么双颊嫣红呢,这是因为薛笑人以前在人前是扮白痴的,喜欢在自己那张四五十岁的老脸上涂胭脂……


    荆无命:“…………”


    荆无命面无表情,似乎连一点心理波动都没有,但罗敷却很清楚明显地瞧见他胳膊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


    第 134 章   46(一更)


    ***


    白云生与薛衣人约定,于四月初一在薛家庄决战。罗敷废掉白云生双臂,二人的决战之约自然作废。


    她没有继续理会白云生,但让幸子与花子继续回报关于此人的消息。


    第二天,白云生自富贵客栈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两面衣袖被风吹拂时,轻飘飘空荡荡,原来他已经听从了罗敷的建议,将两条胳膊全齐根砍掉了。


    带着两片空荡荡的衣袖,他还是进了薛家庄——在薛家庄里谈了什么,这就不是幸子与花子能够打探到的了。


    但罗敷大致也能猜到白云生去了要说什么。


    罗敷故意在白云生面前露了一手薛衣人的剑法,又露了一手更为精妙、融会贯通的杂糅武学,还使出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如意兰花手。白云生只要不傻,都能明白这里头是有事的。


    他是史天王义子,以往在海上也不知道干没干烧杀抢掠的事情。但在面对他所敬仰的剑客薛衣人时,想来也有几分神交的真意,此事与薛衣人有关,他必要上前知会的。


    况且,他恨“宫主”恨得发狂,发誓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杀她。眼下,线索只有薛家庄与东瀛武学两条,从薛家庄入手较为清晰容易。


    这都在罗敷的算计之内,她令幸子花子继续从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手中拿情报,她要史天王和他小老婆豹姬的情报。


    接下来的计划,就是套路薛衣人。


    罗敷对薛衣人一点好感都无。


    诚然,他是剑术名家,“血衣人”的大名曾纵横中原,他的人也不坏……最起码,他弟弟薛笑人搞出来的事情,他是完完全全不知晓的。


    但一想到前年的那个时候,一点红血淋淋地跪在地上,眸中充满绝望与血泪,那凄惨的模样与傲然赴死的决绝……罗敷就恨透了薛笑人。出于一种恨屋及乌的原因,她对薛衣人也并不友好。


    去年,她利用金钱帮杀死了柳无眉与李玉函夫妇二人,气得李观鱼当场活了,带着他的一众好兄弟就去找金钱帮的麻烦。


    今年,她预备将这计谋在薛衣人的身上再使一遍,完全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至于如何去使这计谋嘛……装鬼!


    半天后,罗敷站在浴室里,准备洗澡。


    其实她有些不太好站的,只是因为罗敷在,他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去开淋浴的开关,温度适中的水自蓬莲头上倾泻而下,化作细细密密的雨、化作氤氲湿润的雾,将两个人完全打湿。


    罗敷身量修长,于是就看起来好像是要把她完全挡在墙角,一种奇怪的、被控制的感觉自罗敷的心里升起,她实在没力气计较这个,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很安静、很耐心地帮她洗澡,那只箍着她腰肢的手臂紧实有力,紧紧地搂着她,撑着她,绝不会让她摔着。


    狗勾似乎总是让人很安心的。


    罗敷困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任由他忙前忙后,他之前一直都在浴室门口等着她洗完澡,她洗完澡之后裹浴巾吹头发什么的,它都蹲在一旁昂着头看她,所以现在所有的事情做起来都很顺当。


    吹完头发之后,他殷勤地横抱起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她塞进了被窝里,然后又非常自然地从另一侧钻进被窝,心满意足地抱着她蹭一蹭。


    罗敷忍不住笑了,又嫌弃一样地推推他:“你的头发还湿着。”


    罗敷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想要甩头,被罗敷一把抱住了脑袋。


    ***


    薛家庄依山而建。


    山里常年多雾,山巅隐在云后,云雾交织,使得薛家庄常年笼罩在一层潮湿而清新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人居所。此时正值阳春四月,万物竞苏、百花齐放,然薛家庄内却无一点鲜艳的颜色,一草一木皆有古拙之意,深深浅浅的绿蔓延整个山庄。


    雾气令罗敷忍不住想到了玉罗刹。


    ——宫九赠送的玉蟠桃果然是好东西,吃上一枚玉蟠桃,她的内力瞬间增进了十年功力。


    十年看着虽少,但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她如今才几岁呢?


    她很是喜欢玉罗刹的那一身雾气,瞧见了薛家庄夜半的冷雾,便忍不住想:有这暴涨的十年功力,说不定我也能搞出一身护体雾气来,玉罗刹的武功与她同出《大悲赋》,想来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薛家庄很大,但薛衣人的卧房却很好找,罗敷来的时候,正瞧见薛衣人的儿子薛斌自正屋中给老父请安离开。


    罗敷闭住呼吸,又耐心地等了好久,一直等到半夜里,她才飘飘忽忽、鬼气森森地摸进了薛衣人的门。


    屋子里黑漆漆的。


    薛衣人只穿着里衣,正躺在榻上,即便罗敷已很小心很小心地进来,发出的动静非常之小,这榻上的老人还是霍然睁开双目,爆喝一声“何人夜闯!”随即,剑光森寒,一剑戮来,砭人肌骨的剑气已拂面。


    这是罗敷第一次瞧见薛衣人的剑。


    人们都只听说过薛衣人的剑法有效,却不知道是如何的有效法,他已退隐多年,剑法只剩传说。


    这传说中的剑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剑招之中却有着绵密与滔滔不绝之意,随时都可张开一张剑网,将对手绞死在里头。公孙兰的剑器舞也是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快的,但里头的复杂变化比薛衣人多很多,复杂的变化一多,实在的杀招就少。


    薛衣人不同,他的剑招之中是没有专门扰乱他人耳目的奇诡复杂的。


    他大约是存着活捉之心,因而一上来并不是杀招。


    罗敷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挡、去躲、去反击,却硬是强忍着这种冲动,生生瞧着薛衣人的剑刺向她的肩胛骨下方……然后,飘忽而过。


    薛衣人怔了怔。


    在比武之中发怔乃是大忌,这种低级的错误,本来绝不应该发生在薛衣人身上的。


    ——易容术中也包含着改变身形体态与说话声音的部分。身形体态的部分,罗敷努力学了,叫楚留香帮忙弄了;说话声音的部分,她没听过薛笑人在家时装白痴用的语气,只好努力回想薛笑人死之前是怎么说话的,又弄得不男不女,故布疑阵。


    薛衣人如遭雷击。


    孔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①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不信鬼神,倘若真的不信鬼神,认为鬼神不存在,那么对祖宗的血食祭祀就失去了最根基的理论基础。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谈论鬼神、对鬼神敬而远之。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左轻侯的女儿为了逃婚,与神医张简斋一起,弄了一出“借尸还魂”的大戏,也成功骗过了左轻侯。


    这里虽然是武侠世界,装神弄鬼的空间还是很大的。


    薛衣人本来不信,现在却也不得不信。


    ——某种意义上来说,罗敷现在真的是鬼。


    薛衣人盯着弟弟飘飘忽忽、不甚真切的脸,颤声道:“笑人,你……你已经……”


    “薛笑人”却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剖白道:“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的剑法练得再好,也无法超越你,别人提到我,只会说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我恨你……”


    薛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冻结。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所以你才会疯……”


    “薛笑人”桀桀怪笑道:“不,我没有疯,我只是无法在清醒的面对你……你知道我背着你搞了什么样的事么?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薛衣人蓦地想到了白云生说过的话,据白云生所言,那个废掉了他双臂的女孩子,手上的剑法与他有七分相似。


    他没有徒弟,习得他剑法精髓的人就是他的弟弟。


    薛衣人道:“你秘密收了徒弟?是个女孩。”


    “薛笑人”的双眸忽然之间好似红得要滴血。


    他厉声尖叫:“你居然说她是我的徒弟!你居然说她是我的徒弟!!”


    薛衣人动容道:“是她害了你?!”


    “薛笑人”道:“我已死了……他们在……收集天下武功……隐形人……他们是隐形的人……”


    薛衣人道:“……隐形的人?”


    可他无法不怔,因为他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剑刺入此人的肩胛,却只觉得好似刺入了一片粒子组成的雾气中,一点实感都没有。


    他发怔的这一刹那,对方居然也没有还手。


    他只是用一种似男似女、似喜似悲、飘飘忽忽、如泣如诉的声音幽幽地道:“哥哥……”


    一阵恐怖的颤栗自薛衣人的脊背急速蹿起,打在他的头皮上,令他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他霍然抬头,飘忽的雾气之中,是鲜红的衣裳。


    他瞧见了一双狰狞可怕的虎头鞋,瞧见了红衣中的金镯子,还有那张滑稽而白痴的老脸,双颊涂着夸张的红胭脂,双眸却透出了刻骨的仇恨!仇恨!


    他怪笑着,身子飘飘忽忽地在穿过了薛衣人的剑,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他说:“哥哥,这剑杀不了我……要桃木剑……桃木剑……”


    薛衣人悚然道:“笑人?!你……不!何方妖孽,装神弄鬼!”


    他再次刺出一剑,这一剑却比之前的那一剑要犹疑许多。


    罗敷依然没有躲,只是桀桀怪笑起来,笑声不男不女,只隐隐有一点薛衣人熟悉的弟弟的声音。


    “薛笑人”道:“人……皮……面……具……”


    一阵寒风忽然吹过,门与窗都吱呀作响,薛衣人只眨了一下眼睛,那飘飘忽忽的红衣影子,就慢慢地飘出了门。


    薛衣人心下一急,疾行几步,伸手去抓那红衣的影子,影子却如雾气一般散掉了。


    薛衣人眼睁睁地瞧着弟弟的身影远去,一动不动地立在门槛前,吹了半夜的晚风。


    隐形的人……隐形的人,收集天下武功……


    枯坐一夜过去,他已做出了决定。


    他预备着先暗自摸排自家,但莫要打草惊蛇。与此同时,广发请帖,请江湖上的老少高手来薛家庄论武,以他的名声与地位来说,同辈的高手一般也不会不给面子。


    等人都到齐了之后,先确认这些人没有被替代,再将此事道来,众人一起商量个法门出来。


    这件事的确不是他一个人的能量能解决的事。


    此事想定之后,薛衣人提笔写下请帖,要邀请的人他心中都有数了,老一辈的高手,南少林天峰大师、华山派枯梅大师、武当木道人、拥翠山庄李观鱼、金钱帮上官金虹、“老伯”孙玉伯……


    年轻一辈的高手,姑苏罗园的罗敷、江南花家花满楼和陆小凤、盗帅楚留香、无垢山庄连城璧,精通易容的高手还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和那个叫苏蓉蓉的小姑娘……


    四月初二,“血衣人”一反常态,高调广发请帖,请天下英雄五月初一共聚薛家庄,以武论道,共襄盛举!


    与此同时,罗敷也委托一点红秘密到了保定,潜入金钱帮中,与冒牌上官金虹相见,要求他赴约而行。


    去年十月,罗敷杀死真正的上官金虹,但这件事至今仍是秘密,世人仍以为上官金虹还好端端地待在金钱帮总不之中。


    金钱帮中的这个“上官金虹”,乃是上官金虹提前准备好、掩人耳目用的傀儡,如今已变成了罗敷的傀儡。


    知道这秘密的,只有罗敷、荆无命和她最信任的好友们。


    “上官金虹”虽说是她的傀儡,但罗敷很明白,金钱帮不能多用。


    金钱帮之所以对她有用,正是因为去年她和上官金虹闹成死仇,江湖上无人会相信他们之间有秘密的关系。所以在方玉飞的阴谋中,罗敷才能利用金钱帮很快脱身。


    方玉飞事件结束后,罗敷再也没有要求这个冒牌上官金虹做些什么,反倒是帮他摆平了几件麻烦事,让几个怀疑他的帮众神不知鬼不觉的归西。


    虽然如此,“上官金虹”还是引发了一点隐秘的怀疑。


    问题就出在上官金虹临死之前设下的“暗度陈仓”计谋上。


    那个时候,上官金虹是高调宣布要决战李寻欢的!


    在明面上来看,上官金虹决战李寻欢,却被不知名人士送来上官飞的兵刃,想到儿子的死,一代枭雄也不免心下大恸,厚道人李寻欢主动提出延期,上官金虹答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五月初一,你我共同做戏,于薛家庄山下,只肖的你将我打伤,金环之威重现江湖,自然无人不服你。


    “上官金虹”能在金钱帮立着,全凭罗敷的帮助,此刻罗敷主动提出要演戏,他立刻答应配合,于是一点红就按照罗敷的嘱咐,将做戏之事细细讲给他听。


    而罗敷嘛……她这一番话当然是骗“上官金虹”的。


    ——她已预备着在天下英雄面前,两招打死“上官金虹”,揭了他的假面具,一推四五六,将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隐形人的头上、扣在小老头的头上!


    上官金虹可真好用啊,你真是我亲爹!


    第 135 章   47(二更)


    ***


    薛家庄就在松江府,与姑苏的距离并算不得很远,罗敷接到请帖后,并不急着动身,在罗园之中行动如常,只是早上起得早了些,在练功房中细细修炼揣摩《大悲赋》,感受着自己一日千里的进步。


    自来了武侠世界之后,罗敷颇有些“天高任鸟飞”的感慨,日子过得好极了。


    四月,正是吃咸鸭蛋的好时候,本地人咸鸭蛋多是拿来拌豆腐,或者是做成咸鸭蛋豆瓣酥。罗敷自己摸到厨房里,请大师傅炸了几个油饼,一刀划拉开中间,把咸蛋黄加进去,就这么一咬,那滋味……


    此外,这季节还有樱桃和青梅吃。


    罗园里头本来就是有樱桃树的,果子坠在枝头,圆润可爱,真像极了朱红玛瑙。


    只不过这园子是罗敷去年买下的,内管家吕素文又是接近年末才来的,她虽然能干,却也没当过这么大的家,第一年,园子里的产出就不是很能顾得上,结果樱桃被鸟儿吃的东一个西一个,摘下来一瞧,好家伙,鸟真是没给他们留一个完整的!


    还是外面买吧……


    买了樱桃,可以做樱桃酪浆,罗敷还自己钻进厨房做了一回樱桃酱,加了海量白糖,成品很棒,就是要尽快食用完毕。


    无孔不入的荆无命练完了剑、洗干净了澡,就窸窸窣窣地钻到厨房里陪她了,罗敷就说:“正好!”


    于是交给他一盆红豆……人都来了,去吧,给我来当苦力,炒红豆沙馅吧!


    荆无命乖乖地应了,他大约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差事……直到他连着炒了两个时辰的馅儿还没好……


    他默默地扭头看罗敷,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火……大一点?”


    罗敷却高深地摇了摇头,道:“不可以哒,这就是要用最小火慢慢来炒,大火会把馅儿炒糊的。”


    荆无命只好说:“哦。”


    罗敷做红豆沙,却不是为了和新鲜的樱桃酱一块搭配,而是为了做雪绵豆沙,于是又支使着荆无命去搅打蛋清。这活儿倒是为难不了荆无命,他手速飞快,小臂肌肉紧实、线条完美,疤痕……疤痕也很好看,罗敷都很喜欢。


    就这样做了一碟子雪白蓬松柔软的雪绵豆沙,她用筷子夹起一个,凑到了荆无命嘴边,娇声道:“这是你做的,你先尝。”


    决战就这么被拖着拖着拖忘了!因为上官金虹已经变成了假货,假货哪敢去决战李寻欢,是嫌一飞刀飞不死他么?


    “上官金虹”假装这事儿没发生过,李寻欢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情就这么糊弄糊弄过去了……可是熟悉上官金虹作风的人又焉能不奇怪?


    上官金虹言出必行,他怎会逃避决战?


    这就留下了怀疑的种子。


    现在,薛衣人又邀请上官金虹去“论道”……“上官金虹”倒是会用双环,但他那种深不可测的水平是装出来的,唬人还行,细究要露馅的。


    他本要拒绝,但罗敷却托一点红去给他带话,要他同意赴约。


    罗敷的话是这样的:


    你未曾履行与李寻欢的决战之约,已留下隐患,现下又逃避与薛衣人论剑,更有违枭雄本色,长久以往,帮众必不服你,你须得在人前立威。


    荆无命垂眸瞧着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乖顺地张嘴,大大咬了一口……然后被烫到了。


    罗敷灌了他一大杯在井水中沁的冰凉的青梅蜂蜜水。


    梅子现在也是正当季的。


    梅子制品分两波的,早先得青梅,以泡青梅酒、制作脆梅为佳,青梅成熟后,就多是做话梅、梅浆等物了。罗敷爱吃脆梅,也去自己做了一遭。


    罗敷的生活轻松、愉快、有情趣,金灵芝喜欢和她一块儿处,就安心在罗园住下了。


    金灵芝是不知晓罗敷到底要做什么事情的……她本来是找罗敷一块儿出海去白云城玩的,结果来了一张薛衣人的请帖,此事又得往后拖拖。


    火凤凰不大高兴,罗敷安抚她说:“不怕,论道结束,我们很快就要出海游玩了呀。”


    ——出海是绝对要出海的,白云城也是要去的,但什么时候游玩就说不准了……她去白云城,是要薅叶孤城的人和叶孤城的船的。


    共襄盛举、共襄盛举呀!


    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坏主意的金灵芝听她这样说,转而高兴了起来,道:“说来,薛衣人竟会广发请帖,坐而论道……这倒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罗敷淡淡道:“说不准,人老了,转性子了呢?许多老人家也就好个热闹啦。”


    金灵芝一笑,道:“也是,听说枯梅大师也来,我都好久没瞧见高亚男了!”


    罗敷道:“枯梅大师似乎生了退隐之意,过上二年,高亚男就当是华山派的掌门人了。”


    薛衣人这次论道却不同,他虽为剑客,却广发请帖,居然将十八般武艺都请齐了,怪道人人都要说说这件事呢。


    但罗敷却知道,这么长一串宾客名单,其实是为了把司空摘星和苏蓉蓉塞进去,这二人最擅长易容,因自己就是大行家,眼睛极尖,就能瞧出旁人的端倪来。


    薛笑人不欲打草惊蛇,因而想出了这法子。


    罗敷在心里想:苏蓉蓉是楚哥的义妹,最是与他一条心;司空摘星人是很不错的,与陆小凤的关系又铁,不过事情能瞒则瞒,上官金虹是假货这事儿,绝不能让他们提前嚷嚷出来。


    于是请陆小凤和楚留香各自去接引各自家的易容大师,反正决不许出事。


    陆小凤去找司空摘星,要和他一块儿上薛家庄。


    司空摘星道:“行啊!”


    然后又换了一张中年发腮版陆小凤的脸,嬉皮笑脸:“乖儿子,还知道侍奉你爹一块儿走。”


    陆小凤:“…………”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


    楚留香呢,早早的地就回了一趟家——既然蓉蓉要来,那把红袖和甜儿也带上,大家一块儿来姑苏走一遭嘛。


    于是几波人各自分开行动。


    四月廿九,罗敷与荆无命、金灵芝等人一同前去薛家庄,带上了从狄青麟那里薅来的舒适大马车与神骏白马寒酥,路程不过两日,并无甚奔波之苦。


    ***


    五月初一,清晨,晨雾笼罩。


    薛家庄山门外的二十里处,一个穿金衣、带斗笠的中年人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生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既不过分英俊、也不显得丑陋。而他的步伐,自然不快也不慢。


    此人正是上官金虹。


    能走路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会骑马,能骑马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会坐车。


    这正是他的做派,在那间墙壁粉刷的极厚的大屋之中,只有一张大书桌,却连一张椅子都无,因为他认为坐就是一种休憩、休憩带来放松、放松带来漏洞。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金灵芝挺起胸膛,道:“执掌一门一派呢……好,真好!不亏是我火凤凰的姐妹。”


    二人笑作一团,都为高亚男感到高兴。


    这一次薛衣人要以武论道,请的人很杂的,有枯梅大师、天峰大师这样的德高望重者,也有罗敷、陆小凤这样不用剑的青年高手,甚至还有丘独这种用青魔手的。


    最妙的是,他还请了当世的铸剑大师古大师。


    古大师就是当年上官金虹为荆无命求剑的那个铸剑师。


    罗敷心道:不若为小阿飞也求一柄好剑。


    大家都在谈论这次盛会。


    寻常的论道大会,多以论剑为多。譬如说二十年前,拥翠山庄李观鱼邀天下名剑客于虎丘山剑池论剑。


    这是因为,剑乃百兵之王,天下剑客何其之多,想要凑个大会是极容易的,倘若换了别的……刀还好说一点,但要是罗敷想举办个“论鞭大会”,估计找遍江湖都凑不出多少人来,指不定是宫九来的最勤快!这道理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上官金虹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的。


    今日就是薛衣人请帖上所定好的日子了,许多人已住进了薛家庄,亦有许多人算好了脚程,今日一准儿到达。


    不过,官道上却没有薛家庄的门人——薛家庄毕竟在山巅之上,门人能在山门处迎接已经走很远了,再往前迎接,那就有点谄媚了。


    薛衣人原本就是不必谄媚任何一人的,即便这人是上官金虹,也没什么大不了。


    官道之上三三两两走着人,人却并不多,金钱帮的人没有在前后开道,但知道上官金虹在前边儿,许多人不大敢上前去,生怕自己的小命丢了。


    但也有不少人并不把上官金虹放在心上,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枯梅大师、木道人一般的老前辈,又譬如说游龙生、丘独这样仍很有傲气的名家之后,还有像西门吹雪这样不鸟任何人的剑术名家。


    高亚男侍奉在自己的师父枯梅大师左右,一同行走在路上,一眼就瞧见了前方那个走得不紧不慢的金色人影。


    她只心道:此人说是一代枭雄,去年竟也使出借刀杀人这一招来对付芙芙,枭雄,哼,忘恩负义的小人罢了!他儿子才不是什么豪门出孽子,不过是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死了儿子,就是他的报应,哼!


    嘴上却是并不多说什么,因为她师父枯梅大师身边还有另一名同行的青年公子。


    此人风神令人倾倒、气质如此文雅,而在文雅之中,又透出三分令人无法高攀的清贵之气。他的衣裳面料高贵、剪裁得体,他身上的玉佩、匕首与香囊都配的很好,既不寒酸,也不做作。


    此人就是无垢山庄的主人连城璧,也似乎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无垢”二字。


    连城璧在二十里外碰上了枯梅大师,他是一个相当有礼的年轻人,自然不会抛下老前辈先行。


    三人结伴而行,只寒暄了两句,却又安静了下去,枯梅大师不是多话的人,连城璧亦是如此,只有高亚男是活泼性子,却被这沉默的氛围弄得一句话不想说。


    高亚男自经过原随云的事情后,对这起子矜贵自持的世家公子都有点心理阴影,况且,无争山庄与无垢山庄……嗯,这听上去还真……算了,不揣测不揣测。


    忽听背后一阵优先马蹄声,高亚男一回头,远远瞧见一匹神骏白马,皮毛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那神马儿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头,马头上的鬃毛甩动着,好似雪白的波浪。


    两她说:“不行哦,快去吹头发。”


    罗敷皱了一下眉毛,似乎有点不太情愿,最后却还是乖乖听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半干的头发回来了。


    罗敷打了个哈欠:“怎么这样子就回来了?”


    罗敷从她身后抱住她,轻轻地说:“不想离开主人……”


    罗敷:“…………”


    这就是狗勾的依赖么?


    不过也是,她记得以前,她去洗个澡,它都一直蹲在门口,要是时间稍微一长,它就嗷呜嗷呜的叫起来,眼巴巴地挠门。


    它本来就是一只非常喜欢主人的狗勾呀,变成了人类也不例外。


    罗敷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忍不住又啄了一下他的薄唇,他的尾巴高兴地在被子里不停摇动,罗敷躲在他怀里笑个不停,然后又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罗敷醒过来的时候,怀里的男人已经重新变成了一只皮毛柔软的大狼狗了。


    罗敷盯了它好久,忽然悲鸣一声,不停推着它,悲愤地控诉:“快点变回来啊!你这样我觉得我好罪恶——!”


    狗勾呜咽也一声,慢慢在她面前化形。


    金钱帮帮众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出现了,金色、满目都是那妖异而令人畏惧的金色……


    比金钱帮的金衣更令人畏惧的,是上官金虹身上那一股气,这不是杀气,仅仅只是他身上的那一股气势、气场,威压压的沉下来,令许多人的心中已打起了怵——


    没有人说话,此刻无人言语,唯有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声音与她脚上的金铃声交错着,一声声在清晨的薄雾中荡开。


    高亚男心中暗暗为罗敷捏了一把汗,又瞧了一眼师父,心中安定下来,暗道:上官金虹要是出手要杀芙儿,师父一定会出手阻止,不叫芙儿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连城璧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很文雅得体的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受到这威压的影响。他只瞧了罗敷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因为他的一生之中,根本没做过任何一件无礼的事。


    西门吹雪也停住了步子,他静静地立着,并没有去瞧罗敷,也不需要去瞧罗敷。


    罗敷伸手一拉缰绳,寒酥立即止步。


    上官金虹的斗笠佁然不动。


    罗敷朗声笑道:“去年一别,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上官帮主,别来无恙啊?你的大乐赋练得还好么?”


    上官金虹的斗笠依然不动,那双被斗笠压住的锐利眸光,却已威沉沉地压在了罗敷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也无需在此刻说话。


    罗敷坐在高头大马上,傲然地俯视那道金色人影。


    空气中蔓延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微风拂过官道两侧的树林,发出一阵木叶簌簌抖动的沙沙声。


    半晌,她忽然直起身子,伸手在身后的男人脸上抚摸了一下。对方乖顺地侧着脸前倾,那手指上的蔻丹艳光在他的苍白冷硬的脸上滑过。


    罗敷盯着上官金虹,脸上露出了一种又甜美、又恶毒的笑容,轻轻柔柔地对他说道:“承蒙上官帮主关心,你送的男人,我喜欢得很。”


    第 136 章   48(一更)


    ***


    整个官道上一片寂静。


    高亚男目瞪口呆,简直做梦都没想到罗敷会这么直白地出言挑衅上官金虹!


    枯梅大师清修多年,似是不大喜欢这样放浪形骸的作风,皱了皱眉,想到罗敷在蝙蝠岛上的作为,她又觉得,一个人总归多面,她做事虽有邪气,但很有底线,比上官金虹不知好了多少,且看上官金虹如何动作,他若要下杀招,免不得要阻上一阻。


    连城璧的脸上仍是挂着很有风度的浅淡笑容,旁人瞧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西门吹雪冷冷抬眸,不知为何一眼朝林中扫去,精准地瞧见了正坐在树上的陆小凤。


    西门吹雪的目光刺骨、冰冷,有种不近人情的硬,陆小凤正坐在树上吃瓜,顶着这种冷冰冰的视线,朝西门吹雪挥了一下手。


    夜空中燃烧着无数粗糙的星星。


    月影哑然地浮动,冷冷地、讥诮地俯视大地。


    地上跪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男人裹着一身漆黑,然而从衣物下露出的皮肤,却苍白得好像某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强烈对比,这男人跪在地上,好似亘古不变,好似能一直跪到天地毁灭之时。


    他怀里软软地垂下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修长丰腴、柔软冰冷,她的手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那几捻红,好似未干枯的点滴鲜血,直刺人心。


    罗敷死死地抱着罗敷。


    不久之前,他与罗敷分头行动,他留在原地对付丁漾,罗敷赶去雍翠万寿园找冷玉微……他杀死丁漾之后,立刻往虎丘山赶,然后……


    然后他就在阴森的树丛里,找到了她的尸首。


    她身上璀璨的绿衣黯淡下来,像是干松濒死的芭蕉叶,她软软地倒下,表情如此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血……那样多的血包围了她,让她身上充满了可怖的腥味。


    在那一刻,罗敷什么都没想。


    他的灵魂好似已经出窍,他的大脑一片茫茫,所有的动作都是依靠本能在做的,他立刻去捏她的脉象,他否认自己捏到了死脉,他固执地往她身体里输送护体的灵气,甚至想要把自己都给掏空。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的。他努力了好久好久,她的身体依然冰凉,那种残忍的寂静绝不会被打破,罗敷终于停下了徒劳的行动,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抱着她,垂下头看她,忽然伸出手,去抹掉她脸上的血。


    唐独的心思转的非常快,于是,他立刻就站了出来,帮主身份贵重,不可破口大骂,他却可以替帮主骂!


    唐独重重地一口啐在了地上!


    白马“寒酥”的背上,罗敷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她斜眼睥睨唐独,唇角勾起微笑,轻慢地道:“少爷,你听,他在骂你呢。”


    荆无命缓缓抬头,目光慢慢滑到了唐独脸上。!!


    憋闷,难受,呼吸不上来,想要呕吐……一种浑身颤栗、浑身不适的感觉顿时爬满了唐独的全身,他脸上的表情霎时有点僵硬,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锵——”的一声,将螳螂刀挡在了身前。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唐独就开始后悔了……这似乎显得他被荆无命的杀气给吓到了,动作未免有些落了自己的气势。


    罗敷道:“少爷,你瞧,这人的脸是绿色的。”


    唐独:“…………”


    唐独冷笑。


    罗敷淡淡道:“少爷,我想知道,这人的血是不是绿色的,你知道怎么做吧?”


    唐独的冷笑僵在了脸上。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旋即,他已凌空跃起,如一只捕猎的黑豹一般轻巧落在地上,站在了唐独面前。他的左手立刻握在了剑柄之上,充满死气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唐独,一步一步地逼近着。


    唐独下意识地想后退!


    但不行……他不能后退……此刻后退,他岂不是跳出来灭自家威风?即便能活,帮主秋后算账时也会一刀剁了他!


    不……不……帮主就在他身后,即便他落于下风,帮主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唐独怒道:“无耻叛徒,纳命来!”


    “来”字还未落下,他掌中那一柄螳螂刀已横劈而出!


    他的刀竟也快得很!


    这样快的刀,再加上见血封喉的剧毒,也难怪此人可以纵横江湖数十年,才进金钱帮不到一年,就可直升舵主了。


    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眸子还在原地盯着他……未必在原地!


    二人的身形交错而过,荆无命半蹲着身子,他的剑不知道何时已出鞘了,剑尖朝着斜上方向撩去,薄而窄的剑身微微鸣颤着,发出一种细微的、习剑之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剑尖之上,一串鲜血正在落下。


    荆无命缓缓站起身来,垂头盯着自己剑剑上的血,冷冷道:“原来你的血不是绿的。”


    他缓缓回身,唐独脖颈上的血线骤然喷发,他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狂吼着扑倒在地,死掉了。


    荆无命的剑立刻回鞘,做出一副不想在继续杀人了的样子。


    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杀完人后,总是立刻会收回剑,这样别人就会认为他杀意已消,就会难免心头放松一点,也更有利于他下一次拔剑杀人。


    所有穿黄衫的人都感觉自己的脸上被抽了一个大大的巴掌,出离的愤怒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上官金虹养他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他有廉耻心啊。


    一条狗会咬人会摇尾巴就好了,何必懂什么礼义廉耻?于是他真的什么都不懂,天生天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爱谁,他就对谁摇尾巴,把人命捧给她讨好她……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他的手是握剑的手,永远都稳如磐石,可是现在,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居然在发抖!


    他颤抖地去抹掉她脸上的血,可是越抹,那血反而越多,将她美丽妩媚的面容染得乱七八糟,他发了狠似得胡乱地抹着,逐渐看不清她的脸,他呆呆地愣了愣,勉强稳住了心神,自怀中掏出手帕来,慢慢地替她擦净了脸。


    这手帕……


    手帕是红绡送的,她在集市上买了太多手帕啦,她觉得自己一个人都拿着好像不太好,于是就趁他睡着偷偷地塞进了他的衣襟。


    他当然不是真的睡着,她在他身旁一动,他就立刻醒了,只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就听到她在旁边窸窸窣窣的,一只温暖的手探进了他的衣襟,像是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肉,要直接揉到他的心上一样。


    这回忆痛苦地击中了罗敷,那种自看到她的尸首以来,一直否认、一直下意识地否认的那层保护壳,忽然一下子被击得粉碎,碎片四散开来,恶狠狠的、一片一片的嵌入他的血肉,让他的肌肉紧紧地扭曲着,浑身发冷、浑身发抖,好似一个忽然癫痫的人,正在无能地对抗着病痛。


    他死死地抱住了罗敷,眼睛瞪得很大,恐惧与痛苦袭击了他,令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令他的表情狰狞如恶鬼。他无声地发着抖,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岩浆一般,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好残忍,连这种时候都不愿意睁眼去看一看。


    他跪在树林里,鲜血染湿了他的衣襟,好似一层奇异的束缚,他浑然不觉,依旧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他的习惯,他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安静。


    曾几何时,他也会哭自己的母亲并不爱他,但很快他就学会了忍耐,再不落泪,即使是最痛苦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承受着情绪的鞭笞,一晃这样久的时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痛苦的日子了,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乐趣,可是、可是——现场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去瞧上官金虹,似乎是在想:他居然没有出手救唐独?


    金钱帮这种组织,死个舵主那是令人弹冠相庆的事情,唐独死了就死了,并没有会同情他,大家只不过是在想:打狗也要看主人……可这主人居然不动?这可不像上官金虹的作风,再联想到上官金虹一直拖着和李寻欢的决斗……这……


    众人目光交汇的中心,上官金虹的斗笠仍然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叫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罗敷冷冷瞧着“上官金虹”。


    唐独出头,其实是不在说好的计划之中的……他们做戏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罗敷出言挑衅,然后“上官金虹”当面想把墙角再挖回去,两个人拿着荆无命当拔河绳角力一翻,最后打起来……


    结果忽然蹦出来个傻子要出头,这下好了,戏乱了……这“上官金虹”好像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台词了,而少爷这个小傻子不会现场发挥,他只会现场发疯!


    得,还是她赶紧续上吧!


    罗敷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淡淡道:“这把剑,是上官帮主求古大师为我家少爷所铸,果然是好剑……少爷,你还不上前去,对上官帮主道谢?”


    荆无命就站在他的新旧主人中间。


    于是路两旁的人的头就都很微妙地转动了一下角度,去偷偷地瞧这青年男人。


    从前,在没闹出来叛帮事件的时候,荆无命在江湖上也是个相当有名的人,许多人都见过他,那是他还是个处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青年,略微有点青涩。


    如今,许多人都已看出,他虽然还是很年轻,但已被催熟了。


    有人心道:艳福不浅啊……


    狼在碰到女人的时候固然会发|情,会被爱火冲昏头脑……但他们已经在一起快要一年了吧?算上勾勾搭搭的时间,恐怕已经一年半了,想来他也已经从那种头脑发热的状态里走出来了?


    上官金虹的目光放在了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原本握着剑柄的手忽然痉挛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剑柄,垂在了腰侧。


    罗敷的脸忽然沉了下去。


    半晌,她却嫣然一笑,露出一种猫一样恶毒而悠然的表情,轻柔道:“少爷,你是不是知道谁杀了上官帮主的好儿子?”


    荆无命浑身一震,整个人像是被一条鞭子恶狠狠地抽了一下。


    而上官金虹的表情却仍然是平静的……平静到简直像一张面具!


    罗敷那张樱桃一样鲜艳的嘴唇中吐出了残酷的命令:“过去,去告诉上官帮助,是谁杀了上官飞,是怎么样杀的!”


    荆无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痛苦与无措的表情。


    罗敷却连一眼都不看他了,荆无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这两位在他生命中占据了极重要地位的主人却……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人怜惜他。


    抱着她的尸身,一步步地往雍翠万寿园走去。


    烟树朦胧的虎丘山中,雍翠万寿园被清晨的白雾裹挟,连轮廓都显出乖暧的浮动,翡翠宫灯一盏一盏的灭,像是浸没在酒中的冰块,慢慢的、规律的融化。


    很美。


    他木木地想:她喜欢美丽的地方,这里正合适。


    又想:我要小心一些,不要在办事的时候把这里给毁了。


    雍翠万寿园迟钝地醒来,傲慢的仙门弟子们并没有感受到危机的到来,他们显然并不知道他们的大仙长已死,因此在看见这个浑身沾满血,怀中抱着尸体,走路踉踉跄跄的落魄黑衣剑修时,他们只是喝骂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罗敷木然地说:“滚。”


    那仙门弟子大怒,持剑便出。


    罗敷躲开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把罗敷放在了一边,又在她身边叠了好几个结界,确保她安全无虞后,他就垂下了头,缓缓地、慢慢地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那仙门弟子怒道:“你胆敢小看我!”


    他的剑化作紫霞长虹,破空而来。


    罗敷木然地站着,只好似一座雕塑,永恒的雕塑。


    他只出了一招,这一招也的确快如闪电。这快如闪电的剑招,像是骤然出洞的毒蛇,恶狠狠地叼住了那仙门弟子的脖子。


    那仙门弟子死不瞑目,而罗敷一眼也没有看他,而是继续往前走。


    黑蛇如同蟒蛇绕枝,紧紧地缠在了上官金虹的脖颈之上,上官金虹的咽喉中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极其可怕的惨嚎声,双目变成了血红色——鞭身上那些可怕的倒刺,已全部咬进了他脖颈的血肉中!


    这本就是一柄极其残酷恐怖的武器!她生得如此美丽,但死在她武器之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她的心——她残酷的、不可违抗的意志!


    上官金虹只痛苦了一瞬、只惨嚎了一声——都用不着内劲,只以罗敷的怪力来说,她就可以在一瞬间绞断别人的脖子!


    可……可是……?


    上官金虹……就这?


    一招就……打死了?


    这么多年来,他居然是沽名钓誉的么?这……这水平也太次了……?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两个弹指,长鞭收回。


    罗敷落在地上,瞧着上官金虹倒下的抵挡,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同样的表情,也已经出现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身上。


    最懵逼的还当属金钱帮帮众……一个个立在那里,简直好像变成了一根根竹竿,直挺挺地戳在那里,简直连灵魂都已失去……


    帮主死了……死了……死……了……?


    荆无命忽然凌空掠起,下一秒就落在了上官金虹尸首身边,他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一伸手,从他脸上撕下一张面具来。


    面具之下,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陌生的脸上满是临死之前的恐惧扭曲之意,荆无命冷冷地瞧着这张陌生的面庞,脸色忽然扭曲起来,嘶声道:“他不是——”


    上官金虹居然不是上官金虹?!


    官道上“轰!”的一声炸掉了!


    第 137 章   49(二更)


    ***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多说,一切都朝着罗敷所预设好的方向在进行。


    众目睽睽之下,假上官金虹被扒掉面具,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来,登时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怒斥上官金虹派替身来,也有人直言上官金虹虽为人是个王八蛋,但从不做这样的事情。又有人说,这冒牌货使得一手龙凤双环还是有几分真传的……真传的水平倒是与上官飞差不多,龙凤双环可是上官金虹自创武学,若不是他亲传,怎能练到这般神似?


    罗敷听着这些话语,招了招手,让荆无命回来。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假上官金虹是个漏洞,罗敷一共只用过这假上官金虹一回,但一旦事发,难免会陷入麻烦之中,此次能用上,可算是一石二鸟。


    薛家庄庄主薛衣人闻讯而来,瞧见这假上官金虹后,登时悚然!


    薛衣人原本就怀疑江湖上已有大人物被隐形人所代替,因而,这一次的盛会颇有点广撒网的意思,被请来的人物中有被替代的人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揭露出来。


    而且被隐形人替代的居然是上官金虹!这实在是……令人不敢细想。


    事情瞒不下去了,他只得请众人移步薛家庄,先提前找苏蓉蓉、司空摘星,确认在场诸人中没有被易容替换掉的人,然后再将事情对众人分说明白。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江湖上居然多了个隐形人组织……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正主?


    上官金虹何许人也,二十年前就成名的天才!一双金环已臻化境,怎么就……怎么就能被隐形人所替代了呢?再问金钱帮帮众——居然谁也不晓得帮主是什么时候换的芯。


    这……


    无论是枯梅大师这样的江湖前辈、还是游龙生、连城璧这样的年轻人,心头都有一股寒气冒起……


    杀人放火的组织,江湖上多了去了,当年的青衣楼、如今的金钱帮,都是如此。但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遵守“道儿上的规矩”,不要做的太过火,是引发不了“公愤”的。


    另一个挡在门前的弟子惊怒不已,罗敷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剑撩断了他的脖子。


    然后,整个雍翠万寿园就是另外一片人间地狱了。


    罗敷累、很累,他的疲倦与绝望纠缠着他的骨头与血肉,深入骨髓,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色厉内荏,他并不想多与这些人纠缠,也不想用杀人的方法来发泄自己,他只是一遍遍地说:“滚出去。”


    滚出去,这地方现在是我的。


    顺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知过了多久,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苍白得像厉鬼一样,漆黑的衣裳依然漆黑,却黏糊糊地裹着他,与他作对之人的血流满了雍翠万寿园的土地,血与泥混在一起,散发出凶戾的血腥气,他的脚下就正好是这样一块土地,有点软、软得令他觉得恶心。


    罗敷又想:要找些法宝,把这里弄干净。


    他的红绡喜欢干净的地方,决不能让她安顿在这样的土地之下。


    他有些失焦的眼睛重新生出了一些神采,好似终于又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找到了行进的方向,他有些急切地忙来忙去,跑前跑后,要把整个雍翠万寿园弄成干净又奢华的样子。


    他其实不是很擅长用法器,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叫他的手下们来帮忙。


    这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运行,当一个人处于极度悲恸之中时,他总要急切地忙点什么的,倘若不这样做,他说不定真的会痛苦地想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捏碎了事。


    白云生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扭曲了起来,大声道:“不错,这正是隐形人做下的!他们收集天下武学,我这双臂,就是被如意兰花手所废掉的!”


    众人登时色变:“如意兰花手?!”


    白云生惨痛地点点头。


    他说起了自己的遭遇,悲愤欲绝到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又瞧见这两条空荡荡的衣袖,想到自己未来永远无法再拿起剑,他又忍不住留下了两行悲恸的眼泪。


    罗敷就坐在白云生旁边,十分同情地瞧着他。瞧见这人的眼泪顺着眼角一路流到下颌,她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从怀中掏出手绢来,本想递给他,瞧见他的断臂之后,动作顿了顿,又温柔地替他擦了擦。


    白云生目光中不免浮现出了感激之意,嘶哑地道:“多谢罗姑娘。”


    金灵芝:“…………”


    金灵芝心道:你就是被芙芙卖了你还要感激她呢。


    罗敷的作风,那是相当狠辣的,不过江湖人作风大都带点果决狠辣,区别只在于对谁而已,白玉生人模狗样,却是无恶不作的史天王的义子,金灵芝肯定同情不起来。


    至于罗敷搞的很多其他事情——譬如说她找司空摘星做两张面具,女的一张是宫主,男的一张是谁,却连司空摘星本人都不晓得。


    薛笑人在江湖上并不出名,罗敷是现找了一个丹青画大师,利用系统提供的「天下第一画」学习卡,强行学了一波,按照记忆里薛笑人摘下面具时的那一刹那,画给司空摘星看的。


    又严令司空摘星不许说出去。


    司空摘星拿钱办事,守口如瓶,连陆小凤都不说,这一点子信誉他还是有的,所以罗敷装鬼去撺掇薛衣人帮她攒局的事情,知道的人非常少,也就是少爷和红哥了。


    罗敷瞧着白云生可怜的模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隐形人居然嚣张如斯……白公子,你……哎!”


    白云生不说话了。


    罗敷叹道:“诸位,白公子与上官帮主的惨状,想来大家都心有戚戚,此事绝不能这样算了!”


    有人冷冷道:“罗姑娘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罗敷扫了那人一眼,他原来是秦孝仪的儿子秦重。


    秦孝仪在争夺罗刹牌的过程中闯入罗园,被当场格杀,秦重悲恸欲绝,可这事儿的确是他老子做的不对……他又如何好大肆报复?


    罗敷无辜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的确是性情中人啊。”


    玄英的出走,令罗敷很是伤心了一回。


    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眼睛红红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自己衣服的腰带,似乎已神游天际。


    罗敷双手抱胸,倚在门口,冷冷地瞧着她。


    ——她已经这样好一会儿了。


    她不仅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便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坐在榻上……甚至同他闹起了别扭,一句话都不肯跟他说,一眼都不肯看他。


    罗敷:“…………”


    罗敷只觉得心里有一股邪火在燃烧。


    他冷冷地瞧着她,半晌,他才开口道:“他逃不掉的。”


    罗敷躺在榻上,身子一动不动,只伸出了一只手来,搭在了自己红红的眼睛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罗敷何曾见过她这般委屈的模样?


    刚认识时,他的态度又冷又硬,从不肯对她说一句好话,从不肯给她一个好脸,但她总是一副言笑晏晏、游刃有余的模样。


    后来……


    后来,他从没让她委屈过。


    区区一个景玄英……


    况且,现在海面上的局势,也不大允许史天王袖手旁观。


    紫鲸帮与史天王争夺海面上的地盘,已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史天王武功比海阔天好上太多,但倘若这个隐形人组织真的在海上,且被紫鲸帮给找到……


    千万莫要忘记,隐形人组织里珍藏着许多武林失传绝学,光是一个如意兰花手,一旦学成,威力就惊人了!若是多有几个武林绝学,那是可以绝地翻盘的!


    绝不能让这帮人去找紫鲸帮!


    白云生立刻道:“兹事体大,白云生不能代替义父抉择,只是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我立刻动身,面见义父,陈清利害,定说服义父清查东南海域!”


    ***


    江湖上出了个隐形人组织,连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都在神不知鬼不觉被替换掉的事情,以浩然之势席卷了整个江湖,一时之间,成了江湖上最热门的事情!


    罗敷利用这个机会,杀了自己园中混进来的那两个隐形人,又假借“口供”之名,将一些从剧透中得来的事情告知了薛衣人。


    譬如说一代名医叶星士已是隐形人中的一员、漠北岳家庄的少爷岳洋也有意加入隐形人、大通镖局的总镖头葛通也和隐形人组织有关系之类的,叫薛衣人去查,他总归是能顺藤摸瓜出来的。


    小老头的财富源于陆地之上,他必然在陆地上有布局,罗敷暗搓搓留给薛衣人薛大侠的包袱,就是把中原内的隐形人拔起来。


    而海面上的事情,她当然是想拉史天王当大头兵啦。


    薛家庄内,白云生义不容辞,当天就下山赶回海上,去面禀史天王。


    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罗敷不意外,她那天扮成宫主已经差不多能把可以拉的仇恨都拉过来了,白云生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会极力把史天王给拉上来。


    况且,再说得深一点,白云生也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他年纪轻轻,还未在史天王面前做出什么大功绩来,就被人废掉了双臂,难道史天王的身边会留着一个废人?


    义子而已,又不值钱。


    白云生当然要给自己想后路,他的后路无非就是两个要素:一来,他必须在史天王面前立下汗马功劳,如此才可保证自己的地位;二来,一个任人欺负的废物,即便立了功,自己无法自保也是个大问题,他总不能真的用嘴去咬人吧?


    有人问:“难道不先清理门户?”


    罗敷道:“门户,自然是要清理的,但此事还是要以快为主,我们在明,隐形人在暗,各门各派清理门户,须得多久呢?须知派到外头来的人,说不准只是果壳的外皮,永远无法触及核心的秘密呢?


    倘若如此,查也白查!还浪费时间,叫隐形人组织反应过来,做出部署,我得岂非永远慢人一步,落于下风?他们本就善于隐藏,一击不成,恐怕再想捉住他们,那就难了。”


    又有人问:“可若是不清理门户,又当如何寻找隐形人的线索?这组织善于隐藏,又如何能寻见?快人一步,罗姑娘说的倒简单!”


    罗敷的脸上就露出高深的表情来,道:“神出鬼没,在江湖上了无踪迹,连名字都是秘密……诸位难道没有想起什么来?”


    高亚男皱眉:“……蝙蝠岛?”


    罗敷点点头,道:“不错,黑虎堂虽然神秘,但黑虎堂的黑带子大家都见过;青龙会虽神龙不见首尾,但名字却在江湖上流传了许多年,迄今为止,也只有蝙蝠岛与这隐形人组织相似,在中原大地上全无踪迹,孤悬海外,自然好隐藏踪迹。”


    木道人沉吟道:“但这也不能确定……”所以他一定要修习一门新的武功,一门即便没有双手,也能天下无敌的神功。


    刚巧,隐形人组织收集天下武学……连失传已久的如意兰花手也能信手拈来,说不定也会有十分好用的腿功呢?


    如此,这一二条后路融合起来,全都指向了隐形人组织,他又如何能够不卖力呢?


    有这样一个卖力促成双方合作的人……这合作却还差点东西。


    史天王不是傻子,他在东南海域上,还在与紫鲸帮争夺地盘,绝不可能把大部分的手下都光撒出去搜寻无名岛,这样很不保险。


    紫鲸帮既是扔进沙丁鱼群中的鲶鱼,令史天王必须积极运作此事,免得被紫鲸帮获得海量武学秘籍珍藏;紫鲸帮却又是一个禁锢咒,须得时时刻刻警惕着,不能倾巢而出、不留余地。


    接下来的事情嘛……


    此事震惊江湖,亦上达天听,罗敷自薛家庄出来,隔空给小老头抽完大巴掌之后,就轻装简行,一路入京,又一次摸进南书房,找上了小皇帝,问他:“皇上想不想玩一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皇帝已对罗敷的来访很是熟悉,况且……她每次来,都有好事会发生。


    小皇帝随意地歪在坐具上,一身朱红家常衣裳,听了罗敷的话后,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对了,芙儿很久没见白云城叶卿了,他前两日刚刚上京来,明日我找他来叙叙旧。”


    二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了腹黑的微笑。


    第 138 章   50(一更)


    ***


    叶孤城的确是前几日才来京中的。


    去年九月,叶孤城犯下了谋反大罪,被罗敷与小皇帝一通操作,将事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解决,又因为他乃被迫参与,情有可原,所以被皇帝免于问罪。


    ——叶孤城虽号称“天外飞仙”,却并非孑然一身,身后拖着一整个白云城的生计,九天谪仙也得下凡尘。他本就他本就是因为飞仙岛货流被截良久,才被迫臣服于南王父子。


    白云城历任城主都要学着如何与广府的官员相处,南王秘密死去后,广府的新任官员也已就任了。


    不过经过去年九月十五后,白云城居然因祸得福。


    飞仙岛就在南海之上,当世的绝代剑客,白云城主叶孤城,就在南海之上,只要他的商船想要继续走广府,那么,广府的长官就一定能用各种法子去拿捏住他,使他变成自己的剑。


    小皇帝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这事情上吃的一次大亏,绝不会吃第二次。因而,他将叶孤城的堂弟叶孤鸿召入京中为官,授五品散官品级。又自称“去年一见,钦慕白云仙之姿”,今年又召叶孤城入京,以示荣宠。


    这就是他在京中的缘由。


    有皇帝的线可以搭,为什么要搭广府长官的线?


    叶孤城乃入世之人,他的人虽孤高冷傲,却并不自视甚高、更不眼高于顶、不通庶务。皇帝肯给面子,这面子他就要接。


    但是,皇帝的面子可不是白拿的。


    第二日,叶孤城应召入皇城,瞧见了笑得和狐狸一样的罗敷和小皇帝,就知道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


    果然,皇帝就以一种平淡的口吻提起了东南海面上的匪患。


    叶孤城的语气也很平淡:“必不辱命。”


    他不能。


    他要活着,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要替自己惨死的父亲报仇,也要替自己惨死的爱人复仇。


    兜兜转转,他的一生浮沉着,却始终在这个怪圈里打转,从前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是他生来就必须去做的事情,但现在,复仇变成了冲动,倘若不让这把火焰烧死别人,这把火焰就会永远、永远将他烧焦、烧透。


    这是罗敷第一次观摩叶孤城的日常作息。


    看下来的感觉就是:真不是人啊……早上起的比鸡早,晚上睡的比狗晚……


    他会在凌晨时分就精准醒来,来到甲板上打坐修心一个时辰,将内劲运转到圆润,一个时辰后,船上的人也还都没醒的时候,他便开始练剑,这一练又是一个时辰。


    等到船上的人陆陆续续都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钻进船舱开始处理比山还高的庶务,像是被工作封印了一样一上午一动不动。


    下午又是雷打不动的处理庶务时间和打坐修心时间。


    罗敷:“…………”


    罗敷:=口=!!!


    老实说,这机器人一般精准、自律、苦修般的叶孤城,带给罗敷的震撼远比宫九那个变态还大……


    一同上船准备来白云城溜一圈的陆小凤很奇怪地表示:“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少爷不也每天早上起很早?”


    罗敷正色道:“那不一样!而且少爷是每天练完剑后就开始无所事事了。”


    荆无命正在吃鱼,闻言警惕抬头,瞧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慢慢吃东西。


    何德何能,能叫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罗敷的双眸暗沉沉地盯着罗敷,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他的美人却并不想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她咬着嘴唇,忽然赌气似得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根本连一眼都不想看他似得。


    罗敷冷着脸,一动不动。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忍不住抽泣。


    罗敷脖颈上的青筋,忽然一根根地爆了出来,他仰了一下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哑声道:“我替你杀了他,不好么?”


    罗敷仍不说话。


    看样子,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决计不肯理会他了。


    而且,她似乎在撒气。


    ——景玄英毫不留情地抛下她走了,她就把气全都撒在自己身上。


    罗敷眼中鬼火直冒!


    罗敷又道:“不行,从明天开始,我也要这么用功!”


    一点红欲言又止……不想泼她冷水。


    然后她就跑去对叶孤城说:“你早起打坐的时候叫我,咱们俩一块儿呗。”


    叶孤城:“…………”


    叶孤城薄唇轻抿,半晌,言简意赅道:“可以。”


    于是,他派他的小厮叶宿云来拍罗敷的船舱门。


    这是坚持作息的第三天的早上。


    她困得七荤八素,连微凉的海风吹在脸上,都没能把她完全吹醒,这样的状态,连背两个单词都费劲,莫说要沉静地进入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将内劲运转到圆满了。


    ……她可能会直接走火入魔。


    ……因为太困而走火入魔,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她一定会被钉在江湖的耻辱柱上嘲笑几百年。


    罗敷这样想着,又想起从前还在上班的时候,早晨闹钟响了起不来的时候就先玩儿五分钟手机。


    此刻没有手机,却有一个玄之又玄的「万人迷系统」,于是顺势打开系统,继续清点自己的库存、查看系统商城中的商品,有需要购买的,就购买下来,还须得防着系统涨价,觉得有用的东西还要多囤积一些。


    「鬼影套装」是她觉得极其有用的,可惜是奖励限定,商城中没有卖的。


    「急支糖浆」,由5灵玉涨价至10灵玉,不可谓不黑心。此物极其有用,相当于一个万能召唤咒,只要进了她「可攻略人物栏」中的人物,逃跑至天涯海角,最后还是会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回到她身边……听起来就好像是什么奇怪蛊毒一样。


    罗敷买了二十瓶,二万两白银就这么出去了。


    顺便还思考一下怎么对付宫九。


    宫九是小老头培养出的隐形人,他性情极其古怪,不发病时,整个人无悲无喜,恍若高台神像,每天要么是坐在假山腹中发呆、要么是坐在蔷薇花海里发呆,甚至让人瞧不出他有感情。


    但他对罗敷的确有恩,如意兰花手是他指导的,玉蟠桃也是他送的。


    罗敷并不想杀宫九,亦或者说,她想给宫九一个机会,如果宫九不要,那就没办法了。


    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扳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榻上一掼,她有些恼怒,挣扎了两下,又被罗敷残暴地镇压下去,他一只手钳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强硬地逼迫她抬起头看,必须好好地看着他。


    罗敷的手臂与腰腿,都极富力量,而罗敷身轻如燕、平日里对敌,多靠的是轻灵绝俗的身法与沾身要命的孔雀羽,在力量方面,哪里能敌得过罗敷?


    她红着一双眼睛,瞪着罗敷。


    罗敷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她,嘶哑地道:“你就那样喜欢他?”


    罗敷看他神色,惊了一跳,她的脸色忍不住地涨红,气恼道:“我没有!”但神色却有闪躲之意,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她当然也没办法解释,她如今失魂落魄,并不是因为景玄英,而是因为罗敷……


    但她眼神之中这份闪躲之意,却实打实地刺痛了罗敷。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咽下了一枚又酸又苦的果子,连舌根都泛出苦涩之意来,罗敷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却仍然避开他的眼神不肯看他,咬着牙抽鼻子,罗敷胸中那团燃烧的毒火又开始煎熬,好似连他的皮、骨、肉全都烧焦了才作罢!


    他忽然一把将罗敷拖了起来,一只手臂如钢浇铁铸一般,死死地锢着她的腰身,她惯常只爱穿小衣,一截纤细的腰身露着,外头披着件薄薄的青衣,他的手臂这样的有力、又这样的炙热,死死地箍上来时,只令人觉得自己是被一截烧红的锁链所捆束。


    《大悲赋》是教人顺应自身欲|念的奇异内功,每次运用心法进修完毕,欲|念与情绪总有一刻钟的时间是难以平复的,这时刻也的确容易走火入魔……她有点理解为什么魔教是魔教了。


    总而言之,出门在外,不便深入修行。


    内力在经络中运转了三个小周天之后,罗敷忽然听见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


    破浪之声!


    罗敷霍然睁开双目——曦光之中,一艘船正破开海雾,直朝白云城商城而来!


    此船并无旗帜,绝非紫鲸帮或者史天王的人马,而若说是不知道从什么犄角旮旯蹦出来的海上流寇——他们不要命了,胆敢来劫白云城的商船?!


    但罗敷却已清楚明白的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船。


    ——无名岛,这是无名岛的船。


    前几天,罗敷估摸着白云城也快到了,于是就从「可攻略人物栏」中,将「宫主(牛肉汤)」找出,暗搓搓地送了她一瓶「急支糖浆」。


    她现在应该像是失了智一样,脑子里就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往这个方向走,但是具体为什么要这么做,却又说不上来。


    罗敷本以为,宫主应该会在他们上岸之后过几天才赶到……不过她计算得显然有点失误,宫主能这么快赶来,想必是因为她本来就在出航途中,两艘船的距离没有那么远。


    海面阔朗,不存在一条船瞧不见另一条的情况,白云城商船按着既定航线在前进,但那艘破浪而来的大船,却连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无,直接朝着这一面靠近——


    在两条船的距离近到足够瞧清甲板上的人时,罗敷瞧见了打扮的像个杂役厨娘般的宫主……或许现在该叫她牛肉汤。


    牛肉汤的右臂并没有像白云生一样削掉,因为那时候罗敷的如意兰花手还不到位,造成的伤势还是可平复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宛若白玉雕塑般的俊秀公子。


    宫九!他也在!


    罗敷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缓缓站了起来,朝牛肉汤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随即,翠袖已卷起了劲风!


    罗敷踏浪而去,身形恍若流星追月,朝着牛肉汤直坠而去,袖中一柄白玉箫化作刀势,在这海风与破浪之声里,只剩下细细一线的声响——


    海风倏地吹散了她那蓬松妩媚的辫子,使得乌发被卷起万缕青丝……牛肉汤的瞳孔骤然缩紧,一面抬臂迎战,一面奋力大喊——


    “九哥!”


    罗敷的背后全是空门,宫九黑漆漆的目光倏地盯住了她飘飘的绿色大袖。


    叶孤城霍然睁开了双目。


    下一个瞬间,剑气划破晨雾与海浪,其意境如白云清风、洒脱自在,金色的日光照在叶孤城身上,使得他的那一剑恍若惊鸿照雪——


    这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天外飞仙”,倘若罗敷此刻有空回头看一看的话,她绝对会认为,这是比那一日紫禁之巅上的一件还要更恢弘、更可怕的剑势。因为“天外飞仙”原本就是在白云之巅、白浪翻腾之间滋养领悟出的剑法!


    但她没有空回头,她只是奋力喊道:“叶城主!剑下留人!活捉了他!”


    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睛忽然眯了眯。


    宫九笑了,他也出剑。


    宫九是空手站在甲板上发呆的,腰间并没有别他那一柄古朴而典雅的剑,他只是一掌朝叶孤城击去,可怕而凌厉的剑势就已破开海浪。


    ——此乃,无剑之剑。


    从来都是收敛的,在她面前收敛了自己凶狠的本性与尖利的獠牙,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他只想着如何将她吓退……可当他得到她之后,他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野性,生怕将她真的吓跑。


    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


    一个在荒野之中长大的男人,往往比在充满道德与规则中长大的男人更具野性,他很多时候都不懂得如何去包装自己的渴望,他要杀一个人时,眼中那种赤|条|条的杀意直白露骨得令人胆寒;而他爱一个人的时候,看着她的双眼之中就总是充满了那种溢满的爱意……


    他怎么能忍受别人抢走她?


    他怎么能忍受她在自己面前为了别的男人黯然伤神?


    他能忍耐这么久,已很不容易……倘若她再过分一点,罗敷都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罗敷瞪大了双眼,眼泪将流未流,罗敷嘶哑地吼了一声,里面充满了颓恨与凶性,他恶狠狠地将她逼到角落里,这是一张拔步床,所谓的拔步床,其实更类似于一个小阁子,三面都是板材,最后一面,是将落未落的帐子。


    他宽肩窄腰,身形极佳,而罗敷腰如细柳、肩若削成,这样一缩,小小一只,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昏暗,连日光都已被他的身形所遮挡。


    他漆黑的双眸凶狠地瞪着她,只好似是一头在荒原夜行的独狼,正预备着一口叼住他最喜欢、最心爱的猎物,这猎物当然只能死在他的手上,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下一秒,宫九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跌在了甲板上。


    叶孤城收回剑势,落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瞧了一眼这可以使出“无剑之剑”的白衣公子。


    ……结果他却看到这白衣公子的脸上有点晕红。


    他似乎并不觉得变成阶下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瞧着身上那紧紧捆着自己的绳索,眼角流露出一点奇怪的兴味,似乎是在细细品味这种被人捆起来的感觉。


    叶孤城莫名感觉这人有点邪门,但具体哪里邪门,一向寡欲自持的叶孤城却说不上来。


    第 139 章   51(二更)


    ***


    罗敷的右手握着白玉箫,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左手手心中,斜睨了自己新鲜出炉的阶下囚一眼。却见宫九宫九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她的手心,又奇异地流出了一种缠眷之意来。


    罗敷:“…………”


    罗敷有点警惕地瞧了一眼自己的动作……这动作很正常啊?


    不过她还是默默地把白玉箫收回去了。


    宫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罗敷赶紧截口,出声警告道:“你要是敢在现在说让我抽你的话,我就把你裹成春卷吊起来挂船头。”


    宫九的喉头滚了滚,说:“好。”


    罗敷:“…………”


    叶孤城:“…………?”


    叶孤城负着双手,皱了皱眉,莫名觉得这对话是不是有点奇怪……


    宫九怕她理解得不够清楚明白似得,又平静地补充:“吊起来,抽我。”!!!


    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惊雷,直直炸响在叶孤城的耳边,将他直接给炸懵了!


    罗敷:“…………”


    罗敷翻了个白眼,说:“我的意思是,我要把你挂在船头,然后再也不管你。”


    宫九的脸霎时间变得更红了一点 ,细细去看,耳根子也有点红。


    罗敷:“…………”


    罗敷皱眉:“……你这样也行?”


    这话对于叶孤城来说十分高深,他半懂不懂,一时之间,面部表情甚是莫测。


    但一旁被罗敷点住站桩的宫主简直连肚子也要气破了,厉声道:“九哥——她联合中原那些草包,要讨伐我们!”


    宫九道:“哦。”


    罗敷道:“哦。”


    宫主瞪大双眼,气得简直连话都说不出,半晌,才恨恨道:“你就这样像乌龟一样跌在地上?”


    宫九阴沉沉地道:“我挣不开。”


    宫主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想挣。”


    宫九闭上了嘴,不愿意多解释。


    罗敷双手抱胸,笑意盈盈地瞧着这对沦为她阶下囚的师兄妹。


    这时候,白云城“云蒸霞蔚”号上的船员已搭好浮桥,跃上此船,荆无命和一点红瞧见她在这边,也破空踏浪而来,落于甲板上。


    荆无命一眼就瞧见了宫九。


    宫九很轻松地道:“是你,你今天想和我切磋剑法么?”


    荆无命:“…………”


    荆无命僵硬地扭头,问罗敷:“能杀他么?”


    罗敷无辜地道:“不能。”


    荆无命顿了顿,又指了指宫主:“能杀其他的人么?”


    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嘶哑如恶鬼、却带着十分的颓然与沮丧,只厉声道:“我不允许你为他哭!”


    罗敷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罗敷的手忽然开始颤抖。


    他的手腕从来都是稳若磐石的,他的手从来都是可以极其精准的去控制力量的。


    这毕竟是一只握剑的手。


    这只握剑的手,从来也没有抖得如此厉害过。


    他的脸色忽然慢慢变得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恨恨地看着罗敷,瞧着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留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片片的被人割下来,他痛苦地喘着气,脖颈侧的青筋根根暴起,连着吐纳了三个小周天,他才感觉自己的手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之下。


    他缓缓地、僵硬地把自己的手从她的腰上拿开。


    他一言不发,慢慢地就要走开。


    这时,罗敷的手指头却忽然勾上了他的手。


    罗敷颓然惨声道:“你还哄我做什么?你既然这样喜欢他,何不现在就去把他追回来?”


    罗敷的眼睛红红的。


    叶孤城冷冷命令道:“都捆了。”


    “云蒸霞蔚”号的船员们道:“是。”


    随即,战后的清点收尾工作就开始了。


    罗敷坐在甲板护栏上,撑着头瞧着白云城水手们呼喝着清点人数将这艘船上的船员与船客全都用牛筋绳捆了拎出来扔在甲板上。


    这些被扔出来的人浑身僵直,状态与宫主很像,都是被先点了穴道,又补了特质的牛筋绳的。轻车熟路,白云城的人对于海上劫道的海匪,果然是有一套自己的处理法子的。


    宫九冷不丁地道:“你的鞭子。”


    罗敷扭头看他:“嗯?”


    宫九很关心地道:“你的鞭子还在不在?为什么用玉箫。”


    罗敷:“…………”


    罗敷翻了个白眼,道:“你方才都要一剑把我的鞭子给削断了,现在怎么好意思问我这个?”


    宫九面不改色地道:“我帮你打了一条更好的。”


    罗敷:“…………”


    低低道:“我……我不是为他哭……”


    罗敷骤然回身!


    他死死地盯着她,她也正睇着他,眼泪将流未流,眼波软得要命,带着潋滟的水波,极其动人。


    他一动不动。


    罗敷只好自己磨磨蹭蹭地过来,主动地投怀送抱,环住了他的腰身,又轻轻抚摸着他冷硬的面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罗敷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没办法。


    不管她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她的哄劝是不是甜蜜的陷阱,他都没办法,没办法……不回到她身边。


    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嘶哑地道:“为我哭一场吧……”


    罗敷咬着牙,面上又浮起了一种似乎是羞赧的红,她环住了他的脖颈,轻轻道:“你对我狠一些,我一定哭得很可怜……”


    们二人大抵是吵不起来的。


    罗敷的性情够圆滑,她若想让一个人高兴,那人是绝不可能一直心存怨怼的。


    而罗敷呢,他实在是个很单纯的人,亦或者说……在面对罗敷时,他就显得很单纯。


    他明明气得狠了,也不忍真的伤她,她稍一示好,他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将她搂入怀中,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十足的好拿捏。


    平静下来之后,他拥着罗敷,慢慢地说:“他活不了,我为你杀他。”


    罗敷把玩着她自己的头发,闻言一怔,愣了三秒,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景玄英。


    她忍不住看了罗敷一眼。


    他身上的戾气自然已完全消失了,这都是用她的眼泪换来的。


    如今说到景玄英,他如寒星般的眸子中迸射出残酷的杀意来。


    这杀意全然是为她的,在他看来,景玄英的确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令她伤心不已,如此这般,这人还活什么活,非死难消他心头之恨。


    当然了……其实景玄英留下好似也没有什么活路,毕竟罗敷本来就看他极不爽快,等哪天罗敷真的不关注景玄英了,他一剑捅死他,那也是极有可能的,罗敷杀人从不手软,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这么一说,景玄英的前途还颇为多舛。


    宫九舔了舔嘴唇,慢慢地道:“你想做什么?”


    这语气不对啊……罗敷怔了怔,忍不住瞧了瞧宫九。


    这白玉雕像般的青年公子的仪容仍是一丝不苟的,只是因为被罗敷一根绳子捆了,额发垂下来一缕,颇有一点狼狈的感觉,再一瞧这人无悲无喜的脸,便会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点想要凌虐的心来。


    可是,他的双眸中却有一抹奇异诡谲的兴奋流转而过……听说有人要对培养他的小老头不利,宫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兴味。


    罗敷和宫九对视,忽然又收回了视线,道:“你与我家少爷有点像。”


    都是欲|望动物。


    只不过荆无命的欲|望在长久的压抑中被扭曲成了一种撕咬与驯服的一体两面,极其矛盾也极其性感,宫九却好像总是被满足。


    这世上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唾手可得,由此,他早早的对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物失去了兴趣,就连赌博这种极能刺激人大脑的活动,他也完全提不起兴趣,还不如在海边枯坐一天。


    如此,他的阈值当然会越来越高,寻求的刺激也会越来越大……转而寻求身体上被虐待的刺激,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呢?


    宫九听到她这样评价,道:“哦。”


    罗敷道:“我很好奇,你一个太平王世子,是怎么和海上的隐形人搅合到一块儿的?”


    过,阿显他……


    他的心永远都是偏向她的。


    站在他的角度来说,她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被别人抛下也是活该,可他被哄好之后,第一反应,还是景玄英惹恼了她,一定要为她把场子找回来才是。


    阿显啊……


    罗敷的心酸酸涩涩,一面感动得忍不住要落下眼泪来,另一面又经不住地害怕,害怕冷玉微把他抢过去,害怕他哪一天会无条件的地去包容另一个人,甚至为了另一个人,想要杀她……


    她缩涩了一下。


    罗敷将她拥得紧了些,哑声道:“怎么了,冷么?”


    罗敷抱紧了他。


    ……再等等看吧,再等等看吧,只要她早早地抓住了冷玉微,早早地杀死了她,就不必再这样想东想西了。


    至于景玄英……


    他若是为了冷玉微要与她作对,那就也别怪她要心狠手辣了!


    宫九想了想,阴沉沉道:“南王一脉是因为谋反而被诛?”


    罗敷点点头,道:“累及家人的事,你也要做?”


    宫九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有点皮笑肉不笑的阴阳怪气感。


    宫九道:“累及家人……那更好了。”


    罗敷蓦地想到了他是太平王元配嫡子,王府中又有继妻与幼弟,宫九在府中龟息时,他爹都不找个武林高手看一眼,就要把他扔进棺材……


    宫九却道:“你用不着这么看我,我想做的事,只不过因为我想,和他人无关。”


    罗敷非常不客气地道:“拉倒吧你,就你这五十个数都算不明白的脑子,真当了皇帝得被大臣玩死,你以为他们不会玩你?你想什么你想?你那是想当皇帝么?你那就是想整活,整大活。”


    宫九怔了怔……他本来是抱着用这阴谋吓她一跳的心情说出来的。


    实际上,他也是最近才生出了这危险的想法……这想法刺激得令他浑身一阵阵的过电。结果这个人听到之后,莫说“大惊失色”,简直连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他顿时感到一阵索然无味,有点厌恶这个想法了。


    宫九想了想,道:“我想看你怎么对付小老头。”


    罗敷道:“可以,如果我能成功弄死小老头,你就把你的那个谋反的想法收回去。”


    宫九:思考.jpg


    宫九点点头,道:“可以。”


    另一边的宫主听着这番对话,简直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自己这个“九哥”!


    宫九没有注意宫主的反应,又想了想,道:“你可不可以用你的鞭子……”


    话音未落,宫九就被人提起来了。


    他目光一扫,就瞧见了中原一点红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


    中原一点红冷冷道:“你想都不要想。”


    然后,他就直接把宫九扔进了一个大木箱子里锁了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然后罗敷与一点红就听见箱子里传出了一声长长的“嗯~~~~”


    罗敷:“…………”


    一点红:“…………”


    一点红一脚踢开了那箱子,面色不善:“待会儿你把这箱子再弄远点,这小子邪门得很。”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又乖巧地点点头,道:“红哥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没有?”


    一点红一拉手上握住的绳子,把一个人像狗一样从角落里拽了出来。


    玉微之所以能碰得上景玄英,罗敷猜测是使用那能迅速转移位置的宝镜时出了纰漏,这才阴差阳错之下,被景玄英带走。


    这倒是好办。


    毕竟,景玄英只是个连引气入体都不会的凡人,而冷玉微是个金丹破碎的废人。


    当然了,冷玉微虽然金丹破碎,但毕竟掌握了很多精妙的功法理论,而景玄英虽然是个凡人,但毕竟天赋异禀,这些日子,天山剑宗那些天材地宝,是不要钱一样地往冷玉微的屋子里送,这些东西她只要从指缝里露出一点儿来给他,想来他的进步是极快的。


    ……到头来,她罗敷把景玄英带到了天山脚下,最后还是便宜了冷玉微!


    想到这一点,她的表情又变得有些阴沉。


    好在,罗敷早就在景玄英身上留了个小心眼,以防不时之需。


    所以,罗敷当然很快就能发现他们走的是那一条路,要去何处。


    这条路罗敷居然还很熟悉——是从天山前往平江城的那条路!


    天山剑宗掌门人谢问舟之死,被无数天山弟子亲眼所见,再隐瞒不得,不出几日,这消息便传遍了大江南北,天山脚下又乱了起来,天山弟子们焦头烂额、又因谢问舟之死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再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和神气。


    罗敷与罗敷为了避免麻烦,又耐着性子等了两三日,这才动身去追杀景玄英与冷玉微二人。


    修士御风而行,罗敷刚穿越过来时,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紧赶慢赶,能在三日之内从天山感到沅水,足见修士可日行千里,而景玄英与冷玉微,大抵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


    罗敷敢打包票,就连朝廷的海军,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军容军纪。


    罗敷微微一笑,道:“我对她很有兴趣。”


    说罢,她瞧了一眼木一半。


    木一半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穿上了板甲。


    板甲这种一整块的设计,其实在中原并不多见,这是从无名岛货船上搜出来的,罗敷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要求木一半穿上这身板甲给她看,差点没把木一半闷死!


    现在,她正含笑瞧着木一半。


    木一半……头皮发麻。


    紧接着,他就被罗敷提起来大力丢出去了……丢出去了……丢出去了……


    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木一半在半空中蓦地捱了一鞭子,这鞭子重重地抽在了板甲上,却没有对他本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总算知道板甲的作用了,虽然说他现在被抽的像个陀螺一样一边自转、一边朝豹姬的船上飞过去!!!


    木一半的眼泪有面条那么宽!


    罗敷像一只翠绿的大鸟一样凌空掠了起来,云蒸霞蔚号与豹姬的战船相距甚远,即便是楚留香那样的轻功,也不敢说在中途没有借力的情况下能够一次飞跃……可罗敷就敢这么飞!


    谁说她没有借力!


    她凌空掠起,在海面中途落下时,恰恰好踩着旋转陀螺木一半地头又一次提气掠出,好一招“马踏飞燕”!


    一阵狂风刮来,翠袖在战船甲板上猎猎作响,铃铛“叮咛——”“叮咛——”响个不停,她右手持鞭,陡然卷住要落入海中的木一半,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儿,重重将人甩在了甲板上。


    她的左手却轻轻抬起,伸手一抹她的头发,金色的阳光落在她海藻般的乌发上,恍若流出了一段荡人心魄的乌光。


    第 140 章   52(一更)


    ***


    红底黑豹旗下,将士们都有一瞬间的呆愣。


    这种呆愣可不是将士所应该有的反应,但这并非将士之过,而是因为罗敷这出场实在太离奇、太夸张……也实在是太快!


    这还没完!


    木一半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他原本已经落入海中,又被活蛇一般的长鞭陡然卷起,在空中做了个圆周运动,鞭身上充沛的内劲在同时卷起了一片清凉的海水,随着木一半一同砸在甲板上,在阳光下迸溅出了无数清凉的水珠——


    翠绿的衣袖就在这清凉水雾之中卷过,众人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她的人却已消失在了原地,直冲大舱而去!


    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脸色一变,道:“不好!二将军!”


    这时,罗敷已扑入了大帐之中,她的长鞭已收回,却蓦地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


    黄金吞口、蛇皮做鞘,珠玉为饰——这是一把用来妆点她腰际的匕首,但即便只是装饰品,也具有极强的伤害性。


    ——什么样的东西在她手里,都可以有极强的伤害性。


    现在,这把寒光森森的匕首正抵在一个人的咽喉上。稍微动一动,这人的动脉就会被割开,血一定能溅起三丈高,谁也救不活她。


    匕首下的皮肤是蜜色的,像是有人把一整罐蜂蜜都泼到这人身上似得。


    罗敷抬起眼,去瞧面前被自己抵住咽喉的这个人。


    这是个很高大的女人。


    她的肩膀比寻常人要宽、她的身形比寻常人要高挑,她的皮肤是在海上所晒出的蜜色,带着健康而狂野的气息,她的眼睛充满了狂放的野性,好似一只豹子在盯着人看。


    而她的脚下,也的确伏着一只漆黑乌亮的黑豹,在罗敷进来的一瞬间,就已浑身炸毛,呲出了雪亮的牙刀,只可惜罗敷身上的威压太强大,令这野兽不敢动弹。


    这是个美人,一个充满了狂放生命力、且永远都不肯甘居人下的美人,胆小的男人见了她,一定会既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又忍不住要心头打颤、吓得发抖,痛骂什么“有伤风化”、“牝鸡司晨”之类的怪话。


    于是在动身去追杀这二人后的第二天,罗敷就抓到了景玄英。


    ——只有景玄英一人。


    落日融金,乌金西坠,少年持刀而立。


    刀是好刀,刀脊厚重,刀刃开血槽,刀锋雪亮,印出少年冷峻而英俊的面庞。


    他的目光也如刀锋一般雪亮。


    罗敷远远地望着他,惊奇地发现,这少年竟在短短几日之内,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他果然已脱胎换骨,在几日内筑基,体内流动着充沛的灵气……但这种不一样,却又并非止步于此。


    他的双眼之中不在有阴郁与不得志……罗敷捡到他的时候,他只好似一只幼兽,拼命想要证明自己长大了却色厉内荏,实在可笑,可现在……


    他似乎已在冷玉微那里“长大了”。


    这变化令罗敷迷惑不已,难道那冷玉微真的是天仙下凡?是我等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能点石成金?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她沉着一张俏脸,双手抱胸,一步步地朝景玄英走过去。


    景玄英看到她,竟是一怔,似乎没想到他要面对的人是她。


    罗敷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他一通,直接问:“她呢?”


    景玄英沉默半晌,道:“她说她遭歹人的追杀,原来那人是你……”


    罗敷冷诮地笑了一声:“你瞧我与她的长相相似,我上天山不久,她就逃下来,你不知道?你再说一次你不知道?”


    一样的肤色、一样的面庞、一样的身高与体重、一样的说话声音与语气,史天王出行时,所有人都会看到一种极其古怪、极其令人不寒而栗的场面。


    ——他像是一条蜈蚣在行走。


    第一个史天王前脚迈出第一步、后脚迈出第二步,后脚离开原来的地方向前迈出第二步落地的一瞬间,第二个史天王的第一步已经踩在了第一个史天王后脚所留下的脚印上。


    他们七个人走过,却只会留下一个人的脚印,仔细去看,会发现这一串脚印的大小与间距是完全相同的。


    在罗敷想来,这的确是一副非常诡异的场面,就好像世界突然出了bug,只让一个人的动作开始卡顿,卡出七个一模一样的残影,又好像是那种科幻故事里讲到的“四维虫子”。


    史天王只有一个,史天王却有七个。


    他们七个是七胞胎么?到底谁是真正的史天王……没有人知道这答案。


    但罗敷以为,一个枭雄若需要把自己隐藏在七个一模一样的人之中,他显然没有什么担当气——比起史天王,就连方玉飞这个套着马甲的王八也有点枭雄本色了。


    史天王是只套了七层马甲的王八。


    罗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盯着豹姬,慢慢地道:“我找你,只是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个史天王的老婆?”


    豹姬怔了一下。


    随景玄英苍白的脸色就更显得苍白,他的薄唇紧紧地抿着,似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握刀的手也攥得紧紧的。


    那雪亮的刀光,似乎已照在了罗敷的脸上,令她明艳如桃李般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酷来,又令她显得是如此这般的难以对付。


    难以对付。


    不错,这就是景玄英看到罗敷的第一眼时的第一个想法。


    她高挑、美丽、唇角噙笑,那天她穿了一件蓝色的衣裳,上头用捻金线绣出了一片片的孔雀纹样,被江风一吹,宝光闪闪、大袖飘飘,分外耀眼。


    这个女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在第一时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挤满所有人的视线。


    姑娘们大都不是这样的。


    景玄英年少时家中有钱,豢养了不少女婢,女婢们总是一副畏畏缩缩、含胸驼背的模样,而那些大家闺秀,姿态端正,如含蓄盛开的水仙花,绝没有半分攻击性的。


    罗敷这样的女人……她的美丽是具有攻击性的。男人们本来不应该去喜欢这样的女人,可她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都得一面恨她的张扬、一面又追在她身后跑!


    景玄英也是个男人,他虽然只是个少年,心智还未曾完全成熟,但他的身体却已经完全成熟了。


    他的渴求、他的目光、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他想得到谁。


    她正在瞧着罗敷。


    独自一人闯入敌军战船,劫持住敌军首领——但却又这样漫不经心地放开了她,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人有信心全须全尾的进来,就有信心全须全尾的扬长而去,她手上并不是一定需要一个俘虏的。


    豹姬叹了口气,道:“中原武林能人不少……你是为了那个无名人组织来的?还是为了策反我的?”


    罗敷没有纠正是“隐形人组织”,因为无名这二字显然才是正确的解法。


    她道:“二者皆有。”


    豹姬的眉毛扬了起来。


    罗敷笑道:“史天王想不想要天下典籍、百家武学?”


    豹姬明显对“二者皆有”这四个字很感兴趣,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该不该说实话、该不该交底。


    别看罗敷扔了匕首,她的命可依然捏在她手里呢。


    ——大舱外头,将士们倒是擒住了另外一个人,可这个人明显是罗敷甩上来的。她满不在乎地将那人砸在甲板上,大剌剌地扑进船舱,完全没管那人死活,就是故意要把那人送到她们手上的。


    “交换人质”这种事大约是不存在的。


    豹姬用一种很爽快的语气说:“他想要,他就是命我来寻找线索的,不过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像那种海上奇珍的宝藏传说一样,能寻则寻,不能寻就算了。”


    罗敷道:“不是白云生来找?”


    豹姬很讥讽地笑了起来,道:“他废啦,废人只配死在海里,他掌不了一条船的。”


    看来白云生没了胳膊之后,日子真的很不好过。


    这名字在罗敷心里滑过,连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她转瞬就将此人抛之于脑后,笑道:“倘若我说,我有这海上奇珍的线索呢?”


    豹姬诧异道:“你……?”


    罗敷轻描淡写地道:“外头那人就是出自无名岛,也就是隐形人组织,他的武功不算差,你可以试一试,看他能使出什么失传的好功夫来。”


    豹姬心下大震!


    她简直万万没想到,罗敷这般嚣张跋扈地冲上了她的船,居然真的是要为她送大礼的!


    她方才其实留了个心眼,说话半真半假。


    但她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狗一样的逗弄他。


    她的态度是如此地轻慢、她的笑容大概带着几分真意,然而他在看到罗敷、在看到那个叫罗敷的男人时,才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她身边只要罗敷那样的男人,沉默、坚忍、强大……而他很弱。


    她在罗敷怀里的时候,红唇中吐出虚弱而带着痛苦的声音、千般娇痴、万般委屈,她的眼中都是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可以根据随着自己的心意,想对她怎么样就对她怎么样。


    他不行。


    她叫他孩子。


    景玄英恨得发狂,这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爱罗敷爱得发狂,而是因为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的屈辱,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弱小!


    所以,他不自觉地就在想:倘若她身受重伤,身边只有他可以救她的话,那么她的眼睛里是不是就只会有他一个人了?


    情人的眼波,本就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迷醉的东西之一。


    然后,景玄英就遇到了冷玉微。


    这无疑是一种自然规律,罗敷没本事逆着规律来,她能做的只是选择一个她看好的人来天使投资一把。


    这些天她是打听过豹姬的为人的,豹姬绝非史天王手下的那些烧杀抢掠的男性海盗,她倒是和那个海上独行盗向天飞有点像,只取财物不取人命。她的杀人记录还都是在报复石田斋彦左卫门的船队时做下的……也难怪石田斋恨得这么牙痒痒。


    至于那种“杀了男的,抢了女的”的事就更不可能发生了。


    她认为由豹姬来做海上霸主,比什么紫鲸帮、史天王都要好得多。


    豹姬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瞟过来。


    屋内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沉默之中,过了很久,豹姬才用一种不会出错的语气、模棱两可地说:“他人不错。”


    这个人指的是史天王……们。


    罗敷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


    这剑法大约是在上岛之后宫九教的,否则很难解释她是怎么被方玉飞给卖到妓院里不得脱身的——即便方玉飞的武功高,但妓院里的老鸨和龟公可没那么大本事。


    不过,无名岛的内里乾坤在史天王面前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罗敷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无论是无名岛的内部结构、还是去无名岛的路,木一半都能详细地解说出来。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史天王又不是罗敷的亲爸爸,罗敷肯定是没理由为他铺路的,铺得这么勤快,反倒容易要对方升起警惕之心。


    所以,罗敷拐弯抹角找上了豹姬,把木一半这大礼包送给豹姬——剩下的谎言,就交给豹姬去圆吧。


    豹姬是个很上道的人,她自罗敷走近她的船舱、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鹬蚌相争的机会绝不常有,只瞧罗敷的态度,就可知道那小老头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她对罗敷的打算心知肚明,更妙的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主意很好,准备如法炮制,用在史天王自己的身上。


    她既是史天王的爱妾,自然很懂得如何哄史天王开心,如何能把他引上钩,罗敷上蹿下跳几个月,路都铺成这个样子了,豹姬想从中得到好处,当然也需要自己出出力。


    毕竟,她们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只是第一次聊天,豹姬又不是傻子,怎会交浅言深?即便是谈判,也得把自己的底线深深地藏在心中。


    但方才的那一阵沉默,岂非就是最好的回答?


    豹姬若真的这样对史天王忠心耿耿,在她打机锋说什么“渔翁可以是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就不该有那么一下犹豫。


    说到底,豹姬觉得史天王“人不错”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肯放权给她,而不是因为她真的爱他——什么女人会爱上蜈蚣一样连起来走路的诡异七人行?


    对于豹姬这样权欲旺盛的海上豪杰来说,即便她真的爱史天王爱得要死,有能当大将军的机会,她还是一样要手起刀落的。


    豹姬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残酷的笑容——木一半的命运显然不会太美好。


    罗敷掸一掸衣袖,神清气爽地站起来,道:“那么,叨扰许久,我也该走啦。”


    豹姬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她“你为什么看好我”,因为她本就是个极其自信的人,她觉得自己可以,她更觉得自己值得!


    而她果然没有让罗敷失望。


    大半个月后,豹姬的信鹰将消息送来白云城——史天王亲自出征,讨伐无名岛!


    第 141 章   53(二更)


    ***


    小老头无疑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但凡是人类,就免不得会有喜欢“众星捧月”的感性冲动,俗话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但做梦都想要出名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出名的苦楚,只有出名以后才知道。


    而如小老头这般的天才人物,名声唾手可得,他却能忍住不要,更说明此人很有智慧、心性也足够坚定。


    无名岛也无疑是个很精妙的地方。


    无论是谁开船路过这里,都会觉得这里只是一座荒岛而已,海滩上一片荒凉、偶尔有沉没的船只残骸被冲上了岸,也就那般风吹日晒,全然不见一点人的踪迹。


    但是,在荒岛正中的山坳之内,却藏着一处如同仙境的秘密地方,连进入的方式也好似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①


    小桥流水、红灯高挂、彻夜不眠、呼卢喝雉——这就是真正的无名岛。


    比起一个杀手组织,他们这里倒是更像一个豪华奢侈的赌坊,只是这些看似醉醺醺、麻赖赖的赌徒们,手上却都有一二门很了不得的功夫,叫人忍不住感叹人不可貌相。


    即便是被宫九带到岛上,镇日里靠赌博发泄心中郁郁之气的沙曼,她也可以用钢索来使得一手好剑法。


    无名岛的内里乾坤,以及易守难攻的地理形势,对史天王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问题。因为隐形人们都集中在山坳中活动,稍微懂点军事的人都知道,如果敌军占领了制高点,那么在山坳中的人就会很难受……非常难受……


    而介于无名岛的荒岛伪装……山巅之上显然不会常年有人马驻扎。


    面如冷玉、血色不丰,唇角有殷红鲜血流下,不断地咳嗽着,她如此消瘦、如此脆弱,看到他的那一刻,双眼中充满了惊慌失措。


    而且……她和她长得真像啊……


    景玄英呆住了。


    这个病弱的女人凄然看了他一眼,忽然呕出一口血来,他心下一惊,立刻扶住了她,将她拥入了自己火热的怀抱中。


    她身上很冷,而他身体康健,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


    她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凄然地、惶恐地恳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理智告诉景玄英,他不应该沉沦在这样的感觉之中,但事实是,他在享受,这女人的脆弱与美丽如那种致命的毒|药一样,正在勾引着他往地狱里沉下去,他还想要继续、他还想要继续地去享受这种感觉……


    鬼使神差地,景玄英带着她跑了。


    第二天他才知道,原来她的名字叫做冷玉微,她正在被人追杀。


    她捂着心口、黛眉蹙起,虚弱地说:“恩公能送玉微一程,玉微感激不尽……我乃是个大麻烦,恩公还请……就此别过吧。”


    小老头看上去就普通多了,他如沐春风、慈祥可亲。但他只花三个月,就可将旁人修习三十年都不成的如意兰花手练到精通;化骨绵掌要更加困难一点,但他也不过花了一年;指刀、混元气功这样寻常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神功,他口中说着不容易,但却也已大成。②


    他就好似一个包罗万象的武林素材库,那些前人智慧的结晶,那些隐藏在各处的绝顶武功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罗敷打出“藏尽天下武学”的名头来引诱史天王来掠夺,这话其实不是在说谎,只是天下武学不在所谓的“藏书阁”里,而在小老头的内劲之中。


    史天王对阵小老头,这该是怎么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呢?


    罗敷并不知道,因为她比史天王晚了一个时辰上岸。


    豹姬手下的那个麻子脸副将就在这里等她,告诉她:“姑娘要找的那个叫沙曼的女人全须全尾地被二将军拿住了,现就在二将军的船上。”


    “这岛上的人虽然很是精锐,但数量却没大帅手下的人多,现还在酣战。”


    罗敷道:“你们的大帅呢?”


    副将的目光投向了山坳的某一处。


    其实罗敷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了,因为那一处正在爆发着惊天动地的杀气,足以将靠近的人全部淹没,从头冷到脚。


    罗敷道:“我知道了。”


    她抬脚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


    四山沉烟,星月在水。③


    无名岛的山峦上,木叶萧萧而下,落在深红色的湿润泥土上、落在草丛中的七具尸首上,也自小老头的眼前悠悠飘落,被他那只满是皱纹的手捏住。


    小老头站在山峦之上。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罕见的恶战,其惊险、其凶恶都远远超过他过往的经验与全部的想象。


    他曾见过许多惊才绝艳、自视甚高的高手,他自认为自己已是当世站的最高、看得最远的武人。


    但他实在没有见过史天王这样的对手。


    他见过少林的罗汉阵、也见过点苍派的剑阵……于阵法之上,他的造诣也绝对是当世少有的,可七个史天王并不是阵,他们就是一个人。


    武功的博大精深,果然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穷尽和看透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本就是世间最大的真理之一。


    经过这一战,小老头才明白,自己过去也是有一点傲慢的,他的确不该这么轻视武林上的其他人。


    但他是否还有机会去改正自己的错误呢?


    ……这很难说。


    小老头静静地站在原地,黛色的夜空之中,一朵金花忽然炸开,化作万点星碎,又转瞬即逝,消失在夜空之中。


    有人在放烟火。


    小老头笑呵呵地道:“姑娘是为了老朽在庆祝?”


    罗敷负着双手,从树林里走出来,道:“不是,我是在放信号弹,告诉我的伙伴,史天王死了。”


    小老头被罗敷的诚实给噎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表示自己要留下,冷玉微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将流未流,楚楚动人,景玄英心中一动,上前揽住了她,她似乎是要拒绝,但那双手虚浮无力,他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她只好伏在他的怀中,默默地流泪,轻轻地说:“能遇到你,我……三生有幸。”


    景玄英闭上眼,假装自己怀里的人是罗敷,这令他感觉飘飘然。


    紧接着,冷玉微就拿出了许多天材地宝与天山剑宗的内功心法,交给了他。


    他的根骨千年难得一遇,短短几日,进步飞快,冷玉微看着他的眼神也就愈发地惊异。


    但,所有的馈赠,自然都有其代价。


    现在这就是代价。


    追杀将至,他喝令冷玉微先走,她最后泪涟涟地看了他一眼,踉跄而去,他的牙齿被自己咬出了血沫,这是他第一次对敌,他握紧了刀,却认为自己并不会输。


    这很正常,一个刚刚入门的初学者,总会对自己的实力有着错误的估计。


    谁知他竟然看到了罗敷!


    看着那女人阴沉得要滴水似的脸,景玄英的心在下沉、下沉、不断地下沉。


    他有想过冷玉微的仇人是谁,但她不肯说,他只想了一下这个可怕的可能性,却又自我安慰地推翻“不会这样巧合的”。


    小老头笑道:“非也,我这徒儿天赋甚高,你说的那种功夫,是他自行悟道悟出来的。”


    罗敷道:“哦,那我知道了。”


    小老头微笑着没有说话——他毕竟是个前辈,前辈在后辈面前,总归是会有那么一点装腔的,他在这个时候本来就不该说话。


    罗敷也没觉得这面善心狠的小老头会给她当捧哏,她瞧了一眼小老头,瞧见了他衣服上沾着的泥土与血、还有额前垂下的碎发。


    她忍不住腹诽:这般狼狈,还要强撑着面子装什么年高德劭的前辈,真是笑死人了。


    罗敷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带上了些奇异的险恶。


    她道:“你该知道是我引史天王上岛的吧?”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你的动作好像快到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海上似的。”


    他这语气,倒是真的很像是一个在和孙女聊天的爷爷了,很有家常的味道。


    罗敷道:“你怎么不怀疑是九公子告诉我的?”


    小老头道:“他不会说,他只会很有兴趣地看着你怎么找,但他也不会帮我。”


    罗敷的脸上不自觉地浮出了笑意,道:“你比你女儿了解他多了。”


    小老头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长叹就真情实感得多了,他道:“看来,小女已经落在你的手上了。”


    罗敷淡淡道:“你放心好了,她还好端端的活着呢。九公子对我有赠桃之恩,又悉心教导我如意兰花手的法门,他的师妹我不动,我只不过是废了她的浑身经络,让她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习武练功而已。”


    宫九被锁在箱子里的时候,罕见地展现出了一点人味,嘟嘟囔囔地嘱咐她一句——不要杀宫主,也不要杀沙曼。


    沙曼与罗敷无冤无仇,罗敷甚至还请豹姬照看一下,不要在混战中被误伤了。


    宫主嘛……这人性格牛心古怪,动不动就要生气、动不动就要杀人,莫名其妙的程度简直和龙小云差不多。


    谁知,事情居然真的是这样巧合。


    景玄英的嘴唇动了动,涩然道:“……她,她是个好人,又受了那样重的伤,你何苦追着她不放……放她一马吧。”


    罗敷冷笑。


    她的目光如冷电一般地凝在了景玄英的面上,这少年面色苍白,双眸闪躲,但却如此坚定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上。


    站在她对立面的人……


    罗敷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丝讥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景玄英浑身的肌肉都在此刻绷紧!


    又是这种语气!


    又是这种……像是逗弄小狗一样的语气!!


    景玄英眼睑下的肌肉忽然也开始抽动起来,他恨恨地瞪着罗敷,忽然大声道:“那你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找她吧!!”


    罗敷面无表情,目光凉凉的。


    她没有犹豫太久,也没有多看他一眼,那鲜艳的红唇之中极轻、极浅地吐出了残酷地话语:“阿显,杀了他。”


    小老头的脸色沉下去一点。


    罗敷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头,悠然道:“第三,你的女儿只会给你添乱、你的徒弟只会袖手旁观看热闹、你的帮手都在山坳里被海盗杀绝了,而我的人个个精锐不添乱、与我肝胆相照,杀你之心无比坚定。”


    小老头的脸色又沉下去一点。


    罗敷的脸上露出了既愉悦、又满含恶意的微笑,柔声道:“所以,你死定了,老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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