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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041


    汤药黑黢黢的,于霞光的映照下,正冒着腾腾热气。


    汤面上白雾升腾,倒映出那样一双俊美的凤眸。


    沈顷向来不喜甜食,也从不让下人往药羹中放糖。


    药汤入口,登即便沿着肺腑,一路滑了下来。


    苦。


    四肢百骸,皆充斥着这苦意。


    自喉舌入肚,再弥散上心头。


    待沈顷将手探向那第二碗药时,最后一缕霞光恰恰消散,乌云沉甸甸的,就此倾压下来。


    今夜院中飞雪,没有月亮。


    窗外却有清辉洒落,将雕花窗棂上衬得明亮一片,雪白得有几分绕眼。


    沈顷手指纤白,探向第三碗。


    汤药入口时,男人结实的喉结亦上下轻微滚动。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少女与风雪一同涌入,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来——此刻桌前坐着的,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的面前,已摆了数只空碗。


    甫一推门,她便嗅到这空气中浓郁的中药味儿。那药闻上去极苦,引得人不禁频频蹙眉。郦酥衣迎光走上前去,待看清桌上的东西后,神色又是一变。


    “郎君在做什么?”


    沈顷面色煞白,于他的面前,更是摆了好几个空药碗。


    不用想,郦酥衣也知道,就在自己推门之前,对方曾兀自在这里做了什么。


    如此想着,她眼眶不禁微湿,难掩心中情绪,快步走上前去。


    “郎君。”


    是药三分毒,沈顷怎么可能不懂。


    郦酥衣忍不住探出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郎君怎可喝这么多碗药,您这般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如若喝出来什么毛病,妾身事小,国本事大。届时妾身该当何处,那二十万沈家军又该当何处……”


    一边说着,她一边能明显感觉到,沈顷的手背、手指皆是冰冷一片,凉得刺骨、令人胆寒!


    男人低下头,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叹息。


    “郎君不可这般……您万万不可这般……”


    如若不是方才,素桃发觉了不对劲,跑到兰香院同她说了沈顷的异样。


    也不知他一个人要喝多少碗药下去!!


    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诚然,她是想让沈兰蘅死,可如若这代价是沈顷的死去……


    郦酥衣在心中摇头。


    沈顷待她这般好,她不愿他死,更是不想当小寡妇。


    少女眼眶泛红,一行清泪就这般,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很轻柔,那哭声更是很低,一声抽泣牵动着一声,听得人直将心也碎掉。


    见状,沈顷慌忙伸出手,捧起伏于自己肩头的那一张小脸。


    她乌眸柔软,长发披肩。一张小脸清丽素净,面上挂满了泪痕。


    那一双眼中,有后怕,有担忧。那细弱的双肩随着抽泣声轻颤着,看上去好生可怜。


    那一片晶莹,再度自郦酥衣眼眶中落下,落在沈顷修长素白的指上,顺着他的手背,一寸寸慢慢向下蜿蜒。


    沈顷呼吸微顿,心口处,竟不可遏制地一痛。


    他双手紧捧着少女的脸颊,浓睫如小扇一般垂下,再出声时,那鸦睫下已多了几分颤动的情绪。


    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泪。


    “莫哭,酥衣。不要哭。”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万分轻缓。仿若她便是这世间一样宝贵而易碎的珍宝。


    有风拂过窗棂,珠帘碰撞,泠泠作响。


    他的声音亦是温缓,言语轻柔,温声哄着她:“我身子强健,不会出事的。酥衣,你莫要哭,我都不舍得碰你的。”


    他自己都不舍得去碰她、动她。


    那人又怎么敢……


    郦酥衣心中难过,抱住男人结实的腰身。


    沈顷便微俯下身,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她。


    宛若安抚一只可怜的小猫儿。


    “可郎君身子再强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郎君这般造弄,酥衣觉得心疼。”


    她紧抱着对方的腰,于他怀中抬起一张满是担忧的脸。


    “郎君喝了几碗药?”


    闻言,沈顷低低垂睫,如实道:“三碗。”


    平日里只饮一碗,到如今接连喝了三大碗。


    郦酥衣嗅着周遭那苦涩的药香,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窗。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顷冰凉的脸,喃喃:


    “三碗……郎君脸色都白了。”


    自他身上,弥散来淡淡的兰花香气,与中药味交缠在一起,让那苦意愈发刺鼻。郦酥衣想起来,这一碗药,沈兰蘅曾给自己灌过。那般苦涩的汤汁,只饮上一口她便浑身苦得发颤,更罔论他一下子喝了三大碗。


    不行。


    少女欲起身:“妾去唤张府医。”


    见她便要往外走,沈顷心下一紧,下意识伸手攥住她的衣袖。


    “酥衣,不必。”


    他道:“现下我只饮了三碗,不怎么打紧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如若有什么不适,我会去唤张府医的。”


    他虽固执,却也不是个傻的。如今三碗下肚,除了通体冰凉、胃腹之部稍有不适,旁的一切,他俱都可以忍受。


    如若妻子未曾前来,他甚至可以将面前这五碗全部一饮而尽。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听这语气,见这神色,他不像是因为喝了三碗药而道歉。


    反倒像因惹得她生气、担忧而认错。


    郦酥衣无奈地叹息了声。


    可转念一想,对方乃是堂堂国公府世子、圣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如此矜贵显赫之人,竟因为这等事低下头来同自己服软道歉……少女眸中情绪愈浓。她也低下头,避开沈顷的视线,吸了吸鼻子。


    “沈顷,你怕不是个傻的。”


    这是她嫁入国公府,头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谁料,对方却一点儿也不恼,他笑了笑,竟也附和道:“对,我是个傻的。”


    “我以后不会这般傻了,酥衣,你莫要生气了。”


    她将头靠入男人怀里,没吭声。


    虽说今夜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但二人好歹也明白过来——智圆大师所给的那一碗药,正是与沈兰蘅何时“现身”有关。从头到尾,智圆便知晓他身上藏有另一人之事,对方不言不语,以这一碗药,替他生生压制着那孽障。


    如此想着,郦酥衣不由自主地将心事说出了声:“郎君喝了这么多的药,也不知晓他今晚还会不会出现……”


    闻言,沈顷抿了抿唇,双手将她抱得愈发紧了。


    黄昏转入黑夜,雨雪淅沥落下,不知何时,这一场雨才肯停歇。


    郦酥衣想。


    沈顷喝了整整三碗药,蛰伏在他身上的沈兰蘅定会察觉出异常。


    而他察觉出异常后,定是要来兰香院与自己对峙。


    怀中,少女双肩又不禁一抖。


    沈顷是个心思通透的。


    见郦酥衣这般模样,他心中已猜想到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跟着一阵沉默。


    忽然,他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酥衣。”


    “郎君。”


    如若今夜沈兰蘅转醒,她该如何自保?


    沈顷沉吟,道:“我前些日子去你屋中,见你内卧角落处,似乎有一根很粗的麻绳。”


    郦酥衣愣了愣。


    她房中确实有一根麻绳。


    正是先前,她与宋识音提起沈兰蘅后,对方送给她用来防身的那一根。


    只可惜,那根绳子当初并未派上什么用场,她又不大舍得扔,总觉得日后会有用处。


    闻言,她不禁瞪圆了眼睛,道:“郎君你……”


    沈顷抬眸,直视着她。


    那一双凤眸美艳清明,夹杂着些许思量。


    怕她担心,沈顷并未告诉郦酥衣。


    自己饮下这三碗药后,明显觉察到体力不支。


    与此同时,那道熟悉的眩晕感渐渐又冲上脑海。


    来不及了。


    如若今夜,如若今夜那邪祟会转醒……


    饮下这三碗药,受灾受难的不单单是他自己,还有他面前娇柔无助的妻子。


    如此心想着,沈顷握住少女的手,坚定道:


    “去你房中,取来麻绳。与我一起,将我绑起来。”


    第42章 042


    他的声音清晰,落入人耳中,掷地有声。


    听得郦酥衣愣了愣神,不由得抬起一双乌眸。


    “郎君在说什么?”


    去取麻绳,将他绑起来?


    郦酥衣心中发怵。


    且莫论她想不想,先要论她敢不敢。


    即便在郦酥衣看来,对方性情温和,几乎从未与人置过气,但他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更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军。


    要让她亲手将对方用那根麻绳绑起来……


    以下犯上,她怎么敢。


    郦酥衣忙不迭摇摇头。


    沈兰蘅隐忍着呼吸里的烫意,伸手在她后颈处一点。


    被点了穴位,郦酥衣顷刻便乖顺下来。她仿若抽去了支撑的骨头,软绵绵地倒在男人怀里。


    雪腻酥香,沈兰蘅抿了抿发干的唇,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


    这香气清清甜甜,却不腻。


    顺着屋内所燃的熏香,雾丝丝地飘到他眼下,吞入他的喉舌、肺腑中。


    有人轻轻叩门,声音带了几分畏惧,试探问道:


    “官爷,药煎好了,可是要送进来?”


    沈兰蘅沉下声:“放门口。”


    对方赶忙应是,逃难般匆匆离去了。


    沈兰蘅转过头,一手接住少女棉花似的身子,一手从屏风上取过狐裘。行云流水之间,郦酥衣的身形已被裹得严实。他掖了掖她颌下的衣领,继而打横抱着她,朝榻边走。


    衣摆滴着水珠,迤逦了一地,月色撒上去,地面上闪着粼粼碎光。


    一层纱,两道雾。


    他指尖泛着青白色,抬起一帘帷帐。


    就在方放下她、欲转身的前一瞬,衣袖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她细软的手指揪住那一方衣袖,指尖微粉,煞是可爱。


    沈兰蘅眉眼轻垂,扯了扯袖子。


    郦酥衣不松。


    似乎在挽留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蹲下身,一点点去拨她的手指。


    “小酥衣,我去取药,不丢下你。”


    她这才稍稍松了手。


    她的手指很软,很细,手腕很白,无力地垂在榻边,轻纱缭绕,月色垂落。


    她的肌肤,好似凝着莹白的雪。


    取回来药,沈兰蘅端坐在床边,一勺勺喂她。


    她的嘴很小,樱桃似的,又红又软。


    勺子压下去,留下一点汤渍,和一个浅浅的印儿。


    起初她还不肯张口,似乎嫌苦。喝多少,就吐多少出来。


    只用小拇指勾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他握着小勺,眼睫微动,极有耐心地哄着她。


    “你不喝药,身子会受不住的。”


    到时候药效发作起来……


    他怕到时候,自己使劲浑身解数,也无从招架。


    他毕竟也是男人。


    沈兰蘅放下药碗,就在她蹙眉的那一瞬,低下头,将她的唇含住。


    一声猫叫卡在少女喉咙间。


    软软的,好像下一刻,她的嗓子就要碎了。


    沈兰蘅咬着她的唇,堵住她的口齿,迫使她将药汁咽下。


    太苦了。


    她不肯喝,被堵着嘴巴,只发出呜呜的单音。


    听着这嗓音,他眼前忽然浮现浴桶里那一大片雪白,映衬着柳绿花红的屏风,她的一切愈发素白干净。


    她的唇齿也是干净、清甜的。


    男人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用力,她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如历经了一场鏖战,他后颈有热汗。


    还好喝了汤药,郦酥衣暂时昏睡了过去。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看着黄铜镜前自己微肿的唇,怔了怔。


    沈兰蘅啊沈兰蘅,你可真是没出息。


    光影交错,窗外的雪停了又下。


    女使送来新衣,沈兰蘅忍住悸动,将她的衣裳穿好了,又解下狐裘将郦酥衣包住。


    抱着她,步步走出房门。


    再来到大堂时,周遭已是寂寥无人,清清冷冷的赌桌前只剩下掌柜的一个人,见了沈兰蘅,他的身子又一阵瑟瑟。


    “官爷慢走……”


    沈兰蘅翻身上马。


    即便有雪粒子纷纷落下,郦酥衣也被他包得极好。她像一个小粽子,靠在男人坚实且温暖的胸膛上,衣领之前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见柳府牌匾,沈兰蘅的目光一瞬冷下来。


    “主子。”


    几名暗卫迎上。


    “卑职已将柳氏等人全部制服,主子,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沈兰蘅遣来婢女,扶着郦酥衣回房。


    直到那抹倩影消失在转角,他这才回过头。不过顷刻,柳玄霜等人被押着跪在他脚边。


    一道可怖的刀疤,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


    疤痕血迹未干,在雪地里被冷风这么一吹,皲裂得愈发皮开肉绽。柳玄霜此时已经疼得说不上来什么话了,气息也是奄奄,好似下一瞬,就要疼死、冻死在这里。


    可沈兰蘅却不会让他如此痛快地死。


    久处北疆,在刑室里面对战俘,他有的是手段。


    男人只睨了地上之人一眼,一侧便有下人递来一把匕首。这匕首乃幼帝御赐之物,金纹游蟒,栩栩如生。


    他自是知晓郦酥衣不会用匕首。


    但只要她拿着这柄匕首,危机之刻,众人便会知晓——她身后的人,是他。


    他干净的手指拂过匕身,平淡道:“带下去,先用青鞭伺候着。”


    那根长满倒刺的、只一下就让人皮开肉绽的鞭子。


    柳玄霜回过神,膝行至沈兰蘅身前。只见男人身形高卓,月色穿过树隙,打在他冰冷的面颊上。


    柳氏抬起头,试图去拽他的衣摆。


    “沈兰蘅……你要对我动、动私刑?”


    他被左右稳稳按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写满了震愕。


    应槐见了,假笑得十分客气:“柳大人,不过是青鞭,松松皮罢了,这才到哪儿呢。”


    “都愣着干甚,还不招呼着柳大人。”


    “沈兰蘅!”


    众人看着,素日里高高在上的柳氏,被人架着胳膊拖在雪地上走。他被拖拽着,气得几乎要吐血,圆目怒瞪,气息却是甚弱:


    “我还未被圣上定罪,你凭什么对我用私刑?!”


    凭什么?


    寂静冰冷的月光,打在男子耳骨莹白的玉环之上。明明是如此温和的白玉,被他戴着,竟有几分摄骨的寒。


    皎皎月色,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沈兰蘅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锦袍,玉带,玄衣。


    目光淡漠,睨向柳玄霜时,又毫不掩饰眼中赤裸的杀意。


    “吾执尚方宝剑,天子钦赐,”他冷声,字字铿锵,“可,先斩后奏。”


    ……


    郦酥衣是在第二日晌午醒来的。


    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亦是酸软无力。她刚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人快步上前。


    “兰姑娘,您醒啦。大人吩咐过奴婢,待您醒来时,先将这碗补身子的药喝了。”


    郦酥衣下意识地抱了抱被子,护住胸前。


    定睛一看,是一名脸生的女使。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女使也有些尴尬,捧着药碗干笑了两声,极识眼色地道:


    “药先放在这里了,姑娘若有事,直接唤奴婢便好。”


    言罢,她弯身袅袅一福,便要告退。


    “等等。”


    郦酥衣狐疑地打量四周一圈,方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


    她……不是在左青坊吗?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


    她用匕首刺进柳玄霜的胸膛,刀口不深,没有要了他的命。对方要剥了她的皮挂在南院外,再然后,沈兰蘅给她的那把匕首就掉了出来……


    柳玄霜几乎要捏碎了她的下颌骨,咬牙切齿,右手气得发抖。


    他要将她,卖进那吃人的赌坊。


    她被打晕了,绑到左青坊里。一群女婢冲了进来,灌下苦涩的汤汁,将她的衣裳残忍地撕去……


    意识混沌,她反抗不得,哀声哭求。


    不要这样。


    她宁愿死。


    彻底昏睡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待一觉醒来时,该如何了却残生。


    母亲教过她,兰家的女儿,要知廉耻。


    她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减,终于,有人推开房门。


    她想喊出来,想哭着求他,声音却无法破土而出。她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


    浴桶,水声,毛巾。


    他温柔地擦拭着自己的后背。


    再而后,是……


    郦酥衣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羞愧之意从心头直涌上来。更令她愤恨的,自己竟能将这种感觉记得如此清楚!


    那方软绵绵的毛巾,那只修长的、冰冷的,却有骨节分明的手。


    郦酥衣闭上眼。


    她甚至能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


    他手指很凉,掌心却是热的。


    她眉睫轻颤,带动着呼吸亦是一抖,忍不住问:“是……哪位大人。”


    刚出声,她就觉得方才所问十分荒唐。


    那人已离开驻谷关。


    女使闻言,忍不住朝榻上望去。


    只见这床榻紧连着窗牖,窗外的日光恰恰倾洒而入。昨夜一场大雪,今日的太阳却是明媚而热烈。日影薄薄地落下来,少女披散着头发,面色被阳光衬得极白。


    美人眉心微蹙,双眸含忧。


    虽未粉黛施,她竟有种病态的凄美感。


    小丫头一下秉住呼吸,竟忘了眨眼。


    直到冷风从门隙间穿过,她才陡然回过神,赶忙道:


    “兰姑娘,如今驻谷关还有几位大人,自然是沈大人将您抱回来的。”


    “那衣裳呢……”


    “姑娘放心,澡是奴婢替您洗的,衣裳也是奴婢给您换的,您无须担忧。”


    这副说辞,自然也是沈兰蘅教她说的。


    郦酥衣抱着被褥的手松了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声音仍有些虚弱:“那我的姨娘呢,还有二姐,她们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们?”


    “这个姑娘您也放心,如今驻谷关已经是咱们沈大人做主啦。您的姨娘,还有兰二姑娘,沈大人已经安置妥当了。柳玄霜亦是就地伏法,等候问刑了。”


    郦酥衣挣扎着要起来。


    “我要去见姨娘,还有二姐。”


    刚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舌,她弯下身,咳嗽起来。


    女使忙不迭端了药:“兰姑娘,您着了凉、受了寒,如今身子正虚着,赶紧先将药喝了罢。安姨娘与二姑娘那边有女使照顾着,您不要太担心,一切都有沈大人呢。”


    ……


    且说另一边。


    兰清荷给姨娘喂完药,倒了剩下的药渣子,一个人捧着碗,缓步朝小厨房走。


    安姨娘念叨了一晚上的三妹。


    听闻,沈兰蘅在左青坊将三妹救了下来,下令禁赌,连夜将左青坊端了个一干二净。


    左青坊里的那些纨绔之徒,也都抓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大多数人,都与此次军饷案有关。


    兰清荷不关心这等要事,只想知道自家三妹如今在何处。


    虽说那沈兰蘅将小妹从左青坊带了回来,可先前兰家做了那般折辱他的事。如若他愿意将那些事揭过也就罢了,但若是他肚量小,还对三妹心存歹念……


    兰清荷看话本子里有个词,叫强夺。


    三妹那般柔弱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喜欢沈兰蘅这般强势的男子。再往后面想,惧怕之感油然而生。


    不行,她要赶紧找到三妹。


    小厮认出来她是兰姑娘的姐姐,没拦着她。


    兰清荷手里紧攥着碗边儿。


    忽然,听到一阵鞭笞之声。


    她猫着腰,于高高的墙外探出一个小脑袋。


    血腥味扑鼻,院子里的几个,已不成人形。


    察觉到有人偷看,应槐朝一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沈兰蘅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手边晾了杯酒,酒面上略有微澜。见状,他面色平淡,轻敲了下桌面。


    又是一道索命鞭。


    “我招!我招——大人,我真的是什么都说了,至于剩下的账,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闻言,沈兰蘅面色恹恹,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他稍一抬手,那人立马被押到另一张石桌前。驻谷关不似北疆,有专门的刑室与刑具,那后生被押着,脑袋重重抵在石桌之上,惊惧地看着男人逆着光晕,朝自己走过来。


    他步履平稳,每一步都优雅得游刃有余。


    应槐差人,端来一盘桑皮纸。


    “大人,沈大人——”


    沈兰蘅歪着头,手里酒杯微斜,酒水就这样一路淌下,不一阵儿,对方面上便沾满了酒渍。


    酒味甚辣,辣得他睁不开眼,灼热的烈酒撒在皲裂的伤口上,他更是疼得叫出声来。


    应槐道:“贴纸。”


    一张桑皮纸覆在犯人的面颊上,纸张遇见烈酒,登时软化下来。他整张脸被桑皮纸蒙着,呼吸不顺。


    “加纸。”


    此乃北疆杀人不见血的刑罚——贴加官。


    不见血,不露伤,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在痛苦与惊惧中满满窒息而亡。


    犯人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


    他想张开嘴,大口喘息,可潮湿的纸张已牢牢黏在他面颊上。他的双手、双脚被死死束缚住,压根儿动弹不得。


    “沈……沈……”


    他脖颈通红,快要不行了。


    左右上前,又往他脸上贴了一张“七品官”。


    沈兰蘅垂下眼,无情地看着对方痛苦的惨状,手上的酒杯又被人缓缓斟满。他不嗜酒,却深知此时酒水能让身前之人更加痛苦。男人脑海里,浮现出左青坊的一幕幕。


    左青坊里,便是他,那张贪婪的、想要抱得美人归的嘴脸,将郦酥衣的卖身契叫价到一千两。


    一想到这里,他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见沈兰蘅没有吩咐,下人手上动作也不停,再往那人脸上又加了一张桑皮纸。


    沈兰蘅神色淡漠,将玉液缓缓倒下。


    “招,还是不招?”


    实际上,贴第四张纸时,对方已经没有多少气儿了。


    应槐见状,提醒道:“主子,还要继续吗?”


    沈兰蘅慢条斯理:“他不是还没招么?”


    “可……”


    应槐有些不解。


    按理来讲,眼前这名陈家纨绔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他这张嘴,着实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看着账本,对方贪得也不算多,应是罪不至死。


    卷宗呈上,最重也不过是流放。


    应槐的眸光闪了闪,不甚明白主子的心思。


    不过跟了沈兰蘅这么多年,应槐也深知,主子平日里温和矜贵的模样,是装出来与人斡旋的。实际上的沈兰蘅,甚是残忍无情,手腕狠辣。


    他便无表情地看着那纨绔七窍流血,最终咽了气。软绵绵的身子被人抬下去,随意地扔在院子边。


    兰清荷见状,险些惊叫出声。


    沈兰蘅拿帕子拭了拭手,漫不经心道:


    “柳玄霜如何?”


    应槐:“还活着,但也只剩下一张皮了。”


    闻言,玄衣之人短促地冷笑了声。


    沈兰蘅记得,折返回驻谷关后,手下探子说,有人要扒他女人的皮。


    他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并未吩咐如何处置柳玄霜,但应槐已然会意。烈日当头,沈兰蘅眉睫下落下一片淡淡的影,他回屋,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朝院门外走去。


    兰清荷着急忙慌,煞白着脸躲闪至一边。


    只见他大步落拓,衣摆生风。


    看着模样,似乎是要去找人。


    从墙边站起来时,兰清荷的腿是软的。


    她也曾在话本子里见过这道名为“贴加官”的酷刑,直到如今亲眼目睹,兰清荷才知道,这道刑罚有多可怖、多残忍。


    她才知道,沈兰蘅有多可怖,多残忍。


    少女面色又白了白,后背贴着墙,丢了魂似的坐下来。


    今夜飞雪呼啸,扑簌簌地砸窗。


    帐帘被冷风吹掀,鼓动一道道浪潮。


    凛夜散尽。


    第一缕晨光将落未落,随着风雨声,终于飘进了雕花屏窗。


    帘中,榻上。


    沈顷率先转醒。


    也不知,是否因昨夜喝了那么多药的缘故,他今日醒来时不单单头脑发疼,整个身子同样酸胀得发紧。


    像是昨夜经历了一场鏖战,一场未曾休止的鏖战。


    他一睁开眼,忽然,凤眸一圆。


    只因他见着,那根本该绑在手脚间的绳子,此时正绑在妻子身上。


    她不着寸缕,被绑的像是一个粽子。


    而就在妻子的身侧,他找到了一张字条。


    那人字迹淡淡:


    【汝妻,吾欺之。】


    第43章 043


    依旧是狗爬似的字。


    透过那字迹,沈顷仿佛能看见,对方落笔时的挑衅与餍足。


    他手上力道不由得加紧,攥着那张信纸,指尖已攥得泛起了青白色。


    沈顷自幼受诫,被教导着克制情绪,鲜少动怒。


    而眼下,他紧攥着那字条,心头不可遏制地涌上一股情绪。


    晨光愈浓。


    薄薄一层光影熹微,穿过窗牖,穿过素白的帘帐。


    落在帐内男人的面颊上,衬得他面色愈发煞白。


    他低着头,屏住呼吸的颤抖,隐忍着情绪伸出手,心疼地为自己的妻子解绑。


    那人系得并不甚紧。


    可即便如此,少女瓷白的肌肤上,亦勒出了一道道极淡的印痕。


    绳圈松松散开。


    少女乌发披散着,一双软眸间,溢满了蒙蒙雾气。


    梨花带雨,娇柔可怜。


    嗅着男人身上的兰香,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扑上前,环住对方的脖颈。


    沈顷亦配合她,微微低身。他竭力不去看少女脖颈间那道更为鲜明刺目的红痕,伸着手,安抚般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少女于他怀中埋下脸,低低哭道:“郎君……”


    出征西疆,不单单是大凛的大事,更是整个国公府的大事。战场上刀光剑影,老夫人疼爱沈顷,唯恐他受伤,更恐他因此未给沈家留上个一儿半女。


    郦酥衣嫁入沈家一个月有余,肚子里一直没个动静。此番沈顷出京,可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长襄夫人也是没法儿,病急乱求医,终于为郦酥衣求来了一剂药。


    此般此景,她着实无颜去面对沈顷。


    她与另外一个男子交欢,还弄得这般狼狈,沈顷理应将她休弃、逐出沈家的。


    而身前,男人眸色敛着,他紧攥着郦酥衣的手腕,右手竟还克制不住发起了抖。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见着——除了隐忍与自责之外,对方那一贯温和的眸底,竟闪过一道杀意。


    凤眸微冷,郦酥衣无端想起另一个人。


    他与沈顷有着同一张脸,同样的,有着同一双泛着寒意的冷眸。


    她的身形,又是止不住地一瑟缩。


    沈顷正替她擦泪的手指随之一顿。


    妻子在怕他。


    她似乎在抗拒,与他的接触。


    男人眼底的光影碎了碎,那碎光宛若颗颗星子,不甚明亮,便如此散落在冷风之中。


    恰在这时,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子爷,世子爷——”


    是魏恪的声音。


    魏恪跟了他许久,或许是耳濡目染,将那副性子也养得颇为稳重。而如今,对方步履匆忙,连那声音亦是急促,不由得让沈顷立马联想到——前朝出事了!


    男人快速伸出手,替郦酥衣将衣裳穿好,而后同门外道:“进。”


    知晓夫人在屋内,出于礼节,魏恪并未走进内卧。只立着身形,站在门口那一扇偌大的屏风之后。


    对方揖手,果真道:“你猜我要做甚。”


    只听“你猜”那两个字,沈顷的右眼皮便“突突”跳了跳。


    商议国事,尤其是军国之事,旁人万不可在侧。沈顷转过头,不放心地看了郦酥衣一眼,努力温和着声音道:“我想看一看兰芙蕖。”


    “可是我想看苏墨寅。”


    郦酥衣不禁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袖。


    今日,她心烦意乱,趁着日头正好,便随意找了本书来读。狸奴如意亦懒洋洋的,它窝成一团儿,盘在少女腿面上,正眯着眼小憩。


    平日里,郦酥衣总是喜欢苏墨寅。


    可今日,她却越觉得思绪凌乱,心绪动荡不安。


    便就在此时,前堂传来消息,老夫人召见她。


    郦酥衣路过望月阁时,正见院子里围满了下人。仆从们身影匆匆,似是在清点着什么东西。


    见状,她的眼皮跳了跳,一个念头兀地在脑海中闪过。


    果不其然,长襄夫人找到她,为的政事沈顷出征的事。


    那一片衣袖柔软,宛若洁白的云。


    少女清亮的乌眸间,更有雾气弥漫。


    她抿了抿唇,婉声道:“去看兰芙蕖吧。”


    沈顷反手紧握住她的手指,他的右手极有力道,像是在给她传达着某种力量。郦酥衣只看着,男人颀长的身形沐浴在一片晨光里,对方侧过身,目光温和地同她点了点头。


    沈顷匆匆换了官袍,腰际别着令牌与尚方宝剑,快步走上进宫的马车。


    兰芙蕖已在茅厕等了他片刻。


    一嗅见那缕兰香,茅厕上的男人仿若终于有了主心骨。他挺立了背,身量微直,命德福公公同来者递上一份急报。


    急报是从西疆传来的。


    其上内容,与沈顷在路上所猜测的大差不差。


    前线来报,西贼来犯。圣上急召他入宫,商讨御敌之策。


    何为御敌之策?


    西疆所驻扎的,大多为沈家军。如今边关虽有大将郭孝业,可无论是计谋或是军心,沈顷都是这上上之选。


    原本,圣上也体谅他,回京未有多久,又恰逢新婚。本想让他在京中多待上几日,与妻子温存,也好为沈家传宗接代。


    可在国事面前,旁的一切,都被对比得分外微乎其微。


    金銮大殿之下,沈顷一袭湛蓝官衣,拱手作揖。


    皇帝当即下了圣旨。


    西贼虎视眈眈,特命定元将军沈顷率军离京,镇守西疆。


    德福公公展开圣旨,拖着细长的尾音宣读:“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便在沈顷接过那道明黄诏书的一瞬,殿外突然照射而来一道金光。


    光芒璀璨,正落在男子手中诏书上。沈顷微微垂眼,恭敬接过皇诏。


    “臣沈顷,定不辱命。”


    马车摇晃着,他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今日醒来,他浑身酸软疲惫,如今头脑深处更是疼痛不堪。


    沈顷睁眼闭眼,脑海中全都是那一抹清丽的靓影。上次他自离京至凯旋,于西疆待了整整三年。他不知下次再回府,又是何时候。


    圣旨既下,军国大事,便是丝毫耽搁不得。


    沈顷手指诏书,重新坐回马车之上。


    奉命出征的场景,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次。


    按着惯例,除了清点粮草、整理衣甲器械外,他还需得卜卦告庙、祭天祭地、祭拜军神。


    马车里,男子手攥着皇诏,阖上眼。


    不过他既离开了,那蛰伏于自己身上的孽障,也会随之而离开。


    沈顷心中想,既然自己将那孽障无法除去,那远离妻子,似乎才是保护她最好的方式。


    凉风阵阵。


    当沈顷出征之事传入国公府时,郦酥衣正坐在兰香院,手捧着一本诗集。


    嫁入沈家前,她平日里最爱研读诗文。一得了空,除了学习医术,她便喜欢找一本诗书,坐在日头底下读。


    可郦酥衣自嫁入沈家后,兴许是所遇事情众多,让她颇为力不从心,竟好久都未闲下来读一读诗集了。


    见她缓步走过来,座上的妇人努了努嘴。芸姑姑登即会意,示意左右将房门掩了,又偷偷自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出来。


    银色的小药瓶,看上去分外精致。


    芸姑姑将其塞入郦酥衣手中。


    “夫人。”


    对方压着声儿,挤眉弄眼道,“请喫茶。”


    听着芸姑姑的话,郦酥衣低下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手里头的银色药瓶。


    瓶身光滑,瓶塞紧阖着,如此一个小瓶子,竟令她莫名有几分烫手。


    不成。


    她不能如老夫人所愿,也不会拿自己的血脉开玩笑。


    几经波折,终于,“小六”取来两件分外厚实的外衣。


    郦酥衣将手探了探,又观其样式,心想着沈顷应当都会喜欢,便扬声道:“这两件我全都要了。”


    颜色是清丽素雅的,样式是简单大方的。


    她心想,待回去后再为沈顷在这衣肩上绣上一株兰草,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唤来身后跟着的玉霜,将这两件外衣妥帖得收好。


    也不知西疆那边缺些什么,郦酥衣又逛了一圈儿集市,为沈顷备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眼瞧着天色渐晚,她正欲往回走时,拐角处却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一身淡紫色的袄,鬓发如云,步摇随着那步子轻微晃动。宋识音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小摊,并未注意到她。


    偶遇友人,郦酥衣心中微喜。


    前些日子,她去找过宋识音。


    宋家管家说,他家小姐安然无恙,不曾遇见什么怪人,也不曾被坏人所胁迫。只是近来,识音小姐一醒来后便总是喜欢往府外跑,就连他平日里也见不到小姐的人影儿。


    问她去了何处,不说。


    问她见了何人,宋识音也不说。


    宋识音乃是商贩之女,家中长辈忙碌,家风不甚严格。也养出来她这一副活泼热情,天真不羁的性子。


    可若是她未能为沈家添上那所谓的“一儿半女”……


    郦酥衣咬了咬下唇。


    她回想起来,适才前堂屋里,座上长襄夫人那冰冷严肃的神色。


    庭院的风忽然凌冽萧瑟起来。


    风声呼啸着,拂起她的发梢与裙角。


    少女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将银瓶收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西疆黄沙漠漠,条件甚是艰苦。


    那军营中更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久居之地。


    但现下,说实话,她心中竟隐隐约约地期盼着,沈顷能带她前去西疆。


    起码在那里,她不必受长襄夫人的苛责与冷眼,在那里,起码还会有一直善待自己的沈家二郎。


    但,郦酥衣亦深知——


    沈顷秉公无私,绝不会带她前去西疆。


    届时,她虽逃脱了沈兰蘅的魔爪。可孤苦一人独留京都、孤苦一人独留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她身若浮萍,又该如何自处?


    郦酥衣攥着手中银瓶,眼底浮现一片迷茫。


    第44章 044


    待郦酥衣回到兰香院时,恰恰是正午。


    此时沈顷正在外间,忙着清点着兵马器械。素日里他已是很忙,如今临近出征了,他更是忙得找不见半点人影。郦酥衣心想,夫君即将启程,自己也不好在院中一直干坐着,便叫了玉霜,去集市上买一些东西。


    她早早听闻,西疆环境恶劣,到了冬日,气候尤甚严寒。


    寒风入骨,滴水成冰。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惦念着沈顷。


    郦酥衣带着贴身丫鬟,走进一家成衣店。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对方面上立马露出了然之色:“是替您夫君看的呀。那来这边看看,这边都是男子的款式。小娘子,可是要为您家郎君看冬衣?”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着左右,取来好几件成衣。


    “你!”


    郦知绫被她说得一噎,一张小脸儿登即涨得通红一片。正欲还嘴几句,却见宋识音气焰嚣张,甚至还撩起了袖子。


    “你……你当真是泼妇!”


    自知占了下风,郦知绫咬牙恨恨。只低低骂了一句,便甩着袖子离开了。


    瞧着那人愤愤然的背影,宋识音得意洋洋地走过来,牵起郦酥衣的手。


    “像你庶妹那种人,便不能惯着。从前你在郦家,有旁人给她撑着腰,我怕她在府中欺负你,才一直忍让着她。不过是一个庶出之女,她竟还掂量不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了。”


    瞧着身前少女神采飞扬,郦酥衣心中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


    “音音,你与那苏世子……”


    她在沈府时,也曾与苏墨寅打过照面。


    识音心思单纯,郦酥衣害怕她会被对方诓骗。


    瞧出她的担心,宋识音抿了抿唇,如实:“酥衣,苏墨寅他喜欢我,他想要追求我。”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与他道,你平日追求旁的姑娘时,也是这般油嘴滑舌的么?世子与旁人说过的话,就莫再拿与我说。识音不才,不通诗书不善歌舞,唯有一点,那便是没有旁的姑娘那般好骗。”


    老夫人懒懒地垂睫,望着她。


    “今明两日,我会让老二抽时间去你兰香院一趟,到时你事先服用下此药,这次务必要怀上老二的孩子。”


    这两日府中繁忙,沈顷白日里忙着清点行军之物,还要忙着告庙祭神


    她的声音严肃,神色亦是冷冰冰的。


    一双眸中夹杂着些许责备,凝望向郦酥衣。


    听那语气。


    仿若此次若还未能怀上沈顷的孩子,她便会在沈顷离京后,被老夫人以各种理由苛待,甚至被赶出家门。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跳。


    当着众人的面,她只得将银色小瓶收回手中,敛目垂容,朝座上依依应了声:“我不。”


    她怎么可能谨记?


    想也不用想。


    长襄夫人有意让他们二人相处,必定也是入了夜,派“沈顷”前来她房中。


    嫁入沈家这么些天,她只与沈兰蘅做过那些事。


    如若不慎怀了孩子,那自己肚子里的,也只能是沈兰蘅的孩子。


    她已对不起沈顷太多。


    如若在此时怀了身孕,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郦酥衣心想,纵使沈顷气量再大生下“沈顷”的孩子。


    真到那时,怕是整个沈家,才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郦酥衣垂下鸦睫,一边心中思量,一边紧紧攥稳了手中的小银瓶。


    郦酥衣走上前,探了探手,继而摇头道:“这几件都太薄了,可有厚实些的?”


    “客官既要,那必然是有的。”


    掌柜朝身后吆喝了声,不过少时,又有小厮上前呈上几件衣裳。


    她再度伸手,是比先前厚实了些。


    少女面容清丽素净,于和煦的日头下,扬起瓷白的下巴。


    “可还有更厚实些的?”


    闻言,对方愣神后,便忍不住笑。


    “小娘子,你看的这几件已经够厚了,在京都足以抵御严寒,再要厚些,便要穿得累了。”


    “不怕累,”她温声解释道,“我郎君不在京都,他要去西北之地办公事,劳烦掌柜,千万要最厚实的衣裳。”


    “西北之地,”那掌柜沉吟,“小娘子,你那郎君身形如何?”


    “他……”


    听闻此言,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副,高大威猛的身形。


    她“腾”地红了脸,用手小心翼翼比划道,“我家郎君身形高大,约摸着有九尺,大约能穿上那一件……”


    掌柜循着她的手,放眼望去。


    只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他转过头,高声唤了句“小六”:“去后院,将我先前存放的外衣取过来。”


    郦酥衣脸颊绯影微浮,补充道:“我家郎君喜欢青白之色,不喜太艳丽的衣衫。”


    街上这般迎面撞见,郦酥衣自然欲上前招呼。便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略微讶异的一声:“阿姐?”


    转过头,郦知绫正戴着帷帽,看模样,她也是与贴身侍女上街来采买东西。


    这一双姐妹,平日本就相看两厌,郦酥衣也不愿再与她假意周旋。简单地回了声好后,便要拔腿往外走。


    谁料,郦知绫眸光翩跹,落在那一身紫袄上,掩唇笑道:“今日真是好巧,街上遇见了阿姐,还遇见了宋家姑娘。哎,那宋姑娘身后跟着的是何人,妹妹瞧着,怎么像是那风雅至极的……苏家世子?”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舍妹,郦知绫。”


    苏墨寅在京中素有浪名,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荡子。见对方眼神望来,郦知绫心中暗暗生恶,便朝郦酥衣身后躲了一躲。


    谁知,苏墨寅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作多停留,他“噢”了声,仅是淡淡道:


    “原来是郦二姑娘。”


    郦知绫扯着笑:“见过苏世子。”


    眼前这样一群姑娘家,其中又不乏有沈顷的家眷。苏墨寅再怎么纨绔浪荡,也知晓此时应当回避。他将手中金簪偷偷塞给宋识音身旁婢女,恋恋不舍道:“苏某家中有事,嫂子,我便先行告退了。”


    郦酥衣轻轻颔首。


    苏墨寅倒退着步子往后撤,见宋识音望过来,他的右手在胸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笑眯着眼同她告别道:“音音,我走啦。”


    宋识音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苏墨寅翻身上马,少时,已然远去了。


    见不到对方人影,郦知绫便不再收敛着性子。她睨了宋识音一眼,冷冷道:


    “近日来,我总是听人说起这宋家大姑娘。说她还未出嫁呢,便成日往府外头跑,每次只带上身边一个丫鬟,上街竟连帷帽都不曾戴。还有人撞见,宋姑娘每每出门时,都有一男子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二人还未谈婚嫁,举止亲密得竟如同一对夫妻!我当是谁,原来是那苏家的小世子。”


    郦知绫罔顾宋识音逐渐难看的面色,笑得阴阳怪气:


    “如此倒也不奇怪了,毕竟苏世子光是在春欢楼、留下的那些还未来得及赎身的姑娘,都有二三十房……”


    她还未嗤笑完。


    宋识音已截断她道:“郦知绫,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宋识音不比郦知绫。


    对方再怎么阴阳怪气,最多也只敢对她动动嘴皮子。但宋识音却是敢动真格的。


    那苏墨寅出身名门望族,虽说郦酥衣也是以小门小户攀附那钟鸣鼎食的沈家,但苏墨寅与沈顷,确实大有不同。


    她听闻,苏家主母十分严苛,如若音音真嫁去了苏家,即便能当上正妻,但没有苏墨寅护着,她在苏家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换言之,即便她如今在沈家有了沈顷的庇佑,可那长襄夫人依旧会给她使绊子,更罔论宋识音。


    苏墨寅虽说有些花花肠子,可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对母亲那是说一不二的孝顺。


    宋识音又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只道:“嗯,他心不坏。”


    天色渐晚,原本金灿灿的光影,于此时陡然换了霞色。


    宋识音听闻沈顷即将出京,赶忙道:“行啦,衣衣,你莫说我啦。你郎君这几日都要出关了,还不快回去,再与他多温存温存。”


    闻声,郦酥衣含笑点头:“好。”


    ……


    见郦酥衣怀中抱着衣物,素桃便已猜想,今日夫人上街是替世子爷置备东西去了。见状,她不禁焦急催促道:


    “夫人,您可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世子爷的?现下您赶快去前院,世子爷拜别老夫人后,于兰香院找不见您,如今专门在前院等您呢。”


    “从前我忍着你,是因为酥衣尚在郦家,如今酥衣嫁入了国公府,你再敢这般,我便撕烂你臭气熏天的嘴!”


    她拿着腔调,说得绘声绘色,引得郦酥衣不禁“噗嗤”一笑,以袖掩唇道:“音音,你如此想便甚好。”


    听了这话,郦酥衣赶忙自玉霜手中接过那一样样物什,罔顾着迎面扑来的冷风,步子加急,匆匆朝前院飞奔而去。


    “二爷,夫人回来了——”


    前院院门未阖,因是奔跑,郦酥衣呼吸不平。


    只一眼,她便看见院中央所立着那人。


    他褪去素日里那一袭雪氅,换上了一身金甲。金粉色的霞光,落于他腰际宝剑的金兽面束带之上,那乌发高束着,端得是潇洒夺目,雄姿英发。


    那铁胄金甲,竟衬得他眉宇间有几分令人敬畏的英气与杀意。


    听见脚步声,沈顷赶忙转眼望了过来。


    他那一双凤眸中,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


    庭风呼啸,东风将至。金光灿灿,金甲泠泠。


    他立于战马之侧,身姿挺拔颀长,一时间,竟将满院金光都比下去。


    第45章 045


    郦酥衣步履顿住,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的那一瞬,连呼吸也都停滞。


    沈顷左右侍从都是极有眼色的,一见着世子夫人,心想着他们还要做临别前最后的温存,根本不用等沈顷应声,便匆匆行礼告退。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中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相视凝望的二人。


    沈顷像是等了她良久。


    适才,他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分急切,待看见她时,身前之人的目光登即又柔和起来。萧瑟的庭风间带着金粉色的霞光,还有一缕淡淡的、自对方身上飘逸而来的兰花香。


    即便穿着铁衣金甲,他身上仍有兰香淡淡,温润宜人。


    沈兰蘅担心她等得生气了。


    少女抱紧了身前的衣物,忙不迭地解释:


    “妾不知郎君今日启程,原以为您过几日才会领兵出关,心想着西疆干冷,到了冬日更是严寒无比,便带着玉霜上街,为郎君置办了些东西。不知晓郎君缺些什么,便为您买了两件厚衣,还有一些常用的金疮药……妾当真不知,您在府里头等着妾身。”


    她声音婉婉,同样带着几分委屈与焦急。


    听得微课心头一软,温和地低垂下眼睫。


    妻子正低着脸,乖顺听话得像一只雀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少女纤细的腰身环抱住。


    微课声音很轻:


    “不打紧的,拾音。如今还未到时辰,你什么都没有耽误,不必这般自责。”


    没有耽误她行军,也没有耽误她们,做最后的分别。


    她已派了副将,去西北之角点了九根蜡烛与一盏长明灯,鼓乐声毕,便是她行军之时。


    回到国公府,方至黄昏。


    甫一进门,她便听人道,圣上诏书已达,微课今日便要出京。


    “怎这般快?”


    沈兰蘅心中微惊。


    她知晓,微课离京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却未曾想,对方离开得竟如此之快。


    郦酥衣道:“今日下午世子爷率军祭军神后,回来卜了一卦。那卦象上说,今日便是出军的吉时。如若再等,下个吉时便是在七日之后,军情耽误不得,世子爷不敢久留,只得今日出京了。”


    此次圣上的圣旨下得匆忙。


    这一番祭祀告庙,折腾下来,更是火烧眉毛。


    心想着将要与微课分别,沈兰蘅心中竟浮上几分不舍。西疆战事吃紧,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月。


    一想到此番出城,不知何时才能归京,男人的眸光便不由得黯了一黯。拾音嫁入沈家不过一个多月,如今二人正值新婚,此时自己出关、独留她一人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中……


    微课依稀能猜想到,妻子一人在府中,将会是何等境地。


    这一整日,除去祭祀告庙,她还抽时间为妻子置备了一些东西。


    “前些日子,我让魏恪在城南买了一处私宅,这是那宅子的地契。你且将它收好。我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如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或是郦家那边出了什么事,你都可以拿着这张地契,入主那宅院之中。”


    沈兰蘅清楚,微课口中的“郦家出事”,指的是她的母亲林夫人。


    自从那日回门过后,沈兰蘅也去探望过母亲几次。因是心中畏惧微课,父亲待母亲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她将母亲从别院接出来,平日里虽不愿亲近,却也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沈兰蘅明白,微课这是在担心离京后万一出了什么波折,会牵连到她与郦府之中的母亲。


    看着身前少女那一双纯净清澈的眼,微课郑重其事地将地契塞进她掌心,示意她收好。


    “这件事只有你、我,与魏恪知晓。”


    就连她的母亲,长襄夫人都不曾知道。


    这是微课给她的保障,也是留给她穷途末路时的底牌。


    除此之外——


    微课继续道:“在那最西侧的一间院子中,我还藏了些银票元宝。你走进院,从西往东第三棵大槐树下,以铲掘地,便能发现我给你留下的东西。”


    说到这里,男人的话语忽然顿了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微一变。那一贯清明自持的眸底,竟也浮现出几分不舍。


    她忍住情绪,没有告诉沈兰蘅。


    除了银票元宝,她还在那槐树之下的箱匣里,偷偷藏了一封和离书。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沈家此时荣耀,此时显赫,但往后的路究竟会如何,谁人也说不清楚。


    微课读史书,也曾有忠烈落难,几辈人的兢兢业业,最终落得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她行军打仗,不只是在腥风血雨中穿行,更是在这刀尖上奉旨复命。


    打胜了仗,龙颜大悦,她加官进爵,全家跟着得到圣眷封赏。


    可这如若是败了……


    伴君如伴虎,微课垂下那一帘平淡的眼睫。


    她告诫过心腹魏恪,如若真走到那么一天,沈家落了难,定要将那封和离书交到自己的妻子手上。


    她在城南为她置办好了院子仆役,还藏了些银票珠宝,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沈兰蘅自然不知,现下微课在思量什么。


    四目相对,她无端觉得心中情绪波动不止,让她眼眶一热,这一行清泪便如此流了下来。


    微课的长臂将她揽住。


    沈兰蘅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对方温热而结实的胸膛上。耳畔是簌簌的风声,与那自庭院外飘来的鼓乐齐鸣声。这一曲乃是《上阵》,曲调激昂,振奋不已,让旁人听着只觉一阵热血沸腾。


    但庭院这边,却是夫妻分别,恋恋不舍。


    微课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细泪。


    见她梨花带雨,男人心中止不住地心疼。她温声哄道:“莫要哭,拾音,你若想我,便写信给我。无论多忙,我都会抽时间给你回信。”


    言罢,微课抿了抿唇,又接着道:“若是……你在家里、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记得也要写信与我。这京都之中,有许多我的挚友,我与她们都吩咐过,会护得你周全。”


    她的声音温和,一寸一缕,宛若她身上那道清润的兰花香气。


    此时此刻,这话语、这香气,却浑然给不了她所有的安慰。


    沈兰蘅心中只惦念着:“郎君,您何时能归来?”


    何时?


    说实话,她也拿不准。


    兴许是三五个月,兴许……是三五年。


    想到这里,微课心中愧意尤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柔顺的乌发,声音轻缓:


    “待桃花开时,我便回来了。”


    沈兰蘅用脸颊又蹭了蹭她的胸膛,于男人怀抱中,贪恋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霞光散尽,那激昂的鼓乐声恰恰止歇。


    《上阵》既毕,即是将军上马出关之时。


    沈兰蘅不舍地松开,紧抱着男子腰身的手。


    在她翻身上马之前,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自袖间取出一物来。


    ——这是她在街上,买来的一个正绣着长命锁的香囊。


    事出匆忙,她无暇去万恩山上,为微课求来一道平安符。


    沈兰蘅走上前,十指纤纤,将香囊稳稳当当地系在男人腰际之上。


    “山高水重,妾身遥望郎君平安归来。”


    天色渐晚。


    圆月初上梢头,星子杳杳,跳出这乌黑的云层外,于离人身上撒下点点清辉。


    将军雄姿英发,撩袍走上马车。


    若是以往,微课此刻定然会翻身上马,驭马而行。可如今正值黄昏黑夜之交,她心中担忧,自己正在驾马时那人突然转醒,故而改乘为马车。


    这也是微课第一次,坐马车出关。


    旁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沈小将军风寒未愈,身子不太爽利。


    马车缓缓,驶出镇国公府。


    今夜晚风有些许急躁,频频吹掀车帘,引得车上之人的目光,也禁不住地朝府门口望去。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她的妻子。


    还有旁的沈家族眷……她们都站在府门口台阶上,月色如水,将台阶映照得一片玉色。


    重重人影里,微课一眼看见自己的妻子。


    她一袭青氅,正立在长襄夫人身侧,眉目清莹,正眺目朝那一辆马车凝望而去。


    少女眼神之中,除却依恋与不舍,明显还带着几分忧思。


    微课攥着车帘的手紧了紧,不敢再转首,望向那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放下车帘,闭上眼,兀自清心。


    家国面前,她不敢贪恋儿女情长。


    清风阵阵,马车渐远,终于消逝在这一片漆黑寂静的夜色里。


    月光涌入车帘,微课自袖中取出那一份,写满了行军规划的信条。


    此番出征,出关之后,途径烟洲、墨州、衡川、吴夏……最后,她落笔定在了西疆之上。


    攥着手中信纸,微课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有些头疼。


    她在心中暗暗期盼着,身体中的那个人莫要生事,能够按着自己所标注的行军路线,顺利到达西疆。


    如此思量着,微课头疼愈发明显,太阳穴“突突”跳了一跳。再睁开眼时,只见身前一片昏黑,那月色轻柔,与夜风呼啸着一同涌入帐中。


    宋识音抬手掀开车帘,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更深露重,微课这是要去哪儿?


    她回过头,只见着马车边正昂然坐于马背上的魏恪,与身后那行色匆匆的军队。


    宋识音一颗心“咯噔”一跳。


    ——微课这是要出关!!


    于夜间出关,她这还是头一次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宋识音探出头,去寻找那一抹身影。


    身侧、身后,除了那兵器铁甲,再没有多余的亮色。


    见她眼神中带着巡视,魏恪勒了勒手中缰绳,过来问道:“世子在寻什么?”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沈兰蘅呢?”


    “夫人?”


    魏恪明显愣了一愣,“夫人正在沈府……世子放心,属下已差人护着夫人的安危——”


    不等对方说完。


    沈兰蘅左眼皮猛地跳了三下。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沈顷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是前些日子与他的回信,更不是重新辱骂他的书信,而是一张地图,以及一封分外严谨的行军路线。


    沈兰蘅低下头,瞧着那两张纸,还有一堆看不大懂的符号,沉默了。


    行,沈顷,你是真爱打仗。


    说出关便出关,说行军便行军。


    上一场仗打了两年,上上一次,更是打了三年有余。


    西贼猖獗,西疆战况屡出。


    沈兰蘅攥着沈顷留下的那两张废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沈顷啊沈顷,这新婚妻子,你是真舍得丢在家里啊。


    第46章 046


    那西疆黄沙漠漠,环境恶劣无比。他一睁眼闭眼,便是那军帐军营,以及军中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们。


    沈兰蘅难以想象。


    沈顷怎么能忍受,与新婚妻子阔别的、这些漫长的时光。


    莫说是两三年了。


    便是让他单独一人、去西疆待上两三个月,他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那两张“废纸”丢至一边儿,心想,沈顷兴许是个和尚。


    幸好有长襄夫人那个妇人拦着,否则,他还真保不准儿沈顷会头脑一热,跑上万恩山剃度出家、六根清净了。


    沈兰蘅忍不住勾唇,心中嘲笑。


    沈顷没吃过好的,他自然舍得别离这人间珍馐。


    可自己却是万般舍不得的。


    趁着男人还未反应过来,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开。


    掀帘出帐,外间风雪扑簌,冬季的黄昏来得很早,银白的雪光映照着逐渐变暗的天色,一寸寸令人感到身心发寒。


    她唤了素桃,备好饭菜与今日黄昏前便要服用的药。


    待冷静下来,郦酥衣端了药碗,重新往那军帐内走去。


    乍一掀帘,她被眼前之景吓到。


    男人披散着头发,正坐在素帘微垂的榻上。他一身雪衣,手里却紧攥着碎成两截的茶盏。茶盏瓷片锐利,将他的手划伤。而榻上之人却浑然不觉,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之中,竟还有几分呆滞。


    血液四溅,手腕上、雪衣上、被褥上。


    鲜红被雪白衬着,愈发显眼吓人。


    郦酥衣骇了一骇:“沈顷——”


    对方愣愣地转过头。


    他虽侧首,可那双手仍未松开锋利的瓷器。他神思恍惚,任凭瓷片刺入自己的骨肉,流了一床鲜血淋漓。


    他是一个将军,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一双手伤成这样,日后又如何能执剑呢?她赶忙走上前,将“沈顷”的右手掰开。


    他将瓷片攥得很紧,手指绷直着,郦酥衣用了很大的力气。


    “沈顷。”


    “……”


    “沈顷,你怎么了?”


    沈兰蘅愣了半晌,低下头,一双满是忧虑的杏眸便这般映入眼帘。


    她满目关怀,紧张地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


    只这么一瞬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月影摇晃,小姑娘察看着他的伤势,神色紧张。


    郦酥衣自然不知,就在她离帐未有多久时,沈兰蘅眼前出现了怎样的幻觉。


    适才沈兰蘅眼前都是水,是昭刑间水牢里的水。


    是沈家,那森森寒夜里,水缸下那冰凉刺骨的水。


    “沈顷?……沈顷?”


    郦酥衣又唤了好几声。


    终于,她察觉出不对,端着药碗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不是沈顷。”


    他是沈兰蘅!


    被她戳穿,男人也不辩驳。他懒懒地撩了撩眼皮,右手手指微蜷。


    受伤的是他,可那也是沈顷的身子、沈顷的手指,郦酥衣忍着责骂他的冲动,欲转身去唤军医。


    沈兰蘅叫住她:“郦酥衣。”


    “一点小伤,不必去唤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去替他包扎。


    郦酥衣自是不愿与他亲近的。


    莫说是亲近了,她视对方如瘟神,都不愿与他有半点的接触。


    看着她凝滞的身子,沈兰蘅声音里明显有了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


    “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


    男人尽量平稳着语气:“帐中有药和纱布,此刻去唤军医,又要许久。”


    况且西疆将士众多,营中甚缺军医,如今特地去唤,也是麻烦。


    郦酥衣只好循着沈兰蘅的话,取来药瓶与纱布。


    “疼。”


    男人龇了龇牙,“你弄疼我了。”


    真是娇气。


    她用纱布在对方虎口处缠绕上一圈儿,没声好气地道:


    “既然这般娇气,那就少惹事端。惹出事端就要挨罚挨打,昨日将你关在水牢,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郦酥衣手上力度并不改,“我不知你先前可否有人教化,也不知你可否上过学堂、请过先生。沈兰蘅,但你如今已及弱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可否莫再像以前那样闹小孩子脾气,行为做事,都该考虑后果。”


    坐在榻上的男人皱了皱眉,“你轻些。”


    她才不轻哩。


    面前之人又不是沈顷,郦酥衣一点儿都不心疼。重一些好,让那人知道疼了,也能好好地长个记性。


    郦酥衣冷笑了声,愈发用力。


    疼,疼死才好!


    她心中没有一丁点儿怜惜。


    得了她这样一顿“蹉跎”,沈兰蘅竟然也不恼。他耳朵里认真听着郦酥衣的话,却又将脸别扭地别到另一处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她一定是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是想。


    于是乎——郦酥衣越往下骂,越是发觉,沈兰蘅的脸上,竟带了一抹诡异的笑。


    男人扬眉,目光渐渐温和,一双眼含笑望向她。


    郦酥衣:?


    这人有病?


    自己越骂他,他笑得还越开心。


    骂到最后,沈兰蘅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抱。男人手臂极长,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揽入怀中。


    “你做什么?”郦酥衣道,“松开手。”


    沈兰蘅已经习惯了她的没好脸色。


    “不松。”


    男人倾了倾身,眼底有喜悦的光,“郦酥衣,你紧张我,你在在乎我。”


    因为紧张他、在乎他,所以才愿意与他说这些。


    沈兰蘅眼中笑意愈甚。


    “早知这样便能让你紧张我……”


    他将怀中少女抱紧,认真道。


    “莫说是一夜的水刑,就算是十道、百道,哪怕是上千道……只要你能紧张我,能在乎我,那便是值得。”


    郦酥衣无语,愈发觉得此人朽木难雕。


    就在对方俯身欲再亲吻她时,少女伸手,冷淡将其身形推开。


    她道:“你怎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外间夕阳浴血,映照得天色昏昏,帐内周遭愈发黯淡。


    军帐里,正摆在床头的暖盆子炭火未歇,冷风穿过,刮起一阵“滋啦啦”的声响。


    郦酥衣也静下心、沉住气。


    她尽量平和地同身前之人分析其中利弊,企图教会他一些道理。


    “沈兰蘅,你为何要杀郭孝业。”


    “因为他肖想你。”


    “那你可知晓他是什么身份?”


    “一条不忠心的狗罢了,我管他是什么身份。”


    郦酥衣顿了顿,耐心:“你可曾看见郭氏腰间的令牌?镶着金黄边,其上还有龙纹图腾?沈兰蘅,那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免死金牌,郭孝业身上戴着那块令牌,便是皇帝多给了他一条命。”


    身前之人懒懒地抬了抬眼睫,问:“所以?”


    “所以你那日不应该杀他,你杀了他,便是驳了天子龙颜,便是违抗皇命!”


    沈兰蘅:“可他生了不该生的念头,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你可以将他解押回京,上书于朝廷,”郦酥衣接着道,“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沈兰蘅,我并未说过犯了错不该受罚,只是如何罚、何人来罚,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天子圣明,亦会为我主持这个公道。”


    “不光是沈府、西疆、京都,或是整个大凛。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具身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便更要感激皇恩,遵从皇命。位高权重,树大招风,你可知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整个沈家?”


    她企图循循善诱。


    可不等她说完,身前之人忽尔一拧眉,打断她:


    “可他在盯着你。”


    沈兰蘅右手紧握成拳,愤恨的咬牙,言语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少年气。


    “郭孝业那个龌龊的小人,他居然敢肖想于你。他怎么敢!郦酥衣,我甚至还后悔,只恨那日没有挖了他的眼睛!”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之上,甚至还隐隐爆出些青筋。


    郦酥衣一噎:“沈兰蘅!”


    她面色些许难看。


    “你可知我在与你说什么?”


    她在与他谈规矩,谈律法,谈行事之前切莫冲动。


    到头来却换得一句,只恨没有剜掉郭孝业的眼睛?


    她被气得有些发晕。


    “罢了,牛头不对马嘴。”


    稍稍顺了些气,郦酥衣看着他,语气近乎于恳求:“我只希望你下次切莫再这般冲动,行为做事之前,先考虑考虑后果。凡事三思而行,莫要冲动,更莫要牵连沈顷——”


    她的声息如风,穿过渐浓稠的黑夜,丝丝缕缕拂至沈兰蘅的耳畔。听到最后一声时,正端坐在身前的男人忽然一怔,紧接着,他眸色沉了沉。


    这回他听清楚了。


    她说的是——


    不要牵连沈顷。


    郦酥衣一时沉默。


    她无言,对方似乎也不愿再同她讲话,一时之间,偌大的内卧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就在郦酥衣思量着他何时才会离去时,忽然,那铁衣金甲之人侧首,再度朝她凝望了过来。


    夜色森森,男人一双乌眸间似乎有情绪闪动。沈兰蘅声音很低,问道:“整整三年。郦酥衣,你会不会想我?”


    明明是沈兰蘅开的口。


    可看着这样一张脸,郦酥衣脑海中所想的,浑然却是另一个人。


    眼前之人好似变成了沈顷,他目光温和缱绻,低下头轻声问她:


    “酥衣,此去整整三年,你会不会想我?”


    会,她会。


    莫说三年了。


    即便是一年,半年,甚至是两三个月,她心中仍有思念与不舍。


    没了沈顷,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京中、在沈府中的处境。


    月色清莹一片,落在少女面颊之上。


    她仰脸,凝望向身前那人。


    兴许是近来事多,白日里好一番折腾,沈兰蘅一贯张扬恣意的眉眼间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郦酥衣紧攥着袖中的纸张,心中有了动摇。


    她犹豫再三。


    夜雾弥漫,涌入窗牖。


    于沈兰蘅讶异的目光里,少女衣裙迤逦,自座上站起身。


    这么宝贵的东西,若是不随身带着,她定然是不放心。


    于郦酥衣未发觉的地方。


    沈兰蘅目光闪了一闪,趁着她尚未注意,将妆台上那一根红豆金簪替她收入袖中。


    收拾好这一切,郦酥衣将行囊揣入怀,于身侧之人一道出了门。


    院子里,正停了一匹红鬃马。


    沈兰蘅先率先翻身上马,而后微倾下身,朝她伸出手。


    “来。”


    男人腰际香囊坠下,随着动作,轻轻摇摆。


    那就带她去西疆,带她去找沈顷。


    第47章 047


    郦酥衣被对方紧抓着手,借了力,翻身坐上马背。


    她性子喜静,鲜少出门,即便是出了门,所乘的也是马车。这是郦酥衣第一次骑马,还是骑这般高大威猛的红鬃马。


    她抱紧了胸前的行囊,心中发怵。


    沈兰蘅轻车熟路,扬起鞭绳。


    轻轻一声“驾”,烈马登即扬蹄,循着先前的路,自西北方向而去。


    男人一低下头,便瞧见怀中少女身形瑟瑟,她紧张地缩着脖子,将脸埋得极低。


    见状,沈兰蘅忍不住道:“沈顷先前未带你骑过马?”


    说也奇怪,他本来想问的是“你先前从未骑过马么”,这话语一开口,却又莫名掺带上了那个人。


    郦酥衣并未发觉他话语中的异样,闻言,如实地点头。


    沈兰蘅瞧了眼她发白的面色。


    他缓下声:“靠紧我。”


    夜间风急,二人又坐在马背之上,引得那晚风愈冷,如一把锐利的尖刀,直直朝人面上刺来。


    马蹄阵阵,马背颠簸不止。


    听了沈兰蘅的话,郦酥衣不但没有靠往男人怀中,反而将后背挺得愈发笔直。见状,他眸光一闪,“啪”地猛一扬鞭。


    马儿受惊,如离了弦的箭,飞快朝着一袭夜色奔袭而去!


    少女登时吓得面色煞白!


    那一具羸弱的身子,此时也被吓得失了力,郦酥衣浑身瘫软,娇弱地往对方怀里倒了过去。


    见状,沈兰蘅在她耳边低低笑,“都说了要靠紧我。”


    长风猎猎,男人长臂将她柳条似的细腰环着,下巴轻靠于她的发顶上,一手扬鞭,追赶上正前行的军队。


    见“沈顷”去而复返,左右将士忙不迭恭迎。


    “二爷——”


    “世子爷——”


    “沈兰蘅,带我走。”


    带她走。


    带她逃离深深庭院,带她逃出这波诡云谲的京都。


    她的声音细软,仿若一道极轻的雾,如此蒙上心头。


    沈兰蘅愣了愣神。


    待反应过来后,男子唇角边,竟浮现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假思索地回她:“好。”


    郦酥衣侧过身,简单收拾了下东西。事出匆忙,她不敢带太多的行囊,只打包了几件厚实的衣裳,和平素里惯用的一些妆奁首饰。


    以及那一张地契,同样被她小心翼翼收起来,塞在行囊的最深处。


    人群之中,不乏有从未见过郦酥衣的将士。他们只听闻自家将军回京后娶了位娇柔可人的夫人,如今月下一见,终于才一睹芳容。


    郦酥衣难耐那些探寻的目光,低下头,避开众人的视线。


    行军打仗,带上家眷,本就是累赘。


    更何况她弱不禁风,分毫没有自保的能力。


    夜风轻扬,他的目光深远而辽阔。


    星星与月色交织着,落入他的眼眸中,明明是那般宁静如湖的眸色,湖心却悄然泛起一阵微澜。沈兰蘅的话就这样顺着晚风拂过她的耳郭,听得郦酥衣微微一怔。她亦抬眼,朝男人望去。


    她的脖子上,还系着沈兰蘅给她打的蝴蝶结。


    沈兰蘅的狐裘对她来说很宽大了,郦酥衣裹着,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对方见状,也不觉得地上的雪脏,拍了拍马背,示意她上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沈兰蘅,抿着唇,没出声。


    郦酥衣今日的妆容很淡,冷风一吹,嘴唇有些发白。


    她还在想着刚刚对方的话,心中有些暖意,可一看见身前高大的骏马时,一阵无边的凉意又窜上脑海。郦酥衣想起来,那日在猎场中的情景。


    她亦是这般被柳玄霜抱上赤锋,原本还乖顺的红鬃马,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撞。


    她坐在马背上,吓得大惊失色。


    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攥住手边一切能握紧的东西,背上却是一道外力——柳玄霜在把她往马下推!!


    一想起来那天的事,郦酥衣就止不住地后怕。


    她对骑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沈兰蘅已经整理好了缰绳,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了?”


    她咬着唇,眼中似有惊惧之色。


    狐白色的毛领边蹭着她的脸颊,裘衣上是沈兰蘅的味道。他好似一块冷玉,表面上看着是清冷的,凑近些,方嗅见其上的暖意。


    可即便如此,这暖意却不能抵消掉她心底的一片胆寒。


    沈兰蘅低下头,认真地瞧着她。


    须臾,轻声问:“你可是害怕?”


    她的唇线抿了抿,好半晌才怔怔地点头。


    她害怕。


    害怕骑马,害怕马儿会受惊,害怕有人将她从马背上推下来。


    沈兰蘅的身量很高大,郦酥衣才堪堪到他胸膛处。似乎为了与她平视,男人弯下些身形。他仔细地瞧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她一双娇眸带怯,眼底似乎藏着些柔柔的水雾,看得人心直软了半边儿。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温声哄她:


    “不要怕,我抱着你。”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个“抱”字似乎有些逾矩,改口道:


    “我是说,我护着你,你不会摔着。”


    少女的桃唇抿了抿。


    风吹过她脖子前的蝴蝶结,结尾飘带翻卷。沈兰蘅看着,觉得她这样十分好看,又忍不住摘了朵旁边的梅花别在她鬓角上。


    白梅素净,被她衬得倒娇艳了几分。


    男人垂下浓密的眉睫,温声:“小酥衣,好不好?”


    郦酥衣犹豫了阵儿。


    在沈兰蘅的目光下,她终于朝骏马迈开了一小步,对方小心地扶着她,抱她上马。


    再度坐上马背的一瞬,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道:“我……我想下去。”


    她害怕。


    沈兰蘅一下撩袍坐上来。


    马背上兀地一沉,后背处的冷风亦被人截断了去。郦酥衣的身形也被带着往下沉了沉,紧接着便听到耳边低低一声:“驾。”


    马儿跑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害怕,沈兰蘅将马驭得很慢。


    她有些惊惶,欲去拽缰绳,就听到对方一声笑:“莫怕,有我在。”


    郦酥衣裹着他的狐裘,后背与他贴得极近。


    他攥着缰绳的手从自己身侧两边绕过,这使得她不得不坐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这一声“驾”,牵扯着他的胸腔微震,沈兰蘅的笑声也低低的,有意无意地萦绕在她耳廓一侧,少女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抿了抿唇,坐在马上,周遭雪景纵横穿过,风声呼啸,吹起她鬓角边的发。


    驻谷关的雪下得极大。


    如今雪停了,月光破云,落在莹白的雪地上,竟意外地好看。


    沈兰蘅带着她,特意择了条无人的道。


    鼻息下萦绕着的是腊梅香,还有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竟让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安适。


    郦酥衣坐在马背上,小声同身后的人道:“其实……也可以稍微快些。”


    沈兰蘅的听力极好,闻言,果真一扬鞭。


    她不备,惊呼了一声。


    “太、太快了——”


    身后的男人身量高大,稍稍一侧脸,便能看见她面上的神色。少女虽然嘴上惊呼着,可眉眼飞扬,似乎从未有这般快活过,见状,沈兰蘅又一扬鞭,“啪”地一声响,在浓墨似的黑夜中炸了开。


    “慢些、慢一些,沈兰蘅——”


    这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


    少女口齿清晰,这两个字唤得字正腔圆,分外好听。男人的眉目亦舒展开,纵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飒飒风声穿林,直带着她往山上狂奔——


    “沈兰蘅,慢些,慢一些——”


    风声灌入喉咙,马速飞快,可她却并不怎么觉得害怕,只觉得冷。


    她边唤他的名,竟忍不住笑了,笑声宛若铜铃般清脆悦耳,绕在沈兰蘅的马鞭上,攀附上他的心房。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声音温柔:


    “郦酥衣,玄灵山上的雪好不好看?”


    “好看,就是太快了,”些许飞雪坠落在少女眉睫上,郦酥衣眯了眯,笑得虚脱,“太快了,沈兰蘅,我快受不住了。”


    她的腰纤软,笑得浑身失了力气,只想往马背上趴。见状,沈兰蘅便伸出手,去挠她咯吱窝。


    “你、你莫动,”她坐直起身子,笑得更大声了,“我好痒。”


    沈兰蘅只勾唇笑着。


    他当然知道她痒。


    男人右手挥着马鞭,左手朝少女腰间挠去,挠得郦酥衣直在马背上打滚儿,伸手想去阻拦他。


    “别挠了别挠了,我笑不动了,沈兰蘅,我再笑就要岔气了。”


    少女的笑声撒在玄灵山上,这一瞬间,她好似什么烦恼都忘了。


    没有姨娘的病,没有失散的父亲和兄长,没有柳玄霜,没有孙氏和静影,没有即将到来的婚期。


    茫茫雪地里,月色间,只剩下她和沈兰蘅两个人。


    沈兰蘅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垂眸亦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却不似那般清脆,低低的,沉沉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着。


    郦酥衣边笑边躲,“我要摔下去了——”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腰身捞住。


    一阵失重,紧接着,腰身又被人极有力量的一握,她被重新带回到马背上。这一回,郦酥衣是彻底没有力气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浑身笑得瘫软,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


    后背早已出了一身汗。


    沈兰蘅的手放在她的腰间,郦酥衣身子骨一柔,声音亦是娇滴滴的,好似能掐出水。


    男人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你这样趴着容易出事。”


    “沈兰蘅,”郦酥衣摇了摇头,气若游丝,“你让我趴一会儿,我累。”


    周遭的风声忽然寂静下来,只余下她趴在马背上,抱着身前的东西,一点点缓缓吐着气。沈兰蘅的那件狐裘也被风吹散开,见状,对方又伸出手,重新将她包成了个粽子。


    见沈兰蘅伸出手,郦酥衣以为他又要挠自己,忍不住向后躲了躲。沈兰蘅笑了笑,只用了半分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给捞了回来。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闹腾,她完全卸下了对身前之人的防备。好似恍然之间,二人又回到了四年前,青衣巷里,对方带着她纵马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来到郊外。


    郊外风声猎猎,玄灵山上,白雪皑皑。


    “沈兰蘅,”她嘀咕道,“你是属牛的吗,力气这么大。”


    “郦酥衣,”沈兰蘅也看着她,笑,“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怎么一碰就软。”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唰”地一红。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见她情怯,沈兰蘅只低低笑了一声,纵马慢了下来,带着她,在玄灵山的小道上慢慢地走。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郦酥衣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兰蘅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兰蘅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郦酥衣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兰蘅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郦酥衣,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兰蘅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郦酥衣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兰蘅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兰蘅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郦酥衣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兰蘅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兰蘅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郦酥衣,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郦酥衣掀起眼帘,用余光睨着眼角处那一点金光。


    她记得很清楚,昨夜与沈兰蘅自沈家一路追过来时,自己并未戴上这一支金簪。


    她原以为,这一支簪子,是今早沈顷为自己戴上去的。


    瞧见男人眼底乍起的情绪,郦酥衣立马明白这簪子从何而来。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其自发髻上取下,同他道:


    “郎君不喜欢,那妾身便不戴了。”


    沈顷:“你……”


    “郎君不喜欢,妾身也不喜欢。这本就是根金簪,还镶嵌了这般惹眼的红宝石,当真是俗气死了!”


    少女拔了簪子,皱着眉,一脸嫌恶。


    “不过看这金簪,像是能值几分钱。待入了城,妾身便将它当了换些吃食。郎君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果真止住了男人心中的酸意。


    闻言,沈顷弯了弯眸,含笑道:“好。”


    听到这话,郦酥衣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兰蘅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兰蘅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郦酥衣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兰蘅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兰蘅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郦酥衣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兰蘅拦住她:“你要做甚?”


    郦酥衣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兰蘅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兰蘅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郦酥衣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郦酥衣,你是想亲吻柳玄霜,还是亲吻我?”


    这一声话音方落。


    身前迎面飘来一尾带着馨香的风,那香气盈盈,直拂面而上。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已如雀鸟一般飞扑入怀,趁着他微怔,郦酥衣已扬起一张小脸,于他脸上飞快轻啄了一下。


    她本来想亲他的唇。


    靠近的那一瞬,少女心中无端心慌,竟一时失措,吻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光洁白净,没有一丁点儿胡茬。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献吻。


    蜻蜓点水,飞快得不容人再回味。


    晨光翕动,郦酥衣通红着一张脸,不敢去看沈顷此时是什么反应,更不敢再吻第二下。


    她心跳声怦怦,小声回答方才沈顷的话:


    “忘了……忘了吻你。”


    第48章 048


    因是情怯,郦酥衣的声音很轻。


    仿若蚊鸣。


    马车里响起这极细微的一道女声,又如此清晰地落在沈顷耳朵里。


    先前少女贴上来的那一瞬,他的身形与思绪便全都顿住。


    顷刻之间,男人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凤眸微睁。


    她的唇温热,瞄准的是他的双唇,却又笨拙地撞向他冷白的下颌。


    即便如此。


    沈顷的身形,因为这一场失败的献吻,依旧僵硬得过分。


    心弦紧绷,蜻蜓翩跹而上,细长的尾于一贯平稳的池面上点了一点。


    晨风抚过,清平如许的水面,忽尔生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波纹层层,涟漪迭迭。


    春水皱,拂不平,心中波涛不平。


    男人挺直的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弦。


    一时间,偌大的马车内陷入一场无声的静默。郦酥衣听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声,以及车帘外那些行军之声,攥着行囊的素指又紧了一紧。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兰蘅。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郦酥衣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郦酥衣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兰蘅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兰蘅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郦酥衣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郦酥衣知晓,如今的沈兰蘅,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兰蘅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兰蘅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兰蘅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兰蘅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兰蘅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兰蘅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兰蘅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兰蘅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兰蘅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郦酥衣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兰蘅,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兰蘅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郦酥衣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兰蘅?”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郦酥衣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郦酥衣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兰蘅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郦酥衣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兰蘅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郦酥衣,就是个小骗子。


    沈兰蘅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兰蘅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兰蘅青稚的面庞之上。


    “郦酥衣,沈兰蘅。”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郦酥衣,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郦酥衣,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郦酥衣,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兰蘅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兰蘅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郦酥衣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原以为,沈顷是怕她一直在马车中憋闷,想带她去林中透气儿。却不料,二人正相携走着,只见不远处杂草微抖,身侧之人竟倏尔放箭,竟射中了一只兔子!


    郦酥衣愕然:“郎君?”


    沈顷伸出食指,同她比了个手势:“嘘。”


    对方掌心温热,郦酥衣就这般任由对方牵着,看着他将那只射中了腿的兔子从箭上拔出来,而后提溜着野兔的耳朵,带着她朝前方跑去。


    她一路跟着沈顷,没问要去哪儿,只觉两侧生起簌簌的冷风,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拂面,将她两颊刮得生红。


    对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郦酥衣身子弱,体力不足。


    看着男人拾掇干木柴的身影,她一边顺着气,一边下意识问:“郎君,我们为何要跑这般远?”


    不过是烤一只兔子,何必跑这么久。


    甚至跑到连魏恪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去。


    “避人。”


    沈顷淡淡垂眼,生着火,声音很轻:


    “按着军规,我不该如此。”


    第49章 049


    按着军规,他该如此。


    闻声,郦酥衣怔了怔。


    她抬起头,恰恰对上对方挺直身脊后,凝望而来的那一双凤眸。


    他的目光清淡,分毫没有对她的责备。若说有什么情绪,唯有对自己身为人臣、屡屡破戒的自责。


    沈顷很清楚,按着规矩,自己不应当带妻子来西疆。


    更不应当带着她远离军队,来此处单独“开小灶”。


    而郦酥衣此时也才知,此般瞒着军队生火,是不被允许的。


    不等她开口,沈顷已架起一个小火堆。


    似乎怕吓到她,对方特意背对着她,将兔毛兔皮之类都处理干净。


    “在想什么?”


    见郦酥衣一直发着呆,沈顷忍不住道,“好不容易有机会打了只兔子,怎么倒像是没胃口了。待一会儿你我回去,可就不好再跑出来了。”


    男人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示意她坐过来。


    “这火有些小,你再稍等些。”


    她抿了抿唇,低低道了句:“好。”


    这一件披风被他对折了好几道儿,如此铺在地上,完全隔绝了地上的湿冷之气,那是既厚实又暖和。


    唯一不完美的是,沈顷显然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任何空间。


    郦酥衣微弯着腰,将披风扑开一层。


    “郎君也坐。”


    沈顷道:“我身子糙,不怕地上凉。你坐着就好。”


    正说着,他已将那只兔子烤好,郦酥衣见着,对方先是吹了吹其上的炭灰,而后转身,将一整只兔子都递过来。


    “衣衣,吃兔子了。”


    他神色温和,眉目笑得微弯。


    那语气,一下让郦酥衣想起来自己的母亲。


    先前在郦家,受孙姨娘蛊惑,她们母女二人被父亲赶至别院。孙氏气焰嚣张,别院里的下人们更是个拜高踩低的。缺衣少食,每当母亲无意间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笑眯眯地唤她过来。


    “衣衣,吃桂花糕啦。”


    “衣衣,穿新衣服啦。”


    “衣衣……”


    ……


    冷风侵袭而来,将少女全身裹挟住,竟让她眼眶不由得一湿。


    沈兰蘅吸了吸鼻子,也不知现下,母亲在郦家过得如何。


    见她这般,陛下还以为是将兔子烤坏了,才惹得她这般难过,忙温声问她:“怎么了,衣衣。可是这兔子烤得不好吃?”


    她摇摇头。


    此处没有调味作料,可即便如此,与那些行军干粮相比,眼前这兔肉已是美味珍馐。


    好吃,很好吃。


    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兔子。


    沈兰蘅伸出手,撕开兔肉,将其中肉多的一半儿递给陛下。


    “郎君,你也吃些。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


    萧瑟的冷风穿过丛林,带着几缕清冷的光,落于男人的面容与甲胄之上。金甲泠泠,他的面容却是分外温和。像是山巅上的细雪被春风拂了拂,于暖阳之下温柔化开。


    树木干秃秃的,被冷风吹得簌簌。


    她将兔子递过去的一瞬,两个人手指短暂地交触。


    食指轻碰到食指,不知是何人的面颊“噌”地一下,红了一红。


    沈兰蘅松开手,坐在披风上,将脸埋下去。


    迎风吹来淡淡的肉香,以及对方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气。风动树响,她那一颗心也跟着止不住地摇曳。坐在陛下的披风上,她止不住地心想。


    京中那些传言果真不错。


    陛下果真是这世上,最清润儒雅、最有风度的世家贵公子。


    他更是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


    待她最好、最好的人。


    ……


    待归队时,马车旁的魏恪已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远远见那身金甲,魏恪本欲下意识地高唤一声“二爷”,却见他的世子爷与夫人正手牵着手,相携着自林中走出来。


    二人十指扣得极紧,面上神色更是轻松而雀跃。见状,魏恪低低咳嗽了声,与周遭将士一齐,将头深深埋下去。


    待走到将士跟前,陛下才恋恋不舍地撒了她的手。


    魏恪有话要与他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兰蘅亦感到几分情怯。她微红着脸,悄声对身侧之人道:“郎君,妾身在马车里等你。”


    陛下温声,应了句:“好。”


    她被扶着上了马车。


    乍一坐稳,她转头掀开车帘。只见陛下与魏恪正站在离马车不远处,后者不知正在说什么,引得陛下微微侧耳。不过顷刻,立马又有士卒呈上一份地图模样的图纸。


    魏恪伸手,帮他将图纸展开。


    林间风大,沈兰蘅又与对方隔着些距离,听不见陛下在说什么。


    她只见一阵商榷过后,陛下用手于图纸上略一比划,身后的魏恪已传令下去。


    沈兰蘅端坐在马车里,看着他掀帘而入。


    “怎么了?”


    陛下带来一尾兰花香。


    他轻车熟路地取出那留给郦酥衣的手信,于其上涂改道:


    “计划有变,不去衡川,改为绕道漠水。”


    沈兰蘅看着陛下,也在自己随身所带的小本子上记下:


    “今夜记得告知郦酥衣:计划有变,不去衡川,改为绕道漠水。”


    担心节外生枝,陛下告诫郦酥衣的每一句话,沈兰蘅都会认真细致地记录在册,待那人醒来后,她再将其上的一桩桩事复述给对方。


    虽说此乃军政之事,并不应该让她知晓。


    可陛下垂眼,看着她于那簿子上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抿了抿唇,竟然未拦住。


    他严肃同沈兰蘅道:本子上所记载的都是军事机密,千万不能同旁人看。


    她虽不谙军事,却也知晓陛下每句话的分量。她认真点点头,将其与地契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


    今夜星辰寥落,清辉寂寒,于地上铺了银白色的一片。沈兰蘅坐在摇晃颠簸的马车里,手捧着那一本小簿子,等待着那人清醒过来。


    霜寒愈重。


    冷风如刀,一声声拍打着车帷。猎猎的寒风呼啸声,与踏踏的行军之声应和着,衬得这黑夜愈发孤寂。便就在此时,她看见身前正闭眼休憩的男人忽尔皱了皱眉,那眉间蹙意很淡,却让沈兰蘅明白——郦酥衣正在转醒。


    少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对方后背靠着摇晃的车壁,小扇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再抬眸时,凤眸间的光影乍一潋滟。


    即便二人长了同一张脸,但沈兰蘅却总能根据眼神,将他们区分开来。


    譬如此时。


    同样的一双凤眸,郦酥衣的眸色间,竟比陛下多添了几分凌厉与美艳。即便是轻垂着眸,他的眼神亦满带着攻击感。郦酥衣轻抿着薄唇,一双美目微微上挑着,好像他才应当是那提刀弄枪、百步穿杨的不败战神。


    相比之下,她的夫君简直太斯文了。


    沈兰蘅心中腹诽,浑不知自己已盯着对方,出神良久。


    那一双凤眸落下来,眸底一寸寸浓黑,须臾,他终于轻咳一声。


    沈兰蘅回过神。


    “你醒了。”


    郦酥衣淡淡:“嗯。”


    日夜兼程,他眼里明显有疲惫之色,对沈兰蘅也爱答不理的。


    不过这样也好,沈兰蘅心想,郦酥衣最好一觉睡过去、睡到天明,也省得自己夜夜与之周旋。


    心里头虽是这么想,但她还是惦念着陛下的话,同身前之人道:


    “以下是陛下要我同你告诫的话——他说,计划有变,行军改绕漠水,而后至擎川、西陵……最后到达吴夏。”


    沈兰蘅捧着那本子,读得认真。


    “至于后面的行程,他还未同我说,暂时先按之前的行军路线走。”


    “郦酥衣,你可都记下了?”


    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睫。


    “水。”


    “什么?”


    “嘴巴苦,我要喝水。”


    沈兰蘅“噢”了声,低下头,去给他找水袋。


    袋子里的水只剩了一半儿,郦酥衣眸光闪了闪,接过水袋,佯作漫不经心道:“这是你喝剩下的?”


    她往回瞟了眼,答:“这是陛下喝的。”


    闻听了这话,郦酥衣竟一下将水袋丢了。


    “我不要喝他剩下的。”


    沈兰蘅蹙了蹙眉,分外不解:“你与陛下用着同一具身子同一张嘴,他都未曾嫌弃过你,你怎么还嫌弃他喝过的水了?况且行军路上,无论是干粮或是水袋都分外紧张,有一口吃喝已是不错了,你怎还这般挑挑拣拣的。”


    说到后面几句时,她稍稍正色,话语之间,已然是义正辞严。


    沈兰蘅微微眯眸。


    男人眼尾轻挑着,一双眼打量着她,止不住戏谑道:


    “郦酥衣,沈顷平日就是这样折磨你的么?”


    折磨?


    郦酥衣摇头。


    “这怎么能叫折磨呢,跟你从沈家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打定了主意。无论是去了西疆,或是在去西疆的路上,所有的苦与难,我都会毫不避让地承受着。”


    从前她是养在郦家,养在沈家的一朵娇花。


    她所经历的,也只有内院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想走出宅院、走出府邸,想与沈顷一同去看看,内院之外的世界。


    哪怕会吃苦,但有沈顷陪着自己,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花香,她竟也什么都不怕了。


    “可我将你从沈家带你出来,不是叫你跟着他去西疆受苦的。”


    夜风料峭,沈兰蘅目光微沉,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她。


    “郦酥衣,你未去过西疆,你可知那是什么苦寒之地?我一个男子都无法忍受那边的饥寒与战争,更何况是你?”


    “倒不若这般,今夜趁着外头将士熟睡,我纵马带你出逃,逃得离西疆远远儿的。沈顷要去西北,那咱们便往东南走。只要我带你夜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待沈顷白日醒来,即便是不作任何休息,他这辈子终也到不了西疆。”


    第50章 050


    郦酥衣:……


    真有够无聊的。


    她转过头,一掀帘子,去问魏恪要水袋。


    沈兰蘅畏苦。


    虽是行军在外,沈顷依旧按时喝着先前那副药。以至于沈兰蘅每天夜里醒来时,口齿间都充斥着那道苦涩的中药味。


    他很是嫌恶那道苦味。


    看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郦酥衣心里头只闪过一个词:娇气。


    她难以想象,眼前这生得八尺之高的一个大男人,竟比女儿家还要娇气。


    喝完了水,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眼皮一掀,朝外问:“如今要到哪儿了?”


    魏恪在外面答:“二爷,再往前走便是漠水了。”


    他们竟走得这么快。


    沈兰蘅将水袋放下。


    “我想下去走走。”


    这马车里憋闷,周遭又是乌泱泱一大批人,可把他闷坏了。既是主子发了话,魏恪也不敢拦着,他扬扬手,高声道:


    “众将士听令,于此处休整——”


    沈兰蘅抬手掀了车帘。


    回过头,却见郦酥衣于马车里安稳坐着。男人略一扬眉,问道:“不一起?”


    话虽是这么问,但郦酥衣能感受出来,对方话语里明显有胁迫之意。


    她不下去,也得下去。


    少女将手札收好,抿抿唇,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沈兰蘅在前面走着。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恰好能让郦酥衣跟上前来。月色清莹,落于他衣甲之上,愈将那金甲衬得寒光粼粼,摄人心神。


    郦酥衣不太敢与他并肩而行。


    她只踩着对方的步子,与他保持着大约两步的距离。


    忽然,沈兰蘅脚下一顿。


    郦酥衣不备,一头撞了上去。


    沈兰蘅低下头,“牵住我。”


    末了,他又顿了顿,补充道:“牵紧我。”


    郦酥衣只好抓紧了他的手。


    她并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哪儿。


    回想先前沈兰蘅的话,少女心中有些发怵。她生怕此人一个冲动,直接牵来匹马,绑着她向东南方向而去。


    幸好现下沈兰蘅看起来并无此意。


    对方牵就这般牵着她,不知疲惫地朝前方走着。好似与她这般待着,便可将适才的不快全都一扫而空。


    这也是郦酥衣第一次出京、来到这般远的地方,只见星辉杳杳,于地上撒下一片极淡的光泽,放眼再往前些……


    月潮阵阵,银波涌动,如有蓬莱现世,令人惊叹。


    郦酥衣攥紧了身侧之人的手,兴奋道:


    “那边便是漠水罢?”


    与其说那是水,倒不若说那是一条江河,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河。


    郦酥衣从未在京都见过这样的江河水。


    在京都,她只见过浅浅的小溪,以及院中假山旁,那断断续续的“河流”,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这般壮丽的江河。月色银白一片,尽数被那江河收纳,夜风袭来,江面之上更泛起粼粼波纹,如此遥遥望去,让人直道如有仙迹。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感叹。


    一转过头,却见身侧之人那一张脸于月光的映照下,竟变得煞白如纸!


    她心下一惊,忙问出声:“沈兰蘅,你怎么了?”


    不过一转瞬的功夫,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


    男人紧锁着眉头,半边身子像是失了可以撑附的骨头,如一滩烂泥倾倒下去。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地将对方的身子接住。


    他生得高大,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这使得郦酥衣搂着他时,两臂分外吃力。幸好身后有一棵干秃秃的树,好让她搀着对方,一齐于大树边缓缓靠下来。


    “沈、沈兰蘅?”


    她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脸。


    月色下,他的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你怎么了?沈兰蘅,你莫要吓唬我……”


    她着急地唤了好几声,就在欲转身去寻魏恪时,对方终于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侧过头,那人靠坐在树干边,仍有气无力。


    “不必唤人,扶……扶着我回去……”


    郦酥衣完全被吓傻了。


    听着对方的话,她呆愣愣地伸出手,男人借着她的力,自地上艰难地站起来。


    他的状态很不好。


    眼下乌青,双颊煞白,紧抿的双唇毫无血色,撑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更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不是装的,不是演的。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他已难受到了极点。


    沈兰蘅低喘着粗气,吩咐道:“扶我回马车上。”


    所幸他们走得不甚远,如此搀扶着,也能勉强走得回去。


    临近马车,郦酥衣手背上落下一道灼热的气息。紧接着,对方略微攥紧了她的手。


    “莫要露出异样。”


    “……好。”


    魏恪正令三军将士原地休整。


    远远见着世子爷与夫人,他扬声,恭敬地唤了句:“二爷!”


    闻声,周遭将士也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朝他与郦酥衣拜去。


    沈兰蘅又攥了攥她的手。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渐渐下滑,郦酥衣手臂绷直,回握给男人一道力。衣袖之下,她能感受到对方同样紧绷着的胳膊。


    以及他竭力抑制、却依旧发抖的右手。


    “嗯。”


    面对着众将士,沈兰蘅淡淡颔首,算作回应了。


    郦酥衣抢先一步,将车帘掀开。


    好一番折腾,二人终于坐回了马车内。


    准确来说,沈兰蘅是“摔”回马车内的。


    车马还未来得及颠簸,他的身子已重重一磕,头上的发冠斜了一斜,青丝如瀑,便这般倾泻下来。


    周围没了人,他放下来先前的伪装。


    此般情形,看得郦酥衣万般心悸。她侧了侧身,道:“不成,我还是去唤魏恪来。”


    沈兰蘅本是紧抓着她的手腕,闻言,一双眉头紧蹙起。不等他开口,喉舌间倏尔倒灌入一股冷意,让他猝然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一声接着一声,牵连着肺腑。


    “莫、莫要……”


    他出声阻止着,似乎不愿旁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水……水……”


    他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极低极浅的声息。


    郦酥衣还以为他是要喝水,忙不迭侧过身,欲去取他先前那只水袋。


    可就在她伸手递过水袋的那一瞬,身侧的男人竟如同着了魇般,一下将她手里的东西打翻!


    水袋未阖,刺骨的冷水“哗啦”一声倾泻,尽数洒在马车上,将她的衣裙边弄得一片狼藉。


    她蹙眉:“沈兰蘅?”


    对方却低垂着脸,任由冷水蔓延。乌发的遮掩处,那身子竟还暗暗发着抖。


    “水,好多水……”


    他低着头,喃喃。


    “阿娘,好多水,好多好多的水……”


    他的声音极轻,外头又有踏踏的行军之声,让郦酥衣一时间未能听清。她匆忙低下头去找手帕,便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带着些颤栗的一声:


    “蘅儿怕……”


    她的身形一下顿住。


    借着昏暗的月色,她重新打量身侧的男人。


    他鸦睫垂着,一张脸变得煞白如纸。束发的金冠与发带尽数跌落,令他的乌发如瀑布般披垂开来。那一头乌黑的发,将他的脸衬得愈发小、也愈发没了血色。似乎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沈兰蘅竟如同孩童般贪恋地朝这边靠了一靠,他身形微微蜷缩着,整个人倒在她怀里。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他的声息加重,就连呼吸,也忽然变得万分急促。


    郦酥衣反应过来——他便是在看见漠水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她想要将对方的身体扶起来,“你……是畏水么?”


    对方紧闭着双目,眉头锁着没有应声,显然是听不见她所说的话。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


    冷风涔涔,穿过车帷。地上积了些水,月色一晃儿,隐隐约约映照出那一张无辜又无助的脸庞。


    对方将她的衣袖攥得愈发紧了。


    男人的手指紧绷着,指尖已泛着青白之色。


    不等郦酥衣再度唤他,沈兰蘅已长大了嘴巴,痛苦地喘了一口气。


    “阿娘,她们过来了,阿娘。”


    “不要,不要……阿娘,救救我。她们把我的头按着,按在大水缸里。阿娘,兄长,救救我,救救蘅儿。蘅儿好难受——”


    对方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紧抱住。


    月色涌入帘帐,男人意识不甚清醒,如一头着了魇的小兽,整张脸埋在她怀中。


    “阿娘,她们抓住我,她们攥着我的头发,她们把我死死按在水缸里。我透不过气,阿娘,蘅儿透不过气。”


    他整张脸埋着,于她怀抱中发着抖。


    “沈兰蘅?”


    郦酥衣想要将他扶起来,努力片刻,仍无济于事。


    她转过头,想要去唤魏恪来帮自己,可转念一想,此时眼前的不是沈顷,而是一直蛰伏在沈顷身上的沈兰蘅。


    如若沈兰蘅被发现,他们不光不能去西疆,沈顷更要因此受到牵连、被圣上问责。


    可如今沈兰蘅的模样,让郦酥衣感到无比害怕。


    不,不是害怕,是心慌。


    她下意识用手探向男人的额头。


    幸好,并未发烧。


    但他双手冰冷,身体更是颤抖得厉害。


    心中惦念着这也是沈顷的身子,郦酥衣解下氅衣,将对方身体包住,抱在怀里。


    沈兰蘅鸦睫动了动,无力地将头垂了下来。


    黑夜浩瀚,夜幕无边。


    一片寂寂深夜中,似有什么穿破长空,伴着风声呼啸而来。


    他闭着眼,眼前却是沈家那一方窄窄的庭院。


    阿娘喜欢兰花,在院中种满了兰花,自他记事起,便是伴着那些兰香长大。


    后来阿娘惹恼了爹爹,爹爹喊了下人,将院子里的兰花全部拔了个干净。


    那一天,满院狼藉,他被关在柴房,只听见阿娘哭得很伤心。


    他再被放出来时,狭小的院子一片白净。


    阿娘抱着他,说,沈府再没有兰花了。


    孩童目光纯净,话语懵懂:“院子里面没有,可院外面还有,阿娘,蘅儿带你去外面看……”


    他的话音还未落,立马被母亲慌张打断。


    “阿蘅,不能去外面。”


    他被母亲捂着嘴巴,一抬头,便对上那一双万分惊惧的眼。


    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面上顿然失了血色。


    他不想让母亲伤心,只能乖巧应下:“好,阿娘,蘅儿不去外面。蘅儿就在柴房里,等兄长捉兔子回来陪我玩。”


    母亲这才失魂落魄地松开他。


    小兰蘅慢吞吞搬了把比他还要高的椅子,于母亲身边坐下来。


    北风簌簌地吹着,阿娘就坐在风口儿。她靠着一把木椅,两眼呆呆地凝望着父亲房间的方向。阿娘目色凄凄,那眼神里的神色与担忧,他一点儿都看不懂。


    马车里。


    男人的眼睫被冷风吹得轻颤。


    他靠在郦酥衣怀里,一点点蜷缩了身子,极低地喃喃:


    “阿娘,为什么……为什么兄长他能出去,蘅儿也想出去玩。院子外的兰花开了,蘅儿不要兄长捉回来的兔子,蘅儿好想出去,去看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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