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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081


    081章


    今夜无雪,军帐之外,一排排篝火甚是明亮。


    夜风乍一吹拂,呼啦啦的火光便抖擞不止,星星火粒冒着灰败的烟,直往这乌黑的夜空中升腾而去。


    火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魏恪担心她的身子,唤了素桃与玉霜,扶着她进帐。


    如今郦酥衣怀有身孕,当下这一具身子是头等重要的事,千万不可出了闪失。


    一行人温声哄着,慌忙将她护送进帐。


    入了帐帘,随从们又赶忙温水点炭、为她熬制热汤。


    郦酥衣身上披着厚厚的褙子,平稳地坐于榻上,看着身前之人忙碌。


    来来回回的身影,如同她摇晃不止的心情。


    不安定,不安宁。


    穿梭的身影令她感到尤为不安。


    终于,榻上的女子抬起手,朝外摆了摆。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一个人歇息会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韧劲。


    此言一出,周遭来回的身形皆是一顿,下人们朝郦酥衣看了眼,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一时间,偌大的军帐中又恢复先前死一般的沉寂。


    少女弯身,欲自床边桌上取过杯盏。


    许是那杯身太烫,又许是她心神不宁。便就在郦酥衣伸出右手,甫一碰到那杯身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指尖堪堪擦身而过。


    “哐当”,清脆一声。


    被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狈的水渍。


    此去新春并未有多久,这一场开战之前,除去这间军帐,西疆军营中甚至还充盈着满满的年味儿。便是在正月打碎这杯盏,便是在沈顷出战之时打破这杯盏……


    郦酥衣在心里安慰自己:杯子碎掉了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虽是如此,她心却跳得愈发慌,愈发厉害。


    她没有再唤下人,苍白着面色,将地上那片狼藉收拾干净。


    便就在她收拾碎片之时,似乎听见军帐外隐隐传来几声谈论:


    “沈将军被西蟒人追着,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怎会如此?魏大人不是已派精锐前去增援了么?”


    “西贼重重围剿,我军深陷重围,逃入箜崖山后,便找不到人了……”


    “逃?有沈将军在,我军又怎会败?!”


    “……”


    冷风送来那些声息。


    再度将帐中之人的面色吹得煞白一片。


    郦酥衣躲在帐中,手里头紧攥着给宋识音的回信,几乎一整夜都未阖眼。


    她在军中大营,军报传来时魏恪又刻意避着她,郦酥衣自然不知晓沈顷那边发生了何事。


    她只知晓,沈兰蘅代替沈顷下了错误的指令,致使玄临关大败,前去作战的沈家军被西贼连连围剿,追击到了距玄临关很远的地方。


    郦酥衣独坐在帐中,看着日头一点点升起,又一点点落下,心惊胆战。


    她不知数了多久的日落。


    终于,便就在这杳无音讯之时、在这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之迹。


    沈兰蘅一身鲜血,回来了。


    ……


    那是一个黄昏。


    西疆上下沉寂万分。


    郦酥衣来到西疆有些时日,却从未见这边的大营这般沉寂过。天空灰蒙蒙的,霞光也毫无往日的生机与神色。彼时她正独坐在军帐中,因是玄临关出了事,旁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搅。暖盆中的热炭仍滋滋烤着,生起几分焦灼不止的烟云。


    便就在此时,一贯寂静的军帐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有人兴奋,喊叫道:


    “是将军——”


    “是将军!沈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回来了——”


    这一声声,仿若终于叫她找到了魂儿。郦酥衣匆忙掀开褥子,自榻上走下来。


    她甫一掀起那厚实的帘帐,迎面便是那鲜红如烈火的战马。红鬃马之上,一人袍染鲜血,左手拖着那沉甸甸的铁剑。


    锋利的剑刃之上,染满了骇人的鲜血。


    有些血迹已经发干,成一片黑褐色。沈兰蘅衣袍上有些血迹也已泛黑,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


    他是被烈鹰驮回来的。


    惊喜之余,周遭将士更多的是担心与骇然。


    “大将军……”


    沈顷足智多谋,剑术超人。


    是何人将他伤成了这副模样?


    是何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郦酥衣听见周遭——有将士倒吸凉气之声。


    她方一回过神,还不等迎上前,那马背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她,挣扎着抬起头。


    “快、快将大将军自马上抬下来,快去唤军医,未将军止血消炎——”


    周围登即陷入了一片混乱。


    郦酥衣只身站在这片嘈杂与混乱里,不远不近地看着,马背之上,对方抬起头。他面上本写满了疲惫与倦意,可当看见她的那一瞬,男人的眼底涌上万千情绪。


    那一双乌黑的眸,紧紧盯着她,死死锁着她。


    他的气息很虚弱。


    “……酥……酥衣……”


    看他的口型,似乎在说:


    我回来了。


    郦酥衣看着军医将他抬入军帐。


    他自马背上抬下来时,身上仍血流不止。那鲜血蜿蜒着,就这般自帐外落入帐中,堪堪流了一地。


    他的伤势很重。


    这等伤势,定然马虎不得,便就在军医前来之时,平躺在榻上的男人忽然伸出手,将她死死攥住。


    “酥衣、酥衣……对不起……”


    或是因他身体虚弱,或是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沈兰蘅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他道:“对不起……我也想像他一样,镇守大凛。可我……可我做不好,对不起……我将这一切都搞砸了……”


    他想装作沈顷,他想扮演沈顷。


    可他腹中无点墨,致使战况连连出错。


    危急时刻,沈兰蘅纵马上前,欲用手中长剑杀开重围。


    沈兰蘅闭上眼,面色痛苦。


    “对不起,酥衣。我将他给你带回来了。”


    “被西蟒人追击、被困在箜崖山的时候,在浴血奋战、几欲晕厥的时候,我……我便在、便在想……”


    说到这儿,男人话语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言语愈发痛楚。


    “我便在想,若是我死在那儿了,若是我没能将他带出来、带回西疆,让你没有他了……你该怎么办啊。”


    “你和孩子该怎么办啊。”


    手上力道加重,听了这话,郦酥衣一阵恍惚。


    纵是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想法给了沈兰蘅莫大的求生意志,竟叫他带领着所剩无几的沈家军,重重杀出重围。


    他要回来。


    他要带着沈顷回来。


    回到她身前来。


    军医们着急忙慌地赶入帐。


    惦念着郦酥衣的身子,众人劝她暂且避开此地。毕竟沈顷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要动刀子的。


    她如今怀了身孕,就怕着血气冲撞,于她、于她腹中的孩儿都不好。


    郦酥衣低下头,将他紧到发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彼时正是黄昏。


    寂静了好些日子的西疆忽然刮起了狂风,凛冽的风呼啸着,寸寸席卷着军帐。


    眼前这等情景,郦酥衣自然是不安心回到自己帐中的。


    她顶着寒风,不顾众人劝阻,固执地于帐外站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郦酥衣只觉得夜色一分分转深。


    便就在众人都心神不宁之时,自帐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闻言,帐外的魏恪一拧眉,语气严肃道:“怎么了?!”


    “不好了,魏大人!大将军他……他看似只受了剑伤,殊不知其心头处中了一支毒箭,那箭头涂满了毒,正堪堪擦着心口而去,就差那么一瞬……”


    军医吓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身形瘫软。


    魏恪怒吼:“那还不快为二爷解毒!”


    对方身形直哆嗦着,战战兢兢:“便就是这毒、这毒暂时还无药可解。若是想要为大将军解毒,需得在这毒性尚未发作之前,将擦着心头的那一块生生挖出来……魏大人,小的先前从未动过这样的刀子,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啊!”


    魏恪大怒,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处,直将那人踹翻!


    “真是一帮废物!”


    他怒骂道:“你们不动刀,怎么,还要本将前去通阳城,再去抓大夫么?!”


    那人面色灰败,自地上爬起来,一时支吾。


    先前,他确实从未动过这样精细的刀。


    更何况,如今躺在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大将军。


    只要他稍微一个不留神,不光是他自己人头落地,还要牵连上许多人。


    这孙军医并非不想救治,只是技术在这里,他不敢救治。


    不光是他,还有这周遭的其他军医,都不敢贸然拦下这种活儿。


    他们只敢为沈顷止血,暂时缓解这毒发。


    见状,魏恪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只见他朝后喊道:


    “小六子!”


    “在!”


    “快去通阳城,将长襄夫人掳过来!”


    魏恪话音尚未落,便听见周遭一道清冷的女声:


    “等不及了。”


    定睛一看,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在一侧、适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郦酥衣。


    见状,周围人皆微微一怔神。


    “我来。”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月色,走上前。


    少女长发披肩,努力抑制住面上的担忧与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道:“把刀子给我,我来。”


    第82章 082


    082章


    冷风漂浮在郦酥衣坚定的嗓音上。


    微怔过后,众人循声凝望。她浑不顾旁人反应,抬手掀开帘帐。


    魏恪微微皱眉,在身后喊:“夫人——”


    郦酥衣脚步坚定。


    他流了很多的血,自心口、到衣衫、到床单被褥。


    再滴在银盆中、蜿蜒在地面之上。


    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一嗅见那血腥味,她便想吐。


    腹中隐隐有酸水返上来,自胃腹,一路返至喉舌之处。


    反胃,孕吐。


    身子万分难受。


    可她面上坚定仍不改分毫。


    郦酥衣自军医手中取过小刀。


    适才在军帐之外,光是听那孙军医的话,她便觉得骇人。


    擦着心口处,硬生生将那一块肉割下来。


    这般精细的活,若是敢出了一分一毫的意外,登即便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除了自己,郦酥衣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人来做。


    她不放心,更不能安心地将沈顷的命,亲手交到旁人手里。


    她面向外间,深吸一口气,稍稍收回神思。


    快速将心情平复,她迫使自己冷静,净了手走至床榻边。


    屋内炭盆旺盛,灯盏明亮。


    厚厚的军帐并未掩紧,有月光透进来,将榻上男子的面色照得愈发煞白。


    更罔论,他毫无血色的双唇。


    郦酥衣忍住心中疼痛,强压下腹中不适。


    紧攥着双手,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里。


    割肉,放血,取毒。


    将锋利的刀尖刺入沈顷心口的刹那,郦酥衣手指僵了一僵。


    她屏息凝神,终于狠下心去,将刀口几乎擦着对方的心头而过。


    男人平躺榻上,本来失去了意识。


    这一刀落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痛苦,眉心动了动,轻拢起来。


    刀口愈深,沈顷的面色也愈发苍白。


    郦酥衣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刀的。


    她只知晓,此时此刻,她用尽了毕生的决心与力气,夜风拂得她一对睫羽轻颤,她分毫不敢分神,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那溃烂的伤口。


    血肉模糊。


    郦酥衣腹胃之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搅动。


    竟叫她的唇色也白了一白。


    那东西本是想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压制住。那浓烈的血腥味儿完全掩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兰香,血腥气息扑面,让她想要孕吐,身体难受不止。


    即便如此,她眼中仍未有半分退缩。


    郦酥衣紧攥着手中的尖刀,强忍着情绪,听着刀下的钝响,她指尖微微颤栗着,将那一块血淋淋的肉,割下来。


    ……


    察觉到了郦酥衣的虚弱,周遭医官也上前,替沈顷处理着伤口。


    孙军医仍在哆嗦,不敢看她。


    “将军夫人,您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罢。剩下的……下官已可以处理。”


    郦酥衣侧首,看了眼榻上沈顷的伤口,又看了看对方呈上前的消炎药、金疮药等物。


    少女抿着寡淡的双唇,终于点头。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帐外的天色明亮起来。


    天光乍泄,一轮金乌若隐若现,将天际照出了鱼肚白。


    甫一掀帘,抬头凝望天色,郦酥衣忽然感觉脚下一轻。头重脚轻失了力,叫她双腿一软,竟直直栽倒了过去。


    身后响起惊惶之声:


    “夫人——”


    ……


    所幸有人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并未大碍。


    醒来时,郦酥衣也正平躺在榻上。她睁眼的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的情况。


    玉霜赶忙走上前,将她自榻上扶起,又往她后背塞了个软枕。


    小姑娘声音缓缓,宽慰她道:“夫人莫要担心。昨夜您离开世子爷那边后,二爷的情况便好转了许多。听魏大人说,咱们世子如今已无大碍,也正在榻上躺着呢。”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郦酥衣缓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了靠。


    忽然,胃中又一阵翻涌。


    “哎,夫人——”


    她扶着玉霜,倾弯下身。却只是难受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见状,贴身丫鬟止不住地心疼,她眉头紧锁着,唉声叹气道:“眼看着夫人您月份就要大起来了,奴婢与素桃姐姐向来没有经验,这回自京城出来得急,也没带个妈子跟着。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在您临盆前回到京都去……”


    闻言,郦酥衣只笑笑,因为适才那一阵干呕,她面色看起来愈发虚弱。


    少女声音温和,婉婉宽慰:“即便回不了京也无妨,西疆离通阳城也不远。到时候我估摸着日子,临盆前到通阳城去,不妨碍事的。”


    玉霜瞧着她面上的笑意,声音小了下来。


    “也只有夫人您能这般宽心。”


    榻上少女又勾唇笑笑。


    继而,她轻唤,吩咐道:


    “玉霜,扶我起来。”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沈顷。”


    见她拿定了主意,玉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忙不迭上前将自家主子的胳膊搀扶起,又匆匆往她身上裹了好些厚实的衣裳。


    透过帘帐,瞧这天色。


    外间似是不怎么冷。


    郦酥衣道:“不必给我穿这么多。”


    如今这天在一日日回暖,军帐之中,又有暖盆炭火。


    这回玉霜却不听她的话了,执意将她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放她离去。


    走出帐,日头明晃晃地落下来,竟让她感到有几分灼热。


    沈顷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郦酥衣掀帘时,对方似是刚转醒,正平稳坐在榻上。


    而他身侧,恭敬站着小六子。少年神色紧张,监督着他将碗中汤药一口口喝下去。


    这一勺刚舀起来。


    沈顷便看见了她。


    男人面色虽虚弱,见到她时,那神色仍亮了一亮,刹那间充盈了勃勃生机。


    “衣衣。”


    他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便是这一声“衣衣”,让郦酥衣确定——身前之人是沈顷。


    她走上前,接过盛了一半汤药的药碗,同小六子道:“你先退下罢,这里都交给我。”


    少年虽十分担心沈顷的身体,但还是个有眼色的。他回望榻上之人一眼,抿着唇,乖顺点头。


    郦酥衣目送着小六子离开,动了动汤勺,随口道:“这孩子倒是十分忠心。”


    对方的目光也落在那少年身上,闻言,他笑了笑。


    “他并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那个人忠心。”


    长襄夫人不似魏恪,少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沈兰蘅与沈顷,他分得很明白。


    将他自箜崖山救回来的恩人,是沈兰蘅。


    适才他站在床榻边,所担心的,也是这具同样属于沈兰蘅的身子。


    郦酥衣一阵恍惚。


    甫一抬眼,便见身前那道目光早已自长襄夫人身上挪开。


    沈顷瞧着她,目光寸寸加深。终于,他缓声道:


    “衣衣,我听小六说,是你为我割肉放的毒。”


    她攥着勺子,轻轻“嗯”了声。


    “这里有军医……”


    “我不敢。”


    郦酥衣将勺子攥得愈紧。


    “我信不过旁人。”


    她的指尖纤细,泛着青白之色。


    微风拂过少女的发帘,看得沈顷一阵心疼。


    男人倾弯下身,于她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知晓对方是沈顷,郦酥衣没有躲。那唇瓣温柔,带着几许凉意。


    “郎君感觉身子好些了么?”


    “我身子硬朗,醒来便是好了。只是你,”男人垂下眸,眼里流动着情绪,“我让你受累了。”


    屋内的炭盆忽然燥热了些。


    沈顷的眼神同沈兰蘅大有不同。


    他的眼里,从不带任何的侵略与占有。


    便就是这样一双温柔到甚至有些平淡的眼,却看得郦酥衣心尖一阵颤动。她呼吸微灼,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不自然的潮红。


    “怎么能谈受累,”她道,“我的夫君,是国之股肱,是大凛的重臣。我陪在夫君身边,能为夫君分忧,也是一件极荣耀之事,又何谈受累。”


    少女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崇拜之意。


    “更何况,我也并未做什么。”


    如有机会,她当真想用自己的这一双手,为大凛做什么,替沈顷做什么。


    她虽说得神采奕奕,可眼睑处,仍落了一道疲惫的乌黑之色。那乌黑色极淡,令男人的神色动了动。


    便就在郦酥衣离开之后,沈顷坐于桌案前提笔,生平第一次有了这般不可遏制的怒意。


    ——沈兰蘅!


    这个蠢货!


    沈顷紧攥着笔杆,怒意不可遏制,自浓墨间倾泻而出。


    不过片刻,他便落了洋洋洒洒一大片。


    他当真不知道,这世间,为何真有人会这般冒失这般蠢,玄临关一役,伤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单单是听着魏恪的清点,沈顷便气得太阳穴发胀。


    “我当真不知你究竟有何用!”


    这是沈顷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日头微斜,沈兰蘅独坐于帐中,手中紧攥着沈顷先前所留下的书信,一言不发。


    帐外,传来将士的声音。


    “此次玄临关一站,我军伤亡惨重。大将军三十二场连胜的战绩,终究还是败了……”


    帐内,炭火滋滋烤着。


    他的胸口缠绕着纱布,心口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沈兰蘅低下头。


    一眼便瞧见,那纱布尾端所系的一只蝴蝶结。


    精致,可爱,小巧。


    一看便出自那人之手。


    他手上力道发紧,将书信攥皱,一阵沉默。


    他的本意不是这般。并不是……这般。


    桌案上的卷宗,赫然写着此一战的伤亡人数。沈家军大败,卷宗须呈于天子案,届时定会有人前来问责。


    但现如今,看着那封即将呈入京都的卷宗,沈兰蘅心中想的竟不是自己将面对那等可怖的水刑,而是紧紧盯着其上所损伤的沈家军人数。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将士。


    那么多,大凛的子民。


    第83章 083


    083章


    自玄临关一战后,即便是在深夜里,郦酥衣也能看到沈兰蘅发奋苦读的身影。


    一点孤灯,长夜星漏。


    天气一点点回暖,沈兰蘅也愈发变得刻苦与努力。


    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慢慢变得向沈顷靠近,有时甚至能让郦酥衣自沈兰蘅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少女一阵恍惚。


    这种感觉是从通阳城回来后便萌生的。


    自通阳城回西疆,沈兰蘅好似明白了什么叫大爱与责任;


    自薛松之事后,他变得冷静,不再似以往那般冲动;


    自玄临关一战,他变得谨慎谦虚,勤奋好学。


    郦酥衣有时会出神——莫说是旁人了,就连她自己,也越来越分不清沈顷与沈兰蘅。


    除了夜间军帐里,“二人”之间的温存。


    惦念着她的身孕,那两人的手脚都十分小心。他们并没有迫使她做什么,更没有用她这具娇柔可人的身子,去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们只抱着她,亲吻她。


    温声言语,轻柔呵护。


    唯一不同的时,沈顷喜欢亲吻她的额头、捏一捏她的脸颊。


    而沈兰蘅则喜欢自身后抱住她,轻咬她的耳垂,舔舐她的颈项。


    他会在她耳畔边,用温柔而迷离的声音唤她:“酥衣……”


    男人的声音柔情万种。


    却唤得她心如止水。


    即便他们二人再如何相像,郦酥衣也无法看着那一张脸去欺骗自己——她喜欢的是沈顷,从头到尾,她心仪的,都是那个从未有过败绩的小将军。


    而现在的沈兰蘅于郦酥衣而言,倒更像是个不成熟的弟弟。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对这样的人动心。


    即便他现在如何金盆洗手,如何改过自新。过往他的所作所为已牢牢烙在郦酥衣心底,始终无法抹去。


    西疆一日日回暖,她也一点点褪去了厚实的衫。


    大凛与西蟒的战事依旧。


    好在沈顷力挽狂澜,挽回了些损失。胜败乃兵家常事,顾念着他先前的战绩,圣上也没有责罚他。


    朝廷派来的官员也到了通阳城。


    交接完工作后,苏墨寅纵马,回西疆复命。


    他走进沈顷帐中,与之商议要事。


    郦酥衣便站在军帐之外,安静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脚步声,苏墨寅终于掀帘走了出来。


    看见郦酥衣时,对方下意识以为她是来找沈顷的。


    男人极有礼节地向她揖了揖手,便欲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


    谁知,眼前之人竟开口唤住他。


    “苏世子。”


    少女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还带着几分清冷的疏离感。


    苏墨寅转过头去。


    只见郦酥衣站在微斜的日头之下,亭亭玉立,手里好似还拿了什么东西。


    走近些。


    他才发觉那是一封书信。


    郦酥衣道:“这是识音寄给你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苏墨寅的眼神明显亮了亮。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走上前,将信件接过来。


    “是音音给我的?”


    他欲拆开信件。


    信封之上,娟秀的簪花小楷,正写着——苏世子亲启。


    如此急切,仿若阔别许久的恋人,迫不及待要抓住对方的音信。


    郦酥衣眉心微动,赶在对方展信之前,止住他的动作。


    “苏世子,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与世子您讲。”


    苏墨寅一向敬重沈顷。


    对他的妻子亦连带上了几分敬意。


    他道:“嫂子,您讲。”


    郦酥衣放眼四周,并无旁人。


    当下她的声音,只有自己与苏墨寅能够听见。


    她声音缓缓:“我与识音,乃是手帕交。我与她情意深重,如同姐妹。”


    苏墨寅点头:“嗯,音音同我说起过。”


    郦酥衣:“既如此,识音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更何况她尚未出阁,这挑选夫婿、事关女子清誉之事,更是马虎不得。”


    说这话时,日头愈斜了些。


    薄薄一层金粉色的光晕洒落下来,于她衣衫上铺满了耀眼的色彩。


    少女碎发自耳鬓旁落下。


    “我了解她的性子,她敢爱敢恨,一旦认定了什么,即便是豁了命,也愿意誓死相随。识音从京都寄信而来,已言尽钟情于你。那你呢,苏世子,你对识音的心意又是如何?”


    闻言,苏墨寅立马着急道:“我自然也是钟情于她!”


    郦酥衣凝望着对方那一双眼。


    与沈顷狭长的凤眸不同,苏墨寅有一双十分多情的桃花眼。


    便是这样的桃花眼,衬得他格外深情,也处处留情。


    回答她的话时,男人眼中写着急切。


    郦酥衣被那双桃花眼晃住,一时间竟难辨他究竟是否真心。


    微风徐来,落在少女嗓音之上。


    她的语气之中多了几分锐意。


    “既然钟情,为何不迎娶她进门?难不成苏世子也与旁人一样,嫌弃她的商贾出身?”


    “我不嫌弃。”


    苏墨寅未想到身前这一贯温和的女人会如此发问,短暂怔了怔,忙不迭应道,“我从未嫌弃过她!我喜欢音音,我爱她的一切,她的出身,她的品性,她的样貌……”


    “那你为何不愿迎她入门,不愿她成为你的正妻?”


    “我……”


    男子忽然一阵支吾。


    一时之间,周遭的风忽尔变得有几分料峭,就如此、径直地扑打在苏墨寅的脸上,将他的面色扑打得有几分发白。


    他唇色亦发白。


    “我须得……须得问一问家里面的意思。”


    “……”


    见着身前如此犹豫不决的男人,郦酥衣被他的懦弱气得发晕。


    起初知晓识音要与苏墨寅在一起,她心中便有几分抗拒。先前在京中,郦酥衣见惯了对方的作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仗着有几分权势与家产,成日流连于那等烟花柳巷之地,活脱脱一个情场浪子。


    对于这种人,郦酥衣一贯是敬而远之的。


    更罔论对方又是沈顷的好友。


    但今日,听着苏墨寅的话,她只觉得心中怒意翻涌不止,甚至连太阳穴也被他气得突突直跳。


    郦酥衣凝眉,一双眼冷冷盯着他。


    当沈顷听见动静走出帘帐时,正见二人在军帐之外对峙。


    他的妻子面色微凛,看上去分外严肃。不知晓她说了些什么,苏墨寅正站在一侧,微垂着头,神色有几分颓唐。


    见到沈顷来,郦酥衣止住了话语。


    因是未行军,男人只着了件素色的长衫,掀帘走出来。


    微风拂动他的袖摆,雪白衣袂轻扬,衬得他十分儒雅斯文。


    周遭是漠漠黄沙,显得他格外格格不入。


    见着二人,沈顷轻轻颔首,眼神里似有微疑之色。


    苏墨寅未曾想到,眼前看上去这般好脾气的少女,竟能将自己这样劈头盖脸好一顿骂。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苍白着面色朝沈顷一揖,灰头土脸而去。


    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身侧男人愈发不解。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郦酥衣抿抿唇。


    一方面顾念着好友的隐私,她并未直接告诉苏墨寅,识音怀有身孕一事。


    另一方面……


    书信中,宋识音也提到,不想以孩子要挟苏墨寅,让他因此而迎娶自己进门。


    宋识音敢爱敢恨,希望对方与自己携手是因为纯粹的爱意,而并非其他。


    日头渐落,郦酥衣看着苏墨寅远去的身形,叹息。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情史,沈顷先前也有所耳闻。见着妻子眉间忧色,他多少也能猜出个大概。思及此,男人伸出手,将郦酥衣孱弱的身形轻轻搂入怀中。


    “郎君。”


    “是在担心宋姑娘的事情吗?”


    沈顷低垂下眼。


    他的眼睫极长,极为浓密,垂搭下来时,稍稍遮挡住那柔和的目光。


    郦酥衣没有遮掩,诚实地点头。


    沈顷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衣衣,你莫要担心。回去我好好同他说道一番,叫他千万莫要辜负了人家宋姑娘。”


    见她面上忧色仍不改,对方继续而道:“我与苏墨寅相识数年,他看上去虽说浪荡了些,可本性却是不坏,不会让宋姑娘受委屈的。”


    闻言,她将脸颊贴在沈顷怀里,轻轻点头。


    这一场战役艰难,郦酥衣能预料到,此次大凛与西蟒,必定会是一场鏖战。


    她在西疆,看着沈兰蘅学习,看着沈顷练兵。


    顺便养养胎、回回信、劝劝苏墨寅。


    却未想到,有一日——


    宋识音竟像她当初追沈顷一样,义无反顾地追到西疆来了。


    ……


    宋识音来时,西疆难得地下了一场雨。


    一场春雨一场暖,彼时玉霜正收拾着晾晒的衣裳,同郦酥衣笑道,春天终于要来了。


    郦酥衣分外喜欢春天。


    春回大地,万物复生。入目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都是昂然之景。


    她尚未来得及应答,便听闻帐外又传来一阵骚动声。


    “女人?咱们西疆,怎么来了一个女人?”


    郦酥衣耳尖,那些话语穿过窸窸窣窣的春雨,就如此传入军帐。


    “是呀,这怎么来了个女子?看她样子似是在找人,不知是何人的家眷?”


    闻言,她眼皮忽然猛地一跳,忙不迭跳下榻,掀帘走出去。


    外间正下着雨。


    西疆不比京都,更不似江南,落起来雨时,雨珠如豆般扑腾腾地向下砸落。当她走出帐帘,只一眼便瞧见那名紫衫子少女。她一袭素衣,随意披散着头发,正要被周遭将士捉押住。


    见状,郦酥衣赶忙喝到:“住手!”


    那将是见到她,恭敬:“将军夫人。”


    “快将她放开,”郦酥衣道,“她是我的好友。”


    听了这一声,前去捉拿宋识音的将卒登即被吓得丢了魂儿,那人连忙将宋识音撒了,捡起地上的骨伞递给她。


    “下官不知,下官不知,一时多有冒犯。还望夫人赎罪。”


    适才挣扎,宋识音身上淋了些雨。


    青丝黏在少女本就发白的面颊处,她这一路风尘仆仆,愈添疲惫之色。


    那将士公事公办,郦酥衣并没有怪罪他,赶忙迎上前去,为识音身上披了件衣裳。


    大凛风气开放,但终究男女有别。


    郦酥衣厉声,令左右之人都低下头。


    她将宋识音带回军帐中。


    西疆比京都寒冷许多。


    刚刚又淋了这一场雨,宋识音的身子冷得发抖。


    “音音,你怎么来西疆了?”


    这一路周折劳顿,使得身前之人消瘦了许多。


    郦酥衣看得分外心疼,取来干净的手巾,为友人擦拭发上水渍。


    闻言,宋识音微垂下眼,语气听上去倒是云淡风轻。


    “我想找他,就过来了。”


    郦酥衣手上顿了顿,继续问:“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的贴身婢女,”隔着帐子,她朝外看了眼,努了努嘴,“如今还在帐子外头。”


    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自她前往西疆,与宋识音有这么久未见,对方似乎变得安静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热情活泼。


    一个女子跋山涉水,自京都一路而来……


    郦酥衣不敢想象,她是下了怎样的决心与勇气,又饱受了怎样的非议。


    “我去给你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这里不比京都,要冷一些。”


    郦酥衣顿了顿,又看着她道,“音音,你是背着家里面跑出来的么?”


    “没有。”宋识音答,“我爹爹知晓。”


    “那宋伯伯——”


    似乎能预料到她将要问什么,对方微微仰首,轻哼了声:


    “他才拦不住我。”


    如此俏皮,如此高傲。


    她终于有了些许先前的模样。


    见她这般,郦酥衣才稍稍放心些。她伸出手,将好友的手指头轻轻捏住。


    “你呀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你可知晓这一路有多危险。”


    宋识音也反手将她的手指捏住。


    “那你呢,衣衣,你当初不也追沈顷追到西疆来了。当初你离开的时候,可知我同样又有多担心。更何况呀,我还能不知晓你的性子,如若我提前同你说了,你定要偷偷与我父亲说,好让他提前将我关起来呢!”


    闻言,郦酥衣哭笑不得。


    “好呀,在你心里面,我便是这样的恶人。”


    “当然不是。”


    紫衫子少女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想跟过来,看看你,看看他。”


    先前,宋识音一直不能理解,好友为何会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追随到西疆来。


    这一条路,那么远,那么难走。


    风尘仆仆,马车摇晃。


    现如今——


    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与好友交握的手指也一寸寸、愈发攥紧。


    “衣衣,我好傻,那日的药我不舍得喝,我根本舍不得喝。我这一路追过来,只是想亲口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我有了他的骨血……他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


    第84章 084


    在郦酥衣的印象里,宋识音一贯是热烈明艳的,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好友如此黯淡失落的模样。


    军帐之内,炭火飘摇。


    黑黢黢的火星升腾而上。


    听了对方的话,郦酥衣蹙眉,下意识问道:“那日的药,他让你喝什么药?”


    宋识音顿了顿,如实:“避子汤。”


    她的话语很轻,却令郦酥衣瞪大了瞳仁。


    避子汤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除去这一层原因,还有另一方面。


    ——宋识音总想着,或许可以给自己留个念想。


    瞧见她落寞的神色,郦酥衣抿抿唇。她没再吭声,伸手将好友瘦小的身形轻轻搂住。


    这一路颠簸,身前之人消瘦了许多。


    宋识音将头靠在她同样娇小的肩膀上。


    天色一寸寸转昏,偌大的帐中落满了霞光,两个女孩子互相依偎着,不知是何人在向何人取暖。


    沈顷是在入夜时回来的。


    玄临关一役过后,郦酥衣能明显感觉出来——无论是沈顷或是沈兰蘅,都变得比先前忙碌许多。他们忙碌些,她便也能闲下来,一个人坐在炭盆温热的军帐中,听着军医的嘱咐养胎。


    她已决意生下这个孩子。


    郦酥衣还记得沈顷去玄临关的那个晚上。


    那夜并无雨雪,她只身一人独坐军帐中,却觉得不甚安宁。


    冷风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浸湿。


    不知不觉,她的泪便落了下来。


    那时候,郦酥衣轻抚着腹部,在心中想。


    若是沈顷真的败了,若是他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自己也能为他留下血脉。


    她想与沈顷有一个,与他一样聪慧听话的孩子。


    如此想着,她也愈发能够理解识音此时的想法。


    她将好友肩头搂得愈紧,低低叹息。


    便就在此刻,帐外传来一声:“二爷。”


    沈顷走了进来。


    外间雨势愈大,男人袍带上沾染了些水珠。他抬手掀帘时,有湿淋淋的水串颗颗落下来。


    只一眼,他便瞧见正倚在郦酥衣身上的宋识音。


    男女有别,沈顷担心有所冒犯,往后退了半步。


    宋识音起身,行礼:“见过沈世子。”


    郦酥衣也站起身,代她问:“苏墨寅回来了吗?”


    沈顷轻瞥宋识音一眼,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持重的疏离感。


    “方才与我一同从练兵场中回来,如今应是在他帐中。”


    正说着,男人伸手,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营中之人只认得郦酥衣,却认不得宋识音。


    “你若是找他,拿着这块令牌,可在营中自由出入。”


    郦酥衣接过令牌,朝后递给宋识音。


    少女手指纤细,将令牌攥紧,同二人道了声谢。


    这一路快马加鞭,宋识音思君心切。


    一拿到令牌后,她竟浑不顾帐外的雨水,提了伞,只身闯入这一袭雨帘。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有几分唏嘘。


    正恍惚间,身侧有人伸手,将她的身形搂住。


    迎面一道熟悉的兰香,她抬起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温柔的凤眸。


    是沈顷。


    “身子怎么样,这几日可有再吐过?”


    男人满目关怀。


    前些日子,郦酥衣孕吐得厉害。她上吐下泻,几乎要将一整颗心都吐出来。


    见她这般,沈顷自然是万分心疼。他差人往通阳城连连跑了好几趟,为她求来好几副安胎止吐之药。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轻,帐外春雨颗颗拍打着,衬得他愈发有几分柔情。


    郦酥衣道:“喝了药,这几天好多了。”


    如今她倒不怎么担心自己的身子。


    凝望着好友离去的身影,她眼中忧虑更甚。


    “莫要多想,”沈顷微垂下眼帘,安慰她,“苏墨寅虽是浪荡了些,本性却不坏。一会儿他们二人相见了,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开。”


    闻言,郦酥衣抿唇,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祈祷着,但愿能如此罢。


    “那你呢,”转过头,郦酥衣又问,“郎君,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些天,沈兰蘅未有一次来找过她的“麻烦”,每每入夜之后,对方都十分安静,他甚至有些安静得吓人。


    沈顷自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答:“这几日他都在夜间出现,每次出现都会认真学习军书典籍,未有片刻造次。”


    不止如此,沈顷每每苏醒时,都会看见前一夜沈兰蘅所留下的心得手札。


    他是在认真钻研军事。


    不光是郦酥衣,这一回,就连沈顷也觉得——自己深夜里的“另一半”,好似完全转了性子,变成另一个人。


    听着沈顷的话,郦酥衣终于安心些许。


    谁料,当天晚上,就在她即将入睡之时,宋识音竟满脸泪痕地跑了过来。


    少女单薄的身形随着夜风一同入帐。


    郦酥衣正坐在榻上,瞧见她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识音,怎么了?”


    她从未见对方哭得这般伤心过。


    原先那柄骨伞被随意扔在帐帘口,她长发披散着,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


    她一身泥泞湿润的雨水气息,张开双臂,飞扑过来。


    “衣衣。”


    宋识音将她抱住,面上止不住泪,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圆滚滚地落下来。


    “我前去找他,与他争执了一番。他说他爱我,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需得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墨寅同我说,要我再等他些时日,待他同沈世子打完这一场仗,凯旋之后,再有底气慢慢同他家里人磨合。”


    越往下说,她的语气愈发脆弱,声音里仍含着哭腔,“可我跟他讲,婚姻之事是要父母同意并不假,可我从未看到过,他为了我与家里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听话的、从未长大的孩子。衣衣,我真的好累。”


    香气拂面,她将头靠下来,垂搭在郦酥衣肩头。


    宋识音面色煞白,垂下一双鸦睫。


    “衣衣,我真的……好失望。”


    她面色煞白,看得郦酥衣十分担忧。


    听了宋识音的话,她心中也闷闷地憋了一团火。


    男女有别,未出阁的女儿清誉尤为重要。按着苏墨寅的说法,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为何还能行那夫妻之事?


    不光有了夫妻之实,甚至还让宋识音怀上了孩子。


    一个女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自京都,到西疆,一路跋山涉水,只为一人而来。


    她不禁问道:“你同他说孩子的事了吗?”


    谁曾想,听闻这句话后,宋识音竟道:


    “衣衣,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郦酥衣愕然,瞪圆了一双杏眸:“识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不要了,衣衣。我想好了,我这一路一直都在想,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全都做了。若是他还要以那种理由不接受我,若是他还要以那种借口让我等……”


    月光映照入户。


    军帐之外,雨势好似小了下来。


    月色皎洁一片,将宋识音面上淌得明亮亮的。


    偌大的军帐之内,少女泣不成声。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真的等不了了。如今我也不相等了,酥衣,是我糊涂……我认命了,我……我真的认命了……”


    “原先我以为,沈世子待你好,他与沈世子是好友,待我应当也不会太差。衣衣,你知道吗,当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能察觉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月色轻柔一层,伴着微微泛冷的寒风,如同一层慰藉,轻柔披在少女身上。


    宋识音就这般沉默了许久。


    就当郦酥衣以为她已经哭累了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轻飘飘一声:


    “衣衣,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般好命。”


    她的声音微哑,语气落寞。


    月色清莹,郦酥衣一时怔住。


    ……


    当初决意生下这个孩子后,郦酥衣未再想过,往后有一日,先前那碗堕胎药真能派上用场。


    识音说,她已考虑清楚。


    打掉这个孩子,与苏墨寅一刀两断。


    她已经攒够了失望。


    郦酥衣攥着先前调制好的药粉,见状,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宋识音怀孕一事已不能为外人道,现下堕胎时,更是要避开旁人。郦酥衣遣散帐外所有侍仆,连玉霜也未曾留下。


    她从暗处取了药包,研磨成细粉。


    紧接着,便是去烧热水。


    军中不比宅中,先前并未开设单独的灶台。郦酥衣来后,为了让她方便,沈顷竟破例于军帐之后设立了一间灶房。如今那灶房就在她与沈顷的帐子之间,郦酥衣捧着药碗、避开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掩好门窗,悄悄生起火。


    她心情复杂地舀起净水,放在灶台上烧热。


    回想起适才军长之中,好友那心灰意冷的神色,郦酥衣摇摇头,又叹息一声。


    殊不知,灶房之外——


    看着帐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沈兰蘅敏锐地蹙眉。


    登即,他放下手中书卷,朝帐外追过去。


    男人步子迈得很大,阔步追去,不过几步,便看见那一抹娇小的身影。


    她手里不知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沈兰蘅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就在他方欲上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时,忽然,一个念头自脑海中生起。


    竟叫他一下子晃了神,赶忙朝前冲去。


    郦酥衣还未烧开热水。


    灶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她右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景,灶台上的药碗已被人一把打翻。


    “郦酥衣。”


    他的呼吸发促,一把将她抱住。


    迎面一缕清雅的兰香。


    他像是匆匆追赶而来,头发披散着,弯腰将她整个人都拢入怀中。与之相比,郦酥衣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也格外脆弱。


    漆黑的深夜里,热水沸腾的深夜里。


    男人深吸一口气,紧抱着她,情绪几近崩溃,那语气也近乎于哀求:


    “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


    第85章 085


    郦酥衣一时怔神。


    身前之人将她抱得极紧,他的双手环抱着,紧紧搂住她的腰。男人长得高大,比她高了不止整整一个头。他埋头倾弯下腰时,整个人将她拢得严严实实,让郦酥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眼前的这一切,叫对方生起了误会。


    回过神思,郦酥衣一时哭笑不得。


    药粉撒了一地,她想要挣脱沈兰蘅,将地上收拾一番。谁曾料,身前的男人竟死死抱着她的身子,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挣扎了一下,低斥:“沈兰蘅!”


    “你先松开我。”


    “我不松。”


    寂静黑夜里,男人的声音满是慌乱,“郦酥衣,你要做什么?你是想……你又想打掉孩子吗?不要这样,郦酥衣。如今的我会听话,会好好听你的话,认真读书学习,不会再惹你生气。你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你这样。”


    他在认真学习了,在认真、努力地成为沈顷,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郦酥衣被他勒得有些难受,见缝插针地应了一句:


    “我……我没有要这样。”


    对方却不信她。


    灶台上煮着沸腾的水。


    竟有湿润的水意蔓延至郦酥衣的耳廓上。


    那湿意极浅淡,让她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却不过转瞬之间,“啪嗒”一滴泪珠再度滑过寂静空洞的长夜。


    他竟哭了。


    男人凤眸狭长,眼尾微红。将脑袋埋下来,埋在她莹白纤细的颈项间。


    嗅着迎面的馨香,沈兰蘅贪恋地吮吸了一口。


    “郦酥衣,你又骗我。”


    他的声音里似有阵痛。


    “我没有沈顷聪明,但也禁不得你次次骗的。你碗里便是用来堕胎的药,灶台上烧的水,更是用来温堕胎药的。郦酥衣,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不光不要腹中孩儿,你还不想要我了。”


    痛楚一层一层,如水雾般漫上他那双微红的、明亮的眼眸。


    沈兰蘅道:“这几日我都很乖,很听话的。我认真读军书、学习军法,我已经啃烂好几本书了。不光如此,军书读累时我也会按着沈顷的喜好,去读他喜欢的诗集。郦酥衣,我现在已经很像他了。”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用手摸了摸郦酥衣清艳的脸颊。


    他两眼红通通的,如同一只即将被主人舍弃的、情绪濒临崩溃的小兽。


    他的掌心处有一层不薄不厚的茧,覆上少女的面颊。


    沈兰蘅满眼深情,道:“郦酥衣,我真的很像他了。”


    郦酥衣一时语塞。


    抬起头,男人眼角之处依稀有一片晶莹,此刻正被月色照亮着,分外明晰。他一双眼更是明灿灿的,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泽。被这样一双精致到美艳的凤眸注视着,让她很难不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除了脾气性子外,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沈顷善军法,他便去学军法。


    沈顷喜诗文,他便也去读诗书。


    他收敛了尖利的爪牙与脾性,顺着沈顷的模子、顺着郦酥衣的意愿,去变成一个,令她称心如意郎君。


    男人的手掌轻抚着她,泪水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低下声,一句句重复着:我会乖,我会听话。


    能不能不要打掉孩子。


    能不能不要丢下他。


    本想偷偷烧个水的郦酥衣,此刻被他折腾得没法儿。


    她安静了片刻,无奈道:“沈兰蘅,你莫闹了。我并非要打掉腹中孩儿。”


    她顿了顿,继而又哄道,“也并非要丢下你。”


    男人身形稍顿。


    听了郦酥衣的话,他迟疑了一下,揣摩身前少女神色,“当真?”


    郦酥衣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哄小孩子。


    她言道:“当真。”


    沈兰蘅似乎还不信。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桌上的残留物。


    灶台上的水已沸腾不止,见状,郦酥衣赶忙侧身,欲伸出手——


    沈兰蘅又攥住她的右臂。


    他根本不信她口中所言,十分固执:“不可以。”


    郦酥衣挣脱不开手上力道,余光瞧着那快要溢出来的沸水,“我当真没有骗你。”


    她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


    “我并没有想喝,也不会喝堕胎药。沈兰蘅,我向你保证。”


    “那你熬这——”


    忽然,男人话语一滞。


    他的眸光之中,蓦地闪过一道思量。


    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兰蘅微微张大了嘴巴,迟疑道:“你是在给她熬……么?”


    从京都追随到西疆的,那名宋姓姑娘。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事,沈兰蘅有所耳闻。


    对于宋识音,沈兰蘅就更熟了。


    先前他甚至还用对方来威胁郦酥衣。


    见事情无从隐瞒,郦酥衣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沉默。


    便是这阵沉默出卖了她。


    沈兰蘅面色微变,松开她的胳膊。


    郦酥衣赶忙上前,去处理沸腾到快要溢出来的水。


    先前那一碗堕胎药已被沈兰蘅打翻,所幸她袖中还有多余的药。少女借着清莹的月色,低下头。


    刚将药包打开,身后沉默少时的男人忽然道:“我来。”


    她再度被人拽开。


    沈兰蘅身形高大,遮挡住身前的光晕。


    郦酥衣抿抿唇,并未上前去,而是坐在一侧,静静看着他。


    他果真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袖袍轻展,男人于灶台前一番忙碌,不过少时,郦酥衣便嗅到一阵苦涩的草药香。


    沈兰蘅煎好药,又生怕会烫到她,贴心地用收紧将药碗包起来。


    月色落入滚烫的药碗,黑黢黢的水面上,倒映出粼粼的夜光。


    便就在郦酥衣端着药碗、欲离开时,对方似乎仍不放心,扯了扯她的衣摆。


    “你莫喝。”


    男人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手里的药,语气近乎于哀求。


    郦酥衣点头:“好。”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


    月色明白一片,撒在郦酥衣肩头。


    她的手掌将房门推得更开了些。


    “你真莫要喝。”


    “你要是喝了,”沈兰蘅似乎仍不放心,于她身后,“你要是喝了……”


    郦酥衣脚步顿住,侧过身。


    “怎么了。”


    只见敞亮的月光落在男子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他的乌眸浓黑,睫羽纤长。


    见她转过身,沈兰蘅又低垂下眼睫,他似乎不敢看她,待到少女耐心将要消失之际——


    他才低声地喃喃:


    “我会疯掉。”


    ……


    回到帐中,宋识音已安静等了她许久。


    冷风与那道苦涩的草药气一同传入帘帐,引得她下意识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月色的映衬,少女的面色愈发惨白。


    “识音,你想好。”


    “衣衣。”


    宋识音的声音极轻,宛若一道破败如絮的风。


    对方紧盯着她手中之物。


    “你把药碗给我罢,我想好了。”


    郦酥衣仍心有不忍,道:“或许会有些疼。”


    “我知晓,”宋识音扯了扯唇,“衣衣,你不用再劝我了。”


    她意已决。


    郦酥衣知晓,对方一贯是能拿主意的。


    一旦宋识音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便极难得以撼动。


    她紧攥着药碗,手指青白地递上前去。


    身前之人唇边浮上一抹苦笑,紧接着,宋识音竟犹豫都不曾犹豫,将其一饮而尽。


    郦酥衣未来得及阻拦:“识音——”


    接下来这一夜,比郦酥衣想象中要难熬。


    药效并未立即发作。


    宋识音先是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那绞痛感阵阵袭来。郦酥衣在一旁守着她,只看着好友面色惨白,额上疼得尽是冷汗。豆大的汗珠扑簌簌的,宛若雨珠子般颗颗落下,不过一少时间,竟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单衣尽数溽湿。


    帐内暖盆燃着,暖香氤氲,扑入帐中。


    一侧,郦酥衣事先准备好了净盆与手巾。


    见好友这般,她心中愈发慌乱,赶忙上前问道:“识音,你现在感觉如何。哪里疼,可否需要温水?”


    “我也不知该如何帮你,识音,你若是疼,便抓着我的手,没事的。”


    宋识音皱着眉,面上甚至因为痛苦而变形:“衣衣,酥衣,我好疼。我疼得受不了了。”


    宋识音紧抓住她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尖利的指尖就这般刺着郦酥衣的手掌,嵌入她白嫩的肌肤。


    榻上之人抓着她,浑身颤抖:“衣衣,我疼得快要死了。”


    一贯要强的她,此时声音里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也是在此时,帐外闪过一道人形。


    隔着帐帘,月光将那人的影投落在这一张厚实的帐上。郦酥衣放眼望去,只见对方身形高大颀长,腰间正别着一把长剑。


    只一眼,便让她辨认出来——


    帐外不是苏墨寅,而是沈兰蘅。


    药效发作,宋识音再也禁受不住,痛得哭出来。


    “衣衣,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我……我好痛,你让我去死吧。我不要苏墨寅了,我再也不要他了……”


    “我真的不要他了,衣衣,快给我个痛快,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她的哭嚎声传出军帐,弥散在整个黑夜之中。


    郦酥衣在军帐里面安慰擦洗,浑不顾,帐外另一头,静默守在帘帐口的男人。


    沈兰蘅长身玉立,手叩宝剑。


    听着军帐之内的哀嚎声,他一寸一寸,将正叩着长剑右手攥紧。


    青筋爆出。


    忽然,他迈步,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色深深,苏墨寅正在帐内休憩。


    甫一躺下,忽然听见一道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厚重的帘帐被人从外一掀,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


    “沈兄?沈兄!诶——”


    有人满脸愠怒,揪住他的衣领。


    单嗅着那道兰香,苏墨寅登即分辨出身前是何人。


    他满脸惊惶:


    “沈兄,沈兄!大半夜你要做甚——”


    对方直接将他自床榻上拖下来,声音里满是愠意。


    “给我滚过来!”


    第86章 086


    苏墨寅被他这一声吓到。


    在苏墨寅的印象里,沈顷一直都是温润谦和的模样,更是从未对任何人、因任何事所说过一句重话。而眼前的男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愠怒模样。沈兰蘅的头发也披散着,冷白似雪的衣袖正随着夜风,与乌发一齐轻扬。


    他整个衣领被提起来,模样十分狼狈。冰冷沉重的帐帘拍打在男人面颊上,引得帐外将卒一阵侧目。


    众人只见着,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一贯温和的沈将军竟将苏墨寅苏小将军自帐中提出来,男人手臂极有力,右臂青筋爆出。


    “沈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诶!”


    “沈兄,沈兄!不要——”


    莫拖他了,莫拖着他了,丢人!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穿衣裳,只着了件极单薄的里衫。


    三更半夜,如此狼狈……


    苏墨寅似乎听见人群之中所传来的低笑声。


    若是换了旁人,眼前的士卒们定然会因为顾及他的面子而上前阻拦,可此时此刻,动怒的、出手的是沈顷,左右之人心有忌惮,根本不敢上前。


    他就这样被沈兰蘅拖了一路。


    众人的满带着好奇的目光也这样,跟了一路。


    便也在这时间,沈兰蘅想起来——酥衣曾特意告诫过自己,今日前去小灶房煎药的事,不能与任何人提起。


    这事关一个姑娘的清誉。


    现如今,只要是郦酥衣的话,他都听得很认真。如此想着,沈兰蘅眸光愈沉,低低喝道:“看什么看!”


    众将士身形随之一凛。


    “莫要跟着,”男人命令,“都回去!”


    既有沈顷发令,总是围观之人有着怎样旺盛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抬眸望一眼了。众人赶忙低下头,听着自家大将军的话,乖乖回到帐中。


    沈兰蘅低下头,冷飕飕看他一眼,继续提着他往前走。


    身前之人不备:“哎——”


    苏墨寅认得,再往前走便是郦酥衣的帐子。沈顷大半夜如此动怒,还带着自己去往郦姑娘的军帐做什么?


    他满脸迷茫,满心惊惶。


    是……自己做什么错事了么?


    提起错事,近些天来,他似乎只做过一件。


    便是辜负了识音。


    他是在集市上遇见识音的。


    小姑娘一身绯色的衫,带着素白的帷帽,行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一朵夺目而又艳丽的花。


    而他又恰恰热衷于“万花丛中过”。


    如追求其他女孩一样,那一日开始,苏墨寅便对宋识音展开了极热烈的追求。


    然,似乎知晓了他的性子,宋识音待他,却不似待旁人那般明艳热情。


    她是一团火,一团泼辣的、令苏墨寅为之着迷的热火。独在面对他时,偏偏又是另一副清冷的性子。


    这样的宋识音,让他愈发心动。


    烈女怕缠郎,终于,宋识音也沦陷了。


    苏墨寅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根性之中,更是那寻求刺激的浪子。少男少女,干柴烈火,终是一晌贪欢,帐中春色雨潺潺。


    毫不违心地讲,宋识音是苏墨寅所见过的最独特、最别具一格的姑娘。


    亦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他深知——自己终于觅得良人,寻得了一方归宿。


    但苏墨寅更知晓——自己的父母强势,不会看上个宋识音的出身,更不会允许她进苏家的门。


    从小到大,苏墨寅在苏家被保护得很好。


    他锦衣玉食,他高枕无忧,他从未体尝过任何人间疾苦。


    对父母的话更是唯命是从。


    便就在适才,宋识音站在军帐外同他要一个说法,苏墨寅心中惶恐,竟避而不见。


    近来天气回暖,即便是深夜,周遭的夜风也没有先前那般严寒。


    就连西疆,也隐约有了几分春日的迹象。


    但苏墨寅却并未感受到半分温暖。


    夜风拂来,他又因穿得少,故而身形瑟瑟。便就在他将要靠近郦酥衣军帐时,迎面扑打来一道寒冷的夜风。


    忽然,苏墨寅面色凝滞。


    只因他听见——


    自郦姑娘的帐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严格地说,那阵声息,是呻吟。


    是痛苦的哀嚎与呻吟。


    男人抬起头,满脸震愕,不可置信道:“识……识音?”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痛苦,此时此刻,还带了几分哭腔。


    苏墨寅自地上站起身。


    “她怎么了?”


    他一改适才的神色,着急问沈兰蘅:


    “沈兄,识音她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郦酥衣的帐子么?


    郦酥衣……不是一向与识音最为交好么?


    除了军帐之内,周遭再空无一人。


    夜色空寂,沈兰蘅闻声垂下眸光。他的凤眸昳丽,那眼神竟比这夜色还要冰冷寂静。


    这般清冷到严寒的眼神。


    让苏墨寅心头莫名一阵发慌。


    “沈兄……”


    他下意识攥住沈兰蘅的袖子。


    男人睨着他,冷冷抽手。


    他一贯温和的眸色中,不光有着愠怒与冷意,还有一道令苏墨寅也看不清楚的情绪。


    那是什么情绪?是担忧,是后怕,或是……


    苏墨寅根本看不懂,也无暇去看懂。


    他只知,宋识音如今正在军帐中,那一声声连着啜泣,直牵人心。


    思量再三,沈兰蘅决定将此事告诉他。


    夜风阵阵,将男人的声音浸得愈发清寒。


    苏墨寅只听他道:“宋识音没有告诉你么,她前来找你时,腹中已怀了你的孩子。”


    “而她,”沈兰蘅顿了一下,“她适才,服用了堕胎药。”


    “轰隆”一声,宛若有晴天霹雳。


    苏墨寅面上登即变得煞白一片。


    他不可置信,“沈兄,你说……你说什么?”


    “识音怀了我的孩子……识音她……打掉了我与她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


    苏墨寅方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便往后一跌,赶忙踉跄了一下,这才未有摔倒。


    听了沈兰蘅的话,男人兀自喃喃良久。


    终于,他缓过神。


    反应过来后,苏墨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军帐里面冲去。


    此乃郦酥衣的军帐,男女有别,沈兰蘅又怎会让他得逞?雪衣之人敏捷地侧身,只一下便挡住了对方的路。苏墨寅根本争不过他,男人满面仓皇,两颊处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紧抓着沈兰蘅的袖,哀求:


    “沈兄,你莫拦着我。算我求你,求求你莫要拦着我……放我进去罢。”


    “放我进去,让我看看她。让我看他一眼,沈兄,弟弟我求你了……求你让我进去……”


    帐外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苏墨寅这一番哀求,成功惊扰到了帐内之人。郦酥衣侧首,只听原本空寂的夜色里,忽然响起那人的话语:


    “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她。识音——”


    她回握住宋识音的手,低下头。


    “音音,是他来了。”


    是苏墨寅来了。


    听见这一声,榻上之人的叫声竟小了些。


    郦酥衣坐在榻边,只见榻上的少女满面湿润,她的脸颊侧,已然分不清所黏腻的究竟是泪水或是汗水。她痛苦极了,却又顾念着帐外那人而不得已噤声,女子面色惨白,直将嘴唇都咬出血来。


    见状,郦酥衣分外心疼。


    她赶忙俯下身,去安慰对方。


    “没事的,音音。”


    “没事的,你若是疼便叫出来,不丢人的,咱们不丢人。”


    丢人的是苏墨寅,从始至终都是苏墨寅一人。


    见好友这般痛苦,郦酥衣心中燃烧起恨意。


    谁料,榻上之人心中恨意比她愈甚。


    或许是心灰意冷,或许是疼痛所致。一听到那个名字时,宋识音面色猛然一变,竟道:


    “叫他回去。”


    “我不见他。”


    她的声音极小,伴着夜风,拂至郦酥衣耳畔。


    “叫他回去。”


    “识音……”


    宋识音将头抬了抬,咬着牙,恨恨:“让他走,莫跪在帐外,莫跪在……孩子面前。”


    少女两眼通红。


    “让他滚,莫要脏了孩子的轮回路。”


    ……


    便就在半刻钟之前,苏墨寅在自己的军帐内对宋识音避而不见。


    现如今,当少女的话传出军帐时,男人面上明显一阵失魂落魄。


    “她不愿见我,识音她不愿见我。”


    苏墨寅惨白着面色,“她定是恨透我了。”


    看着身前之人,沈兰蘅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几分熟悉。


    “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听着苏墨寅的话,他的胸口忽然一阵堵闷。雪衣之人别过头去,缓缓吸了一口气。


    夜风涌入肺腑,些许发凉。


    “扑通”一声,苏墨寅竟在帐外跪下。


    沈兰蘅微微蹙眉,往后倒退半步。


    只见月色凄凉,在地上落下明白一片,将男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的身形亦透过那一方厚实的军帐,投落在其上。


    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正平躺着的宋识音,也一眼看出对方正跪于帐前。


    似乎祷告,又似乎忏悔。


    身下似有什么流淌而过,血淋淋的。


    宋识音偏过头,静默闭眼,不愿再理会他。


    不知过了多久。


    苏墨寅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走出来。


    迎面拂来一道淡淡的馨香,沈兰蘅抬起眼皮,朝郦酥衣看了眼。不等他开口,苏墨寅已着急问:


    “识音她说什么?”


    “她说……”


    郦酥衣轻瞥了一侧的沈兰蘅一眼,话语稍顿。


    紧接着,她同正跪在帐前的男人道。


    “她说让你早些回去,她不会见你。”


    郦酥衣尽量语气平稳,补充。


    “她此生,不会再见你。”


    ……


    郦酥衣已然忘记,最后自己是怎样劝说苏墨寅离开的。


    她只记得对方哭得稀里哗啦,声声哀求着、忏悔着,诉说着自己的回心转意。


    所幸沈兰蘅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早就将周围之人遣散开,这才没引得将卒们的围观。


    寂寂长夜,帐外燃着篝火,火圈一层层升腾而上,又渐渐弥散在这夜空之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墨寅。


    她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苏世子。


    纵使他如何哭,如何哀嚎,回答他的只有冰冷寂静的长夜,还有那一方厚实的、不为所动的帐帘。


    苏墨寅不知,便就在他离开之后,帐中落下极轻一道少女声息。


    宋识音疼得受不住,右手紧攥着床帘,透过那一道帘帐,双唇微动,朝外轻轻说了句,永别。


    ……


    这一整夜,郦酥衣都在帐内照顾宋识音,几乎未曾阖眼。


    温水,煎药,清理。


    温声安慰。


    终于,在将近凌晨时,她才将对方哄睡着。


    宋识音并未睡着多久。


    她紧咬着牙关,又被身下疼醒。


    见状,郦酥衣索性也跳上床,将外衫褪了,与她肩并肩坐着、说着话。


    宋识音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她面色苍白,斜了斜身子,虚弱地靠在少女肩头。对于郦酥衣的话语,她只能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极为有气无力。


    郦酥衣伸出手,将好友单薄的身子抱紧。


    就在这时,她耳边轻悠悠响起一声:


    “衣衣,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不想留在西疆,不想再见到那人。


    她想回京都。


    生怕她着凉、落下什么病根,郦酥衣又往她身上搭了一件厚厚的褙子。


    她抱着识音,点头:“好,待你养好了身子,那便离开这里,我们回京都。”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着军帐之外,有黑影就这般动了一动。


    原来那不是一棵树。


    她轻垂下眼,抿了抿唇。


    宋识音并未发觉出异样。


    她仰着脖子闭上眼,只从鼻息中发出一个极简单的单音。


    “嗯。”


    她此生此世,不愿再见到苏墨寅。


    “识音,那你可有想过以后,”沉默少时,郦酥衣率先问道,“待你回到京都、回到宋家后,又该怎么办?”


    “我回不到宋家了。”


    郦酥衣抬头,“你说什么?”


    “我来时,为了他已与父亲决裂。”宋识音垂眼,笑容苦涩,“衣衣,我回不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宋识音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笑:


    “衣衣,其实我很羡慕你。我并没有你这般好的运气,遇不上能够长相厮守的如意郎君。但这也无妨啊,谁说女子一定要成婚、一定要找一位如意郎君、守着那一方庭院。这世上能如沈世子一般的男子太少太少,与其去这般碰运气……”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与其那样碰运气,倒不若宁缺毋滥。像苏墨寅那样的烂菜叶,我才不稀罕呢。”


    也不知是否在安慰她,原本面色灰败的少女此刻竟打起了几分精神,她挺直后背,道:


    “我想好了,衣衣,我宋家世代从商,我自幼跟着父亲,做生意定然是不赖的。到时候我便自己开自己的铺子,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立志成为京都第一位女商人。”


    见状,郦酥衣含笑,道:“好。”


    只是……


    她如今已与宋家决裂,若想要行商,事先须得到一笔钱财。


    考虑到这一点,宋识音又低下头,眼底依稀藏着几分落寞。


    便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


    忽然,有人攥握住她的手,掌心放入一块冰凉之物。


    定睛一看,竟是一块玉。


    一块由郦酥衣腰际摘下来的玉佩。


    不止是玉佩。


    她站起身。


    在宋识音的瞠目结舌之下,取来一堆首饰。


    耳环、戒指、手镯、金银钗……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银钱。


    她来时并未带着这么多东西。


    在西疆短短数日,却积攒了这般多的钱财。


    这其中,有些是沈顷给的,有些是沈兰蘅给的。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身侧有“两个”男人,还是有些好处的。


    譬如逢年过节时,她都会收到两份礼。


    郦酥衣将这些首饰都堆起来,全部递给她。


    “识音,你尽管去做,去成为大凛第一女商人。”


    夜风拂过,安静冷寂的夜里,少女扬唇一笑,声音甜甜道:


    “你的身后,永远有我。”


    第87章 087


    识音第二次睡着,是临近清晨。


    郦酥衣废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将她哄睡着了。宋识音身形平躺下去,右手却依旧紧攥着她的袖。微亮一道光透入帐帘,少女借着那光影,低下头,轻轻将二人的手分开。


    现如今,宋识音亟需休养。


    郦酥衣轻手轻脚,将周遭一切都处理干净。


    收拾地面时,她耳边仍回荡着先前好友的话:


    “我自幼跟着父亲行商,父亲也时常说我聪慧。如今我没了家中人帮持、一人出来做事,便先从最简单的做起来。待我回到京城中,先在西街租一个小铺子,日常贩卖些胭脂水粉之类。”


    大凛国风开放,街道上也时有女子摆摊贩卖物什,但少之又少。


    “我是女子,贩卖胭脂水粉,会稍微容易些。”


    “只是……”


    宋识音垂眼,看着好友递来的金银首饰。珠钗宝玉,琳琅满目,真是好生夺目。


    攥着其中一只镯子,她双手暗暗发抖。


    不知不觉,她又流下泪来:“你对我这般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你。”


    “无妨,”郦酥衣双眸明灿,“这些你都先拿着,如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待你赚到钱时,再还给我就好啦。”


    宋识音心中一热,抬头。


    仰面时,正见少女眨眨眼,俏皮道:


    “我要连本带息。”


    ……


    清风拂面,落下几点明光。


    郦酥衣蹑手蹑脚地收拾好眼前这一切,抬起手,自帐中掀帘而出。


    晨光乍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立马便被人带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郦酥衣:“唔……”


    那人胸膛温暖。


    迎面而来是淡淡的兰香,男人衣肩上似乎带了些晨露的味道,嗅上去分外清新宜人。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昨天夜里,将苏墨寅自帐中押过来的是沈兰蘅;于帐外守了一夜、生怕她离开西疆的是沈兰蘅。


    而如今,眼前将她一把抱住、视若珍宝之人,亦是沈兰蘅。


    男人弯下身,将她娇小的身形尽数裹挟住。


    片刻之后,郦酥衣反应过来:“沈兰蘅,你做甚?”


    对方只将她抱得极紧,抿唇不答。


    晨光一寸寸而落,她再一抬眼时,眼前之人俨然换了一副模样。


    不知何时,那二人之间的变换,只在一瞬间。


    沈顷是伴着晨光醒来的。


    苏醒时,怀中正抱着一香软之物,便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郦酥衣极轻松地认出了他。


    沈兰蘅与沈顷的目光,向来很好辨认。


    男人低下头,瞧出少女面上的疲惫,不免问道:“衣衣,怎么了?”


    昨夜是发生了何事?


    郦酥衣微垂下眼睫,没吭声,伸手将男人的腰身抱住。


    她的声音很轻,有几分虚弱。


    少女眼下乌黑,轻轻唤了句:“郎君,你终于醒来了。”


    这句话听得沈顷心酸。


    虽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依旧让他低下头,自责道:“怪我,是我醒来晚了。”


    少女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耳廓尽是他的心跳声。晨光一点点隐现,忽然,身前之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


    “这是什么?”


    郦酥衣看着,沈顷自袖中取出一物。


    “信?”


    瞧其上这歪歪扭扭的字迹,郦酥衣一眼认出来——这是沈兰蘅留给沈顷的。


    二人之间有通信往来,从未断过。


    至于书信上的内容,沈顷从未对郦酥衣设防。


    男人手指葱白如玉,书信轻展。


    原以为又会是什么“读罢兵法后的心得体会”,谁曾想,沈顷只低下头看了那书信一眼,下一刻竟拢起眉心。


    “郎君,”郦酥衣发觉他神色异常,问道,“发生何事了,那人在信上写了什么?”


    书信之上,白纸黑字。


    沈兰蘅道:近来闲暇、又不愿再啃军书时,他会派人前往通阳城,买一批书籍,或是古书,或是诗文,甚至是民间流传的逸闻轶事……待无事时,他会将其读来做消遣用。


    沈兰蘅记得,自己的妻子喜欢见识多、涉猎广之人。


    于是乎,他便要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


    这样在妻子面前,才好像那个人一些。


    然,便就是在阅读其中一本自通阳城买来的书籍时,他发现了一桩很是蹊跷的事。


    晨光彻底明了,日影铺撒向大地,将西疆照耀得一片生机勃勃。


    郦酥衣也循着那日影、循着沈顷的眼神,目光落在信纸上。


    “明安三年?”


    郦酥衣记得,大凛明安三年,正是沈顷出生的那一年。


    明安三年发生了何事?


    沈兰蘅读书卷,看到——


    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京中无端夭折诸多新生儿。而这些夭折的新生儿中,大多都为双生子。


    或许是那“明安三年”的字眼触动到了他,又或许是那一句“双生子”,沈顷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紧,目光稍顿片刻,而后再朝下读去。


    信中,沈兰蘅道。对此事,他亦十分好奇,便查阅了那一年大凛的相关记载。


    蹊跷的是,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大凛既没有天灾,又没有战乱。


    唯一记载离奇的,便是明安初年时的那一场幻日。


    幻日之后,大凛大旱一整年。


    那一整年,大凛不见一滴雨雪。


    对于明安初年的这一场大旱,沈顷也有所耳闻。


    自那场幻日过后,大凛各地便接连出现了旱事,城池州郡,最后甚至连京都也成了那等干旱之地。


    干旱持续了一整年,来年开春,京都终于迎来了一场救命雨。


    看着身前之人渐蹙起的双眉,郦酥衣问道:“郎君,有何异常?”


    有何异常?


    全都是异常。


    他先前也翻阅过史书。


    那时候,他便隐隐觉得——这浩瀚的史书记载中,似乎缺了些什么。


    究竟是缺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


    日影渐明,沈顷双手攥着那信件,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片段,在史书中蒙尘。


    郦酥衣与他一样,想起先前那一出《双生折》。


    先前宋识音曾与她提到,苏墨寅所著的《双生折》,便是以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为原型,一体两魄,亡灵转生。


    “可否要问一问苏墨寅?”


    这厢话音刚落,郦酥衣又叹道,“罢了,如今他定是不想见任何人。”


    不光苏墨寅不想见她,同样的,她也不想去见苏墨寅。


    近些天发生的事,已让郦酥衣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


    沈顷颔首,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一想起苏墨寅,她便想起来如今正卧床的宋识音,一想起宋识音,郦酥衣的心情不免有些低沉。


    沈顷拍了拍她的肩,说过几日通阳城会有一场集市,到时带她前去散散心。


    少女握着他的手,婉婉应“是”。


    关于书信上所言的那些蹊跷点,沈顷着手去查。


    因是事关重大,他不敢再动用旁人,就连魏恪长襄夫人都未告知,手把手地调查起此事。


    郦酥衣跟着他,去通阳城买了诸多相关的书籍。


    不止是沈顷,郦酥衣也隐约觉得——这件事,似乎与沈兰蘅的“出现”、与二人的一体两魄,有着极大的关联。


    沈顷本欲问苏墨寅关乎《双生折》与《上古邪术》之事。


    奈何对方一直跪在宋识音帐前,苦苦哀求,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无论他如何求情,甚至在帐外磕头磕出了血,宋识音仍不为所动。回答苏墨寅的向来都是那一方冷冰冰的军帐,与帐帘外,那呼啸而过的冷风。


    宋识音不愿见他。


    她说过,此生此世,都不愿再见到他。


    当这句话传入沈顷耳中时,男人翻书的手指一顿,他并未替好友叹惋,而是淡淡道:


    “是他自作自受。”


    当然是他苏墨寅自作自受。


    不过短短几日,苏墨寅便如同一具丢了魂儿般的行尸走肉。男人无神的两眼凹陷下去,眼睑处尽是一片乌青。整个人更是瘦得宛若一张薄纸,风一吹便要倒。


    苏墨寅还未处理好与宋识音的事,自然也没有闲心去顾及其他。


    沈顷也不便再去麻烦他,而是带着郦酥衣与沈兰蘅,去翻阅各种史书典籍,去探寻在这明安二年至三年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西疆也一日日回暖。


    沈顷与沈兰蘅之间的书信往来,从未有一日停歇。


    宋识音亦独在军帐中休养,并未再理会苏墨寅。


    直到一日——


    便就在郦酥衣几乎要放弃搜寻当年之事时,一个不起眼的话本子,就这般闯入了她的视线。


    少女心灰意冷,随意翻开。


    谁知,入眼第一句,便让她手指一顿。


    片刻之后,她激动地唤道:


    “郎君——”


    彼时沈顷正在军帐里另一张书桌旁,闻言,男人的眼皮跳了一跳,赶忙抬头:“发现什么了?”


    毫无征兆的,二人心跳忽然加速。


    郦酥衣捧着那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掌心竟有些发热。


    “郎君,你快来看。”


    沈顷阔步,不过顷刻便走至妻子身侧,迎面扑来那阵熟悉的馨香,正是妻子身上独有的味道。


    那是一阵花香。


    不知那香气是从她衣上还是发上传来,花香盈盈,甜津津的,却不腻人。


    外间春意愈浓,光影斑驳,落在这一方略微厚实的军帐之上。


    循着光影,沈顷低下头。目光紧紧跟着妻子葱白如玉的手指,阅读着话本上的文字。


    ——明安初年,皇宫。


    容皇后与胡贵妃,接连怀有身孕。


    话说这容皇后和这胡贵妃,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二人感情甚笃,又极得圣心。圣上自然大喜,宫中设宴七日,载歌载舞,未有一刻停歇。


    这本该是一件双喜临门之事,二人临盆时又恰恰撞在了一起。那日宫中忙碌万分,皇帝更是守在凤仪宫外,期待着嫡皇子的诞生。


    可谁曾想,便是在这日,便是在二人皆临盆这日。


    大凛出现了幻日奇观。


    九天之上,悬有两轮红日,金光灿灿,灼烈逼人。


    宫中一片哗然。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更是令整个皇宫,不,令整个大凛,都陷入一片惶恐不安。


    容皇后诞下双生子后,母子三人俱亡。


    紧接着,胡贵妃竟诞下一具死胎,本陷入悲痛之中的皇帝大惊失色,当晚,竟将贵妃胡氏以“不详”之名打入冷宫。


    紧接着,大凛干旱一年。


    国师言此异兆,乃胡氏双生所至,皇帝心中惧之,下令,此后大凛不允许再出现双生子。


    看到这里时,郦酥衣已然入神,她双目低垂着,瞧着书卷上那些平静而残忍的字眼,下意识喃喃:


    “大凛明安二年,皇帝下令:如若出现孪生胎儿,需立马杀死……”


    此言罢,郦酥衣心中“咯噔”一跳,猛地抬头。


    她凝望向身前之人。


    沈氏兰蘅,才华出众,性情端直,谦润温和,持重有礼,举世无双。


    生于——明安三年。


    第88章 088


    春光笼罩着,少女面色微白。


    沈顷甫一垂首,便对上这样一张煞白的小脸——郦酥衣正仰着头,一双杏眸中带着几分震愕与探究,凝望而来。


    四目相对,沈顷下意识否认:


    “我并非双生子,母亲从未提起过,我有同胞的兄长或弟弟——”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一噤声。


    他的面上,霎时浮现上一阵怔忡。


    只因他反应过来——母亲?这么多年来,每每提到母亲,自己的反应通常都是长襄夫人。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父亲的正妻,他的养母。


    在沈顷的印象里,自己自记事起,便养在长襄夫人身侧。


    这么多年了,不光是他的养母,就连沈府的其他人,也从未在沈顷面前提起有关乎他生母的一句话、一个字。


    有关于她的一切,似乎被人刻意抹杀干净。


    沈顷只记得,他的母亲姓兰。


    府邸里的下人们会唤她,兰夫人。


    幼时,每当他问起来生母时,长襄夫人总会摸摸他的头,道:


    “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幼小的孩童还不及桌椅高,闻言,他仰着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迷茫地点点头。


    后来,再长大些。


    沈顷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受之于生母。


    可当他再问长襄夫人时,对方总会变得十分恼怒。女子横眉冷对,命令着下人,或是抄书、或是打戒尺,而后再将少年关至祠堂,面壁自省。


    久而久之,他便不敢问了。


    不止是害怕受罚,长襄夫人身体不好,年幼懂事的小沈顷,更害怕会惹得长襄夫人不快,气到对方的身子。


    幽幽一道冷风扑面,夹杂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沈顷回过神思。


    郦酥衣也瞧出他面上异样。


    女子声音婉婉,缓声问道:“郎君可是记起什么了?”


    她轻柔的声音宛若一道温柔的轻风,却拂得男人记忆空洞。沈顷努力想了想,却觉得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莫说是关于生母之事,甚至关于他的幼年、他四五岁之前的所有经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似五岁之后的他,是凭空出现的。


    没有征兆,没有记忆。


    他的一缕魂魄,突然降临到这具躯壳之中。


    男人紧攥着手中话本,定下神思。


    他的手指葱白,如玉一样干净无暇。若是以往,郦酥衣看着眼前这一双手指、以及这等明媚荡漾的春色,保不齐会心生他想。她与沈顷,向来都是她占据主导地位,她主动索取,主动迎合,将沈兰蘅教与她的一切,都悉数奉还。


    沈顷太过于纯洁无暇,却又有几分无师自通。


    每当郦酥衣发起攻势时,男人都不免一阵耳红。他俊美白皙的面颊上会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不过少时,他又禁受不住,反守为攻。


    郦酥衣太喜欢与沈顷在床榻上亲吻。


    但今日,看着他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她却动不起那等龌龊的心思。少女微垂下眼睫,只见着男人将那本话本攥得极紧。


    天降异兆,金光幻日,皇后难产,大旱一年。


    皇帝下令扼杀京中双生子,原本在襁褓中无辜的幼儿,却因为这一条律令含冤而死……


    如此惨无人道,也难怪史书中不曾留有片刻记载。


    也让他们“三人”如此大费周章,才从这一本毫不起眼的话本里窥看到当年的只言片语。


    也幸亏这是一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才能残存下当年相关事迹。


    虽然如此,话本中的故事通常都极具有传奇性,其中故事的真实度,还有待考究。


    如今令沈顷面色微变的,是他完全失去了有关幼时的一段记忆。


    春风再度拂面,将帐内吹暖了些许。


    沈顷缓声,言道:“大约是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说我高烧不止,父亲几乎请遍了京中所有出名的郎中,可到头来都是药石无医。直到智圆大师出面,给我开了一副药方,也就是每夜入睡前,我必须服用的那一碗药。”


    郦酥衣抬起头,望向身前这一袭白衣。


    对于这些事,先前她也有所耳闻。后来,在与沈兰蘅一次次的周旋之中,几人才知晓——这一副药,竟是克制沈兰蘅之用。


    郦酥衣道:“这些事老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我还记得,自那一次高烧过后,郎君记忆全无,已完全记不清先前的事了。”


    高烧不退,寻僧问药,是在他五岁时。


    闻言,沈顷顿了顿,颔首:“是。”


    究竟是什么病,能让他五岁之前的记忆全无?


    又究竟是什么药,能封存住沈顷身上的另一个灵魂?


    “衣衣,或许……”


    晨间的风摇曳不止,男人又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或许我才是寄居在他身上的邪祟。”


    郦酥衣一下怔住。


    “五岁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五岁之后,这具身子忽然有了两个灵魂,”虽是极不愿承认,可身前之人抬眼,凝望着她,依旧缓缓道,“关于我的生母兰氏,我并没有任何的印象,但先前你曾提起过,便就在你我离京前往西疆、路过漠水时,他曾着了一个梦魇。”


    郦酥衣回忆,点头:“是的。”


    “衣衣,在他的梦中,可曾出现过兰夫人?”


    尘封有些时日的记忆被忽然打卡。


    深冬,漠水。


    马车晃荡,沈兰蘅带着她避开众人。


    那是一个分外凄清的夜晚,原本平平如常的男人,却在见着漠水之后,忽然发了狂。


    他手脚发冷,神志不清地蜷缩在郦酥衣怀里,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口中含糊道: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阿娘。


    郦酥衣右眼皮猛地跳动起来。


    纤长的睫羽掀了一掀,少女面色微白,迎上对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是诚实点头。


    她咬着下唇,唇角亦有几分发白。


    是。


    沈兰蘅……他曾见过兰夫人。


    而沈顷没有。


    沈兰蘅有着关于这具身体五岁之前的记忆。


    而沈顷没有。


    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光是郦酥衣,沈顷的神色亦是变了变。


    他的瞳色微黯,眼底似有什么光影游动。


    那双凤眸清冷,倒映出少女身形,却又多了几分柔情。


    水雾缭绕在他瞳眸中,又被春风吹开,吹散。


    清明之余,沈顷眼底更添情绪。


    身为对方的妻子,郦酥衣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


    一袭淡粉色对襟衫衬得少女身形窈窕,她莲足荡漾开裙摆,走上前。


    只一下,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腰身的身形抱住。


    他的腰身很结实,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仍能让她感受到对方腰腹的坚硬有力。


    郦酥衣侧着脸,埋入沈顷温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清雅的兰香,婉声宽慰道:


    “郎君莫要多想,你怎么会是邪祟呢。”


    她的声音宛若一道春风,拂动至沈顷心头。


    “无论是古书典籍,或是现在市面上那些话本,邪祟向来都是在夜间出现的。”


    “郎君这般好,哪里有半分像邪祟?再者,若话本上那些传闻属实,这所谓的‘邪祟’十有八九是那些可怜的稚童。他们甫一来到这世间、还未体尝过人间冷暖,便被国师妖言所害。那些可怜的孩子,又怎么能算得上是邪祟呢?”


    郦酥衣言语缓缓。


    引得沈顷低下头去,眸中隐约汹涌着情绪,凝望向这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不止的姑娘。


    她面容瓷白,杏眸清澈,干净如玉的手指更是抚过他的脖颈、脸庞、眉眼。


    他听见郦酥衣道:“你是沈顷,不是邪祟,是沈家的二公子,是大凛的大将军。你是我郦酥衣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她这般说,身前男人那双精致好看的眉眼终于笑开。


    他双眉之间的蹙意轻松了些。


    片刻后,男人伸出手捏了捏少女的脸颊。他细密的睫羽动了动,眼底带着几分宠溺,与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听见他道:“衣衣,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我说的可都不是胡话。”


    她道,“倘若郎君是邪祟,您见了智圆大师那么多面,为何还不被他所收服?反而还给您那一副药方,去抑制另个人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郎君是邪祟……”


    沈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郦酥衣抿抿唇:“那我也不怕你,那我也愿意陪你。我要做你的邪祟夫人,我要与你一生一世,相爱相亲。”


    此言一出,沈顷被她逗得微微发笑。他的心情轻松许多,眼底的情绪也渐渐消散。须臾,男人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唇角扯出一道清浅的笑意。


    他道:“衣衣,莫再胡思乱想了。话本上的传闻不一定属实,待我唤来魏恪,着手好好调查一番,探寻出当年真相。”


    不仅要探寻,这明安二年至三年,大凛发生了什么。


    更要去探寻,他幼时、他在五岁之前,镇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本或许为杜撰,可他幼时失忆、身患奇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


    闻言,郦酥衣只要听了他的话,点点头。


    对方话虽这般讲,可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惶恐万分。


    郦酥衣不知道当年大凛发生何事、沈家发生何事,沈顷身上又发生何事。


    她只知道——


    在沈顷与沈兰蘅之间,无论何人为“邪祟”,到头来若真要除去二人之间的“邪祟”。


    她只希望,那人是沈兰蘅。


    那个人只能是沈兰蘅。


    是暴躁、顽劣、阴险、邪恶的沈兰蘅。


    是令她先前厌恶不已,如今却又与沈顷越来越像的沈兰蘅。


    第89章 089


    沈顷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


    阅罢眼前话本,他登即便唤来魏恪,前去通阳城,去搜集相关记载。


    通阳城是距西疆最近的城郡,几人也隐隐期待着,魏恪此次出行,能够有所收获,更能够解开当年的诸多谜团。


    魏恪是个忠心的下属,向来都很听沈顷的话。


    对于沈顷交代的任务,他从来都是只做结果,不问原因。


    萧瑟的寒风寸寸转暖,这一场春雨,再度落向西疆的大地。


    郦酥衣自幼畏寒,即便是初春时分,帐中的暖炭仍接连不止。顾念着好友宋识音的身体,她特意问沈顷在自己军帐旁又支了间帐子,将识音安置进去,又将婢女素桃暂时分派过去,作为照应。


    军营中的医官大多管的都是男人的事,糙得不行。郦酥衣便亲自上阵,每日分别做上两副药。


    一副是给自己作养胎用,另一副,则是为识音准备。


    对方前几日方堕了胎,亟需调养身子。


    魏恪再将一批话本自通阳城带回来时,郦酥衣正在小灶房中熬药。


    水沸腾烧开,扑面是苦涩的草药香气。


    便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响。


    她下意识以为是玉霜,或是素桃。


    “魏恪回来了吗?”


    郦酥衣头也不回,道,“这一碗是为识音熬的药,待会儿我要去沈顷帐中,你替我将药给识音送去,再看着她服用下。”


    这些天天气回暖,春风和煦,偌大的灶房中更是一片燥意。她一边微微弯身倒水,一边同身后之人吩咐着。就如此嘱咐少时,却迟迟得不到身后之人回应。


    郦酥衣心有疑惑,转过身去。


    只见灶房的门微敞,有日光倾泻进来。一片金灿灿的日影,笼罩着的,正是一具男人的身形。


    她面色顿住,下意识蹙眉。


    “苏墨寅?”


    想起识音,少女眼神登即愣了下来。


    “都说这君子远庖厨,苏世子现下前来,是为何事啊。”


    她的目光清冷疏离,语气自然也不算好。但对方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情绪,那一双桃花眼望过来,紧紧盯着正端放在灶台上的药碗。


    药碗中,汤药黑黢黢的,正朝上悠悠冒着热气。


    再开口时,一贯张扬恣意的苏世子,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


    他道:“夫人有他事,可否……可否将这一碗药给在下。在下替夫人……将汤药送过去。”


    说这些话时,苏墨寅神色闪烁。郦酥衣知晓,他这是在恳求自己,给他一个与宋识音见面的机会。


    识音本就不愿见他,郦酥衣又怎会将药碗给他?


    少女冷冰冰拒绝。


    见状,苏墨寅更是苦苦哀求。


    这几日他消瘦了许多,如今面对郦酥衣时更是声泪俱下,简直好生可怜。


    她漠然地侧身,向外唤了声:“素桃。”


    一袭粉衫子的少女推门走进来。


    素桃性格清冷,面对灶房内情景,亦是处变不惊。她袅袅福身,朝着屋内二人恭敬地唤道:


    “夫人,苏世子。”


    郦酥衣:“将药端过去,看着宋姑娘喝下。”


    素桃:“是。”


    婢女两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目不斜视,绕开苏墨寅。


    郦酥衣亦冰冷侧身,与对方擦肩而过。


    “吱呀”一声门响,隔绝了男人所有的念想。寂静无比的灶房中,只余些许柴火燃烬后的焦灼气息。


    苏墨寅面色灰败。


    当她来到沈顷帐中时,对方正如往常一样,坐在桌案前翻阅着魏恪自西疆带来的书。


    帐口掀开,扑面一道熟悉的馨香。


    桌边那一袭雪衣之人抬起头,只见少女步履平缓,掀帘而来。


    她身后,暖融融的金芒散射着和煦的光,金灿灿一层落下,落在她清丽的衣肩上。


    沈顷放下书卷,温声:“衣衣。”


    “郎君,”郦酥衣走过来,问,“您看得如何了?”


    此次魏恪自通阳城归来,总计带回了三十六本书卷。


    沈顷道:“约莫看了有二十卷了。”


    还剩下大约一半。


    郦酥衣走至桌前,站在男人对面,纤柔的手指翻开其中一本。


    殊不知,便就在她右手翻过其中一页时,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忽然变了神色。


    他眸间情绪微变。


    再抬眼时,身前依旧是馨雅似花的香气,以及飘忽入帘的、满室的春光。


    书香与少女身上的馨香混杂在一起,直教人一阵心旷神怡。


    郦酥衣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


    少女捧着书卷,翻看了少时,忽然攥住他的手道:“这些书卷之上的奇闻异事虽多,却未有只言片语有关那年幻日之事。也不知双生子之事乃前一人杜撰,还是有人故意在捂嘴、抹杀当年那件事所留下的痕迹。”


    她言语缓缓,说罢,刻意候了片刻,却迟迟得不到身前之人的回应。


    郦酥衣不禁抬起头望去。


    身前是一沓沓书卷,堆积成小小的山包。


    那人正坐在“山包”之后,此刻却并未垂首翻读,那一双眼反而是透过沓沓书本,落在郦酥衣身上。


    他目光定定,凝望着她白皙清艳的脸颊。


    郦酥衣下意识:“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的手正搭在男人手背上,话音刚落,又被对方反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凉。


    郦酥衣这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身前这具躯壳里,又换了另一个灵魂。


    沈顷不会用满带着占有的眼神去看她。


    沈兰蘅攥着她的手,追问:“你适才在说什么,什么是当年幻日之事,什么又是双生子?”


    说这话时,男人手上力道并未松,郦酥衣下意识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


    她稳下心神,尽量忽视手背上的温热,同他讲述了一遍当年之事。


    严格来说,是话本上的“当年之事”。


    便就在提起兰夫人时,郦酥衣敏锐地捕捉到——沈兰蘅的神色似是微微一变。


    她挺直了上半身。


    “你还记得兰夫人?”


    春风略急,轻轻吹动帐帘,几许阳光就这般照射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就在她追问的这一刻,沈兰蘅面色竟白了一白。


    那一双清澈美艳的凤眸之中,似有情绪汹涌起来。


    雪衣之人顿了一顿,须臾,不答反问:“你问的可是兰雪衣。”


    兰雪衣?


    郦酥衣眉心微颦,道:“这是何人?”


    春风温中带寒,将他的眼帘掀了一掀。沈兰蘅鸦睫微动,声音平缓:“她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似有一道明白的电光,就此劈向郦酥衣的脑海。


    少女面色煞白,不可置信道:


    “你说什么。沈兰蘅,你还有关乎兰夫人的记忆?”


    男人神色恹恹,极为不耐地点了点头。


    郦酥衣赶忙取来纸笔,欲记录。


    “你还记得些什么?”


    沈兰蘅皱眉:“怎么还要写下来。”


    “一手资料,”少女微抬下巴,日光落在郦酥衣面颊上,衬得她一双眼分外明亮,“带你‘昏睡’后,我要将这些给沈顷看的。”


    提起来沈顷,他明显面色不悦。见沈兰蘅便要拒绝,郦酥衣上前蛊惑道:


    “你难道不想查清当年真相么?”


    当年真相……


    沈兰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些刺骨的冰水。


    凌冽寒冬,冰水冻得让人手脚僵硬。那些冷水窜入他的口鼻,毫无防备地,又倒灌入他的喉舌、胃腹……


    男人手指攥紧,于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手背的青筋隐隐暴出。


    片刻后,他紧咬着牙关,干脆利落道:“不愿。”


    他根本不愿探查出当年真相,那些真相之余他根本不甚重要,换句话讲,沈兰蘅不愿再回想有关当年的一分一毫。


    此时此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忽然有几分头疼。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面对郦酥衣时,起了“逃离”的念想。


    便就在他该冷冰冰拒绝时,男人抬起眼,望入那一张神色沮丧的脸。


    只一瞬,落在沈兰蘅唇角边的话语就这般顿住。


    锋利的语气碎裂,他微垂下眼帘,睫羽翕动着,瞧向她的面庞、她双肩、她的脖颈。


    她看上去很失落。


    敛目垂容,是他不想看到的神色。


    少女低垂着脑袋,只道了声“好”后,便将眼前书籍一本本妥帖收拾起来。她的手指葱白,指尖还泛着几分青白之色。就在她即将转身之际,身后之人忽尔道:“等等。”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


    郦酥衣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春风拂动,男人雪白的衣袂轻扬着。他披散着乌发,身前拂来一阵清雅的兰花香。一瞬之间,郦酥衣几乎要将眼前之人当作是沈顷。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沈兰蘅的刻意模仿。


    郦酥衣只觉得,二人之间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他声音缓缓,纵容道:“酥衣,把纸笔给我。”


    沈兰蘅接了纸笔,于案台前磨砚。


    郦酥衣抿抿唇,也走上前,立在对方身侧。


    微风轻动,男人低下头。


    他向来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往事。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幸好自己是在夜间出现,这才不会做了那些梦,着了那些魇。


    沈兰蘅右臂微微颤抖,“啪嗒”一声,蘸得饱满的浓墨就这般自笔尖滴下来,于纸上洇开。


    他听着郦酥衣的话,一字一字,写着当年之事。


    沈家,沈顷,双生子,兰雪衣。


    他的兄长,他的母亲。


    狭小的、透不过气的后院,堆满干柴的柴房,那一方灌满了冷水的大水缸。


    写着写着,他笔下几欲颤栗。


    沈兰蘅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右手紧紧攥着毛笔。


    当年……


    他一笔一画,写着——


    他被兰雪衣囚禁在后院,不见天日,磋磨至死的那五年。


    第90章 090


    日影徐徐。


    郦酥衣垂下眼,凝望着沈兰蘅笔下字迹。


    明明用的是同一具身体,沈兰蘅的字却是歪七扭八的。他字迹凌乱,分毫没有沈顷的半分遒劲有力,有些字,还要她努力分辨,才得以辨认出来。


    她看着,沈兰蘅写道: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被关在后院,关在那一间狭窄的柴房中。


    狭小阴寒,冰冷黑暗,不见天日。


    他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每当年幼的孩童,为此去问自己的母亲时。兰雪衣总是会一怔出神,而后垂下眼,漠然地、冷冰冰地凝望向他。


    那是兰蘅见过最冰冷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望向亲生骨肉时,该有的神色。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大的错事。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他……就该死!


    春风忽尔冷冽了些,吹拂入帐,轻掀起宣纸一角。


    郦酥衣明显感觉到,当对方落下那一个“死”字时,男人的笔触明显带了许多情绪。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浓墨就这般扑簌簌而下,“啪嗒”一声,将素白的宣纸尽数染脏。


    他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亦控制不住汹涌迭起的情绪。


    男人右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几欲要将那支笔折断!


    不过少时,他的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冷汗涔涔,如同墨珠般豆大,便要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坠在他鼻尖,眼看着即要再度落在那一方宣纸之上。


    见他落笔如此困难,郦酥衣不免也屏息凝神,凑近些,一面安抚一面鼓励他。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热茶?沈兰蘅,你可有想起来什么,慢慢写,不要着急。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喝口茶,放松,再放松。放松些,慢慢写。”


    少女的手搭在男人左臂之上。


    自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似是某种花的味道。给予了他极大的力量。


    他竭力稳下心神,听着郦酥衣的话,先是搁笔,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是她方倒的,如今正还温热。顺着男人的唇齿,自往他胃腹间流淌。又重新将他的一颗心浇灌得温热。


    嗅到那阵馨香,沈兰蘅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跋涉出来。他微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瞧着少女面上的期许,深吸一口气。


    她期待着他的笔下。


    期待他,回忆起过往那些细节。


    那些他从不愿提起、从不愿再触碰的细节。


    暖风入喉,男人神思稍安。


    瞧着郦酥衣面上神色,他略一沉吟,终是纵容提笔。


    她想要知道他的往事。


    想要知道他童年经历。


    她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此想。


    冷风轻微扬动他的衣袖。


    再落笔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一般再度冲上脑海。


    沈家,沈氏,那名被藏匿在柴房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存在的沈家幼子……


    便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颇为疾厉的话语。


    那人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无比的尖刀,这般破空而来。


    “什么沈家?什么沈氏,什么沈家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沈,你姓兰!你是我兰雪衣的儿子,是兰家的二郎!哭什么,不许再哭!给我从地上站起来,你这般丢的可是我们兰家的脸!兰蘅,憋回去!”


    “你再哭?你再哭,我便真要用鞭子抽你了!我抽死你这个不孝子!抽死你这个扫把星!”


    “不孝子!!”


    “扫把星!!!”


    啪!啪!啪!!


    冷冰冰的天。


    火辣辣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让他的意识既模糊,又清醒。


    他不姓沈,他姓兰。


    他不叫沈兰蘅,他单名兰蘅。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沈兰蘅?沈……沈兰蘅?!”


    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轻缓柔婉,似是自天际悠远而来,让人听得并不甚真切。


    郦酥衣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对方僵硬地握着手中毛笔,并未回应。不知想起来什么,他后背挺得笔直,手上动作亦僵硬着,迟迟未曾落笔。


    浓墨啪嗒、啪嗒……


    身前之人神思混沌,面上神色万分痛苦,似乎陷入了一场万劫不复的梦魇。


    见状,郦酥衣也觉得骇人。


    她企图去唤醒他。


    “沈兰蘅,沈兰蘅?”


    “沈——”


    男人面上一阵抽搐,猛地回神。


    不等郦酥衣反应,对方竟一下撂了笔。笔尖的浓墨就这般溅射,染上那已一片污秽的宣纸与素袍。


    少女只觉得身前一缕兰香,紧接着便是一阵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她尚未回神,整个人已被对方猛地一拽、拢入怀中。


    她身形本就娇小。


    沈兰蘅的力却极大,将她搂得极紧,似乎在怕她跑掉。


    她一时难以换气。


    始料未及,少女下意识地拍打他后背。


    “兰蘅,沈兰蘅?”


    身前之人此番模样,还是在上次途径漠水时,见状,郦酥衣的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惊惶。


    她尽量不去惊扰他,又尽量将他自“梦魇”之中唤醒。


    “沈兰蘅,你怎么了?沈——唔……”


    男人忽然俯身,将她吻住。


    不过瞬时,郦酥衣口中充盈满一阵茶香。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拂面,紧接着便是他微凉的唇齿。对方吻意很深,直将她的后腰抵靠在那不高不矮的桌案旁。他高大的身形倾压下来,将身后的光影尽数遮挡住。


    郦酥衣愈发难以唤气。


    “沈……沈兰蘅……唔……”


    他的吻,向来都带着几分压迫,几分掠夺。


    不过少时,郦酥衣已然能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唇齿,在悄然生烫。


    对方捏着她的下巴,深入。


    如同一只小兽,用锋利的齿尖啮咬过她的唇舌。


    郦酥衣确信——沈兰蘅就是属狗的。


    她的口齿发疼,甚至还嗅到了几分血腥之气。


    少女不由得反抗:“沈兰蘅,你咬得我疼了……沈、沈兰蘅,你——放开我!!”


    双手猛地一推,这一回她使出了浑身十二分的劲。男人不备,就这般被她所推开,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一声闷响。


    他的后背摔在墙上。


    帐内未燃灯。


    偌大的军帐之内,只余下些许和煦的日光。


    日影漫漫,笼罩在男人面庞上。他紧抿着发白的唇,面色亦是灰败不堪。他就这般失魂落魄了少时,忽然抬起头来。原本一双凤眸精细美艳,此刻眼底竟浮现出斑斑泪影。


    他眼尾微红,面色却发白,更像是一头小兽。


    乌发披散在他身后,沈兰蘅抬起头。


    “郦酥衣,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停顿了下,终是道:“如果有一日,我突然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似乎未料到他会如此发问。


    郦酥衣一怔神,望向对方的两眼,一时变得混沌朦胧。


    春风进帐,将那略微厚实的帐帘拂动得呼啦啦作响。


    便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唤:


    “二爷,二——”


    是魏恪。


    见有外人进来,郦酥衣赶忙趁着沈兰蘅微愣之际,朝一侧侧身,脱离了对方的掌控。


    对方步履匆匆,并未料想到郦酥衣也在帐中。走进来时,恰好见主子撒开了自家夫人,瞧二人面上生绯,他便知晓自己此番进来的很不是时候。


    只可惜如今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魏恪只好面露尴尬之色,朝郦酥衣咧了咧嘴:“见……见过夫人。”


    见他如此行色匆匆,郦酥衣便知对方是有要事要禀。她也并未为难这一忠心的忠仆,略微颔首,也朝他点了点头。


    魏恪正色,同“沈顷”禀报。


    先前沈顷曾同魏恪叮嘱过,前来禀报事宜,尤其是有关通阳城大小事宜时,不必刻意避讳着夫人。魏恪听着自家主子的话,便也并未避讳着郦酥衣,径直同那桌案前的一袭雪衣之人道:


    “二爷,听着您的话,属下特意留派了人手去关注通阳城那边的动静。有眼线传回消息——便就在前几日,智圆大师离京,竟来到了这通阳城中,传授教法。”


    智圆。


    郦酥衣下意识抬头。


    “你是说,智圆大师也来了?”


    魏恪:“正是。”


    智圆道法颇深,从不轻易出山,既出山,想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郦酥衣忽然心跳飞快。


    她眼见着,当听到那一句“智圆大师”时,沈兰蘅的神色似乎变了一变。


    他有几分抗拒。


    将脸转到一边去,不再听魏恪的话,也不再理会郦酥衣。


    日头一天天回暖,郦酥衣的肚子,也一日较一日大了起来。


    她妥帖地将沈兰蘅那份“手书”誊抄了一遍,又用自己的话,将沈兰蘅那些胡言乱语简单概括了一遍。


    待沈顷醒来,她将手信与智圆大师前来通阳城的消息一同呈至对方面前。


    晨光朦胧一层,笼罩在男人眉眼之上。他神色缓缓,目光寸寸落下。


    “兰雪衣……”


    他的母亲竟是叫兰雪衣。


    非常好听的名字。


    或许是一个儿子之于母亲天性,单单看字眼,无端的,沈顷心中生起许多好感。


    沈兰蘅道,他的母亲叫兰雪衣。


    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同胞哥哥,叫沈顷。


    桌案之前,男人目光稍凝。


    他看着手中那白纸黑字,神色终于悄然发生了变化。


    白纸上,沈兰蘅说,自己幼年时除了与兰雪衣解除,唯一知晓自己存在的,便是他的同胞哥哥——沈顷。


    二人长得极像。


    单从眉眼上来看,他们兄弟俩可谓是一模一样。


    但二人的遭遇却完全不同。


    他的兄长,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是外人眼中的好孩子,虽是庶出,却因为乖巧聪慧,被父亲寄予厚望。


    而他,虽说与兄长长着同样一张脸,却被母亲勒令不准出门、不准见人,不准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


    “若让外人知晓了,不光你会死,你哥哥会死。就连我,也会被你害死!”


    “蘅儿,听话,若有人来,你便躲进柴房,或是躲在水缸中。无论遇见何事,千万不要出声。记住了么?”


    郦酥衣望向他。


    不知是不是冷风吹拂,他的面上竟微微有些泛白。


    结合着先前那本记载了幻日、双生子之说的话本子,郦酥衣不难猜想到——沈顷与沈兰蘅的幼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量少时,她终是上前一步,替沈顷开口出声:


    “郎君,兰雪衣是您的生母,兰蘅是您的胞弟。因是那年幻日,再加上大旱一年,双生子被当朝圣上视为不详之祸端,而您的母亲,也就是兰夫人,在明安三年恰好诞下您与弟弟,也就是这一对双生子。”


    诞下双生,理应处死。


    而沈顷出生时,恰好是年关。


    大年三十,阖家欢喜。国公府上下,满院喜庆,歌舞升平。


    兰氏失宠,几乎是被“发配”在别院中,不受老国公重视,受尽全府上下冷眼。


    羊水破得急。


    兰雪衣不同于寻常女子,极为心狠。她似乎在临盆之前便察觉出自己的肚子比旁人大了一圈,料想到会是不祥之双生,她竟独自一人,将那两个孩子硬生生剖了出来!!


    长子沈顷,冠沈姓,擦干血迹放于床榻边。


    次子兰蘅……看着哇哇大哭的婴孩,兰雪衣心一横,竟将其丢在柴房之中。


    她本想遗弃次子,遗弃眼前这个“不祥之物”。


    谁曾想,听着自主院传来的丝竹管弦声,听着自柴房传来的嚎啕大哭声……兰雪衣竟一时心软,将那孩子自地上抱了起来……


    自此,沈家后院之中,多了位见不得光的小公子。


    ……


    猜想完这一切,郦酥衣抬眸,再度朝身前之人望去。


    春风徐徐,吹皱他衣肩之上的光影。


    此刻他一袭雪衣,当真是衬极了他生母的名讳。短暂的失神之后,男人亦缓缓抬眸。


    他的猜想,与郦酥衣大差不差。


    双生子、幻日、大旱一年、明安三年出生。


    兰雪衣、藏幼子、永不见天日……


    这么多年,这所发生的的一切,终于有了关联。


    攥着手中纸张,沈顷忽然感到心痛。


    他原先曾以为附身在自己身上“邪祟”,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么?


    那兰蘅最终是被外人发现,才在五岁那年过世的么?


    至于他的生母兰夫人,也是因此而受到牵连,被下令赐死么?


    沈顷忽然理解,当年幼的自己每每同长襄夫人提到生母时,对方总是避而不答,言辞闪烁道:她是一个不祥之人。


    既如此,既然双生乃不祥之兆,那身为双生子之中的哥哥,又是如何独活于世、“苟活”到了今日?


    沈顷隐约觉得,在这其中,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


    几番思量,他还是决定在一日,前去通阳城,去寻一寻那正在城中传授佛法的智圆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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