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 终章响彻之刻(1)
◎史者不言,岁月为公。◎
法尔希德是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自杀身亡的。
尸体被发现时, 皮肤已经被他豢养的几只夜枭啄得溃烂。
一只鹦鹉停在尸首上,华丽的尾羽如金属质感,直嚷嚷:“阁下,大吉大利!”
……临死前, 他为自己的诸多“罪行”拟造了完善的证据链, 封存在一个小匣子里, 从“挑拨离间谗害边将”到“隐瞒安达扣押方彧”——
把安达兄弟和方彧间的一笔烂账,统统认到了自己脑袋上。
不愧是干特务的人, 写供词比真的更像真的。
——要解决的最后一人主观能动性太强,还没等人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解决了,还附赠了全套的公务文书。
这样轻而易举,裴行野倒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
他看着架上的翠鸟,轻声问:“他下棋时一定很会抢先手吧?”
翠鸟不言,鹦鹉抢话:“大吉大利!”
法尔希德只留给裴行野一张字条, 用血写就。
“我养了许多鸟。鹦鹉善言, 可以讨好愚蠢的上司, 使我晋升;翠鸟好颜色, 可以提供美丽的羽毛,使我情怀舒展;夜枭凶戾残忍,可以啄食我的身体,使我死后不落入敌之口……”
“他们各以其独特的用途,回报主人多年的眷顾。”
“君子不器, 禽兽为之。我完成了我的用途, 您是否也该去完成您的?”
菲尔南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完成……用途?”
裴行野仰头, 去解翠鸟足上的铁链, 温和地说:
“老丘八, 大概是因为语文学得不好吧。”
法尔希德自杀的次日,青鸟号再度掠过桑谷领空——
裴行野率军出征了。
……
菲尔南诧异道:“阁下为什么这么着急?战前准备还没做好。”
尽管从未觉得菲尔南在军事上有一星半点的天赋,裴行野仍托腮指向星图,耐心地说:
“方彧一定是想彻底吃掉德拉萨尔后,扭头往奥托跑,把战场拉到奥托去。德拉萨尔是来不及救了,但还可以把她堵在半路。”
菲尔南不明所以:“廷巴克图才是她的根据地,为什么反而要往奥托跑?阁下又为什么不让她去奥托?”
裴行野垂下眼:“廷巴克图离远星太近,远星领会坐收渔利。奥托……那才是她民心所向的地方,她若真的过去了,奥托恐怕会不战而降。”
菲尔南:“那,兰波提督部可以拦截,为什么……”
裴行野平静地说:“兰波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躲还来不及哪。”
菲尔南一愣。
如果裴行野最终平定了方彧的话,兰波今天的观望避战,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罪状?
这样的行径,怎么能说是聪明呢?
——除非,方彧不会输。可裴行野毕竟是当世名将,就算方彧再厉害,他们怎么能肯定哪一方的成败?
他对战局一团雾水,对裴的举动却隐隐有了预感。
……只有一种可能。
菲尔南心底一惊。
……
泰坦号。
方彧抱起胳膊,站在星图前,自言自语:“裴部太快了,德拉萨尔又到现在没吃干净,按这个速度下去,我们会被裴在半路截住的,赶不到奥托了。”
洛林:“那会怎样?”
方彧四平八稳:“啊,如果被半路截住的话,局势会比较被动。看来不得不改变一下计划了。”
洛林:“裴行野不会真的想和您决一死战吧?安达的意思明明就是……”
“他自己倒是没必要和我决一死战。但廷巴克图和桑谷政府对峙了三年,怎么收场呢?总不能指望大家握手言和,然后各干各的吧。”
方彧平静道:“他是要替安达一党揽罪,给我,也给黎明塔一个交代。”
爱玛抱怨:“哼,只是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用得着跑这么快吗?直接输了不就得了。”
方彧笑了笑:“战败而降和战胜而降,结果能一样么?他心存死志,也得为后辈的政治资源考虑。”
爱玛:“啊,那该怎么办?”
方彧莞尔:“如果什么都不用想,我倒是很想和裴提督打得头破血流啊……”
爱玛一愣。
方彧领兵这么多年,从来只有“讨厌”“麻烦”“烦死了”三部曲,从未承认过自己对战争的偏爱,更从未用向往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
……提督有一些变化。很隐秘,她瞧不出底里,只能看出细微的端倪。
就好像是一个新的人,在竭力扮演着“方彧”的旧角色。
不会是被魂穿了吧?
对,发烧后魂穿,简直是逻辑百分啊!
正当爱玛为洛林永远失去的爱人痛苦时——
提督伸手托起廷巴克图,眸光一冷: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什么战胜战败而降——让他不战而降。”
洛林一惊:“您要干什么?”
方彧笑叹口气:“也没什么,就是做点对不起他心理医生的坏事……”
“逼死他。”
……
裴行野按住眉心,皱起眉头。
菲尔南:“裴元帅,您没事吧?”
裴行野摇摇头:“没什么……看这个速度,方彧绝对赶不到奥托了。两军大概会在这里遭遇。”
菲尔南试探道:“那,咱们是不是要胜利了?”
裴行野自言自语:“方彧多半也知道来不及了,她会怎么办?这个人,一旦以弱对强,总想避免大伤亡,喜欢擒贼先擒王。附近的宇宙条件,又不能打奇袭来捉我……”
菲尔南意识到他在进行传说中的“运筹帷幄”,不敢再说话,有些敬畏地看着。
其实,他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裴行野曾是个百战未尝一败的将军。但他真正和他有过接触时,这人解甲归山已经很久了。
菲尔南一向只觉得这是个体贴周到又心思深沉的长辈,私心不大喜欢他,但今天感觉却不大一样。
心思深沉之类的特质淡化了,或是被调转矛头对付他人去了,就只剩下令人安心的温和可靠。
裴行野合上眼,沉声说:“菲尔南。”
他听出其中命令的含义,忙立正敬礼:“是!”
裴行野不再以长辈的口气,而是以将军的口吻:“这场战役,你有一个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不管是胜是败,你都要照样执行,明白吗?”
菲尔南一愣:“……是,阁下!”
裴行野背过身:“看到桌上那个包裹了吗?带上它,在交锋最激烈的时候,到最前线去,爬上一艘足够大的星舰,把里面的东西……挂到旗杆上。”
“……是。”菲尔南的手伸向包裹。
裴行野冷声:“现在不要看。”
菲尔南立刻缩回手。
裴行野哑然失笑:“菲尔南,你是假老实——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吧?”
菲尔南讷讷:“是写着……投降,还是……要求和平?”
裴行野温和地说:“由年长的一代背负仇恨,由年轻的一代疾呼和平,这是惯例了吧。是一份很好的政治资本……能供你走到新世界去。”
菲尔南终于忍不住:“裴元帅,一定要这样?您——您要对自己做什么啊?”
裴行野垂眸,用指尖掐灭香薰的烛火:
“不管此战胜利与否,我个人都会失败。因为我是属于旧时代的人物了……啊。”
他的手被烈焰灼伤。
……
两军在廷巴克图与奥托之间的一片空旷宇宙相遇。
不得不说,裴行野选择的速度和时机都刚刚好——
方彧被堵在开阔地带,她习惯玩的偷袭埋伏、背后阴人都施展不开,这是逼迫她去面对面打硬仗。
方彧盯着星图看了半天:
“离太阳最近的人,被日光灼伤也最深。裴行野这个人,其实很敏感脆弱,在意他人的看法吧。”
洛林低叹一声:“阁下,一个将军应当在战场上身披光荣而死,裴的价值观还是传统的,他也一定怀有此意。您要让他不战而降……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裴提督……毕竟还有一点值得爱惜的灵魂啊。”
方彧想起多年前和洛林初见裴行野的时候,垂下眼。
“我当然想要爱惜他的灵魂,但比起他一个的灵魂,战场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灵魂等着我们顾及。”
方彧声音微冷:“打通讯吧。”
……
两军前锋已经撞上,开始交锋,却接到来自敌将的通讯。
裴行野想起方彧当年打内战时,每每打得顺风顺水,还要打通讯给敌将劝降,言辞恳切跟真的似的,生怕不把人气死——搞得肯雅塔系的将军们个个都想生吞活剥了她。
他失笑,犹豫了一会儿:“接吧。”
方彧出现在光屏上,她消瘦许多,黑发衬得脸色惨白,病恹恹的。
她举手敬礼:“裴提督。”
裴行野歪了歪头:“小方还对我敬礼,是什么意思呢?”
方彧:“当然是表示尊重。安达给了我一本日记,您知道吗?”
裴行野一愣:“……”
方彧:“我偶尔一翻,从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内容,想分享给您——您别做出要挂断的样子,我知道您会听的。”
她咳嗽了一声,语气平板:“生气,今天也很生气。裴行野就是个傻逼。”
裴行野神情诡异。
“好端端的,他去追杀陆银河。这种猫盖屎的行径,反而让我想起那件讨厌的事。”
裴行野无声地咬紧嘴唇。
“那天他被父亲恐吓后,就对芃芃开了枪,然后竟还倒打一耙,揍了我一顿——他以为我不知道吗?父亲屡屡暗示,我早就清楚了。我只是太软弱,不想说。”
裴行野猛地抬头:“!”
方彧波澜不惊地念下去:
“父亲一向喜欢拷问人性(好吧,我也是),我想裴本身就是他的实验品之一。一般情况下,人不会杀亲近的人。当问题变成要么痛苦,要么杀戮之后呢?”
“父亲妄想通过这样的实验来验证人性之恶,也确实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恶劣的结果。直至死亡,他都觉得自己捏住了裴行野的软肋吧。”
“但在极端情况下拷问道德是无意义的,更何况人类许多道德的底层逻辑在于排除异己。”
“行野缺乏舍己为人的品格,遇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显然也没什么利他主义精神……但这不代表他就活该为年轻时的行为,一生陷于囚笼。”
“其实,比起当年的那一枪,如今他向叶仲、向陆银河轻易扣动扳机,更令我担忧。”
“曾经他是个孩子,可以不懂生命的含义犯下懵懂之恶。可如今他依旧懵懂地作恶——从未了解生命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也轻而易举地取走他人的生命——父亲将他锁入那片弱肉强食的黑森林,他也从未走出来过。”
“这样的人,能把他留到我死之后吗?他又有能力脱离了他人之目的而活着吗?”
“我教了许多学生,却从没把他教明白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
……
裴行野嘴唇发白,忽然笑了:“方彧很会……杀人诛心。”
方彧:“过奖。提督阁下,我曾听说安达乌鸦嘴很准,他说会发生的事,多半到头来都会实现。我想看看——失去了他人之目的,您会求一个解脱吗?”
裴行野合上眼:“我知道是你想要我死,才说这些话……”
但还是每个字都听进去了,钻进脑子里了。好累,累得快要窒息了。
副官突然匆匆入内:“提督,桑谷急信。”
裴行野不理会,冷笑道:“能有什么急信,不就是一份讣告吗?他死了?”
通讯那端的方彧似乎听到了对话,神情微变。
副官眼圈一红:“是……是。安达阁下去世了!”
裴行野知道自己至少该表现出一点悲伤的样子,传出去才合乎仪轨,但他只是想冷笑,好像演了多年的一场大戏,终于彻底装不下去了。
“你又想说什么?说你的,我乐意听。”
他抬起下颌,抱起胳膊,用很陌生的语气对方彧开口。
——那不是他,是当年横行廷巴克图的贫民窟孩子王。
方彧垂下眼:“没什么想说的了,只是有些感慨——阁下听过一首词吗?”
她轻声念:“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裴行野忽然弯着眼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他捂住眼睛。
那笑声清朗温粹,有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气。
副官惊讶地看着他,露出恐惧与附和交织的神色:“提督?”
裴行野笑着摇头:“去叫菲尔南立刻行动吧。给我准备一艘小机甲。”
副官不明所以:“是……”
裴行野转过头:“方呀方,我是不会自杀的。这么多年来,有很多人用各种方法劝我别死,只有两个人劝过我去死——比起让很多人失望,还是让两个人失望比较好吧?”
方彧的表情只抽搐了一下:“我来动手么,可以。”
裴行野笑笑:“那就麻烦你啦。”
他抛下青鸟号,独自登上机甲。手搭上操纵杆,青鸟自腕底跃出,昂扬直上九天。
裴行野合上眼——
好像不需凭借眼睛,只凭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便能把人看得洞穿。
“小方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心如铁石的样子,其实夜里也会为手上的鲜血睡不着觉吧?不要装了,以后装模作样的日子还漫漫无际哪。”
方彧以沉默相对。
裴行野啧了一声,懒懒说:“……坐标Z-7402。请杀死我吧。”
方彧:“收到——爱玛。”
早已严阵以待的爱玛一哆嗦:“我去,我真的开炮了?我真的、真的开炮了?”
方彧声音一冷:“发射。”
爱玛闭上眼,在提督的淫威下被迫按下发射,边按边尖叫:“啊啊啊,那可是裴行野元帅啊啊啊!”
良久,有光映亮了她的舷窗。
爱玛好奇而胆怯地把眼睛睁开一小道缝隙——
那只光华灼灼、不可方物的青金色大鸟,正展翅扑向烈火,它在烈火中挣扎,却又绝不肯离去。
它发出哭嚎般的哀鸣,在火中化为万千光点,向着宇宙更深处陨落。
壮美的景象令爱玛眼眶湿润,她小声说:“天呀。”
与此同时。
菲尔南看到了青鸟之死。他咬紧牙关,不再回头,不去想多余的事,只一下一下狠命地拉动绳索,任凭炮火和烈风拍打不休。
旗帜在量子炮的疾风中猎猎而起——
“给我们二十年的和平吧,孩子需要父母才能长大。”
**
战争刚刚开始,就画上了句号。
裴行野举部而降,临近廷巴克图的各大星领望风而靡,兰波投得最快也最早,随后附近几个要塞的提督纷纷投了。
桑谷震动。
当日,就有一批黎明塔官员联名在媒体账号上发文,说什么“联邦政治崩坏已成定局”,眼下不是议论名实之分的时候,唯有回应年轻一代的期望、维护联邦的稳定和平才是最要紧的,要求方提督“入都主持大局”。
似乎是担心方提督翻旧账,桑谷之声也立刻刊登了几篇“追忆安达”的文章以作回应。
是他在大学时的同事写的,没看出什么追忆之情,倒是爆了些“安达在学校教书时歧视旁听的保安”之类的黑料。
方彧:“……那个写那篇我和吴洄什么的阿廖莎小姐呢?”
帕蒂:“您是说欧仁妮·安吗,阿廖莎是她的笔名。听说被以非法窃听机密罪逮捕了。”
方彧点点头:“转告桑谷,把她放了吧。”
阿廖莎小姐既无背景,又是方彧当年旧案的主要背刺者之一,放了她,就代表其他人也不会被追究——那些还在举棋不定观望的人,也可安心了。
帕蒂了然:“是。”
方彧忽然愣了愣:“……等等。”
帕蒂:“提督?”
方彧想了想:“她父亲是谁?”
“咦,您怎么知道她父亲有问题的?安小姐的父亲当年也是联邦一位少将,在肯雅塔政府时期从逆,于蓝母星被击毙了。”
方彧一怔,缓缓垂下眼:“唔……知道了。”
帕蒂不明所以:“黎明塔请您回桑谷,卢元帅也致信来,感谢您对菲尔南和软软手下留情,请您回去——看起来倒挺真诚的。咱们要回去吗?”
方彧低声说:“现在不能回去,但那是拿腔作势,我们迟早要回去。廷巴克图三年来血流成河,不就是为了……回去吗?”
当夜,方彧舰队移驻奥托。
这是谢相易自当年离乡后第一次回家乡,沃森夫人吵吵闹闹,非要跟着回去,还撸起袖子就要从星舰上跳下去,找她那“比孙子乖巧一百倍”的旧房子。
谢相易和外祖母在泰坦号上吵得声震寰宇,最终败下阵来。
他到驾驶室里找房子时还气呼呼的,向方彧抱怨: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多半当时都被平了——对,就在这附近。”
弗里曼:“您别说,是不是这里?还在这原封不动地摆着呢!”
方彧无精打采地提供技术支持:“是,当时受灾严重的区域是南半球,你这在北边……”
谢相易:“……!”
最终,方彧派人下去探查了周围五百里,确定没有异常后,司令部临时回到了谢家的旧宅。
灰尘太大,谢相易从进门起就开始咳嗽:“咳,现在还不能回去。当年你蒙难被系,黎明塔和军部一个落井下石,一个闷声不吭。除了伊万诺娃元帅为你的事争到被罢,只有卢守蹊反抗了一下——”
沃森夫人忙忙走过:“哎呦喂,这家里肯定是遭了贼了,我记得这里原先有个玻璃瓶的!”
谢相易掩住口鼻:“……咳咳咳,我是说,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他们今后听不听你的话,都是要现在来争的。”
方彧默不作声,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喝茶。
陈蕤:“对,光是在社交账号上发公开信就够了吗?让他们亲自来负荆请罪。”
卫澄:“那恐怕做不……”
沃森夫人一声哀嚎:“哎呦喂,我的微波炉!微波炉怎么不转啦?”
卫澄眨了眨眼,精心勾勒过的眉间没绷住,扭成了八字。
谢相易捂住额头:“……至少要让他们派一个中间人来谈个明白,就这么和黎明塔说。”
方彧:“行吧,那就这样……”
沃森夫人急匆匆拿着鸡毛掸子飞过:“鸡毛掸子倒是还在,晦气哟!”
老太太大步上前,拿着担子在三十大几的雪朝公身周担来担去,把一个旧披肩往人身上一裹:
“怎么又咳嗽,又咳嗽,我早就说过,你那个破肺跟鱼篓似的,一吹风它就受不了!”
方彧:“……对黎明塔说。”
陈蕤率先捶墙大笑,方彧也没绷住。卫澄的忍耐力最好,立刻低下了头。
谢相易深知自己外祖母……宝男的标签这辈子也甩不去,双腿一蹬,瘫倒不动弹了,只管闷闷地咳嗽。
……
三日后,众人在奥托等来了桑谷的使节。
伊莎贝尔·欧拉女大公的身影出现在星港时,奥托城一片哗然。
方彧亲自到奥托港迎接,伊莎贝尔向她行屈膝礼——是标准的帝国淑女礼仪,如今已经少见了。
“大公殿下。”方彧上前,“何以克当。”
伊莎贝尔颤巍巍维持着姿势,撇撇嘴:
“我不是向你行礼,是黎明塔的旧神们委托我向您代行这个礼哪,让人永远不得安宁的兔崽子们——劳驾,拍完了吗?”
摄影师吓了一跳:“拍、拍完了。”
伊莎贝尔毫不客气地起身,仰头四下瞭望,啧啧连声:
“啊,神圣奥托——真是小楼昨夜又东风啊,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咦,这个孩子很眼熟……”
谢相易沉声说:“大公殿下。”
伊莎贝尔笑道:“啊哈,你长得很像你爷爷小时候嘛,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个不安分的共和分子……”
谢相易不卑不亢:“希望我能令您对这双眼睛有所改观。”
“只希望你比上一个共和分子的儿子,稍微不那么平民主义一点,哼,我就是指那个和个保安就学术问题吵架,还能边教边吵、一吵好几年的人……啧,我不是说保安就不能学哲学,但学了哲学的人,怎么可能保护大家的安全呀!?”
伊莎贝尔声如洪钟,瞥向记者:
“劳驾,您听见了没有?您记下来了?那就好,这段不许删。”
……
桑谷请动了女大公表明态度,方彧和谢相易也不好再说什么。
七日后,三人合署发表了《奥托声明》。由方彧领衔组建新政府,军部部长和大元帅职务由其兼任,暂定为期十年,同时重新进行黎明塔大选。
新产生的黎明塔权力被大大削弱,作为一个机构,只是凭借着惯性延续生命而已。
方彧没有如许多奥托人期待那般,重新迁都奥托。她在桑谷举行了宣誓典礼,誓词中仍有多年前谢诠与杜邦撰写下的“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但正如飘摇着升起的十八星旗一样,那只是给她和她的政权裹上一层旧联邦华美的外袍,聊以安慰遗老遗少们受伤的心灵罢了。
所有人都清楚,连年内乱不止,军部坐大,历史的滚滚车轮已无法抵挡——
新时代降临了。
就职仪式当夜,方彧举了很多次手、和很多人握手、也喝了很多酒。
伊莎贝尔女大公端着酒杯上前,笑眯眯说:
“尊敬的元帅阁下,愿自由之风永远吹向您。”
方彧挠挠头:“殿下就不要这样含而不露地讽刺了吧。”
“我不是讽刺您,我是同情您。如今想想第一次见您时,真是感慨良多……虽然您不像我这样老,这样记性不好,但有些话,我还想再对您说一遍。”
方彧沉声:“对于走到我这个地步的人……生不逢时,不如死得其时。”
“啊,那位因‘歧视保安’被大家唾弃不已的家伙——即使有不止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背了锅,还是落得如此下场——他去世时您不在,大概不清楚吧?”
伊莎贝尔罗扇轻摇:“连一罐骨灰都没留下,卢守蹊晚了一步,结果就被怕事的黎明塔官员丢进了桑谷海。”
方彧垂眸:“……既然我今天在这里,就做好了粉身碎骨去喂鱼的准备。他不怕的,我当然也不怕。”
伊莎贝尔噗嗤一笑:“又一个,一个又一个,真是没完没了啊!”
女大公如看了一幕好戏的观众,哈哈大笑着,兴尽而归。
……
方彧组建政府后,第一件头疼事仍是远星。
这几年来,联邦在斩月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凿,终于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把人家搞到了手。
自此之后,远星领就和联邦实质上断交,边境继续天天互相放炮,擦枪走火,时有发生。
整个边境再次因此陷入困境。新政府当初喊着“远星和平”一路上位,如今不得不兑现承诺。
兑现承诺前,先得了解底牌——方彧并不了解廷巴克图独立政府三年来的许多底里,很多事谢相易不说,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为了解决问题,方彧特意把谢相易请到家里,一面倒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雪朝公,你欠不欠远星的钱?”
谢相易听出弦外之音,立刻放下茶杯:“私通远星这种事,我怎么敢做?”
方彧淡淡道:“那就是陆银河咯。”
谢相易:“……”
“独立三年,背后是谁在资金支持。不是吴洄,就是陆银河吧,我想不到还有谁这么有钱。”
谢相易笑说:“元帅阁下很是不好糊弄嘛,实在让属下压力倍增。”
方彧懒洋洋问:“他打算收你什么利息?”
谢相易正色:“这件事我当初接受陆银河资助时就想过,我觉得是平衡廷巴克图和联邦利益的唯一出路——斩月邦独立。”
他加重语气:“让陆银河把斩月邦从联邦和远星领手里买下来。”
方彧沉默半晌,不置可否:“……我看,他才是人生赢家。”
“——他可不只是人生赢家而已。”
谢相易冷笑:“我最近收到了远星的请柬,吴洄以私人名义发过来的,大概想借此机会和咱们谈一谈。毕竟他这几年耗下来,也撑不住。你猜是什么请柬?”
方彧拒绝配合:“唔,他要死了?”
谢相易只得白她一眼:“他要结婚——皇后是陆夺。”
“!”
“……我错了,错得离大谱,的确不只是人生赢家而已。”
方彧喃喃道:“他是银河他爹。”
谢相易:“我早就觉得陆夺叛逃得不明不白,当时我已经严令基地戒严,她竟能想办法开假条溜出去,不大可能是一人所为。原来是好一步大棋。”
“这些年远星的宇宙之壁跃迁技术突飞猛进,还是在吃陆夺当年带过去的老本,吴洄当然得想方设法把这个人拴住——陆银河不简单,不过,好在我们还有时间和他斗。”
方彧打了个哈欠,笑眯眯说:“是啊,雪朝公。”
**
远星历3月,桑谷历6月末。
经过新政府的总长谢相易阁下数月斡旋,在斩月邦独立的前提下,两方缔结了和平协议。皇帝旋即向方彧发出邀请,在潜林举办一场标志和平的运动会。方彧欣然应允,再度亲身赶赴潜林——史称“潜林和平”。
爱玛扒在舷窗前:“哇,潜林和之前的样子很不一样诶!”
帕蒂:“的确,好漂亮的小星球啊。”
洛林:“那是真的树吗?也太绿了,是不是喷绿漆了?”
爱玛怂恿道:“待会你问问吴洄。”
帕蒂:“喂喂!你们这些危害和平的破坏分子……”
另一边,他们的提督还身陷记者会临时培训班不能自拔——
谢相易拿着纸和笔,认认真真道:“如果有人问你,怎么看待潜林这些年来的变化,你应该怎么回答?”
方彧捂着脸颊,唉声叹气:“贵方,呃,贵方……贵方这树也太绿了,怎么回事,真的没喷漆吗?”
谢相易忍无可忍:“喂!”
陈蕤哈哈哈地笑倒在一边。
谢相易怒而甩手不干,陈蕤还在那里嘎嘎直乐——
直到雪朝公被笑得气鼓鼓出门,她骤然收敛笑容。
陈蕤:“那我这次可就留在廷巴克图不走了,提督。”
谢相易已改口叫“元帅阁下”,但陈蕤还是凭心情在“方”“提督”“方提督”之间随意切换。
方彧:“嗯。”
陈蕤似乎没得到满意的回答,追问道:“你愿意让我在那里干?”
方彧抬眼:“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大家都说,廷巴克图是个出反叛的地方。谁做了廷巴克图提督,谁就会背叛联邦。”
方彧挠了挠头:“啊,经验科学有其存在的意义,但这样的经验科学也太粗糙了吧。”
陈蕤逼问道:“——你不怕有朝一日,我反对你?”
方彧慢吞吞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你去那里。但军部论资排辈的规矩,就是轮到你了。既然不得不让你去……我会信任你。”
陈蕤坚持问:“如果我背叛了呢?”
方彧:“那等你背叛的时候,再丢下信任、解决问题也来得及——我们还是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陈蕤意味不明地笑了,冲她一躬身:“遵命,元帅阁下。”
当日,方彧到达潜林。皇帝和新皇后亲自在星港迎接。
这对远星的第一公民夫妇相处模式十分有趣,虽挽着彼此的胳膊,身体却又相隔相当的距离。
他们能娴熟地接上彼此抛出的话头,却又绝不在谈话中与对方有任何目光接触。
到头来,从星港到行宫,二人都是在和方彧讲话,唯一一次彼此对话是下车时——
吴洄说:“陆小姐应当有许多话对家乡的人讲吧,朕就先不打扰了,您请便吧。”
陆夺说:“多谢陛下。”
——方彧不清楚皇帝对妻子称呼“陆小姐”是情趣还是拘谨,但陆夺脸上平静温驯的表情令人隐隐有了答案。
陆夺送走了她的丈夫,回身说:“方元帅一定见笑了。”
方彧:“……不,婚姻关系总是各种各样的。”
“当年擅自离开,听说给给方元帅带来很多麻烦,我还没能向方元帅致歉。”
“您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们各自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代价而已。”
陆夺看着方彧,笑了:“您一定是在心里想,‘这个人这些年过得恐怕不大顺利’吧。”
方彧失笑:“那样倚仗着年龄而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世故,就太过分了。您年轻时的志愿也算实现了。”
陆夺却坦然道:“我的确过得不算顺利。离开时我很天真,远星是另一个世界,有许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当初知道那些,我不会离开。”
“那您现在已经适应了吧?”
“我已处在最适合我的位子上。陛下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能尊重我,虽有脾气,但总是很克制。我和他维持婚姻关系,也可以更顺利地推进研究。他不用怀疑我是何居心,我也不用因女性的身份而被指指点点……”
陆夺笑了笑:“像我父母那样的爱情,固然美好,但也沉重,我不需要那样的爱。”
她话里话外,好像从叛逃远星到嫁给皇帝,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父母姊妹家族无关。
陆夺这种真诚热烈的人,会选择与一个人终生相对却虚与委蛇吗?
方彧有些怀疑,但也不想盘诘:“如果是您自己的选择,那我十分尊重。”
陆夺垂下眼:“谢谢您。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希望您也能来看看。”
方彧讶然:“您……怀孕了。”
“是,只是远星这边,我本人是不能把这个词说出口的。”
方彧:“……”
**
潜林运动会的开幕式当天。
台下歌舞升平。远星的歌舞一向是慷慨雄健、凄婉幽怆,在阳刚与阴柔之美之间来回蹦极。
论起正式场合的应制体,比联邦那种四平八稳的风格勾魂摄魄得多。
然而,台上却未必有人注意。
方彧、谢相易、吴洄坐在台前,气氛十分微妙。
陆夺提前离席——起因是皇帝客客气气地问她冷不冷,得到不冷的答复后,皇帝还是坚持递给她一条毯子。
上人赐不敢辞,陆夺只得把它裹在肩头。坐了几分钟,就起身告退了。
吴洄明显很生气,但外人面前还是很有涵养,允准她离开。
谢相易忽然说:“陛下不大会和女□□往吧。”
吴洄一怔,半日才明白自己因何诧异——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谢相易不让方彧问树叶喷没喷漆,自己却并不客气,几乎是教训的口吻:
“她是在联邦长大的,又是您的妻子,您可以用君父的态度对待所有人,但不能这么对待她——”
“您和叶将军当年不是相处得很正常吗?不如就那样和陆小姐相处。”
吴洄:“……雪朝先生还肯费心朕的家事。”
谢相易:“嗯,不错。您这样阴阳怪气,也比那样爹里爹气强些。”
吴洄嘴角一抽:“……朕会注意的。”
皇帝居然就这样吃了这一瘪,转头去看台下的表演。
方彧惊讶于谢相易在远星的话语权——他矢口否认廷巴克图政府勾结过远星,但她一直不信,现在就更不信了。
顶多只是没欠钱而已,谁知道他和吴洄背后捣了什么鬼……
台下,一个清澈的女孩的童声响起。方彧一怔。
她依偎地坐在一株大树下,一边折下花枝,笨拙地编花环,一边随口唱小调般哼唱着:
“母星其衰,民怨如汤。
烈士奋身,横戈开疆。
十八星舰,铸彼联邦……”
这是在追溯远星的历史吗?
很久以来,由于联邦一直自居继承了星舰联邦的法统,紫荆花王室已经不承认遥远的星舰联邦。如今,吴洄又公然把祖宗认了回来。
她继续折下树枝装点花环:
“维天有命,乃降新王。
奥托御宇,伐我四方。
遗民亡奔,远星在望……”
这一段是追忆帝国时期量子化浪潮来袭,一批无量子兽人被迫向远星开始了漫长的迁徙。
小女孩声线天真,歌词悲壮肃穆,交织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凄凉。
只是吴洄自称星舰联邦的“遗民”,颇可玩味。
女孩的花环编好了,她站起来,茫然四顾,似乎不知道该把花环赠与谁,恐惧地哽咽起来:
“远星难居,四境分崩。
大道不行,时日曷丧?
朝伐潜林,暮犯予邦。
烽火乱兮,维彼鹰扬。
母毙于野,父丧于疆。
遭家不造,我生何伤?”
她跌跌撞撞向台上走来。走着走着,音乐骤然明快灵动。
女孩已经来到台上,向着方彧踮起脚尖。
方彧一愣,不知道吴洄这是在搞哪一出,下意识起身。
还没等她蹲下,吴洄已弯腰将女孩抱在怀中。
安坐在皇帝陛下的胳膊上,小女孩总算能够到方彧的脑袋,于是笑眯眯地举着手臂,将花环往方彧头上戴去——
方彧哑然失笑,稍稍垂首,任由女孩为她戴上了花冠。
女孩拉住她的手不松开,继续努力唱着自己并不理解的歌词:
“文明有种,星火传之。
维彼人类,亲之爱之。
竭诚手足,勠力大同。
史者不言,岁月为公。”
在女孩空灵的歌声中,皇帝轻声说:“元帅阁下,你认得这个孩子吗?”
方彧默默摇了摇头。
皇帝垂下眼,笑道:“是那天管您叫妈妈的那个。朕说过,朕会收养她、教育她,给孩子们一个新世界。”
潜林的长风卷过穿林而来,吹动衣襟。方彧和吴洄隔着女孩与花环对望——
风依旧吹拂。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接下来要忙考试,番外等我1.5号考完再更新,大概是一点小方和洛林二人转的感情流。
至于小伙伴们说的if线,我得看自己能不能写得出来,尽量吧。
写作过程比较放飞自我,发现对剧情的把握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希望没有太创到大家,我会总结经验下次一定的(真诚)
明晚考计算概论,哈哈哈哈,根本没复习完,希望小方的智商能够照亮我的灵魂……
感谢在2023-12-25 09:48:25~2023-12-26 08: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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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 番外·地下情人(1)
◎我爱您,好像盗墓贼在挖一个老坟◎
“吴洄那小子好狡猾, 设计出这样的环节……哎,您怎么能对着他低头呢?”
回桑谷后不久,帕蒂就拿着远星的新闻稿找上门来。
“潜林和平”的大标题下,赫然是一张合照——照片里的方彧向吴洄微微俯身, 好让小女孩为她戴上花冠。
就是这个小小的、不到十度的倾角, 让她现在不得不坐在这里忍受同僚的批评唠叨。
方彧挠挠头:“没人告诉我这也是不允许的……”
帕蒂:“可现在网上的人都在骂您, 说您手段太软了,不够强硬!”
不知为何, 在她上位前,联邦人普遍觉得她杀人太多,军人气质太重,不太符合“自由之风吹来吹去”的联邦形象。
上位后,大家竟又一致认为这位手上血流成河的大杀神手段太“温和”。
方彧往沙发上一瘫,双眼无神:“……不要紧,挨骂也是工资的一部分。”
帕蒂:“……”
方彧很惬意地把腿交叠起来:“对了, 你什么时候和弗里曼结婚?”
帕蒂红了脸:“提督还问我?您呢?您又在做什么?”
方彧摸不着头脑:“我做什么了?”
“爱玛义愤填膺地骂了我一顿, 说您玩弄感情, 始乱终弃, 又把洛林上校甩了!”帕蒂说,“没有您这么干的,您不是还在和他同居吗?”
方彧:“!”
方彧:“……”
她迅速把脸埋进了光脑屏幕后,像一只鸵鸟。
“住着人家的房子,居然还把人家甩了, 提督, 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厚脸皮?”
“……”
“结婚是很重要的。以您现在的地位, 应该带头提倡传统道德。坚持对偶婚, 这也是工资的一部分!”
“……”
“洛林上校是个很合适的婚配对象。且不说私人方面, 单就公众面貌而言,他有出色的履历,不会被人怀疑是花瓶;级别又不是很高,不会让人觉得您结党营私;最关键的是,他籍贯还在廷巴克图。”
方彧把脸躲在屏幕后,终于发声:
“结婚又不是买红酒,难道产地在廷巴克图,就会有独特的香气吗?”
“您别装傻了,稳定局势、缓和矛盾、团结人心,还有什么比一位来自廷巴克图贫民窟的丈夫更管用?”
“……”
方彧黑着脸:“说吧,洛林给你多少好处?”
“属下可不是那样的人。”
帕蒂一扬下巴,趾高气昂地离开了,临去前命令方彧“好好考虑”一下。
半晌,方彧从光脑屏幕后钻出来,痛苦地皱了皱鼻子。
……
夜晚,八点半。暮色笼罩东经176°。
方彧罕见地在下班时间出现在办公室。
她蹲在转椅里,把自己转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办公桌上不知何时多出几只橘红色的、圆滚滚的橘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同事似乎都很喜欢在路过她办公室时往桌面上投喂一点零食。
有时是苹果,有时是切好的一小碗菠萝,有时是巧克力和棉花糖。
黎明塔很大,大多数情况下,她不认识投喂者,也不清楚他们投喂的原因。
方彧想,或许,这只是他们午后消食的消遣。
就像有些人自己吃饱后,总喜欢去喂流浪猫一样。
然而,总有人比她更思想阴暗。谢相易就说过,如果她再不注意一下办公室的安保,那迟早会有一天口吐白沫、中毒而死。
方彧没有告诉谢相易,她办公桌上来历不明的食物,归宿一向是垃圾桶。
然而今天,或许是湿度和气温特殊——她将视线重新投向桌上。
她拿起一只橘子。
橘子皮上用水笔画了一个笑脸,作画者笔法稚拙,落笔成果颇显惊悚,像贞子。
不过,似乎意识到自己笔力不逮,TA又写了一段话,补充说明。
TA说,祝她今天生活愉快,感谢她当年的帮助。
方彧不禁微笑,的确感觉到一点愉快的情绪。
——虽然大家都一个劲劝她结婚。
——虽然大家也都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不想和洛林结婚。
——虽然她也费解。
正是因为她尊重、珍惜弗朗西斯卡·洛林这个人,所以才希望把婚姻留在私人领域,不要变成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如果现在结婚,那她就会失去最后一点私人的情感与爱好。
这有那么出乎常理之外吗?
但此时此刻,拿到一只祝她愉快的橘子,她很愉快。
“……”
扑通!
愉快的橘子被丢进垃圾桶。
阿加齐·帕蒂认为,甩了人还住在人家家里是不要脸的行为。
正确的、体面的、合情合理的。她也觉得这样怪不好意思。
有些事她得好好考虑一下,想明白了才能不做错事。
方彧站起身,经过思想斗争,她终于勇敢地决定——
今天睡办公室!
**
新晋的方元帅阁下夜不归宿。
——是流连花丛了,还是一夜笙歌了?
洛林看了看表,确定日期已经跳到次日凌晨,心中默默给元帅阁下记上一笔。
然后,他默默披上外套,阴沉着脸,跨出门槛,踏进了桑谷的风雪中。
“哟,上校,这么晚了,下大雪呢,干什么去?”
保安亭里,保安大爷探出脑袋问。
洛林笑笑,叹口气:“唉,捉人。”
“啊,都这么些天了,还有不稳定分子,要麻烦您这么晚了出勤呀。”
保安大爷连声啧啧,摇头道:“不容易,都不容易……”
洛林想,不稳定分子,真是确切的词汇。
他心中没有多余的目的地,直奔黎明塔。
深夜,黎明塔灯火通明。
洛林一路向内,风雪融化在肩头,不断有惊讶目光萦纡在身上。
他此前很少被这样注视过——他们不是在看他,是在看那位元帅小姐的一部分延伸,洛林很清楚。
办公室门口,值夜班的警卫员在站着打瞌睡。
这是什么警惕性?洛林大为不满。
不知道是不是方元帅又一个错眼不见,把她那套站着睡觉的理论传授出去了的缘故——
但凡被调来执勤的年轻士官,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像中了迷魂咒,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
洛林没有惊动他,径自去推门。
一边推,一边心情复杂——
既不想让人发现他来了,又觉得如果真畅通无阻地溜了进去,恐怕此后也要夜夜做些“方元帅不幸遇刺”之流的噩梦。
“啊!不许动——呃,上、上校!”
幸而不幸,警卫员总算没有睡死——
洛林回眸一瞪,刚睡醒的年轻人不敢吭声,瑟瑟发抖。
“回来再收拾你。”洛林说。
警卫员谄媚道:“啊,是!那您现在要收拾谁?我帮您啊。”
洛林:“……”
他有时怀疑方彧的本体是一只安静、内敛的小黑洞,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出于本能,把周围人的智商全吸走了。
“你只管站好你的岗。”洛林肃然补充,“摘耳麦干什么,戴上!”
命令警卫员成为令人安心的聋子,洛林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走进去。
屋内很黑,窗帘拉着,方元帅如料想般那样,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
她用一条毯子蒙住脑袋,整个人裹在毯子下,像一个蚕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年龄增长,方元帅的不良嗜好与日俱增。
是他引诱她喝第一杯酒的,这都怪他。
但是,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蒙头睡觉的?这又是谁教给她的?!
闪电般地,突然,他想起那间囚笼——明明是夜晚,灯却也照得白昼般亮堂。
是那时候吗?
洛林一怔,忽然整个人失去了力气,立在沙发旁,一动不能动。
和他在一起时,方彧总是很少谈及自己,更不说那几年的经历。好像只要不说,事情就不曾发生过。
她总是沉默,总是温和而敷衍地微笑,总是垂下眼,掩盖住黑沉沉的瞳孔。
蚕蛹忽然抖动了一下。
洛林:“!”
蚕蛹又剧烈地抖了一下,好像喘不过气般,一个乌黑的脑袋从里钻了出来。
方彧大口喘气:“……喂,憋死我了,你怎么还看的没完没了了?”
洛林近乎悚然地咬牙,目光下移,落定在毯子下还发亮的光脑上。
“打游戏?《海拉革命8》?——几点了,我的阁下?”
方彧摸了摸鼻子:“……”
“医生说您的生物节律混乱,再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您还记得吗?”
方彧歪过头,看自己纠结凌乱的辫子。
“再说了,您再滥用安眠药,明天《桑谷之声》就会报道,‘联邦统帅疑似药物成瘾者’——”
方彧笑了,抬眸道:“哎呀,我滥用安眠药,上校就只担心舆情不好听么?”
“……”
洛林想,她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傻。
吵架的时候,很会抓别人的把柄嘛。
“我不吭声,是因为以为你看一会儿就偷偷溜走了呢。”
方彧找回主动权,懒洋洋抱膝坐起,黑发垂落肩头,眸光迷离,但理直气壮:
“说到生物节律,大半夜在外面狂奔更加不符合人类的节律。你为什么要过来?你还站在旁边瞪我,直勾勾瞪好久,不诡异吗?”
洛林:“……”
他缓了缓,反唇相讥:“或许,下官是因为家里有走失人口,才不得不来黎明塔报告的。”
方彧反问:“谁走失了?走失超过24小时了吗?”
洛林:“虽然没超过24小时,但下官有合情合理的缘由。”
方彧:“哦,什么?”
洛林在沙发侧边坐下,两人忽然离得很近。
方彧的腹肌还不足以让她保持后仰,拉开距离,她也懒得用力。
于是,她的头发扫过洛林的脖颈,她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味。
黑暗中,洛林说:“是这样的,阁下,走失的是我的室友。”
“你们相处得好吗,麻烦你大半夜跑一趟?”
“我认为很融洽。她可能自认为自理能力欠佳,总是乱丢东西,给我添了点麻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给她洗袜子。”
“那你有点不正常。”方元帅点评道。
洛林:“嗯,是啊。爱情使人脑残——没错,我暗恋这个室友很多年。因为她是我的上司,我一直担心影响不好、担心违反纪律、担心被开除,总之,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敢开口。没想到居然是她先对我表白。”
“虽然那次险些死掉,但我很开心。我爱您,就好像盗墓贼在挖一个老坟,挖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回应,终于在坑底看见了美丽的白骨。”
“这个比喻烂透了。”
“是啊,下官语文不好。”
洛林的声音非常和缓,有些催眠。
“不过,当时,时局混乱。我知道她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不愿意谈恋爱,于是我主动提出分手。”
方彧:“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洛林严肃道,“我的目标不是轰轰烈烈爱一场,然后生死暌违或者一拍两散。我希望我们能有长久的、稳定的一段关系,至少以几十年计算吧。”
“她那时压力很大,我如果抓着她不放,非要和她恋爱,只会成为她的另一重压力源,这样迟早要完蛋。”
“所以我主动分手。我希望她想起我时,永远会感到轻松。”
“我此时已经清楚,她此后的生活,注定与轻松离得很远。而我也做好了觉悟,希望能与她共享这份沉重。”
“……”
“后来,又经历了很多事。我一度以为我要失恋了,不过幸好,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洛林语气一沉:“但是,没想到,下官又被那个人甩了!”
方彧连连附和:“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是啊,”洛林咬牙道,“下官有时候觉得,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感情骗子,早晨和我说要划清界限,下午就躲在办公室不回家,连个消息都不发。您说,这人是不是不讲基本的礼貌?”
方彧:“基本的礼貌,只讲给基本的路人。您并非您室友的路人,而是……”
“而是什么?”洛林追问。
“室友。”
洛林摊手,愤然道:“您看,她又跟我说一些模棱两可的情话,然后翻脸不认账——我怀疑我是她鱼塘里的鱼,她钓着我!”
方彧:“……”
洛林:“我现在不明白我的室友在想什么。她有什么顾虑,不愿和我结婚?”
方彧沉默,洛林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两人的瞳孔都已习惯了黑暗,能在夜色中看清彼此的每一缕头发。
“或许,她只是不喜欢把珍贵的东西和肮脏的政治混在一起。”
洛林轻声:“……珍贵的东西?”
方彧没有察觉洛林微妙的语气,自顾自说下去:
“……她已经是政治的一部分了。她的室友还不是。如果他们结婚,她的室友会变成她的一部分,进而也会变成政治的一部分。”
“这样想来,您与令室友的婚姻,是为了什么?爱情、到年龄了搭伙过日子,还是对廷巴克图□□计划的一部分?”
洛林:“我——”
“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在目前阶段,爱情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但我们也不得不考虑到以后,爱情这一不稳定因素有相当概率会消退。”
“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和一个拥有权力的人结婚是不明智的。权力异化人,改变我的大脑结构,让我生理性地变蠢,变刚愎,变成黎明塔的头号囚徒。”
“到时候,上校如果敢像今天一样忤逆我,我没准就把你丢到远星去挖矿。”
洛林一怔,喃喃:“……远星,挖矿?”
方彧看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睛,心痛片刻,收回前言:
“或者,不要那么远,去廷巴克图放羊。”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迟到的)元旦快乐
感谢小方庇护了我的智商,总算把可怕的理科课都考完了,来抽风更一点。感谢在2023-12-26 08:00:40~2024-01-03 08:5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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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番外·地下情人(2)
◎转正◎
洛林:“……”
方彧心怀鬼胎地别开眼。
突然, 她肩头一勒,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陷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洛林按着她的脊柱,用擒拿一只猫的手法, 低声:
“叫我去远星挖矿?去廷巴克图, 放羊?”
“唔, ”方彧说,“上校, 你……”
洛林拉着脸,将下巴搁到她肩头,冷声:“现在呢,还要不要我去廷巴克图放羊?”
方彧:“……”
她好像在拥抱火。
烈火在夜色中环绕她,包裹她,却小心翼翼地收敛火星,避免灼伤她。
她开始相信人类本就是激素的囚徒了。
“那……去奥托扛水泥?”
“又近了一点, ”洛林在她耳畔低声, 拾起她的右手, “请允许我再努力一下, 元帅阁下。”
他说着顺势低头。食指处传来模糊的触碰感。
她右手食指的触觉已不大灵敏,末梢神经受损的缘故,她反映了一会儿,才偏过头。
“现在呢,”洛林在吻她的指尖, 太轻柔, 几乎无法感受到, “再说说, 要把下官流放到哪里?”
“唔, 桑谷也有关押□□的地方,很多……”
洛林露出“回答正确”的笑容,追问:“很多,要把下官关到哪里?”
“……呃,情报局?”
“不对。哪里?”洛林又逼近一点。
“黎明塔地下的……审讯室?”
“还是不对。哪里?”
方彧无辜地咬住自己的头发:“上校再靠近……我就只好把您关进自己的身体里了。”
洛林微笑:“这可是您说的。”
方彧也笑了:“我……”
洛林:“嘘!爱我吗?”
“爱情这种东西本不精确,我个人对此并无深刻了解。现在又处在这种荷尔蒙的氛围下,一时激素泛滥,说出的话不负责……”
“阁下,”洛林柔声,“我不是联邦未来的命途、人类终极的命题,不需要永恒正确的答案。”
“我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正确,哪怕在未来可能会大错特错。”
“那,就此时此刻而言,我爱您。”
洛林:“爱到什么程度?”
“感觉一起去远星挖矿也会是一场愉快旅途的程度。”
“……很感动。”
“是啊,我也被自己感动了。没想到我这么会说情话……”
洛林失笑:“阁下一直是个很自信的人。”
“啊,你在讽刺我吗?”
“不,您的信心就是我的信心。”
“这样可不好。我们是独立的……”
“偶尔仰赖您一下而已,下官注意分寸,会小心避免被流放到远星挖矿的。”
“……”拥抱了许久,方彧忽然说:“你真的只要此时此刻的正确吗?”
“嗯。”洛林说,“阁下怎么说?”
方彧突然觉得洛林的声音很催眠:“我想,那不如干脆结婚好了……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没有人敢悖逆我,那至少让《婚姻法》制裁我。”
洛林的肩胛骨忽然绷紧:“!”
“怎么了?不愿意?”方彧道,“不愿意就算了。”
“不,不,阁下,”洛林说,“下官是想,民政局九点才开门。”
“……它又不会趁着夜色长腿,自己跑到远星去。”
“是啊,它对挖矿肯定没有兴趣。但您的激素上头也就这一时一阵,支撑不到明早九点。”
“……啊。”方彧点头说,“您很了解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洛林冷静地分析敌情,审慎道:“所以,下官必须格外努力,攻坚克难,打一场光荣的阻击战才行。”
方彧:“那,上校打算怎么打?”
“下官认为,敌人是新锐将领,尽管天赋卓然,但经验不足,略显青涩。”
“所以?”
“敌人的特长是闪避,我们无需正面对上其长板。要从基础的方面着手,将其击溃。”
“比如?”
“——首先,我们学习亲吻。”
翌日。
方彧打着哈欠踩点出现在办公室里,翻开文件。
“阁下昨天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帕蒂问。
方彧摇头叹息:“不好,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实在乱糟糟的……”
“对了,阿加齐,你知道联邦的结婚率和出生率现在分别是多少么?”
“不知道,”帕蒂问,“您怎么操心起人口问题来啦?联邦人口自然增长率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唉,我得问问谢相易去……我今早去了一趟民政局,发现结婚的窗口,一上午居然只挂了一个号,离婚的窗口,却已经排到下个月情人节了!真可怕啊。”
元帅摇头感慨道。
帕蒂随口说:“哦,我给谢阁下打个电话……”
等等。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一道闪电击中了。
“您去民政局,干什么?”
方彧叹息:“更可悲之处就在这里。结婚窗口唯一一个号,居然是我挂的。”
帕蒂:“……!!!”
“您,您……”帕蒂哑然,喉咙失声,半日说,“和谁?”
“和谁?阿加齐不是说,住人家的屋子,又把人家甩了,是非常不道德的举动吗?”
方彧蹲在椅子上,举起水杯,苦着脸说:
“我没有房子,离开他家就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好干脆和他结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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