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别人了。”


    雾星答得爽快。


    “这些都是曦国的皇族,国破之后,都要被清理干净的。那些兵杀人不眨眼,我们要是来得再晚些,这一个都剩不下来。”


    “还好意思说呢。”


    山月当即抢白他。


    “一个柔弱男子,能顶什么用啊。你就不知道把那些兵打跑,多留几个让尊上问话?”


    “你倒是说得轻巧。我有和人动手的能耐吗?”


    “还不是你修行不努力的缘故。”


    “你厉害,下回你来探路!”


    ……


    “吵死了。”


    一旁的女子揉揉太阳穴,不去理会他们叽叽喳喳,只冷眼瞧着山谷里的动静。


    凡人听不见他们在山头上吵闹,她却能将对方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那些昭国士兵,簇拥着中央一副车驾。


    车上坐的女人年已半百,华服威严,显然身份极高。


    她身旁围绕着不少美貌少年,皆如新柳一样柔嫩,个个纱衣单薄,巧笑盈盈,忙前忙后地温柔讨好。


    与不远处的巨大尸坑两相映衬,格外靡艳。


    只听有人上前请示:“亲王殿下,敢问这个小侍,要如何处置?”


    “什么小侍。仔细着些,人家可是曦国的皇子。”


    “是,属下失言。”


    话虽说得漂亮,却不见有谁的脸上露出半分恭敬神色。


    反倒是那些随侍的美少年中,有几人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老亲王坐直身子,先瞟一眼头顶上。


    “把这东西收起来。”


    她指的是上方遮阳的大伞。


    伞面描龙绣凤,极尽华丽。一打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帝王的华盖。


    打伞的人赔着笑:“殿下,不过一把伞罢了,如何就用不得。”


    “我说收起来。”


    老亲王斜他一眼,干咳两声。


    “陛下病重的节骨眼上,我看谁敢把尾巴翘上了天,让人抓着了错处。”


    侍人讷讷答应的当口,她才终于把目光移到那跪着的男子身上。


    男子已经跪了很久了。


    久到背脊都低下去,快要伏到尘土里。


    一身衣裳精工细绣,大约曾经是合身的,但如今已经宽大得过分,像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一般。


    他就那样面对着深坑,和其中可怖的、淌血的、死不瞑目的尸骸。


    他亲人的尸骸。


    “你杀了我吧。”他说。声音哑得不忍卒听。


    老亲王打量了他两眼。


    “当初,你们那个没用的老皇帝,把你送给我做偏房,妄想修成秦晋之好,替曦国换一条生路,实在可笑透顶。”


    “不过,你在我身边伺候的这些日子,没有过什么大错,我也不稀罕与男人为难。按理说,你只要开口求我,我本可以留你一命。只可惜……”


    “我没有求你。”


    男子头也没抬,声音轻轻的。


    一旁有看守的士兵,一脚踢在他肩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在顶嘴!”


    他一下摔进尘土里,身体都微微蜷缩起来。披散的墨发将脸遮住了大半,只是从发丝间隙里,能窥见脸色苍白。


    但他硬生生一声也没吭。


    那老亲王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顶撞,只自顾自,眯眼看了看西斜的太阳。


    “只可惜,如今陛下病重,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岔子。你一个敌国的皇子,我要是饶你不死,旁人难免要疑心,我是心慈手软呢,还是耽于美色?没的要坏了我的大事。”


    “你要怪,也只能怪你们的废物皇帝,做了亡国的奴婢。”


    “不过,看在你伺候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恩典。”


    她努努嘴。


    “是想求个痛快,还是留个全尸,你自个儿选吧。”


    山间的风掀起男子的衣角,不留情地往里灌。


    一直灌得他全身冰凉。


    哪怕片刻前还敢与执生杀大权者顶撞,显得很有几分胆色,他终究还是一个男人,且很年轻。


    他朝士兵腰间的刀看一眼,再看一眼,还是没有自己咬牙撞上去的勇气。


    随侍在老亲王身边的侍人,体贴地替她拢了拢外衣。


    “殿下何必与他费这些闲工夫呢?天色晚了,山里风大,小心让凉风扑了热身子。要是再迟些下山,只怕路都不好走了。”


    老亲王终于耗尽了耐心。


    她点一点头,靠回美少年们白皙的胸膛上,一旁立刻有人机灵,指挥着起驾。


    而另一边的士兵们,无须指令,也自然明白该怎么办了。


    “请吧,小皇子。”


    她们踢踢那跪在地上的男子,笑得揶揄。


    “瞧这小脸,要不是人多不方便,还真想……罢了,您呐就利索地去吧,也别耽误姐几个下山回营。下辈子投胎,眼睛擦亮点儿。”


    说着就去强拉他。


    他哪里挣扎得过,一下就被扔进堆尸的深坑,摔在累累的死尸上。


    他身下的那具尸体,也不知生前是什么人,如何金尊玉贵,总之如今的模样是很不好看了。颈上一刀砍得过深,脖子只连着一层皮晃荡,双眼暴突,面目扭曲,写满了临死前的恐惧与不甘。


    他跌下去,本能地用手一撑,立刻就沾了满手的血。


    再低头一看,忍不住骤然惊叫出声。


    那几个兵在上面笑他。


    “这会儿知道怕了?还以为骨头多硬呢。你仔细瞧瞧,底下的是你娘还是你爹啊?”


    他脸上沾满血污,双眼闭得紧紧的,全身拼了命地发抖,却硬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来。


    一锹土,泼在他的脸上。


    他立时就被呛着了,咳得撕心裂肺,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半身的血,半身的土,乍一看和周遭的尸体也没有什么两样。


    的确很快也就一样了。


    “这真是曦国皇室仅存的血脉吗?”


    山头上,静观多时的女子终于开口,话里话外隐约带着嫌弃。


    雾星认真地点点头。


    “没错,其余的都在坑里了。”


    “……”


    女子闭了闭眼,仿佛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从山岗上一跃而下。


    巨大的罡风,顷刻间席卷了整个山谷。


    吹得树摇叶落,溪水倒流,还没来得及走远的车驾与随从尽皆倒地。


    一时间哭喊声、叫嚷声,乱成一片。


    那几名片刻前还耀武扬威的士兵,此刻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口中只一通乱喊。


    “妖怪!闹妖怪了!”


    “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报应别冲着我们来呀。”


    然而下一刻,喊声便戛然而止。


    她们的脖颈齐齐断开,伤口光滑得,就像工匠精雕的艺术品。直到头颅都滚落在地,腔子里的血才像回过神来一样,冲天而起。


    “吵死了。”


    女子后退一步,事不关己,将那一道利剑模样的金光拢回袖中。


    一旁山月兴致勃勃地凑上来。


    “尊上,那群昭国人太狠毒了,剩下的也都杀完吗?”


    “不用,本座没兴趣替凡人主持公道。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女子说着,冷漠地扫一眼那尸坑。


    经过她掀起的这一阵狂风,里面算是彻底不能看了。泥土砂砾,落叶枯枝,与死尸和鲜血混在一处,满眼狼藉。


    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小心翼翼,无助地四处摸索着。


    沾了尘土的手指还白得像玉。


    好像很可怜。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纵身过去,轻巧一提他的衣领,就将他拎上了平地。


    “啊……”


    这人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受了惊。


    片刻后,却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吗?多谢。”


    “本座还没有这样的闲工夫。”女子淡淡一挑眉,“我留你一命,是有话问你。你……”


    然而话到一半,却止住了。


    她皱眉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衣袖已经被对方攀住了。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一片衣料,好像什么救命稻草。


    他指尖的尘土,和人类身上的温度,都在挑战她的神经。


    山月都忍不住脸色大变。


    “不许放肆!”


    她额角青筋猛跳,一句“找死”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原来他看不见。


    应当是方才被活埋时,让土迷了眼,这会儿他仍旧双目紧闭,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单纯因为难受,眼角沁着几滴泪水。掺在睫毛里,一颤一颤的。


    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显得有那么些……


    “尊上,让我来问话吧。”雾星自告奋勇。


    她抬了抬眉,把自己的衣袖从那人手中抽出来。


    “罢了,带回去再问吧。山里狼多,这种柔柔弱弱的凡人,别再给吓死了。”


    “……”


    两个属下对视一眼,默默压下意外神色,转而开始下一轮争论。


    “你背他。”


    “我的原身才多大,你怎么好意思的?”


    “难道我背合适?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大防?”


    正争得热闹,却见他们的尊上一把抱起那个凡人,冲天而起。


    巨大的金色羽翼,遮天蔽日。


    在夕阳的辉映下,流光溢彩,漂亮得令整个山谷的众生折服。


    那些尚未逃远的昭国人,恍惚间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妖物,还是他们杀伐太过,惹来了神明降下果报。一时间,仓皇跪倒膜拜者,不知多少。


    只有她怀里的人看不见。


    他察觉到她不喜欢旁人触碰,哪怕悬在高空,心里怕得厉害,手也只懂事地缩在胸前,不敢去拉她的衣裳。


    那副样子,看起来是有些乖。


    拥有羽翼的女子,低头看了看越来越小的尸坑,忽然问:“喂,要是本座一把火将你的家人烧了,你有没有意见?”


    他一怔,摇摇头。


    隔着眼帘,他感受到一阵模糊光亮。也分不清是火光,还是她羽翼折射出的金芒。


    “谢谢你,尊……尊上。”


    他轻轻将脸埋下去。


    有温热的泪水,落在她颈间。


    她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转瞬却笑得张扬且戏谑。


    “小东西倒是挺乖的。不过,知道我是谁吗,就敢学他们喊我?”


    “记住了,本座是迦楼罗王,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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