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看在你伺候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恩典。”


    她记得,白日里在埋尸的深坑旁边,那昭国的老亲王,仿佛是这么说的?


    她回头看看楚岚。


    少年人紧抿着唇,一双眼睛里蒙着水汽,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光是提起那段经历,就已经足够屈辱,但却执意要和她争个明白。


    真是倔得厉害。


    她想说,你那当亡国皇帝的娘,不是都把你送给人家做偏房了吗,还有什么可掰扯的?


    看了看他那副神情,又咽了回去。


    “本座有没有冤枉你,很重要吗?”她问。


    “嗯。”


    “怎么,你心里倾慕本座,怕本座误会你?”


    “不是,我没有……”


    眼看对面张口结舌,脸上绯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要是当真懂得讨好本座,也算你识时务,能屈能伸。有多少人曾经跪在本座面前,苦苦求我饶他们一条性命。为了保命么,不丢人。”


    “但要是为了你们凡间男子所谓的清白啊贞洁,本座劝你,趁早把这套收起来。这种东西,半点不值钱。”


    “不是的。”


    “什么?”


    “我既不是为了讨尊上的欢心,也并非拘泥于礼教。”


    楚岚不闪不避地迎着她视线,目光清澈如水。


    “只是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我虽然被母皇送往敌国,但那亲王有登极之心,她忌讳我身份,有意冷待我,我日常所做的,不过是端茶送水、针线功夫,与王府中寻常下人无异。我没有伺候过她。”


    “尊上若要杀我,随时可以。但若是误会我,我便要解释明白。人活一世,不能由着别人乱说的。”


    他眨眨眼,声音低下去些,但仍执拗。


    “即使是尊上,也不行。”


    “……”


    迦楼罗第一次觉得,凡人这种东西,真是让人头疼得紧。


    她沉默片刻,拂袖转身。


    “话真多,知道了。”


    “尊上你去哪儿?”


    “去你管不着的地方。”


    她哧地一笑。


    “本座劝你是别留我。要不然,改天我心情好了到处去说,你曾深夜敲开我房门,与我同室而居共度一夜,这可不算是乱说。你再与本座胡搅蛮缠的争一大堆,可没有用了。”


    ……


    曦京的秋夜,是有些凉。


    白日里街上有车马行人,尚不觉得,到了夜间万籁俱寂,就能听见风里裹挟着隐约的哭声。


    哭的是他们在乱世里死去的亲人。


    幽幽咽咽,远近不知几家。


    迦楼罗王坐在客栈的屋顶上,眯了眯眼,耳畔扑簌簌几声,一个少女凭空出现在她身边。


    “闲事管完了?”她问。


    “嗯,这客栈的老爷爷,果然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让昭国的兵扣下了。那些兵油子坏得很,抓了好几十个人呢,计划着将人扣一夜,待明日家人急坏了,好索要赎金。”


    山月将头一昂,神气活现。


    “我把她们都杀了,将那老爷爷一路送回来,其余的人也都回家了。他们都对我千恩万谢,叫我小英雌呢。”


    “你倒有能耐。”


    “嘻嘻,要不是怕被认出来是妖怪,我还能再快点儿。”


    她说着,手往身后一掏,讨好地凑近前来。


    “尊上您看,我带了什么?”


    是两坛酒。


    对她这个曾经在天界尝遍珍馐的人来说,凡酒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囫囵灌下喉中,稍解烦闷罢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没有打烊的铺子,好与不好,也只能将就着了。”


    山月撕开坛口递给她,由嬉笑转为正色。


    “其实,救下那些凡人后,我和雾星一起,趁着夜色去将皇宫的废墟仔仔细细找过一遍了。”


    梵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动。


    “有踪迹吗?”


    少女摇摇头。


    “没有,半点也没有。我们俩虽然道行不深,灵气总是识得的,但我们在那里留心搜寻了许久,确是全无宝物的气息。”


    “后来我们不死心,又回到那座山谷里,将他们皇室的葬身之地也排摸了一番,同样一无所获。看来,是没有在国破时,被谁带在身上。”


    “……”


    “要不然,明日再仔细审审那小皇子?”


    梵音合了合眼,掩去眸中疲惫,轻轻摇头。


    “不用了。”


    “怎么说?”


    “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知道流光菩提在哪里。”


    “尊上,您这样信他?”


    她望着远天边的半轮残月,脸被兜帽遮去大半。


    “他一个男子,即便从前如何金贵,如今也是国破家亡,自顾不暇。就算他有意守住自家祖传的宝物,不愿拱手让与他人,至少也得先保住命再说。”


    “你没瞧见吗,白日里本座发怒,几乎杀了他,他也没有吐出半个字。命都没了,还要宝贝做什么?”


    她回想了一下那人在她面前,眼神清亮,话音从容的样子。


    “那小东西挺聪明的,不是他。”


    山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和她并肩坐着饮酒。


    半晌,才又轻声道:“您说,传言会不会有误?”


    “什么?”


    “就是说,那流光菩提,有没有可能并不在曦国。人间战乱多年,流言纷杂,万一错了消息,也是有的。”


    “不可能。”


    梵音不假思索。


    “难道……”


    “给本座消息的那个人,但凡开口,便不会有假。”


    山月扭头望着她,眼睛在黑夜里,折射出微弱的亮光。


    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属下能好奇吗?”


    迦楼罗王的眼神空茫了一瞬。


    那个人……


    要怎么说呢?


    她仰头倒了倒酒坛,才发现已经喝空了,只能放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简短道:“是个仇人。”


    “仇人?!”


    “本座与他,曾经非常亲近,可是后来,在本座与天界那群假仁假义的神明撕破脸时,他也没站在本座这一边。这些年来,听说他一直想见我,几番托人带话,我都没理睬过。”


    她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


    “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又那么有愧于我。他能送来讨好我的消息,必然是真的。”


    山月迷迷糊糊的,歪头看看她。


    “尊上,您的仇人可真多。”


    “你说什么?”


    “啊,不对,应该说,与您有爱恨纠葛的人可真多。先是那位初岚仙君,如今又多出一个不知道是谁。”


    少女咧嘴笑着,来靠她的肩。


    “我们家尊上,就是招人爱慕。”


    “……”


    梵音满脸发黑,不留情地将她一推。


    “不能喝就别喝,酒量比狗还差。”


    “我没醉!”


    “给本座起开。”


    她径自起身,拣脚下无人的街巷,将空酒坛摔碎。


    “你自己发酒疯吧,本座走了。”


    “尊上您回房睡呀?给我留个门嘛。”


    “房间不是让给那个事多的凡人了吗,睡什么睡。本座去寻清静地方打坐。”


    她走出两步,回头着重强调。


    “你,也不许去敲门,自己在外面醒酒。”


    “啊?……”


    迦楼罗不再去理那神志不清,哼哼唧唧的小丫头,脚下如风,一直走到僻静处,才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眸中神色分外复杂。


    她说得不明不白,山月猜得更荒腔走板。


    其实当年令她失望记恨,如今又锲而不舍地给她送消息的那个人,她曾经一度叫他……


    爹爹。


    ……


    次日,楚岚醒来时,只见阳光明亮。


    “坏了。”他惊坐起,低声道。


    他原本没有打算睡的。


    强占了别人的房间,如何好意思。


    尽管那迦楼罗王性情乖张,脾气既差,又爱戏弄人,但他看得出来,对方对他其实颇为照拂,他也不是没心没肺,坦然受之的人。


    他只打算在床头倚靠一会儿,万一对方回来,他还是要起身相让的。


    没想到,连日来被那些昭国士兵驱赶着,连打带骂,又担惊受怕,一旦松下弦来,就睡得很沉。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大亮了。


    当真十分失礼。


    他连忙起身,简单整理了衣衫头发,就要往外去。不料没走几步,视线却被窗边的一件东西吸引了。


    竟然是一只小小的鸟。


    圆鼓鼓,胖墩墩的,翅膀和尾巴上倒还有些深色羽毛,但要从正面瞧过去,便真是雪白的一只团子,好像糯米汤圆。


    此刻它正站在窗台上,眯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楚岚瞧着它身上绒羽蓬松,实在可爱,忍不住极轻地伸出手去。


    谁料指尖还没挨到它,它忽然睁眼,扑腾着翅膀,大声斥责起来。


    “愚蠢凡人,竟然敢偷摸本少爷!岂有此理!”


    楚岚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


    小鸟腾身落地,变成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颈上还围着厚厚的白毛领子。


    “对不起,雾星公子,我不知道您是鸟仙……”


    “嘁,什么鸟仙,你这凡人说话还怪动听的。”对面皱皱鼻子,“我是北长尾山雀。”


    “幸会,幸会。”


    “哼,昨晚出了那么多任务,累死人了,谁知道房间还被你占了,只能在窗台上将就呗。”


    他抖着衣服,不顾楚岚越来越红的脸,抱怨了一串。


    忽然停下来,酸溜溜地将对面打量一眼,像是有些不甘心,又按捺不住。


    “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钓到尊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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