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传说中仙人所居,随着云在四海飘荡的大船,其中有无数黄金美玉、倾城佳人,是世间凡人遥不可及的梦。


    听闻百年间,有幸追上过它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回来。


    这样的故事,楚岚也听过。


    但是,与他眼前的景象,却十分不同。


    难怪人说,世间传说总是以讹传讹,离事情原本的模样,往往差之万里。


    在他看来,蜃楼真的是一座楼。


    一座建造在船上,足足高达七层的楼。每一层都开阔得,仿佛半个城池那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


    里面灯火通明,无昼无夜,每一刻都拥挤且嘈杂。


    来来往往,高声谈笑的全都是……


    妖魔。


    “害怕吗?”


    梵音走在他身前,略略侧转头,低声问他。


    恰逢一个女人挤过他身边,他瞥了一眼对方头上那对粗壮的,长着红色鳞甲的巨角,默默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不怕。”


    “小东西,胆子还挺大的。”


    梵音低笑了一声。


    “跟紧些。本座身上的气,能掩盖你凡人的味道。要不然,被他们察觉捉去了,本座可不会救你。”


    他却只弯了弯眉眼。好像对她的后半句警告,早已经自说自话地不再当真。


    四周热闹非凡。


    这里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赌坊,生意兴隆,掷骰子的、推牌九的、打马吊的,呼呼喝喝,一片乌烟瘴气。


    妖魔们离开了人间,不必再委屈自己,扮出个凡人的模样,一个个都畅快地露出了原貌。有的睁着铜铃大的眼睛,有的顶着一人高的犄角。


    他瞧见一个懒洋洋看人打牌的老翁,面貌殊无异样,然而一张嘴,舌头又细又长,足足弹出二尺,向手边的盘子里一粘,就卷起一样东西,美滋滋送进口中。


    那情景,简直就像人嗑瓜子一样。


    他没忍住,留心多看了一眼,只见那盘中密密麻麻,全是各色昆虫。


    见他瞧,老翁一转眼珠子,忽地整个人变成木头色,与一旁的桌椅别无二致。


    楚岚不由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盯着人看可没礼貌。”


    梵音轻笑一声,淡淡将他挡在身后。


    “变色龙妖而已。”


    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再东张西望,规矩地跟着她走。


    只是走出一阵,终究忍不住问:“尊上,我们来这里真的不要紧吗?”


    “怎么,本座来不得?”


    “可是,你不是妖。”


    虽然梵音曾经冷笑着吓唬他说,她是妖,妖是会吃人的。世人也往往将她当做大妖传说。


    但他从没信过。


    他心里知道,迦楼罗王是活了几千年的神明。


    一个神明,混入这样妖气横生的地方,真的无妨吗?


    身前的人脚步微顿了顿。


    她没有回头,但他就是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落了下去,背影无端地透出几分落寞。


    “没关系。”她道,“反正本座如今,也快和妖物没什么两样了。”


    楚岚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半天,才小声道:“你别这样说自己。”


    梵音转回身来。


    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漫不经心的。


    “感觉怎么样?”


    “尊上问的是什么?”


    “蜃楼里妖气太浊,你不是烧还没退尽吗,应该死不了吧?”


    楚岚的睫毛动了动,小心地觑她一眼,抿了抿嘴角。


    “尊上想关心人时,总这样吗?”


    “闭嘴。”


    “放心,我没事了。”


    “本座也没想知道。”


    他看看这人绷得紧紧的侧脸,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很自觉地转了话头。


    “我们如今进来了,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


    “谁?”


    梵音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郑重神色,碧色的眸子深处,有精光亮起。


    “这座蜃楼的主人。”


    她话音刚落,耳边忽然刮过一道细风。


    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嚷起来。


    “蜃楼的主人!有人要见蜃楼的主人!”


    一瞬间,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


    四周热闹玩牌的妖魔,纷纷停下了手,立起身来,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议论声嗡嗡一片,不绝于耳。


    而楚岚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竟然是一只鼠妖。


    模样仿佛十来岁的少女,身形娇小,眼睛圆溜溜的如黑豆一般,顶着一个又尖又翘的鼻子。头顶一对灰褐色的,毛茸茸的大耳朵,十分醒目。


    她用细长的尾巴,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刚巧与他面对面碰个正着。


    她咧嘴一笑,态度倒还颇为热情。


    “想见蜃楼主人,有讲规矩的办法,和不讲规矩的办法。敢问这位漂亮公子,你们是选哪一种?”


    楚岚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能扭头向梵音投去求救的目光。


    梵音倒是很镇定的。


    “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阁下可否稍作解释?”


    “好说,好说。”


    鼠妖将身子一扭,改为正视他们。


    她身上披挂的,竟满满都是金钱,胸前更捧着硕大一个元宝,在灯下金灿灿地晃人眼。


    “蜃楼共有七层,分为贪欲天、嫉妒天、怠惰天、饱食天、酒色天、杀生天,楼主就在最高一层的极乐天。想要见到她老人家,要不然依着规矩,一层层地走上去,要不然……”


    她眨眨眼。


    “假如能凭本事打上去,也是没人拦你的。”


    “花样真多。”梵音忍不住低声道。


    对面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你们选哪一种?”


    按照楚岚对她的了解,这位迦楼罗王神通广大,而又最不耐烦。便是这里所有的妖魔加起来,大约也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她轻松地笑了笑,抱着双臂。


    “既是到了别人的地界上,自然是守规矩来得好些。我选第一种。”


    “尊上?”他小声道。


    梵音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


    “不是打不过。只是本座一出手,必然隐瞒不了身份。我们要见的那位正主……”


    她挑了挑眉。


    “本座姑且留她两分面子。”


    而那鼠妖全然没有留心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抱着怀中的金元宝,笑得开怀。


    “好,好,客人痛快!在下不才,正是这第一层贪欲天的管事人。此地讲究一个愿赌服输,你们若是能赢,自然能顺顺利利地前往下一层,说话算数,绝不阻拦。”


    她一抬手,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二位,请吧。”


    邻近的桌子上,有人默默起身,挪出一个空座。形形色色的妖魔分列两边,空出一条小道,仿佛欢迎。


    一道道好奇看戏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楚岚轻声问。


    “赌。”


    “赌?”


    “这里的每一层楼,对应的是世间一种恶习。所谓贪欲天,即是对财富的渴望。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赌来钱更快,更让人沉迷的呢?所以这一整层楼,目之所及,都是赌桌。”


    身边的人神色很平静。


    “本座选了按他们的规矩来。也就是说,要赌赢所有人,就能离开这里。”


    “所有人?”


    楚岚忍不住浅浅吸了一口凉气,环视了一眼周围望不到边际的人群。


    “这……能行吗?”


    “不试怎么知道。”


    梵音很轻松地抛下一句,径自坐到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还有闲心,向周遭打量她的人微微点头致意。


    那副模样,就好像胸有成竹一般。


    在赌桌后面的,是个妖娆男子,乍一看以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下身却是几条蛇尾,上面满布着花纹,鳞片泛着冰冷的光。


    他用一条尾巴尖,点了点站在梵音身后的楚岚。


    “这位小公子是……?”


    “我的人。”


    “不上桌赌吗?”


    “男儿家,碰这些做什么。”她将手臂支在赌桌边缘,“反正他算是我的添头。无论输赢,他与我一起就是了。”


    那蛇妖碰了一鼻子灰,不乐意地撇撇嘴。


    “谁敢看轻男子,小爷我在这里当庄家,也当了两百年呢。好吧好吧,真是可惜了,这样皮娇肉嫩的小公子,要是赌输了,别忘了抵给我,一定很好吃。”


    他看了看楚岚微微发白的脸色,笑得几条尾巴一起乱颤,将桌上的东西往梵音面前一推。


    “好了,不说笑了,客人请吧。”


    赌具很简单。


    不过两个小盅,几枚骰子,玩的是比大小。


    原来这妖魔汇聚的海市蜃楼,也并没有比凡人更新奇的花样。


    随着铜铃叮当一响,桌边顿时沸反盈天。


    妖魔们面红耳赤,鼓掌跺脚,与人间的赌徒别无二致。胜者则欢呼雀跃,输者则仰天哀呼,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无论赢来多少钱,都会立刻分文不剩,重新投回桌子上去。


    甚至,不只是钱。


    楚岚亲眼见到,有一只刺猬精,输得浑身精光,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了,满心不甘撒泼打滚。


    闹得周围的人一阵埋怨。


    “哎哎,瞧着点儿!刺都扎着人了。”


    “不如去酒色天打一阵子工,攒些银钱,回头再来一雪前耻。”


    她翻身从地上起来,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我还有别的可赌!”


    说着,手向心口作爪状,猛一运气,有一枚朱红色物件,如弹丸般大,发着幽幽的光,落到赌桌上,与那些金银赌资混到一处。


    旁人便倒吸一阵凉气,啧啧有声。


    “连内丹都祭出来了,当真舍得。”


    “万一下一把就翻盘了呢?好志气,要的就是这等魄力!”


    那坐庄的蛇妖用尾巴拨拉一下,挑挑眉。


    “也行,修为不高,不算珍品,但也还够你再赌十局。”


    看得楚岚心中极是称奇,又忐忑。


    但很快,他便没有闲心看旁人的奇闻了。因为他发现——


    梵音其实根本不会赌。


    别看她坐在桌前,姿态慵懒,仿佛胜券在握,其实面前的金叶子正在飞快地少下去。


    这妖魔的赌局,一轮玩得比一轮大。


    很快,她跟前的桌上就捉襟见肘了。


    那蛇妖轻轻一拨,又划走十来枚金叶子,看看仅剩的几张,又看看她。


    “这位客人,你快要输了。”


    “这不是还没有吗。”


    “我可是好心。你要是再输一局,就要在这蜃楼里当牛做马,永远走不出去了。”


    他抬眼,向桌边赌得如痴如狂的妖魔们努了努嘴。


    “你看他们,许多人从两百多年前,这蜃楼建成的那一天,就在这里赌。财宝、修为、男人、儿女,什么都能当筹码。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道:“我瞧你好相貌,又有气度,才肯多嘴一句。我可真真是为了你好。”


    “如此,多谢了。”


    梵音扬了扬唇角。


    “可是你们这蜃楼的主人,我是一定要见的。既然实力不如人,打不上去,那就只有按规矩来。愿赌服输,你不必担心我。”


    蛇妖摇着头,想来是感叹,又遇到了一个赌红了眼不听劝的。


    于是照旧,在众人的一声声“大”或“小”中,摇起骰子。


    骰子清脆的声响中,楚岚却忽然轻轻拉了拉梵音的衣袖。


    “怎么了?”


    “尊上,他在出千。”


    他身世坎坷,自幼在皇宫的永巷中长大。


    那里多的是没读过什么书,又被繁重的差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下等宫人。于他们而言,少有的几件乐趣之一,就是赌钱。


    各人都穷,赌也赌不了许多,但赌桌上的人,总是格外慷慨一些。


    也是正因如此,童年的楚岚时常不顾爹爹反对,悄悄混迹于其中,替他们端茶送水,或是望风,以防被管事姑姑们发现了。


    宫人们见他伶俐,有时赢了钱,便随手赏他几文。


    这对于身份尴尬,无处当差的他,便是难得的进账。积少成多,也够托出宫办事的宫女,换几块布头、一盒饴糖,哄爹爹开心。


    这就是他从前的生存之道。


    围观得久了,有些出千使诈的小把戏,就能被他瞧出来。


    眼前这蛇妖,虽说嘴上好像在劝,但恐怕他这些年来的任务,便是靠着出千的法子,留下一个又一个来到这里的妖魔,使他们输尽了身上的一切,不惜举债也要继续赌,永远离不开这座蜃楼。


    梵音不能受他的骗。


    然而,还不待梵音回头,那蛇妖的耳朵却灵,冲他妩媚一笑。


    “这位小公子,话很多啊。”


    说着,手底下像是一个出错,有骰子骨碌碌地,从盅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楚岚面前。


    一旁有妖魔不满:“怎么回事?姑奶奶正等着开呢,又要重来。本来该我赢的,这下怎么算?”


    “抱歉抱歉,各位担待。”


    他笑着向各方致意,琥珀色的眸子里,瞳孔眯成一线,望向楚岚。


    “不好意思,小公子,劳驾帮我捡一捡。”


    楚岚依言,伸手去拾那骰子。


    然而在即将碰到的那一瞬间,指尖忽然向回缩了缩。


    那骰子,竟然是骨头做的。


    白骨森森,几处偶有些泛黄,被雕得边角圆滑,各面上从一到六,挖出数目不同的小洞。骰子中央嵌了枚红玛瑙珠子,随着摇动叮铃作响,不论从哪一面瞧,都能从镂空处映出点数来,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只是难免令人心下生寒。


    那蛇妖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嫣然一笑。


    “这都是过去不识眼色,误闯进蜃楼里来的凡人,也没有什么用处。皮肉被大家分吃了后,也就剩下一副骨头,雕成骰子当个玩意儿。”


    “凡人不是写诗吗,‘玲珑骰子安红豆’,指的大约也就是这个了。怎么样,好不好看?”


    楚岚一下缩回手,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对面目中精光,直盯着他。


    “怎么了,小公子?咱们做妖怪的,莫非还怕死人骨头不成?”


    无论输了多少,都不慌不忙的迦楼罗王,目光终于微微动了。


    却拦不住一旁有妖魔,已经凑近上来,细嗅楚岚身上的气息。有几个的獠牙,都快要贴到他的脸上。


    忽然有一个喊起来。


    “是凡人!他是个蒙混进来的凡人!”


    四周顿时炸起锅来。


    “多少年了,终于又来一个,老娘都快忘记凡人是什么滋味了。”


    “瞧瞧这小模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香。”


    一片垂涎声中,梵音霍然起身。


    她一把抓住楚岚的手,将他扯到身后,眸中金光涌动。


    那蛇妖看了看她的模样,施施然敲了敲身旁的小铜铃。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不论怎么说,既是这位客人带来的,便是有主的,我们总不好动别人的禁脔。”


    “不如我出一个法子吧。客人你的银钱,眼看就要输光了。看在凡人难得,大家许久没尝过鲜的份上,你拿他下注,我许你再赌五十局。”


    “若是赢了,不论赢得多少,你尽数拿走。若是输了,把他留下就行。”


    他将蛇尾一挺,倾身过来,笑望着梵音。


    “要我说,这买卖挺划算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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