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湖, 是教那天子睡觉都得提防着睁只眼睛的庞然大物,也是那不胜恼人、到处滋生?的野草,京畿重地也能扎下根来, 长成个铺天盖地。


    又是一年春, 惊蛰过后,江湖买卖交易的“吞象会”又开。长城叠峦处, 山林野客、江湖浪人如蚁聚。


    此时日落西沉、金乌欲坠, 日光洒在砖缝草隙间。刀客坐在古烽火台上, 持着刀石细细砥刃,在她脚下,数以百计的江湖人汇聚于此, 奇器、异宝、老仙草胡乱堆叠。


    “弑鲸者有无?”


    有人高声问了一句,疑心的海匪便拿着长矛蹑步贴身上去, 混乱与绷紧充斥在这方天地的每个角落。不过若仅是如此,却还不配称一句“吞象”。


    宝刀砥毕, 利光灼人。刀客收刀入鞘, 跳下烽火台,站在人群当中。长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暗流汹涌其?中,她驻足聆听,洞悉每一缕躁动的风。


    顺着风尾浪尖,刀客穿过人群,在一位江湖人面前?站定。


    夕阳照眼, 那江湖人逆光而坐, 不知真假的面容模糊不清。他的面前?别无他物, 只摆着一只水晶盏,溢彩晶莹, 映日流光,盏内酒液摇荡。


    “盏中何酒?”刀客笑问。


    那江湖人不忙着应答,而是看向刀客的刀。


    “刀者三年不入江湖,刀未老矣?”


    刀客笑了起来,她的气息依旧锐利,宝刀也利光依旧。她拍了拍刀柄,那刀也在鞘中铮鸣一声。


    “不如一试。”


    “善!”那江湖人抚掌,从怀中取出一条宝坠,似天月银光莹莹,内里隐有星河斗转。


    他将宝坠抛在水晶盏中,日光打在宝坠中央,五色华光潋滟,从宝坠中散落出来,透过晶莹的杯壁,投射出一片山岳的光影。


    是相思坠!


    昔年楚王逢神女?,两人共会巫山。楚王为神女?营造宫宇,集山河异宝于其?中。后来神女?随云而去,留下神仙秘术,楚王郁郁而终,宫宇陷落,唯留此物可入楚宫。


    平生?不吝刀尖血,争胜人间是江湖。一时,无数江湖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这颗宝坠上。


    那江湖人环顾一周,端起水晶盏,施施然出声,“我?这酒,叫做平生?一快,欲邀刀者同赏,饮否?”


    刀客接过水晶盏,轻轻晃了晃,宝坠与水晶壁相撞,发出叮铃清越声。那片山岳的倒影也在水晶壁上缓缓流转,山岳起伏,波涛蜿蜒。


    宝坠易手,气氛愈发紧绷,兵器出鞘声及人群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暗中更有短弩上弦。


    异宝、探秘、争斗,一个江湖人的一生?!这酒果真是平生?一快!


    刀客大笑,她抽出照夜刀,飞身横扫,踩在一道刺来的剑尖上,将剑身压的低伏下去,扭身躲过一道飞箭,抬手挽出刀花,舞出了个水泼不进?、箭如雨落。


    妖刀灼目,其?势凶狂。刀客劈刀前?掠,刀光如线,触之倒伏。等她收刀站定的时候,百十来人的围堵被生?生?撕出了条口子来,余者皆畏惧不敢前?。而水晶盏中,滴酒未撒。


    一番动作,刀客出了一身薄汗,她挑出那枚宝坠,饮尽杯中酒,更觉畅快酣然。


    “刀者从未远江湖矣!”那江湖人大笑,向她一拱手,道是:“一月后,往去处相见?”,而后从人群中遁去。刀客亦拱手相应,飞身离开?。


    江湖一夜秋水多,这天下风云又起。


    *


    刀客归家?的时候,天色已然暗透。庭院里的宝灯挂了起来,明光流转。宝灯上,彩络、琉璃珠串成些“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诗联,是魏观亲自选定的花样,廊下玉树、兰草郁郁葱葱。


    窗子半开?着,刀客透过窗看向屋内,魏观靠在软塌上,一手撑着头,昏昏欲睡,面前?摊着一沓邸报折子,手指间亦有批红未干的朱砂痕迹。


    “夜风凉,怎么在这里睡着”,刀客从外面和上窗子,快步走进?屋内,带着一张吟吟笑脸,走到魏观身边。


    魏观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抬手牵住刀客,讨饶似的晃了晃。他仿佛刚刚从哪场筵会回来,两颊微有些醺红,动作也显得慢慢悠悠、黏黏乎乎的。


    宝灯彩光融融,映在他的面容上,如玉生?光。他的神情不似旧日,眉目舒展开?来,恰似那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形容。


    “爱娇哦……想我?想的不肯睡么?”


    刀客嘻嘻笑着,将那些折子都推到一边,三下两下蹬掉皮靴,钻到魏观怀里,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作闹似的亲他额头鼻尖,显而易见?的乐在其?中。


    “那我?哄你?睡好?不好??”


    魏观轻轻应了一声,微热


    依譁


    的面颊与她贴在一处,细软的发丝拂过刀客颈间,带起一片细密的痒意,直到心尖尖上。


    *


    月上西楼,莲花漏上积了浅浅一泓水。明月映照在窗纱上,帐内一片胧胧。


    刀客披衣起身,轻轻钻出纱帐。她回身望向魏观,见?他神情安和,睡梦仍酣,方才松了口气,提着酒壶坐在庭院当中的大树下。


    大树枝繁叶茂,枝叶伸出这四方庭院,探向遥远的天边。坐在树冠上,能望过高高的城墙,望见?一条条长亭古道,通往山河大疆,通往更辽远江湖。


    在一代代的故事里,刀客、浪人们永不停息、匆匆向前?。他们的生?命是那奔流澎湃的大江,是天际的流云,是穿过四万万山河的长风。


    那他们爱侣呢……?


    *


    “来仪。”


    刀客听到声响,将手里的酒壶轻轻放到一旁。她佯作寻常的回头看向魏观,见?他披着中衣,静静站在槛干处,像一枝悄无声息时开?放的花。


    “怎么醒了?”,她轻声相问。


    “你?有心事。”魏观却问刀客,语气笃定。


    刀客抱膝坐在大树下,并不说话,只伸手要他来牵。夜风里,她的长发披散下来,被吹拂的飘飘荡荡。


    “让我?猜猜。”魏观走过去,坐在刀客一旁,“你?要走了?要去哪里?”


    “阿观如何知晓?”刀客轻声问他,离别二字,却仍不知如何开?口。


    “我?听得刀鸣”,魏观拿过刀客的酒壶,也饮了一口。


    听到这样一个回答,纵使刀客心中郁郁,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是楚王宫,有人拿着相思坠来寻我?,我?欲一探究竟。”


    “我?与你?同去”,魏观决断的很是干脆。


    “阿观,你?能轻易离京么?”刀客抬眼看他,纵使她不算明白朝局,却也知没有哪一朝、哪一位大人是天天在朝外东奔西跑的。


    魏观笑了笑,很是风轻云淡,“来仪,我?这次便不回来了。”


    刀客顿住动作,猛抬眼看向魏观,“阿观!我?……很快就会回来!阿观等我?好?不好??”


    魏观神色不变,又问她,“然后呢?你?要多久回来,又在什么时候离开??就像那些候鸟,一半归南,一半属北么?可我?一日也不想与你?分离。”


    刀客嗫喏不言。


    如此也便够了……魏观反倒轻轻笑了起来,“遇见?我?之前?,你?便是个刀客,打我?遇见?你?的第一眼,也知你?是个刀客。是我?一日也离不得你?,便该有个取舍。”


    “阿观……你?舍得么?”刀客想到他批折子时指尖留下的薄红,想到自己偶尔兴起,躺在金銮殿的横梁上,见?他神情睥睨的站在玉阶之上、帝王身边,声名地位不逊于自己在江湖半分。她不由心中压抑,又酸又涨。


    “我?这人向来吝啬,确实舍不得”,魏观又轻轻笑了一下,“只是你?若觉得,我?只有你?将自己全?舍了才能活,未免看轻我?了。”


    他看向刀客,在这样的深夜里,她的腰间依旧挂着刀。三年时日,千余日夜,此刀从未离身。


    魏观抚了抚刀客的头发,轻轻笑着:“我?喜欢一只飞鸟,她是最自由、最热烈的生?命,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被她吸引。瞧着她无拘无束,飞向高空,便觉得世?间枷锁也不该关住我?。


    我?如何舍得将她关在金丝笼里,以爱的名义。那时候,她的羽翼还?会如从前?绚烂么?她还?会是从前?那只飞鸟么?”


    他从前?听人讲,漠北雪山有养鹰者,从峭壁鹰巢中抱鹰回来,将幼鹰养大,教它们捕猎扑食,日夜相伴。然而三年一过,无论再亲密,再不舍,都要放鹰归林,否则那鹰便不再是鹰,或者反为仇雠、两败俱伤。


    他实在舍不得将她放走,便只好?同她一起了。刀客的根在江湖上,而他的根在刀客身上,只要同她一处,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我?见?他们,也望你?如山岳……”刀客却不能释怀。说千道万,他都是两人之间的退让者,又一次的退让。


    “我?在哪里,又不能做山岳呢?”


    魏观轻轻笑了起来,笑中亦有自傲。他扯下腰间的金鱼袋,抬手高高抛在树枝上。动作间,颈间露出那颗炫目闪耀的红宝石,如他一般灿烂。


    “刀者,你?是那人中翘楚,我?又怎敢逊色?”


    刀客扑到他怀抱里,汹涌的情绪将她淹没,打湿了她的眼睫。这世?上有多少爱侣分道扬镳,也有多少人打着爱的名义要人削肉磨骨。却有人肯纵容她所有的不安定,甚至发自内心的夸耀她。


    他从来都是两人之间,更勇敢、更慷慨的那个。


    她何其?有幸。


    魏观亲了亲她的发顶,像哄小孩一样的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摇晃。“我?也想见?一见?更浩瀚的天地,你?讲过的长风和雪原。瞧一瞧,你?的江湖。”


    何其?有幸,有一方天地养出了这般明耀的姑娘。


    我?愿她永远是这样的姑娘……


    后记·照夜白


    余幼年居于海, 见仙人踏月而来,行于海上。仙人行处,众鸟不?惊, 鱼群踊跃, 光珠凝而不?散,似是莲形, 或言西方佛国之人步步生莲, 大类如此?耶?


    及长, 使酒好剑,结友于豪侠,适言年少?事, 友闻之大笑,曰:“非仙也?, 乃江湖刀者。”


    吾大惊,问刀者何人。友言:“江湖行刀者众, 而独以此?呼之者, 照夜白?也?。”


    刀者少?成名,平生无一败, 江湖以为异,谓之妖刀,言其?刃饮血故也。而其人也,貌殊昳丽,性?悖于流俗, 好风月, 亦好搅风弄雨, 世非之誉之者俱多。然刀者弗睬之,愈狂。


    后江湖有盛事, 刀者不?至,众相问,道久不?见矣,皆大惊,遽问刀者之何也?。叹世无刀者,多寂寞矣。余虽在朝,亦如此?,乃多方寻访。有言其?身涉是非,避死也?。又有人言,其?声名至,归山林也?。更?有一老叟,道阻吾,言:“昆仑有仙山,逐风雪而入洞天也?。”


    刀者之何欤?时人论不?休,酒肆说书者由此?倍之矣。后二十年,余旅宿他乡,其?夜风雪大,却闻村鼓社戏。灯火大张,唱刀者初见其?侣,人间一惊鸿也?。台下?有童子抚掌,曰:“吾欲为也?”。余及所行之人皆莞尔,道:“小子有志,何不?欲也?。”


    嗟乎!世不?逾矩者多,刀者独于世,纵其?瞬也?,亦如慧星之凌空。而其?余者,人生一世,又几人知焉……


    吾为何者?


    补录:八十载后,余行昆仑,又见刀者及其?侣,形貌与旧年无异。余叹哉:“君今成老神仙矣”,刀者大笑,对曰:“吾旧年非焉?”


    第一章


    胜境关的大道两边, 有两只石狮子,各朝两面,各迎东西风。往黔州去的, 上面长着青苔, 水汽赶着万八千里,扑面而来。而往西边去的, 光洁如新, 泛着白玉光。


    沿着这石狮子向南走, 便能走?到晴方城。


    晴方城是一座小城,不过十街八巷,环山环水, 树密林高。站在那城头上眺望,大山拔地?成天阻, 江河纵横如星罗,巨木森森, 山谷深幽若陷。方志上说这里多瘴气, 淫祀盛,妖物猖, 不可行。


    他们中原人不爱往此来,也不知这小城唤晴方,只称什么绥南。千百年来,日月轮转,这里只有马帮矮马叮叮当当, 沿着那狭长的山路, 往来如线。


    也因此?, 那些不得淫祀的规矩管不到这里。晴方城里,家家供着神龛, 信菩萨的,信山妖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神灵精怪共会一处,从未如此?热闹,也从未如此?平等。


    *


    晴方城外有雪山,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在小城里蜿蜒而过。晏停云从四方街买了朱砂、香烛,沿着石渠小溪,向小城深处、家中去。


    晴方城的花木生?的旺,长着青苔的石渠旁堆满了花,烂漫的长到巷子两边的白墙上,明媚的煞人眼。在空灵透亮的净蓝天空下?,生?长出一种中原大地?无有的浪漫与稚趣。


    这里的猫儿狗儿,也比旁处的大胆,贪这日光好,一个个儿从人家里出来,懒洋洋的趴在木门、青石小路旁。


    晏停云绕过这一道儿上东倒西歪的猫狗,拐过几条扭七扭八的街巷。这里的街巷半点不肯方正,他?住的巷子尾,更是前门一甩身,从巷子里藏起来,只露一角角。


    正是四月时节,黄色的木香花大片大片的开满白色的院墙,一枝上能开七、八、十来朵。一团团一簇簇,不知是何时长起来的,也不需浇什么水。窄窄的一道木门,便隐在了一墙花里,不留心便瞧不见。


    晏停云拨开两缕垂下?来的花枝,从袖间掏出一串铜钥匙,正要?打?开门,却有一阵喘意急急涌上来,钥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他?急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抬起头环顾,果然一只胖橘猫踩着花枝,从墙沿上神气的踱步过来,稳当当的坐在他?头顶,嘴里还叼着一块肉,和他?今早晾在房梁下?的仿佛。


    晴方城里好晴光,日头照在猫咪上,晒出一种特有的气味,臭臭香香,形容不清,却好闻的很。金色的光影中,猫咪耳朵上的两簇毛蓬松放光,教?人想起太阳底下?的蒲公英。


    晏停云止住喘意,侧身退后一步,等着猫咪吃完肉干,给它让出回?家的通道。他?认得这只猫咪,是东家阿婆养的,常来他?这里偷肉吃,也算老相?识了,半点不怕人。


    “晏先?生?,晏先?生?!”


    是东家阿婆的声音,晏停云听到呼喊,回?头望去,“小咪在这里,阿婆来抱它吧。”


    阿婆五六十岁,人却精神。推门走?过来,提着只竹篮子,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还掺杂着乡音,教?人听不太懂,却很是亲近。


    “哪个要?找小咪,是阿婆早上采了菌子,正想给你送过去,不值什么钱,就?是吃个新鲜。”


    阿婆很喜欢这娃仔,他?是去岁搬来的,眉眼长得清峻,往那儿一站,长身玉立,很像样子。


    当然,阿婆是形容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的,却见了就?想塞给他?一片腌肉、一把青菜。更何况,他?为人也好,正教?着西街的小娃子们识字,小娃子们都夸他?好耐心呢。


    晏停云连连摆手,阿婆却笑,不过是几颗菌子,他?便这般窘迫,娃子们讲什么君子端方如玉,许是就?这样哩。


    “教?娃子们认字你都不肯收钱,小咪吃了你多少肉干,还和阿婆客气什么。”


    阿婆将竹篮子塞到晏停云怀里,抄起地?上的猫,同他?告别,“晏先?生?,咱们这儿日光好,多出来坐坐喽”。


    晏停云应了,阿婆却依旧放心不下?。这娃仔哪里都好,就?是总扎在他?那院子里,一天也不出来,一扎能扎上好几天。


    可家里也就?他?一个,也不见他?多养些草木、猫狗,孤零零的,可怜见啊。快活些才能去病气哩。


    *


    晏停云进了门,走?过一方影壁。庭院静无声响,只有溪水淙淙,流过幽绿的花木,投影照水。


    庭院不大不小,四五间屋子。院子里几从花木,一处石桌石椅,都是旧主人留下?来的。


    他?将竹篮子放在廊下?,走?向疏光处的小佛堂,石子小径上杂草蔓长,露水沾衣欲湿。


    小佛堂窗格细密,窗纱也不太透光,厚重的木门打?开,光影乍透进来,浮光明灭,照在神龛上,神像晦暗不明。


    那是一尊菩萨抱镜。那菩萨趺坐在云团上,彩漆斑驳,碎痕密布,不甚出奇。面目虽也是长眉细目,却不知如何雕就?的,不显慈悲,反多妖异。


    而她怀中铜镜,却似是新磨,锈绿不生?,镜中时如水面似的,有光影凫游。映着供台上一枝白玉莲花,花瓣细长,片片雕就?,含苞紧闭,盈润透光。


    供台里香火昼夜不息,烟雾如同层层云霭,被吞吐进白玉莲花中,一片渺渺。此?时香烛未灭,黄纸半燃,反书符文朱砂写就?,色泽猩红似血,“为飨为食”几字狰狞蜷曲。


    唐时多志怪,传闻亦有令妖者,有书《广闻略记》曾载:“有妖师负怨望,取骨为器,以身为飨,献于妖母。得妖如子,驱之乱国。帝斩妖脉,逐妖鬼于华夏之外,而后神怪不生?,唯王者不去处异也。”


    得妖如子?真耶,非耶?


    今人已久不闻妖鬼事?,纵得妖师之器,又?如何知真假呢?


    晏停云注视着那莲花台,莲花台依旧吞云吐雾,沉寂无声。


    他?从袖中伸出手来,抚上那莲花台。手腕上紧缠着的布缕落下?,伤口挣裂开,濡湿暗红的血流到他?掌心,被摩挲到莲花台上,染上一片血红。


    晏停云面上全无痛意,他?定定瞧着莲花台。白玉莲台模糊照出他?沉沉面色,双眼如同无波古井,幽深沉寂。


    滋啦滋啦,血落在莲花台上,冒起一连串的小气泡,而后沁入花台。莲花花尖处晕开了一点红,又?逐渐向根茎处蔓延。


    这样一瞧,莲花台确有两分生?机了……


    *


    今夜的月亮,比往日更亮,亮的有些刺目,连那月宫中的重峦叠嶂,也比往日更清晰。


    夜深人静时,犬吠声无。月华乍泄,万道金丝,洒向万万里河山,鸟兽伏拜,草木浸月。


    莲花台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泛起盈盈微光,忽有金丝从天幕而来,自铜镜上划过。镜面水珠迸溅、天星乱坠,闪过一串银色的光,亮的惊人,光又?连珠串似的落在莲花台上。


    神龛之前,莲花台上忽生?了袅袅雾气,在半空中聚拢、凝实,化作人形。


    莲台自生?,她缓缓落下?,也如那菩萨跌坐着。黑雾缭绕在她周身,如同长绸,流水似的,顺着她曼妙起伏的曲线,垂到脚尖之下?。


    她与那铜镜相?对而坐,铜镜并不照人,依旧如水面光珠坠落。而她自知貌美,拿着把小梳子,翘着盈盈一截皓腕,一下?下?梳着乌发,如墨如云。


    “祖婆,您说男人更愿意为女人死,还是为血脉死?”


    她将梳子掷到一边,趴在铜镜前自言自语,声音清脆娇甜,谈及生?与死的时候,如山林野兽,有一种近乎于天真的残忍。


    铜镜不答,昏黄的镜面中,仅有雾气浮游。少女却兀自笑了起来,她指尖点在莲花台上,沾取了一抹血色。


    如此?,她仿佛满意似的笑了一声,在自己眼角轻轻一抹。而后手指搭在唇上,舌尖轻吮,将残血吞了下?去。


    清辉万里,月照河山,百二?十年帝流浆,为妖补命。她推窗向外望去,众妖拜月,天星如链,遥相?指引。她不由探身过去,似要?抬手抚星,黑雾在她身后翻滚涌动。


    夜风吹衣,长廊中传来几声低咳,有脚步声跌跌撞撞,愈来愈近。


    她被惊动,倏然转过头来,双瞳碧色,让人想起那明亮澄澈的绿宝石,青鳞上折射光彩的竹叶蛇、江河高山上森森密林,无尽妖异与美丽。


    “啪”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她又?化作一阵烟,钻入莲台之中。


    第二章


    天地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行走在狭长、空荡的?长廊里?, 如同行?走在凝稠、黏滞的?水中。他?想要挣脱,却无从用力。躯壳里,灵魂尖叫嘶喊, 他?向四周胡乱挥手, 却什么也打不?破。


    晏停云奔跑在长廊里?,他?的?脚步很重, 跌跌撞撞的?扑到小佛堂前。撞开门, 跌在神龛之下。


    小佛堂里?依旧空空荡荡, 只有帘幕随风而动。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冷冰冰的?打在佛像上,那长眉细目, 比白日里更不近人情。目所及处,全无一点生?息, 静得像一座鬼窟。


    夜极静,又极嘈杂。他又听到锲钉子声、填土声, 指甲划在石壁上的?声音。人言切切, 从四面八方?扎向他?,扎的?他头疼欲裂、鲜血淋漓。


    晏停云剧烈喘息着, 跌坐在神龛前。长廊外,露水深重,他?的?足袜被打湿。入夜之后,青石地板冻人刺骨,他?却恍然无觉, 入了魇一般, 无意识的?扣挠着石板缝, 面色惨白如纸。


    在他?身后,神像依旧高?高?俯视, 无喜无怒。


    晏停云陷在魇中,他?的?手指扣挠破了,指甲迸裂,却仍不?停歇。青石板上划出细小的?白痕,又被血染红,血腥气?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哗啦”,莲台里?的?那只妖被引诱,如拨开湖水似的?,拨开铜黄的?镜面,晕开重重粼光闪烁的?涟漪,袅袅探身,如雾如烟。


    妖盘身在莲台上,仿佛观望。而后雾气?潮水似的?涌出,贴着梁柱而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俯看下来,虚凝人形,贴在晏停云脸侧,细细的?端详着他?。


    一个疯子。


    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她?唤出来的?么?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和别的?疯子比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


    她?贴伏在晏停云身后,幢幢黑影与他?轮廓重合,甚至半钻进他?的?身体,贪婪的?窥伺着他?的?魂灵、血肉。


    妖行?雾生?,四周似有茫茫。可晏停云依旧什么也没察觉,依旧颓唐委地,一动也不?动。


    窗外树叶哗啦响动,妖嗤嗤轻笑?,大摇大摆的?在半空中逡巡一圈。而后一甩身,钻入莲台。铜镜上,重重鬼面一闪而过,莲台上突兀亮起萤火似的?光。


    光,在晏停云身后悄悄亮起,照在人身上,分明?并无温度,这寂寂空室,却不?再如冰窟一般。


    影子斜投膝前,晏停云从魇中惊醒,一时心跳如鼓。他?回头望去,僵硬的?如同一个刚刚化冻的?人。


    莲台上,萤光如豆,仅似莲花生?芯。是?那样微弱,那样小,仿佛一吹即灭。晏停云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点点萤光从莲台中飘出,飘飘悠悠化作光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河,仿佛月华流波似的?,慷慨的?向他?流淌而来。


    晏停云如在梦中,如见神邸,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萤光落在他?掌心,缠绕向他?的?手臂,微带凉意,像是?最上好?的?丝绸,可触的?月光。


    他?虚拢住掌心,想要握住这团光。萤光却从他?掌心一溜烟的?滑过,没入他?的?身体。一刹那,光华大盛,他?身上的?痛意全被驱散,伤口收敛愈合。


    然而,萤光一触即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小佛堂内重归了一室寂寂,只有星星点点残香的?火光,明?明?灭灭。


    *


    大朴树下,三五个小童坐在石凳上念书。


    “志怪应逢天宿雨……”一个小童捧着书摇头晃脑,读到这里?,很满意的?一拍手,“不?错不?错,雨气?氤氲,是?志怪的?出场,不?过这诗要写什么?”


    “矮冬瓜,你?又念错了。你?瞧清楚点,书上写的?是?‘天雨粟’。和‘马生?角’都是?形容这世间无有的?事。”


    “无趣无趣,咱们再念下一句诗。”小童略有心虚,悄悄看了眼先生?,见他?不?知在想什么,没留心这边动静,忙将书往下翻了一页。


    “晏先生?!晏先生?!”又一个小童从石凳上跳下来,跑到晏停云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袖。正是?东家阿婆的?小孙子,一贯同他?更熟悉些,“您多保重身体啊!”


    小童小大人般皱着眉头,很是?担心这位先生?。这段时间,晏先生?脸白的?像鬼,身子瘦的?像纸,风大点都怕把他?吹跑了。


    可他?的?眼睛却愈发乌黑,整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在里?面。


    小童见过这样的?人。晴方?城里?是?有蛊婆的?……那些寡居的?女人,住在最偏僻的?角落,不?与人往来,也不?与人言,她?们一生?都与蛊相伴,把虫子当孩子,精气?血都喂给它?们,活着却像死了。


    晏停云收回看向衣袖处的?目光,向那小童低声道谢。在重重的?衣袖之下,在他?手腕上,那光团裹缠着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轻轻缠绕在上面,宛如一个依恋的?孩子。


    在那日之后很久,在他?等熬的?几乎要发疯时,这光终于重新出现了。慢慢的?,它?长大,长大到可以离开莲台,长大到熟悉他?的?气?息,像个小尾巴似的?缠在他?身上,甚至能将情绪隐隐传递给他?。


    但是?……无人瞧得见它?,哪怕他?特意将光团露给他?们。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大梦,是?他?终于在长久的?、深水似的?寂寞里?发了疯,患上了的?癔症。


    晏停云勉强讲了两首诗,便将几个小童送回了家,迫不?及待的?又往那小佛堂去。


    小佛堂早就不?再是?那空荡荡的?模样了,他?添了一张茶台,几个陶壶,甚至还买了各色香炉,一盆小花,成了这宅院里?,最有生?机的?一处地方?。


    晏停云静静望着那神像,并不?说话?。


    这世上当真有神佛么?又如何要来渡他??


    他?嗤笑?一声,却在神龛之前跪下去,比那些愚夫更虔诚,高?举着血肉模糊的?手腕,供奉上足够将整个莲台染红的?血,全然不?顾自己愈发衰败的?身体。


    小小光团落在他?掌心,他?虚拢起手指,小心捧起,在那光团尾部轻轻一抹,勾起一缕黑纱似的?雾。


    晏停云轻轻笑?了起来。


    他?知晓,世间有诡谲,人一旦踏入其中,便如坠深渊,不?知要坠陷何处。


    但是?,他?一个人太久了……在这小院子里?,日升月落都是?他?一个人,在日复一日中腐朽。哪怕有一日死在这院子的?哪个角落,都无人知晓。或许只会有人在茶余饭后,问上一句:


    “住在巷角的?先生?出远门了么?哪一日离开的??”


    *


    晴方?城下起了雨。


    晏停云跪坐在神龛一侧,手里?捧着一只滚烫的?陶泥茶壶。庭院中雾霭氤氲,远处长街上,少见雨的?小孩子们,高?兴的?出来踩水,满长街都是?大笑?打闹的?声音。


    不?知何时,小孩子们的?嬉笑?声渐渐远去了。四周起了重重白雾,一片茫茫,如在虚空。


    “咚咚咚”,他?心底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晏停云若有所感,急切的?望向莲台。


    那白玉莲台旋飞着,已有半丈大,重重细长的?花瓣开放,莲台中央,一团光明?明?灭灭,舒张、拉扯,而后影影绰绰成个人身来。


    那人影趺坐在白玉莲台上,眉目微垂着,看不?分明?。她?的?肌肤如神山上终年不?化的?雪,是?世间无有的?美丽。光笼罩在她?周身,像身披胧胧月光。


    她?并无片缕遮身,仅有乌发垂坠,流淌过起伏的?山峦。晏停云垂下眼去,又很快惊醒过来,匆匆脱下外袍,披在少女身上。


    “人,你?想要求什么?”


    妖却不?在乎这些,不?在乎赤身裸体,也不?在乎为她?披衣的?人。


    她?抬起脸,面庞露了出来。十三四岁的?模样,盈盈一张芙蓉面,长眉斜飞入绿鬓,眼尾如妆颜色娇,妖气?横生?,媚色初成,生?得一张明?目张胆、名副其实的?妖相。


    而她?的?瞳孔碧色深浓,小佛堂里?点的?长烛明?辉,照在她?瞳孔上,色彩熠熠,如宝石一般。她?的?面容在光影中,有一种奇异的?昳丽感。雨幕下,昏暗的?小佛堂一下就亮了起来


    妖跪坐在高?悬的?莲台之上,俯视着晏停云,神情也如那高?高?的?神像一般,不?近人情,有一种神灵特有的?傲慢。


    但是?她?到底是?个初生?的?小妖怪,那丝佯装的?神性,就像一张不?服帖的?面具,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野性与灵动从面具下钻出来,露出生?动、鲜活的?色彩。


    偏偏她?又觉得自己藏的?很像样子,神情里?更有一点眉飞色舞、一股子得意,张牙舞爪、妖性十足。


    晏停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只妖啊……他?应当提防。只是?听她?这样问,他?反而怕这个小妖怪一不?留神就会钻到山林里?去,消失无踪。


    “容我想一想。”晏停云垂下眼,解开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血又渗了出来,血腥气?逃不?过妖的?嗅觉。


    妖对血的?渴望与生?俱来,她?受不?住诱惑,舔了舔牙,那副故作的?神灵态,一下子消失。从她?眉眼间露出一种生?蛮、残忍来。


    晏停云笑?了笑?,拿出一只早就备好?的?白瓷小碗,割破手腕,将血滴在里?面,递给小妖。


    小妖并不?接过,偏偏头,瞧着晏停云,目光中满是?警惕,如同初初离开山林一只小兽。


    如果她?还是?一团光,恐怕就缠上来了……


    晏停云垂下眼,却不?敢惊动她?,只端持着白瓷小盏,静静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小妖才低下头,她?伸出细细的?舌尖,将小碗舔干净。她?又不?满足似的?,轻轻咬住他?的?手腕。


    妖的?牙要比人的?更尖锐,与林中掠食的?兽类仿佛。她?小小的?尖牙抵在手腕上,作势要咬,又不?知为何,并未咬下去,而是?轻轻舔舐起来。


    舌尖舔过那些狰狞、斑驳的?伤口,划过他?的?手心、指缝,吮过细薄的?皮肤,勾连起一片细密的?痒意,伤口麻麻涨涨,疼痛感逐渐远去。


    晏停云匆匆将手抽回来,带着两分审视的?望向少女。


    小妖却全然不?怕,她?不?满的?望向人,微偏着头,挑衅似的?呲了呲牙,那双碧色的?瞳孔有光华流转,色彩绚烂的?几乎能教人陷下去。


    毒蛇、蜘蛛、蝙蝠,它?们狩猎、食血,将利齿刺入猎物身体时,便会分泌一种毒液,麻痹猎物,让它?们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


    晏停云又笑?了起来。


    真是?个小妖怪啊……


    第三章


    饮饱了血, 妖神情多了两分餍足,看起来驯顺了一些。她舔了舔唇,樱桃似的红唇上, 添了一层水润润的光, 碧色的双瞳却仍有警惕闪动。


    “我困了”,她像是烦了, 打了个哈欠。做了个困倦的样子, 仰身躺在莲台上, 披在身上的袍子散开来,被她压的皱巴巴的,上面一片雪白。


    晏停云不敢看, 避开头去,又?轻声劝道:“去榻上睡吧。在东厢。”


    妖一下子坐起来, 眼睛滴溜溜的转,打起了鬼主意。


    “我腿还没长好。”她拉长音说?话, 带着两分颐指气使, 又?像个爱娇的顽童,两手撑在身后, 仰身坐在莲台上,腿晃来晃去,闲不住,瞧不出没长好。


    晏停云并不恼,反倒笑了起来。这个小姑娘生得?殊丽, 不作弄人时, 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像, 高高在上的神灵,玉骨沁冰, 金漆眉眼,旖旎的不真切,也?不亲近。


    他瞧着,便怕是一场好梦未醒,也?怕她不知什么时候,便雾似的离开……而他一个人,又?似一潭久冻的死水般活着。


    晏停云垂着眼,走上前重又?拢好她的衣衫,偏着头,轻轻将?她抱起。她身量小小,轻的像一只猫儿,身体也?软。抱在怀里,心里无限爱怜,生怕力气大一点,都会?伤到?她。


    妖坐在他的臂弯间,手攀着晏停云的颈,很是乖顺靠在那里。只是在男人瞧不见的地方,她的眼却冷,指尖闲闲抚过男人颈侧的青筋。


    “你做什么?”男人问她。


    他的手臂依旧很稳,仿佛穿了件高颈冬衫,那想起来软玉似的纤指,都落在了厚布上,可他的背脊却悄悄绷紧了。


    “你们人真脆弱。”她的指尖依旧抵在那青筋上,轻轻刺下去,掐出一道月牙儿似的痕迹,“我咬下去,你就?死了。”


    妖深深嗅了一口?。男人身上的伤口?反复撕裂不愈,周身血腥气若有?若无,泛着蛊人的甜香,她腹里又?生起一种近乎于烧灼的饥饿,催着她将?他拆骨剥肉,吞吃下去。


    可是,她好像又?不仅仅想要将?他撕扯坏、吞下去……妖的手指由掐变抚,顺着晏停云颈上的青筋,一路追索往下,拨翘起他颈间一点衣襟。


    “那你便试一试”,晏停云反倒又?轻轻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对?自身的满不在乎,还是孙大圣翻不出如来佛掌心的气定神闲,抑或是二者兼有?。


    “我暂时还舍不得?。”妖吃吃笑了起来,将?他搂的更紧,脸颊贴在他颈上,“何况,你生养我出来的,对?不对??”


    晏停云身子僵了僵。


    生养……怀中?这小妖确实是他的血养出来的,这么讲不算错。可她语调虽像个慕濡的孩童,却又?藏着几分古怪。且她十三四模样,又?生而有?知,虽带稚气,他却不能如待孩童。


    他没有?接话,沉默的抱着她走到?东厢那里。回?环往复的廊庑几间屋子,打眼瞧过去,有?的堆了小木马,有?的挂着珠子帘缦,甚至还有?一间地上堆了几叠软垫子,像是养兽的。


    妖轻轻笑了起来,在男人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瞧瞧,预备的多齐全,心思多细,她都忍不住冲口?唤一句妈姆了。唐人传奇里,说?百来年前那个痴国?师“得?妖如子”,便当?真有?人信了么?


    晏停云不明其意,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面上不显,耳朵尖却有?些发烫。他抱着小姑娘要走近那挂着珠帘的屋子,就?在他住得?那间不远。


    妖从他的怀抱里跳下来,稳稳当?当?的立在地上,寻着味儿,赤着脚走进晏停云那间,指着里面那雪洞似的屋子、破床薄裘,回?过头来看向晏停云。


    “我要这间,你自己再寻一间睡去。”


    这到?底,也?是半个男人的屋子……晏停云垂眼立在那里,不答应,却只无声的拒绝她,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和个面团似的。


    “不行么?”妖仰头看向他,晃了晃他的袖子,眼睛里满是期待,忽闪忽闪的,像是有?星光落在里面,好看的很。


    他的脾气、不肯,一下子不知就?化哪儿去了。晏停云不敢看她,垂眼默许了,转身要另寻间屋子。


    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小姑娘已进了屋子,推开了花草纹的窗棂,笑??的向他挥手,很有?些志得?意满、恶劣顽童的模样。


    晏停云知道被她耍了一通,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遥点了点她,却看她笑容娇妍的比那春光还明媚。


    他便也?笑了起来,好似一潭死水里,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久违的响起“叮咚”一声的回?音,而后青苔蔓长,万物生发……


    或许这廊庑修的太短,他便是脚步再慢,倒着走,身影也?很快消失。妖“啪”的合上窗,嗤嗤笑起来。


    能以怨望养出只妖的,能是只面团么?怎么这就?成了个呆子……不过,怪惹人怜的。


    *


    妖坐在晏停云的桌子上,扭着腰翻他书架上的东西,赤着足,翘着脚,脚腕上带着一串小铃铛,晃来晃去的时候,便有?叮铃铃的声音。


    书房的窗子半开着,日光透进来,照在她雪一样的肌肤上,渡上一层暖黄的光晕,她小小的脚趾,像是沙滩上的珠贝,泛着细碎金光。


    晏停云不敢看,避开眼,拿着她的足袜走过去,“穿上吧”。


    “为什么?”小妖嘻嘻笑着,将?雪白的两只脚伸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妈姆,你们人怕凉,怕脚弄脏,但?我又?不会?,为什么要穿?”


    晏停云因她这胡乱称呼,气的抿了抿唇,却又?压根计较不起来。他想要教训她两句,觉得?到?底自己是长辈,至少该教她些行走人世道理,一时又?觉得?这天底下的规矩她都不必学。


    他舍不得?收束她的妖性……更何况,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她肌肤白的刺目,不肯轻让与日光。


    妖也?不知是未察觉,还是不愿理会?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像一个得?胜者似的,扭过身去,趴在他的书案上翻起了东西。


    过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晏停云沉默的有?些可怜,她又?扭了回?来,上下打量他,试探的将?脚踢到?他面前,“诶,要是非让我穿,就?你给?我穿。”


    小妖可能不知道,她的语气里透着不自知的娇憨与信任。晏停云轻轻笑了一下,屈膝蹲下来,为小妖套上足袜,却又?生怕碰到?她的肌肤。小心的,比那最端方的君子还克制。


    他的指甲反复崩裂过,现在还长得?参差不齐。妖居高临下的望过去,也?能顺着他袍袖的空隙,望见他缠在手腕的布条上,渗着深浅的红痕。


    妖将?他的手抓起来,翻来覆去的瞧看。


    在那审视的、漫不经心的目光里,晏停云感到?难堪。他将?手收回?来,垂下衣袖,指尖藏在宽大的袍袖里。


    妖由他抽回?手,仰脸看向晏停云。他身子很单薄,已至弱不禁风。唇色更是苍白,不带血气,像一只烛烛火将?要燃尽,蜡泪滴下,一片斑驳。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拒绝过,她每日间、一次次对?他的血液,作闹似的索求……


    “人,你可别死的太早了……”她蹙了蹙眉,伸出手,抚了抚男人的面颊,神情仿佛带着两分怅然?,还有?一些晏停云看不懂的情绪。


    晏停云依旧松了口?气,轻轻笑了笑,应下了。在日复一日的气笑不得?、无可奈何间,他已经很久没犯疯病了,自觉形势大好。


    至于她话中?玄机,他无意探究。至少此刻,她依旧在他面前巧笑嫣然?。他只想将?这种时日,留得?更久一点,更长一点。


    他想,他或许像每一个一手将?幼小的女儿养大的父亲。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他又?开口?。


    极南本就?是诡谲之地,这些时日,他也?多方探问。咒术、行妖,都由名姓为始,定了名字,从此无论她走到?哪里,便像有?一根线,遥遥的牵着她,他都能寻到?她。


    “我要叫什么名字?”妖仰着脸瞧他,在她平日的巧智、警惕中?,露出不知人世深浅、天真烂漫的内里。


    “灼灼。”他因有?私心,心头有?愧,几乎不敢看她。可一刹那间,不知为何,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


    晏停云轻咳着,垂下眼去,寻了一张纸,在她旁边写字。两人离得?很近,她身上旖旎的香气那样明显,甚至时不时会?有?调皮的发丝拂到?他身上。


    “卓卓”,他笔一转,却是写下了另外两个字。“这里有?很多藏民,有?许多这样的名字”


    妖也?不知是懂也?不懂,还是生来洞察人心。她轻轻嗤笑一声,捂着肚子笑倒在他堆叠了许多书与文的长桌上,将?那张纸扔到?地上。


    “你当?真是这么想?”


    晏停云并不说?话。


    妖又?笑了一声,抬脚踢在晏停云腿上,“挺好,那就?一直这么想。”


    她挑着眼瞧他,神情似嗔似怒,可那神情仅一瞬间,又?全然?成了个任性的孩童似的嗤笑,只让他疑是自己多心。


    晏停云看到?身上微褶起来的衣衫,垂眼不语。


    第四章


    晴方城的?夜总是很冷, 这一年岁更是反常的多雨。


    夜半时分,晏停云昏昏沉沉中,又听?到锲钉子声。


    “铛、铛、铛……”他被封在狭窄的?石匣间, 空气越来越稀薄, 指甲扣在石壁上,全都迸裂开?, 石壁却纹丝不动。他逐渐喘不过气来, 喉咙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眼前白光照目、五色光转,照得他?双眼刺痛,却?什么也看不清。


    噼里啪啦, 石匣又被拖行到了哪里,“砰”的?一下扔在深坑中。五脏六腑立时剧痛, 仿佛一下子全都碎了。他?的?耳边有嘶嘶喳喳的声音,魑魅魍魉从虚空中涌出来, 尖笑着窥伺一旁, 如?同吃腐肉的?恶狗,只待扑咬上前。


    血液从他?口?鼻流出, 猩甜欲呕,他?仿佛化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碎肉。


    他?好恨啊!他?就要死了……


    人有父母,他?没?有。人都有根,他?也没?有。稚龄入宫,死死生生, 给满宫的?主子、奴才?当狗、当贱东西, 终于当上人了。可他?便?要死了!就这么死了!


    他?好恨啊!


    他?恨的?咬牙切齿, 几欲吞天。他?的?周身?生起恨火,幽绿火焰冲天而起, 魑魅魍魉尖叫着退却?,生着鬼面的?神佛在虚空里显身?。


    黑雾漫卷、汹涌,晏停云忽有所感,匍匐下拜,如?同幼年时被打了几十板子,一身?血、狗一样?的?从刑凳上滚在主子脚下,只为求条生路,只差舔靴侍奉。


    而后?。绒绒的?光亮了起来,他?看到了妖。她立在那里,并不肯走近,只定定的?看着他?神色不明。然而倒悬乱转的?天地?倏一下便?安稳下来,他?终于从那些逼人欲死的?呕感与剧痛中解脱出来。


    他?知道,她想要杀了他?。有些生命生来属于高山和深林,属于未知的?怪诞与残忍,不容束缚与羁绊。孩童断乳,她也终将离别。


    只是……他?要的?不长,也不多……


    晏停云仰面倒下去,摔向不知何处的?虚空……


    *


    “嘎吱”,妖推开?窗,立在窗前凝视晏停云。


    他?蜷在榻上,满身?虚汗,病骨伶仃,面色苍白紧蹙着眉,神情很不安定。


    丝丝缕缕的?怨从他?身?上滋长出来,又将他?缠绕成一个厚厚的?茧,紧缚在里面,几乎堵住他?的?口?鼻,让他?只能艰难喘息。四周魑魅魍魉窥伺垂涎,跃跃欲试。


    妖勾了勾指尖,一缕怨缠到她的?指上,“啪”的?亮起一个火花,燎出一片血痕。她不理?会,将那怨细细碾开?,剥露出藏在其中的?记忆。


    她看到了晏停云。


    他?被推搡着封进黢黑的?石棺,指尖在棺壁上抓的?血肉模糊,面上泛起青来,几乎死去。而后?地?动山摇,几个穿着短打的?人尖嚷着“妖封开?了!快祭妖!”,连滚带爬的?将他?推进白骨层叠的?深坑。


    “砰”的?一声,石棺落地?,血从石缝里渗了出来,渗入白骨莲花中……


    妖将那猩苦的?怨吞入腹里,舔了舔指尖,满意的?喟叹一声。饱食的?快活让她近乎犬牙呲出,在她身?后?,黑雾抻长如?人形,大笑着身?尾乱摆。


    她还不满足,推开?门,走进屋子,立在晏停云榻前,俯身?嗅着他?身?上的?怨。她的?脚步声很轻,像一阵风,夹杂着门外冷雨。


    缠裹在晏停云身?上的?怨又被她勾动,拉扯中,他?肩上的?命灯也如?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摇摇欲尽。妖放开?手,那些怨又回到了晏停云身?上,命灯微弱的?亮着。


    可怜的?人,也脆弱的?人,在这一层薄薄的?皮肉下,只剩下怨了。没?了怨,他?便?也不知如?何活了……妖的?手指划过男人胸腔处,嗤笑起来。


    晏停云仿佛有所感应,从惊厥醒来,虚弱的?看向小姑娘。一双眼仿佛哭过,如?同窗外水新泼过的?青石板,流动的?墨色里,映着一钩弯月、澄澈澈的?水光。


    屋子里十余盏灯烛都点着,愈发显得他?瘦削、落魄。他?在通明的?光中找回了一点气力,艰难的?坐起来,半靠在深木色的?角柱上,抬手唤小姑娘近前,说话间还带着喘意。


    “怎么来了?睡不着么。”


    “酒能驱邪,你该喝一点。”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壶酒来,指尖在里面搅了搅,将酒递给他?。


    “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晏停云轻轻笑了笑,接过了酒,“我是该喝一点,你还小,别偷着喝这东西。”


    妖嗤笑了一声,不理?他?。晏停云笑了下,将酒倒入喉中,吞咽了两口?。他?的?身?体暖了几分,像初初化冻的?冰,却?依旧没?什么气力。酒液在壶中摇晃不停,洒出来许多,他?又不得不将酒放在榻边。


    他?身?衰体弱,生志不坚,命灯仅微弱的?亮着。对于食怨食人的?山精鬼魅,便?如?无主的?饕餮盛宴,大邀四方妖鬼分食。仅喝了两口?带着点丝妖血的?酒,远不足以威慑。


    “晏停云,你可别死太早,你该被我吃掉的?”,妖注视着他?,淡漠开?口?。


    “求之不得”,晏停云轻轻笑了笑,又抬起酒壶一扬,仿佛碰杯应诺。


    妖却?不知如?何恼了,反也笑了起来,笑得娇艳而恶劣。她抢过酒壶,拽住晏停云的?衣襟扯到近前,将酒灌入他?口?中。


    酒极烈,妖又倒的?太快,晏停云呛咳起来,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他?颈间。


    他?好像燃烧了起来,带着一点痛意。酒气上涌,恍惚间,晏停云又看到小姑娘身?后?涌起黑雾,狼顾而视,发出一声尖啸,四周的?魑魅魍魉、幢幢黑影如?潮水般遁入虚空。


    晏停云笑了起来,身?子软下去,向下跌落,又被人抓在掌中。他?的?颈弯折如?断,手却?不知何时抓上了她的?衣角,身?子细微颤抖着,眼间依稀有晶莹滑过。


    *


    日子过得好像幻梦,是金翅迤逦的?蝶,一抖落翅膀,金粉簇簇而落,熠熠生辉。


    晏停云坐在庭院的?青石板上,细细打磨着手中的?长木。他?在做一架秋千,却?不算打紧。那小妖拽着一根绳子也能荡个高兴,他?便?只当寻个事情做,却?也很细致,生怕有一根木刺没?打磨干净,扎碰到小妖的?手。


    日光晴软,照在这一方小庭院里。花木幽幽,刨木花的?叮叮当当声也成了一首乐曲。晏停云有点累了,抬头看坐在栏杆上的?小妖。


    她遥遥望向浓绿的?远山,颈上挂着只银项圈,像是山间蜿蜒而过的?银带。一身?苗女?的?衣裙,昳红、明蓝,是大团大团开?放的?花,片片纹绣,条条彩缕,秾艳而张扬色彩那样?适合她。


    小庭院里,淙淙溪水绕着盛开?的?花木流过,她的?脚便?垂在水面上,时而会有银色的?游鱼跃起。风吹拂的?时候,院墙上的?木香花散落下来,落在她绿鬓颈间。


    “喂,发什么呆,秋千做好了没??”妖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看向他?。


    晏停云又低下头刨木花,好脾气的?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应声,“就好了,就好了。”


    “三心二意,磨磨蹭蹭。”小妖嘀咕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晃着脚踢起了水花,粼粼的?水珠折射着日光,落在晏停云手边。


    邻家的?猫儿又出现在了院墙上,轻巧的?跳下来,踱着步子坐到小妖身?边。


    晏停云轻轻咳了咳,妖随手往木花满地?的?长木条上泼了捧水,问他?:“呛住了?”


    还不等晏停云说什么。妖又将那往她身?上乱扑的?猫儿拨开?了,随手摘下腰间的?铃铛扔到一边。猫儿却?还不依不饶,又反身?扑回来,爪子尖尖,抓的?小妖衣裙勾丝。一妖一兽,乍一眼瞧过去神情很有几分相?似。


    晏停云笑了起来,忽然有了几分谈性,“我从前……在主家侍奉时,有位周夫人也养了一只猫,唤作?雪团,碧绿的?眼睛,是从波斯来的?。”和你很有点像……


    “还有这样?猫……那是大户人家嘛,看来你从前日子还不错。”小妖百无聊赖的?揪了揪猫耳朵。


    晏停云轻轻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继续打磨起手里的?长木。


    其实那猫是周贵妃养的?。周贵妃和他?不对付,知道他?见了猫犬的?要犯喘疾,他?每次去传旨,便?要将猫放出来。猫这东西,都有种自顾自的?亲近,那雪团见了他?,也不管他?摆出什么脸色,都贴在他?腿边缠歪。


    妖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什么。


    “那你杀了她么?”她问。


    晏停云看着小姑娘,笑了笑,没?说话。


    宫里的?人死的?都太快……他?才?下了几个绊子,周贵妃家里便?倒了,她也进了冷宫。没?等他?再落井下石,老皇帝也死了。遗旨上要他?生殉,他?从一团乱局里斗败了,也只能去死了。


    后?来等他?一番死生,再活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从铁水浇门的?帝陵到了一座破庙里,抬眼看便?是那神像,怀中正是那唐传奇里的?白玉莲台,又哪里顾得上什么周太妃、雪团猫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晏停云想起来已不觉难过。只是小姑娘身?后?倏有光团化作?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悄悄圈了过来,缠在晏停云的?手腕上。


    晏停云笑了起来,将那光团握在掌心。


    “你……在瞧什么?”他?忍不住问她。


    妖浓绿的?瞳孔看着天边,也轻轻笑了一下。


    远山深林中,草叶上一滴帝流浆欲坠不坠,一只人面蜘蛛螯肢倒动,飞快爬了过去。方吞下,便?有鹰隼自高空俯冲而下,吞蛛夺浆,腹部又被烧灼出了洞,那帝流浆重落在草叶泥土间。


    咫尺之上,晴方城内香烛昼夜不息,袅袅雾烟盘旋入高空,凝聚成瑰丽的?云霭,深潭之下、神山之上的?精魅妖鬼都垂涎窥伺。


    这是妖目中的?世界,迥异奇瑰,光怪陆离。


    妖忽的?俯下身?来,面颊与晏停云贴的?极近,浓绿的?瞳孔里仿佛有生生不息的?火焰跳动,她逼视着晏停云:“你当真想知道?”


    晏停云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在手中的?长木上挫了一下,仿佛不经意的?避开?了她的?目光。“你饿了么?”


    “嗤”,妖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愈来愈大,笑倒在栏杆上。“晏停云,你是当真不想活了啊。”


    她伏在栏杆上,垂手捞过晏停云的?手腕,从他?指尖一路碾上去。月白的?衫子上渗出道道血痕,已延伸到了小臂处。


    第五章


    “灼灼。”晏停云唤了妖一声, 却没挣扎,也?没说什么,一双眼依旧平和而安宁。


    “你觉得我舍不得?”妖依旧笑着, 秾艳的眉眼似讥似嗔, 亦有一点?恶童似的顽劣。她的指甲生得比人?更尖利,轻而易举的刺入人的皮肉, 指尖沾染了濡湿的红。


    晏停云摇了摇头, 因着疼痛, 他的下颌微微收紧,显出?一段好看的弧度。在他周身,横七竖八的散落着一地木条, 是未拼完的秋千架,他指缝间也?都是木屑, 散发?着木香。


    “你为什么不生气?”妖又问他,也?高高在上的俯视他。


    “山君自有性。”晏停云笑了笑, 轻声回答。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生着一双妖瞳,狭长而殊异, 碧色如同宝石,是人?不能有的瑰丽色泽。


    从他望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晓她是妖。不可控的,野性难驯的,甚至是恣意妄为的、残忍的。他早有预料, 更心甘情愿。


    妖凝视着晏停云, 碧绿的瞳孔泛着幽冷的光, 语带蛊惑。“我若养只豹子,它不听话?, 我就敲碎它的牙齿,拔掉它的利爪。”


    “灼灼”,晏停云又笑了一下,语气依旧温和,“或许野兽能威服于棍与鞭,你却是妖非兽。”


    “人?与兽也?没什么不同。”妖冷哼一声,笑他空抱幻想。


    “不过这也?很好”,妖将指尖的血抹在男人?衣襟处,又笑了起?来,眉梢斜飞入鬓,端的是殊丽,更显而易见的张狂,“妈姆,来感化?我吧,可千万要多点?耐心。”


    晏停云轻笑应声,那种轻笑像是玉雕成?的面具,牢牢的扣在他面容上,半点?撕不下来。可妖分明记得男人?跪于神像之下时的癫狂,也?识得他身上跳跃、灼烧的怨。


    “你想求什么?”妖倾身过来,一下子凑的极近,带着幽远缥缈的香风。碧色的眼澄澈澈的投过来,想要望进他的眼睛。


    他有多大?二十三、四?,也?或许有二十七八岁。他在眼睛还很干净,灵魂也?未变成?腐朽的气味。


    自她生于混沌,被他的血与怨唤醒,从未听男人?求过什么。可她知道,从前那些祈妖者求什么。


    那些人?,大多是男人?,自以天地不公、身负怨望,来求利求权,求翻云覆雨,求为祸人?间,贪婪生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森巨木,比怨还多。


    而他呢,当真?别无所求么……?


    妖望进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有她的倒影,波心月圆,她盈盈在中央。妖瞧见了,心底也?如潮水漫过,生长出?一种湿漉漉的情绪。


    祖婆啊,你瞧这个男人?。多大胆,也?多可怜……身为人?,却向我一只妖来索求情感,以驯服的姿态屈居于下。


    我们,妖,从来被人?当作猎物,是被踩在黄金座下的枯骨。可他却什么也?不索取,甘心引颈受戮。多有趣……她生来贪婪,送上门来的猎物,又如何不笑纳呢。


    妖笑了起?来,手指贴在男人?的面颊上,轻轻摩挲。她指尖残留的一点?猩红,也?反客为主的化?作红云,为他平添一抹羞情艳色。


    他在邀人?采撷,邀人?掠夺。妖望着他,从腹中升起?一种渴望。她吞食了千万个兄弟姐妹才抢到他,她该像蜘蛛吐丝一样,咕噜咕噜的将他缠裹紧,然后整个吞入腹中。


    “妈姆,我确实是舍不得了”,她轻声呼唤他,声音黏腻如蜜,“我明知道吃掉了你,便?如蛾破茧,能成?一方大妖,还是舍不得。”


    她松开手,往后一仰身,从栏杆上倒跌入晏停云怀中。盈润雪白的足尖撩起?一串粼粼的波光,鲜红的裙角翻出?绚烂的波浪,她像一尾游鱼似的,湿淋淋的投入男人?怀中。


    “妈姆”,她毫无顾忌的偎在男人?怀里,捧起?男人?的手臂,白玉似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伤口,指尖下细小的光团明灭。


    “不!”晏停云猛得抽回手臂,攥住她的手指。妖的指甲尖而利,手却极软,近若无骨,像一朵洁白的、枝叶纤柔的花。


    “妈姆,你不要怕,我长大了”,她吃吃笑着,仰颈在男人?唇角吻了一下,像一只蝴蝶落下。不知何时,眼波流转间已不再?是稚拙的风情。


    “我喜欢你,你也?要喜欢我呀”,红樱似的唇贴在晏停云耳畔呢喃,几乎贴上那红玉似的耳珠。


    妖的情感来的迅猛且直白,也?坦诚的如全然不懂的孩童。晏停云低头望她,见她碧绿的瞳孔中仿佛有火苗幽幽燃烧,他被烫了一下,偏过头避开脸去?。


    人?很少坦诚爱意,也?很少直视爱意,他们说兰因絮果,说早悟回身,说命不可违,说人?生何处不低头。而他一残身,更是诸般不配,从不会期盼这样虚无缥缈又转瞬即逝的东西。


    当他跪在那神像之下时,当他昼夜发?癫几乎割肉焚身时,他只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人?力所不能即,所以他甘愿身涉诡谲,奉身祈于妖鬼。


    父与子,母与女,一代又一代,血脉相连,哪怕彼此间有恨,哪怕绝非同路人?,却也?拆不散,分不开。血脉,是这世间最紧密最不能割断的的联结。


    他从未期盼过爱……那种突如其来的、不问因由的,却绚烂热烈的几乎能把寂寂长夜炸开的爱。这种远超出?逻辑、不能推演的情感就像在掌中攥一把沙子,他不信自己能抓住……


    更何况,他全心全意的、像爱着唯一会有的女儿?似的爱她……又如何能踏出?那一步呢……


    晏停云垂下眼去?,长睫像两把小扇子,落下一片阴影,遮盖了波澜迭生起?的潭。


    妖望见了,轻轻哼笑了一下,枕在晏停云膝上。


    天上白云悠悠,嵌在湛蓝如宝石的天空里。她也?像一朵小小的云,一个轻软的梦。


    晏停云缓缓松了一口气,指尖虚虚抚摸着妖的发?丝。他低头注视她,只觉得柔软而安定,恨不得时间永远的凝固在这一刻。不前进,也?不后退一步……


    *


    晴方城的气候很适合花木生长,城外远山积翠凝蓝,城内也?层层簇簇开着花,开得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拥挤起?来。


    妖上到楼阁二层。这里连杂物也?没堆,平时无人?来,更无人?打理,显出?一副陈旧破败的模样。屋檐上筑了鸟巢,地板也?翘了边,长了杂草,人?走在上面便?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不过,妖不会这样笨拙,她轻飘飘走过去?,连一只鸟都没惊起?,一叶草丝都没拂动。


    妖攀上二楼的纹理开裂的木栏杆,眼睛滴溜溜的往屋顶上望。


    屋顶上长满了爬山虎,从邻家蔓过来,覆盖满屋顶上的片片瓦,连屋脊上那破旧掉漆的瓦猫,虚空中小小的灵体也?像披了张乱七八糟的绿毯子。


    “灼灼,小心些。”晏停云追在妖的后面,也?跟着走了上来,惊起?了一地的微尘,在光影里起?起?伏伏。


    妖不以为意,依旧险险的立在木栏杆上,向他招了招手,重又看向那呆愣愣瓦猫。


    “妈姆,你这宅子当真?该打理打理了。”


    那瓦猫看着她和晏停云一妖一人?也?无动于衷。妖嗤笑一声,这宅院里的主人?半死不活,它也?往物件上长,怪不得那么多魑魅魍魉都在这宅子扎了根。


    晏停云抿了抿唇,面上有一点?红。他看着这杂草丛生的楼阁,也?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这样乱糟糟的,不成?人?样。


    “还是得教它活起?来才成?,我可懒得成?天盯着你”,妖一指头戳在晏停云的额头上,见他不明所以也?懒得解释,哼笑一声,又逡巡向晴方城一条条开满花的街巷。


    这小城四?季如春、四?时常晴,城中的人?家也?不负城名,都活的热热闹闹。门里种满了花,门头上也?挂着一种凭空开花、绿油油带刺植物。


    “那些人?家门上挂的是什么?”


    妖不曾见过这种东西,不是妖术,悬空倒挂却还能成?活,很该叫晏停云和这瓦猫都学一学。


    “是火掌。这花是舶来的,你喜欢等?马帮来了我就去?问问有没有。”晏停云立在她旁边,虚扶着妖,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


    “等?什么马帮,去?讨一片来不就成?了。”妖嗤笑一声,不明白晏停云这日子是怎么活得,竟想出?这么舍近求远的法子。


    她从木栏杆上跳下去?,轻飘飘落在庭院中,身穿五色彩衣,露着秀颈、赤着脚,顶着一副奇异殊丽的打扮,径直要往木门处走。


    “灼灼。”晏停云立在木栏杆上遥望着她,忽而唤了她一声。妖回头望向男人?,眉眼笼罩在光影里,隔着朦朦胧胧的虚光,看不分明,疏离而渺远。


    一时仿佛种种皆是幻,日光之下,依旧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看到她。只有他日日夜夜的癫狂、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是真?实的……


    晏停云匆匆踩过摇摇欲坠的木梯,快步走到妖的面前。妖等?待着,手指捏着辫子尾甩开甩去?,手腕上的银铃铛也?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哎,你要甩乱了还得再?扎”,晏停云笑了笑。他可知晓小妖爱漂亮,却不耐烦乖乖等?着让人?扎辫子,忙轻轻捏住她的发?尾,一颗心方才落下。


    妖不明白他又发?什么癫,或者明白了也?不会在乎。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推开门,探出?身子,在开满院墙的木香花影里向外张望。


    好几户人?家门外都挂着那带刺的植物,开着一朵朵嫩黄浅粉的小花,随着一户户人?家推开院门,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起?来。


    一扇扇门推开,能望见那些妇人?身后的院落。她们家中也?开满了花,重重堆满了院落,像是在一方小小的庭院里,搭建了一条通往山林、异世界的秘密甬道。那些人?家屋顶上的瓦猫也?一个个披着花团锦簇的彩衣裳,神情趾高气扬。


    也?或许……那些甬道并不通往山林,不通往自由与探险,而是通往世俗中的浪漫。即便?安稳到每一日都不起?半点?波澜,却依旧五彩缤纷。渺小,也?同样盛大。


    草木香气从那些院子里弥散出?来,和着山溪清冽的水,比妖身后暂居的那空荡荡的院子,更像山鬼精魅居所。


    晏停云手指蜷了蜷,心底忽生了一种无言的不安。


    “我们家里都被人?比下去?了,我也?要那么多花。”妖很不满意,樱桃似的唇噘了起?来。


    我们家里啊……晏停云怔了怔,他瞧不见妖目中那个瑰丽且生机勃勃的世界,可仅仅是这句话?,便?足够他面上缓慢的浮出?一个笑意。


    他也?有家了啊……


    晏停云望着妖,一时心里喜悲俱来、百味杂陈。


    “诶,阿姐,你还有这种带刺的花嘛,我也?想要一点?。”


    妖探出?半个身子,向着住在斜对角那家的年轻妇人?招手,又两指并在一起?,小小的张合了一下,眉眼弯弯,带着娇俏又讨喜的笑,眼中满是狡黠。


    年轻的妇人?放下手中晾晒着金雀花的簸箕,看了看小妖碧绿的眼睛,像是神山上那一汪亮晶晶的碧湖。她用手帕包住手,打自家门上的火掌掰下一块递给她,神情温婉可亲。


    “挂在门上就好哩,这东西好养活的很”,她又从针线堆里捋出?了几根长线递给小妖,她屋檐上的瓦猫懒洋洋的搭着尾巴,一晃一晃。


    小妖跳跃着的回到木香花影里,向晏停云挑了挑眉,晃了晃手里的火掌,得意的很,几乎有条隐形的尾巴翘了起?来。


    “妖君如何有两幅面孔?”晏停云忍不住笑。


    妖回头看向晏停云,他眼中笑意如那山溪一般,粼粼流淌。她鼓了鼓脸颊,分明不恼,却不知为何轻轻踩了晏停云一下。


    东家阿婆听得外面热闹,也?推开门,向这开满木香花的门墙望过来。


    开着嫩黄花朵的枝条,拂在人?肩上。晏停云站在花下,依旧瘦的很,却多了几分精神,多了几分活气。像是一盆快要枯死的花,忽有人?浇了一捧水来,蔫巴巴的叶子挺起?来,露出?一点?茸茸绿意。


    这晏先生都会惹小姑娘生气,和小姑娘打闹哩!到底也?是个年轻人?啊……


    老妇人?笑的很是欢畅,是那种甘愿给所有小辈当老祖母似的欢畅。她看向那个小小的少女,尽管她生得与苗人?并不相似,甚至殊丽近妖,也?觉得万分亲切。走上前拉住小妖的手,打趣起?年轻人?的眉来眼去?。


    “这女仔生得多漂亮,你是晏先生什么人?啊。”


    随着阿婆说话?,东家屋檐上的瓦猫也?看过来,两眼如铜镜,精神十足、虎视眈眈。这瓦猫灵体生的巨大,一见便?知是家里住着个十来个人?口的兴盛之家。


    “我呀……”小妖滴溜溜的转着眼睛,不知道打起?了什么鬼主意。


    到了这个时候,晏停云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了一种不妥。这只小妖虽是初生,却已然有了十四?五岁的模样,与他独居一户,怕是……


    只是还不等?晏停云说话?,妖挽上晏停云的手臂,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柔软的带着甜香。


    “他是我阿郎呢”,妖脆生生的开口,随手将仙人?掌挂在身后的木门上,晏家屋檐上的瓦猫喵了一声,一团透明的光落在小妖身上,东家瓦猫兴致恹恹的回转过头。


    街巷上,一团热闹的人?群无所察觉。邻家阿婆更笑开了,连连拍着小妖的手,“招人?喜欢的女仔,晏先生好福气啊。他有没有唱山歌儿?给你听啊。他要是唱的不好,让他来阿婆家里学啊。”


    街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打趣着少女羞红的脸,唯有晏停云僵在那里。他低头看向小妖,望进那双碧色的瞳孔。在那片幽绿宝石一般的光影里,在那一片盈盈碧色中,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话?定在口中。


    *


    日落西沉,晴方城里家家升起?炊烟,晏停云也?走进东厨,张罗起?了饭食。他将白日里的事抛在脑后,只当是小姑娘年纪轻,顽劣不懂事。


    人?要想活下去?,便?该学会变钝,什么真?与假、此情彼情,不问不理依旧日升月落。可若非将事情样样厘清,或许便?不知哪片羽毛落下来,轰一下砸的地倒山倾。


    “这个帮我烧了。”妖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块色泽发?乌的木头递到晏停云手中。她贴在男人?身后,如云的乌发?垂落在他肩头,像最上好的缎子一样,泛着柔光。


    丝丝缕缕的乌发?拂到晏停云手上,他轻微的往前躲了下身子,将木头投入灶台下烧灼的火焰中。木头很快燃烧起?来,香气如兰似麝,又似有奇异。


    “这是什么木头?”晏停云问她。


    “寻常木头罢了”,妖深深嗅了一口香气,面上显出?餍足,“我见雪山那里有一座神像,我就从上面砸了一块木头下来。果然很好吃,你闻到的香气,便?是凡人?供奉的念力。”


    “有旁人?看到么?”晏停云垂着眼,拨动着灶台中的木柴,让火燃的更旺。他面上无波无澜,只问了这样一句。


    妖大笑了起?来,“晏停云,你不敬神灵,合该同我这妖一路。”


    晏停云不置可否,不应是,也?不反驳。


    “喂,你什么时候娶我?”妖靠在灶台旁边看着男人?,半点?也?不嫌自己碍手碍脚。她望着晏停云忙忙碌碌,就是低垂着眼,不与她对视,眼睛一转,便?又生事。


    晏停云听到妖的话?,手中动作顿了顿。他还想含糊过去?,只作不闻。妖却不允,踢了踢他,“喂,我问你话?呢?”


    晏停云沉默不语,那块乌色的木头,在通红、跳跃的火焰中灼烧着,舐上焦黑,化?作轻烟。


    狭窄的东厨里,只有灶台中噼里啪啦的声音,寂静的让人?恐惧。妖倏地恼怒起?来,拽起?男人?的衣襟,逼着他仰头对视。“我在问你!你是如何作想。”


    “我……视你如子。”晏停云声音沙哑,面上那玉雕面具似的轻笑,仿佛被打碎了一般,不知何时消失了。


    “是么”,妖嗤笑一声,“怎么,你是见到年轻姑娘,便?想要给人?当爹?”


    “别这样说话?。”晏停云打断她,手指蜷了起?来,在掌心掐出?了几个月牙似的白痕。


    “那我是你和哪个女妖偷情生得?”妖却决不罢休,大笑了起?来,又讥道:“你好大的本事,上了只妖怪。”


    妖毫不留情,一句句话?像刺,刺向了晏停云,将他刺的遍体鳞伤。


    “我……是个阉人?。”晏停云退无可退,又开口打断妖,生怕她再?吐出?更多伤人?的话?语。


    妖笑的妖异而魅,眼尾挑起?,带着恶意的笑。“我不懂什么阉人?,不如你让我看一看。”


    晏停云的身子抖了一下,他一时几乎听不明白。他看向妖的眼睛,她眼中并无半点?说笑意味。他转身欲走,妖抬手将他拦了下来,“走什么?就在这里。”


    当妖快活的时候,她娇嗔、可人?,便?是偶尔露出?利爪,也?仅仅让人?误以为她是只不够亲人?、会伸爪子的猫,更让人?想要逗弄。可一旦她想要撕开那些伪装,便?如同抛掉一件云裳似的轻易,露出?彻彻底底的妖性。


    “你不教我看一看,我如何死心呢?”她轻慢开口,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以为意和残忍。“好妈姆,你不是要当圣人?嘛,就别半途而废啊。”


    晏停云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手搭上衣襟处,待要将衣服扯开,让她看个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何种东西!她的话?又是如何自作轻贱……


    只是他到底非圣,是活生生的人?,会痛的人?。他的手抖个不停,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你怕什么……”妖又轻笑起?来,倾身上前,纤纤细指抬起?,握住晏停云的手,拢起?他的衣襟,唇贴在男人?的耳珠旁。


    “阿云,你以为你们凡人?的衣物能隔妖目么?”她的声音缠绵,像是在说什么情话?,话?中之意却如同惊雷,砰的在晏停云耳边炸响,炸的他几乎神魂俱灭。


    妖依旧步步紧逼,她的目光在晏停云身上逡巡一圈,明明白白暼向他的下身处。晏停云第一次发?觉,她眼角眉梢的弧度是那样残忍。在她的目光里,他清楚的意识到,她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懂。


    晏停云的身子仿佛冰冻住了,他站在那里,不能动弹。而后,剧烈的疼痛才迟缓的击中他,他不由自主的蜷起?身子,却站立不住的向后倒去?,跌在墙上,紧紧依靠在上面。


    “确实与妖生得不太一样,很是中规中矩”,那张殷红的唇张张合合,不肯罢休。她又施恩似的开口,甚至面有困惑,“你若实在在意,以后我不再?看其余人?不就是了?总归都丑的很,我也?不想看。”


    晏停云从痛苦中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他一时几乎要大笑出?声。她当真?是妖啊……那带着天真?的残忍,让他几乎跌入地狱,却又偏偏在这残忍里得到了一分解脱……


    “晏停云”,妖仰着脸望向他,露出?一段雪白的秀颈。她轻轻呢喃,语带蛊惑,“我是爱你啊……”


    可她真?的懂,什么是爱么?


    第六章


    日光晴好的午后, 妖坐在廊下阑干上?,百无聊赖的晃着腿。小院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花依旧开的锦簇成团, 却不知为?何显出一分寂寞来。


    从?那日之?后,晏停云便将自己关在寝房里, 连食水也不曾取用, 足有两个日夜。


    或许这并不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间。可对于妖来?说, 她?看到日头落下又升起,月亮也是,几个交替, 时间被拉的极长。


    妖望向男人。隔着人字纹的木窗、朦朦胧胧的床缦,他的神情瞧不清。他的目光也不再如月亮似的, 尽管冷清清,却那样皎洁、温柔的落在她身上。


    一种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从?心底钻了?出来?。明明日光和?煦, 风也正好, 她?却说不出的难受,像咬了?口发了?涩的果子、扭来?扭去的破虫子, 让人?恨不得呸上?一口。


    她?推开晏停云房门,闯入其中。


    木门洞开,阳光投射进来?。堆积在门缝里的尘埃被惊起,在光影中浮浮沉沉。晏停云迟缓的抬手挡在额前,不言也不语。


    妖快步走过去, 一下子扯开床缦掷在地上?, 碧色的瞳如同蛇盯准猎物似的, 紧盯着晏停云。


    短短两日,男人?的面色便灰暗下去, 让人?想起地上?落了?许久脏了?的雪……眼睛遮盖着,看不见。唇角垂成疲惫的弧度,周身缭绕的、黑焰似的怨,都好像没了?气力一般,收束身周,恹恹欲灭。


    “晏停云,我要不高兴了?。”


    妖不明白男人?为?何?如此。她?不明白人?的贪嗔痴怨,就像那些生来?便是的神女,无论如何?也不懂人?间的喜悲,从?来?都是隔雾看花。


    她?更不明白,他的眼中分明有情,明明如月,明晃晃的挂在天?边,又凭什?么?装腔作势,将她?推拒一旁。


    戏耍她?么??


    妖的眼冷了?下来?,俯视着男人?。


    空气被点燃似的响起哔剥声,晏停云睁开眼睛,看向妖。她?的眼中有幽绿的火焰灼灼,爱与怨都那样理?直气壮、声势浩大……


    晏停云本想要说些什?么?。可他以人?之?身饲妖,将一个全然不同的生灵带到人?的世界,原本就是自讨苦吃。对于妖来?说,他或许也是无病呻吟……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罢了?,真没意思。”妖永远比人?更拿的起、放得下,那张殷红的唇永远能吐出刀片似的话语。“你不由我,我便走了?。”


    “不过……”她?似乎呲了?呲牙,话没说出口,却吞咽了?下喉咙,有幽冷的光从?那碧色瞳孔间一闪而过,和?野兽似的慑人?。


    晏停云无暇他顾,仿佛有什?么?生长在他灵魂上?的东西,被生生剥离。他也因此被撕裂,疼的不由自主蜷缩起来?,喉咙间几乎溢出痛声。


    他知晓他应当让妖离去。唐传奇乃至那些搜神、志异的故事里,妖鬼精魅总是路遇良人?、一见倾心,钱帛相赠,捧出一颗真心由人?践踏,称意良善的更盛人?间最温良恭谦的妇人?。


    不过,那到底是无能书生的臆想罢了?……


    妖,远比人?想象的更残忍。祂们喜怒不定、善恶难辨,这人?间的规则落在祂们身上?,仅仅像一颗尘埃,轻易便能抖落。他若还想抽身,便不该再招惹她?。


    晏停云紧紧咬住舌尖,将挽留的话压在喉咙。


    只是……理?智总有徒劳。


    “你要去哪?”他终又开口。


    妖垂下眼,看向男人?的手。那只手青筋绷起,因过于用力,显出一点狰狞,更有一种易折的脆弱。


    她?又笑?了?起来?,看他仿佛站在悬崖边。山风呼呼的刮过他的衣襟,吹透他单薄的身子。他脚下山石乱坠,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妖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早已是她?掌心的一只小虫,她?勾勾手指,便能教他求死?求生。她?若偏要强求,他一定会退让。


    那么?,她?想她?可以原谅他。


    妖得胜似的笑?了?,胜过夏日里最娇艳的蔷薇花瓣、第一流春风画师调出的妍红,夺目的盛开着。


    “天?大地大,你管我去哪儿。妖自有去处。”她?有一点漫不经心,又仿佛在语中藏了?一把小钩子,诱着人?来?自投罗网。


    “为?什?么??”晏停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的嗓子沙哑的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石子狠狠磨过。


    “我觉得无趣,我就要走,难道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么??怎么?,你要留我?”妖轻轻笑?着,指尖闲闲绕着乌发,垂眼看向这个可怜的男人?。


    碧色的湖水一晃一晃,午后的阳光斜穿过老旧昏黄的屋子,映照在那片碧色里。她?眼中浅浅笑?意,荡漾出教人?目眩神迷的波光。晏停云避开眼去,不敢再看。


    “阿云,你分明舍不得我”,她?敏锐而直白,俯下身子,趴在晏停云的肩头。像一朵蜜堆的云,欺霜赛雪、甜香馥郁的凝脂,柔软的胜过人?所有的想象。


    “你想要人?爱你,那么?我来?爱你又有什?么?不好。”她?亲昵的附在男人?耳畔,软和?的讲着话,吐出世间最蛊人?的话语。


    “什?么?妖,什?么?阉人?,管这做什?么?。山头那边还有落花洞女呢,女人?能嫁给山洞。你我在一起还能更荒谬,更不道德么??”


    她?的面容映在男人?眼中,也像一朵花落在潭里,“咚”的一声,溅开点点涟漪。


    她?捧住男人?的面颊,像个小孩子放赖撒娇似的笑?着。“可我也想别人?爱我……我们诞生,就像风吹动了?草籽。我们吞噬兄弟姐妹,直到自己?也被吞噬。”


    晏停云偏头看向妖,她?那碧绿色的瞳孔间没有半点哀艾。她?讲述时,就像在讲述万物生发、草木枯荣,讲述这世上?最理?所应当的事。但是……这已足够让爱者动摇。


    “我就是想要和?你更亲近,最亲近。像蛇一样,将尾巴交缠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隙。”


    妖的指尖划过男人?的眼睛,比花瓣还要轻柔。像小孩子捧着她?最喜欢的玩具,也像凡间的女人?用身体?讲述不能明言的爱意。


    “你若眼中无情,我也绝不自讨无趣。可你眼中分明有情,凭什?么?教我和?你一样作傻子。”


    “何?况……”妖轻轻笑?了?起来?,指下用力,要男人?直视她?。她?的话也像刀子刺来?,不由人?半点含糊。“你若不爱我,那日在邻人?面前又为?何?缄口不言呢?”


    “阿云,你当真问心无愧么??”


    质问中,晏停云眼前仿佛有白光炸开。他忽然想起那个清晨,她?赤条条来?到人?世间,像凝脂柔蛇似的躺在他的衣袍间笑?得花枝乱颤,那一片雪原上?,山峦起伏。


    原来?,他从?来?问心有愧、退无可退……


    第七章


    晴方城里有许多花, 养花的人多,卖花的人也多。手臂上挂着一圈圈多彩花环的姑娘走街串巷,一座座小亭子里, 也有老妪将一盆盆花斜挂作花墙。


    晏停云便站在这花墙下, 仰头望着层层叠叠的花,细细挑选着。花墙上开的正好的三角梅垂落下来, 便拂在他水墨白描似的眉上, 平添了一抹动人艳色。


    他挑起几盆绣球。这些花颜色明媚, 浅蓝、淡紫、粉白、嫩绿,像是开在水彩画里的。开的天真烂漫,恰似十三四?岁的无忧少女, 也很像这只小妖笑??的时候。


    他又挑起几盆万年青、橘柚树。这次挑的更仔细,有一片黄叶, 一点虫蛀痕迹都不要。挑好了再同卖花的细细讲,盆上要多缠几圈干草, 何?时?送到他家中。


    “噗嗤”, 妖不知为何?笑?了起来,拨弄了两下金灿灿挂在梢头的金橘, 打趣一声:“晏先生,看不出你还是个爱花之人呢。”


    晏停云想起自己那光秃秃的院子,很难应一句爱花。


    他今日?来挑选,也确实不因爱花……只是人间的年节、婚嫁,总是少不了这些?花。不知为何?, 总要买上几盆, 种在院子里, 摆在博古架上。


    谁也说不清这是哪里的由头,但若少摆了一种, 便总显得不够在意,不够郑重其事。


    “晏先生,你买花做什么?”妖仿佛明了了什么,笑?着问他。


    晏停云依旧不惯于?将心?思直白袒露,想了想,只同她讲:“橘是吉,万年青寓意长久……”


    千种万种,都是人对?于?生活的一种期盼……


    “晏先生,你真可爱。”妖又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否有两分嘲意。她歪了歪头,仿佛当真有心?问询,“你觉得这人间草木,庇佑的了你我么?”


    晏停云挑花的手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恼了不成?”妖揉身上前,去探看晏停云的神情,见那鸦羽一般的眼睫低垂着,很有几分可怜。


    她一下子笑?开了,拿起一只五彩的花环,轻轻敲了男人肩膀一下,在上面留下了一层香气,又转手带在自己半垂半辫的乌发上。


    “好了,逗你的了。”她仰着脸问男人,一张笑?脸??。“我漂亮么?讨不讨你喜欢?”


    从?那个黄昏之后,男人走出了屋子,又如从?前一般由她颐指气使。妖可是最擅长得寸进尺的生物,她便忍不住想要探探他到底能容她几分。


    谁让他被一只妖喜欢呢。她就要以妖的方式爱他,用掠夺、侵占的方式。他高兴不高兴,都得听?她的。


    晏停云抬眼看向妖。她说话总似玩笑?,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教人不敢信。她的情也是,似有亦似无。


    此时?,她仰着脸望向他,一双幽绿的眼如同滇地?的湖水一般清澈见底,仿佛当真情义深重。她衣裙色彩秾艳,却偏露细细的一截雪白的腰肢。炽橘、明红的花朵带在她乌发上,映着她的面颊相映成辉,明艳动人。


    而她清晨点在双眉间的一点红朱砂,更使她多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情。笑?起来的时?候,眼波轻轻嗔来,便教人心?底波澜丛生……


    “妈姆,你看傻了不成?”她笑?着,从?养着金鱼的白瓷缸里撩起几滴水,点在男人额间,要将他唤醒似的。但男人却只看到金灿灿的鱼尾,从?她白玉似的指尖滑过?。


    水珠溅落,在日?光下泛着五彩的光晕。隔着水珠望过?去,小城屋顶迭落参差,土石墙上也生长着小丛丛花木,色调明媚,像是童话里的城镇,一切浪漫、美好的事物都生长于?此。


    “我们还该再养几条金鱼是不是?别?人家里都养着呢。”妖又问他。


    执念破土发芽,倏的便长成参天大树,叶茂根深。他忽而想要请求她留下来,留在这座小城里,日?升月落,日?复一复。


    他方要开口,街巷中远远有锣鼓声近了。那是禳土酬神的仪式,老巫带着傩神面具,跳起旋风舞,巨大的铜鼎里,黄纸钱纷飞。


    晴方城淫祀极盛,小小一方城里,有南苗、北苗、景颇、东巴十余种人,更信奉着数倍于?此的神灵。


    蓝天白云下,白墙金顶的圆身尖角塔中,有金盏昼夜不息的点着烛火。马鞍似的神庙里,也有绑着孔雀羽毛的女巫,祭祀祝祷。


    “真热闹啊,这些?要是我的多好”,妖深深嗅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神情隐在浓绿的深叶垂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妖脉封后,如今这些?庙中也不过?是些?如我一般的妖鬼新神。你说,我要不要扯祂们出来打一顿,我若赢了,香火就归我。”


    妖低低呢喃,扭头看向晏停云,瞳孔中冷光幽幽,贪婪有如实质,像是蛇悄悄吐出一抹鲜红的信子。


    晏停云看向小姑娘,她的瞳孔中倒映着晴方城。在广阔湛蓝的天空下,人间的香火袅袅飞向不知何?处的天空,无处依托的便逸散成五色云霭,徘徊迤逦在晴方城上。


    如何?留住一只妖呢?祂们在人间之上自有天地?。或有唯有那信众供奉的香火,还能遥遥系住她的裙角,教她想起探看。


    晏停云深深的凝视着她,忽而开口,“灼灼,你知晓人如何?造神么?”


    “这也是人之术么?”妖注视着晏停云。


    “人行至绝处,方信有神明。渡厄或是兴灾,谶言或是偈语,凡人敬之畏之,世?间便又多一位神明。”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玉像,雕得与妖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眼低垂着,看不见那幽绿的瞳孔,倒多了几分婉转的意味。


    妖露出兴味的神情,看向那尊白玉像。小小的一尊像上,万千透明的丝线,从?晏停云的体内延伸出来,又从?那白玉像中钻出,像是海葵的触手、蜘蛛的网,要向她身上缠来。


    这是要造神?还是要缚神呵?


    世?人总说妖贪婪又大胆,眼前的男人仿佛也不逊于?她。


    妖笑?了起来,笑?得明艳招摇,侵略性十足。她攀上男人的颈,在他耳边轻轻相问,“妈姆,我的好妈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雕这玉像的时?候在想什么?”


    晏停云垂下眼去,不敢回答。


    他短暂的得到了一只妖,是独属于?他的宝藏。可她永远轻盈灵巧,像是一片云,一阵风,永远不能握在手中。贪婪、恐惧便如野草蔓长,将他整颗心?紧紧缠裹。


    但……他不是早已明白,妖的生命是如此漫长,又与人全然不同,他注定要目送她越走越远么?


    妖也并不在意男人的回答。她拿起那白玉像把玩两下,轻轻笑?了一声,咬破指尖,滴了滴血在上面。她的血竟也是红的,只是在光好处细看,又仿佛带着点幽绿的荧光。


    血滴在白玉像上,像是滴在烧红的烙铁上,刺啦刺啦一下弥散成血雾,将白玉像缠裹其中。过?了一会儿,血雾散去,白玉像却变了模样,人身蛇尾,面容妖异。


    “妈姆,”妖轻轻笑?了一下,轻飘飘瞥过?来一眼,带着些?漫不经心?,“看来神不可欺啊。”


    哪个神?哪个“欺”字?


    晏停云的心?提了起来,妖又不再提起这话题了,仿佛从?未说过?一样。她亲昵缠上晏停云的身子,将指尖的残血抹在晏停云的唇上。


    “妈姆,你猜我是那渡厄的神,还是兴灾的神呢?”


    *


    又是一个黄昏。天空晴朗的没有一片云彩,唯有雪山顶披着一块炽橘的云霭,照得山脉的每一处起伏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大片大片的金色亮堂到山腰,又成了笔饱沾了水勾勒出来的、水墨画似的浅蓝,流动的、半点也不滞涩。


    小城便坐落在这山脚下,一人一妖的院子坐落在小城的西南角。


    晏停云站在小院中,夕阳金色的余光落在他肩上,为他也渡上了一层融融暖意。


    妖远远的凝视他。这个男人,仿佛忽然就在这座院子里扎下根来,不再像什么浮萍、飘蓬似的下一秒就要飘远散去。她望着他困惑不解,心?头沉甸甸,仿佛压上了什么东西。


    “晏停云”,她忽而唤他,她想问男人:人都同他一样多情么?都同他一样,敢将根扎在己身外么?只是她到底没有问出口。


    晏停云拿着细绢,细细为他的花木擦洗着叶子。他听?到小姑娘的呼唤,抬头看向她,浅浅笑?了起来。


    溪水叮铃咚隆的流过?小院,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木香花瓣也温柔的抚过?他的眉间,落在他的肩上。


    小妖走过?去,踮起脚,攀在晏停云身上,吻上他的唇角,像一颗蜜渍樱桃,有着世?间最诱人的色彩和蜜意。晏停云垂下眼,望进那双宝石似的、幽绿的眼睛。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又不知是什么节庆,也不知是什么习俗。一盏盏浮灯沿着溪水飘进院落中,朵朵橙色的烛光小小的点亮了一方方溪流。


    妖后退一步,弯腰捞起浮灯,托在掌心?。她的眼睛也映着烛火,亮晶晶的透着暖意。


    “晏停云,它真漂亮。”


    晏停云隔着浮灯摇曳的烛火凝望着她,像怕惊动一场梦,轻声问她:“要去看看么?”


    “好呀”,妖应了一声,笑???的将手伸出来,等着晏停云来牵。


    晏停云将她小小的、柔软的手握在掌心?,牵着这个小姑娘一起走出这个开满花的院子。


    沿着溪水往上流走出,浮灯愈来愈多。溪水从?雪山上流下来,在小城里蜿蜒而过?,不是叮叮咚咚,而是潺潺如注,水势很有几分浩大。


    溪水旁有一颗蓝楹花树,蓝楹花开的太密也太繁,年轻姑娘聚在树下,拿着杆子敲树上的花,蓝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来,像一只只小精灵,停在人的发间、肩头。


    小孩子们则围在下游处,探着身子勾浮灯玩。有几盏浮灯被勾到了,小孩子群里便响起一阵欢呼。而那些?游的快一点的浮灯便顺着溪水,带着人们的心?愿穿城而过?,流向更遥远的远方。


    晏停云牵着妖,走入人群。


    人与妖也坐在那棵大树下,花瓣也簇簇落在肩上。在满溪亮着橙黄暖光的浮灯里,在热闹又静谧的人群中,妖仿佛也被触动。


    这些?诗情画意的东西,好像只有人才会有。


    “你们……人,好像也有几分意思。”


    妖偏过?头来,望向晏停云,她的瞳孔里倒影着人间的灯火,幽绿中也染上温暖的颜色。


    晏停云买了两只浮灯,递给小妖,轻声同她说话。


    “这里有许多神,便有许多的节日?和庆典,各种各样、全不相同,我们……可以一一看过?。”


    他又轻轻笑?了笑?,抚了抚小妖额前的柔发,带着无尽的怜爱和珍重,“或许过?一些?年,也会有专属于?你的庆典……”


    只是到那个时?候,他就不知还能不能看到了……


    晏停云一字字写好浮灯,将许愿折起,捧着放入水中。浮灯顺着粼粼河水远去,他望着浮灯灯芯摇曳,忽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妖不知如何?看懂了这怅惘,她了然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志得意满。“妈姆,来讨好我吧,或许我愿为你延寿呢?”


    “你这话不该说,免得被贪心?的人捉了去。”那些?浓雾似的郁气被冲散,晏停云一时?气笑?不得,敲了敲小妖额头。


    “你要捉我么?”妖半点不怕,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反而笑?着问他。


    “我还是来讨好你吧。要怎么讨好?”晏停云也笑?了起来,望着这只小妖。


    他的笑?和从?前大不相同,眼睛里仿佛有熠熠幽光,像是黑曜石的珠子,像是漩涡,要将妖捉捕进去。


    “妈姆?”妖更笑?了起来,“我从?不知你还有这一面。我是不是也该向蛊婆讨只蛊,以免哪天你骗了我逃了去。”


    “就从?那里挑一只蛊。”


    妖指向半空。河水潺潺,在河的对?岸,湛蓝的夜空里,有民家放蛊,蛊虫熠熠如流星似的掠过?屋脊而飞,尾部?像是闪烁的寒焰。


    “妈姆,哪一只能将你拴住呢?”


    妖望着男人的眼睛,他的目光是那样专注、软和,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妖也难得柔软下来,想着或许时?间停留在此刻也很好。


    一时?河岸四?周往来的人群、那些?嬉闹的少女,仿佛都虚化成水雾光晕,成了看不清的陪衬、剪影。在晏停云眼中,只有她一个是那样鲜活。他深深的凝视她。


    在男人的目光中,妖仿佛也被蛊惑,她试探的吻上男人下颌。男人驯服的垂首等待。


    她轻笑?了一声,咬上男人的颈,尖牙刺进去。妖气在男人脆弱、玉白的颈上留下一片黑焰似燎痕,是不容忽视的标记。


    她又吻上男人的唇,在他唇上辗转研磨,咬破了他的舌尖。她像是得到了趣味,笑?着一边亲吻男人,一边将他体内的血吞入口中。


    有些?疼。晏停云闷哼了一声,又轻轻笑?着,回应着这个满是血腥味的吻。他颈间的伤口有些?深,血混着冷汗一路滑落。然而他全然不顾,早已沉溺吻中。


    小妖不知晓,她对?他又何?需蛊术呢……星光下,粼粼的溪水带着浮灯飘远,烛火照亮了他的愿望。


    “岁岁今日?,年年朝朝。”


    第八章


    他知道?, 他在梦中。


    无数滚着泥浆、看不清面容的东西,隔着高而窄的栅墙抓向?他,尖利的楔钉子声也依旧要往他骨肉里钻。他匆匆穿过这些乱挥的手, 挣扎着奔向?出口。


    晏停云醒了过来。


    屋中的灯烛灭了。烛芯只剩一点黑烬, 盏中烛泪还?未干,浅浅的凝了一汪, 手指探上?去微微发烫。


    晏停云起身净面着衣, 往东厨去做饭食。


    此时外?面天还?昏暗着, 古城依旧浸在夜幕中,唯有东方露出一线熹微的天光。一方小院里,没有半点?虫鸣鸟鸣。


    妖也不知是不是还?睡着, 隔着淡绿的窗纱望进去,只见长长的床缦散落在雪白的长绒地?毯上?。


    晏停云脚步轻轻, 生怕惊扰了她。


    他想,或许妖也是昼伏夜出的。他几次在夜半惊醒, 都看到她跌坐在院中那棵大树上?, 遥遥望着天上?的那一轮银盘,仿佛拜月。


    那是一种堪称神性的美……尽管她停留在这人间庭院中, 却到底来自?于未知与诡谲,不经意便显露殊异,抖落出奇异而瑰丽的流光。


    晏停云没有养过妖,不知该如何养育她。不过这世间又有几个敢称有经验的呢,还?是要大着胆子来呵。想到这儿, 他不由轻轻笑了一下。


    拌桑花、舂鸡脚、竹荪汤, 饭做好?摆到院中的石桌上?。大朴树宽阔的树荫下, 两对碗筷,一只小盏, 里面有鲜红的液体摇晃。


    一早忙乎,天光也大亮了。院子里的小叶茉莉、金合欢花都开得正好?,枝头有雀儿吱吱喳喳起来。


    “灼灼,饭熟了。”他稍稍抬高声唤妖。


    绿窗纱轻轻摇动?,屋中却没有回?答。晏停云走到门前敲了敲,又唤了一声。


    “灼灼?”


    屋中依旧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任何动?静。晏停云的心沉了下去,他推开门,快步走到绿床幔前。


    朦朦胧胧的绿纱里,锦被在软榻上?堆叠铺散着,没有妖的身影。


    晏停云的心顿时变成了块被大石砸了的玻璃,砸的裂纹遍布,蛛网似的。


    风吹过,院墙一角横斜枝影随风摇动?,似有少女偷藏那里,捂嘴悄笑。晏停云走过去,拨开花枝,却也空空荡荡。


    他又看向?院中那棵大树,搭在花架下的秋千、爬满藤蔓的阁楼……他都找了个遍,也都没有。


    最后,晏停云推开小佛堂的门。


    小佛堂内依旧昏暗,有一种死去一般的沉寂。妖并不喜欢这里,他便也来的很少了。门推开,地?上?堆积的浮尘乍起,明明灭灭。


    四下无人也无妖,只有铜黄古镜映照出他新?鬼一样的面容。晏停云走到那巨大、残破的佛像前,抬头仰视。


    可?笑么……


    检点?平生,无一人一物可?留恋,却依旧想活。心知人若如此,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又急急慌慌的将情感都投注到一只妖上?。


    很多时候他都想,非妖是因他的血与怨而生,分明他是长在妖身上?的血肉。稍远一寸,便能?扯出一片淋漓的鲜红。


    可?她并非凡人雕就的俑偶。她是妖,比人更鲜明、鲜活的生灵。她有自?己的性情与喜怒,她闯入他的世界,看着他手足无措、一败涂地?,像空灵的风、绮丽的梦。


    佛像依旧望着他,长目低垂,无悲也无喜。在佛像下一角,妖的白玉像也摆在那里,离这浑浑噩噩的人间更近,成了他的新?神。


    晏停云抽出了三只香,依旧是血红符文缠黄纸。他割开手心,将香压上?伤口,浸血上?去,缓缓点?燃。


    自?古便有焚香断事,甚至这算不得什么秘术,不过是小技罢了。


    晏停云低声唤妖。房梁上?的帘缦无风而动?,青烟袅袅,盘桓空中,探看四方。


    他将香插在锈绿丛生的铜炉里,方要跪拜下去。一只碧色的蝴蝶飞入小佛堂,照亮了一方昏暗。那蝴蝶似是映光的碧玉,也仿佛是湖水化?作,有着涟漪似的波光。


    “妈姆,你是在参拜我么?”


    妖的声音从蝴蝶里传来,语带笑意。“我感受到了一种剧烈的情绪,很好?吃。”


    晏停云能?想象,她在说这句话时,眼角眉梢必定高高挑起,很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样子。


    “来找我么,跟上?蝴蝶。”妖轻轻笑着。


    榆树皮香在锈绿铜炉里静静燃着,晏停跟上?蝴蝶,穿街过巷。他的步履匆匆,却只顾着看那蝴蝶,乃至踉踉跄跄。但街上?的人只犹疑的望向?他,对那蝴蝶全然不见。


    是他又发痴了么?


    蝴蝶飞入密林,飞向?那座传闻中有神母居住雪山。他折了只竹杖,走过荆棘丛生的陡峭山路。


    当他到达妖的面前时,日影已然西移。两岸叠翠的重峦间,苍色的山石一片皑皑,大河从雪顶而下,半被雪封,半作白浪往山下翻滚而来,流入那碧色的神湖。


    神湖的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到水底矮矮的水草,却也不知为何,望来一片盈润碧色。妖身披薄纱,便在这神湖中嬉水,间或望向?高高的天空,水波中轻纱摇动?。


    妖没有回?头看他,只一抬指,让那碧色的蝴蝶落在她玉白的指尖上?。


    晏停云不知她在看什么。他只能?看到眼前的高山通天、大树入云,却不知是否有着巨蛇、奇兽,乃至等等与她相匹的诡谲生灵……


    “妈姆”,妖回?过头来,碧色的眼嗔来潋潋水波似的笑意,一双长眉如丹青妙手化?就,高挑斜飞入湿漉漉的鬓角,眼波流转的妩媚风情间,又偏有妖气横生,好?一个山精水魅。


    妖的目光又落回?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衣带露气,鬓发微湿,手中还?持着一柄竹杖,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跋涉变得狼狈可?怜起来,却因这可?怜多了几分可?爱。


    他恰如那些不惜万里、匍匐向?神庙去,磕长头的虔诚信徒。而她,便是他的神灵。


    “妈姆,你过来。”妖笑着唤他。


    晏停云走到妖的身边,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上?,垂眼望着妖。


    妖游鱼似的游了过来,趴在晏停云膝上?,雪白的肩颈都袒露在外?,露出两道?弯弯的、月牙儿似的锁骨。幽绿的湖水间,明晃晃一片仿佛高山雪,却更盈润的色泽。


    晏停云不敢看,避开眼去。他端详起身下的那块大石,不知它为何这般圆润光滑,也不知千年前是否也有人这样凝望过谁……


    “晏停云,你要不要来?”妖却不依不饶,仰着一张花朵似的面庞笑问他,话中仿佛还?有别的意味。


    男人抬起眼来,沉静的注视着妖。在男人的目光里,她指尖闲闲拨弄着水花,一双眼笑意潋滟流转,半点?不羞涩,也半点?不畏惧。


    湖水倒影着天空、树影,变成绿松石似的颜色,却又远比绿松石沉闷的质感更通透,像是水晶。而她眼中的绿则更冷一点?,更翠一点?。更动?人。


    那不是宝石无生命似的光泽,而是像柔纱似的鱼尾,竹叶蛇的鳞片,灵动?而旖旎,瑰丽而奇异,教人不得不惊叹造物者的神奇。


    水中没有一块浮萍,也没有一条游鱼。


    这方天地?也只有一人一妖,风声水声。


    晏停云却依旧摇了摇头,依旧坐在湖边的大石上?。


    妖轻轻笑了一下。“晏停云,你不敢,便永远做看客么?”


    她笑着问他,像是挑逗,也像是挑衅,从不懂人的什么辗转反侧、苦愤煎心。她大胆而明艳,是从未经人间种种苦难的模样。


    晏停云心头发涩,却也有几分欣慰。他低头不语,注视着湖面。湖面上?微有涟漪。


    妖又笑了一下,忽撩起一捧水,泼向?晏停云两腿之?间。


    湖水打湿了衣衫,使得衣衫紧紧贴服在人身上?。甚至还?有一时未渗下去的,连珠串似的滚落。


    晏停云一下子绷紧身体,猛得抬头看向?妖。“灼灼”。


    “怎么?”,妖从水中站起来,她立在湖水中,望着晏停云。碧纱也贴服在她身上?,将那山峦流水似的曲线显露无疑。


    晏停云叹了一声,他告诉自?己。就像一只猫拨倒了砚台,打翻了茶杯,她有意为之?,偏是顽皮,又如何能?够责怪她。


    何况……在她心底,她当真觉得那别无不同,半点?不值得挂在心头。她便是小小的戏弄了他了一番,又有何不可?呢?


    晏停云背过身去,抽出手帕,试图将衣衫细细抿干。


    妖走上?岸来,从男人背后,湿漉漉的拥上?他的身体。她抻去晏停云手中的帕子,拽住男人的衣襟,将他拽的低下头来。


    “晏停云,你怕我做什么?做什么怕我来,又怕我走……”她轻轻笑着,吻上?男人的唇,咬住他的唇瓣,辗转研磨。“我不要你跪拜我,只要你来贪欢乐。”


    晏停云注视着妖的眼睛,她一双幽绿的眼凝望着他,像是藏着一个漩涡,能?通往无忧无惧的秘境。又或是蕴藏着一场风暴,要天崩地?陷、樯倾楫摧……


    *


    妖坐在男人怀里,抚摸着男人被打湿的身体。他的身体嶙峋、削瘦,却并非娈童媚宠似的纤细。可?以想象,若非久病神伤,该有一副流畅、漂亮的身形。


    妖勾住他的腰带,在指尖绕来绕去,扯的松松散散。男人忽然按住了她的手。


    “怎么,还?不许么?”妖抬起脸来,含笑问他。


    她倏的站起身,碧纱似的裙子,轻轻一抖,水珠如同从荷叶上?滚落。


    晏停云急忙拽住她的裙角,抿了抿唇,似是有话要说。


    “怕什么?”妖却轻笑了一声,忽而将男人轻轻放过,伸出手将他拽起身来。


    “回?家吧。”


    一人一妖顺着溪流往山脚下走去,走过一块块青石堆就,凹凸不平长满青苔的小路。顺着这条小路,又回?到了晴方城。


    晴方城有许多水。这些水说是溪太?深也太?宽,说是河太?窄也太?浅,不够行船,只有些落花,顺着湍急蜿蜒的水道?向?远处流去。


    或许世间有比这儿诗歌更多、更繁盛的水乡,能?行船,也不激荡。但绝不会?有哪里同这儿一样——家家户户门前每一条水道?、每一方水池,乃至每一汪水洼都清澈见底。清洌洌,捧起来就能?喝哩。


    晴方城的人都很得意这水、这城。他们?不管走的多远,总是要回?到这里。


    出门闯荡的马帮回?来了,系马在那一代代小娃儿寄命的大树下,散卖着山外?水外?来的东西,聊着天南海北的讯息。人群也围绕过来,间或啧啧感叹几句。


    “外?面换了新?天地?啦,乱的很。老皇帝死了,说是从前伺候他的大太?监通巫术,也被送下去了,活埋咧,惨啊……”


    人群中有切切声传来,晏停云的脚步顿了顿,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依旧往家中走去。


    这天底下有几个皇帝,又有几个被活埋的太?监?


    妖忽然伸出手来,将男人的手捞在手心摇了摇。她的手小小软软,带着暖意。


    晏停云望向?妖。


    “好?脾气呵”。妖哼了一声,手指一弹,一道?光向?着人群飞去。说话的那人很快的就面露惊恐,捂着喉咙再不出声。


    人群嘈杂起来,男人女人们?叫嚷着“是白玉娘娘”、“白玉娘娘显灵了,快去拜一拜”。他们?各个支起招来,不再管什么天外?水外?的事。


    不过,他们?倒也不太?畏惧。他们?打小就都知道?,这晴方城,人住在这里,神也住在这里,打过许久交道?,有法子哩。


    “妈姆,你欢喜了么?”妖看着忙乱的人群,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的笑倒在男人怀里回?望他,如勾丝的蜜,正在盛开的花。


    她重新?教会?他喜,教会?他怒,教会?他如何做个活生生的人……他如何不欢喜。


    晏停云轻轻拥了拥妖,拥住他整个宝藏,低头吻上?她的眼角。


    妖攀上?男人的颈,仰着下颌,也在男人的怀抱里望他。


    夜色渐起,星子闪烁,围绕在溪水、大树旁的人群如潮水退去。他们?却依旧在那里相拥,她眼中也有情意潋滟。


    第九章


    正是初夏时?节, 街巷两旁枝头的荔枝、蜜望子都熟了,红彤彤、黄橙橙的挂在深绿的叶子间,散发着蜜香。


    晏停云站在阁楼上, 凭栏远眺。


    他也不知望着什么, 望向?哪里。万事万物都落在他眼中,碎金子似的日光却跳不到他身?上?。


    忽然, 妖从大朴树的树荫里钻出头来, 像是树间长出来的精灵。


    “你为什么不唤我?”


    小妖看得出来, 他是寂寞了。这个爱娇的生灵,只要?一时?半刻不搭理?他,魂灯便会暗下?去, 由着魑魅魍魉趴在上?面啃食。


    那只肥猫可真?笨,白得了我那么多好处, 却一点?用没有!


    妖瞪了屋檐上?的瓦猫一眼,顺着伸长的树枝滑下?去, 跳到晏停云身?旁。晏停云见了她的动作, 惊的回过神来,忙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扶她。


    所幸, 这些时?日他都忙着打理?院子,栏杆也换了结实的,否则非要?连着摔下?去不可。


    妖看着男人拥来的手?臂,嘻嘻笑着,扑在男人怀里?, 下?颌撞在他的肩上?。


    她像是柔软的蜜糖, 泛着甜香, 能黏在怀里?一般。晏停云忙撤开一步,又怕自己骨头硬撞红她, 抬起?她的脸细瞧。


    只是瞧着瞧着,却不由定在了那里?。


    她不知什么时?候,长开了一点?,眉眼间褪去了稚气。依旧是盈盈一张芙蓉面,眼却更狭长,眼角处也胭脂色更艳。不显得妩媚多情,反有一种盛极多妖异的意味。


    像是……明知有刺,却让人想要?触碰的花。


    “妈姆,你瞧什么?”妖仰着脸望着晏停云。她有心戏弄这个男人,轻轻一咬唇,朱唇一点?盈润,更像是鲜红欲滴的樱桃。


    晏停云避开眼,笑着将话转开。“我们人有一句老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寻我做什么?”


    这只小妖是只不那么亲人的猫,不要?讨好他,也要?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时?常自己呆在哪里?,玩着什么。但……这个庭院总算不再空寂的仿佛会有野鬼来住了。


    “妈姆,我听了一句戏文,‘我从此不敢见观音’。我不明白。你同我讲一讲,他为何不敢见呢。”


    若心中无情,如何不敢见呢。妖得逞似的嘻嘻笑着。


    男人的耳珠如她所愿的红了起?来,她又大度的放过男人,理?直气壮的支使他。也不讲自己的好意,抬手?一指巷外枝头。


    “你瞧那果?子熟的正好,我想吃。下?了雨就该不甜了。


    “哪里?有雨?”太阳像洒了金子似的,落在庭院里?、枝叶上?,也落在一人一妖肩上?。晏停云笑着问她,端看她要?耍出什么花样。


    “那不就是?”妖又往天边一指,指尖轻轻划动起?来。日光依旧照耀,天空上?无云而雨。每滴雨珠上?都藏着一道小小的霓虹,在深绿的叶子间、鹅卵石的小路上?跳动。


    “怎样?”小妖倚在栏杆上?,微偏着头,盈盈一张笑脸望着他。


    “这雨来的可真?及时?。”晏停云笑叹一声,却已是提步向?外走去。“我再去趟东家阿婆那里?。”


    “诶~”小妖忽又拉长声唤他。两手?撑在栏杆上?,依旧赤着脚,依旧只在脚腕上?带着那只小铃铛。


    “下?着雨你还去么?”


    “有风雨去,才显得心诚不是?”晏停云已走到院门处,回头看她,轻轻笑着。


    “晴方?城的芍药要?开了。”他莫名其妙来了这样一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他有一点?不好意思直说?出口?的心思:芍药花开起?来漂亮,若有喜宴,摆出来一定很好看。


    妖咬了咬唇,指尖在裙子上?的划动起?来。天上?的雨丝也被拨动似的,乱成细麻。


    “要?这么郑重么?”她暗自嘀咕。神情带着两分新奇而困惑,像一位懵懂的少女。但人间少女却绝不会像她一样,仅有那样浅的羞涩。


    *


    “阿婆,我们两个都没个长辈在这里?……还要?麻烦您来做个见证。”


    晏停云请托着,面色有些红。他很擅长应对那些风霜雪里?去的事,给自己置办婚事却是头一次,青涩的很呢。


    “晏先生又说?客气话。便是你不请我,我也是要?去的。”阿婆笑了起?来,又嗔怪他太多客气。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就是在一次次你麻烦我,我麻烦你里?来么,何况这又算什么麻烦。这位晏先生啊,来晴方?城许久了,却刚刚才融入人群哩。


    长辈碰到小辈成婚,或许总是忍不住絮叨几句。她握住晏停云的手?,“两个人哦,脾气秉性都不一样,在一块难免磕磕绊绊。是件辛苦事,但也是件快活事。祝你以后都好。”


    阿婆的手?上?有很多皱纹,像是干枯的树皮,却依旧干燥、温暖。


    晏停云笑着应声。尽管那小妖总有那么多支使人的花样,也有太多奇思妙想让他措手?不及,他的生命却因此流动了起?来。不再是积满了落叶、枯枝的死水,只能在废旧的水渠里?腐烂,也响起?了叮叮咚咚的乐曲。


    “气色还差些,精神气却不一样喽。”阿婆看他神情,更笑起?来。“我看最近你家里?收拾起?来了,这样好啊,猫大人会高兴,也会保护你们的。”


    “我知道”,晏停云笑着点?了点?头。他一直知道那日小妖攀在二楼栏杆上?看的是什么。


    自他从地宫中一番由死得生,便能看到一些常人不能见之物。扎根在他骨肉里?生长出来,几乎将他吞没的怨,晴方?城上?的五色云霭,花树间的小小精怪。


    还有屋檐上?怪模怪样的那只猫。从杂草几乎淹没它的身?子,到身?披着五彩的花衣裳,志得意满、昂首挺胸的立在屋檐上?。


    人间种种瑰丽之景,他从前只疑是幻,如今才信为真?……晏停云忽而很想将这些话、这些快活事讲给谁听,却到底性子含蓄,没有讲出口?,如同一个怀抱巨宝、暗自欢喜的孩童。


    他告别了阿婆,出了门,外面忽而起?了大风。不是妖玩闹似的那种。树枝被吹得哗啦作响、枝叶摇动,天色都阴沉下?来,空气潮湿而阴冷。


    晏停云走在街巷里?。巷中一扇扇木门打开来,传出妇人呼唤孩童的声音。风愈来愈大,连一栋栋房屋都要?被吹的拔地而起?。


    街上?开满的花早就散落了,嫩粉色的花瓣连着尘土、沙石卷在风中。那些果?子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在地上?摔出一片红烂的汁水。


    猫儿狗的也都惊了,晏停云听见小咪的嘶声叫着。随声找过去,在巷子一角找见了那只猫。它的毛全炸了起?来,尖爪也都露了出来,紧紧抓着树干,也要?被风吹跑了。


    他走过去,抱起?猫。忽听见对面宅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啊!蛊食人了!蛊食人了!”


    那门户里?住了一位年?老寡居的草蛊婆,跟在她身?边的女伢冲了出来,衣角全都是血。


    晏停云夹在臂弯间的红纸被风吹上?了天,他抬头看去。天幕幽紫,却又像深崖似的断裂开来,边缘火焰燎过烧焦,黑色卷曲。


    大雨就从这裂口?处倾盆而下?。


    晏停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句惊恐呼喊。


    “妖脉开了。”


    *


    晏停云将猫送回阿婆的院子,又匆匆回到家中。


    在满街的风雨里?,这一座宅院意外的安定,连门前的木香花都稀稀落落的开着,不摇不动。只有那只猫大人反常的弓起?背来,向?着四方?哈气。


    推开木门,走过影壁,庭院里?连一根草都没有被吹拂动,像是水新洗过似的,泛着绒绒绿意。而廊下?也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串串晶石灯笼,怪模怪样,玲珑剔透。


    他分明才出去了一时?片刻,却仿佛烂柯人误入山中已久,情怯起?来。他立在影壁前,迟迟未动。


    忽而,妖的那间屋子门洞开来。光透在这一方?庭院里?,在昏暗的天色下?,映出彤彤的色彩,屋中屋外一片旖旎的红。


    晏停云缓步走进屋中。


    屋中依旧是雪白的长绒地毯,帘缦却换作了彩绸。屋子四角点?着红烛,案上?还有一大捧芍药开的正盛,插在水作的瓶中。


    妖坐在梳妆台边,正闲闲拨弄着纤柔花瓣。她的面前也有一只铜镜,醺黄的镜面却并不照人。晏停云从她背影望去,只见她窈窕的身?线,乌云流水似的长发。


    屋子中极静,仿佛虚空中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将窗外的风声雨声、落石声都吞了下?去。只剩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红烛的燃烧的哔剥声。


    铜黄镜面上?彤彤烛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片模糊的红,她也仿佛是幻,一切都像一场旖旎、古怪的梦。


    “灼灼?”晏停云轻轻唤她,小心的像怕打破他的珍宝,也仿佛怕惊动一只凶兽。


    “你说?那芍药开花时?合宜,我便让它开花了。”


    妖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依旧是她。


    可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还是从前那副情态,还是那副面容,气势却大不相同。就像一只小鹰,未褪下?绒绒雏毛时?,扑啄只似嬉闹。羽翼足时?,足如铁爪,喙如金钩,又谁能不怕。


    她笑着开口?,更是语出惊人。“晏停云,我们今日便成亲吧。”


    她说?成亲,却不仅仅是成亲。她想做的,人间有无数诗、无数词,什么被翻红浪、金钗玉枕来形容。对于妖来说?却简单,两字交欢。


    晏停云又一次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忘了么?他们相识才有多久,又当了多久的父与女。何况……他还是个阉人。


    “灼灼,发生了什么?”晏停云想问个明白。


    妖托着脸颊,笑??的望着他,在那里?一一细数,面庞上?还带着一点?小女儿的娇嗔。


    “妈姆,我长大了,合该有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庆贺。并且如今风大雨大,也正该做一点?快乐事。”


    “诶呀,我有好多个缘由,数不清的。反正我想要?你,你要?不要?陪我。”


    她那双幽绿的眼专注的望着晏停云,喉间溢出轻微的咕噜声,渴望几如实质。


    妖脉开了。天地间暴涨的妖气涌入万物,也一并涌入她体内。她变得更敏感,能嗅到他身?上?的每一点?气息,也无比想将他吞入体内。


    她将手?伸向?晏停云,等着男人搭上?来,神情笃定,像是从未想过会被拒绝。


    她长大了,有十分好颜色。但是在晏停云心底,看她依旧像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他有时?候也会升起?欲,却因那欲而羞耻。他想着,反正年?岁还长,也不急着跨过。


    “灼灼,我不能。”晏停云开口?。


    “不能?”妖重复了一遍,歪了歪头,不明白男人为何这样犟、这样不知趣。


    她的爱意是一刹那划过夜空的闪电。她看到天边有一颗星,便想要?摘星。至于那星子在想什么,愿不愿意。她没有那样在意。


    她持着一柄红烛,走向?晏停云,立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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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绿的瞳孔中倒影着烛火和男人的面庞。


    他生得很端正,甚至当的起?一句面冠如玉。平日里?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微垂着眉眼。如今细看,眉宇间也藏着些锋锐的弧度。


    她抬手?抚上?男人的眉眼。


    晏停云立在那里?,眉目依旧不肯柔软下?来。


    “那我偏要?呢?”妖开口?。


    世人总说?奇遇,又如何知晓飓风要?将他们带去哪里?。


    晏停云发觉自己不能动弹了。黑雾不知从何处涌出,像是藤蔓似的绑住了他的手?脚。


    而妖攀上?了男人的腰身?,手?指也像游蛇似的,在他身?上?游走。黑雾沿着他的袖袍、襟口?钻入,想要?挤满每一点?空隙。


    她身?体里?有一只野兽,冲破了束缚挣脱出来。横生的妖气压过了她眉眼间的艳丽。她一恍便剥离了人间,全然转向?妖。


    晏停云的心沉了下?去。“灼灼,不要?教我恨你。”


    妖轻轻笑了笑,半点?不在乎。她拥着男人的肩,面颊贴在上?面。“妈姆,你们人说?有情皆孽,我想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红烛映在铜镜上?,晕开一片猩红的色泽。在妖的身?后,仿佛也有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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