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汀,东阳帝君的最小的弟子,身居末流神位的刑赏神官之首。


    传闻中他性情暴戾,热衷打架斗殴四处惹祸,四方神魔无有不跟他结怨的。


    沈宁意身为浮游岛岛神,官职低微,没有编制。天境中熟识之神少之又少,更根本没机会跟这位小神君结怨。


    可是天道无常,谁能想到,贺汀居然连沈宁意这样的散神,也能结上怨。


    显然就算东阳帝君身为堂堂正阳之神,也没有算到过这一茬。


    在那当口,沈宁意的脑中涌现了许多。


    三千前的续衡山,苍劲碧绿,是无方岛往东一座小山丘。


    最重要的是,上面种着一只株凤鸣花,每年十月一鸣,声如凤凰和鸣锵锵,将引来万鸟朝拜。这是无方岛上每年的固定节目,也是无方岛上生灵每年唯一一次能够轻易进出的机会。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熊孩子毁了。


    沈宁意仍然记得,那天的火烧得极大,滚滚黑烟几乎笼罩了整个无方上空。


    罪魁祸首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小神君,沈宁意气得拔剑追着打了整整三日,最终却还是让他跑了。


    身为无方岛神,她的使命只有守护无方一片安宁,素来与世无争,也对天境的权势地位没什么想法。


    只有这口恶气一直徜在胸口,没有想到,冤家路窄,他居然是东阳帝君那个臭名昭著的小徒弟,也没有想到,他今天竟然落到了她的手里。


    井边的小孩已然冷静下来,脸颊边的绯红已然尽消了,只有耳尖还有些残红。


    他此时正双眼圆圆呆呆地望向突然折断掉落的树干:


    “这树干怎么突然折了……”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眼神和沈宁意相交好几次,却一脸茫然,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不一会儿心神就被别的事吸引了,低着头规规矩矩地整理起衣物来。


    看起来就一副乖巧好拿捏的模样。


    沈宁意还在上头,阴侧侧地笑了一下。


    小孩的眼边还是显着青紫,脸却已经擦得干干净净,额头伤口也结了痂,他静静地拍了拍衣物上的尘土,垂着眼自言自语了一句:“棠骑怎么还不回来。”


    沈宁意又想冷笑,耳边却突然传来乱糟糟地祷告神明的声音,她凝神细听,又掐指一算,原来是贺汀这个凡世的母亲就要生了。


    沈宁意本来还有些同情他这身世,现下却悟了。


    只怕后面还有更惨的事等着他,他这样多的仇敌,指不定也包括司命大殿,也难怪东阳帝君要担心他被磋磨得长歪了。


    他原本就行事跋扈,吃些苦头也实在是顺应天理神心所向。


    那些天上的神君虽都口中说着不得随意干扰渡劫,但实际手上干预的时候多了去了。


    再说东阳帝君是最知道她不爱循规蹈矩,行事肆意的为人了。既然敢托付她此事,定也不怕她搅乱他的这一世的命局了。


    这倒正好适合她让这臭小孩吃吃苦头了。


    小孩站在小院里,还有点意识不清的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


    沈宁意内心动摇一瞬间:眼下他失去神力记忆,是最好的复仇时机……但他现在也只是个十三岁小孩,自己未免太以大欺小。


    而且她和东阳帝君已有交易,出手折磨他万一加速他走向歧路,岂不是违背了和东阳帝君的承诺。


    需得先把他养大。


    不过,让他磕一下碰一下为自己偶尔一点点解气也不是多大的恶事,毕竟他惹她在先,她总是要讨回的。


    况且他如今还有棠骑,那小姑娘看起来没什么坏心思,引导他向善也不是什么难事。


    贺汀只在院中呆站一会儿就要回屋。


    他短暂恢复记忆,脑中正是一片乱麻,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遇到她,一时无措差点让她发现。


    想必她已经认出自己。


    方才月光照在她脸上晕出淡淡光辉,让贺汀差点移不开视线。


    她似乎比从前沉静了许多,但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是冷意,和从前一样。


    她只知道他是火烧续衡山的恶人,却不知她以前也抱过他亲过他。


    从前的事在脑中点点涌现旋转,他的意识慢慢有些不清晰,大概是记忆的封印又要合上。


    他立即强打精神转身进了屋。


    瘦小的背影裹在不合身的衣袍里,背脊笔直,夜风冷冷,衣袍猎猎,清冷月光下楞是让沈宁意品出点孤寂的味道来。


    她瞎想什么呢。


    沈宁意嗤笑一声,盘腿在树上打坐借着月光修炼起来。


    恍惚之间,耳边悲喜参杂,哭笑声交织混合,祷告和祈求一声叠着一声,人声喧嚣吵闹,最后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一片寂静中————夜又渐渐沉了下去。


    等到天明,棠骑却还是没有回来。


    这个凡人贺汀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上课时都没有在意之前挑衅他的那几个小孩的惊恐神情。


    他实在放不下心,上完一节课就跟夫子告了假折身去寻棠骑了。


    他径直到了寨中的药馆,却见药馆里雾气腾腾人员众多,还见到了母亲身边的棠执姑姑。


    棠执见了他面色一变,假意自责道:“瞧我这记性,事情太多太杂竟然忘记大爷叫我通知小爷的事了!”转眼间,她又是喜上眉梢,“可喜可贺!夫人给郎君添了个弟弟!”


    贺汀眼睛一瞬不眨地定定看着棠执,唇微乎其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眼见棠执的眼神逐渐透露出一丝古怪尴尬,他才回过神来愣愣说道:“恭喜母亲。”


    棠执是个人精,贺汀不过十三岁,那点心思她哪里看不出来,只是她惯会打圆场的,又立刻接话道:“唉,夫人胎相一直不稳,没有办法见郎君,实则夫人也十分想念郎君呢!郎君虽然读书辛苦,之后却也要抽个空来看看夫人和弟弟才对呢!”


    贺汀一句追问正要出口,却看见棠执一脸笑意浓浓,却透露出一种虚假的客套,仿佛在等着他的拒绝。


    贺汀定下神来,勉强弯着唇淡淡回道:“母亲身体素来孱弱,生了弟弟肯定更见不得风。我读书也实在忙碌,想来抽不出什么空了,只能拜托棠执姑姑帮我照顾好母亲了。”


    棠执现在笑得有些诚意了,仿佛才看到他脸上的伤,问道:“郎君又和同学打架了?”


    “郎君还是要多多习武,读书虽好,但在寨中实在读那么多书也顶不了太多用处。”


    贺汀淡淡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


    他又转头去问药童:“小禾,你昨日看到棠骑了吗?”


    小禾答道:“她去找半山腰处的行医了。”


    贺汀道了声谢,转身就准备离开,棠执却拦住他,从荷包里掏出几粒糖来递给他:“郎君吃几粒糖吧,沾沾喜气。”


    贺汀静静地看了棠执手心一会儿,才默默接了过来。


    棠执捂嘴呵呵直乐道:“棠骑那小丫头娇纵任性,也不知积了几世的福气才能被郎君才当个宝。我看她心野得很哩,怕想做的不只是郎君的丫头呢……”


    贺汀听到此处,低垂的眼终于抬了抬,狠狠盯了棠执一眼也不说话,少年眼神锋利,看得棠执心里一咯噔,话头也断了。


    从早上就一直跟着贺汀沈宁意此时拳头也硬了。


    她昨夜发现这个贺汀就是烧了自己一座山的年轻人后,那团陈年旧火就盘在胸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她与贺汀有仇,但却也答应了东阳帝君要保护他健康成长。更别说此人现在不过是个十三岁普通小孩,这样弱小的仇敌,纵然沈宁意素来做事出格,却也一时难以下手。


    只能先把他养大,再来下手。


    没想到今日遇到当她面欺负小孩的棠执,正撞沈宁意枪口上。


    她心想:贺汀没有黑得五彩斑斓,可能真的全靠棠骑。


    贺汀倒很快又恢复冷静,懒得与棠执计较,转身就离开了。


    沈宁意却不解气,虽然神明不能随意干扰凡人生死,但小小惩戒她一下倒也没什么大碍。


    她随手掐了个诀,远远听到棠执在门口摔了一个狗吃屎才痛快了些。


    再转头来观察贺汀,见他双眉紧锁,小脸皱着,一副担忧的模样。


    沈宁意靠在云上跟着他,也寻思着有些不对劲。


    棠骑昨日就应该回来了,再不济也是今晨,现在接近午时,她却还未回来。


    棠骑从贺五岁时就开始照顾他,两人亲密仿佛亲姐弟,若棠骑出事,小小年纪接连打击,贺汀指不定要发疯。


    怕是出事了。


    沈宁意立刻在云上端坐起来,认真掐算起来。


    果然,棠骑命线断了。


    云下正前方的贺汀步履如飞,焦急已经全写在脸上了。


    得比他先找到棠骑。


    沈宁意放出元神去看,果不其然,棠骑在山崖下的一处大石头旁,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沈宁意驾着云已赶到了棠骑的尸身旁,又伸手一探,她面色发青,浑身僵直,神魂也早已离体,是彻底的没救了。


    眼下……


    沈宁意心念一动,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真正的棠骑没了,但她只要附在棠骑的身体上,就能继承她的部分记忆,成为的新的棠骑。


    又能复仇又能防止臭小孩长歪。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说做就做,沈宁意祭出法器,将一线生机注入棠骑的体内,又立刻进入了她的体内。


    一阵天旋地转间,棠骑的记忆如同海浪一阵一阵一波接一波地朝她脑中奔涌而来:


    她匆匆跑到医馆,眼前是不住颤抖的一双细长年轻却布满老茧的双手,手上沾的是贺汀的鲜红血液。


    医馆大夫明明已经背好了药箱,却突然闯进一个人大叫着不好,夫人要生了,大夫立即就转了头。


    没大夫了。


    棠骑心想,她脸颊热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夫人的宅外人来人往,可棠骑被几个婆子按得死死得,根本进不去,她只能在门外哭嚎着,夫人夫人,救救郎君,救救郎君。


    几个婆子冷眼啐她,真以为能傍上那个野种吗?如今夫人马上就要和寨主生下亲子,野种若能死了,倒还清净干净。


    她被几个婆子扇了耳光,丢到路旁,一药童好心提醒,半山腰有个游方医生,你可以去找。


    巨大的绝望猛然冲上沈宁意的脑中,眼前画面一转却又到了崖底。


    棠骑躺在崖底,那晚月光又明又亮,静静照亮她的双眼。


    可是她口中满是血腥味,喉咙上好像破了个洞,呼吸之间,感觉风又痛又辣。


    她身体里的骨头已经碎成几段,疼痛让她想要哭嚎,嗓子里的血却倒灌进来。


    她只能用力地鼓动肺部呼吸,可肺里也灌了血,每一次呼吸就像拉动风箱,有火从内里灼烧出来。


    泪水卷着血和汗从眼角涌出,她看着月亮,眼眶里泊成一条小河,断断絮絮含糊不清地用呼吸声吐出了几个字。


    “神灵在上……”


    “求求你……”


    “救救贺……”


    “贺……”


    沈宁意猛然睁开眼,眼前就是棠骑看到的山崖,只不过风和日丽,耳边还偶有几声鸟雀的叫声。


    这样的呼唤,她昨夜好像听到过。


    在同一片月光下,棠骑在绝望中请求着神明的降临,而另一头,这个山中的另一个地方,沈宁意听到一个将为人父的男人对妻子平安的祷告。


    那一声啼哭过后,贺汀的新弟弟在花团锦簇欢声笑语中出生了,棠骑也在一束冷清清的月光中独自死去了。


    沈宁意心中叹气。


    那丝生机在体内慢慢扩散开来,四肢中的血液再次流动,身体渐渐温暖有力起来。


    沈宁意活动着筋骨慢慢坐起身来,一抬头正看到双手撑着双膝喘着粗气的贺汀,他看沈宁意望过去,又提步奔了过来。


    小孩额上布满汗珠,小脸红扑扑的,一过来就先察棠骑的情况,见她身上有血,立刻焦急问到:“棠骑你哪里受伤了?”


    “你还能走吗?”


    “棠骑你怎么哭了?你如果哪里痛就跟我说。”


    沈宁意闻言一愣,抬手一摸,果然是一滴泪。


    她没有哭,是棠骑身体的情感在牵动着流泪。


    贺汀看她神情有些恍惚,担心地牵住她的手:“你还好吗?”


    沈宁意心中有些抗拒这亲近,却一时被棠骑死前的记忆影响,并没有甩开他温暖的手。


    “没事。”


    小孩蹲在她身前观察了半晌,突然从衣襟里掏出几颗糖放到她手心,抿着唇笑得甜甜的:“棠骑吃糖。”


    是棠执给的那几颗。


    沈宁意淡淡嗯了声,扶着大石头慢慢站了起来。


    贺汀牵着她的手,说道:“我们回家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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