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贺汀和卫青之走得越来越近了,常常婉拒沈宁意去接他,下学后去卫青之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再让卫青之送他回来。


    小孩有了朋友,最近吃饭时也常常说起卫青之卫夫子,说的都是好话,话里都是些崇敬仰慕。


    沈宁意担心卫青之有坏心思,又去观察了两人几天,发现他们两人相处不是论道谈理就是做做手工锻炼锻炼身体,就暂时只往贺汀身上扔了监视符,任他们去了。


    虽然这卫青之是有问题,沈宁意却发现他悄悄和外通信,他的目标是在这个山寨。


    既然他对贺汀暂时没什么坏影响,贺汀也真把他当做了好友,沈宁意也一时之间也不想干涉太多。


    而且眼下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她要知道,棠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从那日之后,曹卫的书信就一封一封的到了,先是向棠骑道歉,后来信的内容却越来越露骨,沈宁意就知道自己或许猜对了。


    但不论沈宁意如何套话,他在信中就是不说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急着催她见面。


    沈宁意把他约在县城中的一个茶楼里,决定亲自去会一会他。


    沈宁意按时到达时,曹卫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一看到顶着棠骑壳子的沈宁意出现,就立刻站起了身来,一双眼粘在沈宁意身上,直到她在自己身前坐下。


    沈宁意静静坐下,面色冷淡,也不看他。


    曹卫急了,坐在对面身子靠前几乎就要伏在桌上,他焦急问道:“小琦,你是不是还在生哥哥的气?”


    沈宁意还是垂目不语。


    她在等。


    曹卫愣愣地看她一会儿,忽地着急得伸手越过桌面要来够她放在桌上的手,沈宁意眼疾手快收回双手,站起身来退后了一步,脸上换上了悲戚的神色:“你来信说要道歉,但见面到现在,你却只字不提此事。你若诚心道歉,就该把为何道歉,怎样道歉都说得清清楚楚。”


    曹卫刚才扑了个空正整个人僵在那里,听到沈宁意这话立刻站起来回答道:“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


    沈宁意这才又坐下。


    曹卫跟着坐下,盯着她的脸就要解释:“小琦,一切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应该,哥哥不应该那天……”话到此处,他的神情渐渐变了,他双眼看向别处,面带悔意,“我不应该,不应该强迫你。”


    沈宁意坐在那里,感觉这身体里升起了巨大的屈辱和痛苦,她深呼了一口气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怒意:“你忘记了,棠骑是你的妹妹?”


    曹卫神情瑟缩了一下,很快又反问道:“可是你看看,”他粗糙的手抚上了脸上的那道横亘着的伤疤,一双斜长的眼紧紧地盯住沈宁意,“小琦,我的这道疤痕都是因为你才存在的啊。”


    他往前靠近了一点,声音放低了一些:“小琦,我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吗?”


    “是我杀了阿父,你才能活下来的,你忘了吗?”


    他这话一出,沈宁意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狞笑着靠近的中年男子的脸。


    她被制住四肢,喉咙喊到血腥味布满口腔,他的手在她的皮肤上游动着仿佛一条剧毒阴冷的蛇,她满心绝望地求他,放过我吧阿父。


    那男人根本没有理会,就在她的衣衫被撕尽,他要低下肥猪一般的头颅凑近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下了。


    一记重棍打在了他的脑后,他惊愕地转身,随手拿起手边的刀就朝对面刺去。


    只听几下来回,有人倒下了,有人向自己走了过来,她惊恐地抬头,一个少年的脸上被割开了一道狰狞的刀痕,半边脸上都是淋漓刺眼的鲜血。


    那张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痴狂却又冷静的笑,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沈宁意轻轻摇头,又从棠骑的被情绪勾起的记忆里窜了出来。一抬眼,曹卫这张脸和棠骑记忆里的仿佛瞬间就又重叠到了一起。


    曹卫大半个身子都凑了过来:“小琦,你原谅我吧,你跟我走吧。我的脸已经这样了,我救了你,你必须要报答我的。”


    “小琦,上次我在镇上碰到你带着那个小孩,是你说的,只要我不伤害他你就会回来,我只是害怕你不回来我才会强迫你的,我也根本都没有碰过那个小孩。”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是我不对,但是你为什么要怪我!”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愤怒,“都是那个小男孩!都是因为他你才不回来!”


    沈宁意冷冷看他一眼,气极反笑,一字一句说道:“你就是个畜生。”


    曹卫顿时停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她,半晌,他的目光阴鸷,突然厉声道:“你不是小琦!”


    这人就是个疯子!


    那些痛苦屈辱在棠骑体内翻滚难抑,令沈宁意也有些心绪难平。


    沈宁意站起身来,在原地伸出双指,用指尖流出的灵力压了压她被搅乱的心神。


    棠骑的身体和沈宁意越发契合,她的情绪也渐渐开始让沈宁意感同身受。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说明棠骑身体已经达到修炼的尽头了,再不能往上一寸。


    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眼前的曹宁已经靠近,双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来,沈宁意手上捏诀就要往他身上打。


    突然之间,却有人越到自己身前,挡下了曹宁。


    沈宁意抬头一看,发现是卫青之。


    他长身直立,正挡在沈宁意身前,一脸正气地盯着曹卫,质问的话也说得极有气势:“这位郎君,不知这位娘子是怎么得罪了你,竟让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意欺凌折辱,现下还要动手,是把我朝礼法视若无物,还是以为厚颜无耻就无人能管?”


    曹卫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还是紧盯着卫青之身后的沈宁意。


    沈宁意看曹卫一眼,冷哼一声,推了推拦在身前的卫青之:“我来。”


    卫青之偏过头来目露诧异,低声道:“棠骑娘子还是先擦擦眼泪吧。”


    沈宁意抬手一摸才发现棠骑的身体又哭了,心下的那点怒意又燃上来,伸手轻轻拂去泪水,捏紧拳头直接就迎了上去。


    这确实不可能是棠骑。


    拳头虽小,但却力道渗人,她出拳又狠又硬,打的地方都是人体最脆弱之处,拳风劲道,几招下来打得曹卫几乎还不了手。


    曹卫呕了口血,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变成了震惊:“你,你不是小琦!”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围栏边,死死盯着沈宁意,猛然大叫道:“小琦呢!你是谁!”


    沈宁意目光冰冷,慢慢向他走近,左手悬在空中施法,压得曹卫动弹不得,右手慢慢握住了他的脖颈,低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从前的小琦已经死了。”


    曹卫瞪大双眼,目露惊恐,颤声道:“这,这不可能!”


    沈宁意已经离开他的耳侧,站在曹卫身前,眼神冷漠看他好似蝼蚁,右手已经开始渐渐发力了。


    卫青之在一旁已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二楼的他人也都早就在两人打斗时躲远围观了,店中老板此时被小二引着匆匆上楼,见此场景差点脚底打滑摔在地上,不停作揖劝道:“虽是这位郎君不对,但仙姑也不必痛下杀手啊!”


    卫青之也回神来出声劝道:“棠骑娘子不要冲动,此人唐突出手在先,娘子不如将他移交官府,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那老板也连连附和:“对对对,仙姑别脏了手别脏了手!”


    卫青之见沈宁意神色突然松动了一瞬,她看向曹卫的眼神中仿佛夹杂了一丝痛苦,随即便收了手。


    沈宁意只差一点就要掐死曹卫,虽然她本就没有要下杀手,只是想为棠骑解气。


    最后那一刻,曹卫在她手下脸色通红青筋暴起的痛苦模样竟然又勾出棠骑身体里的悲痛来。


    棠骑不想让她死,沈宁意收了手。


    她看向曹卫,发出了最后的警告:“你是棠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饶你一命。”


    “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茶馆老板顿时大松一口气,却见沈宁意向他走了过来,想到她刚才凶狠的模样,忍不住双腿发颤:“不,不知仙,仙姑还有什么指点?”


    沈宁意却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银钱递给他:“打搅了老板做生意,且收下吧。”


    老板颤颤巍巍地接了过来:“多,多谢仙姑体谅。”


    沈宁意环顾四周,先冲着卫青之威胁地眯了眯眼,转身便往外走了。


    走到楼梯口时动作滞了一瞬,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身手中抛出一道光线到了曹卫身体上,神色冷冷:“有些东西你既然管不住,也别再用了。”


    曹卫面露恐惧,双腿一软便从围栏边滑了下来。


    沈宁意出了茶楼,却没想到卫青之跟了出来,她本来想出来就遁形飞走,现下却被他紧跟,心中无语,出门就欲往右钻入人群把他甩掉。


    卫青之在身后喊到:“棠骑娘子且慢!”他快步和她并肩,“方才我在这方看到了棠执,娘子还是走另一方吧。”


    这人上次在崖边碰到过自己之后,就又来了好几次,被她设下的阵法困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好几次才死了心。今天又不知为何碰巧出现在此处,撞见自己施法打人。


    她之前就在他身下设下言灵术让他只要想说出与她相关之事就会浑身仿佛火烤炙痛,她也暗中观察他许久,发现他根本没有要说的意图,后来还和贺汀莫名交好。现下又来提醒自己棠执所在,到底是想谋划些什么。


    沈宁意睨他两眼,还是转了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卫青之随即跟上,似是看出她的担心:“娘子不必忧心。爱屋及乌,贺汀是我学生更是我的忘年之交。棠娘子仿若贺汀亲姊,那也便是卫某义不容辞要照顾的人。”


    这人还挺不要脸。


    沈宁意心下无语,停了脚步侧眼看他,皮笑肉不笑:“卫夫子,我知你有秘密,你也知道我有问题,我们两个大人就不必在这虚与委蛇相互试探了。”


    她双眸黑如点漆:“我就与你直说,你要对这寨子做什么或怎么偷偷与人传信我都不感兴趣,只要你不动贺汀我便也不会干扰你的事。”


    卫青之没有料到她如此坦率直接,微微一惊,又很快笑起来:“娘子性格坦荡,在下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他笑得儒雅随和:“只有一事娘子说错,娘子不过十六七,哪里算什么大人。”


    沈宁意懒得跟他争辩,拔腿就走。


    卫青之跟在侧后方朗声问道:“娘子是要回去吗?”


    “若是要回去,这方向可就错了。”


    沈宁意心中无言,要不是他一直跟着,她早都到了。


    卫青之见她在前方并不理会,大步跟了上来,沈宁意却又停了下来。


    她在一摊贩前停下了脚步。


    卫青之低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正抱着一只羽毛油光水亮的母鸡,她身手扯住沈宁意的衣角,正怯怯地问她:“姐姐,你买鸡吗?”


    小女孩看沈宁意扫向自己的眼神疏离冷淡,顿时就有些害怕地把手松开了。


    她双手抱紧怀里的母鸡,低头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又抬头怯生生说道:“姐姐帮帮我,我娘亲生病了,没钱请郎中,不然我是不会卖掉小红的。”


    卫青之站在一旁观察沈宁意的表情,心道这样的孩子满街都是,都是被家中的遣来骗人的。她这样通达聪颖,应该轻松就能猜到,却不知她要如何拒绝这小姑娘。


    回想她刚才在茶馆中那一拳一式那样勇猛,一开口怕是要把小姑娘吓哭吧。


    但沈宁意开口了,说的却是:“多少钱?”


    卫青之错愕地唤了她一声:“棠娘子……”


    那小姑娘看起来是个生手,没有想到沈宁意居然立刻没有拒绝她,小脸已经红了,不好意思地比出一个数。


    卫青之定睛看到小姑娘露出来的手腕上的盘亘着一道道的青紫,有浅有深,想必是被经常被打。


    沈宁意大方地给了她钱,还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就把那母鸡接了过来。


    小姑娘没有料到沈宁意是真的要买,捧着满满的钱袋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沈宁意,慢慢地就羞耻心就爬上了脸,低下头紧紧闭着眼大声喊了句对不起,就飞快地跑开了。


    卫青之看着小姑娘飞奔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对沈宁意开口道:“卫某又要对娘子刮目相看了。”


    “只是娘子今日给了她这样多,她家中的人必定还要让她再来。若下次她拿不到这样多的银钱,只怕还是要遭受一顿毒打。”


    沈宁意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怀中的母鸡,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只是刚好想买只鸡给贺汀补补,可没卫夫子这样深思熟虑。”


    她刚才一眼就看到那小姑娘头顶飘着黑气,只怕家里进了妖,沈宁意随手就在她头上施了个法,全当举手之劳。


    今天这赤手空拳的肉搏仿佛唤醒了她远古的记忆,棠骑的情绪也让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做人时的一些情绪。


    神之存在皆因芸芸众生也存在,百姓向神明祈愿上贡才让神明得以寿命延长。


    众生疾苦,但却也众多,神明依赖她们的信仰而存在,也听得到众生的祈愿哭喊,却也不能帮助到每一个人。


    而天界分为四境,各有神君把守镇压,每个神灵都有着自己的职责所在,泾渭分明,从不相互干涉,也不能随便干涉。


    有时在他神掌管之境随意替他管事被发现,可能还要被指控是越俎代庖,要遭弹劾。


    可沈宁意身为一浮岛游神,根本没有神职,所以从来无所畏惧。


    沈宁意走在路上思索了片刻,一回神发现卫青之居然还跟着自己,立即开口道:“卫夫子,我们既然已经说好互不打扰,你还跟着我作甚呢?”


    卫青之刚才看她想什么想得入神,怕她摔倒便还跟着,现下听到她打发自己,失笑道:“是卫某唐突,只是担心娘子走错路才一直跟着。看来是打搅娘子办事了,卫某这就离开。”


    沈宁意背对着他随意摆了摆手,大步就离开了。


    卫青之站在原地目送,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他身旁突然出现一青衣劲装的男子,垂首在他耳边问道:“世子,此女行迹不定,身份成谜,是否要?”


    卫青之笑容清浅:“她既然能探得我的秘密,想必也不是能轻易动得了的,不必打草惊蛇。”


    卫青之心中却在想,他自从那次在崖边见过她,再去崖边必定迷路被困,是他身边的异士亲自前往才发现其中设下了阵法,却也是根本无力可解。


    而她刚才出手凶狠,还会术法,想必就是她在崖边设下了什么阵法。


    他身边的异士乃是赫赫有名的修士,降妖无数,见此阵法却也自叹弗如远甚,还称此阵精妙至极,非一般修士可设,可见她修为之高。


    他派手下查过棠骑此人,不过普通农家女儿,父母早晚双亡,和哥哥相依为命,后被棠执看中送到贺汀身旁,和贺汀一直过着被人羞辱的生活。


    但那日在月光下,她身手矫健异于常人,今日和一高大壮汉动手也轻松压制。


    他本来只是怀疑她身后有人,是和他有着相同目的人。但她若真有这样的本领,怎可能轻易为他人驱使,成仙在望,又怎会插手凡尘之事呢。


    难道贺汀身上有什么秘密吗?


    他回忆今天和她打斗那人,卫青之听得清楚,就叫曹卫,那是棠骑的哥哥。


    可他说,“她”不是棠骑,曹卫是听到了“她”的什么话,才这样惊恐呢?


    再说他身边布满暗卫,她怎么能轻松越过他们不被发现,还发现自己的身份有问题呢?


    还有那次诊脉,他第一次感受地清楚,那脉搏跳动几乎成线,结果转眼就变了。


    她又这样来去自如,精通术法。


    卫青之心里散漫地笑着,随心所欲地发挥奇思妙想。


    这人,难不成是个妖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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