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挂逼, 顾名思义,就是在游戏里面利用外挂逆天改命的那些人。


    不走寻常路,利用一些外在的手段, 提高游戏当中的表现和胜率, 从而得成好的结果。


    虽然肖明和死了几百年了,连电子游戏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在这一瞬间, 他感同身受地意识到了那些小兔崽子对挂逼的愤慨——


    在西南地府,傍上秦闻大人这座靠山, 还让别人玩个他奶奶的毛线球!


    山羊胡子在起起伏伏的情绪里飘摇,肖明和觉得自己大概率要失业。


    功德没赚多少,打没少挨,他自问自己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怎么就这么无情地被替换了呢?!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鬼比鬼活遭罪。


    还有……谁说的这个高高在上的鬼王大人千年铁树不开花?


    这这这这哪有一点铁树的样子?


    就算是门口那两棵一到春天就开花的大槐树, 如今看起来都没有鬼王大人的花开得娇艳璀璨。


    就很委屈。


    但还不等肖明和伤心得哭出声来, 耳边就传来秦闻淡然的声音。


    “做个交易?”


    肖明和:???


    是对我说的吗?


    他山羊胡子抖得更厉害, 因为他素日里还听说, 鬼王从来不跟一般的鬼做交易。


    要么是极厉害的鬼, 要么是, 死鬼。


    他肯定不是第一种, 那就只能是……


    肯定是因为他挡了那小年轻的路, 鬼命到头了,鬼王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


    秦闻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 拨冗用余光瞥了肖明和一眼。


    他看着山羊胡老头抖得像跳迪斯科, 觉得这反应略微有点过分了,但他确实也不甚理解为什么会成这样。


    秦闻再回神看林夙, 见他此时正被一堆眼睛里冒金光的男鬼女鬼太监鬼围起来,且包围圈不断缩小,眉心微蹙,心里相当不悦。


    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开口对肖明和说,“我知道,你要功德。”


    肖明和一愣,听见功德两字,山羊胡子也瞬间不抖了,“您知道?”


    但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应的太蠢,整个西南地府全都在秦闻大人的掌控之下,他想知道什么不过是一瞬息罢了。


    而且,换个角度说,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西南地府婚恋处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事多钱少还婚闹。


    要不是为了那点微薄的功德,他何苦这么大年纪来遭这种罪。


    只听秦闻不置可否,接着对他说,“我可以允许你继续在这里攒功德,保证谁也不会占了你的位置。而且我还可以额外地多给你一份,但是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您……您说。”


    肖明和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生怕把这美梦惊醒了。


    秦闻沉声吩咐,“以后,我会化形成其他模样跟在你身边。届时你要对外声称,我是你最近新收的一个徒弟,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如果你可以做到,我在每一场婚礼之后分到的功德全都算在你的身上。”


    秦闻的语气很淡,淡到没有一点波澜起伏,但其中的内容听在肖明和耳朵里,可真是……太惊喜了!


    这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狗屎运吧?!


    难道他错怪了林夙,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挂逼?!


    当下,肖明和喜形于色,心道这便宜不占那就是大傻子,连声应道,“可以!我完全可以!您怎么吩咐我怎么来,绝无二话!”


    秦闻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对这老头的反应颇为满意。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另外,如果你可以想办法,保证鬼王是我这件事不被他知道的话,我会额外再给你一些东西。”


    肖明和快被这一个个的好处砸晕了。


    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以为自己马上要穷困潦倒,谁曾想居然是飞黄腾达的前奏!


    帮秦闻大人做事哎,整个西南地府的寻常鬼里,谁还能有这种好处?


    肖明和惊喜之余,试探问道,“所以,您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您的身份是吗?”


    听他这么一说,秦闻的脸上不由得多了一丝郁郁。


    他倒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底儿都抖给林夙,但这能说吗?


    想到这一茬儿,秦闻就对林夙小时候遇见的那个什么大师气不打一处来。


    说什么不好……什么叫见到鬼王就完了?


    反正他已经吩咐人去查来龙去脉,要是让他查到大师已经作古入地府,他无论如何也得好好“照顾”一下。


    秦闻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就相当于应了。


    然后,肖明和就亲眼见他长身玉立、轻袍缓带的身形突然变化,眨眼之间凝成了一个半大青年的模样。


    虽然布衣朴素,但五官仍旧精雕细琢,浓眉朗目,气质也一点都没打折扣。


    而且划重点,他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全须全尾,很囫囵。


    秦闻在声音上略微动了些手脚,比起之前多了不少少年气。


    他开口对肖明和说,“就这样吧,你想一想自己的说辞,我会让周蝉配合你。”


    “那这称呼是?”


    秦闻顿了顿,眸中似是有尘缘万千,片刻之后自薄唇中吐出两个字,“知渊。”


    ·


    因为有周蝉在场,这些鬼们虽然对林夙垂涎欲滴,但也的确不敢真做什么。


    所以,新上任的林策划以极快的速度做好了调查,也大致明白了这对结鬼婚的新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简单来说,这是一对很具备反抗精神的鬼。


    新娘——也就是先前嘤嘤哭的长舌女——上辈子是员外家的小姐。


    新郎——也就是血肉模糊的无脸男——上辈子是隔壁镇上员外家的少爷。


    听起来门当户对,但实际上两家是生意场上和田间地头总有纷争的世仇。


    林夙恍然,员外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长舌朱丽叶从小性格泼辣,无脸罗密欧也是个典型的街溜子。


    可两个人王八对绿豆,有一次城里庙会就对上眼了。从此一起招猫逗狗,好不快活。


    但,这两人家里头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仅不允许,还临时抱佛脚地给两个人都安排好了亲事。


    听闻此事,长舌朱丽叶哪能受这委屈,当天就去跟自己爹娘摊牌,说这辈子除了这人之外,谁也不嫁。


    无脸罗密欧虽然平时看起来不靠谱,但在此事上却是动了真心,也绝食断水以表忠心不二。


    一来二去,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双方爹娘被气得着急上火,身子弱的还被气到卧床不起。


    可一对有情人情比金坚,死活不让步,终于有一天寻了个空子逃了出来,准备私奔。


    讲到这里的时候,长舌朱丽叶又开始嘤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有错吗?为什么别人的过错和利益得失,就要算在我们头上呢?”


    无脸罗密欧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头也满是难过,“我也从来不认为我们两个人是错的,但如果那天……我们换个时间出逃,情况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两人趁夜色私奔之后,很快就被双方家里觉察。然后,两个员外老爷带着府里的家丁护卫就进山去找。


    可谁曾想,这一进山,居然碰上了拦路的匪徒,结果自然是两家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消息传回双方府里的时候,两位员外太太气急攻心,一个身体弱的直接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另外一个操持完后事之后,一头撞死在了棺材上,一命呜呼。


    “卧槽……”听到这里,周蝉没忍住爆了声粗口,“原来不是你们俩把爹妈气死的啊?”


    怎么跟他听的八卦版本不一样呢?


    长舌朱丽叶怒目而视,说话间舌头都快舔到了周蝉脸上。


    “你才气死你爹妈!我们俩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硬生生把爹娘气死啊!嘤,我们本来想,想先进山找个地方躲一躲,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回去的……”


    “那你们后来回去奔丧了吗?”


    无脸罗密欧摊了摊手,用肢体表现代替表情,“没来得及,我们两个也是刚进山就遇到了匪徒,被一路追到了悬崖边,被逼无奈下就跳了……所以,我俩死得应该更早一点。”


    听了这话,长舌朱丽叶突然暴起,反手给了无脸男一个大耳刮子,怒道,“都怪你,看什么武侠话本,说跳崖不会死……妈的,还不如让他们一刀砍死来的痛快,也不至于老娘的脸被刮成这样,肚子还得不断花功德去补。”


    无脸男委委屈屈地回道,“我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五官被刮平不说,胸肌都磨没了……”


    林夙:……


    一路听下来,这两位真得很般配。


    只是,这两人虽然不至于直接背负父母之死的罪责,但多少有些连带责任。再加上以前招猫逗狗、年少轻狂时做的那些小恶,直到百十年前才清算惩罚完毕,被放到可自由活动的正常鬼里等叫号投胎。


    反正就这样,两个人生没做成鸳鸯,死了倒是有机会光明正大在一起。


    如今,眼见着马上就快轮到了,到时候孟婆汤一喝就彻底没了关系,他们心里总归还是想圆个念想。


    长舌女嘤嘤哭着,说道,“我们知道自己能拿出来的功德不多,所以要求也不高,就想做个不那么寒酸的婚礼,穿个好看的衣服,招呼亲朋好友来热闹热闹。还有就是,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再让我们见一眼爹娘?”


    周蝉听后,咂了咂嘴,领导派头又拿了出来。


    “那什么,咱们鬼政局就是为鬼办事,婚恋处也是为大家谋福祉。先前肖先生做的不让你们满意,那这次让林策划一起来,咱们鬼婚服务必须得给大家整明白!是不是,林策划!表个态!”


    “……是!办好!”


    林夙被逼表态,感觉自己就像被强行婚嫁的小媳妇。


    见状,长舌女哭的更动情了,“我就知道领导还是靠谱的,不愧是西南地府最英明的鬼王秦闻大人麾下最倚重的得力干将……”


    林夙刚垂下的眸子突然抬起,刚刚似乎听到了些什么。


    她说……鬼王什么?


    第32章


    长舌朱丽叶嗓门相当高亢, 像被捏着脖子的大鹅。哪怕她边哭边念叨,这音量也足够在场诸位听得一清二楚。


    这不就芭比克油了吗?


    肖明和山羊胡一抖,脑子里又冒出一个跟他的年代四六不沾的词——也是那几个打游戏猝死的小年轻说的。


    而且, 他眼尖地看到那个叫林夙的策划师, 在听到鬼王名字的一瞬间,非常敏锐地抬头探究。


    然后肖明和脖颈僵硬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脑子里面思绪混乱——


    怎么办, 这马甲还没穿上就掉了?


    这样让人怎么兜?


    那先前鬼王跟他的约定,还作数吗?


    但不得不说, 鬼王不愧是鬼王,马甲都掉到波棱盖了,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这一张脸上因为伪装看起来波澜不惊也就算了,连眼神里也透着一股子气定神闲。


    周蝉站在林夙身边, 狠狠地瞪了一眼长舌女。


    心道长舌妇这词儿果然不是乱说的, 看, 这舌头长了就是爱往外到倒腾。


    长舌女泪眼迷蒙之下接受到了这一瞪, 整个人不知所为, 但却直觉自己此时应该闭嘴。


    于是又嘤了一声, 转头埋在无脸男磨平的胸肌上了。


    林夙想了想, 温声开口说道, “是我幻听了吗?”


    肖明和远远一听, 当下就要舒一口气, 心道这小策划还怪会给人找台阶下,连借口都不用找, 直接糊弄过去就齐活了。


    但没想到。


    周蝉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没没,你当然没幻听。”


    肖明和:……这么头铁吗?


    注:这也是那几个玩游戏猝死的小孩强行对他进行的流行文化传输。


    只听周蝉咂了咂嘴, 开口说道,“是不是很意外?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差点吓尿了。结果哈哈哈哈……此秦闻非彼秦闻,大哥不是二哥,这不巧了么?你说秦闻这个名可也太常见了,到哪儿都能遇到重的。”


    肖明和的山羊胡都僵住了,一整个瞠目结舌,居然……还能这样?!


    还不算完,周蝉相当考据地接着说,“咱们英明神武的西南地府鬼王大人,俗家名字刚好也叫这个。秦始皇的秦,文章的文,同音不同字。所以,鬼王大人的封号就是西南府正地藏秦广文王。别说,我听说咱们认识的那个秦闻,就是因为名字跟鬼王大人音同,年末开大会的时候才能被记住,从此一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时就已经掌管特殊事务处理这种机要部门了。”


    众鬼脸色麻木,刚被周蝉传音勒令闭嘴,此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虽然他们只是阴间小鬼,对这些鬼王老爷的新闻八卦知之甚少,但再怎么样,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跟鬼王大人名字一样的高级官员……


    扯还是您能扯。


    别人信不信无所谓,林夙信了就够了。


    只见林夙听罢,眼中异色随之打消,“原来如此,很抱歉我对这些不太熟悉,还以为……如果需要的话,我尽快补补课,了解一下现如今的地府结构和人文风貌。”


    “不需要不需要。”周蝉回得很麻利,“你做好你的鬼婚专员就行,那些不重要,等你死了有的是时间了解。”


    林夙:……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能不能不要说得那么直接。


    见林夙已经不再关注这件事,周蝉得意洋洋地冲秦闻化形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邀功。


    他早知道秦闻来了,毕竟自打从人海里翻出自己的小情儿,这秦闻大人就跟黏黏胶一样,无时无刻地不想上来贴贴。


    周蝉对自己的表现不能更满意,他认为值得一个功德奖励。


    敢问整个西南地府,哪个文官武官能像他老周一样做这么完美的危机公关?


    鬼王大人自己编瞎话除外。


    像林夙这种聪明人,平常脑回路纵横到可以跑马,幻听什么的反倒更容易让他多想,更别说长舌女的嗓门也早就超出了幻听的范畴。


    倒不如干脆就认了,省的以后再被谁说漏嘴……总不能每次都幻听吧。


    反正周蝉也不指望林夙能全信,现下信一天是一天,后面要是露馅了就再随机应变,先把眼前事圆过去再说。


    秦闻微微地、但带着三分赞许点了点头,想必这功已经记下了。


    肖明和揪着胡子看完全程,整个人都很恍惚。


    原来鬼王身边的得力部将都这么厉害吗?!这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那什么西南府正地藏秦广文王的封号,是真能顺口编出来的?


    于是,肖明和确定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他,一定要成为一个跟周蝉一样的扒瞎话高手。


    ·


    鬼王的掉马危机暂时解除后,林夙就正式着手准备长舌朱丽叶和无脸罗密欧的婚礼。


    他看了看现有的东西,觉得人家发脾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没有孩子学习桌大的供桌也就算了,蜡烛还是半截的。铺着的红色缎子不仅褪色还抽丝,上头磕着豁儿的碗碟里放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果子,黑乎乎的。


    还有供桌前头放着两个棉垫子,都露了棉絮,看样子是拜天地用的。


    长舌女先前把这个场面比作寒酸,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也不知道这肖老先生怎么就这么抠搜,好歹找人把这棉絮往回塞一塞也行啊……


    长舌女继续嘤嘤嘤地哭,“我们两个累死累活,在枉死城里当引路人,这才攒下了三五十功德。结果这个老不死的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大家讲讲道理,是不是他私自偷了我们的功德,用这些破烂玩


    意儿来敷衍?!”


    肖明和脸上讪讪,但并不显亏心。


    他挺着腰板,试图让自己的气势拔高一点,但迎着这么些凶神恶煞的鬼……还是佝偻了两分。


    他辩解道,“我手上可是清清白白,半点贪墨都没有,这个你可以去城东沉香阁和城南卜易楼问。”


    “你办个婚礼不去绣庄不去纸扎店,去沉香阁和卜易楼做什么!撒谎都不会撒!”


    眼见着群情激奋,有些暴脾气的鬼一被煽动就又要动手动脚。


    还有一些聪明的,想趁乱对林夙动手动脚。


    林夙被吵的脑仁疼,他凑到周蝉耳朵边上问,“这沉香阁和卜易楼是什么地方啊,他们吵吵什么呢?还有我怎么觉得有东西在摸我的腰,但我又什么都看不着?”


    周蝉想,不是你觉得,是确实有。


    他不动声色地捏了一道法诀,把那个不知死活的细小触手电了回去,


    自打这地府的鬼越来越混杂,就总有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出现,美其名曰科学发明创造,实际上除了撩闲屁用没有。


    “我作证。”


    就在场面持续混乱的时候,一道少年音从鬼群外传来,居然瞬间压下了嘈杂。


    林夙一抬头,就看到了声音来源——一个全须全尾的好看少年,别的不说,相当洗眼。


    “你又是谁,为什么要给这个老不死的作证?”有鬼问道。


    “我是肖先生新收的徒弟。”少年回答,“他虽然穷酸,但这婚礼做得也多有讲究。沉香阁素来一香难求,熏过的物件自带精纯之气,有利于魂魄纯净。卜易楼玄学之地,他每次婚礼都会特地配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寻人画适配的阵法铭文在团垫或婚服之下。”


    “那……那这意义在哪里呢?”有鬼不解。


    “这意义在地府里享不了,但是等你们投胎转世之后就知道了。”见肖明和不打算自己说,周蝉补上一句。


    他是真服了这个老伙计,明明安着好心,结果每一次都被误解。要不是他的确安了这份善心,周蝉也不能顶着压力一直保他在婚恋处攒功德。


    只是这老头古怪的很,做了这些事从来不说,哪怕挨打,谁劝也没用。


    周蝉寻思,也就是今天被秦闻抖出来的,要是让他说的话,保不齐这老头还得生气。


    肖明和下垂却不显浑浊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些什么,但他迅速收敛起来,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有些东西他不想再提,所以干脆就连头也不开。


    长舌女一听,嘤嘤嘤地说道,“老不死……肖先生,看来是我们错怪你了。但,但我还是得说,你这弄得也忒丑了!你还不如不给我们下辈子铺路,让我们及时行乐呢!嘤,上辈子就没有人尊重过我的想法,没想到做鬼也不行……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哟……”


    肖明和怔,没想到坦诚之后居然得到了这样一个回应,他突然觉得心里头有点酸涩,一时不知道自己这行为到底是好是坏。


    原以为,原以为……


    “好了,你不要哭了。”林夙温和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抚慰之意,“既然你觉得肖先生的好意并不是你想要的,那我们就按照你想要的办,可以吗?”


    “可我们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功德,想必已经花出去了……”长舌女满脸愁容,舌头都愁得更长了一些。


    “这样好了,因为你们是我的第一对客人,我可以给你们打个折。”林夙说。


    “你要给我们打折?!”长舌女惊恐。


    她跟无脸男属于在枉死城打苦工的那一批,对这些新潮的词汇一无所知。


    林夙被无奈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在我的酬劳里拿出一部分,来给你们重新办一场婚礼。这样的话我少赚一些,你们也不用多付功德,可以吗?”


    这怎么可能不可以。


    周蝉看着喜上眉梢的鬼夫妻,忍不住传音说,“行啊林策划,这贷款上岗你可是西南地府第一个。不过,这少说也得花三五十功德呢,不心疼?”


    林夙传不了音,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个笑容给他——不心疼才怪!


    虽然他尚没亲自体会到功德的妙用,但见这些百年老鬼们为了三五十数都这么为难,想来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但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作为顶级婚策,林夙眼里看到的可不只是底薪。


    他抬眸掠过眼前的群鬼,目光透过殿门似乎在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要的是满意度,他要名声。


    既然他现实里惨遭折翼,那就不如在这阴曹地府再造就一个传奇。


    第33章


    既然如此,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安排了。林夙盘算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太难的地方。


    不过,唯独有一件事被卡住, 他不知道西南地府的功德到底是怎样的消费能力。


    他掰着手指头, 皱眉思忖这件事应该怎么问询,没想到那个自称肖先生徒弟的半大少年主动凑到了他面前。


    一双墨色的眸子明亮如星辰, 近在咫尺, 让人乍一对视似乎就要陷进去。


    林夙想,这少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故去的, 如果要是能正经长大的话,那八成也是个单从外表上就能惊艳时光的人。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可以直接吩咐我。”


    少年的声音本质偏冷,但听着舒服, 说话的抑扬顿挫甚至还让人有点熟悉。


    林夙倒是也没多想,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觉得孩子有前途, 这眼力价可是混迹职场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先谢谢你, 我确实有事情需要你去做, 如果不麻烦你的话。”客气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后面的吩咐一条不少, “首先帮我整合一份包括地府绣庄、纸扎铺、烛火灯油点、点心铺、餐馆茶馆的物价单子, 然后再帮我去沉香阁、卜易居、以及其他你觉得有必要的地方, 调查一下他们的业务范围,问问如果按需定制的话大概都需要多久, 流程是怎样的……”


    说到这里, 林夙突然清了清嗓子,小声问他, “这些店铺都是有的吧?”


    刚刚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说话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绣庄纸扎铺之类的地方。这少年出场的时候,又着重说了一下完全超出人认知的沉香阁和卜易居。


    但是他毕竟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甚了解。


    此处不得不埋怨一句,周蝉那个赶鸭子上架的,打着一日游的幌子拉他来做苦工,好歹得让他先熟悉一下吧?


    结果现在,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西南地府欢迎你!”的那个大横幅,除此之外一片茫然。


    少年的情绪似乎柔了几分,点头回道,“有的,我现在就去。”


    “好孩子。”林夙笑得春风拂面,“你叫什么名字啊?”


    “……知渊。”


    周蝉跟肖明和两人凑做一对,看着不远处化名知渊的秦闻大人和林策划站在一起,还被一口一个叫着好孩子,脸上表情截然不同。


    肖明和:紧张,时刻害怕大人掉马,这样我的功德就拿不到了。


    周蝉:好玩,给自己自降辈分也得跟小桃花在一起,痴情。


    在弄清知渊到底是哪两个字后,林夙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看着少年挺拔离开的背影,林夙觉得他……


    大概死了挺久了。


    这名字颇有讲究不算什么,毕竟现在的孩子名字都取得很讲究。但这名字,再搭上这副身姿气度,绝对不是一般人家里能养出来的。


    林夙自认为,在自己还没糊的时候也跟不少名流贵胄家的后辈们打过交道,但这现代社会养出来的气质,在某些方面真的不如以前来的凝实好看。


    哎,可惜怎么小小年纪就死了呢?


    这个念头一出,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扯的难受。


    ……


    真是奇了怪了,林夙回过神来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好帮人可惜的。


    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同样的道理,未经他人事,莫为人不值。


    执念这东西,自己有就够糟心的了,上赶着替别人有那真就是有病。


    “我没病。”


    突然,周蝉半远不远的,莫名接收到了林策划认认真真的三个字陈白。


    他一头雾水,但看着林夙万分诚挚的神色,他立马点头回道,“没病没病,身体可好啦!生死簿上能活到九十八呢!”


    肖明和瞪大眼睛看着周蝉,不可置信,“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周蝉先前已经跟他托了底,所以肖明和知道林夙是来走阴差的大活人。


    但,也正是因为他是活人。


    要知道,寿数这东西可是判官手里的天命,先别计较周蝉什么时候偷偷去看过,就算是看了也不能随便乱说。


    他可没听说过现如今走阴差的活人还能有这种超前待遇。


    尤其是如今这阴差缺口大,隔三差五地就得扩招。


    万一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活到多久,因为什么死的,那岂不是乱了套?


    设想一下,知道自己要活八十八的张三并不想活这么久,于是强行在三十八的时候就去跳了崖。


    再或者,知道自己五十岁就要挂的李四想多活几年,于是寻各种莫名的法子想要续命。


    一来二去,命数就乱了。


    不仅上头的判官和无常八成要抓狂,如果事态越来越严重,恐怕整个鬼道都要崩裂重来。


    所以,走阴差归走阴差,积功德归积功德,但命数归命数。


    命的宽度厚度可以变,但长度就算了,这变量不好控制。


    “开玩笑逗小孩的你也信,你真是好天真啊肖老先生。”


    周蝉乐呵呵地回道,看着肖明和瞬间煞白又瞬间通红的表情,心里头更有乐子了。


    自从自己家的事情半个尘埃落定,周蝉的心里一天比一天轻快,不着调的性格自然比之前更甚。


    肖明和忍不住奉上白眼,他寻思鬼王大人虽然不是地府正统出身,像原来那东南西北四方鬼王一样……但好歹也是个正经严肃的体面人。


    可这身边的这些个叫得出名字来的家伙,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放飞?


    不像话。


    ·


    林夙跟周蝉这个对话本来就没头没尾,纯属驴唇不对马嘴但还能接上茬。所以互相都没往心里去,直接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在等信息收集的间歇,在这个婚恋处下辖的婚礼大厅里来来回回飘了几圈。


    不得不说,除了只是个毛坯房之外,其他都挺好。


    空间足够,挑高足够,听周蝉说还可以控制变更墙面和地面的凹凸形态。


    林夙知道后饶有兴趣,“教教我怎么弄?”


    以前在阳间办婚礼,搭台造景是最耗时费力的事情之一。如果真的如周蝉所说,这婚礼地貌可以随意变化,那显然能省不少事,以及不少成本。


    但没想到,周蝉一边抖着自己的钛合金狗腿,一边贼贼地回他,“林策划,咱们不签合同的话机密不能外泄哦。”


    林夙沉默,哦你个头。


    周蝉嘿嘿一乐,满足了逗人的内心需求之后,这才解释说,“你现在被我用特殊法子勾来,还没正式登记阴差的身份,这样其实跟正常魂魄没有任何区别,半点术法也无,所以我就算是教给你口诀,你也用不了。”


    林夙了然,这才晃荡着两条长腿半飘半走地去其他地方了。


    肖明和一脸不高兴地凑过来问他,“那你为什么也不教给我?”


    周蝉摆了摆手,“这不才刚弄好么?你以为鬼王还真自己去什么绣庄纸扎铺了?他要是想知道什么,神思一动不就有了……这会儿正搁外边修房子呢。”


    肖老先生:……


    周蝉刚收到传音也是满心无奈,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闻耗着鬼气施法给这个空间加了些机关和禁制,从而让一座平平无奇的大厅变得多功能起来。届时幻化点桌椅板凳,做做自然造景,都成了信手拈来的事情。


    原本这些玩意儿费时费工费功德,这么一来一劳永逸——只费了鬼王爱的供养。


    而且根据周蝉的感受,就算是林夙登记了身份,成了正经阴差,可那点术法本事也不够造景霍霍的。


    届时鬼王大人化成的那个少年再适时地施以援手,林策划眼前一亮对他好感翻倍,这不就有了吗?!


    就,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心机的,怪不得人家能竞争上岗当鬼王。


    想到这里,周蝉忍不住把肚子里这些想法一股脑地传音给了秦闻,本意只是想适度表现一下自己的洞悉能力,顺便拍一下马屁说鬼王英明。


    但屋顶上的秦闻听罢,愣了愣。


    说实话,他只是想让林夙的工作更顺风顺水一点,倒也没有考虑那么多。


    不过嘛……秦闻大人摸了摸下巴,觉得周蝉的确给他开辟了一个刷好感度的新思路。


    ·


    在大厅里面绕行了几圈,林夙心里已经大致打完了草稿设计。


    长舌女和无脸男活着的时候离经叛道,可这内心里头想要的是最传统的中式婚礼。在深庭大院里,红绸点缀,红灯艳艳,迎宾送客,欢声笑语。


    如今有了这个开挂的会变形的大厅加持,那么构造一个长舌女想象当中的宅院也就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等知渊回来,届时就可以规划预算,把其余东西置办整齐。


    阴间就是有那么一点好,这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只要能付功德,基本上一念之间就能办妥。


    如果顺利的话……林夙习惯性地抬手看表,想大致确定一个时间。


    但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是魂魄离体的形态,虽然穿着打扮看起来跟在阳间完全一样,但这些能动的玩意儿都成了装饰性的摆设。


    他回神过来,想招呼周蝉来问问,但没想到,抬眼就对上了一条……舌头。


    林夙白着脸,努力压下胃里似乎又要翻涌的不适,无奈道,“朱丽……不,朱小姐,您能不能不要出现的那么突然?”


    幸好长舌女本姓也是朱。


    长舌女嘿嘿一笑,似乎是想做出娇羞的样子,但实在是惨不忍睹。


    她有点难为情地,又语调一波三折地对林夙说道,“林策划~~~”


    “……您说。”


    林夙默默地后退半步,避开了波浪线一样四处翻飞的舌头。


    “您觉得我怎么样?您喜欢吗?”


    长舌女眼睛里头满是亮晶晶的期待。


    林夙:???你老公还在旁边看着呢!


    第34章


    林夙脑子里闪过无数种不同的回复, 得益于他这么多年不断被花式告白的经验。


    但是问题是,没有一条适用。


    无脸罗密欧正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虽然脸上看不清表情, 但这个肢体动作就隐约等于——你好好说, 说不清楚我就要撸起袖子来干架了。


    好死不死,见林夙半晌没回应, 长舌女又不死心地扯住袖子追问了一句, “林策划~你跟人家说嘛~”


    “……”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林夙费劲巴拉地把自己的袖子从长舌女的手里头扯出来, 却没曾想,连带着扯掉的还有她的手指。


    这是手指吗?


    林夙愣了愣,不确定这个圆柱形的、上面画着指甲盖模样线条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应该是手指吧, 看形状很像, 甚至尖端好像还涂着朱红色的指甲油。


    长舌女一看, 倒是没有嘤嘤嘤。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然后粗糙地安回到了手上, 说道, “这个有点太劣质了……”


    林夙站得近, 自然看的清楚。长舌女原本的手指已经被磨秃了, 之前一直在用这些东西做伪装。


    见林夙一直盯着看, 她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然后为了缓解尴尬……


    转身又给了无脸男一巴掌。


    声音清脆到感人。


    林夙忍不住闭了闭眼,单是看着就已经疼到感同身受了。这哥们儿脸上原本就没有脸皮, 这一巴掌下去甚至还打出了飞溅的血浆……


    这长舌朱丽叶不是有什么暴力倾向吧?


    家暴这件事, 男打女、女打男、男打男、女打女、混合双打孩子以及孩子反打父母,可都是不对的。


    无脸男被打得委委屈屈, 可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事儿还是怪他,长舌女的手也是在跳崖过程里因为离崖壁太近,求生欲望下一直试图抓点什么东西,结果给磨蹭成了这样,像半截萝卜。


    然后,长舌朱小姐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林策划,也不怕你笑话,我们俩经过了这么多事,才后悔当初活在人世的时候没能多攒下一点功德。”


    林夙没回应,但神色认真,他一直都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你不知道啊,这地府里的东西,太他娘的贵了!他妈的,老娘上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委屈,我草他二大爷!去他奶奶个腿儿……”


    “……”


    林夙沉默,觉得这倾听者不当也没什么不好的。


    长舌朱丽叶活着的时候不愧是个泼辣小姐,骂人的话基本不重样。骂到一半甚至还激情邀请无脸男进行二重骂,场面比说相声还要精彩。


    但骂来骂去,总归就是一个问题,穷。


    按照林夙提炼出来的要点,这地府里头虽然能花阳间烧的冥币,但也仅限于不痛不痒的那些部分。


    如果想像周蝉之前说的一样,买些修容、减龄或者治病的药,再或者干脆给自己加富贵点,这就都需要功德了。


    功德要么是自己上辈子攒的,要么就是在地府里打零工赚。


    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多。


    百十年前,这两位刚从狱里被放出来,本想着混混沌沌度日了事。但这女孩子总是爱美的,没过多久就无法忍受自己的模样。


    但这修容的法子实在太贵,哪怕他们两个人去枉死城做引路人,每天干活干到头秃,这么多年也就只攒下了不到一百。


    其中一半,被两人加在了下一世的出身上。虽然没办法富贵,但最起码不要太潦倒。剩下的这部分,如果买一颗修容丸的话,那就只能剩下零头。


    无脸男倒是没什么所谓,但长舌女最终还是没舍得,而是选择在轮回转世之前圆一场婚礼的美梦。然后去捡了用别人不用的黄表纸给自己做了指套,涂了白漆和红漆,敷衍了事。


    无脸男痴痴地笑了笑,小声跟林夙说,“她还是爱我的。”


    长舌女话里仍旧不饶人,杠着回道,“老娘只是怕自己貌美如花红杏出墙,让你做只绿帽鬼!”


    怎么说呢,苦里头好像还有点甜。


    长舌女激情输出完毕后,整个鬼又委顿下来,恹恹地对林夙说道,“之前我问你你都没有回答我,肯定是觉得我再丑不过了……没关系,我也这么觉得。”


    “我……”林夙下意识地想否定,但又觉得未免太假。既然弄明白了长舌女的诉求,那他干脆话锋一转,说道,“我虽然没办法帮你去弄一颗修容丸,但我大概能帮你弄得更好看一些。”


    “真的吗?!”


    长舌女瞬间支棱了起来,眼睛重新变得亮闪闪的。


    “真的,真的……”


    如果你不要把舌头舔上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虽然这么承诺,但是林夙对这些其实并不算擅长。他当年赶鸭子上架学过一些化妆的技术,但面对这么大的工程……好像不太能行。


    既然没办法直接从脸皮上下功夫,那就只能遮了。


    林夙在肖明和万分痛心的眼神下,把他那块能传家的红色铺布从脱线处扯开,三下五除二做了个遮面。脱线的部分刚好修整成流苏,围上一看还刚刚好。


    长舌女在坠崖的过程里只有下半张脸被划花了,遮面围上后只露出远山黛眉和翦水秋瞳,发髻松松地挽起来,还真如她自己吹嘘的,有那么点貌美如花的意思。


    “你觉得怎么样?”林夙问道。


    无脸男自然是连连点头,看起来相当满意。


    长舌女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好半天,而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当年还活在人世时候的样子。


    “我也满意的。”她幽幽说,“就是这块布……有点馊了,想哕。”


    肖明和很生气,心道这块布可是陪着他做了百八十场功德的,给你围脸你应该烧高香才是。


    但是碍于前不久被人围在供桌上打的经历,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当自己没听到,闭着耳朵在桌案上涂涂画画。


    爱哕不哕,他现在有秦闻大人保驾护航,以后想买几块新的就买几块。


    片刻之后,林夙忙完了手里的活凑过来,眼前一亮,“肖先生,您这一手画技可真是太绝了。”


    对于林夙的夸赞,肖明和非常受用。


    虽然当年他人活着的时候,这些恭维奉承的话没少听。但不知道多少年月过去了,这种被人认可的感觉突然又戳中了他古井无波的内心深处。


    而肖明和在黄表纸上画的,是长舌女和无脸男共同回忆之下的昔日样貌。


    画完之后让两人过来瞧,也是惊叹声连连。


    无脸男说,“果然把我当年的英俊帅气画出来了几分!”


    长舌女道,“虽然比他当年帅多了,但我不管,我就要跟这张脸拜堂!”


    难得大家和谐一致地达成了共识。


    林夙在肖明和画画的时候,问周蝉借了些香灰的混合物,和了点香油和灯油,大致捏出了一个人脸面具的模样。


    此时在肖明和的画像参考下,他开始对面具做修整,鼻子眉眼一处处都尽量贴合纸上的形象。


    因为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随便找点木棍木片凑合,所以线条透着些粗糙。


    做好之后,他用地府刷房专用漆调了些颜色涂上,面具整体是近乎活人的偏白暖黄,眉毛眼睛乍一看也很灵动。


    “林策划,你居然深藏不露啊!”


    周蝉的大嗓门在林夙耳朵边吵吵,震得他差点没拿稳笔。


    他一边收尾一边说道,“以前稍微学过一点泥塑,但是学艺不精,凑合用吧。我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等以后想想再说。”


    无脸男倒真的是欣喜若狂,他已经手舞足蹈起来了。


    林夙这边刚放下笔,他就拿过面具直接扣在了脸上,大小刚好,如果不近看的话,怕是看不出这是层面具。


    周围围观的鬼也一个个惊叹不已,这面具一扣,再加头发做修饰,哪里还有一点落魄样子?


    片刻之后,无脸男的声音从面具底下闷闷传来,“林策划,听他们的反应,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很好。但问题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林夙也很忧愁,他拍了拍无脸男肩膀,回道,“我本来也想开孔的,可是你的眼睛磨损太厉害了,就先这么对付一下,反正也不会走很多路,让朱小姐牵着你。”


    无脸男很容易就被说服了,一边自我欣赏一边感慨道,“真是太好了,要是再能把我们父母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秦闻,不,知渊回到了大厅里,他看起来面色有些泛红,透着苍白的脸皮,看起来很疲惫。


    “你没事吧?是不是跑了太多地方累到了?”林夙满是担心,甚至要扶他去椅子上坐下休息。


    周蝉低着头玩手指,心道确实是累着了,但不是跑累的,是鬼气消耗太多累的。


    这术法说起来就简单,但做起来可当真不易。


    这么大一个婚礼大厅,哪怕给鬼王都累成这样,绝对是真爱使然。


    但,赢得了一波林策划的心疼,不是很亏。


    知渊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一摞东西递给了林夙,开口说道,“你要的信息都在这里,如果还有什么缺失可以告诉我。”


    林夙粗略一翻,对面前的少年更是另眼相看——效率极高,能力过关,实干话少,让人省心。


    简单来说,靠谱。


    要不是他已经拜在了肖明和名下,林夙都想主动把他收成自己在阴间的助理了。


    “另外,”林夙收到了知渊的传音,“我顺便去问了一下他们父母的事情,很不巧,他们前脚刚去投胎。”


    林夙愣了愣,没想到父母们死的晚但却走得早,那这不就难办了吗?


    先前周蝉把鬼政局和婚恋处吹的那么无所不能,长舌女和无脸男又有早年父母不同意的心结。


    那现在应该怎么收场?


    “不过你不用担心。”眼前的少年似乎窥透了林夙的想法,开口说道,“我已经处理好了。”


    迎着林夙疑惑询问的眼神,知渊简单明了地回了一句话,“我去租了两对。”


    什么玩意???


    林夙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刚刚还说他靠谱呢!


    第35章


    林夙整一个哑口无言, 他简直被知渊的脑回路震惊了。


    试问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鬼才,才能想到租两对父母来参加孩子婚礼这件事?!


    离谱听了都不敢背这口锅。


    半晌之后,他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 但又不好当众说。于是一个箭步上前,拉着知渊就去了大厅最远的角落。


    看在周蝉眼里——


    “你看, 鬼王就是鬼王, 心机就是心机,什么都没做呢, 就让林策划主动拉他去钻小树林了。”


    肖明和一头雾水,“小树林?哪里有小树林?”


    周蝉不予回复,高深莫测地……开始吟唱。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林有朴樕, 野有死鹿。白茅纯束, 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注1]


    肖明和山羊胡子颤得凌乱, 他怎么说也是个文化人, 哪能没听说过这首相当开放且直给的诗经。


    当下老脸一红, 觉得自己之前想的太浅薄了。


    看到鬼王铁树开花的场面, 他最多想到两个人之间或许拉丝的那些暧昧情愫。


    谁曾想, 这鬼王近臣居然一下能想到这么深……真野马, 周蝉不愧是晚死他几百年的年轻人。


    高深莫测完毕, 周蝉咂着嘴丢下一句,“心中有情, 哪里都是小树林。肖先生你也不要吠了, 跟我走吧。”


    肖明和:???骂谁是狗呢?


    ·


    大厅角落,林夙严肃地扯着少年的袖管, 张口就是,“你这有点太离谱了吧?”


    知渊面露不解,回道,“何离之有?”


    他转头看了看,确定长舌女和无脸男仍旧沉浸在欢快之中,小声说道,“你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对父母有期待吗?他们最大的心结之一,就是前世没有得到父母长辈的祝福。”


    知渊微微颔首,“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还随便弄两对来假扮父母?!”林夙整个人都凌乱得很,“他们是死了,但不是瞎了,也不是失忆了,会不记得自己父母长成什么样子吗?随便租几个人来假扮,出事之后不更是一团浆糊?”


    知渊思忖道,“应该不会吧……”


    林夙记得很清楚,先前听故事的时候说了,长舌女和无脸男的父母要么是被一刀砍死的,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撞棺材撞死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的魂魄大概不太能是面目全非的样子,最起码看个囫囵五官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如此一来,要是想从中作假,那可也太难了吧?


    想到这里,林夙愈发觉得不行。


    但作为一个隐形颜控,他又对知渊莫名有种潜在的好感,觉得他不至于办事太刺毛。


    他沉吟着,是不是先去看看知渊租了四个什么样的父母,然后再下定论比较好。


    此时,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转头一看,只见前一秒还喜笑颜开的长舌女,下一刻就扑在了不知道什么人怀里,嘤嘤嘤都无法表达她的情绪,变成了嗷嗷嗷。


    这人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是个略微矮胖的中年妇人。看起来肤色苍白泛青,居然难得囫囵。


    长舌女的哭声似乎感染了她,这妇人见状,也开始嗷嗷嗷地对哭起来。霎时间,场面一片震耳欲聋,但却又有种直击灵魂的心酸。


    此等场面,不是母女见面又能是什么?


    “这……是你租的?!”


    林夙体验了一番后,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转头看向知渊。


    少年一脸的风轻云淡,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不置可否。


    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到底是篡改了长舌女和无脸男的记忆?还是有什么法子能改变人的魂魄形态?


    但无论是哪种,林夙都不由得感慨一句——这地府的群众演员,素质过硬。


    这动情的哭腔,这激动的语调,这说来就来的戏感……


    恐怕不是早年唱戏的名角儿,就是这两年专门学过表演的实力派演员。


    林夙带着一脑门子问号,懵懵懂懂地在嗷嗷嗷声里布置完了任务。


    他手下没人,只能暂时从周蝉手下借调了几个。


    人来了一瞧,得,还是那群婚礼上忙前忙后的卷王小伙儿。一个个在阳间的时候冷的要命,回到地府之后俨然鲜活了很多。


    甚至领头的那个,还冲林夙笑了笑,对他挤了挤眼。


    林夙要布置的东西其实不多,就是合理地把五十功德分成几份,分别用在酒席、装饰、婚服等这些地方。


    然后又指挥不用跑腿的那些小伙,在知渊的带领下,按照肖明和画的古宅格局图幻化布局。


    阴间做婚服倒是简单,但需要把鬼带到裁缝铺子里。届时这裁缝一念幻化,衣服就直接变了,合体又快捷。


    只不过长舌女和无脸男多年未见父母,舍不得离开,千拉万拽才给送走。


    这两位送走后,肖明和擦了擦汗,说道,“也多亏是穷,要是但凡再多点功德,就得连带着父母一起去做衣裳了。”


    但是,他又转头问,“不过这样真的合适吗?孩子结婚穿大红,你们穿成这副德行。”


    “害,这样儿不是真实吗?咱们憋整那些幺蛾子,整多了容易露马脚。”


    说话的是先前还眼眶泛红的无脸男父亲,扶着自己被砍断一半的脖子,东北话说得很地道。


    “……”林夙沉默,“邱管家?”


    “林策划,咱们又见面啦。”他倒也不避讳自己被认出来的事实,“我就先维持这个形态了,化个形麻烦的要死,我又不是鬼王那种……”


    话没说完,邱管家隔空收到了一记来自周蝉的眼刀,弱弱地自动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


    ……鬼王那种随便幻化各种形态都信手拈来的。


    林夙倒也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有点好奇,“邱管家,你为什么会来假扮新人的父亲?这剩下的几位是……”


    还不等邱管家再开口,先前嗷嗷哭的朱小姐母亲,也就是矮胖的中年妇人,突然声色一变,居然成了爽朗的少年音,对他说道,“你听得出我是谁吗,小林策划?”


    这个声音……林夙垂眸思忖,突然脑海里浮现了周蝉婚礼那天的情景。


    虽然他被盖头蒙着,但仍旧听到了这个声音应下了秦闻的吩咐,然后带走了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凌野?”


    林夙的第一反应,是想叫他脑花大哥。


    毕竟这半个头盖骨没了的场面太骇人,让人很难忽视里头曲折精彩的内容物。甚至屡屡午夜梦回,他也能惊鸿一瞥此人身影,足以见得印象深刻。


    林夙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记错,当时秦闻是叫他这个名字来着,就是这个音节。


    他对秦闻的话,好像总要记得更清楚一些。


    果不其然,面前的中年妇人很不符合身份地一蹦三尺高,高兴地揪着身边的配偶说道,“他居然记得我哎!不愧是鬼……鬼政局的大救星小林策划,跟之前那些歪瓜裂枣就是不一样。”


    歪瓜裂枣的肖明和:……说谁呢?


    虽然林夙没搞明白他话中的逻辑,但这种恭维话也不用搞明白。


    只听邱管家开口回他之前的疑问,“这不人手紧张吗,再加上俺们大家都想赚点外快,所以没公务的时候就蹲在鬼王殿外头等活儿。什么活儿俺们都接,包括但不局限于寡妇哭坟、装孝子贤孙、陪人唠嗑、帮人找猫、扶老太太过马路……”


    还没等他叨叨完,就梅开二度,又被周蝉一个眼刀杀了回去,明晃晃地写着——可以了,够了。


    虽然大家的本意都是好的,都想为了鬼王结束孤寡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但也得适可而止啊。都是西南地府说得上名号的正经公职人员,也不能把自己的姿态放的那么低。


    万一被什么其他人知道了传出去,那还真扮成小寡妇给人哭坟去吗?


    ……功德给够倒也不是不行。


    林夙听罢,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能礼貌一笑,心道看来这地府公务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


    众人扯闲篇的短短时间里,婚礼大厅就几乎变了个样子。


    林夙看着已经几乎成型的雕梁画栋,忍不住咋舌,这卷王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让人失望。


    知渊负手站在一边,听周蝉一声咳嗽,提醒他林夙的视线投过来了,立马抬手放在了石壁上,看起来动作优雅,神情专注,透着一种这里全都是我弄好的靠谱。


    凌野忍不住暗中给自家殿下竖了个大拇指。


    不过多时,外出置办的那些也都回来了。


    长舌女和无脸男穿着相当得体的大红婚服,身边簇拥着先前被清场出去的鬼朋友们,一个个眼中都是艳羡。


    爹娘租赁团体瞬间切换情绪,以凌野为首,一个个红着眼眶抹着眼泪迎了过去,满是情真意切、看着孩子终于找到幸福的欣慰。


    林夙把采购回来的纸花、红绸和蜡烛安置在不同的地方,因为功德有限,这些东西细看其实不算精致。


    但他利用远近不同的布局摆放安插,最终形成了漂亮的光影效果,显得原本又空又冷的大殿花团锦簇,喜意盎然。


    顺便,肖明和之前的布置也没浪费,把旧蒲团露出棉絮的口子处插了几枝花。虽然有点敷衍,但是也够用了。


    其实,主要还是他看了知渊从沉香阁和卜易楼带回来的收费单子,觉得这老头当真是舍得花钱在这些方面,弃之不用太过于可惜。


    他不仅配了长舌女和无脸男的八字,自己化了卦法亲自绣在蒲团之下,以期这对夫妻来世运势更顺,若有可能还会再有缘分。


    而且,他先前的婚礼摆设虽然寒酸,但也有讲究,简单来说也是风水玄学的某种加持。


    林夙暗暗地记在心里,这看起来不是很体面的老头,着实有两把刷子,以后倒是可以通力合作,开创地府鬼婚的新时代。


    ·


    一切准备就绪,这场刚开始鸡飞狗跳,如今和乐融融的婚礼终于可以顺利进行。


    如新人所想,在暖意盎然的气派宅院里,光色明媚,花开得正好。


    此时父母在前,宾客尽欢。


    虽然形容可怖,但每个赴宴者都满怀对他们的祝福,也附带了几分对于自己将来的憧憬——


    有那么一瞬间,每个鬼心里都突然意识到,他们也曾是人,也该有这些美好的情绪。


    只是做鬼做得太久了,好多东西就习以为常了,就忘了,就淡然了,就麻木了。


    仪式走完后,长舌女的眼泪和口水几乎洇湿了整条面巾。


    肖明和揪着山羊胡,一边吐槽她埋汰,一边背过身子偷偷地抹眼泪。


    他似乎穿过了不知道多久的岁月,依稀想到了当年。


    好像也有这么一场在阳间进行的婚事,把他跟当年笑靥如花、如今皱皱巴巴的老太太牵在一起,从此生死与共,再也没有分开。


    林夙在一旁看着婚礼现场,如以前阳间办过得每一场一样,都被新人之间的真情所感动。


    但这场纯粹的鬼婚,又多了些穿越生死穿越时空之后的厚重。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鬼王大人恢复了玄衣宽袍,正站在最角落,定定地看着想看的人,目光虔诚而炙热。


    但突然,秦闻面色一变,似乎听到了什么。


    眸色骤暗,红痕瞬起,旋即直接消失在了这个空间里。


    ·


    婚礼皆大欢喜的结束后,半真半假的这一大家子人千恩万谢地谢了林夙。


    心知四个爹妈里一个真的都没有,林夙看着这几张情绪饱满的脸,佩服之至。


    演得挺好,可能真爹妈来了也没那么好。


    尤其是最后依依惜别时,大家互相之间的粲然一笑,仿佛一切尽释前嫌,让所有过往都消散在了轮回的起点和终点。


    善意的谎言,很多时候真的很美妙。


    “行了,都别装了。”


    婚礼散场后,周蝉一声招呼,喝断了相当入戏的凌野。


    林夙看了一圈,发现知渊不见了。


    他问了问肖明和,得到的解释是临时有事先走了。原本还想着着重表扬一下他的随机应变,看来得等下一回。


    看周蝉的模样,他简直不能对今天的婚礼更满意,此时正满面红光。


    周蝉拍了拍林夙的肩膀,赞许道,“林策划,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应该是咱们婚恋处有史以来满意度最高的婚礼,根据目前的实时数据统计,比平均值高出了一千多倍。”


    林夙听闻,愣了愣,“还有实时数据?!”


    周蝉得意回道,“那当然了,咱们好歹也是个现代化的新型地府,这点新鲜玩意儿能算啥?先不提咱们前几年就很注重人才培养,送了不少聪明鬼去学技术。就说说这几年猝死的程序员啊数据分析师啊……越来越多,人才储备库简直不能更充足。大家都铆足了劲,喊着口号努力建设繁荣地府呢!”


    林夙:……长见识了,看来不止他一个在地府再就业。


    只听周蝉又说,“结算结果也有了,让我看看……哎呦喂,可真是厉害。”


    肖明和虽然被踩一捧一气不顺,却还是好奇地在一边打听,“有多少?”


    最后的功德结算跟满意度有关,这一点肖明和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是很遗憾,他从业这么多年来,还一次都没有拿到过满意度加成。


    “一百七十五。”周蝉确认了一下,回道。


    “居然这么多?!”肖明和震惊地声音都劈叉了,“这怎么可能?!一场婚礼的初始功德不就只有一百吗?他还花了五十!你不会区别对待吧?!”


    周蝉哼了一声,不悦回道,“都是一百功德,这又不是我随口定的,系统录入职位之后就是固定的薪酬。再说了,我们西南鬼政局家大业大,何必区别对待你那一点点功德,开什么三界玩笑?”


    凌野正抓着一把地府牌香瓜子,站在不远处嗑得欢,一边看热闹一边用手肘拐了拐身边人,小声说道,“老周这脸可真是大啊,谁不知道他们西南鬼政局穷得都要卖屁丨股去了,现在倒是喘上了。”


    身边的高大男人张了张嘴,本想回点什么,但又觉得好像有点冒犯。


    于是改成了传音,“……但你不觉得,周蝉现在这幅样子也是卖林策划屁丨股的前奏吗?”


    凌野啐了一口瓜子皮,话糙理不糙,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他忍不住遗憾道,“小林策划真是一张王牌,他怎么就选择当婚策师呢?如果他但凡能学点动物医学或者植物护理的,甚至家里养个小猫小狗,我也能豁出脸去跟老周争上一争……对了,他家养了吗?”


    高大男人想了想,“好像没有,看上去他养活自己都很难了。”


    ·


    经过周蝉的一番解释,肖明和的怨气和疑心这才被平复,转而变成了一种说不清是眼红还是羡慕的情绪。


    如果算上那打折的五十功德,林夙这一场忙下来,就能独得二百二十五,足够买一颗半颗祛病丹。


    甚至连他们这些参与帮忙的,得到的功德数量也比之前多了三成有余。


    肖明和几百年来为了功德累死累活,却没想到有人可以赚得那么容易。


    这就是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代吗?


    反观林夙,对这个结果倒是没什么惊讶的。


    他对着周蝉笑了笑,两人对视里各自看到了对方混迹商界的精明——


    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时候付出不代表吃亏,反倒能达成更好的结果。


    对林夙来说,功德原本就还是没什么概念的东西,只是非常重要的数字,所以花着心疼却也不至于一毛不拔。


    而且他算账算得很清楚,此番就算是赔钱赚吆喝,这少说百八十个鬼在这里,广告费付得也不亏。


    如今既不赔钱,还赚了名声,看着散场时已经有些鬼蠢蠢欲动的模样……林夙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所以,签合同吗?”周蝉趁热打铁,笑呵呵问他,“不签合同的话,这功德可就报废了。”


    林夙听罢,无奈回道,“签。”


    签合同的过程相当迅速,周蝉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根判官笔,笔头上金闪闪地沾着些什么东西。


    他把笔递给林夙,不知道念了个什么法诀,紧接着林夙居然在自己面前看到了虚空浮起来的一页纸!


    “这……还真是合同啊?”


    林夙浏览一遍,从抬头到格式到内容到最后的签字栏,跟他平日里签订的那些合同制式没有任何区别。


    周蝉乐了,“要不然呢?取你的心头血吗?那早就过时淘汰了。今天要不是你人过来了,我还能直接托梦给你,咱们签线上合同,那个更简单。”


    林夙:……果然是现代化地府。


    在合同最末尾签好自己的姓名后,林夙突然觉得身体里多了一股能量。


    说不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就像从心底埋下一颗种子,然后细细地顺着身体脉络生长,酥酥麻麻的。


    “因为你是活人走阴差,暂时修不成鬼气,所以就用这种比较中庸的能量代替。虽然不多,但够你日常在地府活动,传送坐标之类的完全没问题,这大厅形态的幻化以及其他功能你自己琢磨,琢磨不会的话问知渊。还有比较好的一点是,你有这种能量在身,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不敢近前,你也不会被随便吃豆腐。”


    但是,比较厉害的那部分鬼,就说不定了。


    周蝉乐呵呵地把秦闻对号入座。


    林夙感受了一番,问道,“传送坐标的话,就直接心里头默认吗?”


    周蝉点头,“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但是这个事不容易,毕竟你没修炼过,心里头杂念太多,可能要多试几次才……诶,人呢?!”


    人在……西371.88,南497.59。


    林夙也没想到自己能被传送出来,他眼前一瞬扭曲之后,就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景象。


    “难道记错了吗?”林夙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没有啊,就是这个坐标。不是说在婚恋处的正门吗?”


    此处光线幽暗,看上去似乎也是某处大殿的样子。


    林夙眯着眼睛分辨不清,只觉得脚底下软乎乎的,好像踩着被褥之类的质感。


    他本想着往外走几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却没想到,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手臂,瞬间让他失去平衡,落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里。


    “你……”


    话未出口,就被一只同样冰凉的手虚虚捂上,剩下的就变成了含糊的音调,重新吞回到了肚子里。


    林夙安静地微微抬眸,幽暗的光线下隐约看到的是秦闻深刻俊美的侧脸。


    不由得,有点口干舌燥。


    第36章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林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秦闻紧紧贴合在一起,又因为魂魄虚浮,所以比紧贴更多出了几分。


    除了没有温度, 没有心跳, 好像一切都很好。


    林夙承认,自己此刻如果有心跳的话, 那八成会慢上半拍。


    在黑暗当中微微扬起的这张侧脸, 好像比平日里更让人挪不开眼。


    而且,他大概是长发。


    隐约之间, 林夙感觉到几缕发丝撩拨在了自己的脸颊,没有真实身体的感触敏锐,但就像撩拨在人心尖上一般。


    清冽的。


    既然秦闻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那林夙也相当配合。


    他一边寻思着是否真的记错了坐标的数据, 另一边又觉得, 好像错了也不错。


    很绕口, 也很绕心。


    只是不知道秦闻在等什么,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林夙耳边什么都没听见, 却只听秦闻沉声说了句, “来了。”


    什么来了?


    还不等林夙有所反应, 只觉身体突然一轻, 腰间那只手突然下移, 从腰转到了臀, 然后稳稳地向上一托。


    林夙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地环住了秦闻的脖子, 并埋头在了他耳畔。


    秦闻原本就比林夙高些, 这么轻轻一抱,林夙的双脚已经离地, 支撑点顺势挪到了秦闻坚实的胳膊上——是爹抱孩子的姿势,但又不是那么对劲。


    “你……你放我下来啊。”


    林夙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他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被人这么抱过,包括他爹。


    秦闻不应,把着林夙臀腿的手丝毫未动。


    他用一贯低沉的声音交代了三个词,“抓好,闭眼,别看。”


    林夙的手紧抓着身下人的衣服,凉滑的绸缎质感此时也变得灼烫起来。


    这不是因为心理原因,是温度的确变高了。


    与此同时,空间的亮度也骤然提升,带着朱红血色的光亮瞬间弥漫开来,刺得人眼睛生疼,只能暂且闭上。


    鼻端闻到的……不像血,但是又有点熟悉。


    林夙在随着秦闻辗转腾挪的过程里,细细地回忆这股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最终,他脑海里筛选出了结果——是当初刚来周家时半推半就喝下的那杯莫名其妙的茶。


    血的颜色,水的质感,带着焦糊和回甘的味道,只不过现在被汽化了而已。


    深深地嗅了两口,林夙心中愈发笃定。


    但他不知道这个味道所对应的两种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耳畔是风声,或许也是割裂声。


    林夙能感觉到秦闻自始至终紧绷发力的身体,在泛着热意的衣衫下勾勒出明晰的线条。


    原来一只鬼的魂魄是会变热的?


    这算不算是一个有趣的发现?


    ·


    “咱们不上吗?”


    鬼王殿外,黑色鬼影迟疑地问身边的人,看着殿内透天而起的朱红血芒,暗含肃杀和战意,竟然比以前更显浓郁。


    身边人观望半晌,轻声回道,“不上,走吧。”


    先前说话的黑色人影接着说道,“可这次机会如果丢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


    话未说完,就被直接打断。


    “虽然这次碧落之威更甚,但你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就算是偷袭也未必能得手。”


    影子隐隐约约,在红光当中透出来,能看到每一次应对都分毫不错。


    “他如今虽在碧落之威的压制下,可我们若是进去了,也未必从碧落之威收下讨什么好。若是他现在奄奄一息也就罢了……”


    说到这里,这鬼影似乎是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一个原本没什么道行的凡人,过富贵日子不行,偏生来地府抢饭吃。可怎么就这么难搞呢?别说,他这条路,走得可真是自讨苦吃又精彩万分啊。”


    身边的黑衣鬼影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但随着秦闻的身影在血色中越来越明显,再或者说,随着血色越来越淡,他定睛突然看到了什么,连忙说道,“大人您看,他怀里抱着什么?!”


    西南鬼王秦闻,一身玄衣宽袍,乌发素簪,手执一把帝王之剑,来去如深渊之风,凌冽而孤寂。


    可如今,这风居然有了裹挟。


    他怀里的那个人影,埋头挂在他的身上,全然被护得毫发无伤。


    是谁?


    同行之鬼眯了眯眼,看到秦闻模样时也是一愣,但旋即涌上的是惊诧!


    他在意的点并不是秦闻此时抱着的是谁,而是秦闻哪怕护着谁,居然也能如此闲庭信步?


    这可是碧落之威,传说中能让鬼形神俱灭的存在!


    想到这里,这鬼脸色肃穆说道,“回去,事情变得更棘手了。我去回禀王上秦闻如今的状态,你去查清楚秦闻怀里这家伙的身份,必要时可以用些手段。”


    说罢,两道黑影消失在了鬼王殿外。


    与此同时,在极近的黑幕里,另有几个身影浮现而出。


    领头的人脸色倒还正常,只是眸底泛着几分冷意。


    “他娘的,东方地府如今真是越来越猖狂,鬼王近侍居然都能随意出入咱们地府的核心区域了?!”


    听这人一说,身边一个阴柔的声音应道,“你许久在外,偶然回来扯什么鸟蛋,要不是秦闻大人特地留出这么个缺口,任凭他们累到尿血也够呛能摸进地府分毫。”


    紧接着一个沙哑的音调随之而出,接着说道,“对,上次那个狗娘养的玩意儿暗中反水,出卖了咱们的防御系统,居然还想借刀杀人栽赃到我头上。幸好秦闻大人英明,雷霆之势斩杀他后还了我清白不说,还立即更改了新的防御体系。”


    “可话说回来,这碧落之威真就那么厉害吗?我们寻常鬼怎么就不配被劈两道?”


    “你配个屁,碧落是跟咱们有关的吗?咱们这些生于阴间长于阴间的,原本就属于这里,咱们不入碧落。”


    “那秦闻大人呢?”有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好奇发问。


    “秦闻大人他……”


    可没想到,这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低沉且冷冽的传音打断了。


    “去查东方地府的防御漏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听闻吩咐,聊闲天的众鬼纷纷肃穆,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


    林夙窝在秦闻颈窝里,时间久到他都要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透过眼皮的红芒似乎暗淡了一些,尝试性地睁开一条小缝,发现已经重回黑暗当中。


    但秦闻半点没有要放他下来的意思,他略微尝试挣扎了一下,未果。


    “别动。”


    秦闻声音里透着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威压,虽然林夙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点东西控制,但还是就范了。


    毕竟在人家……手上。


    林夙如此安慰自己。


    秦闻并非是单纯地想占怀里人的便宜,而是,他现在动不了。


    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在碧落之威下游刃有余,若闲庭信步,但个中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今日,他清楚感受到东方地府有敌入侵。


    毕竟关于自己被碧落之力反噬之事,他们看起来就要比自己更关注几分。


    若是放在平日里,他或许也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这么无坚不摧。


    但此刻,不一样。


    他甚至无从追究到底林夙是怎么来的,这人落入他怀里的一瞬间,一切都不重要了。


    美人入怀,战意霎时涌动!


    秦闻无法承担任何一点风险,无法想象若是林夙被波及而出哪怕一丁点儿意外。


    战,就必须战至极致!


    但战到极致的结果,就是彻底脱力。


    秦闻用最后一丝力气撑住自己,若是松一口气,恐怕会立即瘫软在地。


    而且林夙看不见的是,秦闻的眸子此时几乎已经变成了纯红,细看就如被割裂的玻璃,血腥而绚烂。


    半晌之后,秦闻轻轻地把怀中人放下,但手仍旧没把人放开。


    林夙已经习惯了与他贴合,动也不动,只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久久之后,秦闻点头轻应,“嗯。”


    有你在,一切都好。


    ·


    “……你喊我一起来就是看这个吗?”


    肖明和一张老脸时红时绿,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应该把心态摆在什么位置上。


    刚一降落,他眼前就出现了这么一副场面。


    这是狗粮吧?


    得亏林策划的双腿是蜷在鬼王大人一方腰侧,要是岔开在两侧,那就成了限制级。


    但揪他一起过来的周蝉脸色不佳,他大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在林夙消失之后就立即尝试传送,试图把人重新捞回来。


    但没想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直无法定位鬼王殿的位置。


    屡试不成,他随手揪了个人,一起传送到了离鬼王殿最近的地方,目的是吭哧吭哧陪他一起跑步不至于太寂寞。


    但是,秦闻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的确不好。


    周蝉见状,知道什么也帮不上他,默默地念叨了一句,“世间极痴之人莫过于自寻折磨,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肖明和不知所以,问他,“此话何解?”


    周蝉吸了吸鼻子,答非所问,“无解,解不了,走吧。”


    “走?走去哪儿?”


    肖明和一把老骨头差点没给跑散架,此时气儿还没喘匀,就又要被拉着走。


    “给秦闻大人编剧本去!”


    周蝉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身形随之消失在了鬼王殿外。


    第37章


    “你不累吗?”


    “你累了吗?”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默契十足的同时又满是尴尬。


    林夙想,干脆把自己的舌头咬掉算了,或者拿根棍儿直接把脑子搅浑, 这样就不用直面尴尬的恐慌。


    片刻之后,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试图打破掩耳盗铃的安静。


    “……我有什么好累的, 还是你抱着我比较累。”


    怎么说呢, 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秦闻怔了怔,突然笑了,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黑暗宽阔的空间里,带着几乎融入风里的绵长。


    “我不累。”


    然后,这次关于打破尴尬的尝试,在无限尴尬当中重新死掉了。但此尴尬非彼尴尬, 此尴尬里头甜的滋味沁得更多一些。


    说不清楚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不想自作多情, 但总觉得他对自己好像是不一样的。


    可归根到底, 林夙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想知道, 那就问吧, 当锯嘴葫芦确实不是他的作风。


    “如果我是你的话, 我可能还是要多说点什么。”林夙的下巴抵在秦闻肩膀上, 思忖着说, “虽然我也知道, 很多东西你可能没办法直接告诉我,但哪怕那些核心机密不说, 边边角角的那些拿出来打发我也可以, 总比什么都不说,装傻充愣地直接绕过去要好。”


    他这番话, 带着无限的无奈和真诚。听在秦闻心里,如同一剂猛药,让他的真心话几乎在瞬间脱口而出。


    但就在这时,鬼王殿外忽然听一声哀嚎传来,好听一些叫气壮山河,难听一些叫哭丧。


    “哎呦喂我的林策划,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哎!老周我带人快把西南地府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哎!林策划人好胆子小,尤其是害怕碰见鬼王,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哟!”


    周蝉的声音无论何时,都带着十足的中气。


    此时,有人的声音接茬而起。


    “老周啊老周,你怎么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呢?!你难道不知道坐标传送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吗?怎么就让林策划轻易尝试呢?!”


    很明显,这是凌野的少年音。


    再次,有人的声音如接龙一般,略有几分沙哑。原本音质不差,但似乎总是扯着嗓子在说话,如同一只公鸭。


    “老周不靠谱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但他真~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啊!而且谁~也没想到林策划天赋异禀,居然一次就传送成功~了呢?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最后,邱管家熟悉的东北话垫了底。


    “你们这群银儿一个个说的比唱的好听,要我看这办事靠谱的就只有咱们特殊事务处理的秦闻大人!大人英明神武,连上头也对他高看几分。听说今儿秦闻大人搁这旮执勤,要不然咱们找他帮帮忙吧!”


    肖明和五味杂陈,“……”


    他倒不是不想说点什么,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分配给他台词。


    本来,他倒是想尝试争取一下来着,但按照周蝉的说法,他台词功底太差,表演技术不过关,如果露馅了就让他背锅。


    如今,肖明和一边围观一边觉得——幸好没参加,要不然背锅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他甚至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脚趾扣地,这一个两个浮夸的表演,高亢如咏叹的声调,不遗余力的马屁……都很让人开眼界。


    平日里,作为西南地府编外的临时工,肖明和并不经常跟上层领导打交道。偶尔也就是在报销医药费的时候去找一下周蝉。


    至于凌野他们这些业务根本没有交叉点的,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如今一看,愈发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正经的西南鬼王秦闻大人身边,围了一群不怎么正常的异类。


    从周蝉念叨着写剧本开始,事情的走向就开始变得离谱起来。


    这种蹩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能奏效吗?


    林策划他又不是个傻子。


    ·


    按理来说没错,林夙不是个傻子。


    但是问题在于,任凭谁处于他这个尴尬又暧昧的处境,不傻也得傻。


    林夙趴在秦闻的肩头,支棱着耳朵听了半晌,脸色一红开口说道,“他们好像在找我。”


    然后又提取了一些信息,找了个话题,“你今天是在这里执行公务?”


    秦闻沉默,涌到舌根的话生生又给憋了回去。周蝉声如洪钟的那句话醍醐灌顶,林夙怕鬼王的这个心结尚未开解,他还是没办法冒进。


    心里闪过一丝郁郁,但旋即又消散开来。


    现在这个状态跟阿夙相处,虽然谎言诛心,但大部分情况下还不错。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年跟林夙大放厥词说他遇到鬼王就完了的那个家伙,最近听说也快有了眉目。


    再等等吧,等把人挖出来,然后寻孟婆府造个梦加急托过去,先解决了这个隐患再说。


    虽然林夙当时还小,并没有直接跟这人打过交道。但问清楚情况,然后让周蝉他们集思广益想想办法,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秦闻如是想到。


    脑海里刹那间过完了千言万绪,秦闻回答,“……对。”


    原本按着习惯,他答完这个字之后就会闭口。但转念又想到林夙不止一次都嫌他话少,于是又重新开口,补上了几句,“其实,地府这一界并不安生。不像是常人所理解的,这里就是轮回的中转,如运转的机器一样,来来去去。你可以把这里看做一个锻造炉。”


    林夙一怔,这可真是个新鲜的词。


    虽然他朦朦胧胧可以明白一些,但他还是想听秦闻来说。


    “锻造炉何解?”他问。


    “与其说把这里看做一个终点,倒不如看成一个起点。在这里清算功德罪过,重新分配人生。你也看到了,像长舌女夫妻二人,即便是性子庸碌,但也还想为自己攒一些功德,让下一世变得更顺遂一些。你觉得,这功德是哪里来的?”


    “……啊?”


    林夙愣住了,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仿佛就像是问他宇宙从哪里来的一样。


    秦闻也没想考校他,接着说道,“说起来很复杂,但你这么聪明,简单想一想应该就会明白。每个魂魄从出现那天开始,地府这个大的系统中就自动累积了一百功德。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魂魄被投入人间进行历练,成功者积累和分配的功德越来越多,失败者逐渐归零,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说白了,这就是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变种公式,成功并不仅仅是所谓的功成名就,而是这个人的善恶取舍清算之后的结果。行善不易,积恶不难。而后一世一世进入恶性循环,除非有什么大际遇,不然的确是被不断消减的过程。


    而在地府里能够交易、分配和赚取的功德,就是这个缺口里留存下来的。


    林夙懂了秦闻口中所说的规则,心中莫名有些凄然。


    凄然的原因在于,轮回天命这件事如此一说,每个人似乎都成了一场游戏的参与者。成功晋级,失败消失。


    每个人看似活得多姿多彩,但实际就是被设置好的机器。


    而当所谓的善恶,也成为了单纯的衡量数值后,很多东西还有意义吗?


    “自从四方鬼王变成八方之后,原先四方地府所掌控的功德也被均分。鬼王府的功德又关乎鬼王最终的大造化。这,就是不稳定的症结所在。”


    秦闻一语道破,林夙瞬间明了。


    这意思大概就是,因为东西南北四方原本的地府掌控丰沛的资源,但是被分裂开来后,只能掌控住之前的一半,影响了自己得大造化的可能。


    这心里自然是气不顺的。


    因此,性格宽厚的就暗中搞点小动作,性格暴戾的就明面上找不痛快。


    虽然如今八方地府已建,因果既成,就算弄死现任鬼王也还会有下一个。但只要能出一口恶气,让其不好过,也是好的。


    于是,硝烟在暗中点燃,不断蔓延在各方地府,甚至有联合纵横,不断混战的趋势。


    “先前就是这种情况。我们西南地府一直是最扎眼的那个眼中钉,今日这种外敌入侵的情况很常见。但怕吓到你,所以还是不看为好。”


    秦闻最终给这这次讲解落了个带有温度的结尾。


    林夙听罢,晃晃悠悠地抵在秦闻身上,沉思片刻说道,“两个结论。第一,秦闻大人看样子真得很受器重,如若不然也不会将这么危险且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那第二呢?”


    “第二,你们西南地府的鬼王大人,看来真的穷凶极恶,要不然怎么会被这么多人当成眼中钉?”说到这里,林夙忍不住缩了缩,“以前只觉得鬼王应该只有一个,没想到居然有八个。我如今的工作性质特殊,看样子以后得多加小心。等我回去就跟周蝉要八方鬼王的资料和图像,尤其是你们西南地府的那位,绝对不能有任何交集。”


    说话很是认真。


    但秦闻脸色不佳:……这跟我想的,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


    “不过,我有个问题。”林夙突然想到点什么,眼睛微眯,再度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长舌女夫妻的?认识?”


    先前秦闻拿他们出来举例,林夙虽没直接质疑,但心里头还是记得的。


    背完台词后,周蝉为首的几位鬼爷正在外面扒窗户听墙角。


    听到这里,他们齐齐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言多必失?


    秦闻大人是个中翘楚。


    第38章


    殿内的气氛突然沉下来几分, 林夙不慌不忙地,再度开口问道,“你有什么合适的解释吗, 秦闻大人?”


    捋一捋他跟秦闻之间的交集, 从在阳间迁完坟开始,两个人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秦闻说自己有事要忙, 林夙在婚礼的全程也没看到过他的影子。


    既然如此, 秦闻将长舌女夫妻信手拿来举例子,就是个相当反常的事情了。


    片刻之后, 秦闻倏然笑了笑,低声回道,“还真的是骗不过你。”


    原本一众鬼爷缩在殿外,纷纷以手覆面, 没眼看。


    但听秦闻这么一说, 又自顾自地把手放下——算无遗策的鬼王大人被迫掉马的场面, 不看亏。


    “我跟长舌女夫妻两人原本不认识, 可以说是半点交集也无。”秦闻说的非常直接。


    “所以呢?”林夙看似饶有兴趣地追问。


    周蝉扒着窗台, 小声传音给身边诸位, “快了, 要来了, 你们猜他会说什么?我猜, 秦闻大人肯定会说, 对不起骗了你,我就是知渊。”


    “殿下八成会讲, 你可以生气, 但是一定不要不理我。”


    “应该还有,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 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估摸着应该不会缺了酱婶儿的一句,男人道歉必备……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


    “……”


    此处仍旧是肖明和,他无话可说。


    只是觉得这些鬼爷如果继续沉迷阳间狗血电视剧的话,西南地府吃枣药丸。


    少顷,秦闻在万众瞩目下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听的温情——


    “因为我放心不下你啊。”


    “……”


    肖明和觉得,如果秦闻大人这也是沉迷狗血电视剧的表现,那西南地府恐怕马上药丸。


    开了这个话头,秦闻接下来的话就顺溜了很多。


    “我知道周蝉要带你来地府,他那个不会照顾人的,想来肯定关照不周。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情况,所以分身乏术,没办法跟你一起。我能做的,就只有提前让人去调查了你今日要做的事,要接触的鬼。长舌女夫妇二人虽然有些小恶,但本心尚可,我也就放心了。”


    话说到这里,秦闻恰到好处地追问了一句,“婚礼办完了?结果怎么样?”


    “……”


    此处是三个重叠的省略号,肖明和的自然不必多说,他想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阴间老头鬼,何德何能可以看到鬼王大人的另一面?


    另一处是周蝉,秦闻这幅精通撒谎的面孔哪怕他见过不止一回,也不由得感慨着实让人大开眼界,更别提还拿他出来拉踩一番。


    想到这里,周蝉忍不住悲从中来,瞬间跟卸磨之后被杀的那头驴产生了共情。


    他先前编排剧本的时候,还认认真真地给秦闻说了几句好听的词儿,如今他就一点你来我往的觉悟都没有……


    伤了。


    最后一个是邱管家,他脸色忽明忽暗的,酱油色的本体都快显出来了。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到底是经历了怎样婶儿的故事,才能让演技如此浑然天成?前脚刚从婚礼现场拔回来,后脚就能瞎几把装成从来没去过的样儿……如果秦闻大人也去鬼王殿外蹲活儿,那还有咱们什么好果子吃?”


    说到这里,邱管家突然听到了身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扭头一看,居然是凌野正抱着身边的鬼哭。


    “我说你也憋哭几尿腚的,不就是妹蒙准吗?”邱管家很善良地安慰了几句。


    凌野扭头过来,像小兽一样冲他吼了一句,“你懂个屁!嘤嘤嘤,我好久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了……”


    周蝉清楚,凌野当年在阳间就是跟着秦闻一起死的,对秦闻的了解自然比他们多得多。


    于是,他好奇问道,“什么样子?”


    眼见着凌野已经泣不成声,嘴里含含糊糊地只会念叨“这是真爱啊”,被抱着的壮汉无奈帮他回道,“大概就是编瞎话骗小情人的样子。上辈子就这样。”


    然后冲着凌野努了努嘴,“这不,触景生情了。”


    周蝉听罢,脑子里面整理了一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我就说我没想错,看秦闻大人这么一副会骗人的模样,上辈子就是个骗了林策划的渣男吧?对吧?上次我说这事儿,他还恐吓我……看来是恼羞成怒了。”


    ·


    外面众鬼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波动,林夙自然不知道。


    他听了秦闻的问话之后,突然无端地笑了出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但听起来又没什么太怪异的地方。


    “还不错,倒是没有砸你们西南地府的招牌。按照周蝉的说法,我得到的奖励也比我的前辈们多了很多。”林夙回道,“只不过听了你刚刚那段关于功德的长篇大论,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拿死人财中的死人财,有点瘆得慌。”


    “……”秦闻沉默后道,“功德虽是原罪,但只是上层的原罪。芸芸众生行善积德,这件事本身无罪。”


    林夙听他这一番正经言论,笑着回道,“既然秦闻大人这么说,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今日能办好这场婚礼,多亏了大家的帮忙。尤其是肖老先生刚收的那个叫知渊的小徒弟,从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你知道他吗?”


    听林夙一问,秦闻面不改色,“知道,但是不熟悉。但听闻他是个颇有能力眼界气度想法的少年,品行端方,长得也俊朗。甚至连鬼王大人都对其多有关注,想着要征召他为西南地府服务。所以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你大可以找他。”


    “……”


    五个省略号终于成功合体,殿外每个人都处于无语的状态当中。


    半晌之后,周蝉看着秦闻带着林夙传送消失的地方,痴呆开口道,“刚刚,他是在夸自己吧?”


    “有能力有眼界有想法。”


    “品行端方。”


    “长相俊朗。”


    虽然是这么个事实,但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显得那么不要脸了呢?


    ·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波澜了。


    秦闻稍稍恢复了几分气力,直接把林夙带回了婚恋处。等周蝉一脸菜色地回来,就立马带着林夙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此时正黄昏,林夙还魂之后有些恍惚。他对地府和阳间的时间换算完全没有概念,完全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结果他拿出手机一瞧,日期没变。满打满算只过了小半天。


    周蝉又恢复了自己那副圆滚滚的阳间模样,他站在林夙身边,观其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开口解释道,“你没看错,就是没过多久。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天,地府一年……”


    林夙听着点头,似乎有那么点印象。


    “……但是,这时代不同了嘛。”周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道,“咱们现在提倡以鬼为本,你想按照以前那个情况,阳间的人头七烧的纸钱,底下的人七年之后才能收到。那些清算久的人咱们不说,就看大部分人生清白清算不了多久的人,这几年得过多憋屈的日子?所以,听说酆都大帝就这件事,跟天道轮回进行了友好会晤,把上下两头的时间都改了改。”


    林夙一脸问号,“这还能改的?!”


    周蝉与有荣焉地回道,“大帝可是地府系统里最厉害的存在,他面子大的很嘛。大概千年之前,就调整成现在这样了。大概就是下头三天顶人间一天,一年的话跟人间一年的时间相同,但看天数的话就是一千来天。这样的话,咱们公务存档也不会乱套。”


    “你们是不乱套了,但是我有个问题。”林夙说,“之前清算完了,纸钱还烧不到,但现在钱烧到了,人还在清算,这怎么算?”


    周蝉相当精明地笑了,“不是还有天地银行吗?功德和纸钱都存在那边的户头上,自动的。一时半会儿用不到的话还有利息,地府顺便拿这些钱搞搞基础建设,由于业务越来越多还能促进再就业……”


    ·


    跟周蝉瞎扯了一阵子之后,林夙就告辞回程了。


    但他没有回瞿山岳家,而是半路转去旧城区找曲久云。幸好她今天休息,人在。


    对于林夙的突然到访,曲久云表示意外。


    听完了林夙在门口的一段陈词后,曲久云的意外变成了不可置信。


    自打绣娘那件事后,她一直没有跟林夙有任何接触,而且因为那天与林夙同行之人的传音,她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连带着最近入殓的时候都比以前胆子小了很多。


    可现在,林夙突然找上门,问她……要不要一块工作?!


    曲久云顿了半晌,然后回道,“林夙,我只会给死人化妆,不会给活人化,你不是吃错药了吧?”


    说话的间隙,她手里甚至摸到了腰间的护身符,若是林夙有什么异变,就直接撒他一脸。


    “如果就是给死人化妆呢?”林夙问。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曲久云仍旧谨慎至极。


    林夙无奈,觉得这件事确实很难讲。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闭上眼脑子里默念法诀。


    旋即,曲久云听到了林夙的声音——不是在耳边,是在脑海里!


    “这样你信了吗?要不要加入我?”


    曲久云瞬间一哆嗦,重回那天被支配的恐惧。


    ……你们俩可我一个人祸祸,还有完没完了。


    第39章


    曲久云家狭小的客厅里,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没有任何声音。


    “砰——”


    沉默突然被一声重物掉落打破,林夙正出神, 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虽然不厉害, 但是被曲久云看在眼里,忍不住暗想稍微找回了一点场子。


    “别担心, 头盖骨。”曲久云欠了欠身, 把地上灰蒙蒙的东西捡起来,在林夙眼前晃了晃, “兔子的。”


    “……”


    林夙觉得,好像这人吓着吓着,就有点脱敏。


    比如这次,他因为突然掉落的声音害怕, 但并不觉得这兔子的头盖骨有多可怕。


    他乐观地想, 下次说不定就能坦然地去吃麻辣兔头了。


    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儿, 林夙在脑子里盘了盘台词, 开口说道, “曲老师, 我这也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你的。”


    曲久云手里把玩着兔头, 挑眉一瞧, “怎么个万不得已法?”


    不得不说, 曲久云不愧是入殓师行业的女中豪杰, 神神叨叨鬼鬼怪怪地见得多,稍作调整之后整个人就重新变得松弛起来。


    “你也知道, 我们家现在就我一个人。”林夙有些黯然地开口, “所以因缘际会,我就有了这么个际遇。具体来说就是帮地府走阴差, 给阴间的鬼做做鬼婚……”


    听到这里,曲久云脸色倏然一变,看起来有些阴郁。


    “你帮鬼做鬼婚?!”


    林夙一怔,不知道曲久云话中的凌厉到底从何而来。但做鬼婚这个事儿本来就是事实,甚至连他的合同抬头都是“西南地府鬼政局婚恋处鬼婚专员聘任合同”。


    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只见曲久云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边,开门送客道,“你请回吧。”


    林夙更是一头雾水,“曲老师,我这话还没说完,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不痛快了?”


    曲久云的身躯隐隐颤抖,如果这对面的人不是林夙,大家还有几分交情和薄面,她可能已经毫不客气地翻脸了。


    鬼婚,鬼他娘的婚!


    但是,这毕竟是林夙。


    曲久云是个念旧的人,做她这一行的,很多东西不刻意往心里去,但也总会在心里头留下烙印——无论是当年林夙遭逢突变时候的教养,还是后来她寻婚策师无门,林夙一口就应下的爽快。


    片刻之后,曲久云突然叹了口气,把门掩上,开口说道,“林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决定,但是鬼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及时止损吧。你千万不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和鬼骗了,知道吗?”


    林夙听出曲久云话中有话,但这话埋得太深了。


    损阴德?何损之有?


    周蝉不是明明白白地说了,这是攒阴德的吗?难不成……


    脑海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林夙觉得自己大概摸到了曲久云的话头。


    他沉吟解释道,“曲老师,你该不会认为我跟那些江湖骗子一样,去让活人跟死人结阴婚吧?!”


    “……难道不是吗?”曲久云愕然。


    敢情她完全没把前面那句帮地府走阴差听在耳朵里。


    林夙突然笑了,开口解释,“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种在专业名词的领域叫冥婚或者阴婚,我现在做的这个就叫鬼婚。”


    曲久云愣了愣,这有什么区别?


    冥婚和阴婚的话,特指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和目的,找生辰八字适配的活人来配死人。而鬼婚,按照周蝉的官方解释,就是两个鬼结婚,大家都是死的,跟阳间半点牵扯都没有。


    服务对象不同,服务方式不同,自然服务结果也就不同。


    这些东西,先前周蝉跟他解释过,没什么含糊的。


    对于阴婚和冥婚这些方式,不仅阳间不支持,作为地府的官员,他们也一直在严厉打击。


    只不过现在这人的鬼点子太多,有道行的鬼也越来越多,管理起来也就越来越麻烦。


    后来周蝉还说,让大多数鬼在地府配对,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尽量从源头减少这类事件的发生频率。


    可谓是用心良苦。


    经过林夙的一番细致解释后,曲久云沉默了——觉得自己好像很没有见识的样子。


    不过,幸亏刚刚没有跟林夙拍桌子,要不然现在就更尴尬了。


    “曲老师,听我说完,你觉得怎么样?”林夙温声问道。


    他已经言简意赅地把个中区别,要做的事情,以及做完之后产生的结果,都跟曲久云说了个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眼前这个曾经跟他一起度过人生最难关的人,林夙总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所以这一次,林夙不假思索就来找了曲久云。


    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帮他,但是总归还是想试一试。


    毕竟私心来说,他也实在不想办一场吐一场。


    自从见识到地府的寻常鬼们的确不算富裕,没办法每一个都给自己买修容丸后,林夙就觉得职业道路有点灰暗。


    如果曲久云能答应他,两个人通力合作,那无疑是再好不过。


    曲久云倒也不拖沓,她听完林夙的一番陈述之后,当下点了点头,“我可以同意,但是……”


    林夙支棱起耳朵,“您说。”


    “功德听起来很香的样子,这我是要的,也没什么挂念,不用劳烦帮我分给别人。只是我想见一个人。”


    “是谁?”林夙隐约知道曲久云无父无母无亲眷,此时这个要求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前任。”曲久云定声说道。


    见林夙的神色,曲久云继续贯彻自己不磨叽的优良作风,指着自己连上从眼角蔓延的可怖疤痕,说道,“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林夙摇头,这道疤痕当年初见时只是新伤,曲久云不想说,林夙也没上赶着问过。


    但难道是……


    “我前任曾经是个很好的人,教养好,心善,我一度觉得自己遇到他是上天可怜。他不因为我是个孤儿嫌弃我,也不因为我的职业嫌弃我。虽然逐渐冷淡,但我也不想对他过多要求。哪怕偶尔觉得他要移情别恋,只要事情没发生到我脸上,我也不计较。”


    说到这里,曲久云叹了口气,目光涣散无神,有些语气沉重,又有些微不可闻的可惜。


    “后来有一次,我猛然发现他好像是又出轨了什么人。然后我尾随了他,见到了那个女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生了一双桃花眼。你知道的,我做这行多少还是有点跟常人不同,所以总觉得这事有问题。但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就只能屡次敲打他。”


    “敲打无用,他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变得越来越陌生了,甚至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打人。我试图找我师父来看,但师父那阵子要事缠身……有一次我又跟着他去找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一次,我前任在她的吩咐后,居然毫不迟疑地用碎玻璃划伤了我的脸。”


    “是鬼附身?”林夙蹙眉问道。


    曲久云点头,“没错,但我当时还不如现在一样笃定,过了一年多,等我师父来了才最终确定。可当时已经迟了。这鬼是厉鬼,早年谋财害命以色为媒,与生辰匹配之人结阴婚以谋取些什么,尤其是我前任这种心善还心软的类型,为大补。我上一次找你说要办婚礼,是师父说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抢先结了亲,才能断了那女鬼跟他之间的联系。”


    后来,自然是没结成。


    因为曲久云再也没有找过林夙,而她现在也仍旧是自己一个人。


    “其实我师父说了,这人如果不动心的话,是不会中这种圈套的。但凡这个类型的阴婚,如恋人一般从头相处,那自然是动过心有过感情。寻常绑着去不甘不愿结的,只能得到丁点好处。而他这种……可能所有东西都能被夺了去。”


    说到这里,曲久云顿了顿,眼神里重新有了焦点,“我想见见他,看看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还有旧情?”林夙轻声问道。


    “没。”曲久云回答的斩钉截铁,“就是想看看这□□崽子现在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我要让他给我磕头道歉。”


    “……曲老师,注意形象。”


    林夙无语,这么个悲戚戚的苦情故事,最终能出现这么个结尾也是很让人意外。


    曲久云双手互握,指节噼里啪啦作响,阴恻恻地说,“当年我年少无知,猪油蒙心,滤镜给他拉到了满格。可如今我不一样了,我蜕变了,我现在恨不得穿越回去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就真的很女中豪杰。


    ·


    曲久云的事情敲定之后,林夙盘算着自己这个草台班子还缺点什么。


    有了曲久云当化妆师造型师,有了肖明和做辅助,有了知渊跑腿,还有时不时能借用一下的卷王团队……差个主持人吗?


    林夙寻摸了一圈,感觉这阳间的主持可能接不了这个活儿。


    于是他有了个主意,旋即尝试拨了下周蝉的人间电话号码,还真接通了。


    “小林策划,这才刚分开不久你就想我啦?我马上要传送了,你有话快说。”周蝉开口就是不正经的油滑调子。


    林夙攥着手机,自动无视他的寒暄,先是简单说了一下曲久云的事情,得到了周蝉的鼓励和肯定,大手一挥让下面的人再准备个鬼婚专用化妆师的合同,并差人去找一找曲久云的前任所在。


    周蝉这边以为林夙说完曲久云的事情就结束了,开始念传送法诀。


    但眼见着法诀念了一半,信号也毛毛刺刺的时断时续,没想到林夙的话又接上了茬。


    “还有一个事情,我想在地府搞个海选。”林夙说道,“具体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号召西南地府的男女老少自由鬼,说到鬼婚秘书处报名婚庆主持人筛选活动,就找知渊当临时秘书就好,报名的人都找他,他办事妥帖,我放心……”


    等周蝉稳稳降落地在鬼王殿时,对上的就是秦闻那张脸,电话听筒里林夙的声音落下了个尾巴。


    鬼王大人敏感的很,斜躺在王座上懒声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周蝉呆愣了半晌,拉锯了好久,但寻思纸终究包不住火,最后一咬牙,决定还是把自己亲耳听到的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秦闻——


    “林策划说,他想在地府搞个海选,是找女秘书活动,找知渊报名。”


    第40章


    说完之后, 周蝉都不敢看秦闻的脸色。


    但他默默地在心里捋了捋自己听到的信息,应该没错。


    林策划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是语意非常清楚。


    海选, 找女秘书, 找知渊报名。


    啧啧啧,周蝉忍不住为秦闻默了一把。


    怎么说呢, 有点隐隐约约的惨。


    见秦闻良久不做声, 周蝉小小地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也不是我说,你这之前有问过林策划他性取向的问题吗?”


    这有些东西,要是从根儿上就岔劈了,后面可就真不好弄了。


    秦闻听他这么一说,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点。


    见状, 也不用他回答, 周蝉心里头跟明镜一样——看来是还没到那一步。


    之前秦闻让他调查过林夙的生平, 里头事无巨细地写了很多信息, 也包括感情状况。


    但问题就在于, 林夙的确是有很多人追求,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应有尽有, 但也确实没有明确交往过什么人, 甚至连暧昧都没有过。


    当初光忙着替秦闻高兴林夙名花无主了, 也真没来得及去想这名花到底是喜欢酸性土还是碱性土。


    想到这里,周蝉有点恨铁不成钢, 原本以为秦闻一天天这么上赶着, 是因为他早就确定了这些最根本的东西。


    现在一看,敢情他一路吃的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假狗粮。


    顿时有点消化不良了。


    他本着有事下属服其劳的原则, 出主意道,“要不然我去帮你问问?咱们单刀直入直接问清楚,省得……”


    但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秦闻一个凌厉的眼刀斜了回去。


    周蝉弱弱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觉得好像确实也不太好讲。


    省得什么?


    省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可自家鬼王什么德性,周蝉再清楚不过了。秦闻找这个人找了那么多年,就算是他这辈子不是个弯的,那恐怕这一颗心也没办法挪到别人身上去。


    甚至更夸张来说,就算林夙这辈子没托生成人,变成个什么小猫小狗的,秦闻恐怕也能一往情深。


    真是情字无解。


    ·


    但无论如何,林夙的吩咐来了,这海选无论如何也得安排上。


    看着秦闻缩回到知渊那副少年模样,然后臭着一张脸去组织海选的模样,周蝉虽然表面上不敢说,可心里头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家大人好可怜,哪怕已经气到内出血了,还拖着千疮百孔的心把事情办得如此妥帖。


    为了节省经费,这个海选也办在了婚恋处的婚礼大厅。


    按照地府时间过了三天后,当周蝉前来视察的时候,差点没被门口那个条幅闪瞎了眼——西南地府鬼婚专员任命仪式暨女秘书海选大会。


    他一口老血差点没直接喷出来,秦闻这一手金戈铁马的书法,写出来的条幅是很好看,就是这内容真的很离谱。


    仿佛读出了周蝉反应当中的意思,秦闻幽幽地瞥了他一眼,道,“当初骗我去城门楼子写的字又能好到哪里去?”


    周蝉:……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是问题来了,周蝉皱眉问道,“当初我为了提前帮你铺垫这个英明神勇文武双全的形象,已经跟林策划宣传过那是鬼王大人写的字了。你现在这么一整,这不就直接泡汤了?”


    秦闻仍旧绷着一张厌世脸,回道,“撒谎不会吗?说这是鬼王大人为了迎新专门写的,当年你们每人都有一个。”


    周蝉沉默,寻思是不是要跟西南地府的心理疏导处知会一声,赶紧派个人来给鬼王大人疏导疏导。


    看给孩子憋成什么样了,那张嘴里对撒谎这类损德行的事情都能说得那么顺溜。


    片刻之后,大厅入口开始有鬼鱼贯而入。


    周蝉看了一圈,无语至极地问秦闻,“……你确定这样弄好吗?”


    说实话,地府的鬼们的确大都不好看。但总有那么几个也算是盘正条顺,死的不惨的。还有一些功德还行,买了修容丸减龄丸吃一吃,远远看上去也是一朵花。再不济,还有像人头马苏烟那种,虽然有一处特长,可也算个美女的,最起码脸长得好看,也算赏心悦目。


    但此时此刻……别的不说,周蝉觉得自己都快反胃了。


    听他这么一问,秦闻若无其事地拂袖而去,远远丢下一句,“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西南地府人丁稀薄,能找到的就这么一些,让他自己挑挑吧。”


    周蝉:……


    他百分之百能确定,鬼王大人是故意的,这一口醋差点呛进肺叶子。


    在周蝉目不转睛地盯着奇形怪状的女秘书候选人看的时候,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鬼,悄无声息的,差点没吓死他。


    周蝉回神一跳,拍着胸口道,“段秋娘你怎么回事?走路能不能有点声儿?!”


    被叫做段秋娘的鬼,此时身着一袭黑色地府制服,小西装搭半身裙,高跟鞋踩得娴熟,一头黑长直缎子一样,面容姣好若春华秋月。


    就是这眼睛有点大而无神,看上去多了几分怪异。


    如果林夙在这儿的话,大概能认出她的身份——这不就是婚礼那天给他吓够呛那个女人吗?


    不过跟周蝉一样,在地府阴气加持或者修容丸的加持之下,她的长相除了眼珠子之外,一切正常。


    听周蝉这么一说,段秋娘不乐意了,她噘着嘴跺了跺脚,嗔道,“你不要叫人家这么俗气的名字,叫人家Elizabeth。”


    “……”


    周蝉无语,倒不是不能叫,就是觉得从段秋娘到伊丽莎白之间,还是有点距离感。


    不过,尊重女性,尤其是要尊重年老女性。毕竟这位老段大姐,算起来比他早死四五百年,是个前辈。


    周蝉估摸了一下时间,距离跟林夙约好的时间还差那么一点,所以随口聊道,“伊姐,你负责这事儿?”


    段秋娘一脸悲催,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大孽一样,开口回道,“咱也不知道鬼王大人这是发什么疯,要我组织地府的自由女鬼来海选什么玩意儿。第一轮好看的都被刷下去了,说没有个性,第二轮囫囵的也都被刷的差不多了,说是不独树一格。你看,最后这剩了些啥?”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说的不太好听,转了个话头找补,“咱们不是搞外貌歧视,除了那些命好的,咱们哪个不是死得千奇百怪?咱就是说,这西南地府任职虽然对外表没什么要求,但也不至于这么剑走偏锋吧?而且这秘书处的活儿,我没理解错的话,她不得抛头露面?还有,这鬼婚专员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长得挺俊的一个人间小伙子,能不能受得了这种重口味啊?”


    段秋娘说话跟连珠炮一样,仿佛是上辈子没得到什么机会说话,现在可劲儿往外倒。


    先前长舌女他们办婚礼的时候,段秋娘刚好出公务去了,进行第三百八十七轮鬼口普查和婚姻状况调查。


    回来听别人一说,才隐隐约约的知道了点什么。可是别人也是听人说的,这信息别说失真不失真了,一口一块的,少得可怜。


    周蝉摆了摆手,表示一言难尽,下次喝茶聊大天再说。只是简简单单地透了个口风,顺便提点了她一声,这鬼婚专员是那天见过的小林策划,要记得帮秦闻保密身份。


    果然提点到位,秦闻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愁的,忘了跟她交代这件事了。


    段秋娘听罢,先是点头,突然大惊失色地捂住了嘴,片刻之后小小声在周蝉耳边咬耳朵说,“怪不得这两天秦闻大人怪怪的,他居然想……噗嗤!哈哈哈哈想……噗嗤!”


    周蝉沉默,抬手抹了抹耳畔的口水,嫌弃道,“伊姐,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你这样我可不高兴了。”


    段秋娘不安分的眼珠子乱晃荡,但哪怕如此,还是能看到其中的一丝勇猛的八卦之光。


    “你知道吗,秦闻大人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障眼法,能让人变性的……”


    周蝉脸色一白,完了,真的要去找心理疏导处赶紧来了。


    西南地府鬼王大人居然打算为爱变性,这消息传出去那不就完蛋了吗!


    ·


    林夙这次是自己传过来的,本来曲久云想跟他一起来体验一下地府风貌,结果临时出了场连环车祸,她离不开。


    坐标仍旧是之前那个,这次很顺利地直接传送到了婚恋处门口——真实坐标仍旧是鬼王殿的,但鬼王大人出于私心,在婚恋处门口叠了个副本。


    林夙凭着记忆顺路往里走,当大红色横幅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他的反应并不比周蝉好多少。


    但他的重点不是条幅本身,也不是鬼婚专员任命仪式,也不是看似鬼王的金戈铁马的漂亮字,而是女秘书。


    他顾不得跟围观的熟脸群众打招呼,也顾不得回应伊姐很洋气的哈喽,直接黑着脸把周蝉拉到一边,低声问他,“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帮我办主持人海选吗?哪个当官的在这儿选女秘书?!你们地府玩儿还挺花啊……”


    周蝉愕然,“不是你吗?怎么还不认账呢?”


    林夙咬着后槽牙,低声说道,“幸亏我有电话录音的习惯,咱们上去好好听听到底是我说错了还是你听错了?”


    一番兵荒马乱后,真相大白。


    周蝉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事儿大概还有补救的机会。


    “你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能直接就地解散。一来打击参赛者的自信心,二来影响政府公信力。”周蝉已经有了主意,“咱们先走完这个流程,反正多一个女秘书不多。然后我再让他们加班加点给你办一场新的,怎么样?”


    听了周蝉的话,林夙也不好推拒,他忍着不适闭着眼睛随手一指,“就她吧。”


    选完之后他稍微睁眼看了看,算是这一群里面稍微不那么惹眼的一个了,看起来也文文静静的。


    至于这人后续怎么安排不归他操心。


    林夙叹了口气,寻思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先回去吧,省得在这里一惊一乍。


    没曾想,他偶然一瞥,居然在鬼群当中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林夙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使劲擦了擦眼睛,最终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无视周蝉在自己身边逼逼叨叨,异常兴奋地抬脚就冲着鬼群散场的方向追去。


    不过多时,段秋娘安置完小秘书之后回来,快步小跑到周蝉身边,贼兮兮地继续跟他咬耳朵——


    “我觉得,鬼王大人要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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