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鬼迷心窍(捉虫)


    ◎别害怕,师父他不吃人◎


    陆生垂眸看向姜离:“福临会帮你把衣物被褥都搬过来, 你就在这安心住下。”


    他的语气依旧冷清,却多了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姜离静静地听着,认真思考起来。


    且不说李嬷嬷那儿已经挤不进人了,她如今再拒绝陆生, 怕是会伤透他的心。


    是以, 她只愣怔片刻, 便顺从地点头应道:“好。”


    陆生似乎是没能想到姜离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准备好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抿唇静了静,须臾,淡淡道:“如此甚好。”


    云层散开, 露出后面的太阳来, 一股暖意烘上二人的侧脸, 在陆生的眼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亦为那双漆黑的瞳仁边缘镀上一层透亮的金边。


    姜离的目光向上游移,落在他的眉心。


    此时阳光充足,那粒比芝麻还要小些、存在感微弱的红痣更加分明。


    竟衬得他眉眼似观音。


    呼吸一凝,姜离错开视线, 开口道:“陆生,我……”


    听她唤自己的姓名, 陆生眸光微动, 应到:“怎么了?”


    姜离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头, 正要说处此次前来的目的,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人冲这边疾行而来。


    “陆秉笔,冯掌印有请——”


    勇气如鼓胀到极限的气球, 遭一根尖细的银针扎破, “砰”的一声, 彻底迸碎。


    陆生却毫不在意,只定定地瞧着姜离,继续道:“别管他,你先说。”


    姜离的目光落在陆生身后匆匆赶来的另一位内官身上,面色窘然。


    有旁的人在场,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迟疑片刻,她弯下膝盖,冲陆生行了一福:“无事,我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秉笔你……你先忙,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便转过身,灰溜溜地抬脚离开。


    不解于她的惊慌失措,陆生眉头微蹙,目送着姜离愈行愈远,只觉得心中烦闷。


    是以,待身后的内官凑上前来,便见陆秉笔冷着一张脸,连个眼色都没给他,拔脚便走。


    这气势,不像是去见老祖宗的,倒像是提刀杀人一般。


    内官只得闭上了嘴,颤颤巍巍地擦去额上的冷汗,紧跟着秉笔的脚步,追了上去-


    司礼监的值房中,冯娄端坐于主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旁站着几个随从太监,正躬下腰,举着手中洒金的扇子,给这位畏暑的老祖宗扇风。


    门帘忽遭人掀开,小内侍迈着碎步走了进来,利索地冲冯娄跪下,磕头道:“老祖宗,陆秉笔来了。”


    冯娄闷闷地应了声,那小内侍便站起身,退至门旁候着。


    片刻后,陆生迈步走了进来。


    冯娄抬眼看着这位青年才俊,冲一旁挥了挥手,吩咐道:“给他一碗绿豆羹。”


    “诺。”


    内侍走向屋子中心,在一座冰鉴前站定,接着扣住冰鉴顶部的孔隙,打开盖板,从一大块冰中取出盛满绿豆羹的瓷碗。


    “坐罢。”


    得了允,陆生方抬脚走向冯娄前侧方的另一把木椅坐下。


    内侍递来一碗冰粥,陆生淡淡瞥了眼,伸手接过,放至一旁。


    “陆秉笔。”冯娄轻叹了一声,似是累极,半阖目道:“接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山洪涌进辽河,水位涨得飞快,决口快守不住了。”


    他睁开眼,眼中满是忧虑:“如今官家龙体抱恙,卧病在床,无人做决断,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陆生眉心一跳。


    庆文帝尚清醒时,立了四皇子朱玉晟为太子,是以,如今乃太子监国,首辅大臣公孙谨辅政。


    冯娄口中的“无人”,怕是别有深意。


    静了片刻,陆生道:“山洪宜疏不宜堵,老祖宗认为呢?”


    他的态度算得上恭敬,落在冯娄眼里却刺挠得慌。


    “宜疏不宜堵……”这是太子口谕,亦是内阁的意思。


    冯娄垂下头,双手抚上膝盖,似是苦苦思考,良久,他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复抬头:“官家尚在病中,此事不可轻易做决断,仍需再议。”


    看出了他的意思,陆生沉吟片刻,俄尔点头应道:“一切谨尊老祖宗安排。”


    目光落向年轻内官身侧的冰粥上,冯娄眼睛微眯,状似无意道:“娴美人近来可安好?”


    闻言,陆生垂于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抬眼看向座上的太监。


    冯娄亦静静地瞧着他,饶有兴味地将他脸上的诧异尽收眼底。


    空气静了一瞬,俄尔,陆生垂下眼睫,恭敬道:“劳烦老祖宗关心,娴美人一切安好。”


    冯娄侧过头,吩咐近侍道:“近来暑气蒸腾,去给咸福宫送几只冰鉴去。”


    得了令,内侍应着声从房中退了出去。


    官家病重,如今在内廷,冯掌印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动动手指,便可定人生死。


    内阁受他压制,他亦是。


    只因那根拴紧自己的线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叫他反抗不得。


    侧过脸,看向桌案之上的绿豆冰羹,陆生伸手端起那只瓷碗,一饮而尽。


    羹汤入腹,通体寒凉-


    随着福临一通收拾,姜离局促地立在门口往里瞧。


    闵兰只说着去留随姜离的意,并不打算搬进陌生的房屋,是以,偌大的屋子,如今只有她一人住。


    “这处屋子离师父近些,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姐姐你便去找师父。”福临转过身,见姜离立在门前踌躇的模样,走向前来,便要拽她进屋。


    “姜姐姐,你别害怕,师父他不吃人。”


    姜离默默地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抽搐。


    她只知搬来的是处空房,可没告诉她,这处竟紧邻着陆生的居所……


    见福临站在床边,伸手抖开被子,姜离眉心蹙起,抢先一步接过被褥,道:“还是我来罢。”


    福临倒也不争,依言向后避让,环视四周,嘀咕道:“也不知这屋子有没有蚊虫,我去拿盘香来。”


    说罢,一阵风似地出了屋子。


    待福临去而复返,屋外已青黑一片。


    小内侍垂着头,将盛放盘香的香炉放在桌案上,拿出火绒擦出火来,将香点燃,全程安静得好似换了个人。


    姜离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问道:“福临,你不高兴么?”


    福临转过头来,一张脸皱得好似苦瓜:“姜姐姐,师父他不听话。”


    空气静了一瞬,俄尔,姜离双目圆瞪:“啊?”


    福临将方才的见闻都与她说了一通。


    原是陆生白日里用了寒凉之物,晚上吃不下饭,任凭福临如何劝说,就是不从。


    一根筋的模样,可不就是不听话么?


    “师父他忙起来就经常吃了上顿忘了下顿,以至于年纪轻轻便落下胃病,哪里吃得下寒凉之物。”


    小内侍眼中盈满水汽,继续道:“师父他白日里定是受了刺激,姐姐,你帮我去劝劝他,好歹吃些温热的粥,暖暖胃子罢。”


    陆生竟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了这般?


    姜离听得愣怔在原地,心中生出担忧来。


    “好。”想都没想,她便应下了-


    “登登登——”


    紧闭的房门遭人扣响,规矩的三声,不多也不少。


    陆生抬眼看向门前的剪影,应道:“门没锁,进来。”


    姜离立于门前,只觉得自己今日被鬼迷了心窍。


    怎的就被福临塞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来到这处,敲响了陆生的房门?


    可来都来了,如今再想调头回去怕是不能了,是以,深吸了一口气,姜离鼓足了勇气,推开门,抬脚迈过门槛。


    目光扫向屋里,便见陆生端坐于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转过身,轻轻掩上房门,姜离清了清嗓子,唤道:“陆秉笔。”


    火烛发出燃烧的“哔啵”声。


    陆生拿书的动作一顿,俄尔,自书后抬眼看过来。


    屋内烛光昏黄,少女立在门旁,面貌不甚清晰。


    失神间,姜离已走上前来,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物什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瓷碗与木桌磕碰间,发出“喀哒”的清脆声响。


    陆生回过神来,便见姜离居高临下地瞧着自己:“听福临说,你肠胃不适,不吃饭怎么行?”


    说罢,又将粥碗朝前推了推。


    “快趁热吃。”


    她眼下的态度倒是霸道,与白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截然不同。


    不知是如何开的窍,竟对他主动关心起来。


    陆生怔怔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他下了值,一个人在房中,为图舒坦,只穿了件日常的青色圆领。


    桌案上点了根暖意融融的蜡烛,衬得他面目柔和了几分,那股凛然的气势消减了不少。


    姜离说完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心中惴惴不安,静静地等了片刻,忽见陆生冲她点了点头。


    “好。”


    竟意外的乖顺。


    姜离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她眼看着陆生端起那只瓷碗,将一碗粥喝了进去,只觉得事情发展得格外顺利。


    什么一根筋,什么不听话?


    莫不是福临诓她不成?


    总归是完成了任务,姜离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方才的气焰,冲陆生行了一福,便要退出房门。


    “等一下。”陆生忽然出声道。


    闻言,姜离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去,看向桌案后的那人。


    只见陆生垂眸扫向桌面,接着拿起一只瓷瓶,起身向她走来。


    “这是止痒消肿的药膏,一日涂抹三次,不可懈怠,亦不可抓挠,很快便可痊愈。”


    陆生在她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向她:“记下了么?”


    姜离忽觉脑内嗡鸣,紧接着,一股热意烧向了耳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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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 哄小孩儿


    ◎勾住她的手指◎


    天青色的瓷瓶在烛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泽。


    目光自瓶口处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滑过, 复上移,落在年轻宦官的脸上。


    灯烛摇晃着将微弱的暖黄撒向他的面颊。


    只见一双微微上挑的眼,恍似淬着金秋暖阳,生出无尽的柔和来。


    姜离只觉得喉咙处阵阵发紧。


    一股热意悄悄窜上耳梢, 灼得耳尖发烫。


    “记下了么?”


    平静无波的声音落入耳中, 唤回她几分清明。


    仓惶地移开视线, 姜离垂首死死盯着那瓷瓶, 好似陆生拿给她的不是什么药膏, 而是块金锭子。


    只见她伸出食指,惊诧地指向自己:“竟是给我的么?”


    一句话,愣是冒出了三分傻气。


    陆生静了一瞬, 轻点着头, 顺着她的话道:“是, 给你的。”


    姜离这才受宠若惊似地伸出双手,自陆生手里接过瓶子:“谢秉笔赐药。”


    说罢,抬眼看向陆生:“秉笔待我这么好,倒叫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陆生只静静地瞧着她, 眼中无甚旁的情绪:“你别总想着躲我便好。”


    竟叫他看出来了。


    姜离呼吸陡然一窒。


    扪心自问,她并非是有意抗拒陆生的关心, 只是无法理所应当地收下他的馈赠。


    她于陆生, 仍有亏欠。


    静峙片刻,她垂下眼睫, 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与陆生辞别,姜离一个人回了房。


    端坐于床铺上, 闻着空气中甘甜的盘香气味, 心潮渐渐平复。


    过了半晌, 她低下头,展开手心,露出其中已被捂得温热的瓷瓶。


    思索片刻,姜离起身从柜中取出银匙,回到床前坐下。


    旋开瓶口,一股清凉的药香扑鼻而来。


    姜离撩起袖口,挖出一块莹白的药膏涂抹于手腕。


    丝丝缕缕的凉意自皮肤上荡开,纾解了些许不适的痒意。


    将药瓶拧紧,妥帖地收在枕旁,姜离这才拉过被子,安心睡下。


    须臾,她骤然睁开双眼。


    坏了,方才好端端的机会就摆在跟前,她却又忘了说正事。


    心中懊恼,将被子拉高,盖过头顶,姜离闷闷的声音自被下传来。


    “笨死我得了。”-


    想着二人离得近,总有机会可以将两年前那事说开,可接连几日,姜离都没能见着陆生。


    中间福临来了几次,询问着房里缺不缺东西,又送了些吃食,便匆匆离去。


    想来这段时间的司礼监应是极忙,哪怕是天黑后,也不见隔壁的值房点灯。


    是以,陆生有没有回来休息她也无从得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是相安无事。


    姜离去了趟长春宫。


    见院子里的杂草已被拔了个干净,屋顶也修得差不多,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搬回来住了。


    出了院子,回身正欲锁门,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水绿色身影往这边匆匆而来。


    姜离松开手,转头看去。


    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一双杏眼顿时瞪得浑圆。


    “月娥!”


    对面那人亦是惊喜不已,提起裙摆便向她跑来,口中唤道:“姜妮子!”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当初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甫一见面,月娥便展开手臂,与姜离抱了个满怀。


    两个姑娘激动地抱在一处,几乎喜得跳脚。


    刚松开,月娥便拉住姜离,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才笑着道:“你是不知道,我都来了几回了,可算是等着你了!”


    姜离亦笑着回道:“好月娥,许久不见,你长高了,变得更漂亮了。”


    二人拉着寒暄了一会儿,姜离方问道:“你如今在何处当值,今日可告假了?”


    月娥笑得眉眼弯弯:“我如今已不侍奉主子了。”


    闻言,姜离不由得惊异地“咦”了声。


    只听月娥道:“我如今在尚服局,跟着宫官当学徒。”


    原是如此。她的女红一向出色,想来去了尚服局定能发展得更好。


    姜离点点头,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又聊了会儿前尘往事,两个宫女忘了时间,眼看着天色将暗,月娥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自袖中摸出一面做工精巧的铜镜,递与姜离。


    “早就想着送给你了。”


    姜离正要摆手拒绝,右手便被拉过,那面铜镜被强硬地塞入手中。


    “我们姐妹相识一场,可不许跟我客气。”


    见她的态度如此硬气,姜离无法,只好笑着收下-


    心中暖意融融地回了房,拿起月娥送给她的小面镜子,姜离对着自己看了又看。


    镜面被磨得光滑,照人也十分清晰。


    窥见镜子中脖颈侧有片淡淡的薄红,姜离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放下镜子,转身从枕头下摸出那青色瓷罐。


    解了领扣,拿银匙挖出一点白色的药膏,抹在红痕处。


    一日三次,可不能忘了。


    正专心涂抹着,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福临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中:“师父,难受得紧么?”


    姜离动作一顿,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静静等了片刻,方听陆生轻声应道:“无碍。”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的“嘎吱”声划破黑夜,屋外重归平静,想来人已进屋去了。


    心中担忧,姜离放下银匙,将瓷罐拧紧。


    屋外却有脚步声急匆匆地靠近。


    “姜姐姐,睡了么?”


    姜离连忙抬手将领扣扣上,应道:“还未睡下,有什么事么?”


    待她穿戴整齐,方起身开门,便见小太监额头上满是汗珠,面色焦急道:“姐姐,求您帮忙。”


    姜离心里凉了半截,忙问道:“你师父出什么事了?”


    福临抬起袖口,在额头上粗粗抹了一把,回道:“师父吃了酒,正难受着呢,姐姐你帮我照看一会儿,可别让他睡着,我去小厨房替他炖碗醒酒汤。”


    原是如此。


    姜离脑中紧绷的弦登时松弛下来,她松了口气,点头应道:“好,这事便交给我,你快去煮汤罢。”


    得了帮手,福临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安心地转身离开。


    屋外黑漆漆、静悄悄的,姜离端着烛台,悄然推开房门。


    屋里昏暗,视物不甚清晰,姜离鼻头翳动,便闻见了股淡淡的酒气。


    一道人影坐于桌案后。


    将烛台放在桌案之上,姜离探头向前看去。


    只见陆生单肘撑桌,手掌握拳抵着太阳穴,眉头微皱。


    似是在思考什么事。


    见面前多出了一点亮堂的烛豆,陆生眸光微动,抬眼看向姜离。


    “喝了酒,很难受么?”姜离轻声问道。


    盯着她静静地看了片刻,陆生摇了摇头:“不难受。”


    咬字清晰,还没到烂醉的地步。


    姜离松了口气,继续道:“困了么?”


    陆生点头:“有点。”


    姜离唇角弯了弯,轻笑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睡,得喝了醒酒汤才能睡。”


    陆生缓缓眨动眼睛,似是将姜离的话听了进去,俄尔,继续道:“我口渴了。”


    姜离垂眼扫过桌面,拿起茶壶,只觉手中轻飘飘的,颠了颠,发觉竟是个空壶。


    想起自己屋里还有热水,姜离抬眼看向陆生,嘱咐道:“你等一下,我先出去一趟。”


    说罢,便要转身。


    一阵风拂过,手腕上忽然多了一圈温热。


    姜离猝不及防地被攥住了手腕,诧异地回身看去,只见陆生已站起身来,伸长了胳膊拉住她。


    目光上移,撞进一双墨色翻涌的眼睛。


    “别走。”


    一瞬间的恍惚,姜离只觉得面前之人与两年前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心中无端发紧,姜离哄小孩似地劝道:“我只出去片刻,马上回来。”


    这人仍是不肯松手。


    姜离循循善诱道:“你不是口渴了么,我去倒水给你喝啊。”


    “不行。”陆生想也没想,摇着头否决了姜离的想法。


    他究竟吃了多少酒,怎的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姜离转过身,顺着手腕上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歪着头,凑到陆生的眼下细细打量,便见对方的眼尾竟红了一片。


    “你醉酒了?”


    陆生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宫女,呼吸微凝,俄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倒还挺实诚。


    姜离垂下眼睫,看向自己的手腕:“你攥疼我了。”


    这人仍是无动于衷。


    姜离继续好声好气哄道:“我不走了,你快松开我。”


    闻言,陆生终于有了反应,他木然地松开手,放过了姜离的手腕,下滑着勾住了她的手指。


    姜离:“……”


    这放与不放有甚区别。


    罢了罢了,只当他喝了酒,在耍孩子心性呢。


    如此安慰自己,姜离劝道:“福临去煮醒酒汤去了,我扶你去床上歇一会罢。”


    陆生垂下眼睫,闷闷地点着头。


    姜离对于醉酒之人是何反应不甚清楚,是以,拉着陆生只往前行了几步,便将人带得踉踉跄跄。


    转过身,忽见眼前罩上一层阴影,有人向她倒来。


    惊呼一声,姜离眼疾手快地扶住身前那人,从未想过醉酒之人会这么重,是以,她用尽全力,堪堪维持着二人不倒下。


    一边吃力地往床边挪动,一边在心中默默祈求着福临快些来,不觉间,额上已出了一层汗来。


    所幸已摸到了床边,姜离这才松了口气,倚靠在墙根喘着粗气。


    “唔……”陆生闷哼一声,顺着惯性往下倒去。


    姜离抬手扶着墙壁,强撑起上半身,这才没让自己倒下。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姜离缓缓低下头,便见陆生的下巴搭在她的颈窝处,整个人软绵绵的,好似没了骨头。


    她方有动静,陆生便侧过头来,无意识地蹭着她。


    灼烫的呼吸喷洒至颈侧。


    姜离只觉得脑子嗡鸣,想要伸手推开,又怕伤了他,只好用力向后挪去。


    不料,只挣了一瞬,一双手便倏地搂住了她的腰身,姜离浑身僵硬,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只听陆生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拂过耳畔:“从前……胡管事落水一事,与我的确脱不开干系,只是……”


    他抬起头,声音多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是他想要害我,我为了自保,才失手把他推下水井。”


    “你别怕我……”


    姜离惊诧地看着陆生。


    烛光昏黄,视物并清晰,概因离得极近,得以窥见那双眼尾淡淡的红。


    视线滑过高挺的鼻骨,落在他红润的唇瓣上,姜离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看着不甚稳当、愈凑愈近的脸,她的心脏失控地狂跳,直到一股淡淡的酒气靠近,几乎擦过她的的唇角。


    姜离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脸红了个彻底。


    她使出了全力,将身前之人掀翻在一旁。


    陆生闷哼着倒在柔软的被褥上,闭上了眼睛,不知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晕了。


    然而她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姜离仓惶地捡起被子,一股脑丢在他的身上,接着见鬼一般站起身,踉踉跄跄向外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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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虽是个内监


    ◎到底也是血肉做的人◎


    福临端着檀木托盘正往回走, 将要行至屋前,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影飞快地向旁掠去,登时心下一骇。


    大晚上的,哪里来的飞贼?!


    心中打鼓, 顾不得托盘上热腾腾的汤水, 迈着小碎步便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屋里算不得亮堂, 只点了一根蜡烛用来照明。将托盘往桌案上一搁, 小太监便转身去寻人。


    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周, 不见姜姐姐的身影,倒在床上觑见了一人。


    顿了片刻,福临倏地拔高嗓音:“我的天爷啊, 师父你怎么躺下了?”


    这声音落在安静的夜色里颇为尖细刺耳, 听得双目紧闭的陆生眉头微蹙。


    福临往床前凑去, 将师父扶得坐起,斜旁忽然横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来,又将他骇得抖了三抖。


    手一撒,将师父丢了。


    眼看着人又躺回了被褥间, 去而复返的姜离眉心一跳:“你师父口渴了,这是水。”


    说罢, 伸长手臂, 目不斜视地将水壶递了出去。


    福临抬手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地接过水壶, 侧过头瞥了眼姜离,视线不由得被定住,半晌后, 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姐姐,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姜离目光坚定, 语气硬得好似块顽石。


    福临微微愣怔。


    他见过日落时分的晚霞,曾为其绚丽绯红而惊叹,不承想,有朝一日会在旁人的脸上见到此种浓烈的色彩。


    比之师父,如今的姜姐姐倒更像是那个醉酒之人。


    到底是姜姐姐目光冷静,遏回了他心底的疑问。


    又或许是屋里昏暗,看花眼了也未可知?如此说服自己,福临摇了摇脑袋,移开视线:“无……无事。”


    重新将师父扶坐起来,唤醒后喂了些醒酒汤,福临松了口气,这才由着他躺下休息。


    而姜离垂首立于一旁,眼观鼻子鼻观心,安静得宛如一尊石雕。


    待福临将被角掖好,擦去额头的汗直起身,回身向姜离拱手道:“今夜有劳姐姐费心,天不早了,姐姐快回去休息罢。”


    姜离回过神来,冲对方点了点头,与之辞别。


    回了自个儿房中,栓好门闩,姜离转过身行了几步,挨着桌子坐下。


    不知是夏夜燥热,亦或是屋里不透气的原因,只觉得周身热意蒸腾,脸颊滚烫。


    捂着脸平复片刻,姜离方松开手,低下头,扯过袖子细细闻起来。


    衣袖之上,乃至衣襟间,竟残留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


    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那方狭窄空间中的旖旎景象,一颗心陡然炸开,姜离再难强装冷静,垂下头,趴在桌上哀嚎连连-


    翌日,亦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大清早,姜离便利索地起身,将被褥叠得整齐,由将自己仔细洗漱打扮一番后,方开门踏出屋子。


    经昨夜那一事,她并未睡得踏实,脑中思绪万千,翻来覆去了一夜,终是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陆生他吃了酒,意识不清,那些唐突之举并非有意而为之,她大可不必与其计较,何况……


    当年胡管事落井一事竟叫他阴差阳错地诉之于口,这倒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原来当初她竟真的误会了陆生。


    愧疚多于羞赧,一颗心倒也不再像昨夜好似有甚心疾那般,逐渐冷静了下来。


    方踏过低矮的门槛,便听见隔壁屋子有了动静,姜离周身陡然变得僵硬起来。


    惴惴不安地立于自个儿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迟疑间,一道人影已从门后走了出来。


    合上朱门,陆生转过身,还未抬脚,便撞上姜离的目光。


    他今日穿了身云山蓝色长袍,更衬得他身长玉立,面如冠玉,许是昨夜吃了酒的缘故,眼尾曳着淡淡的红,却比旁天要更显勾人了。


    乍然见了面,姜离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带半分思索,回身便跑,顺带着掩上了房门。


    但听“砰”的一声,便见房门扑簌簌落下木屑来。


    陆生不明所以,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正欲敲门,不料朱门忽开,门后的姑娘一双杏眼正怯怯地看着他,嗫嚅道:“我……我并没有躲你,你不要误会。”


    陆生不由得眉尾上挑:“误会什么?”


    姜离抠着木门,鼓足了勇气盯着面前之人,一颗心愈跳愈快。


    这颗心莫不是真病了不成?如若不然,怎的震得她如此难受?


    “自然是先前答应过你的事了。”她嘴硬道:“你先前赠我药膏,同我说的话可忘记了?”


    且不说她这一行径是否有恶人先告状之嫌,单论对他换了个称呼,直呼“你”一事,便足以令陆生心头一跳。


    再观其态度,好似与先前冷漠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心情莫名松快许多,陆生点头,淡淡应道:“自然是记得的。”


    言罢,他话音陡转:“那你方才之举又是在做甚,为何见了我就跑?”


    姜离骤然瞪圆了双眼,舌头好似打了结:“我,我……我就是,也许……忽然有些口渴,想回屋喝一口茶……”


    这倒也是个理由。


    只是……


    陆生垂下眼睫,轻声接了句:“听福临说,你将屋里的茶壶拿给了我。”


    姜离倏地闭上了嘴巴,渐渐涨红了脸。


    陆生继续道:“也不知你要如何喝上这口茶。”


    他今日的话怎的恁多,莫不是还未醒酒不成?偏偏有理有据,叫她无从开口辩驳,只能硬生生受着。


    定定地盯着他不断张阖的唇瓣,直到耳畔已无人声,姜离才陡然惊醒。


    “昨夜……”陆生顿了顿,继续道。


    姜离却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慌乱地落向别处。


    怎的又提到昨夜了!


    “福临同我说,昨夜你来过我的房中。”陆生垂眉敛目,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我醉酒后不大记事,也不知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他不记得了……他竟不记得了!


    姜离眼睛一亮,忽觉血液重回四肢百骸,整个人好似重新活了过来,比之前精神百倍。


    忆起昨夜落在脖颈处灼热的呼吸,以及那丝丝缕缕的痒意,她强撑着扯起嘴角,冲陆生连连摇头:“没有,一点都不麻烦。”


    其坦诚得几乎直起了腰杆。


    陆生只静静地瞧着她,俄尔,唇角微微弯起,笑道:“那就好。”


    世人大抵不愿直面窘迫,是以,与陆生辞别后,姜离便风风火火地去了趟长春宫。


    得益于陆生出手相助,宫人一日进出三趟,将阮小主的寝宫里外打扫得亮堂堂的,连处灰尘都没有。


    再移步至一旁的耳房,只见屋瓦被修补得严丝合缝,看着甚为稳当,甚至屋里的床板都被人重新打了一副,原先的已叫人换了。


    细致到这番细枝末节的地步,想来也只有陆生这般心细如发的人才能照顾得到。


    思及此,心中顿时如六月暖阳,连带着眼中都蓄起了笑意-


    “今个儿心情这么好呀?”


    “脸都快笑开花了。”


    一阵嬉笑声将姜离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眼下已日上中天,饭堂里人头攒动。姜离正坐于桌前用晌食,听人唤她,转过头去寻。


    目光落向一旁成群结队的小宫女,这才惊觉自己会错了意。


    人家闹着玩儿呢,与她并无半分关系。


    将头扭回来,专心用饭,那小姑娘的打趣声又落入耳中。


    “你近来总爱笑,吃个饭也笑,喝个水也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说与姐妹们听听呗,我们正好也想乐呵乐呵呢!”


    这声音的主人定是个活泼的性子,说出的话直击要害,羞得另一个惊呼出声:“好姐姐,你小点声罢。”


    姜离不由弯起唇角。


    那声音继续不依不饶道:“可是相中了哪个英勇神武的侍卫?亦或是翊坤宫的小李公公?”


    说到后半句,那声音倒是放轻了几度,落在嘈杂的饭堂,便如石沉大海,也就姜离离得近,这才听得真切。


    咬住送入口中的竹筷,姜离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了八卦。


    “你……你休要胡说。”这声中气不足,落了下风。


    姜离兀自摇了摇头,拿起筷子继续夹菜。


    “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性子活泼的宫女继续道:“虽是个内监,到底也是血肉做的人,与寻常男子一样,亦有感情,我见他待你不似旁人,不若……”


    姜离缓缓睁大了双眼。


    “你住口!”那落了下风的宫女陡然支棱起来,俨然气极,“我以后是要出宫嫁人的,怎会看上一个太监?你若要继续编排我,我便去姑姑那告你的状,让她治你的罪!”


    见人发了怒,一桌人终于安静下来。


    只是发话的小姑娘饭也吃不下了,撂了筷子便往外跑。


    姜离忍不住偏过头去,偷偷打量隔壁桌的人。


    只见一齐溜的年轻姑娘,与两年前自己的年岁相差无几。


    闹了一场,几位宫女自知难堪,纷纷垂下头,谁也不愿同谁交谈。


    姜离转过头继续用饭,方夹了几口莴笋,忽觉入口生涩发苦,叫人难以下咽。


    复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心中的那点快意也好似随着那小宫女的离开消散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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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疯婆子


    ◎一场厮打一触即发◎


    姜离垂眼看向桌面的碗筷, 伸手正欲将其端起,一道灵光忽自脑中闪过,以至于指尖摩挲着碗边许久,都未能将其拾起。


    那宫女方才气极, 口不择言, 却也说的在理。


    在这紫禁城中, 上了岁数的宫女是有机会出宫, 替自己谋个好夫婿的。


    夫婿不夫婿的她眼下并不关心, 另一件事倒是重要得紧。


    自她穿进这书中世界,并未继承原主的记忆,是以, 姜妮子在宫外是否有家人, 有几位家人, 家人如今还健在否,便成了一个问题。


    她是来自异界的一缕魂,寄居在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身上,可却连她的身世都不知道, 只能从原主的旧识那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可眼下,那个声称与自己同乡的玉珠早在三年前便死了。


    可若是在宫里待的时间够久, 久到了那小宫女口中的年岁, 她又该往哪儿去?


    思及此,姜离扶着瓷碗的指尖微微颤抖。


    一时间, 满心惶然-


    用过晌食,按例去乾清宫候了半个时辰。


    皇家守卫森严,眼下又是个特殊时期, 是以, 她虽递了牌子, 仍不被允放行,最终只得悻悻而归。


    行至半路,斜旁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来,冲她直招手:“姜妮子!”


    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姜离霎时笑开了花。


    “月娥。”


    二人又像从前一般黏在一处,亲昵地谈着天。


    姜离指着月娥手中的红漆雕花木盘,纳罕道:“可是要给宫里哪位小主送新衣裳?”


    月娥笑着点头道:“是,我正要去一趟咸福宫,你眼下忙不忙,要同我一道去么?”


    想着咸福宫与长春宫之间不过隔了一条宫道的距离,回头可以再去看一遭,姜离想也不想,点头称道:“自然是有空。”


    与旧友谈天,时光消磨得总是无声无息,不过片刻,目的地便到了。


    朱门忽开,一行宫女从中走了出来。


    为首的黄衣宫女捂着嘴,与身旁之人低声说着悄悄话,见姜、月二人迎面走来,不住地拿眼觑她们。


    姜离眉头微蹙,只觉得被打量得浑身不舒坦。


    行至跟前,那宫女停下脚步,抬手拦住了月娥。


    目光往托盘中扫去。


    “这是送给娴美人的东西?”黄衣宫女嘴角仍噙着笑意,语气却透着股不加掩饰的轻蔑。


    姜离观其穿着,只见一身窄袖团领,布料讲究,乃上乘,应是嫔级以上主子的贴身宫女才穿得起的衣裳,再观其随行的几位宫女唯她马首是瞻的模样,想来此人不是善茬。


    只是……


    姜离侧过头,在月娥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不解。


    她们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嚣张跋扈的宫女,亦不晓得对方为何盯上了自己。


    “回姑姑,正是送给娴美人的衣裳。”月娥低下头,恭敬道。


    黄衣宫女轻笑了声,眼底的鄙夷更甚:“她算个什么主子,配得上这么好的衣裳?”


    言罢,不顾月娥眼底的惊骇,伸长了手便将红漆托盘掀翻在旁。


    姜离霎时瞪圆了双眼。


    托盘落地,发出不小的碰撞声,其上的衣服亦摔作一团,沾了灰尘。


    “你做什么!”姜离惊呼出声。


    这宫里大多是同她们一般守着规矩过活的宫女,不承想,今日竟叫她遇见活的疯婆娘了。


    月娥何曾见过此种场面,一时间愣怔地立在原地,俄而,如惊弓之鸟般飞快地蹲下身,便去捡地上的衣裳。


    那宫女不急不缓地看着她的举止,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可知你要见的是位什么样的主子?”


    月娥不知,亦不想知,捡了衣服便站起身,质问那人道:“我与你何仇何怨?你掀我的东西作甚!”


    黄衣宫女好似耳聋了一般,自顾自道:“这衣服给她穿了也是糟蹋了,我这是好心在帮你呢。”


    月娥只觉得头疼。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端起红漆托盘便要抬脚绕过身前这人。


    这人却如鬼魅一般不停叨叨:


    “她是个低贱之人。”


    “教坊司出身,通身的好手段。”


    “就是个狐狸精……”


    月娥往左迈去,那人便向左,月娥向右迈去,那人便向右。


    活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月娥气极,索性站住脚步,指着那宫女的鼻子道:“快让开,不然我便喊人了!”


    她们如今与咸福宫不过隔着一道宫墙,若是她有胆子叫人,将事情闹大,这宫女定会因蓄意闹事受到处罚。


    然,这不过是吓退对方的下策之举。


    黄衣宫女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与身旁的宫女相视一笑,便伸长了手去推月娥,直将其推得连连后退。


    这疯婆子简直是嚣张至极!


    姜离再难自持,低声咒骂了句,便冲上前去,挥手将那只手拍开。


    “拿开你的脏手!”


    她使了全力,直将黄衣宫女的手背拍得红了一片。


    后者终于分了半个眼神给她。


    霎时间,硝烟味在这方天地间弥漫开来,一场厮打一触即发。


    姜离有理由相信,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像面前这位疯劲十足的黄衣宫女乃是少数,是以,大多数人都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姜离亦有理由相信,最原始的厮打杀伤力十足。不过须臾,那宫女的脸上便挂了彩,狠意虽在,然傲慢却荡然无存。


    “你可知……我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你知道……对我动手……会有什么后果么?”


    黄衣宫女已在地上滚过一圈,发髻上的珠钗掉了满地,直膈得她肉疼,以至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气势全无。


    “我管你是什么。”姜离气极,“你就是个王八,也不能对我朋友动手!”


    到底是没学过一招半式,出的全是野路子,本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的原则,两人抱在一团,直冲着对方的软肉使着狠劲。


    掐的,挠的,扯的。


    场面是宫女们从未见识过的精彩。


    间隙,月娥搁下托盘,冲上来便拉住姜离,试图将二人分开:“可不能再打了,妮子,妮子你先冷静……”


    见状,对面看热闹的宫女亦过来拉架。


    可人愈多气势便愈足,并不能消减其火力。


    又过了片刻,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宫女通风报信,只听见一声“有人来了!”,几人连忙散开,规矩地垂下头去,立在宫墙下眼观鼻子鼻观心。


    眼看着人群散开,气氛陡然低至冰点,姜离最后补了一爪,心有不甘地在月娥的搀扶下直起身,转过身看去。


    幽长的宫道上,两路人狭路相逢。


    但见为首那人身形颀长,穿着身颇为眼熟的云山蓝长袍,端的是俊美无俦,引人瞩目。


    心中的气焰渐消,姜离方回过神来,胸口起伏,怔怔地看着向自己靠近的那人。


    “公公,是她先对我动的手!”见被人撞见,黄衣宫女索性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仗着自己势弱,指着姜离的后脑勺,装起了受害者。


    月娥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愣了片刻,飞快地移开视线,看向姜离。


    少顷,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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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算什么惩罚(修)


    ◎别乱动◎


    来人正是司礼监的陆秉笔。


    只见他回身冲随行太监吩咐了几句, 便独身一人走上前来,在姜离跟前站定。


    宫女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月娥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了一番,接着悄悄抬起手,扯了扯姜离的袖子, 冲陆生行了一福。


    “陆秉笔安。”


    见状, 身后的一群宫女便如鹌鹑一般, 齐齐垂下头去, 跟着请安。


    姜离还沉浸在方才厮杀的余韵中未回过神来, 身板倒挺得比松柏还要直,落在旁人眼中,宛若一个异类。


    到底是个不懂规矩的宫女, 该吃点苦头才知道怕呢。


    人人都这么想, 唯独月娥在心中打鼓。


    说来巧了, 跟前的这位公公与姜离乃旧相识。


    陆生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只见几缕发丝散乱地垂落下来,搭在衣襟前,唇角不只是被抓的还是挠的,破了道一寸余长的口子, 几乎延伸到了脸颊。


    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渗出。


    偏偏她好似察觉不到痛一般,直直地回望过来, 眼底的锋芒未全部散去, 倒是将陆生看得怔了片刻。


    好得很,不过半日没见, 便将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不受控的怨气在胸中翻腾灼烧,他飞快地移开视线,落向旁处。


    他垂眼看向颓坐在地上的黄衣宫女, 目光微凝, 在脑中搜寻了一番, 认出了这位便是淑妃近旁的贴身侍女。


    同她的主子一般,是个跋扈之人。


    再结合先前所见,想来定是此人从中挑事,这才将那个性子温吞的宫女逼成如此剽悍的模样。


    思及此,他冷冷开口道:“宫人间严禁斗殴,你们可知触犯了宫规?”


    到底是位高权重的秉笔,这声算不得是呵斥,却透着股森冷之意,比那些拿腔作势的管事公公还叫人心生畏惧。


    黄衣宫女怯怯地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宦官,待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心底一凉。


    这位玉面修罗般的人物今日怎的到咸福宫来了,莫不是……


    想起那些不可说的宫廷秘闻,她不由得冷汗涔涔。


    若主子说的不错,这位秉笔大人怕是与咸福宫那位关系匪浅。


    既如此,她的处境便糟了。


    思及此,她飞快地抬手,指向姜离的后脑勺:“回公公,奴婢并非有意与人发生冲突,您也看见了,是她先动的手,奴婢出手不过是为了自保。”


    瞥见陆生眼底的寒意,她咽了咽口水,补充道:“若公公您不信,大可以问问我身边的这些人,她们可看了个清楚。”


    “都是你的人,自然会替你说话!”月娥忍不住出言打断道。


    言罢,抬眼看向陆生,将方才宫女拦路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直听得后者的眼底凝出一片浓云。


    黄衣宫女噤了声,看向月娥的目光盛满了怨毒。


    可当真是流年不利,她今日竟在一对籍籍无名的小宫女身上栽了跟头。


    陆生看向一旁地上的红漆托盘,心中对此事大概有了数。


    他对宫女互殴一事并不愿多做纠缠,是以,只淡淡吩咐下去:“好了,于内廷公然斗殴,再辩无意,各自去尚方院领罚罢。”


    略一停顿,抬眸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姜离,只见对方憋着股气,好似恨得牙痒痒。


    待随行内侍走上前来,“请”黄衣宫女离开,又遣月娥将衣裳送至咸福宫,清了场后,他方冲姜离开口道:“你随我来。”


    闻言,姜离掀开眼皮,心虚地看向他。


    “你要待我何?打五十板子?”


    尚方院的手段她并未领教过,只在宫女间听说过,犯了错的宫人落入尚方院,都得用小臂粗的板子伺候一顿,接着便是往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下场好不凄惨。


    方才的满腔怒火终是消散了九成,此时面对起陆生的审视,她倒是后知后觉地生出窘迫来。


    到底是怕了,只反驳了这么一句,便垂下头去,跟在人身后亦步亦趋。


    耳边有滚烫的热风拂过,吹得发丝飞扬,想来自己方才折腾得够狠,发髻也散了,整个人乱糟糟的,定十分有碍观瞻。


    又盖因腿长,陆生走得极快,需得她用尽全力才能跟上。


    心中的焦虑积攒得愈甚,她默默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说出话来。


    她今日的确是犯了错误,陆生要怎样惩罚她,都该受着的。


    不知穿过了第几个宫道,两人终于在一处矮房前停下脚步。


    “进来。”只撂下两个字,陆生便推开朱门,走了进去。


    剩下姜离一人在门前瞠目结舌。


    她、她怎么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心底的疑问更甚,姜离抬脚迈过门槛,追着陆生的背影道:“你将我带回来作甚,我今日打了人,你不该行包庇之举。”


    陆生忽觉脑仁发疼。


    他转过身,看着面色焦急的宫女,耐着性子道:“你受了伤,先将伤口处理好了再说。”


    闻言,姜离神色微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是以,陆生今日之举不是在为她开脱,而是打算先治疗伤处再送她去挨打板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面色陡然变得复杂起来:“左右都要挨打,何必还要处理伤口呢……”


    愣神间,陆生已从屋里的矮柜中取来一只木箱,置于桌面之上。


    “过来坐下。”他道。


    目光落在桌案后孤零零的红木圈椅上,姜离默默地走上前,依言落座,接着,抬眼看向陆生。


    叫她坐下作甚?


    但见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在面前摆弄着木箱,从中取出了纱布和药瓶,强迫症一般依次摆放在桌面上,接着取来热水,沾湿纱布。


    见他举止有条不紊,姜离心中暗暗称奇,直到他拿着纱布往自己跟前凑来,才察觉出不对劲,一颗心突突跳动起来。


    “你做什么?”


    她仰头便要往后躲去,却听对方冷冽的声音:“别乱动。”


    鬼使神差地,她竟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唇边触及一片冰凉,骤然间丝丝缕缕的凉意弥散开来,连带着一丝尖锐的疼痛,逼得她忍不住抿了抿唇瓣。


    一对柳叶似的眉毛也蹙了起来。


    他并未使劲,只轻柔地擦拭片刻,换了水,又覆了上来,反复几次,将残留的血渍擦拭干净。


    姜离便是呼吸也不敢了。


    静悄悄地盯着他看,只觉得他神情专注,一双丹凤眼眨也不眨,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俄而,眸光微动,与自己的目光撞至一处。


    心间打着鼓似的,一声接着一声,恍若要将胸腔震破。


    “我……要不我自己来罢。”她近乎告饶道。


    陆生并不言语,只收起纱布站直了身,目光在一排药瓶中逡巡了一番,选了一瓶,又靠了过来。


    只听他淡淡道:“你一个人要怎样看清伤口?”


    姜离置于膝盖上的手扣在一起,闻言又紧了几分,心道,她随身带了面小镜子,一个人应当也是行的。


    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陆生拿起取药的银匙,弯腰凑了过来。


    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霎时烟消云散。


    只觉掠过唇角的银匙泛着冰凉,登时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脸颊也不争气的红了。


    屋里昏暗,他又凑得极近,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凉的药味儿伴着淡淡墨香涌入鼻端。


    姜离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搁,索性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疼么?”他轻声问。


    抿着唇,姜离复睁眼看向眼前之人,无言以对。


    疼么?


    她哪敢说疼啊?


    她只觉得,自个儿今日要喘不上气了。


    听不见回应,陆生移开银匙,目光重新落回少女的脸上。


    只见她双颊泛红,眼中似有水光闪烁,正幽幽地望着他,直叫他心跳停了一瞬。


    心底陡然升起一团躁意,连带着举止都凌乱起来,陆生将手中的药瓶与银匙胡乱塞回药箱,闷闷道:“上好了药,伤口处三日不得碰水,饮食上更需忌辛辣之物,如此养着,便不会留下疤痕。”


    嘱咐完毕,将药箱放回矮柜之中,转身便要往屋外走去。


    姜离忍不住出声问道:“陆生,你上哪儿去?”


    只见这人背影微顿,旋即侧过脸来,回道:“忽然想到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那……那我呢?”


    说好的领罚呢?


    陆生垂头略思索了一番,方下了决断。


    “就罚你,将《千字文》抄上十遍。”


    说罢,头也不回地拔脚走了。


    留下姜离坐在桌案后怔怔出神。


    片刻后,房里响起宫女的惊愕之声:“这算什么惩罚?”


    作者有话说:


    纠正一处错误,将《弟子规》(清朝著)替换为《千字文》(南北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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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 阿姊


    ◎她生得与陆生有四成相似◎


    酉时, 日渐西斜,一天当中最盛的阳光落于乾清宫西侧。


    朱墙碧瓦被笼罩在一片金光灿灿之中,间或有几只鸟雀落在宫墙之上,发出清脆的啼鸣。


    有细碎的脚步声倏地响起。


    陆生行至朱门前。


    穿过一扇黄琉璃瓦门、及四扇木屏门影壁, 抬首便见一蓝底金字牌匾, 其上曰:咸福宫。


    目光落在牌匾上不过须臾, 便移向旁处。


    抬脚走至后院偏殿, 很快便有眼尖的宫人瞧见他, 快步走上前来,恭敬地向他行礼:“陆秉笔。”


    这一处的内侍见他到访,倒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面上没有半分诧异之色。


    陆生亦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淡淡道:“烦请您进去通传一声, 就说是陆生有事求见。”


    内侍应了声,转身进了屋里。


    过了片刻,便去而复返。


    “秉笔随我来。”


    被一路引进了屋里,陆生规矩地站在门前, 待那内侍退出去,顺带着掩上了门, 方抬眼向贵妃榻上的人瞧去。


    房中静悄悄的, 桌案上的攒金丝八宝香炉往外逸散着袅袅青烟,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爱用的脂粉香, 倒是股安神的寂寂沉香。


    端坐于榻上的女子抬眼看过来,眉眼蕴着笑意。


    但见她抬起胳膊,冲自己招了招手, 轻声唤道:“少虞, 过来坐。”


    一如从前在家中般亲昵。


    杵在原地顿了顿, 陆生方抬脚上前,颔首应道:“阿姊。”


    在黄花梨木圈椅上落座,侧过脸,便见一只纤长莹白的手指拎起朱红色的陶壶,倒了一杯热茶,向他递来。


    双手接过茶杯,陆生垂眸看着清浅的茶汤,问道:“今日淑妃可是又来为难你了?”


    “算不得为难。”陆娴轻笑道:“许是这后宫的日子太过无趣,来寻开心罢了,于我无甚损失。”


    复抬眼看向陆生,宽慰道:“你暗地里打点了许多,她们都不敢沾咸福宫的边,偶尔有这么个人上门,倒也有趣。更何况,你今日能来看我,姐姐便很开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便也不算事了。”


    陆生垂下头,拧眉不语。


    终究是他不够心狠,叫姐姐吃了苦。


    忽又想起姜离受此牵连,平白无故遭了罪,陆生眼底墨色翻涌,郁气更甚。


    见他这般,陆娴心生担忧,忍不住勾头看去,良久,“咦”了声,瞪圆了眼睛道:“方才离得远未能闻见,你可是受伤了?身上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说罢,便要伸手过来。


    陆生却恍如惊醒一般,往后躲去。


    目光错落间,显出几分慌乱。


    “我无事。”


    陆娴的臂膀悬在半空,停了半晌。


    她生得与陆生有四成相似,举手投足间,自带着股冷冽的气质。


    但见她挑眉道:“不是你,那定是旁人了。”


    这话说得笃定,听得陆生一愣。


    俄而,他轻点头道:“是一个朋友。”


    是朋友还这般慌乱,可不是他的作风。


    陆娴自知其中定有猫腻,眼中泛起了兴味,长长地“哦”了声,接着话音陡转:“男的女的?”


    陆生静静地回望过来,没有再开口。


    到底是自家人,只需一个眼神便读懂了其中的意思,陆娴不紧不慢地垂下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往唇边送去。


    眼中盛满了促狭-


    夜色渐深,伶仃的灯豆透过窗户,向外散发着融融的暖光。


    姜离端坐于木桌后,面前是一摞沾满墨痕的纸,手中拿的是小号毛笔,下笔颤颤巍巍,如有恶疾。


    是以,她终于省得陆生话里的意思。


    惩罚终归是惩罚,总得叫人付出些代价。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亏得她识得字,不然,当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姜姐姐。”


    一声尖细的声音在窗下陡然响起,阴恻恻的,犹如行走于夜间的鬼魅。


    持笔的动作一顿,姜离从纸堆里抬起头来,应道:“福临?”


    大晚上的不睡觉,是同她一般有心事么?


    “哎。”小太监应了声,继续道:“我给你送些东西,你开开门。”


    冷不丁的,姜离的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话本里的精怪传说。


    都说狐狸或是黄鼠狼成了精,会学孩童啼哭,更有甚者,能口吐人言。


    此时隔着一扇窗,也不知后头的究竟是人,还是狐狸精呢。


    在脑中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姜离终是放下笔,站起身来,踱步向着门口靠近。


    俄而,悄悄开了条门缝,向外看去。


    夏夜里的风都是燥热的,拂过脸颊,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但见门外一片漆黑,唯有门口地面上,一道暖黄的光线拉得长长的,蔓延进了寂静的黑暗中。


    却不见福临的身影。


    姜离登时心底一凉,便要往门里撤去。


    “姐姐,姐姐你等一会儿!”那道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跟经过了长途跋涉一般,呼吸间带着喘。


    闻言,姜离将门敞开些,方看见人来。


    只见福临怀中揣着一堆物什,正迈着小碎步往门边来,甫一站定,便见他满头大汗,像个刚出蒸笼的白面馒头。


    姜离连忙从福临怀中接过那物什,低头看了眼,旋即瞪圆了眼睛。


    “哎唷,怎么……怎么这么多的蜡烛?”


    二人合力将东西搬进屋里,福临方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道:“师父见你屋里暗,想着熬夜伤眼,便叫我从库房中拿些蜡烛过来。”


    姜离兀自消化着福临话里的意思,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师父知道你抱这么多蜡烛么?”


    闻言,小太监的眼底升起一丝得意:“师父既嫌你屋里暗,那蜡烛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当真难为他了,竟为自己的罚抄操碎了心。


    看着成捆的蜡烛,姜离艰难地咽下口水,冲福临挤出一抹笑来:“替我谢谢你师父啊。”


    福临就乐意当这两人的传话筒,闻言,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立于屋中片刻,陡然想起了什么,垂首在袖口掏了一会儿,俄尔,掏出一只做工精美的雕花木盒,向姜离递来。


    “姜姐姐,这是祛痕膏。”


    姜离眉心一跳,连忙摆手道:“怎的又送东西,我不要。”


    福临淡淡地“哦”了声,脚步微转,向屋里走了几步,将那木盒堂而皇之地置于桌案之上。


    回过身冲瞠目结舌的姜离道:“姐姐怕是有所不知,寻常人的皮肤遭指甲划伤,极易留下疤痕,这膏药于旁人无甚用处,丢了也是可惜,姐姐你说呢?”


    言罢,这小太监冲自个儿点点头,拔脚边走,还顺手替她掩上了房门。


    这这这,都是谁教他的!


    姜离转身便从桌上抄起木盒,便要抬脚追出去,方打开房门,心中暗叫不妙。


    此时若是追出去,少不了一番推搡,若是叫旁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不若待天亮了再还回去。


    思及此,姜离刹住脚步,目光重新落向那雕花木盒上。


    盯着细细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心中暗暗纳罕。


    陆生究竟在何处寻得这么个宝贝?


    怎么看都过于精巧了,与他那副清冷的模样极为不搭边,不像是出自他的眼光。


    倒更像是……


    女子的闺阁之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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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捉弄(修)


    ◎浑身不自在◎


    将木盒妥帖地收在柜中, 姜离转过身,目光落向堆叠着宣纸的桌案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千字文》共计一千字,抄上十遍便是一万余字, 长夜漫漫, 倒也不是不能搏一把。


    思及此, 姜离取来蜡烛, 在桌角点燃, 提笔写字。


    夜深人静,烛光晃眼,黑色的字迹如小虫一般爬了满页, 晃晃悠悠, 催人发困。


    指尖不受控地下坠, 但听“咣当”一声,毛笔落下,笔尖在宣纸上划了长长一条,晕染出玄色的毛边来。


    执笔的小姑娘已神游天外, 眼皮不受控制地合起,枕在一叠墨色翻涌的纸上, 与周公相会去了。


    夏日昼长夜短, 天亮早早便亮了。


    阳光穿透窗户洒落在桌案之上,在人的眼前蒙上一层亮红色。


    姜离陡然睁开双眼, 抬手擦了把嘴角,缓缓直起身来,目光落向眼前被压得发皱的纸张上, 旋即, 瞳孔放大。


    坏了, 她怎的就睡着了?


    心中懊恼,无法,只得照着自己的脸颊拍了拍,低头继续忙活起来。


    最后竟是连朝食也未用,赶在未时前,终于将十遍《千字文》尽数抄完-


    姜离抱着厚厚一沓宣纸,敲响了陆生的房门。


    “笃笃笃”三声过后,便听屋内响起窸窸窣窣之声,过了片刻,有脚步声靠近。


    朱门遭人打开,门内门外二人目光相汇,皆是一愣。


    陆生今日并未戴帽,头发规整地束起,额头尽数露出,自上而下打量过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眼尾泛着淡淡的红。


    透着方睡醒的疏离。


    姜离目光下移,便见其只在中衣外罩了件青色薄衫,脚下踏着双趿鞋。


    竟是……刚起身么?


    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愧疚,姜离抱着那沓宣纸退至一旁,收回视线:“是我突然造访,唐突了,不然你继续睡吧。”


    陆生抿唇不语。


    前些日子因暴雨所致,山洪汇入辽河,决口未能守住,将河两岸的农田淹了。


    以至民怨沸腾,底下递上来的折子几乎将司礼监淹没,是以,昨夜熬了个通宵。


    垂眸瞥向姜离怀中的一沓纸,陆生眸光微动,心底了然,再看向其脸上的点点墨痕,不由想要发笑。


    大抵是同他一般一夜未睡,竟将自己抹成了花猫也不知。


    困意渐消,他侧过身,轻声道:“无妨,随我进来罢。”


    看着人已踏进了屋里,姜离杵在门前踌躇片刻,下了狠心一般,咬着牙跟着进了门。


    将房门掩上,便转身追寻着陆生的身影,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险些咬了舌头。


    但见他背朝着她,立于床前,正抬手为自己系袍,待系好,又在最外面穿了件朱红色纻丝圆领。


    狭小且幽静的房间里,唯有他们二人。


    姜离目光落在随着他举止微微耸动的肩胛骨上,不由得耳尖发热。


    她为何觉着……浑身不自在呢?


    到底是自己叨扰在先,姜离自知理亏,纵使心中有鬼,亦选择闭口不言。


    待陆生穿戴整齐,转过身去看她。


    “站在那里作甚?”他的目光扫过那沓纸,眉头微蹙,旋即抬脚走上前来,伸手从姜离怀中接过宣纸,转身往桌前走去,“我并未设下时限,怎的这般着急。”


    忽觉怀里一轻,姜离愣怔地看着陆生忙碌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谢谢。”


    闻言,陆生回头看她,眼中盛满了无奈:“过来坐。”


    她这般拘束,倒显得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将人请至椅子上坐下,陆生方低下头,拾起那沓丰厚的“成果”,一张张翻阅起来。


    看着他的举止,姜离无端想起前世被班主任抽查作业时的场景,一颗心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偏偏陆生与班主任不同,一张脸生得格外赏心悦目,纤长的鸦睫掩去眼底的神色,不知在想什么,叫她只能干等着。


    愈是这样,她心底愈是焦急。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纸后那人,眼睛一眨也不眨。


    好似过了百年之久,执纸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屈,将纸放下,掀开眼皮,看了过来。


    “怎么样?”姜离只觉得自己嗓子极干,声音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大概是她盯得太紧的缘故,陆生眸光微闪,嘴唇一开一合,违心地蹦出了个“好”字。


    闻言,姜离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登时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抬手抚上心口,目光错开之际,未能窥见陆生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好便好,好便好……”说了段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车轱辘话,姜离迅速地抬起头,追问道:“我这可算是过关了?”


    陆生点头,闷声应道:“嗯。”


    眼中的笑意却更甚了。


    见他这般,姜离愣怔在原地,俄而,陡然反应过来。


    “陆生,你是不是在哄我?”


    她的反应倒也不算太迟钝。


    陆生的目光自她脸颊侧的墨迹上划过,重新落回那双干净的眸子上。


    但见其中蕴满了疑惑。


    心底倏地起了捉弄的想法。


    他轻咳了声,郑重道:“不想两年未见,你的字迹竟有如此大的进步,比当初那副对联要好上许多……”


    他竟还记得那副对子?


    姜离瞳孔微震。


    当初不过是匆匆一瞥,他又是怎么记下的?


    越寻思越觉得此事蹊跷,可陆生的神情又那般真诚,应当作不得假才是。


    一时间,姜离恍惚起来。


    “咕噜——”


    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空谷幽鸣般的动静来。


    空气静了一瞬。


    姜离默默咽下口水,在陆生的注视下,缓缓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耳梢热意滚烫,好似即将烧起来一般。


    省得了,她今日是来陆生面前丢脸来了。


    在心底为自己默默地拘了把泪,姜离“腾”地站起身,头也不抬,瓮声瓮气道:“既过关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便绕过桌子,欲往外走去。


    电光火石间,胳膊却不设防地遭人拉住,一时间,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腰抵在桌沿上,方止住脚步。


    再抬起头,便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双眸。


    “你如此这般,怎叫我放心放你出去?”


    他在说甚啊?


    概因他身姿颀长,虚虚地将她笼罩其中,徒增了几分压力,一颗心又不听话地“突突”跳动起来。


    “我哪般了?”


    言毕,一只手倏地凑上前来,将她的话生生吓了回去。


    但见那瓷白的手指虚虚悬在脸颊侧半寸处,将落未落。


    一丝温热若即若离,将那块皮肤灼得燥热难耐。


    姜离艰难地咽下口水,目光沿着那指尖,一寸寸地移向其主人的脸上。


    触及眼底的惶然,后者亦愣怔片刻。


    指节微蜷,旋即又收了回去。


    陆生垂下眼睫,静了许久,脚步微转,向后退了一步,闷声道:“这处沾了些许墨痕,还是擦干净的好。”


    原是如此。


    姜离触电般地抬起袖口,在脸颊上胡乱蹭起来,目光躲闪地落向旁处。


    “既如此……既如此,你怎么不早说?”


    她并无怪罪陆生的意思,只晓得自己此刻须得说些什么。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总得说些什么。


    来冲淡此刻难言的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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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锦荔枝


    ◎对他生出了旁的心思◎


    他原是想说的。


    可见她这般认真的模样, 却想多看几眼,是以,存了私心。


    目光落向少女被蹭得绯红的面颊,陆生垂眼敛下眼底的思绪, 轻声道:“我去打水来。”


    说罢, 不给姜离拒绝的机会, 转身向外走去。


    听见木门合上的“嘎吱”声, 姜离动作一顿, 缓缓放下袖子。


    心跳如沸水顶开壶盖,扑腾扑腾,“滋滋”往外冒着热气, 周身也好似浸在滚烫的气泡中。


    连同脊背都生出热意来。


    分明只是离得近了些, 并无其他亲密的举动, 为何她却止不住地心悸?


    眉头微蹙,一个荒唐的念头自脑海中闪过,连带着五指骤然收紧,指甲抠进掌心, 她却全然不觉疼痛。


    她莫不是对陆生,生出了旁的心思罢?


    此念头一出, 心脏都随之咯噔一下, 似有枝蔓在那处扎根、横生出来,肆意生长, 俄尔攀缠上她的四肢和大脑,深深烙进皮肤纹理之中。


    直到掌心传来刺痛,才唤回几分清明。


    姜离迅速地晃了晃脑袋, 急于将这念头摁回去。


    她慌乱地转过身, 目光自桌案上的宣纸上游走, 接着抬手拿起一张,凑至眼前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爬虫一般的字迹崎岖坎坷,已不能用抽象来形容了。


    兀自坚持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决定放过自己的眼睛。


    当真是难为陆生了,对着这沓纸竟也能夸得出口。


    好歹是借此转移了注意力,过了须臾,心中躁意渐消,面颊处的灼热亦随之散去。


    不过片刻,朱门便遭人推开,陆生拎着水壶去而复返。


    余光瞥见朱红色的衣角靠近,姜离眉心一跳,悄悄抬高手臂,借着宣纸遮挡自己。


    见她看得专注,陆生不好打断,兀自取来铜盆,倒入热水,接着将巾帕浸湿,递与姜离:“给。”


    闻言,一双眼自宣纸后小心翼翼地看过来。


    见他这般举止,姜离神情微愣,随即飞快放下宣纸,伸过手来,自陆生手里接过那巾帕,口中忙不迭地道谢。


    “又给你添麻烦了。”


    在脸颊上胡乱抹了一把,见有墨痕被巾帕带下,复擦拭几次,抬脚绕过陆生,就着铜盆里的水将帕子洗干净。


    这厢在忙活,那厢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眼下膳堂已闭了门,不如留下来一同用饭罢。”


    姜离动作一滞,愣怔片刻后抬首看向陆生,点头应道:“好。”


    他倒是有心,仍记挂着自己肚子方才那一响,转头便吩咐下去,命小厨房做几个样式简单的小菜。


    将桌上清理一番,摆上碗筷,二人便这么相对而坐,静悄悄地用了一顿饭。


    桌案上摆放的是几样清炒时令蔬菜,以及一大碗清鲜鱼汤。


    用饭间隙,姜离抬眼偷看对面那人,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平静无虞,与寻常时并无两样,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是饭菜不合胃口么?”陆生并未抬头,却好似头顶长了眼睛一般,冷不丁地开口道。


    闻言,姜离执筷的手一僵,做贼心虚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慌乱:“怎么会?我不挑食的。”


    说罢,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那般,自陆生面前的盘中夹走一大片苦瓜,想也不想便送入口中。


    只嚼了一下,苦意霎时蔓至舌根。


    概因嘴巴硬得像块铁,硬是不叫一声苦,只狠狠地皱了皱眉毛,便低头往嘴里扒拉两口米饭。


    待她将嘴巴塞得圆鼓起来,一双筷子倏地伸至跟前,往自己碗中又放入两片翠绿的苦瓜。


    “既喜欢,便多吃一些,锦荔枝清热消暑,滋肝明目,正适合你这般熬了通宵的人。”


    哈,锦荔枝,好一个锦荔枝。


    姜离与碗中的苦瓜面面相觑,俄而,忽然想起什么,将口中的饭菜咽下,伸长了胳膊往对面碗中夹菜:“你昨夜也没休息好,我瞧你眼睛都红了,多吃些,多吃些。”


    恰逢此时,福临推门而入,见两人你来我往,对彼此关怀备至的模样,傻乐道:“师父,姐姐,不必为一道锦荔枝抢来抢去,若是不够,我再叫厨子炒一些便是。”


    话音将落,两道炙热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但听二人掷地有声道:“不必了。”


    福临噎了一瞬,只觉得自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的和睦好似是他的幻觉一般,他怎么觉着,姜姐姐的眼中有一瞬的杀意闪过呢?-


    夏时晌午,蝉鸣不绝于耳。


    方用过晌食,姜离便犯起困来,回房倒头便睡。


    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再睁眼,屋里已一片黑暗。


    扶着床沿缓缓坐起身,盯着暗处愣神,直到屋外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笃笃笃——”紧凑的敲门声响起,听得姜离心口一跳。


    不等她反应,福临气喘吁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姜姐姐快起,圣上……圣上他醒过来了!”


    姜离脑中登时“嗡嗡”作响,不再迟疑,利索地掀开被子,高声应道:“我知道了,这就起。”


    待她穿戴整齐,便一阵风地出了房门,随福临往乾清宫赶去。


    “师父已经先过去了,此时正在殿外候着呢。”


    “阮嫔娘娘侍疾有功,太后娘娘和圣上都十分高兴,定要行嘉赏的,姜姐姐,你慢些走,我快跟不上了……”


    耳畔的夜风呼呼拂过鬓边碎发,姜离只觉得自己好似快飞起来一般,但见各处殿宇的屋檐下燃着一盏盏亮红色灯笼,浮于黑夜中,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是于黑夜中窥见光明的激动与忐忑。


    官家苏醒,于长春宫是莫大的好事。


    小主亦可安然无虞地回来了!


    行至乾清宫门前,便见两队腰间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整齐地立于门前,一派肃杀景象。


    除去他们一行人,守在门前的还有各宫妃嫔,正在等候帝王传唤。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便见到那身朱红色圆领服,那人好似有所感知一般,亦转头看了过来。


    陆生与对面那宦官点头说了些什么,便抬脚往这边走来。


    行至跟前,姜离膝盖稍弯,冲他行了一福。


    福临亦有样学样地躬身行礼。


    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全的。


    待她起身,陆生方宽慰道:“阮嫔娘娘很好,正在偏殿休憩。”


    闻言,姜离点头道:“好。”


    再抬眼看向那道守备森严的宫门,幽幽道:“想来今夜是见不上了。”


    皇帝苏醒乃头等大事,要先请太医号脉,喂些温养滋补的药品,再观其精神状态,怕是需要将养些时日。


    是以,任凭外头人心躁动,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窥见龙颜。


    于一旁侍奉的阮嫔娘娘亦不能即刻抽身。


    “现如今只能等。”陆生看向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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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 挂花灯


    ◎亲了响亮的一口◎


    夜色深浓, 乾清宫外的亮光却从门口曳至廊下,手提风灯的宫人齐齐垂首立于廊下,端的是庄严肃穆。


    但见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请脉的、开方子的, 亦或是煎药的。


    这一方地界俨然成了太医院人的专属, 就连往日受宠的妃嫔都进不得。


    姜离先前已补过一觉, 此时困意全无, 与几位宫女站在一处, 静静等待着上头的吩咐。


    眼看着时间悄然流逝,时至后半夜,乌蒙蒙的天空忽然飘下雨丝来。


    冰凉的雨滴落在身前紧扣的双手上, 削减了几分燥热。


    倏忽间, 有细碎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 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冯娄刻意压低的声音:“官家今日不见人,都回罢。”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他是皇上近前侍奉的太监,传的话皆为皇帝口谕, 得了令,宫嫔虽有不满者, 却不敢显露, 是以,只得依言纷纷退下。


    混乱之中, 福临眼尖寻见了她,穿过人群快步跑至其跟前,面露喜色道:“姜姐姐, 阮小主再有两日便可回长春宫了。”


    雨势渐大, 沿着额头滑下, 几乎滚进眼睛里,姜离却也顾不得了,笑着拉起福临的袖子连声道好。


    二人在原地欢欣鼓舞地蹦跶片刻,姜离忽然想到什么,停下来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进殿回话了,一时半会出不来。”顿了片刻,小太监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雨愈发大了,姐姐,师父让咱们别等他了,先回罢。”


    庆文帝昏迷了月余,司礼监的折子堆积成山,单是拣紧要的事情禀报,恐怕在天亮前也无法从乾清宫出来。


    思及此,姜离点了点头,与福临一道回了-


    左右还需等待,姜离索性趁着这档口,于白日里将屋子收拾一番,在福临的百般不舍下卷了铺盖回了长春宫。


    闵兰亦从李嬷嬷那儿搬了回来,偌大的偏院,如今只余两个小宫女翘首以盼。


    果真如福临说的那般,两日后,阮箬昭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与其一道而来的,是一队抬着红木箱的宫人。


    “摆在屋内拥挤,暂且堆在院子里罢。”雪竹站腰杆挺得笔直,于队伍前指挥。


    眼看着箱子几乎将院落堆满,姜离不由得咋舌道:“这些是圣上赏的?”


    雪竹抬眼看过来,笑道:“何止呀,太后娘娘见咱们小主辛劳,赏赐了许多珍贵补品呢。”


    顿了顿,她抬手指向一旁忙碌的内侍,补充道:“还有他们,亦是太后娘娘从内务府调来的帮手。”


    又是送礼又是送人的,想来太后娘娘对小主十分看重。


    见状,姜离的一颗心总算是沉到了肚子里。


    她凑到阮嫔跟前,将后者看了又看,俄尔,眼角有湿意滚过。


    阮箬昭忍不住抬手自她头上摸了摸,直将一颗脑袋揉得乱糟糟的,嗔道:“见我回来不开心么?哭了做甚?”


    姜离顺着那手的力道垂下头去,小声埋怨道:“宫里的规矩恁多,乾清宫守卫森严,进都不许我进,好些日子不曾见小主了,奴婢心里不安。”


    雪竹伸头过来,将姜离盯了一会,终是“噗嗤”笑出声来:“娘娘,你瞧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与从前在齐云山猖狂的模样可全然不同啊。”


    “回了宫倒敛了性子。”阮箬昭亦笑道,目光落向小宫女唇角的血痂上,声音微沉,“确是受了委屈。”


    闻言,姜离忙不迭地摇头道:“奴婢并未受委屈。”给她委屈受的已经叫她打回去了。


    阮箬昭自是无从得知姜离这些日的遭遇,只当是小姑娘逞强,一时间心又软了几分,拉着几个宫女便要往屋里走去。


    乾清宫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些日子她守着规矩过活,就连说话都得憋着股气,唯恐惊扰圣上。


    尽管圣上躺在龙榻之上,连一丝动静也无。


    是以,阮箬昭早已受够了。


    但见她侧过身,避开随行而来的内侍,冲几位宫女使着眼色:“如今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你们快陪我说会儿话,热闹热闹。”


    闻言,姜离与雪竹、闵兰等人面面相觑,俄顷,笑作一团-


    一如原著所言那般,庆文帝安然苏醒,身体渐渐恢复,只是经历了此次大劫,难免落下病根,需得日日服药。


    日积月累,倒成了药罐子帝王。


    一场疾风攀扯得院中榆树落下几片枯黄树叶,夏意渐消,天气凉爽了许多。


    绥平二十三年秋,农历八月,仲秋节前夕。


    姜离端坐于桌案后,借着窗口的阳光,专注地翻动着手里的书册。


    手上捧着的正是从陆生那借来《膳夫经手录》。


    早先不过同他提了句想要研究宫内糕点的时兴花样,想着在仲秋节一展手艺,捏几只月团吃,不承想,这日福临便将书册送了过来。


    但见厚厚的书册之上,图文掺半,不仅花样齐全,亦详细地注解了制作点心所需的食材和步骤。


    早前在齐云山上,每到仲秋节,香火弥漫的庙宇间总夹杂着糕点的馨香,惠觉心灵手巧,自树上摘下新鲜的桂花,佐以麻油、白糖和馅,揉制一番后,放入方炉中,烤至一刻钟,月团出炉后芳香四溢。


    这点心在宫里可吃不到。


    拿着画册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窗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片刻后,宫女自门口探头进来,笑道:“看什么这么认真,外头有热闹去不去看?”


    这动静唬得姜离心头一颤,抬头见是月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放下书册站起身来:“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还说呢,这不是想你了。”


    这嘴快比砂糖还甜了。


    姜离佯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走至门前,抬手揽住月娥,道:“快同我说说,外面有什么热闹可看的?”


    月娥顺着姜离的力道往外走,闻言眼睛亮了几分:“可不就是热闹么,你快随我走,正好能赶上看新娘子。”


    姜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甚新娘子啊?”


    宫里何时准许人成亲了?


    偏偏月娥藏着掖着,就是不将话说清楚,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着“你去了就知道了”,脚下生风一般,拉着姜离便出了长春宫。


    拢共穿过一条宫道,二人便来到翊坤宫偏门,但见三两位宫人正挤在门前,抻长了脖子往里看去。


    面上挂着与月娥一般的八卦之色。


    都说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姜离亦不例外,在月娥的怂恿下,将信将疑地伸头向里看去。


    果不其然,入目所及,是两抹亮眼的红色,其中一人个头稍高,身着大红圆领吉服,肩部斜披一副红色锦缎,腰间系玉色革带,脚踏皂皮靴,十分光鲜的模样,再看向与其并肩而立的女子,着一身大红四兽麒麟通袖袍,身披银坠脚霞帔。


    再见几人身前的几只朱红色木箱,应当是旁人的贺礼。


    当真是一对新婚夫妇。


    姜离忍不住“咦”了声,扭过头去看月娥:“是谁人在嫁娶?”


    见她一副呆样,月娥“噗嗤”笑道:“傻子,宫里哪能真让你随意嫁娶,不过是主子做媒,将内侍与宫女配成了一对。”


    愣怔片刻,姜离眼中惊讶更甚:“内官与宫女?”


    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对食,竟这么堂而皇之地过了明路?


    姜离心头一震,心脏“扑通扑通”胡乱跳动起来,一时间,眼中只剩下那团红色的身影,忽听月娥在耳边轻声道:“我瞧那小李公公是真心喜欢那宫女。”


    小李公公?这名字当真听着耳熟。姜离的目光落在那宫女脸上,细细打量一番,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姑娘,不正是上一回在膳堂撂脸子的那位么?


    那时她口口声声说着日后定要出宫嫁人,怎么过了短短几个月,便忽然转了性子,与那公公凑成一对儿了?


    莫不是那李公公私底下使了什么法子强娶豪夺了?姜离脑中不由闪过一丝不详的画面。


    再观那两人面上皆是喜色,可是半点强迫也无。


    那便是双方自愿的无疑了。


    这人心变得可真快啊……


    心里正犯嘀咕,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见她这般出神的模样,月娥忍不住打趣道:“我瞧陆秉笔待你也很好,你觉着呢?”


    陆生待她自然很好,姜离下意识地点头,愣怔片刻后反应过来不对,抬眼看向月娥:“你别胡说,他是拿我当朋友。”


    “谁说朋友就不能在一块儿了。”月娥不以为意,“再说了,凡事都得问问自己的心意,你心中若有情意,错过了岂不可惜?”


    扭头看了眼月娥,姜离只觉得心口如被猫抓一般。


    省得了,这厢今日是给她说媒来了。


    一股躁意掠上面颊,直烧得耳尖滚热,忽觉脚下如有千斤重,于翊坤宫门前进退两难,待对方话毕,她方生出勇气来,抬手搡了把月娥,瓮声道了句“你别说了”,便扭头跑远了。


    分明已入秋,却觉周身热意滚烫,躁得她出了一脊背的汗-


    转眼已至仲秋。


    因官家病气未去的原因,今岁并未大办宴席,是以,宫人少了许多麻烦,私下里聚在一起,倒过得比旁年更有节味。


    姜离一早便和面调馅,擀制月团面皮来,她虽不擅女红,于庖艺却是无师自通,做的一手精致糕点,就连雪竹都将小厨房让了出来,容她大展拳脚。


    自箱笼中翻出模具,清洗干净后团入面团,压制后脱模,完成了最后一道“点红点”的工序,将其放入锅中烙制。


    姜离终于松了一口气,站直身耐心等待起来。


    月团出炉,自是又香又甜,趁热盛了些送与小主,又留了一些给陆生,其他的便与雪竹她们分食了。


    腹中吃得圆滚,心中又生出旁的趣味来。


    于她制月团之际,闵兰与雪竹已折了一桌的花灯,见屋外的梅花树光秃秃的,差些点缀,姜离便挑了几盏模样精巧的骰子灯和莲花灯,取了蜡烛便往屋外走去。


    将火绒擦燃,点亮一截蜡烛,放置灯心,再伸长了胳膊将灯系在树枝上。


    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自灯孔漏出,将树干映得金光闪烁,院落愈发明亮,不似人间。


    行至院心那颗高大的榆树前,兀自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距离稍远,颇为棘手。


    耳边倏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姜离愣怔片刻,随即转过头来。


    入目所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迎上她的目光,再往下,便见他唇角噙着笑意,好似心情十分愉快。


    “陆生,你怎么来了?”她诧异道。


    想着他日理万机,自己不好上门叨扰,是以,她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陆生了。


    此时在院中相逢,不免又惊又喜。


    见她瞪圆了一双杏眼,陆生轻笑道:“替官家来长春宫送些东西,顺道来看看你。”


    “只你一人么?”姜离伸长了脖子往陆生身后看去,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们二人,不免唏嘘道:“福临没来么?”


    陆生难得噎了一瞬,沉默片刻,幽幽回道:“他见花灯新奇,留在房中同宫人一同折灯,并未随我前来。”


    到底还是年纪小,童心未泯。


    姜离了然地点了点头,咧嘴笑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搬个凳子过来。”


    虽不明所以,陆生却仍是好脾气地点点头,立于榆树下看着宫女向远处走去。


    过了片刻,便见人提着四四方方的凳子去而复返。


    将凳子放在树下,小姑娘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但见凳子摇摇晃晃,“嘎吱”作响,偶有木屑扑簌簌落下。


    陆生:“……”


    当真要如此么?


    看着姜离脚下不甚稳当的凳子,陆生面露忧色,忍不住劝道:“快些下来,不然还是我来罢。”


    说话间,姜离已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将花灯挂在一根稍粗壮些的枝条上。


    松了一口气,姜离拍了拍手,扭过头去,得意地看向陆生。


    烛光透过薄薄的纱纸,在她的脸颊洒下半面融融暖光,衬得一双眉眼愈显俏丽。


    看得陆生不由神色微愣,只听她洋洋得意道:“瞧,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倒给她显着了。


    许是老天爷见不得她这般沾沾自喜,板凳腿“嘎嘣”一响,断了个干脆。


    姜离脚下踩空,惊呼着往下摔去,所幸陆生一直护在一旁,见状眼疾手快地伸长胳膊便来捞她。


    二人霎时摔作一团。


    姜离惊魂未定,双臂如水中藤蔓般攀上那人的脖颈,死死缠住,不留一丝缝隙。


    她大抵是月团吃多了,撑的。


    在心底暗自垂泪,便挣扎着要从陆生身上离开,许是心中窘迫,忽略了时机不对、二人皆未站稳一事。


    是以,只稍稍侧过头,唇瓣便触及一丝冰凉,姜离心中顿时悚然一惊,迅速往后撤去。


    但听“啧”的一声,于寂静的院落分外清晰。


    她于陆生面颊上亲了响亮的一口。


    耳畔的呼吸声略显急促,腰间的胳膊却钳得死死的,透不出半点空隙。


    空气静了一瞬。


    姜离的脑袋发懵,只觉得心跳失控,“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几欲震破耳膜。


    悄悄侧过脸,忽然瞥见一抹红晕悄悄爬上眼前那道白净的耳廓,心中又是一凛。


    “姜妮子——”少女清冽的声音由远及近。


    腰间的手陡然松开,姜离双脚站稳,迅速地垂下眼睫,转身绕着那散架的凳子走了一圈,在雪竹靠近之际,抚裙蹲下,捡起那残缺的木腿研究起来。


    鲁班在世亦不及她认真。


    “做甚呢,为何唤你也不吱声……”


    行至跟前,雪竹方看见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生,愣怔片刻后,屈膝行礼:“陆秉笔。”


    陆生闷闷应了声,转身去寻树下的姜离。


    张了张嘴,忽又想到些什么,又将嘴闭上,如此反复,终是没能说出什么,只冲一旁的雪竹点了点头,便抬脚离开偏院。


    一个两个的,怎的这么反常?


    雪竹一头雾水,看姜离的目光和看鬼无异。


    良久,她幽幽出声:“你们方才……做甚了?”


    50  ? 赏花跳水


    ◎好一个霸道宠妻的糟老头◎


    夜风拂过树梢, 花灯悠悠地打着旋儿,点点烛光倾泻而下,落在树下小宫女的面颊上。


    但见她面颊沾染上绯红,好似将一盒胭脂打翻其上, 浓艳得不像话。


    “我们……”那颗脑袋愈发低垂, 小声道:“不, 是我, 我将凳子踩烂了。”


    说罢, 拿起那根呲了毛边的凳腿幽幽叹了口气。


    一幅苦恼至极的模样。


    雪竹忽觉脑仁发疼:“多大点事,一个烂凳子罢了,娘娘又不会叫你赔。”


    忽又想起陆生方才匆匆离去, 不由好奇道:“你踩烂了凳子, 陆秉笔他慌什么?”


    冷不丁听见那人的名字, 小宫女又静了一瞬,好似过了百年之久,终于听她轻叹了一声。


    “许是,叫我给打了罢。”


    打了便打了, 怎的说得犹犹豫豫,似是而非?


    等等, 她给打了?


    雪竹瞬间瞪圆了双眼:“你打他了?你打他作甚呀!”


    那是一般人么?那可是皇帝近旁的大红人, 司礼监秉笔太监,是她轻易能打的么?


    “就, 没注意就打了。”姜离只觉得脑袋发懵,急于逃离这处是非之地,撂下这句话便匆匆起身, 抬脚跑远了。


    徒留雪竹一脸莫名地立于原地, 喃喃自语道:“这妮子, 还是叫她猖狂回来了。”-


    与此同时,监舍之内,福临正与同屋的小太监就着热茶吃着瓜果。


    临窗的桌上堆着三两只花灯,因几人的手艺实在是不巧,只折腾了几只,便速速放弃了这项活动。


    听着旁的内侍说着宫中的奇闻异事,福临往嘴里倒了把花生,嚼得“嘎嘣”作响,俄尔,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了几分,伸出食指竖在嘴前,作噤声状。


    见他这般,几名内侍不解道:“怎么了?”


    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福临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干果,将衣服上的果仁碎屑掸了掸,粗粗抹了把嘴便往外走去。


    “我听见师父在叫我。”


    小太监打开房门,果不其然,在门前见到了陆生的背影。


    迈着小碎步行至跟前,只见向来清冷自持的师父此刻面上凝重,好似心事重重。


    福临在心底暗叫了声“坏了”,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陆生眼眸微转,整个人终是有了活气,但见他张了张嘴,轻声唤道:“福临,你觉着我可怕么?”


    嘶,一开口便是如此犀利的问题。


    福临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默默咽下口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师父一点都不可怕。”


    “当真?”陆生紧随其后道。


    省得了,师父这是在出题考他呢。


    福临瞪圆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师父您是宫里顶顶聪明的人,底下人惧您,敬您,不是因您本身可怖,而是因师父您位高权重,叫人忌惮,若这也叫可怕的话,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若师父问我怕不怕您,那我定是不怕的,只因徒儿心里清楚,师父待我极好。”


    顿了顿,将喘上一口气,福临继续补充道:“师父于我来说,就是再生父母,不,您就是我父亲……”


    “行了别说了。”陆生忍不住抬手打断道:“我知道了。”


    见师父眉宇间愁云依旧,福临心底一凉,唯恐自己将马屁拍得太狠了,忙收了声,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目光自师父的脸颊上扫过,小太监忍不住“咦”了声:“师父,您的脸上有脏东西。”说着,不顾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便伸手过来。


    陆生往后退了半步,躲过那只攥紧的袖口,低声道:“你回房歇息罢,我也回了。”


    坏了,师父这是嫌弃他了?


    福临心中不安得直突突,委屈地扁了扁嘴,顺从地点头道:“师父您也早些歇息,勿要熬得太晚。”


    陆生却是魂不守舍地转过身,脚下生风一般,渐渐走远了。


    所幸夜里光线不甚清晰,无人盯着他打量,不然……


    脚步渐缓,陆生于高耸的宫墙旁停下脚步,抬手蹭过脸颊那处,借着昏黄不清的宫灯,看清了指尖沾染上的淡淡绯红。


    指节微蜷,心中骤然躁意横生-


    一场秋雨一朝寒,姜离换上内务府新制的藕色宫裙,推开房门,与雪竹一行人准备小主的赏花事宜。


    前些日子,大食国进献数盆花卉,庆文帝龙心大悦,便邀约各宫妃嫔于今日前往御花园一同赏花。


    大食国,在二十一世纪亦被称为“波斯国”。


    听闻那花朵花瓣狭长,花色丰富,以白、粉居多,姜离在脑内搜寻了一番,旋即恍然大悟。


    这不正是波斯菊么?


    到底是众多嫔妃齐聚的活动,说不紧张是假的,姜离一早便将小主钟意的那套碧色织金妆花云通袖取来熨烫,直烫得衣料一丝褶皱也无,这才进殿伺候小主更衣。


    一番梳洗打扮后,在几位宫女的搀扶下,阮箬昭款款出了屋子。


    今日阳光大好,万里无云,确是个赏花的好时节。


    于宫道上行了段路,周身的寒气渐消,脚底暖和起来,就连后背都出了层薄汗。


    行至御花园,便见有妃嫔在园口等着了,见阮嫔前来,众人俱是一静,斜眼打量着来者,面上神色各异。


    即使是跟在阮嫔身后的姜离,亦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一炷香的功夫后,庆文帝携皇后姗姗来迟。


    与之一同前来的,有数名随行太监与宫婢。


    姜离只抬头瞥了一眼,便看见了皇帝身后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有感知一般,亦抬眼看了过来。


    陆生今日穿了身寡淡的青素圆领,盖因个头高,站在那处犹如鹤立鸡群,是以,于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那夜榆树之下的场景陡然浮现于脑海,姜离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抿住唇瓣,仓惶地移开视线。


    陆生亦颇不自在地垂下头去,眼观鼻子鼻观心起来。


    心中乱糟糟的,以至于皇帝老儿说了些什么,又因何引得众人发笑,姜离一概不清楚,只晓得随着众人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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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至花园深处,便见到了那传说中的波斯菊。


    “此乃大食国独有的花朵,名唤‘秋英’,亦叫‘八瓣梅’,其色清雅,不俗不艳丽,观之……与阮嫔甚配。”


    话音落下,姜离心底忍不住“咯噔”一跳,偷偷抬眼看向这位年老色衰的皇帝。


    但见其唇角噙着笑意,于众嫔妃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家小主打量,眼底的深情好似要漾出来一般。


    糟老头子,这会子扮什么情深。


    阮箬昭受宠若惊地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臣妾愧不敢当。”


    庆文帝侧过脸,吩咐道:“将这几盆湘妃色秋英搬至长春宫。”


    好一个霸道宠妻的老头儿。


    姜离在心底默默腹诽道,余光倏地瞥见数道锋利寒凉的目光尖刺一般射向自家小主。


    不由得默默叹气。


    终究是逃不过,这弯弯绕绕的宫斗套路。


    赏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波斯菊,姜离只觉得花没见着几朵,净看旁人的眼刀子了。


    是以,心累,眼乏。


    倦意渐渐袭来,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正不明所以,一道凄厉的声音陡然响起。


    “七皇子落水了!”


    凄厉的女声落进庆文帝耳中,这位大病初愈的帝王顿时变得面色惨白,几乎软着腿便要倒下。


    几位内侍连忙上前搀扶。


    御花园中,有一处假山石,其间引了活水造池,池水中养了许多名贵鱼种,用以观赏。


    七皇子年仅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想来今日定是趁着众人赏花之际,偷偷跑出来玩耍,不承想,竟失足落了水。


    谁都没想到会有此种意外发生,一时间,人群霎时骚乱成一团。


    “救人,快去救人!”庆文帝声音嘶哑,命令左右道。


    闻言,几位宫人面面相觑。


    他们上哪儿会水去,这不是去送命么?


    可帝王口令,谁敢忤逆?若叫官家恼怒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以,虽百般不愿,几名太监仍咬了咬牙,往假山后赶去。


    庆文帝亦在众人的搀扶下奔向池塘。


    秋意渐浓,日头虽高,可池水依旧冻得要人命。


    棉袍厚重,容易吸水,内侍纷纷脱了外袍,“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往池水里跳。


    站在人群外围,姜离只看得见黑压压的后脑勺,以及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


    不知何人喊了一声:“就没个会水的么?”


    姜离忽觉不妙。


    在模糊的记忆中,原著中似乎有这么一段救人的片段,只是她如今已不大确定,这段剧情与陆生是否有关联。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视线扫过人群,未能寻见那抹青素身影,心中愈发不安,姜离挤入人群,终于叫她看见了那汪池水。


    池中已无甚人了。


    再观其岸边,歪歪斜斜躺着呕水的内侍。


    飞快地扫视一圈,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陆生……”姜离喃喃道,见他安然无虞地坐在黄蜡石之上,怀中揽着一孩童,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只见陆生将七皇子朱玉覃平放于黄蜡石之上,双手握拳,交叠放于后者的腹上,略微用力,来回几次,这孩童终于有了动静,呕出水来。


    “醒了!”有人惊呼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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