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什么?”


    沈昭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眼神也望进了帐中,可层层逶迤垂下的幔帐,他只能隐约看清李思筠略垂着头的身影, 见不清她的表情。


    还是年轻的疾医又重复了一遍, “夫人是有孕了, 但?是脉象不稳, 容易滑胎, 需要喝药,好好静养一阵儿, 才算稳妥。”


    疾医站起身来, 准备去开药了, 沈昭坐在床凳上?取而代之,握住她露出账外的那只手。


    李思筠疑惑转头向外,看他的手稍略微有些颤抖。


    沈昭虽然心不定,坐在李思筠旁边, 却压下了心中的激动, 转过头, 锐利的视线盯上?了年轻的疾医, 他问:“这位疾医,方才为何总盯着我?”


    疾医不观察李思筠, 视线反而总落在他身上?, 他总觉这个?新来的疾医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李思筠睫毛颤了颤,满心担忧, 但?此刻她也不好出声,只能往外看两个?熟悉的身影对峙着。


    气氛有些凝滞, 在沈昭探究的目光中,年轻疾医似笑非笑,缓缓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下颌,提醒道:“郎君注意节制,以后要禁一段时日?房事了。”


    沈昭闻言面色一僵,被人一提,那处又开始酥酥麻麻的痒,带着点微弱的痛,转瞬想起了她昨晚是怎么咬的,他抬头掩唇,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知道了。”


    他早上?起来时,在镜中也见到?了那块明显的红痕,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消下去。他回京时,应当还在,她定是故意的。


    “嗯。”


    年轻疾医收拾好药箱,在沈昭没注意到?的地方,这才往帐中望了一眼,心中不是滋味,为他们公?主难过,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才能离开。


    “那我下去写药方了。”年轻疾医叹气转身,跟着罗南走远了。


    他们都走了,幔帐被沈昭拉开,他忙不迭地双手去握李思筠的手,可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垂下的长睫遮挡住那双好看的眸。


    他心中一沉,方才的喜意霎时没了大半,他试探地问:“伊伊是不喜欢这个?孩子么?”


    “嗯?”李思筠没想到?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她抬眸望进他满是伤感?,有点脆弱的眸,觉得他眼中似乎有泪意,但?或许是她看错了。


    她没直接回答,每一瞬对沈昭而言都是折磨,他忙说:“没关系,确实来的早了些,也不是一个?好的时候,”他说得滞涩且艰难,明显是违心的话,“等你以后愿意,再——”


    李思筠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回握住他的手,拦住了他自伤的话,她说:“郎君,我很喜欢,所以……你们先走吧,我在此处静养一阵。”


    沈昭许久都没出声,李思筠等得有点忐忑,但?也没抬头看他,怕露馅了,她没想到?他反应会这样大,她只是想离开而已。


    “可是伊伊,我不放心。”


    李思筠说:“郎君不是要回去夺家产么?那便早些回去吧,也是……为了孩子好。”她勉强挤出来一个?笑,沈昭伸手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她一会儿,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李思筠顿时如释重负,但?又听他说:“让子弦留下来陪着你吧,他与你关系不错。”


    “不要。”她也知道,此刻不应再拒绝,但?她不想连累子弦,上?次是临时遇见赵净君,事急从权,这回细细筹谋,不想将子弦拖下水。


    她宁愿让罗南留着,但?是两人关系差极了,她主动提出太反常了。


    李思筠缓了缓,才对着沈昭解释道:“静养一月也就够了,你的手下也会隔远保护我。子弦就算了,让他跟你回去吧,我近日?应该总去找赵家阿姊和玉扶,带着子弦也不方便。”


    李思筠知道不论她怎么说,第一句话就已经让他起了疑心。果然,他片刻之后笑了一声,“子弦听你这么说,应当会伤心。”


    没说拒绝,却是变相的不同意,但?李思筠真的不想将子弦牵扯进来,一直没应声。


    但?他向来有耐心,这点李思筠比不过,所以她退步,抿了抿唇,装弱道:“我不喜欢,时时刻刻被人看着。”


    “……那听你的。”沈昭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同她争执,有许多?人在附近看着。她走不掉的,即使趁人不备,她跑了,那他不到?半日?也能收到?消息。


    她也不一定会跑……可沈昭还是不放心,他伸手抚着她脸庞,又道:“伊伊,你再在这里呆半月,明日?我必须要走了,半月后,不用旁人,我亲自回来接你。”


    李思筠点了点头。


    沈昭又道:“别跑。”


    她抬眸望他,微微睁圆的眼眸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讶然,似是不懂他为何会怀疑她要跑。


    但?他只是顿了顿,手轻轻描着她脸上?的轮廓,语气温柔,“若你跑了,不管跑了多?远,我都会把你抓回来,之后关在小?室里,用金链锁着,不让你见任何人,只有你我二人。”


    “哦……还有孩子,跑了便是你一直在骗我,心悦和愿意都是假的,那么孩子必须留着……但?我不会让你养他,在他长大之前?,你见不到?。”


    在李思筠变得惊恐的眼神中,已经达到?威胁的目的,他又笑了,轻轻说:“所以,伊伊,不要想着逃走。”


    “……郎君说笑了。”李思筠面色更不好,即使没露出特别怪异的表情,但?她手脚却开始发凉,控制不住的惶恐。


    沈昭察觉了,这样的话总会吓到?她,但?她之前?也不大听话,不说些后果,他怕她离开,但?又握紧她的手,想把她的手捂暖。


    他说:“伊伊,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所以,别走,乖乖在这等我。”


    李思筠点头,只能点头。若说话,她怕自己?声音是颤抖的,寒意从心底漫上?来。


    若她真的无权无势,真的没有一点退路,那无论她喜不喜欢他,这辈子都要呆在他身边,与他纠缠至深了。


    若她真是郑伊伊,那永远都逃不掉了。


    晚上?他仍然抱着她,却很小?心翼翼,就连手都不敢碰到?她平坦的小?腹,有点无处安放的茫然。


    李思筠知道初为人父人母是会欣喜的,像郑后,亲自养大她,对她比阿浓好很多?。甚至,郑后不经常单独见小?儿子,阿浓黏着姐姐,沾姐姐的光才能见到?母亲一面,或许因此阿浓才特别依赖她。


    若不是郑后临终前?的话,李思筠一直暗中怀疑阿浓是捡来的孩子,郑后生前?对她很偏心,对阿浓,她有点愧疚,所以之后,情愿多?照顾阿浓些。


    姜国皇帝也是这样,对长女的态度比两个?儿子好上?太多?,李思筠认为,这都因为她是第一个?孩子。


    但?沈昭明显不一样,他对此太过珍重了,甚至都不敢用力抱她。李思筠握紧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却让沈昭很安心。


    李思筠睡熟了,而他一夜未眠。


    他想了很多?,最后决定将她直接放在身边,有了子嗣,那么两个?人的关系就扯不断了。


    和从前?的打?算不一样,从前?他想,将她送去京郊,那么若他败了,他没来得及让她陪葬的话,她还有活路。


    但?她如今有孕,即使她在京郊别院,他死了,沈鄞也会对她赶尽杀绝。


    沈昭便决定,直接娶她。虽毁了和罗氏的约,但?罗家只为权,罗氏长女也是,只许以重利,都能解决。


    天刚透个?亮,隐隐约约泛起灰边的鱼肚白,沈昭先起身,他用被子给她裹好,思及几月前?她生病,他又将被子缠得松了些。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她。最后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立于床前?,看着她乖巧的睡颜,有几分希望她醒过来,甚至在想要不要叫醒她,但?昨日?疾医的话浮现,她需要静养。


    沈昭还是走近,低下头,唇贴上?她的额头,起身后温柔地帮她理了理鬓旁的几络碎发。


    随后,他将腰间?那羊脂白玉的韘形佩摘了下来,他手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这是郭后留给他的。


    郭后留给他的东西?很少,甚至对他说的话都很少,其中大多?还是咒骂,难得温情,玉佩还有君安二字,算是母亲对他极少的爱护。


    郭后发疯时,说他不会爱人,咒他这辈子孤寡一生。清醒时,给了他玉佩,告诉他对心悦的女子,要温柔,不要强迫她。


    他将其放在她枕边,如今,他也有了很重要的人。


    极轻,刻意放低的关门声响起。床上?的李思筠睁开眼,听着逐渐变得模糊,他走远的脚步声,又缓缓闭上?了眼。她不愿在这时醒来,睫毛沾湿,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她原本?没想这样骗他的,但?谁让他有即将过门的妻子,还要招惹她,困着她不让走。


    走投无路的郑伊伊会一直当他的外室,但?李思筠不会,她有权势,有部下,不会任人欺辱。


    今日?以后,这世间?再无郑氏伊伊。


    *


    东淮的皇宫格外肃廖巍峨,宫人皆俯首小?步而行,时刻警惕着。毕竟有个?阴晴不定,时常发怒的皇帝,还有个?更残暴,稍有不快便明目张胆提剑杀人的大皇子,当然要珍惜着小?命。


    一排宫人垂首而过,远远路过未央宫,便听得一声钟鼓鸣,惊起飞鸟几只。


    正殿宣室两列黑色禅衣的王公?大臣鱼贯而出,殿前?负责护卫的车骑步卒着戎服外罩铁甲,放眼望去,秩序井然,却黑压压一片,压抑得很。


    其中一人从正殿缓步走出,未与朝臣一同,格外明显。他一袭华贵的玄色太子朝服,金线暗绣出日?月星辰山龙共九章,白玉冕冠,闲庭漫步般走近。


    其后一人衣着与其相似,华丽不足,冕冠也略差一些,却大步赶上?来,面容带怒,削瘦的脸,配着上?挑的眼梢显得格外刻薄,他大声斥:“沈昭,你真是卑鄙!自己?偷懒不想回来,竟将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皇家内斗,朝臣不敢多?听,步伐都暗暗加快些许,走远了。


    沈昭转过头,看着气得面目狰狞的沈鄞,笑得敷衍,“有空来寻我,不如去哭着跪在父皇面前?求情……哦对,父慈子孝的戏,你也演不出来。”


    朝臣都已走远,沈昭冷下脸,对沈鄞寒声道:“觊觎别人位置前?,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满不在乎地瞥了沈鄞一眼,转身走了,沈鄞烦他人前?人后两种面貌,大骂:“你又是什么干净东西?!”


    沈昭嗤笑一声,步子稍停,都没回头理他,看着旁边垂着头,恨不得埋到?地下的小?内侍,有些好笑,想起了某人,他问:“听清了么?”


    小?内侍疑惑抬头,之后又慌张垂头,颤抖地答应了一声。沈昭说:“去陛下面前?告状,就说—— 大皇子诋毁先后。”


    沈鄞知父皇最恨别人提起已逝的郭后,明明没有那么情深,却不许旁人提。但?沈昭这个?小?人,逮着便告状,小?儿举动,当真无耻。


    即使小?内侍不敢去说,但?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这事皇帝定会知道了,沈鄞气得怒视沈昭,却只能看着他走远,与皇宫谨小?慎微的众人格格不入。


    沈鄞眯眼,远远见太子侍中罗南快步走来,面色焦急,附耳沈昭几句。之后,他那个?好命,人前?总是一副笑脸的皇弟顿时脸色阴郁,大步离开。


    他好奇极了,对后面的近臣小?声说:“去查,东宫怎么了。”


    …


    从沈昭收到?李思筠丢了的消息起,仅仅过了三日?,他便回了漕县,到?了那个?后搬去的偏僻院落。


    见他来了,院前?跪了浩浩荡荡二十?余人,都是留下负责看李思筠的人,却连她人影都没见到?,直接让人跑了。


    沈昭不相信,她就这样离开了,所以冒着皇帝不悦的风险,也要匆匆赶回来看看。因为她说过,不会直接离开的。


    来的路上?,他心急如焚,怀疑罗家知晓她的存在,罗南从中作?梗,暗中下手。甚至怀疑冯后和沈鄞在他身边放了细作?,将她掳走了。


    但?当他到?了,见内室空空荡荡,一点女子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他转头问,“有人动过这里么?”


    罗南摇摇头,沈昭走近,床榻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案桌小?几上?也是,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她没留下信笺之类的么?”


    他得到?的只有否认。


    此刻,他才真的意识到?,她是真的跑了,顺便把玉佩也带走了。那玉佩不光是郭后留下的,也是调动一队卫兵的信物,罗家不敢动。


    他怒极,“为何她丢了一日?才传信京中!?”


    罗南上?前?将暗卫这几日?查清的消息告诉沈昭,“小?夫人并未去过宋家,殿下离开后,她一整日?一整日?的呆在房内,起初暗卫也敲门问过,可她都在,几次无果,就放松了警惕。”


    沈昭往外走,厉斥,“当真一群废物!一个?有孕体弱的女子都看不住。”


    罗南听到?这里,犹疑但?还是道:“那个?诊出有孕的疾医也不见了,应该同小?夫人是一伙的,”他说的委婉,“身孕静养一事,不知真假。”


    沈昭猛然停住脚步,回想起当日?种种,确实存疑。他脸色铁青,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被人欺骗至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双手攥紧,浑身发抖,回想起她往日?笑靥甜言,只觉是毒药。


    怒气在胸膛翻涌,他神态也变得阴沉可怖,他遏制不住,倏然伸手掩唇,心如刀绞,咳出一口鲜血来。


    “殿下!”身旁是担忧的惊呼,但?沈昭恍若不觉,抬头,抹去了嘴边余血,恶狠狠道:“郑伊伊,做得好、做得好。”


    “但?最好别让我找到?。”


    他警告过她了。


    故国


    窗外雨打桂花, 簌簌作响,带着凉意的风从?狭隘的窗缝挤着进来,将紫檀荷花卧榻旁垂着的销金帐吹得浮动,翩翩似幻境。


    李思筠被冻醒了, 她睁眼, 见陌生?的环境, 有点迷茫, 不?知她怎么到了这里。她身上只着素白小衣, 外披雪絮绛纱,她从?床上?起?身?, 拨开了帐子。


    是她根本没来过的地方, 室内豪奢, 白玉为?地,旁边一面大铜镜,完全倒映出室内摆设与卧榻销金账,却因着封了的窗子没透进来什么亮儿, 显得莫名阴森。


    她未着鞋袜, 赤脚走在白玉地上?, 很冰, 对此?境遇,她似懂非懂走到紧闭的门前, 伸手去推, 却推不?开,她再往前迈步,却脚上?一痛。


    李思筠这才低头望去, 见她右足踝上?系着金链,她慌乱地蹲下?身?, 身?上?春光乍露,那金链小巧华丽,看着易断,却怎么扯都扯不?开。


    屈辱不?堪,她焦急,用尽全力去拽,足踝都红了一圈,金链依旧结结实实地系着。


    正当她无措时,面前有人影罩住她,她抬头去看,沈昭冷面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阴恻恻地看着她。


    他开口:“跑啊?怎么不?跑了?”


    李思筠愕然,她不?是回国很久了么,怎么会突然见到他,昭阳殿外许多侍卫把守着,她怎会被他悄无声息地绑走?


    在她愣神时,沈昭俯身?,伸手扼住她喉咙,指节用力,她顿时呼吸困难,伸手去掰开他的手,他也顺势松开,却低下?头,开始吻她。


    李思筠觉得他有病,但嘴被堵住说不?出来话,呼吸费力,用力推也挣扎不?开,险些窒息。


    “公主?!公主?——”


    熟悉的软糯女声此?刻带着几分焦急,隐约从?身?侧传来。李思筠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梦魇,刹那便惊醒过来。


    她面有薄汗,呼吸剧烈,睫毛颤抖着睁开,瞧见了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顶浮雕的莲花,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弦松懈下?来,这是她在姜国的寝殿。


    昨晚,她又梦见去岁春时,又梦见他了。


    “公主?最近总是魇着,要不?等会唤太医来看看。”贴身?宫女曲蝶俯身?扶着李思筠坐起?,看见了李思筠额头侧的冷汗,担忧地问?道。


    “无碍。”李思筠脸色苍白,还未完全缓过神来。


    她知这是心结,无药可医。


    回国日,她以为?在东淮的日子都会变成一场梦,梦醒便彻底结束。但她却忘不?掉,临别前,他那句若她跑了,一定?会抓她回去,成了她挣脱不?了的梦魇。


    梦中的恐惧仍让李思筠心有余悸,回过神来,她觉得好笑,她为?何要怕他?


    若是再?相遇,她必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还敢威胁她,说将她关起?来,不?让她见人?她关他还差不?多。


    曲蝶拿着温湿的手帕,擦拭着李思筠的额角,瞧着她咬牙切齿的生?动表情,更加担心公主?身?体,想到去请太医,她突然“诶呀”一声。


    李思筠的思绪被打断,望过去,“怎么了?”


    “阿姊早上?遣人来,想要请公主?过去一趟呢。”曲蝶笑得甜甜,一提起?姐姐,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开心。


    曲蝶年纪小,一惊一乍的,李思筠也不?怪她。她姐姐曲素才是李思筠的贴身?宫女,两人一同长大,曲素如今成了新帝的嫔妃,也算是关系更加亲近了。


    曲素放心不?下?公主?,所?以让自己妹妹来陪着她。李思筠对这对姐妹向来亲近,但她头略有些痛,伸出手轻按眉骨,微微阖眼,“几时了?”


    自打半月前父皇病逝,阿浓继位后,她便一直忙于处理前朝后宫各种琐事,少得安眠。


    “公主?,才刚至辰时呢。”


    今日还有东淮到来,庆祝姜国新皇登基的使?臣,李思筠只觉麻烦,但也打起?精神应付着。她抬眸,瞥了一眼窗外刚有一丝亮光的天?色,按眉的动作顿住,实在太早了。


    曲蝶向外轻喊了一声,四个专门负责服侍洗漱更衣的宫女便走了进来,洗漱、梳发、更衣。


    即使?天?还未亮,但公主?的仪态不?可有损,净面、搽膏、涂胭脂、注唇、最后眉间贴上?了金灿的梅花钿。


    片刻回宫后,还要准备接见东淮的使?臣,重新上?妆更衣,所?以李思筠示意专负责梳头的宫女只梳一简单垂髻便可。


    听到妆奁间钗环簪戴的碰撞声,梳妆台前的李思筠睁眼,昏黄的铜镜上?映出了宫女的身?影,小宫女正拿着一剔透温白的玉簪子往她头上?比。


    “换成那个。”她随便指了一下?,艳红蔻丹所?指之处是专门放置金簪的匣子。


    “喏。”琯阳长公主?向来脾气不?定?,宫女垂首应下?,不?敢再?问?,只在心中暗暗猜想,公主?可能是觉这个簪子过素了,所?以取了一个掐丝凤形长簪给李思筠簪上?。


    李思筠抬眼看了一眼,并未言语,视线却停顿在玉簪之上?,略微愣神。


    片刻之后,李思筠穿了身?淡黄色软云罗的襦裙,虽然样式简单,但裙上?刻丝浮金的菡萏,衬得她原本明艳的容貌更加秾丽华贵。


    曲蝶才跟了李思筠一年,知道自家公主?极其讨厌素色,原本素色的衣裙全丢了,寝衣也需做成旁的颜色的,如今这点可能更甚。


    收拾完,李思筠坐上?步撵,曲蝶在侧,宫女嬷嬷们随行其后,向着曲素暂居云光殿而行。


    步撵的前后都有罗纱,四周垂有珠帘,另有镶着金边的扇子遮着,步撵的梁架都是朱红色。李思筠昨夜处理宗室事,睡得极迟,如今倚着一侧,闭目休息。


    所?到之处宫人皆行礼避让,见这步撵便知是琯阳长公主?的仪仗。如今宫中,如此?阵仗,别无她人,就连即将成为?皇后的阮氏女也比不?得。


    先帝临终前,嘱琯阳公主?以辅佐之责。少帝刚登基,便册其为?长公主?,以示亲厚。如今后宫空荡,这琯阳长公主?是姜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步撵到了云光殿,宫门前的小太监细声传唱着长公主?到了。


    闻声,殿中迎出来一位粉色宫装的丽人,眉眼柔软,瞧着便是个极其温柔的性子。


    跟着李思筠的侍从?皆俯首问?礼,“曲美人安。”


    曲素见了李思筠还要弯腰行礼,却被刚下?步撵的李思筠扶着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讲究这些。”她是舍不?得曲素进后宫的,又问?了句,“在这住的还习惯么?”


    见清了李思筠眸中的心疼,曲素笑了,嘴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她愈发温婉,“公主?,不?要担忧妾,陛下?待妾很好,这云光殿也住得也好。”


    李思筠点头,却不?减担忧,阮家阿姊不?日便会进宫为?阿浓正妻,曲素的日子又能如何好。


    曲素不?想让她如此?挂心,“公主?还未用膳吧?膳房今早准备了鱼糜粥,很是鲜甜软烂,妾给公主?备了。”


    李思筠随着她往殿内走,却拒绝了,“不?必了,鱼糜粥……我已不?再?食。”


    曲素稍稍愣怔,这是从?前她侍奉时,李思筠最喜的早膳,但公主?从?回宫后便有很多不?同,曲素不?再?问?。


    而李思筠微蹙眉,今日总接二连三地想起?那人,面见完东淮使?臣,稍有闲暇时,她给去占一卦,虽然她不?信,但安安心也是好的,当真是晦气。


    …


    “公主?,尝尝这羹汤。”


    食案旁,两人相对跪坐,曲素揽着衣袖,给李思筠递过去一盏鹿肉笋白羹。


    曲素已为?妃嫔,是宫中的主?子了,不?必再?做这些,但她将李思筠当成亲妹,甚至比多年不?见的曲蝶感情更深些,习惯了无微不?至地照顾李思筠。


    李思筠没再?拒绝,拿起?银勺,盛起?来,心不?在焉地小口抿着喝。


    曲素在李思筠宫中多年,当然是自己人。屏退左右,就连曲蝶也被曲素赶下?去用晨食了,讲话不?必避讳。


    曲素这么早请李思筠过来,当然有事要说,她犹豫许久,看着用膳时亦在发呆的李思筠,缓缓开口,“公主?的婚事,到该如何是好?”


    姜国人口少,故而婚嫁律法严明,女子过十五未嫁而税,寻常人家倒还好,若不?舍嫁女儿,交些银钱便可。


    但皇家向来为?万民之表率,李思筠早就应该议亲了,如今将满十七,却连门正经亲事都没定?,这点被宗室那群人诟病至深,近日又以此?为?由,迫公主?择亲。


    当然宗室也是打着小算盘,万一公主?能选中自家远房儿郎,那满门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


    一提起?这事,李思筠觉得烦,她倒不?是怕了宗室那群人,主?要一群长辈整日在她耳边念叨,属实聒噪,“任他们说去罢。”


    “公主?不?如择了温郎君,虽然他未言明,但倾慕公主?之心众人皆知。一年前,公主?归国时,温郎君更是赴边相接,公主?当真不?应允?”曲素揶揄道。


    温氏郎君景予,相国独子,与?李思筠自小相识。有匪君子,性情纯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是成亲的上?好人选。


    更何况,李思筠亲母郑后在世时,十分期盼看好这桩婚事。本是两小无猜的姻缘,可公主?一年前归国后,有些躲着温郎君。不?知为?何,议亲之事也一拖再?拖。


    李思筠未答,却笑道:“你来当景予说客?”


    曲素是希望这桩婚事能成的。不?论旁的,这是目前,公主?最好的选择,所?以她点头。


    李思筠放下?手中的银勺,不?是温景予有何不?好,他实在是个太过周到的郎君,但总觉不?适合当夫君。虽未答,但对此?不?可置否。


    见公主?如此?不?愿细说,曲素又提起?了另外一事,如今姜国皇室只有李思筠一个公主?,她问?:“听凌徵说,东淮此?行还打着求亲的算盘,公主?怎么办?”


    重逢


    百年前?, 姜国?一小国?耳,皇室嫡公主没少送出去和亲。


    幸而,后来多位姜国国君谋略出众,谋生于大国?间, 一改民生凋敝, 孱弱无能。许多小国?被灭, 姜国却已与两淮成鼎立之势。


    如今和亲对姜国?而言, 不再是屈辱苟安之策, 送去的姜国公主定然被尊待。


    一听东淮两字,李思筠下意识又想起某人, 她?闭眼将其忘掉, 复又打起精神, 美眸中?略有?几丝嘲讽,“东淮想要求亲?从前世仇忘了么?若来使态度诚恳,便告知宗室,本宫的叔父们应当很乐意送女儿去, 随便册个公主便好。”


    这便是琯阳长公?主?的权势。曲素能想到那时的宗室有?多热闹。


    往日宗室对公?主?诸多挑剔, 女子?摄政被怒骂。但一到有?好处瓜分时, 公?主?的昭阳殿又要被各种礼堆满了?, 甚至还有?送一堆玉面?清秀郎君来的,她?用帕子?掩唇轻笑起来。


    李思筠却没有?胃口。刚回?国?时, 她?愤懑, 一心要报仇,让赵姬血债血偿。如今赵姬给先帝殉葬,无人再与?她?作对, 倒也有?点无趣。


    她?用了?几口便放下?碗筷,曲素既然提起, 她?便讲起了?暗卫昨日报上来的事,“东淮亦是有?趣,来的人呢,是太子?。要求亲的人,却是大皇子?。”


    知曲素了?解得不多,李思筠开始解释,“两人都是嫡子?,太子?为幼,先后之子?,刚出生便被册为太子?。大皇子?是继后冯氏之子?,占长又是嫡。而且听闻东淮太子?并不得帝心,恐怕之后少不了?折腾。”


    曲素辨出求亲的用意,无非是东淮大皇子?想得到姜国?支持。这算盘便打错了?,新帝和公?主?与?宗室没有?感情,宗室上赶着送个?假公?主?去,也不会拒绝。


    这姐弟二人惯喜欢浑水摸鱼了?。


    曲素:“东淮倒是乱,想必皇室以后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此话一出,两人都想到了?姜国?。姜国?后宫,如今最?棘手的,便是梅太妃及其幼子?。


    先帝子?嗣不丰,公?主?只李思筠一个?,皇子?有?三位,大皇子?便是新帝,二皇子?是赵姬之子?,与?新帝同?岁,已经死在新帝继位前?,和他母亲一起。


    曲素心肠软,却不对这对母子?有?丝丝同?情。若不是赵姬作祟,公?主?怎会丢在东淮,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了?扳倒赵姬,公?主?说了?几分实情,清誉有?毁,赵姬殉葬也是应当的。


    小皇子?呢,他生母梅姬从前?是公?主?殿内末等的洒扫宫女,后来得了?机遇,成了?嫔妇,三月前?才生下?小皇子?,但新帝见这个?孩子?碍眼。


    李思筠对此亦是无奈,“我当真不知,阿浓为何要如此针对梅姬……明惟只一小儿,还是与?我俩都有?血脉联系的弟弟,何至于此?”


    此事忌讳颇多,曲素道:“我去寻陛下?,劝一劝。”


    曲素年长新帝李元颢三岁,替李思筠照顾弟弟多年,新帝也信任她?,在李思筠归宫后,又求着李思筠将曲素给他。


    李思筠不愿,阿浓早已与?阮氏女定下?婚约,曲素只能为妾。但曲素不愿姐弟二人因?她?生隙,自请入宫。


    “算了?,”李思筠不想曲素沾染这些事,阿浓对此事偏执,不能连累到她?,“我晚些去寻阿浓讲,将梅姬和小皇子?送到行宫,满十六给一封地便可。”


    曲素言诺,又替李思筠布了?几道菜。


    片刻后,李思筠回?到她?的宫殿,再次更衣,着绛玄蚕衣,深衣袍服,自腰间以下?缀玉组佩。


    她?发髻高挽,云鬓巧梳,淡扫蛾眉,面?似芙蓉,又簪珥,加长公?主?礼制步摇,金步摇花坠以美玉,流悬黎夜光。


    李思筠看着镜中?女子?,琼鼻瑶唇,繁丽雍容,她?甚是满意。


    这才是公?主?应有?的待遇。


    六个?大宫女随其后,李思筠着赤履,缓步到了?准备接待东淮使臣的未央宫大殿。


    鸿胪寺的官员们已经在此等待许久,三位年轻官员围上李思筠,有?条不紊地向她?讲述流程。


    这三人,对李思筠会见来使表示赞同?,更有?甚者认为这是巾帼须眉之举。


    而鸿胪寺卿陈顺站在门侧,见此冷哼一声,他已年逾半百,一身正气,就是有?些迂腐。


    他认定李尔鸾牝鸡司晨,干扰朝政,丢了?女子?的脸。可身为忠臣,新帝之命,他不能不从,便索性耿着脑袋偏向殿外,不瞅那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小太监垂首从殿门旁快步走了?进?来,到李思筠面?前?,问安后道,“长公?主?殿下?,东淮的人已进?了?宫。”


    接见来使的大殿壮阔,李思筠登殿高坐,于主?位旁,此时少帝不会来。曲蝶替她?正步摇,摊平衣袍,她?端庄正坐,只待来人。


    宫殿两侧郎中?执戟肃立,气氛森严。顷刻,大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东淮使臣来见。”


    东淮众人被礼官引着,鱼贯进?殿,映入群臣眼帘。


    李思筠循声随意地向门口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全身的血液都好似被冻住,整个?人愣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为首之人镶银玉冠高束,身着浅色锦袍,身如玉树,腰佩长剑。他脚踩一双墨色长靴,上面?绣着暗金流云纹。


    再往上,五官隽秀分明,似玉琢般隐有?光泽,温和的面?庞因?此刻淡然的表情而格外矜贵,姿容昳丽。


    整个?人……熟悉得让李思筠心惊!


    她?与?这人纠缠三月,见过他冷言、动怒或欣喜亦或是眼尾殷红的模样……


    大太监还在接着通传,声音皆不入她?耳。李思筠伸出僵硬的手揉了?揉眼睛,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她?轻声唤着,“曲蝶……”


    “公?主?,怎么了??”曲蝶不解地看向李尔鸾,却发现她?脸色煞白,满脸无措。


    一切没有?变化,那人依旧,甚至将至近处。


    “曲蝶,他是谁?”李思筠握紧曲蝶的手,曲蝶也抬头看,见到了?那位清贵温雅的郎君。


    今日面?见东淮使臣,而且来使是东淮太子?的事,最全支援裙易巫贰貮柒雾儿叭衣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姜国?上下?人尽皆知。曲蝶被李思筠弄得有?点糊涂,这个?太子?,看模样应当合公?主?心意啊,她?惑然开口,“这是……东淮太子??”


    李思筠猛然站起身,髻上垂珠步步摇颤,腰间玉组叮当作响,她?来不及反应,拽起裙角,绕过宴几,快步离开。


    “公?主?!”曲蝶赶紧跟上,只留那三位鸿胪寺的官员面?面?相觑,满是茫然。


    叮咚的声响亦吸引了?刚进?殿内之人注意,沈昭不自觉抬眸向那处看去,只见一角绛玄色女子?衣袍,还有?……侧脸。


    仅一眼,他眸色停驻在宫殿空荡荡的角落几瞬,便神色如常地继续往前?。


    待入大殿,见过礼后,沈昭全然没有?被姜国?皇室慢待的不快,反倒与?迎接他的陈顺客套寒暄起来。


    话过一轮,沈昭状似不经意间提起,“适才孤见殿中?似有?一女子?,冒昧发问,


    不知是姜国?哪位贵人……?”


    陈顺与?东淮太子?交谈几句便被其风度折服,明明身份尊贵,却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温润如玉,真应让任性刁蛮的长公?主?好好学一学。


    见其问起不知为何突然失礼离席的李思筠,陈顺面?色有?些勉强,但还是说:“是琯阳长公?主?,当今圣上亲姐。”


    他就说,女子?不应参与?朝中?大事。长公?主?却非看文来南极生物群遗物而而齐舞尔吧衣要来掺一脚,到了?关键时刻还避而不见,反倒被客人问起,当真是失礼至极!


    沈昭却笑得愈发温和,瞧着十分和善无害,很快便与?陈望之谈论起别的话题,引得陈望之连连赞叹。


    …


    李思筠拖着裙角,往寝宫跑着,高耸的云髻坠下?,连带着步摇垂珠相缠歪倒。


    他为何会在这里?他为何会是东淮的太子??一切实在太过荒诞,她?满心震惊,惊愕万分。


    见琯阳长公?主?失态而过,过往宫人皆立于原地,问安后不敢抬头。


    “长公?主?殿下?!不好了?!”


    李思筠站住,回?头见一个?后宫内侍风风火火,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她?看着有?几分眼熟,但思绪太乱,只是站在原地,并未出声询问。


    内侍跪倒在地,叩头悲恸,颤抖道:“梅太妃方才殁了?……自绞殿内,留下?血书,说是要追先帝而去。”


    李思筠和梅姬的关系一般,但毕竟是从她?宫中?出来的,而且没少帮她?对付赵姬,如今尚有?未满周岁的小皇子?,梅姬怎会抛下?亲子??


    她?深呼吸,在宫中?就要习惯这些,听到琐碎事很少,动辄便是人命。


    她?转身往梅姬的宫殿走,内侍却未起身跟上,曲蝶这时也追了?上来,见状立于原地。内侍便是梅姬宫中?的,又哭着道:“陛下?已经去过了?,夫人尸首被内官们带走了?。”


    阿浓针对梅姬,她?向来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往日怯懦仁善的阿浓一朝上位,就要对无辜之人如此赶尽杀绝,还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动手,“陛下?呢?”


    内侍答:“去曲美人那儿了?。”


    李思筠没再去寻,阿浓是弟弟如今也是君主?,此刻再去质问无用,只会伤了?姐弟情分,她?又问:“小皇子?在哪儿?”


    “还在梅太妃宫中?。”


    “先送去朝阳殿罢。”她?没办法,扔一个?幼儿在那儿,也只剩死路。


    内侍感恩戴德地应是,冒死来寻长公?主?,也是听梅太妃生前?吩咐,为小皇子?寻一个?活路。陛下?的意思是,梅太妃母子?都给死。


    还未等她?歇歇思绪,又有?小宫女小步而来,垂首问安后,焦急道:“长公?主?,前?面?的宴要开了?,陛下?还未至。”


    “知道了?。”李思筠按了?按眉心,顾不得旧事如何,远方来客,皇室无主?接待便是失礼,她?只能简单整理?着装后回?宴上。


    她?到的晚了?,群臣都已至,只等她?与?阿浓了?。


    门前?内侍传着琯阳长公?主?到了?,众臣见礼,在陈顺埋怨不争气的眼神中?,李思筠目视前?方,僵着身子?走到前?方,她?的食案处。


    李思筠始终觉得有?危险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黏在她?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匆忙坐下?,又听旁边有?人唤她?,“伊伊妹妹,可还安好?”


    李思筠转头,见她?旁边食案坐的那人是温景予,他一袭窃蓝长袍,眉眼弯出月牙模样,容止端正,温润细腻,浑身书生气,笑起来是真的和善,让人心中?轻松。


    他与?大权在握,气势摄人的父亲温相不同?,仍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单纯而热烈。


    她?一瞬就放松下?来,回?以一个?浅淡却真诚的笑,摇摇头示意无碍。


    明显是有?人暗中?撮合,将两人的食案故意凑在一起,不知情的人看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温郎君很快便是明正言顺的驸马了?。


    想到此处,李思筠心中?突兀咯噔一下?,旁边温景予的询问声都模糊不清,她?转过头,向沈昭的方向望去。


    沈昭也正好掀起眼帘,抬起头,不冷不热的视线扫向李思筠这边,两人隔着大殿相望。


    他神情平淡如水,寡淡疏离,一瞬便移开视线,毫不在意,风雪俱灭。


    知道他的身份后,来的路上,李思筠想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他怒视她?,对她?冷冰冰的,或是根本不屑看她?。


    但她?从未想到过,两人遥遥对坐,他瞥过来的眼神没有?一点情绪。


    就连掩饰的笑也没有?,移开视线后,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茶沫,随后抿了?一口,几丝氤氲雾气遮挡住他面?容。


    他一点儿也没生气,似乎根本不认识她?。


    威胁


    李思筠心中倏然不是滋味, 他?生气才是常理,他?若厉声质问她为何跑了,她正好毫不在?意?地顺着?回答,指责他从前对她有多么无理, 做的事?到底有多过分。


    最后, 她再恶狠狠地放一句狠话, 不想被她报复的话, 以后绕着?她走, 两人装作不认识,以后便两清了。


    但他实在太过风轻云淡, 都吝啬于往她这?边看, 俨然是没把她当回事?。


    李思筠顿时一口气哽在喉间, 上不来下不去的,她只得端起茶盏,小口抿着?茶水,压下那点郁闷。


    喝了几口茶, 她也想明白了, 对他?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损失, 只跑了一个外室而已。虽然外室改头换面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可那都是一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了,人家如今说不定一堆外室。


    李思筠深呼吸, 极力说服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装作不认识,还省了争吵。不过,她从前的仇也没法?报了, 他?身?份太高,她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太监的再次尖声通传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阿浓和曲素到了,她也顺着?群臣的目光,向门口看去。


    她看着?长大的阿浓,如今少年戴旈珠冕冠,上玄下纁的帝王冕服,腰间佩宝剑,与她三分相似仍略微稚嫩的娃娃脸,即使板着?脸,也溢出?稚气来。


    他?身?后的曲素虽然出?身?不高,但众人皆知这?是长公主的人,作为新?帝唯一的嫔妇便也尊贵起来,头戴步摇,藕荷色曲踞,显得格外温婉。


    定是被阿浓拽来的,曲素不喜出?这?样的风头。


    李思筠往下方下首阮家那边望了一眼,瞧见了阮子姁有点苍白的面色,她父亲阮御史倒还好,知道曲美人跟在?少帝三步远处,衣冠也并未逾矩,没觊觎皇后之位。


    为了威严,少帝假装严肃,却?在?路过李思筠时,转头朝着?姐姐眨眼,小孩子般顽皮笑了一下,怕旁人看见,很快又恢复了正色。


    李思筠心中一软,但因为梅姬母子的缘故,仍没回好脸色。


    少帝些许失落,但如此多人,也不好与姐姐太过亲近。他?坐于上首龙案,下首群臣按照身?份所坐,更有东淮远道而来的尊客,如此壮大的场面,少帝还不大习惯。


    皇帝身?边的内官传语平身?,俯首的群臣这?才起身?,分排宴席。这?显然不适用于沈昭,若论身?份,东淮的储君和姜国皇帝身?份差不多尊贵,但客敬主,他?只淡淡颔首,算是以示敬意?。


    少帝轻咳一声,只有离他?最近的曲素听到,之后他?才开口:“东淮太子远道而来,朕甚欣喜,不妨多住几日?,顺便赏姜国之景……方才来迟,朕自罚一杯。”


    沈昭抬头,看着?主位上的少帝,脸庞轮廓略微熟悉,确实与李思筠相像,这?便是他?早就知晓的阿浓了,他?笑得更加和善,夸赞少帝龙章凤采。


    李思筠扶额,并未开口多言,她与阿浓两个人一起都比不过沈昭的心眼。她还是不说话的好,多说多错,就让老奸巨猾的温相和阮御史去应付吧。


    她今日?当真是心累,许多事?都堆到一起,尤其是又遇见了对面那个姓沈的,一点儿胃口都没了。食案上鲜美的肉炙,羹汤未动,她就连糕点也没吃一口,只勉强喝了几口茶水压惊。


    旁边的温景予注意?到了李思筠今日?异常,往日?她闲不下来,与赵净君一唱一和的参与朝政,如今异国来使也算是重要事?,她如此消极,确实不大正常。


    他?刚侧探过去半个身?子,想要问下李思筠怎么了,突然察觉对面有灼灼的视线盯着?这?边。他?转头,便见传闻中为人和善,举止有度的东淮太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温景予心觉异样,但不知其中缘故为何,心中还担忧那边默不作声,埋头当不存在?的李思筠,只颔首回了一礼。


    见他?如此有风度,沈昭笑意?愈深。


    那边聊得主客皆欣喜,只是不论少帝和温相如何打探,沈昭仍没说出?来此目的,似乎只是前来庆贺。李思筠知道他?才没那么好心,但她不好出?面,只能无奈等着?。


    她余光时刻瞄着?那边,偶然一瞥,见沈昭的位置上空了,她视线匆匆扫向门口,正好又见刚走到殿外的沈昭回头,看她一眼。


    四目相对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后面跟着?个她不认识的内侍。


    其余的东淮使臣还在?与温相他?们相互奉承,李思筠站起身?来,趁着?没人注意?她,从宫殿角落快步走了。


    发觉李思筠不见了,温景予也起身?跟上,想去问问李思筠是否身?体不适。


    虽然沈昭是东淮来使,但也有姜国的侍卫远远跟在?暗处,毕竟异族人大多不安好心,后花园浩浩大大,侍卫见公主皆垂首问安。


    李思筠偏头小声问:“人呢?”


    守着?的机灵的侍卫虽然不知公主为何要找一个异国人,但方才来往的只有东淮太子一个,所以往右比了比,也小声回道:“往莲花池那边去了。”


    李思筠淡淡嗯了一声,提起裙角,接着?从小路往上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曲蝶跟上,开始警告侍卫:“不许往出?说。”


    假山于莲池旁,秋末萧瑟,晚风有凉意?,拐入小路中,两面皆假山,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适合私会。


    沈昭停下,已在?此等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焦急还带着?慌乱的稀碎脚步声,他?轻勾唇。


    “喂——”李思筠一路小跑着?追上来,此刻有些岔气,匆忙喊住他?。


    “姜国的长公主,就是这?般无礼的么?”他?转过头,方才的笑意?隐下,冷冷清清的面容,又变得无情极了。


    李思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也万万没想到他?还讲究上礼节了,她冷哼一声,随后道:“你也没好到哪去。”


    沈昭淡淡瞥她一眼,“那我?如何称呼公主?琯阳长公主、琯阳、李思筠、还是……郑伊伊?”说到郑伊伊时,他?黑眸停驻在?她面容上,沉沉带着?侵略意?味的目光,让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


    但李思筠即刻便反应过来,从前在?东淮没有办法?,异国他?乡,她谨小慎微,但如今这?处是她的地盘,怕什?么?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着?头不服输地看着?他?,“那你没骗我?么?”


    一句话就让沈昭没法?反驳,但李思筠也没想和他?深究这?个,她接着?问,语气带点不耐烦,“找我?来什?么事??快说。”


    沈昭闻言笑了,那轻笑声在?李思筠听来十分刺耳,像是讽刺,他?说:“我?何时找你了?”


    李思筠:“你方才走时,看我?的那个眼神?,不是在?叫我?出?来么?”


    “公主太过自作多情,萍水相逢而已,何足记在?心上?我?只是四处看看,并未刻意?看看公主。”沈昭淡淡道。


    李思筠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就走,没叫她最好,算她多心误会了。


    但手?腕却?被大力攥住,她回头怒视。


    沈昭这?才说了正事?,“公主牺牲真是大,为了斗倒曾经的赵姬,连名声都不要了,受辱之事?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当真是,不择手?段。”


    想来,他?已经查清了她去东淮的前因后果,如今转头讽刺她为了夺权不择手?段。


    在?东淮过得那般惨,也让李思筠知晓,若无权势,名声也算不得什?么。所以用受辱之事?卖惨,父皇愧对于她,才纵容她联络朝臣,针对赵姬。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主沦落异国受辱的传闻还是散了出?去,她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李思筠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愿意?。你莫不是对我?有情,才会如此纠缠?”


    “怎会?”沈昭缓缓道:“我?又不吃亏,与公主互相骗过,算是两清了,我?不与公主计较,公主也莫要纠缠我?。”


    不吃亏三字听得李思筠心中怒气更甚,他?确实没什?么损失,是她耿耿于怀许久,自讨苦吃。


    还有,两清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她格外不舒服。她当初回国也不轻松,被赵姬的人一路追杀至姜国境内,可谓九死一生,狼狈至极。


    她强压怒气,冷声:“如此甚好,太子既无事?,那本宫便先走了,以后当做不认识就好。”


    沈昭警惕抬眸,见远方山壁边隐隐有一角蓝色衣袍,人刚至,格外眼熟。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抱住了即将?转身?的李思筠,大手?扶住她后颈,低头,重重地亲在?她额发上。


    吧嗒一声响起,李思筠懵掉了,眸中有了一瞬呆滞,两清不纠缠是他?方才说的吧,下一瞬就亲她!?


    李思筠反应过来,猛然推开了她,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气愤地指着?他?,“你疯了么?”


    话音落下,她只觉被他?气得失了理智,本就是密会,不能如此大声说话,万一被人听见情况很糟糕。


    她连忙转头,四处去看,幸亏四周黑黢黢的,此处也偏僻,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转过头,气愤地盯着?沈昭,势必要他?一个解释。


    沈昭却?面色如常,冷静不心虚的样子让李思筠有一瞬怀疑方才是她幻觉,但她很快就不这?样想了,因为他?说:“只是回忆一下旧事?。”


    回忆旧事?用这?么不要脸么!?


    李思筠还没问出?口,沈昭紧接着?,伸出?手?,手?心向上,“公主把玉佩还我?。”


    李思筠偏了目光,微仰着?的头满是骄矜,眼神?虽然没躲闪,但也没直视他?,明显的理亏,“什?么玉佩?”


    “别说你不知道,既然两清,就把玉佩还回来,”在?李思筠说出?反驳的话前,沈昭道:“那是我?母亲留下,给我?未来夫人的。”


    不知道三个字被李思筠咽回去,她也不知道当初走时,为何要鬼使神?差地带走玉佩。


    既然这?么重要,她留着?也没用,嗯了一声,答应还回去。


    沈昭却?不依不饶,“我?虽与公主再无干系,但若让朝臣、众人得知,当初在?东淮,与公主有干系是我?,恐怕会有不少人怀疑公主……”


    “公主,你也不想……对吧?”


    李思筠已经能确定,他?就是来克她的。最可恶的是,他?说的很有道理,若朝臣得知两人有关系,那么她去东淮就变成与东淮皇室暗中勾结,居心不良了。


    她抬头质问,“你想怎样?”


    沈昭笑得温和,“公主,等我?消息吧。”语毕,他?便走了,离宴太久不好。


    只留李思筠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的背景,心中愤恨,恨不得一把将?他?推进莲池里,让他?如此嚣张。


    方才两人离开的时辰便接近,绝不能再接连回去。所以李思筠站在?于原地未动,曲蝶走上前,虽然对此好奇,但也并未张口问。


    “先去陛下宫中吧。”李思筠没再回去,宴上她也没什?么用处,便先去皇帝寝宫等阿浓。听闻她在?,阿浓一定会来寻她的。


    *


    酉时三刻,金乌西沉,宴方散。


    少帝穿过议事?的正殿,绕过堂子,到了后殿,便见他?长姊坐在?浮雕山水纹的交椅上,面色不大好。少帝是真心依赖姐姐,走过去时,凑过去讨好地笑了,“长姊莫要生气。”


    虽然并未问责,但李思筠觉得阿浓做的当真不对,幼子何辜,她看向少帝的眼神?没有笑意?。少帝见此干脆坐在?姐姐旁边,撒娇靠在?了李思筠身?上,“长姊,我?真没说什?么,我?走后,她才自尽的。”


    李思筠叹了一口气,当然不用阿浓说什?么,梅姬那般聪慧的女子,她说:“明惟不可再动,知道了么?那是我?们弟弟,不管旁人如何拿他?当筏子,那都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儿……我?会养他?一阵儿。”


    少帝闻言,眸子暗了下来,不大高兴,“我?看,她就是故意?的。”知道自己护不住,就让他?长姊帮养。


    李思筠没说话。少帝又仰着?头问她,“那长姊,以后会更喜欢他?么?”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李思筠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从前郑后那样,“我?们才是亲姐弟,长姊当然会更向着?你。”


    少帝这?才高兴起来,李思筠又说:“以后对明惟好些?我?会常带他?来找你,也算是你养大的,兄弟间不要生怨,知道了么?”


    少帝敷衍着?应下了。


    *


    外面天色已晚,李思筠起身?离开,路过鎏金兽纹香炉时,发现香炉后方多了个楠木束腰高花几,花几上面摆着?一盆栩栩如生的玉雕梅花。


    她脚步停顿,问一旁侍奉的宫女,“原来这?处摆着?的红木嵌玉屏风呢?”她记得挺大一扇的。


    一旁的宫女垂首,“禀公主,陛下说有些碍眼,几日?前挪走了。”


    李思筠点点头,带着?等候在?外面许久的曲蝶,一同走了。


    一日?疲累,在?汤池沐浴后,又覆面、擦膏,李思筠半倚在?美人榻上,曲蝶帮她擦干梳顺头发,她昏昏欲睡,曲蝶的动作也愈发轻。


    偏殿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李思筠一瞬惊醒,头险些落下去,她坐起来,手?扶在?桌上,蹙眉道:“怎么回事?,小殿下为何一直哭?乳母呢?”


    内侍答话:“乳母一直陪着?呢,还是原来梅太妃宫中的。”


    李思筠怕乳母被人收买,欲对幼儿不利,吩咐人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乳母看起来稳妥憨厚,小心地抱着?小皇子过来了,李思筠问为何哭,乳母回道:“这?都是常事?,小孩子一晚要醒许多次,吃饱了就睡了。”


    李思筠还是不放心,让乳母抱过来,乳母抱着?已经快睡熟的小皇子过去,让李思筠看得清楚些。


    李明惟刚出?生的时候,李思筠去看过一次,红彤彤皱巴巴的,她十分嫌弃,看过一眼便走了,没想到三月后,长得水灵灵了,小脸粉白。


    乳母小心窥了几眼李思筠,又垂下头看了看小皇子,为了小皇子,她斟酌着?开口,“这?么仔细看,小殿下和长公主还挺像呢。”


    没追究乳母的不敬之罪,李思筠有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此刻讶然,单纯地反问道:“真的么?”


    曲蝶没大没小惯了,凑上前去左看看,右看看,也惊讶道:“公主,是真的,小殿下眉眼和您都有几分像,眼睛都是圆圆的,眼尾还有点往上。”


    李思筠这?才坐直去看,确实感?觉同她有点像,她好奇地伸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小孩子的脸。


    乳母不敢制止,长公主也没有恶意?,指腹轻轻点几下,应该也没什?么事?,小皇子醒了,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李思筠叹了一口气,“要是个小公主就好了。”


    要是个小公主的话,不会被拖下水,不会被那些反对阿浓继位的人盯上,阿浓也不会这?样偏执,梅姬也不会为护他?而死了。


    宫人不敢多言,李思筠倦了,挥了挥手?,让乳母抱着?小殿下退下了。她也安寝了,只不过偶尔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她睡得也不大安稳。


    夜色正浓,昭阳殿的大门被急促叩响,外面吵闹,好不容易熟睡的李思筠坐起来,曲蝶给她披上外衣。


    她散发,坐在?床榻正中央,阖目,心情十分糟糕。


    内侍引着?一个慌张的小宫女进了内殿,就在?屏风外,不会直接面见李思筠。


    内侍为难道:“公主,这?宫女说有天大的要紧事?,让她说,她也不肯,非要亲自见公主才说,奴怕误了正事?,只得带她进来。”


    “嗯,”李思筠站起来,绕过屏风,“如今说吧,有何事??”


    小宫女颤颤巍巍地抬头,未直视李思筠,四处望了望。


    李思筠说:“都下去吧。”


    就连带她来的内侍都下去了,只余曲蝶在?李思筠身?后。


    小宫女还是害怕,知晓如此的私密事?后,她不一定能活到几时,但不说更会死,叩首颤抖道:“公主,奴是驿站的宫女,东淮太子说、说……”


    “说什?么?”李思筠蹙眉问。


    “他?说,此刻让公主带着?玉佩,去、去房中寻他?。”小宫女将?头埋得更低,不知怎么摊上了这?样的倒霉事?。


    蛊惑


    李思筠扶额的手顿住, 头却开始微微的?痛,一瞬就清醒过来,她抬眸看去,地下的?小?宫女还因知晓此事而害怕得发抖, 明显知道?这是何等荒谬的?事?。


    她不知他为何如此大胆, 光明正大地传出如此让人误会的暧昧消息, 曲蝶瞅瞅地上的?小?宫女, 又抬头看看并不意外的李思筠, 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思筠:“然后?,若我说不去, 他又让你传什么?”


    这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如此了解对方, 小?宫女又答道?:“东淮太子说,如果公主拒绝……他就亲自来。”


    李思筠头更?痛了,原本各种琐事?烦人也就罢了,起码还能有空闲时候。但?如今仿若一遇见他, 各种麻烦事?一齐来, 她伸手按了按眉心, “你留在此处侍奉吧。”


    这样的?消息, 李思筠当然不想传出去,小?宫女听了连忙答应下来, 有了生路。曲蝶吩咐了嬷嬷几句, 明日天亮就去将小?宫女调过来。


    李思筠已经重新往回内殿走,回了寝宫,曲蝶跟上, 疑惑道?:“公主真去么?”


    “还能怎么办?”她踱步至妆奁前,没用旁人, 稍微弯下腰,青丝散落遮挡住她一侧面容,她伸手在最底下的?小?抽屉拽了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中间摆的?正正当当的?玉佩。


    她拿起来,韘形玉佩上刻着?古朴的?纹路,玉的?质地上好,细腻温润。她望着?玉佩想起了离开时,她一开始没打算带着?,只打算留给他一封书信,放些?狠话。


    如各不相欠、劝他以后?善良点这种,因为她从前说过,不会直接悄无?声息离开。


    但?最后?还是算了,她一直避免在他面前提起故乡,她回国一阵儿后?,也明白了当初那个方士为何会将她与赵净君骗得团团转。


    因为口?音,听闻她丢后?赵净君才去东淮,所以赵净君的?口?音稍微浓厚些?,被方士听出来了。两人一块,也就都?被认了出来。


    她走后?,他一定会派人来找她,她若留了书信,虽然几国文字大同小?异,但?落笔的?细节有差异。


    他若根据这个猜出她是姜国人,得不偿失,故而,她最后?未留只字片语。


    或许是不想她东淮一行惨兮兮,孤零零来,也孤零零走,所以她带走了这枚玉佩。但?如今既然他要,那她送回去便好了,她说:“去吧,很?快,片刻就回来。曲蝶帮我束个发吧。”


    夜已深,宫道?上人很?少,李思筠想着?快去快回,也没有心思庄重打扮,仅仅用金簪简单束发,一身蚕衣,秋末寒凉,外面加了件狐狸毛滚边的?八宝璎珞纹斗篷,就出了门?。


    招待异国来使的?驿站就在皇宫边上,虽然以驿站为名头,实际也在宫内,就是离得远。驿站前有侍卫守着?,李思筠戴上兜帽,让人见不清脸。


    侍卫阻拦,她只伸手,拿出的?令牌却是帝王所用,侍卫并未认出这是公主,只以为这是少帝之?人,来此或有要事?,立刻便让出路来。


    方才来寻李思筠的?小?宫女已经变成了李思筠的?人,小?心谨慎地在前方引路。到?了驿站二楼,过了漆黑的?廊道?,廊道?里的?侍卫已经被沈昭支走了,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到?了最里面那扇门?,李思筠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推开,众人都?安寝了,可他好似没有一点困意,立在窗前,看外面簌簌叶落。


    曲蝶和小?宫女都?被留在外面,李思筠一人进来,她关好门?,转过身,眉心紧缩,“找我又做什么?”


    要玉佩就要玉佩,非让她来送。


    沈昭回头笑了,“睡不着?而已。”


    简直就是仗着?手里有她的?把柄,故意如此威胁、折腾她,李思筠顺嘴嘲讽道?:“看见我就能睡着?了么?”


    “嗯。”他在屏风外的?案桌旁坐下,太过坦然,李思筠反而无?话可说,走近几步,坐在他对面。


    他也不说话,李思筠望过去,他垂着?头,桌上烛火赫然,他睫毛下压,在眼睑处落出一小?片阴影来,几分柔软又温柔。


    他似乎刚沐浴过,发尾微湿,中衣外面披着?一件外袍,系得并不严实。因为并未关窗,秋风袭进来,他衣摆荡起,素色单衣衬出胸膛锁骨的?轮廓,似露非露的?。


    李思筠觉得他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也只能将此归咎于太久没见了。他如此平淡,想来应当是真不在意了。


    这么晚让她来,或许也只是在试探她对此有多重视。像他这样的?人,最看重利益,或许只是想以此威胁她不要帮东淮的?大皇子,也许还要姜国帮他……这些?她都?能接受。


    但?她视线落在他稍微敞开的?胸膛,隐隐有未擦拭的?水珠,他从前向来衣冠整齐,鲜少有这般松散的?时候……


    她面上一热,又连忙移开,感觉他居心不良,想要质问,但?转瞬又想起这是在他房中,他当然可以随意了。


    “深夜让我来,就不怕被人发觉么?”李思筠随后?正襟危坐,即使看他,但?眼神绝不偏离他的?脸。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玉佩从袖中拿出,放在案桌上,向他那边推过去一些?。她面容肃然,态度冰冷,明显是想将玉佩还回去,之?后?,两人再也不要有交集了。


    沈昭未答,但?见他伸手,将玉佩拿了起来,李思筠立刻站起身,“既然见过了,玉佩也还你了,想好要求再传信给我,我要成亲了,不会再单独见你。”


    他的?视线停在玉佩上,听到?成亲二字,眼神明显沉了些?,但?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那我与公主最后?一次单独见了,要不要共饮几杯?”


    “不要。”他有病,李思筠觉得她也有病,才会留下来,闲着?没事?与他共饮。他认为她负了他,她还一直记恨他困着?她的?仇呢,两两有怨,早断早干净。


    她方转身,朝着?门?口?,外面突然雷声大作,秋末的?雨来的?急且凉,她瞥了一眼窗外,大雨倾盆般砸下来,将满树槐叶打得零落。


    “此刻离开,到?你宫中,裙摆鞋袜都?会湿透,公主还要重新沐浴更?衣,不如再留一会儿……等雨过后?再走。外面的?宫女让她们去旁边客房等等,再说……公主不想知道?我为何来么?”


    前面几句没什么诱惑力,她怕麻烦,但?在他身边,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只有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值得她转身,李思筠再次不情不愿地坐在他对面,“你都?未同阿浓和温相说,为何会与我说?”


    沈昭取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酒,早热过了。他揽起袖子,右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温白线条流畅的?手臂,执着?酒杯,白皙修长的?指骨格外勾人。


    他轻轻咬着?字,说得极缓、极慢,“因为我与公主关系好呀。”说到?最后?一字时,话音断得急促,让人心痒。


    他说话时,还将已经倒好半杯酒水的?杯盏递到?李思筠面前。李思筠心觉异样,倏地感觉他这个暧昧语气很?熟悉,就连往这边递酒杯的?动作都?格外眼熟。


    她伸手接过,鎏金镶嵌宝石的?酒盏格外华丽,手指触碰到?不平杯壁,传来的?温热,让她一瞬间记起来,这不是她从前骗他,给他下药时候的?语气和动作么?


    李思筠一瞬就将酒杯放下,之?后?抬头警惕地看着?周身闲适的?沈昭,“你不会,在酒里下药了吧?”


    极有可能!她从前如何骗他,他就用同样的?手段来蛊惑她,从进门?起,她就感觉他今日处处怪异,没想到?在这等着?她呢。


    沈昭掀起眼帘,笑着?看她,“怎会?在公主心中,我就是那般眦睚必报之?人么?”


    李思筠盯着?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松懈,下意识抿着?唇,手提防地抬起,置在桌上,是一个防御,时刻准备往出跑的?姿态。


    沉默良久,沈昭突兀笑了,“对公主,我没有那么卑鄙,公主多心了。”说罢,为了李思筠的?信任,他拿起面前那杯酒,抬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示意没毒。


    当真是说着?不在意她当初所为,但?是句句都?暗戳戳地骂她,又将她下药一举归作卑鄙,李思筠端起杯盏,却没动,“说吧,你为何会来?”


    “来找你。”


    李思筠心神一滞,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他是查清、知晓她的?身份后?,故意来寻的?么?


    “也可以说,是来寻长公主,”假装没看出李思筠的?误解,沈昭接着?说,“去年,长公主在东淮境内失踪,不光是赵姬所为,更?有沈鄞的?手笔,不然……”他轻笑了一声,“公主早就被人找到?……也不会与我纠缠三月了。”


    他说的?这件事?很?合理,她丢了那么久,明明离得那般近,赵净君却迟迟没找到?她,其中确实有人阻挠。


    但?李思筠只是淡淡应下,表示她知晓了。不论旧事?,他此行前来的?目的?明显,不想姜国帮沈鄞,搅合求亲一事?。


    果然是一心为权势,是她误会了。李思筠垂眸,也端起酒杯,全饮尽,没什么再与他说的?必要了,顺他的?意便好,她当初被赵姬害的?那般惨,如今绝对不会帮扶同谋的?沈鄞。


    沈昭又道?:“还有便是,当初骗你的?方士,我捉到?了。他说,你是姜国人。”


    “沈鄞的?事?,不值得我亲自来,我是想来找长公主,托她帮我寻你的?……伊伊。”


    烈酒入喉满是辛辣,呛得人想咳,可伊伊二字太过熟悉,李思筠抬起眸子,愣愣地看着?他,为了寻她么?


    沈昭起身,走到?她旁边,俯身捧住她的?脸,语气温柔,“伊伊留下一晚,好么?……明日过后?我再也不会提从前事?了。”


    避嫌


    这应当算是威胁, 李思筠想。


    但?她还没?回答时,他?便俯身,双手捧着她脸,开始轻轻地, 温柔地亲她脸颊, 似乎从前的欺骗隔阂都不曾有。


    李思筠觉得不能同意, 于情于理都不能。


    可他?太温柔了, 对?她似乎很珍惜。两人之间再也没什么?可能, 都已?经说好了今晚是单独见的最后一面,留下也不是不行……外面雨又这么大, 路上一定不好走。


    因为那杯酒, 她脑子晕乎乎的, 还未等她权衡完利弊,他?伸手扶住她后颈,鼻尖贴近她脸颊,浅浅气息萦上她, 是刚沐浴完的干净皂角味, 还有他?身上她一向很熟悉的味道。


    她垂下眼, 这个角度能看清他?脸庞的轮廓, 凌厉却隽秀流畅,再下方是欣长的脖颈, 因他?俯身过来, 能看清衣衫中的明显锁骨凸起?。


    她伸手,指尖掠过他?下落微微敞开的素白衣衫,轻轻碰了下他?锁骨。


    她睫毛翕动间也扫过他?脸上, 他?喉间无声地滚动,思及从前她那个矫情的劲头, 没?再接着问,刚饮过酒,微湿柔软的唇擦过她眉间。


    果然给她递酒就是没?安好心,醉意涌起?,他?靠得近一些,李思筠有点热,被撩拨得思绪也乱,也觉算了。于此事,他?向来对?她温柔,最后一晚,不是不行。


    但?她突然轻声问了句,“是故意的么??”故意这时候叫她来,被大雨阻了回去的路。


    鼻尖相对?,沈昭突兀笑?了一声,眼睛弯弯无害,“公主,我可没?那么?神机妙算。”说完,便贴上了她的唇瓣,轻轻啃咬。


    窗外蓄谋已?久的秋雨连绵不绝,急雨霏霏,声音却泠泠。


    沈昭没?松手,一直揽着她腰肢,抱着她起?来去床榻那边前,先伸手把窗子关上了,但?雨声如碎玉,并?未断绝。


    唇齿辗转间换地方,她被压着在床上,原本还有许多问题,但?此刻明显问不出口,她稍仰着头,感受到炽热的呼吸又洒落在脖颈上,被他?薄唇触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


    在思绪尚有几分?清醒时,她轻推着他?,要问个明白,“方才你?说……再也不提、是真是假?”


    沈昭抬起?头,远了桌几,床榻这边的光线格外昏暗,他?说:“真。”


    似乎不适合提这些,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更有暧昧危险的气氛,尤其在她问过后,他?抬起?头,开始同她争夺起?呼吸。


    他?确实许久都未见她,如梦般醉人,刚开始的吻很轻,浅尝截止的与她接吻,满是柔情缱绻。


    李思筠只想着一件事,既然再也不提,那也挺好。素手攀上他?的肩膀,他?回应,大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几乎将她的腰拢住。


    她外面的那件厚实披风不知被他?丢去了何处,如今只着单薄的衣裙,香肩半露,他?的手并?不安分?,隔着单薄的衣裙在她腰后若即若离。


    李思筠还是不大放心,看着他?眼中有欲色,又确定地提了一遍,“你?别骗我,我不好惹的。”


    如此的温情时分?,她还一遍遍地问,沈昭便知晓,她还是那个目的性极强的郑伊伊。他?从鼻腔中嗯了一声,明显比方才更加敷衍。


    李思筠疑惑,怎么?感觉他?像是在忽悠她,可下一瞬便被耳垂上轻轻的痛意唤回,他?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罗裙轻解,她也紧紧抿唇,咬着牙关刻意压制着声儿?,怕被旁人听见。只偶然仰起?的玉颈沁着薄汗,白里透粉,揉碎鬓边春。


    窗外雨势过猛,而后渐停,歇了片刻,沈昭才伏在她颈侧,呼吸略微急促,问她:“当初为何骗我?”


    李思筠浑身黏腻又怠倦,不大想回答,伸手推他?胸膛,想侧过身,避开这个问题,却没?被应允。


    按照她从前所想,在他?问的时候,直接指责他?,可目前的状况明显不大适合,所以她敷衍着道:“若一见面,我就说了身份,你?会救我,还是害我?”


    只余呼吸声,他?没?说话。如果一见面,她就单纯地毫无隐瞒,那么?他?会利用她是姜国公主这点……或许也会同她最恨的那个赵姬合谋。


    若她之?后,在他?对?她有情时说,那他?估计还会关着她,而且不让她有逃走之?机。


    他?披上外衣起?身,李思筠察觉,但?没?理会,直接侧身眯着。她肯定要趁夜走的,但?此刻不大想动,再等一会儿?。


    可下一瞬,眸上微凉,被他?不知从哪儿?弄出来的纱覆住,烛火本就暗,又覆纱,她睁眼,什么?都看不清了,转头只能依稀见得床边站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这种看不见的感觉令人十分?害怕,她质问,“你?作甚?”说着,她亦抬手,想将纱扯下来。


    可刚碰到纱的手被轻攥住,他?说:“公主若自己摘下,今晚的话就不作数了。”


    “你?!”李思筠恼怒,但?已?经吃了亏,半途而废更是亏大了,所以放下了手,但?气鼓鼓,抿紧唇,不说话。


    但?他?也不说话,良久,气氛沉默到压抑,她又看不见,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心中那点恐慌被不断放大。


    终于等到他?开口,问出的话却尖锐,“公主有心悦的人了?才会想着嫁人?”


    “同你?有什么?干系?”她下意识回嘴。


    上方有笑?声,轻松愉悦的笑?,李思筠却听得有些怕,他?伸手,温热的指腹贴在她唇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伊伊当真绝情啊。”


    李思筠又扭过头,不让他?碰,也不理他?。但?沈昭真站起?来,脚步声渐远。


    她不知他?去做了什么?,沉默等着,窗外雨声停了,风声便格外明显,似鬼魅的哀嚎,吹得槐树枝不停作响。


    月黑风高夜,向来是杀人的好时机,他?不会走了,将她自己扔在这儿?吧,李思筠真有点害怕,“喂——”


    没?人理她,她想扯下纱,却又怕他?就在远处看着,之?后无赖地说今夜不作数,继续纠缠她。


    “沈昭?”她犹疑着第一次喊出他?真名,听到案桌处有杯盏碰撞的清脆声,但?转瞬又没?了动静。


    她实在害怕,犹豫许久才喊出,“……郎君。”


    酒水倾倒的声音,他?依旧不说话,李思筠咬牙,最终委屈求全地问,“君安,你?还在么??”


    沈昭笑?了,这回是真的高兴,走近床边,伸手与她十指相扣,熟悉的手和温度让她心安下来,他?没?走。


    随后他?俯身,将酒渡过去几口,唇齿之?间呢喃着,“伊伊还是醉些,说话才好听。”


    沈昭又压了上来,这次在她迷糊时,便开始问:“伊伊,他?这样亲过你?么??”


    李思筠思绪乱,认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理,又被缠得难忍,最后含糊摇头。


    然后他?又问,“更喜欢谁些?我还是他??”


    “没?想过我么??”


    “从前心悦……当真一点都无?”


    ……


    每个问题他?都要仔仔细细地问,而且要得到他?满意的回答,才肯放过她。


    天边隐隐透进?来几分?亮,他?亲了亲她额头。李思筠酒醒,也有几分?彻底清醒了,伸手无情地推开他?,坐起?来,拿过外衣披在身上。


    沈昭反而拽住她的衣袖,拖着长音问:“干嘛去?”


    李思筠未看他?,就连声音都恢复了常态,可以冷冰冰,可明显有些沙哑,“当然要回去。”


    夜深来,夜深再回去,是最稳妥的,既然已?经完了,她也没?有再与他?同榻而眠的必要。


    却被拽了回来,她瞪他?,“那你?还要怎样?”她只脸侧还有些红晕,他?却也坐了起?来,重新吻了吻她的唇。


    李思筠睁着眼,有点呆地望着他?,察觉到或许又不妙了,又被他?缠了一阵儿?。


    她困得不行,总觉下一瞬就能睡着,懒洋洋的,根本不想动。但?绝对?不能让人发觉她在这儿?,所以又用胳膊强撑着疲累的身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下一瞬又被拉了回去。


    她稍掀开眼皮,又沉沉阖上,只有稍微抬起?的手彰显了她绝不在此过夜的决心,但?手也被紧紧握住。


    最后她放弃了,想着早些起?来,避开洒扫的宫人。她很快睡熟,之?后无意识、乖巧地窝在他?怀里。


    还是睡着比较听话,沈昭这样想,目光眷恋地凝在她的面容上许久,手轻轻抚上她脸颊,温软的触觉,让他?心中踏实下来。


    一年又余两月,他?才再次见到她。


    …


    李思筠许久都没?睡得这么?沉了,所以即使梦中时不时感觉有人在烦她一下,她也能忽略过去。


    外面天色过亮了,雨后葱茏,或许已?经很晚了,她刚有起?身的动作,门口就传来曲蝶的敲门声,“公主?醒了么??”


    身侧早已?没?了人,她坐起?来,有些疲惫地嗯了一声,门前有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


    她抬眼去看,进?来的人却不是曲蝶,沈昭换了一身崭新的月白长袍,青丝用玉冠高束起?来,浑身上下衣袍没?有一丝褶皱,端得便是个正人君子的矜贵模样。


    李思筠移开眼,绝对?不会再被他?这副皮囊蛊惑,骨子里是个十分?恶劣的人,逮到她理亏,就紧紧咬住她不松口,她说:“曲蝶呢,让她送衣裙给我。”


    沈昭神清气爽,笑?得满面春风,“伊伊叫她作甚?”在李思筠反问之?前,他?便从屏风后的案桌上拿着早就准备好衣裙过来,并?未直接递给她,反倒像要帮她更衣。


    李思筠一把抢了过来,她一直未曾直视沈昭的眼,反而说:“你?应当避嫌。”


    沈昭格外好说话,听话地走远了,在屏风后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应当换好了,他?没?直接走过来,反而将窗子推开了,雨后带着凉意清爽的风吹散了满室味道。


    李思筠有些诧异,但?很快掩饰起?尴尬,也懂了方才为何没?让曲蝶进?来。她跻着鞋子,站起?身,身上异样不提,腿侧凉意,让她面色一僵,随后假装从容地往前走。


    路过遮挡床榻的屏风前,她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床上乱七八糟却空无一物。她满头青丝散下,昨日束发的金簪不见了,但?此刻并?不重要,趁宫中众人发觉前,赶紧回去才是要紧事。


    走到门口,那便要路过窗前的沈昭,她并?未言语,他?却主动迎上来,用一支玉簪,给她束了个不伦不类的发,又拿过她昨晚来时的那个披风给她罩上,这才道:“好了,伊伊。”


    虽然很亲昵,但?李思筠也没?反抗,犯不着和他?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嗯了一声便要走,但?他?在身后轻轻揽住了她,亲了一口她脑后青丝。


    这也罢了,很快就要走了,她都能忍,关键是沈昭在她耳边说:“伊伊,明日等我去找你?。”


    李思筠猛然回头,狠狠将他?推开,气愤地伸手指着他?,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你?说过,不再提从前事了!”


    沈昭乖巧地点头,无辜道:“对?啊,既往不咎,就当我们从前不认识。”他?笑?得粲然,“但?我在宫宴上对?伊伊一见钟情,特来求娶。”


    李思筠感觉她被气得喉间一甜,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不要脸,指着他?的手都气得发抖,随后瞪着他?,恶狠狠道:“你?做梦!”


    没?等沈昭再说什么?,她推门而走,一旁等了许久的曲蝶连忙跟上。已?经到了正午,人多眼杂,曲蝶不敢大声喊公主,怕被人听见,故而快步赶上去,提醒李思筠将斗篷后的兜帽拉起?来。


    帝王令牌格外好用,两人避着人走小?路,才惊险地回到了昭阳殿。


    遣退了内殿所有侍女,李思筠一下瘫软在床上,曲蝶也不笨,昨晚和方才的事足够让她猜出个大概。她看着不说话的公主,还是觉得应当稍微提一下,她凑近,对?着李思筠道:“公主,咱们是不是要遮一下啊?”


    “什么??”李思筠艰难地抬起?头,疑惑看她。


    曲蝶也不好说,脸红得不行,拿过一旁的铜镜递给了李思筠。


    李思筠随便看了一眼,镜中女子面容有些许憔悴,这也当然,但?她恍然见下颌一处红,她凑上前,仔细去看。


    她更生气,伸手遮挡住下颌处的吻痕,闭目深呼吸才能压制住派人去暗杀他?的冲动。


    若他?不睚眦必报,那她就成了大圣人了。


    惹不起?,她总躲得起?。


    琯阳长公主偶感风寒,搬出昭阳殿,暂居宫外的长公主府。这消息一日便传了出去,虽然按照宗法,尚未出嫁的公主不得居于宫外的公主府。


    但?如今谁也不会拿这件事去少帝面前告状,少帝若告诉了长公主,告状计较的人没?有好果子吃。


    李思筠不光自己走了,还把小?明惟也带走了,正好昭阳殿不够大,小?孩子住在偏殿半夜哭闹,她都能听见微弱的声。


    如今长公主府完全够大,她晚上就不会被小?孩子吵醒了。但?嬷嬷总是抱着小?明惟去寻她,笑?了什么?的都要给她看。


    后来,嬷嬷更是说,长公主和小?皇子有缘,她一抱小?明惟,他?便不哭了。


    李思筠有兴致时,便也抱抱这个便宜弟弟。


    次日,秋色澄明,万物清丽。公主府来人都会通传,而且府内都是她的人,不会传去风声,时刻带着帷帽太累,她便索性着常服。


    被人看见也没?什么?,公主在公主府养个面首,亲近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她坐在新移过来,叶如春云的丹桂树下,小?憩片刻,嬷嬷又抱着哭闹的小?明惟来。


    李思筠想告诉嬷嬷不必这样,但?小?明惟被她一抱,就真的不哭了,小?孩子还不沉,她也就抱一会儿?。


    门房此刻前来通传,“长公主,东淮太子求见。”


    李思筠一瞬便想起?昨日他?说的,要来寻她,还真是守约,但?一回想起?他?做的事,李思筠就止不住地生气,没?克制住怒意,“让他?滚!”


    门房不知长公主为何突发这样大的火,立刻便离开去回话了。


    李思筠还未平息住怒气,她怀里的小?明惟被吓到了,咧嘴大哭起?来,这是个向来乖巧的孩子,李思筠心觉对?不住,便轻声细气地哄起?来。


    “公主,孤来还此——”沈昭不顾前方阻拦的侍卫,往前走去,他?是姜国的贵客,侍卫也不敢动真格地拦,竟真让他?寻到了。


    沈昭拐过曲廊,抬起?了手,手中是李思筠昨日束发的金簪。但?他?视线却盯在树下美人榻上的李思筠,还有她怀里的幼儿?面上。


    同她几分?像,又是襁褓小?儿?——


    他?心中大震,一时眼眶都红了,张口却嗫喏、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得暂时转身,先大步离开此地。


    侍卫们被不知所措,为难地抬头看向李思筠,“公主,这……”


    李思筠也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如此异常,但?她最后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他?有病,不用管。”


    避子


    侍卫们也都下去了。


    小明惟真的被李思筠吓到了, 止不住地哭,李思筠哄也哄不好,最后?递给了担忧的嬷嬷,她看?着嬷嬷将小明惟哄好后带下去, 这才放下心来?。


    她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 因?为沈昭而起的烦躁也有些消散。还是宫外好, 偌大的公主府都是她的, 举止也不必避着人, 就是容易被谏官逮住不放。


    明知告状或许会被她记恨上,但?有些高风亮节、不畏强权的谏官可不怕这些。她倒无所谓, 主要是怕有损阿浓的名声?。


    李思筠也很喜欢这个长公主府, 但?是不能总住, 除非,她嫁人搬出宫。想到?此?处,李思筠更是长叹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桂花叶照在她面上,李思筠昏昏欲睡, 寻了个合适的位置侧躺着。


    她刚要睡着, 廊下又传来?脚步声?, 曲蝶慌张地跑过来?, 大声?嚷着,“公主, 不好了, 不好了!”


    李思筠睁开眼,眸中无神,总是听到?不好了的消息, 任谁也高兴不起来?,曲蝶到?李思筠身边便道:“公主, 是卫姆回来?了!”


    李思筠惊讶,赶快起身坐好,曲蝶也忙着过来?帮她整理着装,每位贵族女?子都有傅母,负责平常教□□,李思筠的傅母姓卫,便被尊称为卫姆。


    卫姆从前是郑后?身边的医女?,后?来?做了李思筠的傅母,和对?待女?儿和善仁慈的郑后?相比,李思筠更怕这个一丝不苟的傅母。


    李思筠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小声?问曲蝶,“傅母不是归乡含饴弄孙了么?怎么才几年就突然回来?了?”


    大概两年前,李思筠即将及笄时,卫姆就辞别归乡去了。李思筠当时真的很不舍,对?她来?说,卫姆虽然比不上母亲,但?平常也关照着她,更是教她言行之人。


    但?再如何不舍,也都会过去。如今有事忙一忙,无事便闲散的李思筠回想起原本举止都被束缚的日?子,更是不愿。


    “是听说公主丢了一阵,不放心……”曲蝶思索着,还未说完,便有位年逾半百的妇人走了过来?。


    她青白搀半的丝全都一丝不落的梳在脑后?,盘成一个油亮利落的髻。即使做了多?年公主傅母,积蓄甚多?,但?卫氏头上也仅仅有一只木簪,穿一袭朴素的暗棕袍子,她过于削瘦,面上褶皱沟壑格外明显。


    卫姆走近,先俯身也给李思筠行了个礼,这对?李思筠来?说是长者般的人物,当然不好受其的礼,所以过去扶住她瘦弱胳膊,又关切地问:“卫姆不必如此?多?礼,许久未见?,身体可好?”


    卫姆这才抬头看?李思筠,她笑?了便显得和善一些,又说:“家中一切都好,呆久了,倒是想念公主,公主——”她笑?容突然停住,转瞬消失,眯着眼打量李思筠。


    李思筠惑然,但?她顺着卫姆的目光抬手抚上脸侧,一顿,倏地想起,她心虚地用手遮住。她也知卫姆精通医术,在其面前撒谎无用,只含糊道:“……意外而已。”


    卫姆这才仔仔细细去打量李思筠,她离开时,公主还不大,面容青涩,时不时会被赵姬气得晚上偷偷哭。如今瞧着性子沉稳多?了,容貌也张开不少,愈发标志,柳夭桃艳,多?些媚气。


    卫姆移开视线,十分冷淡道:“从前是奴自私,皇后?曾让奴看?护到?公主嫁进温家。但?奴多?年未曾归家,太?过思念家中幼孙才离开,如今回来?,奉皇后?遗愿,在公主身边——直到?公主嫁人。”


    “嗯,劳烦卫姆了。”李思筠知道躲不过去,卫姆大老远来?,又有郑后?从前的吩咐,拒绝不了。但?她随意惯了,只能过阵子再找由头,将卫姆支走。


    “公主,请伸出手。”卫姆将李思筠拉到?了榻上,让她坐好准备给她把?脉。


    李思筠知晓这脉一把?,就什么都露馅了,她眸子弯起,十分俏丽,笑?嘻嘻的,但?卫姆面无表情直直望着她,她搪塞不过去,只得扭捏不情愿地抬起手。


    卫姆一把?拽过,干枯瘦小的手指停在她手腕间。


    过了一会儿,李思筠大气都不敢喘,小心地等?着。卫姆面色愈发不好,反问道:“公主怎可如此?纵欲?”


    李思筠心虚地没反驳,只心中腹诽,哪里是她纵欲,纵欲的另有其人,她是无辜的。


    卫姆又问:“公主可曾喝避子汤?”


    李思筠轻声?“啊?”了一下,她哪里能想得到?这茬。见?她这个反应,卫姆便知她没有,起身,不容拒绝道:“奴去给公主煎药。”


    “卫姆……”在卫姆转过来?,锐利的注视下,李思筠垂下眼,说得极缓,但?她真不愿,“我不想喝。”


    周围的人早就被遣了下去。


    “公主!”卫姆大惊,面上满是愕然,张开的嘴满是震骇,她缓了缓,之后?厉声?道:“公主在成婚前失了清白,这点尚且不算,如若有个万一,难不成,公主还要生?下个孽种吗!?”


    其实,李思筠只是觉得没必要,她又没定下成亲的人选,不知道多?久后?才会成亲。而且若有了孩子,无论父亲是谁,生?母都是她,为何孩子要被称作孽种?


    “卫姆!”她制止卫姆接着往下说,心中非常不适,下意识蹙眉,面色也冷。她没像从前那般对?卫姆言听计从,沉默着,并没答话。


    卫姆方从惊愕中缓过来?,垂在身侧的手无端有几分颤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愈发觉得李思筠有时像极了郑后?。


    她见?李思筠如此?强硬的态度,也知这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助、听话的公主。


    她叹了口气,坐在李思筠旁边,语气也软了几分,只道:“公主,奴没有坏心,此?时不是有孕的好时机,若让温家知晓,又是件麻烦事。奴知公主怕苦,不喜喝药,公主还不信奴么?定会选个不伤身子,也不苦的药来?……皇后?娘娘也想公主婚事顺遂。”


    卫姆一提起皇后?,李思筠就想起郑后?临终前的惨状,心中不好受,怏怏地应了一声?。


    卫姆忙不迭夸了几句好公主,又摸了摸她的头,包袱都没来?得及放,卫姆便匆匆下去抓药、熬药。


    李思筠也没了晒太?阳的好心情,索性回房去。


    卫姆熬药很快,还未等?李思筠睡熟,她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了进来?,见?李思筠在床内躺着,床帐都拉上了。


    但?她侧身朝着里面应当没睡,所以卫姆道:“公主,药放在这处了,等?会要记得喝,奴会来?收碗的。”


    李思筠应了一声?,很久都没动静,等?卫姆走后?,她才坐起身来?。


    曲蝶听了卫姆的吩咐,将那碗仍然热的汤药递到?李思筠面前,知道李思筠心情不好,她声?音也弱,“公主,此?刻喝正好。”


    李思筠接过来?,汤药尚且热,浮起几丝氤氲热气,她看?着升起的白气发呆。


    *


    李思筠以伤寒为缘故避着人,给公主府递拜贴说要来?探望的人,大多?都被李思筠拒了,以她现?下的状态还是不见?人的好。


    但?有的人,不得不见?。


    卫姆和温家相识,早些年是温家举荐的。多?年前,若论关系,温家和郑家还曾是邻居,卫姆最开始是温家的医女?,后?来?才到?了郑后?身边,陪着郑后?入宫。


    温、郑两家关系错综复杂,温景予来?探望公主,顺便也说要拜访卫姆。


    这个李思筠没法直接拒绝。万一温景予是真的想见?卫姆呢。故而,她同意了。


    温景予是继沈昭后?,第二个进长公主府的客人,但?待遇明显不同。


    听闻温氏子要来?,卫姆一大早便高兴起来?。李思筠总觉得,卫姆对?温景予要更亲厚些,老人家带着侍从早早便在公主府的前厅等?着。


    叙旧后?,卫姆也带着温景予去了后?院去寻李思筠,却说这是公主的意思。


    李思筠很无奈,但?卫姆照顾了年幼丧母的她,郑后?也曾让她善待、尊敬卫姆。所以她当面没反驳,只想着,等?温景予走后?再与卫姆好好说说此?事。


    在温景予来?之前,卫姆给李思筠好好打扮了一番,还给她用了很重的胭脂水粉,尤其将下颌处的痕迹遮了遮。


    以防万一,卫姆还找出一条覆面的薄纱给李思筠戴上了,俨然不想被人发觉。


    会面之地在花厅旁的小室,这处有许多?珍稀的花草,李思筠并不喜欢这些,但?郑后?从前甚喜侍弄花草。故而,那些活下来?的花草,她便命人搬去了公主府。


    虽已至深秋,但?此?处仍有花香萦绕,李思筠端坐着,卫姆将温景予迎过来?,便站在李思筠身后?,看?着两人笑?而不语。


    温景予从未在李思筠面前提起过这桩不清的婚事,所以,两人相处时更像是好友。李思筠还因?卫姆的安排有点不悦,笑?得勉强。


    温景予一身石青色锦袍,他还未行冠礼,青丝用发带高高束起来?,在李思筠对?面跪坐下。


    他见?李思筠表情,便知她所想,抬头朝着卫姆,温声?笑?道:“卫姆,我想与公主说些事。”


    卫姆主要不放心李思筠,但?她一般不会拒绝温景予的请求,她希望两人好,内心只盼着李思筠是一时不懂事。年轻人的事,她也不好掺和,“那你们好好说。”


    卫姆走出花厅后?,李思筠才一瞬放松下来?,她叹了一口气。


    “卫姆也是挂心你。”


    李思筠没反应,温景予又伸手,将掌心中一个小巧的木制鸠车放在桌上。


    是幼时的小玩意儿,李思筠许多?年都没见?过了,她惊喜地拿了起来?,“在哪儿寻到?的!我还记得,”她在案桌上摆弄着,“幼时,我出宫,总是带这个回去与阿浓一起玩。”


    “对?,还是从我手中抢走的。”温景予笑?着,又将他带来?的食盒打开,拿出一盘糕点来?。


    李思筠一点儿都没客气,将面纱扯了下来?,拿过一块牛乳糕,咬了一口。味道很熟悉,是温家厨娘做的糕点。郑后?也会,味道同这个差不多?,她幼时总吃。


    温景予见?清,他垂下眸,掩饰住几分失落,但?他很快又道:“既然喜欢,伊伊妹妹无事便去温府坐坐吧。”


    李思筠笑?了笑?,没应话,温夫人深居简出,不常见?外人。但?她总觉,每次遇见?温夫人,温夫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其中隐约有恨意,但?又看?透一切的淡然。


    幼时不懂,她喜欢去温府,因?为温夫人性子举止同郑后?有些像。但?长大后?,她看?出了温夫人的不待见?,便不总去了。


    温景予说着,还从匣子里拿出许多?种吃食,都是些李思筠喜欢用的,“你近日?总闷在府上不出去,挑些喜欢的尝尝。”


    “……小殿下呢,听阿父说,伊伊妹妹将小殿下接过来?了,正巧家中有许多?咱们幼时的小玩意儿,我今日?都带来?了。”


    李思筠点头,喊了曲蝶,让嬷嬷把?小明惟抱过来?。


    温景予抱着小明惟,逗着他。李思筠吃糕点,有时笑?得乐不可支,不知他人缘怎么这样好,小孩子都喜欢。


    室内和睦,卫姆也满意地走了。门房却又紧张兮兮地过来?禀告:“公主……昨日?的贵客又来?了。”


    李思筠脸色转瞬便不好,笑?不出来?了,昨日?不知沈昭发什么神经,直接走掉了,可这才过了一天并不算安稳的日?子,他就又来?了。


    温景予将小明惟递给了嬷嬷,很有眼色地说:“伊伊妹妹,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和小殿下。”


    李思筠点点头,目睹温景予出了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门房说:“让他进来?吧。”


    温景予虽然有所猜测,但?见?到?公主府的侍从引着东淮太?子往花厅这边走时,他心中还是不好受。但?沈昭却对?他颔首,以表礼节。


    温景予回礼,总觉对?方今日?心情甚好,比宫宴上的笑?真诚多?了,嘴角翘起几分,难以掩饰的愉悦,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沈昭原本确实将其看?做情敌,可昨日?过后?,这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


    但?两人擦肩而过时,他突然闻到?对?方身上飘过来?了几丝奶香气,明显是小孩子的。


    他面色倏然冷下来?,回头,对?着温景予背影,问道:“温郎君,是家中有子嗣么?”


    温景予停住脚步,转身摇了摇头,但?见?对?方疑惑的目光,想起方才事,明悟过来?,所以他解释道:“应当是小殿下,方才在伊伊……”他改了说辞,“在长公主那遇见?,便抱了一会儿,或许沾染上了味道。”


    沈昭冷笑?一声?,“孤曾听过民间传闻,总抱旁人家孩子,易损自身福气,温郎君还是早日?成亲吧。”


    省的总惦记别人夫人和孩子。


    说罢,他便抬头,没管身后?困惑的温景予,轻哼一声?,随后?大步向花厅走去。


    说清


    沈昭走?进小室时, 室内只余李思筠一人,曲蝶候在门口,在沈昭走?进后,将小室的门紧紧关上。之?后, 她走?几步, 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人, 不让旁人走?近。


    李思筠仍然坐在案桌旁, 端坐了许久有点累, 此刻也稍稍松懈下来。她抬眸,看着走?进来的沈昭, 和往日差不多?的打扮, 但?今日似乎格外端正, 一袭象牙白滚边银丝的锦袍,金玉尊贵。


    她腹诽,或许是?因为心?黑不要脸,所以他才更喜欢月白这类素雅、干净的颜色, 她就被这无害的皮囊骗过许多次。


    今日也是?, 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甚至他腰间又挂上了那枚从她这儿要走的玉佩。


    她扫了眼笑容满面的沈昭, 总觉他今日没安好?心?,所以, 故意没看着他, 直接问:“寻我又?有何事?”


    沈昭对李思筠笑了笑,之?后四周望了望,案桌上有食盒, 还摆着许多?只吃了几口的小食,有各式糕点、一碟石蜜糖块, 豆面饴糖、荤的还有鲤鱼片。


    而一旁的地上放着个大箱子,完全大敞着,里面满是?幼童的物件,拨浪鼓、孔明锁、双陆一大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见到这?些,才让他感觉昨日不是?梦。但?直到此刻,他心?中还有不真切之?感。昨日,他回去想了一整日,才接受这?件事。


    沈昭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来的,已经?想好?了说辞,俨然不能直接说来找孩子,他朝着李思筠笑了,“想伊伊才来的。”


    李思筠抿了抿唇,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她没再说话,逐客的意思格外明显。


    但?沈昭恍若不觉,走?到那个大箱子面前,拿起最上方一个拨浪鼓,轻轻晃了一下。


    被?声音吸引过视线,李思筠转头看他,便?听沈昭道:“小殿下呢?方才遇见温家郎君,他说伊伊方才和小殿下在一起。”


    当然让嬷嬷带下去了,他们非亲非故,甚至还有点仇,她为何要将弟弟留下来给他看?


    但?李思筠一直想着两清,总觉对他发火似乎更?亲昵,所以她客气却敷衍着道:“知你不喜,抱下去了。”


    他看起来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估计和温景予不同,不会喜欢抱着小孩子玩。


    “怎会?”沈昭惊讶看她,笑得温和,说话也轻,“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伊伊,让人抱来吧,我想看看。”


    李思筠微蹙眉,望着他,眼里满是?疑惑。但?他提出?来的要求也不过分,那便?看看吧。


    她起身,没喊嬷嬷过来,她反正也会抱了,走?去后面偏室,过会儿?便?将小明惟抱了过来。


    她不大喜欢一直抱着孩子,要时刻警惕着,不能将孩子摔下去。所以,她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小明惟放在了小榻上,“喏,你看吧,看完赶紧走?。”


    沈昭点点头,以为她是?怕他把孩子抢走?,才赶他走?。但?孩子和她,他都要,所以还需从长计议,慢慢来。


    他昨晚,还曾想过将孩子直接偷走?,威胁她和他一起走?。但?今日见她这?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便?知,此事行不通。


    她或许不会为孩子妥协,对这?个孩子也不太热络,都不想亲自抱久,直接放榻上了。


    想到什么?,他心?头一痛,估计是?因为他,才连累了孩子,两人都不受她待见。


    李思筠就坐在榻的最边上,侧倚着小几。沈昭的视线都黏在了那个蓝色襁褓上,心?中激动,近乡情怯,走?得也极缓。


    他伸出?手,拨开了襁褓,看着小孩子白?嫩的肌肤,此刻酣睡着,小小的手抬着,鼻子和眼睛真的像她,但?……


    他说服自己这?只是?小孩子没张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还有耳朵呢,以后总会像他的地方。若细细去看,也是?同他有半分像的。


    李思筠用胳膊支着小几,闭目养神,她连着应付来客,属实是?有些倦了,所以她并没看见沈昭眼中盈起的泪意,只听他问:“他……有名?吗?”


    “嗯。”答应下来后,李思筠觉得她太过敷衍了,问个名?字也算礼节,所以又?补充了,“明惟。”


    明惟,明惟……沈昭伸手,食指被?小明惟的小拳头握住了,温热的触觉,很新奇,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哽咽问:“是?澄明的明。惟,思也,这?个惟么??”


    “嗯。”


    “昭昭之?明,明德惟馨,很好?的名?字,是?你起的么??”


    李思筠睫毛颤动,犹豫了几瞬。是?也不是?,皇子名?讳也轮不到她一个公主来起,但?小明惟出?生时,她父皇就已经?病重了,也无心?为小皇子起名?字。


    那日,下面的人拟好?了名?册,呈上来让父皇选时,她正好?在。父皇看都没看,就将名?册递给她,让她随便?念一个就好?。


    但?如此重要的事,怎能随便?,李思筠还是?第一次给人选名?,斟酌了一晚,次日才圈定此名?。


    所以,她道:“勉强算吧……下面的人拟好?了,我选的。”


    指责的话刚要出?口,沈昭又?闭嘴,将其咽下了。她确实不重视这?个孩子,但?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将他生下来,还要养大,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母后生他,都被?楚人谩骂,她都一个人扛着,甚至没选一个假的驸马,他心?疼地道:“伊伊……你受苦了。”


    从前是?他对不住,以为她不光跑了,还假孕骗他。他记恨她至深,甚至在东宫寝殿内备好?了密室,金玉做成的牢笼,打算抓到她之?后,便?一直关着她。


    “我为何会——”李思筠话说一半,后面受苦两字被?她咽下去。


    一个弟弟而已,她接到身边看着,已经?算她良善。一是?因为父皇临终前嘱托,二是?梅姬之?前帮过她不少忙,三便?是?,从前对同父异母的李真,她态度一向不好?,甚至不许父皇总去看他。


    如今想想,幼时的她简直过分得紧,大人的事与小儿?无关。


    而小明惟,她只是?接过来暂时护一段时日。等阿浓的皇位稳固,小明惟不构成威胁,便?送走?他。最近几日,有兴致时,她逗一逗,又?不亲自养,她有什么?可受苦的?


    她睁眼,眸中满是?狐疑,稍偏头,这?才正色看沈昭。


    他站在小明惟旁边,伸出?手,又?不敢触碰小孩子稚嫩的脸,只扣qun:一乌尔而七五耳吧以拿着拨浪鼓在小明惟脸前绕啊绕,将刚醒过来的的小明惟逗得咯咯笑,挥舞着小胖手去抓。


    他眼眶微红,甚至眸中带着点点泪意,是?那么?的温和慈爱。


    ……慈爱?


    李思筠喉间一哽,看着两人互动,她突然想起,从前她为了离开,忽悠他,说她有孕了。


    重逢后,他没提,她便?也没主动找麻烦。小明惟才三个月大,她掰着手指算了算,随后一惊,他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伊伊,我能抱抱他么??昨日已经?寻嬷嬷学过了,也用襁褓练过了,绝对不会摔到他。”沈昭问。


    他都说成这?样了,李思筠当然没法拒绝,应了一声。她心?中怀疑,但?此话决不能贸然出?口,万一他不是?这?么?想的,她这?一问,岂不是?很尴尬。


    两人都达成一致,不再提从前了,总不能她先反悔吧?


    沈昭抱得动作?很笨拙,其实他想多?练练,再抱孩子的。但?方才听到温景予抱了,他便?心?头有郁气,他都没见过的孩子,那个姓温的都上手抱了,他当然不能再拖。


    见他如此珍重的模样,李思筠几乎确定了,她略一思索后,便?开始解释道:“沈昭,其实,他——”


    她话还没说完时,沈昭不放心?,就又?将小明惟放回榻上。儿?子已经?抱了,下面应该哄夫人了,他对着李思筠道:“伊伊,是?我的错。”


    两人同时开头,李思筠先停下了,沈昭觉得此刻她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同他置气也是?应当的。


    他将腰间的玉佩解下,缓声说:“伊伊,你应当也知晓我身世了。”


    这?点李思筠反驳不了,事实如此,亦没想到,她口中那个可怜的东淮太子是?他,从前在漕县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沈昭又?接着道:“我母后曾经?说过,我不会爱人,注定孤寡。漕县时,伊伊,我便?已经?心?悦你。那日,你问我是?否会娶你,我确实犹豫了。”


    ‘’你也知道,我地位不稳,罗氏是?一个很好?的助力。但?我与罗氏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包括罗氏长女。”


    他头一次对她说这?些,用一个示弱的姿态。漕县时,他护着她的时候,李思筠不是?一点都没动心?,只是?她后来告诫自己,不要沦陷。


    如今又?听他提起漕县,她抚着袖中金线纹路,视线下压,没说话。


    沈昭走?近,俯身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在李思筠伸手阻拦时,他握住了她的手,“将这?个要回来也是?气话,我只想试探你的心?。从来没打算与你两清,那时也在骗你。”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让我送给妻子的。漕县一别时,我便?打算娶你了。这?不只是?一枚玉佩,是?京中能调动卫兵的信物,也是?能打开我私库的钥匙。”


    李思筠看过去,他专注地望着她,眸中有毫不掩饰的情愫,似乎盛满了深情,几欲溢来,是?他少有的柔软神色。


    冷情之?人的片刻柔情,更?让人心?折。


    他又?道:“其实伊伊你说得对,我不喜孩子,因为从小受到的责骂,也厌恶子嗣。但?伊伊,我很喜欢他,因为是?你我二人的——”


    “弟弟,小明惟是?我亲弟。”没等他说完,李思筠突然将真相说了出?来。虽然这?样澄清,好?像对他很残忍,但?总比他将一切都说清,她再否认的好?。


    沈昭明显一怔,随后面上血色尽褪,攥紧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勉强开口,不敢置信地问了句,“什么??”


    李思筠垂眸,未看他,接着道:“其实,这?是?我弟弟……我以为你知道的。是?梅太妃的孩子,父皇不重视,我也怕这?个幼弟会动摇阿浓的位置,所以并未声张他的存在。故而,小皇子的事,鲜有人知。梅太妃前几日过世了,我才接过来养的。”


    “当初是?真的在骗你,有孕、静养都是?假的。漕县时,对你……我没有一点真心?。每日、一举一动都是?为了逃走?……”


    她一点点掰开了沈昭的手,也将玉佩的结解开,毫不犹豫地将玉佩塞进他手中,她说得极缓,“你方才的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我都解释清了。所以,沈昭,你别再一直缠着、纠缠我。我们也别见面了,在,”她抬眸望进他红着的眼,决绝地,一字一句道:“在彻底反目成仇,之?前。”


    秋弥


    李思筠在长公主府闷了好几日。


    面上的?痕迹消了, 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门了。但她也没出去,只偶尔允几个来探望她的?人,听来人说东淮使臣今日去了何处,宫中昨晚又有了宴饮。


    嬷嬷依旧每日都要抱小明惟来她面前转转, 但都挑小孩子乖巧的?时候。


    每次李思筠见到小明惟时, 他要么吃饱了, 吧唧嘴吐泡泡, 要不便是笑得憨憨。几日下来, 在?李思筠心中,小孩子都像小明惟这样乖。


    她坐在?榻上, 曲蝶在?一旁叽叽喳喳, “许多日都没出去了, 好久没见到姐姐了,公主咱们何时回?宫啊? ”


    李思筠百无聊赖,托腮看着嬷嬷怀中吧唧着奶味儿的?小明惟,脑海中都是沈昭上次抱着小孩子, 对?她示弱求和的?模样。


    她不是一点都没心软, 只是两个人真没法?在?一起。她是个很清醒的?人, 对?他的?一点情, 不足以让她放弃在?姜国的?一切。


    或者,若等阿浓安稳下来, 她也是可以嫁出去的?, 但他会一直不变心么?


    离了姜国,她的?优势会一点点消失,恐怕最后会变成一个无权无势的?和亲公主。她姑祖母的?尸骨还没找回?来, 她怕重?蹈覆辙。


    她长叹了一口气,垂眼便见案桌上平稳放着的?玉佩。他什么都没说, 只在?她说,让他把玉佩拿走时,冷漠地说了句,“送人的?,我便不会再拿回?来,扔掉或是摔碎,随意。 ”


    李思筠一想他说的?话,心就堵得慌,对?他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又狠不下心,能直接摔碎,就只能像烫手山芋那样,一直摆在?那里。


    卫姆只盯着李思筠出去时的?举止,还有接触的?人,平日不会紧看着她,此?刻不在?。


    曲蝶见方才李思筠没听见,而且卫姆不在?,无人会责怪她,她便又问了一次,“ 公主,咱们回?宫一趟吧?我好想姐姐啊。 ”


    李思筠最后点了头,也确实?不能总窝在?这?里,也有许多日都没见阿浓了。


    她换上件庄周的?绛紫色直裾深衣,裙摆宽大,只带了曲蝶和几个宫女。卫姆似乎不大喜宫中,听闻她要去见曲姬,便没跟着。


    李思筠到曲素宫中时,少帝也在?,宫人早就被遣退下去,两人像是夫妻般对?坐,没讲究规矩,谈笑着用?午膳。


    见李思筠来了,少帝吩咐人添了碗筷,笑意更甚,“ 长姊来得真巧,方才我还同素姐姐提你呢。 ”


    李思筠也坐下,问:“ 提我什么?”


    少帝和曲素又相视一笑,就连往日腼腆的?曲素都掩唇轻笑出声。李思筠好奇之?余,又想着,还是姜国好,偌大的?皇宫,主子却没几个。


    没有太皇太后,就连皇太后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女人少,是非也少,在?阮子姁嫁进来前,曲素的?日子都不会差。


    不像东淮,有皇太后也就罢了,还有冯后和一大堆嫔妇,乱得不行。


    她心里想着那边,恍惚间又听的?东淮二字,她抬头,正好对?上曲素打趣的?眼神。


    少帝凑近她,问:“ 长姊,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见李思筠摇摇头,少帝又接着笑道:“我觉得东淮那个太子,一定心悦长姊! ”


    李思筠也知,这?都是沈昭从前做的?好事。他从不避讳两人间的?事,大大方方地就去公主府找她,有如此?传闻,也在?情理之?中。


    她模模糊糊的?态度,少帝也想起这?些时日,他长姊都带着小皇子在?公主府养病,当然不知情。


    想到被长姊护着的?小儿,他心中不悦,但很快遮掩住,“ 上回?宫宴,我便发?觉,他总是看长姊,前些时日还打听过长姊的?事。每次我同他说到长姊时,他对?我的?态度都要更好点,也爱搭我的?话。”


    同他彻底一刀两断后,再次听到这?些,李思筠心中不大是滋味,笑得也勉强,“或许是误会呢?近日没有了吧? ”


    “ ……好像是。这?几天不大提长姊了,我主动提时,他反应也淡淡……听闻那个太子已经有未过门的?太子妃了, ”那就不是想求娶他长姊。


    少帝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道:“ 那应当是长姊容貌过盛,东淮太子或许好女色,要不然咱们送几个歌姬去?”


    听到歌姬,李思筠面色更不好,还是曲素有眼色,制止了喋喋不休的?少帝,“这?不太妥当。”


    少帝反驳,“素姐姐,这?有何不妥的??好多朝臣都送了……”


    曲素忙换了个话题,掀过了这?茬,她问李思筠,“东淮使臣快走了,后日要去上林苑围猎,公主去么? ”


    李思筠其实?不大想,躲着沈昭直到他们离开?姜国最好,再无交集。但是少帝劝她,“ 长姊也一起去吧,幼时长姊答应过阿浓,每次都会陪阿浓一起去南山的?。“


    曲素也道:“ 公主去散散心吧,小殿下我照看两天。”她话音刚落,便被少帝哀怨地望了一眼。


    每次都陪阿浓去南山,是郑后刚去世时,李思筠哄他的?话,她只得点头。


    …


    上林苑不远,最近的?南山就在?皇宫后方几里地。围猎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了,还要住上一晚,营帐都是准备好了的?。


    唯一计划外的?是,东淮的?使臣逗留这?么久,但也正好带着一起去。


    李思筠极力?避免与朝臣接触,她就在?女眷中央。夫人们虽然有心奉承,但李思筠年纪小,还是个没成亲的?小丫头,和她们不是一辈的?,大多数夫人都觉得亲自凑上去,未免太过掉价,便让女儿去。


    翠微亭中,坐在?李思筠身旁的?是阮子姁,她今日一身火红的?骑装,洒脱利落,谈吐大方,不像是御史的?女儿,笑着与李思筠讲着近日事。


    一堆贵族少女凑到一起,逮到个话题便叽叽喳喳地唠了起来,亭子下方不远处便是主营账,暗红的?旌旗被山间风扯得飘飞。


    皇室大臣都看倦了,好不容易见到异国使臣,少女间讨论的?最多其中那位玄色袍衫便服,绛带束腰的?东淮太子。


    “长得忒俊,他后院嫔妇多不多啊?”


    “俊又有啥用?,两国不通姻亲,想也白想。”


    李思筠也随着往下瞅一眼,这?回?他倒是真的?,一眼都没多看她。方才从她身边走过时,他目不斜视,是她说的?那样,彻底断了。


    阮子姁见李思筠一直怏怏不乐,而且也拒了少帝,没跟着去围猎。她便提议道:“ 公主,他们都在?东边兽场围猎,咱们去西边跑马,如何?”


    她此?话一出,也有许多贵族少女点头应和。这?些少女被家中长者吩咐着跟在?长公主身边,可好不容易到了上林苑,不想在?此?干坐着。


    李思筠没兴致,但觉得不能因?为他,一直心情落寞,所以她点点头,又允了。


    她的?赭白马一直养在?上林苑,马是先帝挑的?。少帝与长公主年龄相仿,少年郎君的?胆子又大上一些,但先帝只亲自教了长女骑射,更曾当着群臣面说过,若长女为子,必传位于她的?话。


    先帝对?长女的?偏爱,可见一斑。


    暮秋萧瑟,一叶惊秋,一溜儿骏马高抬起蹄,先后向西奔去。


    为了不遇见沈昭,李思筠特意指了西边最偏远的?道。从前跑马时,都是赵净君在?她前面,如今赵净君不在?,便是她在?前面,后面半步远处是阮子姁。


    阮御史向来骄纵这?个女儿,阮子姁也要强,样样都是拔尖的?。有了比较,李思筠才有了较真的?心思,用?力?夹紧马腹,又冲出一步远。


    可原本一向听她话的?马匹,却突然嘶鸣一声,发?了疯般直直向着密林最深处跑去。


    这?只马一向温顺,不会轻易如此?癫狂。李思筠一边紧勒缰绳,一边大声呵斥着马停下,身后是阮子姁的?惊呼,可赭白马太快,撵不上。


    为了万全起见,李思筠亦随身带着匕首,此?刻高举起,却不忍下手。她已经失了双亲,父皇母后给?她留下的?东西很少,活物更少。


    在?她思索犹豫时,流矢从她耳边擦过,她为了躲避,落下马,重?重?地摔在?地下。摔得她全身都麻痛,赭白马从她身上跃过,幸而没踩到她这?个主人。


    李思筠也知是有人算计,强撑着站起身来。正巧见到四?个蒙面人从密林深处走出来,她转头,大声喊,“侍卫!侍卫都在?何处!”


    可无人应答,对?面都是男子,她腿仿若伤到了,跑也没法?跑远,来者身上带剑却并未拿出。


    李思筠尽力?转身跑,却被一人拽着胳膊,抓了回?来。她仰头怒视着最前面的?人,“何故引我到此?处?又要杀我。”


    为首之?人没说话,挥了挥手,他身后走出一人,不由分说地将一粒药塞进她嘴里。她紧闭着嘴,挣扎着,却无济于事,药在?她口中转瞬化成了苦水,吐不出来。


    若说是刺杀,对?面带剑却并未杀她。但若不是,却喂了她药。


    李思筠倒在?地上,身上愈发?无力?,肺腑都开?始灼痛。对?面的?人虽然蒙面,没开?口,但她总感觉很熟悉,她突然想起,“你是赵家人!是……赵敬。”


    赵将军和赵姬的?弟弟,那便能解释,他为何要杀她了。


    “公主敏锐。”赵敬扯下面罩。


    李思筠怒喊,“解药给?我,认出了你,若我死了,那么整个赵家都要陪葬。”


    赵敬却道:“今日过后,我也没想再活。苦等一月,才得与公主相见之?机。我只想问公主一件事,我阿姊确实?错了,也与你有仇,但真儿何辜?”


    此?话一出,李思筠面色也变了,真儿便是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赵敬看出她的?变化,笑得悲切,“我阿姊有罪、有罪。她妄图夺位,从来都没安分过。可真儿呢,他一向敬重?你这?个姐姐,也从来没有觊觎过太子的?位置。都是公主的?弟弟,可公主为了守护亲弟,杀了另一个。”


    “我没有……”李思筠回?道,可下一瞬就呕出一口血来,她伸手捂住,喉间疼痛让她没法?说出下一句解释的?话。


    赵敬道:“先帝薨逝时,只有长公主在?身侧,之?后赵姬随葬……这?便罢了。长公主为何要借诏书逼杀二皇子?此?事天下、朝臣皆知!”


    看着倒在?地上的?,狼狈的?李思筠,赵敬扔下一颗药在?她身边,“我不敢杀长公主,连累整个赵家。这?是蛊毒,这?颗和公主方才用?的?一样,公主吃不得。”


    “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像公主这?般、如此?心狠绝情之?人,也不配得到旁人的?真心。”


    人都走了,风一吹,林中的?叶子便哗哗落了一地。


    李思筠身上痛,此?刻五感格外清晰,她不知赵敬是否在?骗她,但很怕下一瞬就死掉。


    她不后悔直到今日的?所做所为。只是赵敬方才一提,她又想起了李真,他同阿浓差不多大,总是跟在?她和阿浓身后,她牵着阿浓的?手,却吝啬给?李真一个眼神。


    他幼时总声声、怯怯地学着阿浓唤她,长姊,可她不允、不许他喊。到最后,即使分为两派,见面便是剑拔弩张,可他还礼貌地唤她,公主姐姐。


    她眼角落下一滴泪,她确实?有愧于李真,或许护着小明惟,也是因?为这?点愧疚。


    落叶被踩实?,发?出细微清脆的?咔嚓响声,李思筠睁开?眼,艰难地转头,见墨色的?云纹长靴由远及近。


    她仰头,见来人面色极冷,明明这?边无旁人,只有她一个。他径直走了过来,却像是路过般,仿若下一瞬就从她身边而过。


    她伸出的?手上全是血,抓住沈昭玄色衣袍边缘,笑了下,嘴边又咳出血来,“我、我不想死……”


    “要我怎么求你?”


    同生


    沈昭垂眸, 李思筠咳得面上都有血迹,仰头?看他,脖颈颤抖,呼吸艰难, 柔弱而破碎的美, 神色却?笃定?, 似乎知晓他一定会救她。


    李思筠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只是?不知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他非善人, 前几日还被她狠狠拒绝过,说不定?会怎么报复她。


    但不论他提什么, 她都给答应。


    他俯身伸手, 揽腰将她抱了起来。她也没客气, 直接揽上他脖颈,其?中一只手攥着赵敬扔下来的药,藏了下来。


    沈昭问:“疼得厉害么?”


    李思筠伏在他肩上,小幅度摇了摇头?, 又说:“还好。”不知是?否错觉, 见到他之后, 好像也不太疼了。


    他抱着?她, 往营帐的方向走,“不用你求我。”


    “嗯?”李思筠因为方才疼痛, 额间都是?薄汗, 意识也模糊,此刻稍仰头?,盯着?他瞧。


    沈昭便又说了一遍, “不用你求我,也没有任何?要你做的事。因为你是?郑伊伊, 所以救你。”


    李思筠稍怔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心,还顾念那点旧情。


    她仍记得,雨夜,她第一次求他救时,他还口口声声冷漠问,凭什么要救她?


    前几日还用从前事威胁她。他好像变了,但李思筠笑了,虽然笑得有点艰难,但她揶揄道:“那方才,你怎么、像不认识我一样?”


    说得好听,但她出声喊他之前,他可没直接将她抱起来,像路过似的。


    沈昭没想?到这时候她还记仇的,停滞了一会儿,才道:“……没看见。”他又接着?说:“伊伊再忍一会儿,我走来的,马还在营帐那边。”


    “嗯。”围猎前相?遇,李思筠见他着?常服,显然是?没想?掺和进秋弥这个热闹。


    虽然他来得太巧,但李思筠也认为,他还是?没死心,把玉佩留下,也是?变相?留了个和好的机会。


    她觉得呼吸都有点疼,下意识便紧紧靠在他脖侧,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鼻尖在他脖侧蹭了蹭,像回?到了漕县,她心安道:“……郎君真好。”


    “你……”沈昭说话?,但只开了个头?,接下来便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往日辩口利辞之人,如?今竟有一瞬的言辞匮乏。


    他亦怀疑,她是?怕被他丢下,才又说这些甜言蜜语来哄他。


    可沈昭一瞬就忘了前几日她有多可恶,心软得不行。他心里想?,她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


    *


    主营帐那边早就炸了锅,提前准备了这么久的秋弥,竟然生了事端。


    此行还有异国来使,没让其?见识一番姜国武力的雄厚也就罢了,倒先传出了长公主被贼人暗害的丢人消息。


    专责秋弥皇家狩猎一事的期门仆射,一直在长公主营帐前侯着?,见东淮太子抱着?琯阳长公主往这边走,便已经?够让人惊诧的了。


    他更是?眼尖地瞄见李思筠面白如?纸,两人身上还有血迹,他慌了神,急急忙忙地大喊疾医,将随行秋弥的疾医全喊了过来,跟着?进了营帐。


    他这才颤巍巍地跪在营帐前请罪,内心祈祷长公主千万别出事。


    沈昭将李思筠放在四面无围的简单木床上,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但随后,在疾医们一拥而进时,李思筠松开了他的手。


    两人如?今便是?这般见不得人、亦说不清的关系,沈昭未言,便走开,远远站在营帐角落。


    门口的卫兵拦了一窝蜂来探望的人,但未来的皇后无人敢硬拦,阮子姁直接提着?裙角快步走进,她知自己今日也会担责,毕竟跑马一事是?她提出来的。


    她是?真的焦灼,急得满脸是?泪,忙挤到了最前面,低头?见李思筠面上有血,她吓得不行,声音都发颤,“公主,您没事吧?”若李思筠死了,她的婚事恐怕就要黄了,少帝一向依赖这个姐姐。


    李思筠觉得此刻是?真的不疼了,但身上很无力,撑着?摇了摇头?。


    少帝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到了被疾医一众人围着?的李思筠,着?急地喊了一声,“长姊!”


    疾医闻声辨来人,连忙让出个位置,阮子姁还沉浸在怕被牵连的恐惧中,没及时躲开,少帝大力将她一把推开,同时皱眉斥道:“就怪你,害得长姊受伤!”


    “阿浓,”李思筠见状连忙制止,可说的太急,又开始咳。


    少帝没空闲再去指责旁人,忙着?过去握住李思筠的手,落下泪来,“长姊,长姊,你别死,阿浓只有你了……”


    李思筠下意识便松开了另一只手,伸出去,安抚般摸了摸少帝的头?。


    她手中紧攥一路的药丸也随之落在床边上,疾医们问清来由。除了两个年长、医术高明?的疾医还围着?李思筠,剩下的疾医便都去研究药丸了。


    此处太过杂乱,沈昭目光略一停在药上,随后他走了出去,却?未走远,在营帐前面等,一旁仍然跪着?的仆射还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另外负责随行的侍卫统领也两股打颤地走了过来,他与?仆射一起,今日都恨死了赵家人。


    赵姬从前野心勃勃,还有传闻,言她与?郑后的死有关。成王败寇,长公主最后也只是?让赵姬陪葬,赵家无恙,已算仁善。


    更何?况,身为家主的赵将军都没说什么,也从未明?面支持过妹妹,少帝继位没牵连到他,只是?闲赋在家而已,此刻听闻消息,亲自绑了弟弟过来,等着?发落。


    营帐内,疾医给李思筠把过脉后,面色为难,感觉这脉象也怪,但在宫中做疾医,讲究得便是?一个稳妥,都只含糊道:“这药应当?是?无毒,只略微伤了身子,或许修养一阵儿便无恙了……贼人可曾说什么?”


    李思筠回?道:“说是?蛊毒。”


    疾医们都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琢磨,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急得少帝连斥废物。最后为首的疾医道:“蛊毒千变万化,还是?要下毒之人问清,或是?寻方士来看……”


    最后还是?被关押的赵敬亲口道,这是?从一位方士那得来的,名为同生蛊,顾名思义?食者同生,其?中一方身亡,另一方也会即刻死掉。


    共生是?一个很微妙的说辞,两颗药有没有毒,疾医都说不清。若像李思筠这般,吃下去只是?疼一阵儿也好。但若真是?验不出来的蛊毒,何?时死的都不知道。


    时人信巫蛊,惧鬼神,无人敢确凿道,这是?假的。


    而且,万一这蛊无毒,但若同生为真,谁敢与?长公主性命相?系?


    少帝犹豫,话?几番在喉间,但见李思筠还时不时咳血,他有点害怕,没看她的眼,只垂眸道:“长姊放心,我一定?会彻查赵家的。”


    李思筠却?摇了摇头?,说:“算了……赵将军是?不知情的,赵敬先关着?吧,别杀他。”


    “长姊?”少帝惊愕,但李思筠坚决,也得作罢,留她一人静养。


    少帝出营帐时,脸色有些白,只剩他和阿姊两人,另一颗应当?是?他来用的,可……


    “陛下?”沈昭笑吟吟唤了一声,将少帝的思绪喊了回?来,随后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方才,阿姊她……”


    “孤见长公主时,她身旁都是?血,想?来是?极其?凶险的,孤险些以为长公主……对了,长公主可还好?”沈昭问道。


    少帝脸色更不好,他方才也见到了血,此刻心中纠结,手有些抖,也无心再应付这个疑似心悦他长姊的太子,只敷衍道:“长姊好多了,只是?她心软,不让杀那贼人……”


    他说话?声音愈发小,俨然没了主意,准备回?主营帐去寻温相?商议。


    沈昭状若无意,“孤不知贼人是?谁,也无权置喙,只是?,”他失了笑意,话?却?只说一半,“今日,那些人敢对长公主下手,明?日便会有更大的胆子……”


    他们敢威胁长姊,那就是?对皇室不满,以后便敢来杀他,少帝心中大震,他比谁都怕丢了性命,故而,李思筠方才说的话?,他霎时全忘了。


    只余沈昭看着?少帝走远的背影,目光沉沉。


    …


    主营帐中,少帝不安,他思索过后,最后还是?对一内官小声吩咐几句。内官颔首领命,向着?关押赵敬的地方去了。


    温樊走了进来,虽已坐到相?国的位置,但他也才年逾四十,儒雅面容,冷面时却?不威自怒。


    他进门后遣退了营帐的内侍,但没行礼。


    奇怪的是?,少帝仿若已经?习惯了,并未问责,反倒在殿中来回?踱步。温樊稳稳坐在扑了毛毡的太师椅上,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少帝面带怒气,一遍遍道:“赵家,赵家简直太过分!李真死了就死了,非要将这都推到长姊身上。长姊心善,但不能简单这么放过赵家,还有长姊,她……我应当?去用了那颗药的,长姊一直爱护我……”


    温樊听到此处,才抬眼,随意道:“陛下怎可如?此冒险,疾医不是?说无事?安心便好。”


    少帝抿唇,嗫喏着?,“可赵敬说,若无人用另一颗,长姊会性命垂危……”


    “赵敬?”温樊冷淡道:“无非在哄骗陛下,万一有毒,长公主和陛下全死了,他们赵家正好报了仇。既然无毒,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况且,长公主若薨了……”


    温樊抬头?望少帝,似笑非笑,“陛下不应该更放心么?”


    深秋的雷声毫不收敛,轰隆而下,带着?肃杀之意。一瞬将少帝面容晃得煞白,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随后睁圆了眼,伸出手怒指着?温樊,“你闭嘴!不许再提!不许再提!”


    温樊冷下脸,反问,“阿浓,序儿便是?如?此教养你的么?”


    序儿、序儿,少帝鲜少听到这个名字,怒气上涌的脑子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母后姓郑名序儿。


    那是?他母后的闺名。


    少帝非但没有消气,反倒像是?一瞬被激怒,少年的稚气不再,猩红的眼失了理智,他大喊着?:“滚,你滚出去!别提我母后!”


    温樊并未生气,从容站起身来,“那臣先退下了。”他走到门口时,甫一回?头?,又劝道:“阿浓,好好想?想?罢。”


    空荡的营帐只留少帝一人,他像是?幼兽般,蹲下身,呜咽着?哭了起来。他想?装做无事,可总被提醒,他与?长姊不同。


    *


    曲蝶总念叨着?姐姐,李思筠便让她留在宫中陪曲素了,她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也不想?见任何?人。


    外面雷声阵阵,她自己闷在被子里,虽然疾医说着?无毒,但她总觉心口疼。听过一声惊雷,她又开始疼了,捂住腹部蜷缩成一团,闷得浑身是?汗。


    直到此刻,她才有点明?悟赵敬的意思,身居高位,但她身边其?实并无一人。


    她回?想?起从前,许多人都死在她面前,不知被谁毒死的母后,突然重?病而亡的父皇,饮了毒酒含恨而终的赵姬。


    她好像赢得彻底。


    但救她回?国,算得上挚友的赵净君因为阿浓的事同她吵架,离家出走,几月没踪迹。阿浓因为她护小明?惟同她生隙。她明?明?看出沈昭的真心,却?狠狠拒绝他。


    赵敬斥她绝情,似乎也有道理。


    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没听见来人的脚步声,直到被子被掀开。


    沈昭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来,垂头?看她,她如?今可谓狼狈至极,贵为公主,却?一个人偷偷哭,他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害怕死?”


    李思筠扭头?,不想?理他,但下一瞬,沈昭拿过旁边案桌上的药,放进口中。


    李思筠惊到坐起来,青丝未束,因方才窝在被里,有些凌乱地散下来,她质问他,“你做什么!?”


    沈昭淡然,“你不是?因为没人吃这个,所以伤心?那我吃掉好了。”


    “你到底知不知这是?什么?这是?和我在林中时、用的一样的毒,吃下去,很快便会全身无力,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炙着?……”


    她仰头?望他,本来在很大声地喊,但视线却?逐渐模糊起来,又惊又怒,最后生气,哽咽着?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昭道:“我知晓,传闻是?同生的蛊毒,真的最好,若是?假的,我也愿意与?你一起死。”


    李思筠失神,丢了魂般望着?他,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来。


    果然是?一样的药,下一瞬,沈昭也呕出一大口血来,但他好像一点都没疼,只是?伸出手捂住,血却?从他掌缝溢出。


    可李思筠深知,他如?今是?什么样的感觉,痛得都要死掉了。她唇都是?抖着?,“你、你怎么,怎么敢的啊……”


    她能理解位高权重?人面对死的恐惧,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若一朝死掉,从前的全部算计隐忍就都白费了。


    所以她一点儿都没埋怨阿浓的害怕。


    但此刻,她哭得不能自己,被轻轻拥了过去,埋头?在他怀里哭。他轻轻道:“对不起。”


    沈昭深呼吸,压抑着?痛意,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理顺。他亦垂眸,遮挡住眼中几分深色,他不是?故意让她这么伤心的,只是?不想?看她傻乎乎、被完全蒙在鼓里。


    他也想?让她知道,她牺牲自己,苦守的一切——


    根本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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