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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封重彦在雨里等了两炷香, 没找到人,乔阳先找了过?来,“主子, 沈月摇活着。”


    封重彦早被?淋透了,身上和脸上全是雨水。


    他淋着雨,乔阳也不敢撑伞, 站在雨里禀报:“属下照着主子的?吩咐,路上让人袭击了沈二爷,今日?传回来的?消息, 我们的人在劫走阿音时,对方出来了。”


    沈家一门只剩下了一个二房,沈大娘子知根知底, 她没那个本事去救, 能救沈二爷的?只有沈月摇。


    “什么人?”封重彦问。


    乔阳道:“锦衣卫。”


    封重彦侧目,眼睛被?雨水浸泡太久, 眼尾红如?秋枫,眸子里慢慢地浮出了一抹凉薄的?笑意。


    凌墨尘啊。


    梁耳生前虽是锦衣卫指挥使, 但并非真正的?锦衣卫头儿,他头上还有一人,便是国师凌墨尘。


    早在一年前沈家灭门之后?,皇帝便把锦衣卫交给了他,如?今的?锦衣卫便是皇帝寻找炼丹药材的?亲卫。


    昨夜严先生的?话, 再次落在耳边, “省主, 沈娘子怕是藏不住了, 这?口子被?梁耳一破,堵不上了, 只会?越来越大,不管她手上有没有雲骨,最好的?办法,便是尽快送她走”


    乔阳看出了他脸色不好,但接下来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几?日?前凌墨尘已经找上了沈姑娘,且”


    且什么?


    乔阳没敢看他的?眼睛,偏头道:“住在了沈姑娘院子。”


    乔阳投靠封重彦之前,是江湖人士,脾气没有卫常风和?福安好,直言直语道:“上回康王的?事,他凌墨尘插一脚,把封家二公?子的?功劳抢了,回头又来撬主子的?墙脚,他到底要干什么?”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在火上浇油,“他这?是又想拿封家开刀啊,五年前,国公?爷就在他手里栽了个跟头,主子险些丧命,忍辱负重三年杀回来,这?口气还没出,又让他再来坑一回?主子您也太能忍了”


    “我去替主子宰了他。”人还没走出去,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剑柄。


    乔阳摸着头转身,不敢吭声。


    封重彦什么都没说,被?雨水染红的?眼睛,暗流涌动过?后?,归复为平静,如?同?一头潜伏在深渊黑暗里的?凶兽,冷静却能致命。


    半晌后?乔阳才听他道:“让封二把青州的?军权全部交给康王,再助他杀几?次敌,好好伺候着,一月后?我要结果。”


    —


    小院内,雨后?凉风刮过?墙头,茅草房簌簌作?响,三人盯着跟前的?一盆水,气氛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满脸脏污的?两人迟迟不动。


    十全脸上的?面具实则成了摆设,要不是有泥水,样貌早已暴露。


    他戴上面具,是怕被?人认出,父王母妃知道后?他再也出不了宫,可?除了宫中的?人,谁又见过?他呢?十锦和?务观不过?是寻常百姓,怎可?能见过?他。


    没什么好遮掩的?。


    十全刚起身,身旁务观突然开口道,“外面的?人应该都走了,十全公?子还是回去洗吧”


    十全知道他心里对自己?不满,更想拿出诚心,“今日?得十锦公?子和?务观公?子相救,我十全感激不尽,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十全的?朋友,我岂能再以面具示人。”不待务观再说,一把扯了脸上的?面具,脸埋进盆里,哗啦啦的?水花浇在脸上,很快洗出了一盆泥水。


    沈明酥体贴地递上布巾。


    十全接过?,擦干了脸上的?水珠才抬起头,许是头一回以真容见两人,神色有些不自在,笑得腼腆,“多谢十锦公?子。”


    沈明酥没应,似是失了神,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水洗后?的?肤色莹白?,还挂了些水珠,鼻尖笔挺微勾,薄唇,往日?面具虽小,却遮住了他的?眉眼,此时眉眼完全露了出来,那双眼睛不大,但清亮冷艳,眼底渗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孤傲和?矜贵。


    可?沈明酥怔住的?不是他的?绝色容颜,而是自己?对这?张脸的?熟悉。


    那股熟悉感,仿佛跟随了她十几?年。


    耳边的?风吹得她缕缕发丝飞扬,背心一阵凉意窜上来,片刻后?她终于明白?了那份熟悉从何而来。


    跟前的?这?张脸,和?自己?竟有八分像。


    云雾暗沉,压得极低,笼罩在三人头上,务观默默地看着她的?反应,眼底划过?一丝凉意。


    那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转而一笑,“十全公?子到底是何容颜,竟让我们十锦瞧迷了眼。”


    说完起来同?对面的?沈明酥站在了一起,看了一眼耳尖已有了些许红晕的?十全,点?头道:“确实一表人才。”侧头看向沈明酥,问她:“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差不多?”


    他一语双关,沈明酥没搭理,“我去换一盆水来,务观也洗洗。”


    “我自己?来吧,长相不如?人,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务观先一步端走了水盆。


    十全从未被?人这?么看过?,宫中的?人见了他都是垂着头,偶尔瞟来一眼,也是惊恐地瞥开,头一回被?人不眨眼地盯了半晌,耳根不觉火辣。


    沈明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笑着赔礼:“十全太好看,一时没忍住,你别介意。”


    十全双手搓了一下膝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话,便道:“十锦兄也好看。”


    沈明酥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她这?张蜡黄脸哪里好看了。


    见她看破了自己?的?敷衍,十全窘迫了一瞬,辩解道:“我说的?是真的?,十锦的?眼睛好看。”


    沈明酥意外地抬目。


    两人目光再次相碰,许是适才被?看了那么一回,十全竟觉得心口“砰砰——”跳了起来,正打算移开视线,沈明酥忽然凑上前,十全一慌,身子往后?仰去,“十”


    “别动。”沈明酥看着他额头,确实是蹭破了皮,“破了,我给你擦点?茶油。”


    宫中伺候他的?都是太监,十全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可?此时一个男子离他如?此近,他却觉得极为不自在,甚至有些不敢喘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息不畅而生出来的?错觉,竟从十锦身上闻到了一抹淡淡的?清香。


    那香气入鼻,一股脑儿地钻入肺腑,脑子都乱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偏向一侧的?眼珠子忙个不停,转啊转,都快抽搐了。


    务观收拾完出来,便见到了十全一张猪肝脸,再看向凑在人跟前的?沈明酥,眉头微微一皱。


    走上前,沈明酥也擦完了,不仅替十全擦了茶油,还把自己?珍藏的?草药膏抹在了他额头,细声交代?,“这?几?日?别碰水。”


    “好,多谢十锦。”


    务观扫了一眼十全的?猪肝脸,极为不耐,还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个添乱的?,心里烦躁得很,屁股往沈明酥身旁一坐,手指敲了一下空荡荡的?铜釜,打断二人,问她:“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


    羊肉没了,鱼也没了,银子也没了,只剩下了冷锅冷碗。


    也不是完全没有,沈明酥淡定地从兜里摸出了几?颗鸡蛋,放在桌上,对务观一笑,“要不,再将就一下?”


    务观:


    十全终于醒悟了过?来,忙道:“今日?是我连累了十锦和?务观公?子,自然是我来做东。”抬头轻声问沈明酥:“十锦想吃什么?”


    沈明酥看了一眼务观,确实是自己?食了言,没再同?十全客气,“那就鱼羊一锅鲜吧。”


    “好,再配上桃花醉,咱们三人今日?痛快饮一场。”


    —


    从街头打斗打斗后?,姚永便一直跟在十全身后?,几?次想上前,都被?他以眼神逼退,一直到天色黑了,才见到十全露面,忙上前请罪,“殿下,奴才该死,殿下可?有哪里伤着了?”


    “我没事。”十全偏开头,没让他看到额头伤痕,饮了些酒,这?会?全身发热面色红润,兴致也高,“我今日?过?得很痛快。”


    姚永见他没事,便放心了。


    十全一头钻进马车,又掀起帘子同?姚永吩咐道:“明日?你帮我备一些食材,酒菜肉都挑最好的?。”


    姚永疑惑道:“殿下想吃什么同?奴才吩咐一声,要这?些作?甚。”


    姚永从小伺候他到大,是他信得过?的?人,十全没瞒着他,“我交了一个朋友,我要送点?礼。”


    姚永一愣。


    小主子同?康王府的?两位主子不同?,第一位启蒙先生是陛下五顾灵山请出来的?白?阁老,可?惜白?阁老去得早,教会?了他如?何行善,与他讲了天下英雄的?事迹,没来得及教他如?何防人,辨人,怎么才能让自己?千古留名,便已仙去。


    后?来太子殿下为他请了好几?位先生,均不长久,要么被?他以各种理论驳回,气得主动请辞,要么被?他刁难,尽问一些对方回答不了的?问题。


    譬如?,为何陛下已广兴学府,而朝中内阁却没几?个是寒门学子出身。大邺自称强国,为何至今还没赶走胡人等等


    久而久之,朝中便没哪个先生愿意踏进东宫。


    直到两年前封重彦归朝,太子亲自上门将其请入东宫,把小殿下托付给了他。


    但封大人平日?事务忙碌,不能时时都盯着他,小主子落得个轻松,这?般日?日?往外跑,姚永担心他心思单纯,被?人欺骗,又不能打击他,便道:“能配得上殿下一声朋友的?人,想必家世品行一定不差,来日?殿下瞧瞧宫中有没有适合的?位置,许与那位公?子,日?后?殿下也能光明正大与其相交。”


    十全摇头,“不行,他还不知道我身份。”想了起来,正色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能暴露。”


    适才三人对饮,他从未这?般畅快过?,抛去身份无所?顾忌的?相处才是最好。


    “奴才明白?。”


    隔日?太子妃过?来巡查时,十全正在练字,怕打扰到他,太子妃没进去,只问了守在门口的?姚永,“殿下最近可?还规矩?”


    这?话多半也是知道他喜欢往外跑。


    姚永垂目答:“太子妃放心,殿下每日?都在读书。”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去,屋内的?少年伏在案前,神色专注安静。


    倒是难得。


    转身正打算往回走,屋内的?少年却抬起了头,看到是她,面色一喜,高兴地唤了一声,“母妃。”


    太子妃驻步。


    十全提了下袍摆,匆匆出来,站在太子妃身前,个头已比她高了一颗头,“母妃今儿怎么来了。”


    太子妃笑笑,“不能来?”突然察觉到他额头的?伤口,神色一紧,“怎么了。”


    “夜里睡觉不小心磕了下,无碍,母妃不必忧心。”十全看向她身后?的?几?位婢女,温声嘱咐道:“最近天气反复,你们要仔细替母妃添减衣物。”


    几?位婢女齐齐屈膝,“是。”


    为人母图的?就是这?份孝心,太子妃甜到了心坎,年轻时曾是名动一时的?美人,一笑起来,唇角下方有两道浅浅的?梨涡,即便如?今年过?三十,这?副容颜放在宫中,也是冠绝群芳。


    “睡觉还能磕到?”太子妃唤姚永来,“瞧瞧怎么碰着的?,不行就给他换张床。”


    姚永跪地请罪,“是奴才疏忽了。”


    “起来吧。”太子妃说话温柔,待底下的?奴才也很和?善,点?到为止,没再去追究,继续问十全,“封大人上回给你留的?功课,可?别忘了。”


    十全点?头,“母妃放心,孩儿心里有数。”


    太子妃满意地离去。


    见没下雨了,太子妃想去看看御花园里的?几?株牡丹,这?头还没走到御花园,半途上便遇到了凌墨尘。


    凌墨尘弓腰行礼,“臣见过?太子妃。”


    “国师免礼。”见他从皇帝的?寝宫出来,太子妃问道:“国师操劳,陛下身子如?何了?”


    “一切都好。”凌墨尘说完忽然从袖筒内掏出一个荷包,上前递到了太子妃跟前,“昨夜臣在外,无意捡到了一个荷包。”


    太子妃疑惑地接过?,一瞧,荷包底下绣着个‘凌’字。


    此‘凌’自然不是凌墨尘的?凌。


    太子妃眼皮一跳,到底是稳住了神色,“多谢国师。”


    凌墨尘点?头,退后?两步,朝着宫外走去。


    人走远了太子妃才变了脸色,“这?兔崽子,竟诓骗起我来了。”


    当夜姚永照着十全的?吩咐,备好了酒、菜、肉,满满一箩筐,时辰一到,一行人熟门熟路地摸黑翻了墙。


    半年来他走的?都是后?厨送菜的?路线,马车停在宫外接应,还没东窗事发过?。


    一出来,十全便觉自己?如?鱼进了海,周身是劲儿,回头对姚永道:“今日?我要晚些,你们不必等我”


    话音刚落,身侧突然亮起了几?盏灯。


    十全一愣,脊背渐渐发寒,只见太子妃从灯光里款款走了过?来,沉声问他:“赵佐凌,这?是要去哪儿啊。”


    —


    大半夜东宫灯火通明,皇孙赵佐凌跪在前,身后?跟着跪倒了一片。


    太子妃看着赵佐凌,脸色再无白?日?里的?温柔,肃然问他:“皇孙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他们。”


    赵佐凌埋头,“皆为孩儿所?迫,母妃要罚就罚孩儿。”


    “这?时候你倒知道护他们了,可?你知道,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活路?”


    赵佐凌头磕在地上,没有半句反驳,“母妃教训得是,孩儿知错。”


    太子妃太了解他这?副德行,认起错来比谁都快,太子便是被?他这?副乖巧的?态度治得服服帖帖,什么都依着他。


    可?一旦背过?身,他该混来的?还是混来。


    他那脑袋上的?伤口,不用说也知道是在外面磕到的?,“既错了,便得罚,姚永明日?到本宫的?永和?宫殿伺候,等什么时候学会?了伺候主子,什么时候再回来,其他人自己?去领十个板子。”


    他从小便时姚永在伺候,离不得,赵佐凌一慌,“母妃”


    太子妃剜他一眼,“你闭嘴,今日?若是遇上正殿的?人,这?些奴才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好好反省。”


    当夜姚永便被?太子妃带走了。


    赵佐凌习惯了姚永在跟前伺候,突然没了人,做什么都不顺心,加之心头又牵挂十锦和?务观,不知两人今日?还有没有吃的?,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第二日?起来,眼睛底下一片乌黑,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声,也打不起精神,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


    不久后?殿外的?奴才进来禀报:“殿下,太子妃挑了两位宫娥,人已到了殿内,殿下可?要见见?”


    这?是拿他的?姚永换来了两个宫娥。


    “不见。”赵佐凌心烦意乱,说完便知道由不得他,不听母妃的?安排,姚永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及时改口,“叫进来吧。”


    话音一落,两道脚步声从外轻轻地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殿下。”


    既然要见,赵佐凌从不会?敷衍,抬目看向二人,两人皆是宫娥打扮,可?左侧跪着的?那位宫娥鬓发上戴的?是一只木簪,簪头以颜料勾勒出了荷花的?花瓣。


    他喜欢荷花,就像是关云长一般清廉。


    赵佐凌目光顿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微微抬首,把自己?的?容颜露了出来,长相倒是寻常,且肤色与十锦公?子有些像,同?样也是一双眼睛好看。


    她低声回答:“回殿下,奴婢名叫阿月。”


    —


    沈明酥昨夜连唱了三场,又赚回了一些银钱,今早去买了一堆砖头。


    务观进院子时,她正在茅草房底下砌灶。


    务观看着跟前快成形的?灶台,眼里再次露出了意外,“这?又是你另一门手艺?”


    倒算不上手艺,自小跟在父亲身边,沈家的?灶台都是父亲砌的?,她在一旁打下手,做不到像父亲那般美观,做个粗糙的?完全可?以。


    “依葫芦画瓢,务观公?子见笑了。”看了他一眼,“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搭把手,递下砖头。”


    务观不动,想起自己?丹炉里还在练着的?药,他闲吗,“你挺会?差使人。”


    “我这?是懂得物尽其用,在务观公?子还没对我生出杀念之前,多用两回,将来也不亏。”


    务观愣了愣,突然一声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那得要问公?子了。”伸手同?他示意,“砖头。”


    务观依旧不动,沈明酥也没缩回手,两人僵持着。


    务观注视了她片刻,突然发现,她还真是个不怕死的?,轻声一笑,终究还是蹲下身,拿起地上的?砖头,递给了她,“我说过?我是在帮你。”


    “多谢。”沈明酥从他手里接过?砖头,砌上灶台,手里的?铁铲在砖头上熟练地敲了敲,头也不回同?他伸手,“再递。”


    万事开头难,迈开了第一步情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务观极有耐心,一块一块地递给了她。


    最后?一块结束,沈明酥揉了揉发酸的?腰,冲他道:“好了,去洗手,累了吧?”


    务观起身的?动作?一顿


    “阿观,快去洗手,累不累啊?”


    相似的?话,久远到快要忘记了,此时却从脑海里勾了出来,面具下那双眼睛突然一厉,如?刀锋一般,疯狂又阴戾。


    手指不觉陷进了地上的?残砖渣子。


    见他半天没动,沈明酥疑惑地瞧了过?去,他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了他手指上的?血,愣了愣,“怎么回事,受伤了?你怎不早说。”


    沈明酥忙丢了手里的?铁铲,去屋里净完手,再打了一盆水出来,蹲在他跟前,拉过?他手腕,把他手上的?脏污和?血迹清洗干净,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伤口,“还挺深的?。”


    沈明酥不得不再次拿出昨儿给十全用过?的?那瓶珍藏草药膏,抹完了药,没有纱布,直接从袖筒内掏出绢帕,一圈一圈地裹在他手指上。


    务观抬头,眼里的?情绪已平静,近距离地看着跟前那张蜡黄的?脸,看久了,似乎也没最初那么丑了。


    见她神色专注,还当真在替他医治伤口,务观突然好奇道:“江十锦,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真不怕?”


    “什么人?”沈明酥头也没抬,“不过?是个手指受伤,在等我包扎的?人。”


    “你医治过?很多人?”


    沈明酥不知道,父亲的?小医馆每日?人满为患,大病她不会?,像这?种包扎的?活儿,她干了不少。


    封重彦的?一双腿,内伤外伤,前前后?后?她包扎了一个多月。


    沈明酥没应,回答了他适才说的?后?半句,“我怕啊,可?我让你不要靠近我,你会?吗?”


    务观沉默。


    那恐怕不行。


    “你若想要我这?条命,等一切了结后?,不用你索要,我主动给你,但现在不行,我还得多活一段日?子,所?以,在这?之前,你劝公?子最好不要动手,我必以命相博。”沈明酥没看他,声音平静,却是又薄又凉,利落地在他手指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起身嘱咐道:“别碰水。”


    身后?务观看着她背影,狭长的?眼缝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活着会?比死更轻松呢。”


    沈明酥脚步一顿。


    “放心,我只是想帮你。”务观起身,仿佛适才的?对话不存在,垂目看了一眼手指上的?蝴蝶结,极为嫌弃,“下回你给我绑个同?心结吧,比这?顺眼。”


    沈明酥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又不是什么好事,这?等血光之灾,务观公?子就别想着下一回了。”


    —


    灶台搭好了,接下来的?事便不在沈明酥能力所?及。


    务观手上戴着蝴蝶结,坐在她身后?的?马札上,见她烧了半天的?火,火没着人都快着了,终于明白?了,不惜戳穿道:“你不会?做饭吧?”


    到了这?一步,沈明酥也不能再硬撑,直接摊牌,“被?你看出来了?”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务观手还疼吗。”


    “你还是别笑了,你每回一笑,准没好事。”


    沈明酥听话地敛去了笑容,“手不疼了,帮我烧个火呗。”


    务观嘴角一抽,“你是想让我帮你把饭也一道做了吧。”


    沈明酥点?头,“正有此意。”自觉退出来,替他腾了地儿,“铜釜在这?儿,你看要多少水,钱不多,我只买了面条和?鸡蛋。”


    务观:


    鸡蛋她吃不够?


    灶台交给了务观,沈明酥进屋去拿鸡蛋和?面条。


    打鸡蛋她会?,头一个破开,里面便是两颗黄,沈明酥笑了笑,“双黄蛋,今日?运气挺好。”


    “不一定。”务观挽起了衣袖,火势烧得很旺,熏得他有些热,身子往后?仰去,避开腾升上来的?水汽,退后?几?步看着她,“这?要是放在人身上,就不见得了,双生子一落地,便会?死一个,尤其是有点?名望的?人户,你说被?遗弃的?那个得多惨啊,换做你,你会?恨吗。”


    沈明酥破开了第二个鸡蛋,随口一答,“死都死了,如?何恨?”


    铜釜内的?水汽不断冒出来,白?白?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如?同?隔了一层薄雾,务观透过?那层茫茫迷雾问她:“若还活着呢?”


    “都是命,既活着还恨什么?”


    务观一笑,“这?世上令人生恨的?仇恨可?多了,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哪一件不让人恨?”


    沈明酥手指扣在瓷碗上,手中搅动的?竹筷缓缓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务观,平日?里藏在眸子底下那些无迹可?寻的?凉意一点?一点?地溢了出来。


    隔着水雾,务观看不真切,但知道自己?似乎把她惹急了,圆场道:“同?你闹着玩呢,莫不是真被?我说中了,十锦公?子还有杀父之仇?”


    沈明酥没动,面前的?水雾被?轻风吹散,匆匆一瞬,务观已看清了她眼里的?杀意,那股狠劲,绝非是适才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柔肠小哥。


    务观身子往她跟前倾来,试着朝她伸手,柔声道:“鸡蛋给我,该下锅了,吃完后?,晚上我带你去见冯肃。”


    她说得对,都是命。


    她逃不掉,他也逃不掉。


    沈明酥,抱歉了。


    —


    梁耳死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迟迟没有人来上任,头上没人管制,底下的?人个个心思涣散。


    夜里当值的?人干脆抱着酒壶倒在躺椅上。


    堂内燃着两盏灯,随夜风摇摇晃晃,左侧那人抿了一口酒,“听说梁指挥的?灵堂失了一把火?”


    “作?恶多端,众鬼不容。”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手上人命太多,死得太容易了,众愤难平,点?了一把火送他一程。”


    锦衣卫上层混得好的?都是世家子弟,手上不愿意沾血,平日?里替梁耳办事的?人都是底下那群卑贱的?亡命之徒。


    哪天没见到那个人回来了,那就是死了,这?些年梁耳带出去的?人,大多都没回来。


    “你说接下来会?是哪位,还是梁家人?”


    “有凌墨尘在,还要梁家人作?甚,说不定巴不得梁耳死呢。”


    “你不要命了!”右侧那人脊背一寒,变了脸色,压低声音斥道:“你不要,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两人心头一跳,扭头望去,便见一人从里走了出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脸。


    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冯肃啊,这?么晚去哪儿。”


    冯肃答了一声:“喝酒。”


    此人不爱说话,往日?跟着梁耳卖命,回回运气都好,活着回来了。


    “梁耳一死,他倒是解脱了。”


    冯肃没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出了门,身影刚入巷子,便被?一把暗处窜出来的?刀子逼上了脖子,“进一步说话。”


    冯肃后?背僵硬,脖子后?仰,努力避开刀刃,配合地退后?几?步。


    务观示意一旁的?沈明酥,“捆上。”


    沈明酥不会?捆人,一把药粉洒在他口鼻之间,冯肃慢慢地脱了力,人跪坐在地上,半刻便没了反抗的?力气。


    务观收回刀子,忍不住夸道:“就说你应该卖药,早发财了。”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此人就是冯肃,梁耳的?口没灭干净,如?今人走了,落在你手上,要问什么,自己?问。”


    那日?在牢房,进来的?两人均以面罩遮面,沈明酥不确定是不是他,缓缓蹲下身问他:“你见过?我?”


    冯肃脖子抬了一半,目光吃力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务观用刀提起他下颚,“问你话。”


    冯肃点?头。


    沈明酥又问:“在京兆府地牢,梁耳审问我的?话,你知道?”


    冯肃再次点?头。


    沈明酥心跳渐渐加快,继续问:“一年前,梁耳去过?幽州?”


    冯肃这?回迟迟不作?答。


    务观再次把刀逼向他脖子,“刀子锋利,迟了想说都来不及。”


    冯肃吞咽了一下喉咙,似是终于感到了恐慌,“一年前,梁耳确实去过?幽州,沈娘子也不必来为难我,我不过?是一名无名小卒,一切都是梁耳的?吩咐。”


    沈明酥脑子有嗡嗡声响,顾不得身旁还有务观在,盯着他问:“他去幽州干什么了。”


    “杀了一户人。”


    “杀了一户人。”耳边的?嗡鸣声不断扩大,吵得她快要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沈明酥突然抽出袖筒里的?一柄匕首,死死抵住冯肃的?喉咙,一字一字地重复,“杀了一户人”


    那是她的?父亲,母亲,沈家十几?条人命。


    父亲被?血迹染红的?青色长袍,即便过?去了一年多,还是那般清楚,清楚到她到如?今都能闻到血腥味。


    手有些发抖,刀尖不觉已一寸一寸往前,沈明酥又颤声问他:“梁耳为何要杀沈家?”


    冯肃感觉到了喉咙间的?刺痛,神色逐渐慌乱,“沈娘子这?不明知故问吗,沈壑岩手里有一块能起死人,肉白?骨的?雲骨,梁指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前去讨要,可?沈壑岩不给,只能要他的?命。”


    沈明酥眼睛发红。


    “雲骨乃续骨之药,梁家没有四肢瘫痪之人,梁耳背后?是谁?”她等了一年,没有一日?能好好安眠,如?今真相就在眼前,她马上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沈家,为何连一朝宰相封重彦都不敢碰,那即将得来的?答案,逼得她不敢呼吸,双膝早就一同?跪在了地上,张了张嘴,想再问却又害怕,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哑声问:“沈家的?那个小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她在哪儿?”


    刀尖的?血顺着冯肃的?喉咙缓缓往下蔓延,冯肃艰难地往后?仰,目光求救地瞟向一旁的?务观,“沈娘子先冷”


    话还没说完,迎面忽然一阵疾风袭来,务观脸色一变,一脚踢开冯肃,箭头擦着冯肃的?耳侧穿过?。


    再抬头,前方火把的?光束已经映在了三人身上。


    沈明酥脸庞上挂着两行泪珠,转头看着朝她走来的?封重彦,没有半点?喜悦,目中反而溢出惊恐之色。


    封重彦把手里的?弓箭甩给了乔阳,朝她伸出手,语气极为温柔,“过?来。”


    沈明酥反应了过?来,猛摇头,转身拽住冯肃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他是谁,你快告诉我,他是谁!”


    封重彦没给她机会?,侧头示意,“杀。”


    身侧卫常风和?乔阳一瞬跃起,借助两边的?矮墙,飞檐而过?,手中弯刀在手,一左一右围住了务观和?冯肃。


    务观慢慢拽起地上的?冯肃,面具下的?眸色没有过?多的?惊慌。


    啧,又疯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封省主,竟如?此不经逼。


    乔阳早就忍不住了,手中弯刀横在前,看准了务观的?喉咙,疾步冲上前。


    务观侧身避开,手里还拽着动弹不得的?冯肃。


    刚避开乔阳的?弯刀,卫常风已经杀到了跟前,务观情急之下,拿手中短刀相挡,“大人息怒啊,有话好说,两条人命,可?不好交差。”


    封重彦一笑,“这?就不劳搁下操心了。”眼里的?杀意已起,扬声同?卫常风和?乔阳喊话,“断胳膊断脚,一人赏百两白?银,要死了,每人赏百两黄金。”


    真是个有钱的?疯子。


    卫常风和?乔阳也是个见钱眼开的?,招招致命,务观只得先放开冯肃。


    冯肃动弹不得,大抵也没想到沈明酥上来就对他洒了一把迷药,此时只能任人宰割,看着封重彦步步靠近,托着身体咬牙奋力往后?挪,指望务观能捞他一把。


    封重彦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上前,抬脚踩到了他胸口,正要弯身取命,颈侧突然一凉。


    耳边打斗声仿佛消失了一般,夜风擦着他脖子上的?刀尖而过?,发出了尖锐的?刺耳声,封重彦慢慢地转过?头,带来的?火把早丢在了地上,照着身后?人的?一侧脸庞,星星火光在那只眼睛里跳跃,一瞬间眸子里的?杀意,他看的?清清楚楚。


    封重彦没动,眼里的?不可?置信,夺去了他所?有的?思绪。


    怀疑自己?看错了,又怀疑是一场梦。


    他记得没错,这?柄匕首是他送她的?,取了他自己?的?半截断剑,亲手融掉,一锤一锤地替她打造了一把匕首。


    是让她用来防身。


    他告诉她:“别心软,软弱在生命面前一文不值,谁让你害怕你就先杀了他。”


    她被?匕首的?锋芒吓得惶惶不肯接,“我不要。”


    “为何不要?”


    “有你在,我用不着。”


    “要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总得自保。”


    “恐怕没有那一天了,我将来嫁给你,每日?形影不离,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这?些年母亲周围的?虫子,都被?父亲杀光了。”


    最后?她还是留下了,“既是封哥哥给的?,我留着,不为自保,用来保护你。”


    那把曾经用来保护他的?匕首,如?今她却把刀尖对向了自己?。


    顿疼后?知后?觉地从他心脏炸开,一时没能直起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终于清醒过?来,手里的?匕首缓缓垂下,空洞的?眸子里滚出一滴泪。


    她应该也记起了那段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出声问她:“阿锦要杀我?”声音从喉咙里挤压出来,撕碎了一般,一字一句地问她:“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要杀了我?”


    沈明酥握住匕首的?手腕微颤。


    她爱了他四年,或许还在爱着,但这?些不重要了。


    “好,我不问旁人。”沈明酥咽下喉咙,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睛,哑声道:“我最后?一次问你,父亲,是谁杀的?。”


    封重彦喉咙轻滚:“梁耳。”


    “还有呢?”


    火把在他脚下灼烧,背心却被?夜风吹得发凉,地上的?身影在光与暗之间不断地撕扯


    “他明贤帝才坐上那把椅子,为了掩盖天象,竟屠了半个太医院,我半生挚友满门无一生还,我怀着仇恨救下她,并投毒于明贤帝,意为报复,殊不知却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我悔了,悔了半辈子,伯鹰,今日?我唯有托付于你,望你能救下她,别让她当真成为石磨里的?豆子,我不是她父亲,我也不配做她的?父亲。”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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