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隐世真相


    来了个眼见着也不好惹的,说着要闹事的人全都哑了声,半句话叫不出。


    的确,他们不是无赖,这竹屋也不是他们的地盘,山里就更不是了,其实要两人搬走是很无理取闹的事。


    但来都来了,后面他们也不敢来这邪门地方,哪里有现在走的道理。


    为首的猎户搓了搓手,声音和善起来:“也不是我们要逼着你们,可这地方就是邪门,你们住着也不安心嘛。”


    “挺安心的。”


    问荇压根不想给这群人好脸色,语调也不客气起来:“你们就算每日过来闹,我们也能安心待着。”


    这话术,他在江安镇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


    戳到了几人的痛处,脾气暴的扬起拳头作势要打,可问荇看了他眼,血气方刚的猎户也没胆子落下拳头。


    “你们为什么非要住在这?”


    “我们是修道的人。”问荇见他们收起攻击的架势,也礼尚往来把刀拿低了些。


    “此处灵气充裕,正适合修道。”


    只见问荇抽出张黄纸,吓得几人闻之色变后退半步,均是半信半疑。


    “真,真是修道的?”


    问荇没等他们看清楚,把黄纸收了回去。


    “正是。”


    “不可能。”其中一人大惊小怪,“你就算了,可哪有哥儿修道。”


    问荇只是静静看着他,吓得这瘦高的青年讪讪闭嘴。他也没见过修道的,看这意思,是真有哥儿会修道?


    他不确定了起来。


    问荇收回目光,接着道:“要不是算到此处要遇着事,我也不会突然来康瑞镇。”


    “遇到什么事?”


    猎户跟着他的话,傻乎乎地问。


    “水源出现异常的事。”


    他清楚提起山里消失的猎户容易让这群人急眼,所以换了个其他的麻烦。


    几人神色各异。


    “那,那你倒是说说水不对劲是出了啥事!”有个反应快的男人迫不及待地问。


    他家门口就是口井,虽然里头水还干净,但是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所以比其他人更关心水的事。


    “不便说,但应当与你们烦心的事是一个源头。”问荇似笑非笑看了他眼,拨开人群就要往屋里去。


    “此处不宜喧闹,你们还是快些走吧。”


    他提醒到了几个大吵大嚷的男人,他们意识到这座山里的传说,登时安静下来,用眼神交流了一番,为首的悻悻然道。


    “我们现在可以走,但要是再出人不见的事,还会再来的!”


    “我劝你们别再让任何人进山了。”


    问荇严肃地转过头,看得几人浑身发毛。


    他们控制不住地飞快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的确,都有人失踪了,还是最近日子过得再穷也别进山打猎为妙。


    终于送走碍事的人,问荇这才敢真的开门。


    柳连鹊端坐在桌前,手下依旧摁着把刀,紧绷的神情在见到是问荇的一刻松懈下来。


    “他们走了?”


    “已经走了。”


    问荇把刀从他手下抽出,眼中露出愧疚:“我该早些来的。”


    柳连鹊微不可闻松了口气:“其实你不来,他们闹一会也会走。”


    他之前遇到过好多次闹事的,有的有理有据,也有的无理取闹,对此驾轻就熟。


    原本也不是很紧张,反倒是听见问荇的声音他才开始感觉到切实的害怕。外面至少有五人,若是和问荇起冲突,问荇占不得半点便宜。


    还好他的反应足够快。


    “现在我们都成了道士,若是镇里真出无法挽回的事,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


    柳连鹊言语间流露出顾虑,他清楚问荇的意图,他这么做大大方便了他往后查事情,但也会让更多人注意到他。


    “只是权衡之计,况且镇里真的出事,我们必然会被波及。”


    问荇给两人倒上杯茶,原本冻得发红的脸这才恢复往日白皙:“必须得尽快查清楚事,但在此之前,我觉得我们家得围层篱笆。”


    这次遇到的几个有贼心没贼胆,万一遇到有贼胆的可就麻烦了。


    “绳子和钉锤都还有,我等会就去取来,需要我与你同去吗?”


    柳连鹊提议道。


    反正托问荇的福,他现在也成了个半仙,俩人出去被看,总比一个人出去好受。


    “不用,我不想他们盯着你看。”问荇托腮,“谁知道这群人什么心思。”


    柳连鹊失笑,也不强求:“好,那你路上小心。”


    问荇稍微缓了口气,接着踏上山路前往镇子里。


    猎户们才离开不久,他说自己是道士的事也还没传开,卖木材的商贩对问荇态度尚可,见他买得足够多,给他便宜了五文钱,还让一个伙计跟着他,给运到山下去。


    伙计听多了这几日的风言风语,有些怕问荇,一声不吭跟在他后边,随着问荇越走越快,只想着赶紧办完事好离开。


    见他紧绷成这样,问荇也不为难他套他话,一路朝着山脚下走去。


    “问荇。”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出现在他耳边。


    问荇看了眼年轻的伙计,环顾四周,行人们都低着头往前走,也没有岁数大的人路过他身边。


    “不要再去查康瑞镇的任何事,对你百害无一利。”


    苍老的声音叹息着:“你是长生的友人,心性也不坏,我拦不住天命,只能劝你到如此地步。”


    是传音的术法?


    听到长生,问荇明白是隐京门的人。


    可碍于身边有人,他也不能出声,好不容易等到支开帮忙的伙计,那声音又消散不见了。


    他只能歇了询问的心思,带着木料来往于山路之间。


    翌日。


    问荇和柳连鹊在捆扎篱笆,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赵小鲤来得很及时。


    “小舅舅!”他气喘吁吁捏着张符。


    “听说你们遇到麻烦事,师父让我来支结界,有了结界后就没人能随便靠近竹屋了。”


    “你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赵小鲤呆愣了下,他听说问荇遇到麻烦光顾着着急,的确没考虑到这层。


    “你要多长点心。”


    见他这副迷迷糊糊模样,问荇心下了然,他们恐怕是让隐京门的人盯了。


    但最近几日住下来,他倒不觉得隐京门是要耍坏心思,而是担心他们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这关心的方式难免让人觉得不舒服。


    “哦,哦。”


    赵小鲤隐约明白了些,讪讪低头:“我回头去问他们。”


    “不用了,你帮我问下你师父,我遇到了急事,能不能让我拜会一趟隐京门。”


    让赵小鲤肯定问不出结果,问荇想要亲自去一趟。


    赵小鲤点头如捣蒜:“好!”


    只是问而已,自然没事。


    可是他师父现在的模样,恐怕是出不了隐京门。


    还是先解决结界的事。


    他不熟练地掐了个诀,隐藏着灵气的符箓飞到屋子正中,碎裂成一片片,再化为齑粉。


    “好了。”赵小鲤松了口气,擦掉额头的汗,”往后他们再到此处,只会兜圈迷路。


    眼见着赵小鲤有些疲惫,问荇没忍心让他接着帮忙,留他吃些蜜饯休息会,便放他离去。


    “为何突然要见隐京门的人?”


    柳连鹊情绪紧绷容易累,所以昨日睡得早,问荇将听到的声音告诉柳连鹊,他这才了然:“他们也在找你。”


    “对,但他们未必同意让我去,更可能再次用传音找上我们。”


    但无论如何,和隐京门联系上都不是坏事,省得两头互相猜忌掣肘。


    问荇给竹屋外围了一圈木篱,木篱的顶头都被他用刀子削尖,落下的木刺被粘在木篱表面,若是有人要强闯,自己就得先掉层皮。


    还没过去两个时辰,他才围了一小半,就看见赵小鲤神色匆匆跑了下来。


    “问公子!”


    这回赵小鲤没穿便服,而是穿了件简单合身的道袍,肩上飞了只画眉鸟。


    少年的言谈举止也变得客气起来。


    他恭敬朝着插篱笆问荇和在旁边扎木篱的柳连鹊行礼:“师父他不便见客,但他也正巧想同你们聊些事。”


    他话音刚落,画眉鸟从赵小鲤肩头飞下。


    “师父,您同他们说。”


    赵小鲤快步往后退去,直至退到完全听不清几人说话的地方。


    “问荇,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声音从画眉嘴里传出,不是问荇听到的苍老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中年人,只是吐字发虚,隐约透露出丝老态龙钟的意思。


    “我是小鲤的师父,道号延岁,因为不方便出来,只能暂托身于跟随我数百年的灵鸟。”


    “延岁道长好。”


    两人冲着画眉客气地行礼。


    画眉鸟微微转动了下头:“不必客气,我知道你们要查什么。”


    它轻轻挥动翅膀,周遭的结界骤然增强。


    “也不是来阻止你们的。”


    问荇神色微动。


    “长生那孩子遇着能信的人嘴就不严实,我猜他也说过灵脉枯竭之事。”


    “现在大多数隐京弟子都闭关山门,大多数时候封存五感不问世事,其中也包括我。”


    画眉低着头,似在叹息:“而现在内忧没解决,外头原本微弱的怨气变得强大,实际上所有人都不安心。”


    见两人安静听着,画眉站累了,落在桌上:“我算到过你们是隐京门的好变数,只是现在的隐京门已经赌不来半点事,所以多数人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安稳无事度过这三月。”


    “但眼下就我看,是不可能了。”


    “既然已经明白是怨气作祟,为何不能像派出长生一样,再派出其他弟子去彻查怨气之事?”


    隐京门自己的弟子多少会道术,理当比问荇和柳连鹊这两个不通术法的人更靠得住。


    “隐京没你想得大,不是每个弟子都有长生的胆量,而且怨气的源头同长明未必就没有关系。”


    换而言之,如果长生真能够解决掉长明的事,现在的怨气或许能不攻自破。


    隐京门现在的策略是保守安居一隅,把宝押在长生身上。


    “可让他单打独斗终究不是办法。”


    柳连鹊忍不住道。


    延岁愿意找上他们,应当已经算是隐京门里积极的人,可他的态度也无意识地透露出种疲累和被动。


    延岁沉默了。


    “我们对不住他,可之前遇到过些事,也确实让隐京门对俗事寒了心。”


    问荇略微思忖:“是不是曾经好心告诉百姓山中有活路,结果让他们上山大肆捕猎,最后酿成大祸?”


    “你们知道的比我想得要多。”延岁诧异,“这才来几天,连这些都清楚。”


    他愈发觉得铤而走险找上问荇和柳连鹊,是件明智的举动。


    “只知道些皮毛,所以能否斗胆问道长,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我最近记性也不好得厉害,只能给你说个大概。”


    提起此事,方才态度一直平和的延岁也露出些近似愤怒的情绪。


    小贩讲的只是皮毛,在这里,问荇听到了另一种故事。


    康瑞的灵气与生俱来,上次灵气骤然减弱,就是在战乱那会。


    一来战火中死了很多冤魂,铺天盖地怨气冲散了灵气。


    但这怨气都是暂时的,伤及不了康瑞根本。


    二来就是因为康瑞百姓的所作所为,这才是最要命的事。


    当时的掌门是长生的师祖,他瞧见山下战火连天饿殍遍地,想起百年前自己也是从乱世中拜入山门。


    他于心不忍下驱动自己的灵力,驱使飞禽走兽聚于山林,拯救了当时无路可走的百姓们。


    “这么做是有代价的,人命是命,飞禽走兽的命也是,更何况他多年不出世,这么做是逆天而为。”


    延岁言语间皆是对老掌门的怀念:“很多人劝阻他,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做了。”


    “可他出世太久了,忘了人性之恶,他本以为能够饱腹,百姓们便会收手,随后种地、安家,过平静的生活。”


    很显然,老掌门错了。


    越来越多的野兽被捕杀,后来甚至到哪怕吃不完也要带走,任由大热天肉腐烂在家里发臭。


    或者把有些不好带走的猛兽扒了皮,然后把肉弃之荒野,因为只有皮挣钱。


    弃婴是变少了,但路上横死的鸟雀变多了,还有些在地上无力抽动的走兽,混浊的眼不甘地望着天。


    劫后余生之后是病态的狂热,饱腹的下一步是拼了命地攥取利益,而利益永无止境。


    问荇静静听着。


    作为外人,他很难去批判老掌门的作法是对是错,但就现在来看,对隐京门的打击是极大的。


    一月后,老掌门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临死前后悔万分的他想要阻止疯狂的镇民。


    只是徒劳。


    兽类的怨气虽然没有人的重,但汇聚起来足以反扑镇子,甚至反扑隐京门,导致山林中怨气回荡了多年,隐京门也元气大伤,不复从前。


    说到这,延岁提起长生来:“老掌门的灵柩是长生渡的,他不是最强大的弟子,却是最有道缘的人,本来应当要做下个掌门。”


    曾经的长生也劝阻过老掌门,只是他给的理由同所有人都不一样。


    ————您渡不了山下众人的苦难,还要苦其他芸芸众生。


    最后,是他一语成谶。


    隐京门的一切来源于有灵的万物,掌门顾此失彼,丢弃了根本。


    “可他拒绝了。”


    延岁永远也忘不了多年下来,那个行事依旧风风火火,偶尔会莽撞的后辈在掌门离世的七日后,便义无反顾地辞行离开。


    老掌门的死彻底改变了隐京门的命运,本就习惯奔波凡尘又不入凡尘的长生却仍旧坚持己见,追逐着长明遗留下的线索,踏上条接近不归的路。


    哪怕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长明可能是已经把自己封在某处恢复气力,长生哪怕找到天涯海角,只要长明不愿现身,也很难有结果。


    可长生是固执的,他同老掌门意见相左,却都热衷于算算不出的天命,解两难的题。


    隐京门弟子本就少,没了长生,其他人偶尔会出去追查下长明,但多数时候都安居一隅之地,把自己与凡人割裂开来,愈发抗拒与外界来往。


    这种情况在发觉灵脉开始枯竭,今年怨气骤然增多后犹为更甚。门里隐约已经传出些风声,一些人觉得是长明卷土重来,一些人觉得是外头百姓在闹妖。


    “怨气最重的地方无人敢去,我回过神来想去,已经来不及了。”


    和问荇交谈期间,延岁时不时要停顿一下,他的衰变比长生更加严重。


    问荇透过喜鹊的外表,几乎能感觉到里面道人有心无力的疲惫。


    “请您告诉我怨气最深之处。”


    “……你当真要去?”


    延岁愣了下,他道行再深,也只是算到问荇是变数,没想到这变数能胆子这么大。


    “是。”


    “长生已经独自查了很久长明之事,我们和他算是朋友一场。”


    “他查不过来的事,我不能置之不理。”


    第222章 密密麻麻


    画眉沉默了会,又是重重叹气。


    “小鲤身上带了些符箓,必要时可以用来防身,就都送给你们了。”


    问荇喊来赵小鲤,听到师父的话,赵小鲤乖乖从怀中拿出一小叠符箓来递给问荇。


    他不安地看着两人:“你们……”


    从师父让他带着这么多符咒出来开始,赵小鲤就觉得害怕了。


    他们是要面对什么,才会让师父如此重视。


    “放心,我们不会做危险事。”


    问荇从他手中接过符咒,里面有不少符咒的花纹都很眼熟,是之前从长生手里见过,他能看出来有什么大概的用处。


    随着时间分秒流逝,画眉的头一耷一耷,延岁的声音也比刚才更小:“你们想去的地方就在那张青色的符箓里,捏碎它,跟着它走就行。”


    “柳少爷当下他不适合接触怨气,里面有两张金色的符,用金符护身,可以保他灵体三个时辰,寻常邪祟也不能近你们身。”


    “……我来同他们说,师父,您还是先回去歇息。”赵小鲤捧起无精打采的画眉鸟,小心翼翼道。


    从他认识师父开始,师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师父对他很好,所以赵小鲤很担心他的身体。


    “好。”


    画眉的声慈祥了很多,随即它的头彻底垂下,落在赵小鲤手中,静静闭上了眼睛。


    “柳少爷、小舅舅,你们别担心,它是太累睡着了。”赵小鲤收拢手掌,瞧着情绪低落。


    他稳住心神同问荇和柳连鹊大概说了下符箓的用处和作用,随后片刻不停起身告辞。


    “我要回去复命,就先走了。”


    “你联系得上长生吗?”


    问荇叫住赵小鲤。


    赵小鲤轻轻摇头:“我联系不上,只能等师兄来联系我。”


    他离开后,问荇同柳连鹊四目相对,是问荇先开了口:“现在天色已晚,我明日白天顺着符箓去找,入夜前回来同你报信。”


    “若是合适,我们入夜后再做打算,看是否要同去探查。”


    “好,但你别去山林深处。”


    柳连鹊颔首,既然揽下了这桩事,他们不能再同之前那般被动。


    闲置的钓竿放在角落里,日头悄然往下沉,外头的篱笆也在渐渐加固。


    今晚吃的是茄烧肉,问荇放的盐少了,可两人都藏着同样的心事,竟然是谁都没意识到。


    白天分明天气还过得去,晚上没来由地下了一晚上的雨,冷雨打在竹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粘糊着催人入睡。


    翌日,雨停了。


    “夫郎,我先走了。”


    问荇踏着晨光推开竹屋的门,他身后的柳连鹊搁下笔,静静目送着他往前几步,再关上门。


    良久,他才缓缓拿起笔,继续誊写眼前的字帖。


    “你看,好像就是他。”


    “我知道,所以他真的是……”


    时不时偷瞄问荇的人显著地变多了,而且他们眼神多半不太友善,又带了隐约的好奇和畏惧。


    看着也就是个普通的青年,那群猎户怎么就说他是个道士了?


    问荇权当没听见,空气潮湿害得他斗笠上沾染水汽,连手中的符箓也软塌塌的。


    他在无人的小巷子里重重将符箓攥在手中,青色的光萦绕在他手边,问荇看着淡淡的青蓝,又想到了还是邪祟时的柳连鹊。


    只是柳连鹊身上的光比符箓发出的更加澄澈。


    稀碎的纸屑飘飘荡荡指向同一个方向,恰巧来了阵雨后风,符箓的残骸却逆风舞动,朝着山中飞去。


    顾不得行人诧异的目光,问荇快步跟上细碎纸屑,往前跑了有两刻钟。


    青色纸屑的移动变慢,问荇身边的行人越来越少,他的眼前尽是巍峨苍郁的山林。


    脚下湿软的泥土一踩一个坑洼,风吹得常绿的高大树木上落下些未干的雨水。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撞入无尽的山林之中。


    该把清心经带来的。


    问荇搓了搓手,摘掉让手指变得笨重的手套,攥紧手中的弯刀。


    山林里静谧得可怕,就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越往里走,树木越显得高大。


    各色各样的藤蔓从树上垂下,宛如一条条蛰伏冬眠的蛇。


    符箓碎屑飘得越来越慢,问荇算着时间,他已经进山有一刻钟。


    他答应过柳连鹊不去深山中,要是符箓再接着飘,问荇就要考虑要不要接着往前。


    幸亏纸屑飘飘洒洒,落在离问荇一丈远的灌木丛里,便不再有动静。


    听到前面出现潺潺水声,问荇闻到了丝熟悉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他在康瑞镇的井口也闻到过。


    他捡起根树枝,小心拨开灌木。


    树枝一滑,下面小半截沾染上了脏兮兮的水渍。


    这儿地势倾斜,灌木丛里是一眼泉水,正在汩汩冒出。


    可泉眼冒出来的水脏污,是又腥又臭的泥水,甚至里边还带了些暗红色的,类似血水的细丝。


    问荇用胳膊挡着鼻子,拿竹筒小心装了些,随后他环顾四周,观察周围的一草一木。


    虽然泉水脏污,但草木依旧旺盛,只是离泉水最近的些灌木和杂草泛着死相。


    他想试着穿越灌木丛走到泉眼另一边,却被嶙峋的碎石挡住了去路,而高大的树木也拦住了他的视线。


    问荇将发枯的杂草摘了根收进行囊,随后掏出之前顺手捡的五颜六色卵石,沿着他来时的路一点点做标记。


    来路和去路都还算太平,问荇走得快,没遇到穷凶极恶的猛兽,白日自然也不会有索命厉鬼出没,只有些碍事的藤条会突然冒出来吓人。


    问荇用镰刀割开枯萎的拦路藤蔓,重新脚踩在平地上,见到了被层层树荫遮盖的天日。


    探路探得太过于顺利,反倒让问荇觉得奇怪。


    除了泉水很脏,他可见的范围内也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他没法过去的另一边,会不会还藏着些什么?


    回到竹屋,他同柳连鹊说了今日见到的景象。


    “不可能无缘无故怨气重。”柳连鹊思忖,“泉水流入山下多年不变,但水出现问题是最近的事。”


    “莫不是最近那处出过人命或是不好的事?”


    “不无可能,但也许是之前就出过麻烦,只是最近才爆发出来,毕竟里面可能有长明的手笔。”


    两人得不出结论,话题无可避免地转到晚上是否要去探究竟上。


    他们都是想去的,但都没那么想让对方去。


    ……


    黄昏。


    赵小鲤掌心发汗,坐在柳连鹊床边,紧紧盯着柳连鹊的躯壳。


    “小舅舅,我同你们去吧。”他无助地看向问荇,“你们晚上出去是要去找鬼,我能看见鬼,能帮上你们。”


    “要是你出三长两短,我们不好和你师父交待。”柳连鹊的灵体轻轻摸了下赵小鲤的头,“你能看着躯体安然无恙,已经是帮了忙。”


    “那我一定,一定会保护好连鹊哥。”他紧张得又开始结巴。


    虽然不知道问荇和柳连鹊要去哪,但肯定不是什么安稳地方。


    “别随便给人开门就好。”


    问荇发觉赵小鲤才是最紧张的那个,宽慰他:“放轻松些,我们过两个时辰就回来,不会在阴气最重的时候进山。”


    “连鹊,你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危。”问荇严肃地同柳连鹊强调。


    他不想让柳连鹊同去,但若是不让他跟,柳连鹊也不放心他。


    拖一天麻烦一天,两人合计了很久,还是决定今晚就出发。


    有得必有失,现在的柳连鹊还了魂后虽然还有些鬼的能力,却已经不如祟气怨气缠身当邪祟时那么强大。但遇着普通小鬼,他对付起来也绰绰有余。


    “我知道。”


    柳连鹊看了眼身后魂都要被吓出来的赵小鲤,示意问荇小声些:“再说他该担心了。”


    “啊?”


    听到问荇喊他,赵小鲤双目无神:“我不怕,我真的不怕。”


    “他既然修道,就该多练胆子。”


    话虽如此,问荇还是克制住自己,没再多说话让赵小鲤饱受折磨。


    一人一魂走在山路上,柳连鹊看向远处冒着黑气的山头:“怨气又重了。”


    问荇把驱鬼的符箓藏好,手里捏住金色的护身符,等到离山不远处,算准时机用力捏碎。


    两人身边立刻出现了半径有三四米长的金色结界,他们移动到哪,结界就跟到哪。


    原本略微受到些怨气干扰的柳连鹊瞬间神清气爽,紊乱的思绪也清晰起来。


    但路过的行人侧目,只能看到问荇孑然一身走在冬夜里。


    “要上山了。”


    问荇一手提着赤红色的灯笼,一手捏着刀,低声道:“跟紧我。”


    他用来做标记的卵石很多都透光,加上问荇方向感好,没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白日走的路。


    有晚上视力比白天还好的柳连鹊同行,他们走起夜路非常畅通。


    “这条路像是经常有人走,所以才没有生长草木。”


    柳连鹊看着问荇脚下虽然凹凸不平,但光秃秃的地面。


    “夫郎说得对,我猜是之前让猎人和篾匠走出来的。”


    问荇举起灯笼:“毕竟是通往泉眼,水对于进山的人非常重要。”


    “那群失踪的猎户会不会也是走了这条路?”


    “这倒应当不是。”


    “我白日来的时候,附近没有人的踪迹,这条路至少半月内无人造访。”


    而且康瑞镇的水不是只脏了一两天,这里泉水污浊猎户们理应是知道的,他们不会刻意往只能喝脏水的道路走,而是会去其他有干净水源的山路。


    他们小声谈话间,问荇已经走到了泉眼边。


    灵体的嗅觉退化得厉害,可光是用眼睛看,柳连鹊都能感觉到泉水中铺天盖地的怨气。


    而比泉水怨气更加深重的,居然是在另一头黑黢黢的树林。


    不过万幸,怨气对他们没什么敌意,而且也没强成气候的,似乎就是浑浑噩噩笼罩在泉水附近。


    两人找好退路,这才放心往前走。


    树林里怨气漫天,隐约还有些鬼怪的低语,迷得柳连鹊的夜视能力都失了灵,眼前景象难以看清。


    “我想去对岸看。”


    鬼使神差下,柳连鹊的气息略有不稳。


    阴森的密林就像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随时随地都会把两人吞噬。


    “连鹊!”


    看他状况不对,又捏碎了一张金色的符箓。


    柳连鹊这才略微恢复清明,可他依旧盯着对面,试图看得更加清楚。


    突然刮起阵阴风来,问荇的灯笼忽明忽灭,险些脱出他的手。


    此地不宜久留。


    他脸色微沉:“先走,我明日过来……”


    “当心!”


    原本盘踞一隅,同他们隔着泉眼相望的黑气突然暴动,柳连鹊瞳孔散大,抬手挡住怨气,自己被震得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问荇神色一凛,飞快抽出张除怨符箓来丢在柳连鹊身前。


    原本不可见的怨气显现出实体,哀嚎着扭动,狼狈缩了回去。


    柳连鹊缓缓放下手,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手被震得生疼。


    “是小鬼。”


    小鬼不可怕,可怕的是方才黑气突然暴动攻击他们,让柳连鹊看清了树林后面潜藏的更深恶意。


    ————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有小鬼,有残念,但都对二人满怀戒备,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他们落入了鬼的地盘里。


    “滚出去。”


    方才攻击他们的怨气汇出五官,是个岁数不大的男人。


    他喘着粗气,站在污浊的泉水之中,随着他身上怨气加重,原本混浊的泉水里血丝变得更加明显。


    “离开这里。”


    “走,给我走……”


    他身后的小鬼们尖叫着,哭闹着,眼中流出血红色的泪,手上冒出尖利的爪,张牙舞爪地威胁着问荇。


    第223章 你们是谁


    小鬼们来势汹汹,问荇反倒镇定下来。


    他察觉到了他们色厉内茬。


    鬼多数时候比人不理智,他们更多会遵从自己的直觉,可小鬼们都非常忌惮柳连鹊,不惜克制住自己攻击的欲望。


    方才没靠近泉水时柳连鹊没警示过小鬼危险,现在小鬼们看起来很凶恶,分明很想让问荇离开,却除去第一个冲过来的,没一个敢贸然上前。


    正如同禾宁村里的乱葬岗一般,这儿的小鬼其实并不强大,更多是靠着数量构成气候。


    郑旺他们三个寻常小鬼凑一起都能惹出事,更何况这么一大堆。


    但和兵卒们交情深厚不同,这群小鬼已经乱了心,瞧着就是一盘散沙。


    心散是散,数量倒是真不少。


    问荇粗略算了下能有人形的都有二十来个,还没算只是残念的、没有露面的。


    而康瑞县本身住的人就少,让这么多小鬼堵着泉水口,也难怪水井里面全是沾了血债和怨气的脏水。


    但烦的康瑞镇和隐京门都心神不宁的,真只是这群小鬼吗?


    万幸,这群小鬼尚且存了理智,看起来还能问出什么。


    他和柳连鹊使了眼色,柳连鹊会意,掌心凝聚出青蓝色的火焰。


    果不其然,小鬼们见到他的异术脸上露出惧怕,惊恐地看着柳连鹊,纷纷往后退去。


    “你们是什么人?”


    一开始冲撞柳连鹊的小鬼心有余悸。


    得亏没和这像鬼又像人的奇怪家伙鱼死网破,真要动起手,他压根不是对方的对手。


    “你们为什么占住泉水,使得康瑞镇的百姓连干净的水也喝不上?”


    问荇没直接回答他,而是也抽出张符咒,质问小鬼们。


    符咒上的灵气使得小鬼们惧色愈发明显,胆小的甚至化成鬼火,试图蜷缩回树林里去。


    “什么我们占住泉水,你胡说!”


    方才同他们说话的男鬼胆子真不小,气得着急反驳:“难道不是你们康瑞人自己干的好事吗?”


    “那我们困在这,害得我们走不掉。”


    柳连鹊掐灭手里的鬼火:“你们不是康瑞镇的人?”


    若是土生土长的康瑞镇人,不会说出“你们康瑞”这种话。


    “不是,当然不是。”为首的男鬼方寸大乱地嚷嚷着。


    “我们也是倒霉,遇上打仗才会死在这!”


    “死了就算了,死了都不安宁。”


    康瑞已经很多年没有战乱,难道是之前命折在康瑞的落难百姓?


    “不是我把你们困在这,我是来帮你们的。”为表友好,问荇将符箓收起,但袖子里依旧攥了张以防万一。


    “我受人所托,来查探井水脏污一事,就查到此处是源头。”


    见他没有攻击的动作,小鬼们才渐渐冷静下来。


    “你是道士。”年轻男鬼满怀敌意,“之前就来过几个道士,瞧着不是好东西,我们都没敢出来。”


    问荇不语。


    看来隐京门也派弟子来过这,但是受灵脉枯竭影响严重的弟子们压根不敢仔细查,小鬼们不敢出来他们不敢过去,两边又吓着对方又吓着自己。


    “你们这次来,别是想来把我们全都杀掉吧?”见问荇不说话,男鬼心里更加慌乱。


    他这么一说,原本安静下来的小鬼们又开始不安地躁动。


    “他们受了怨气影响,情绪都非常紧绷。”


    柳连鹊飘上半空,附在问荇耳边低语:“不能刺激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


    柳连鹊话音未落,男鬼红着眼冲着他们咆哮,刮起阵不大不小的阴风,隐隐又要摆起攻击架势。


    他身后隐约传来婴儿的哭泣和孩童的尖叫声,还有些成人的小声嘀咕。


    “你冷静些,谁杀鬼前还和鬼好好说话的?”


    问荇冷静地将符箓又晃了晃,借此警示小鬼们。


    “既然你们想走,我又需要你们离开此处还泉水清澈,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你们是冤死的鬼魂,杀你们损我道行,现在和我讲清楚来龙去脉,我自然不会动你们。”


    有些尚存理智的鬼冷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还是没人敢主动开口。


    时间分秒流逝,护着两人的符箓效用也在缓慢流失。


    正当问荇打算暂时离开时,鬼中走出来个模样白净的青年。


    他衣衫破败浑身是血,但举手投足是书生模样,也没其他小鬼那么癫狂。


    他一只脚踏上碎石滩,鼓起勇气看着问荇:“我原本在康瑞镇西边的乱坟岗,半月前清醒时,突然就到了这处泉眼边。”


    “而后我便再也离不开泉眼,其他人的经历大抵也是如此。”


    有些胆大的小鬼附和他点头。


    书生朝着两人恭敬行礼:“二位若真能助我们脱险,在下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二位。”


    “你们都是死于战乱的外乡人吗?”


    “不是的,我并非死于战乱,且就是康瑞本地人。”


    “死的时候刚考上秀才,回镇时遇到了山匪,失足跌落山崖。”


    听到书生的遭遇,柳连鹊微微露出惋惜。


    年纪轻轻能在康瑞这种不重视念书的地方考上秀才,也算是非常了不得,却在本该春风得意的时候遭到变故丢了性命。


    时间久了,秀才倒是早已对自己的死释然,他接着道:“我虽已死,可我的娘子独自养育孩子长大,他们都还在康瑞镇里生活。”


    “若镇子里的水成了这副模样,他们孤儿寡母,又要过得艰难。”


    难怪这秀才愿意做出头鸟,是有这层原因在。


    听到秀才悲惨的境遇,其他小鬼也颇为动容,对问荇的态度也不再满怀敌意。


    现在来看,是有人把康瑞镇的鬼怪召到泉眼处,才造成了现在这般情况。


    而眼前的两个青年不是祸端。


    问荇试探着朝着前面走了几步,没感觉到明显的桎梏,恐怕就算此处有封印,也只能拦住鬼怪。


    他心中有了主意。


    “你愿意犯险吗?”


    众目睽睽,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符咒:“这是度化鬼怪的符箓,但眼下情况特殊,如果有结界在,符箓未必有用处。”


    秀才犹豫了下。


    要是符箓没用倒还好,若是起了反作用,把他原本就脆弱的魂魄也给带散,才是最要命的事。


    而且说起度化,他其实还有心愿未了,没有那么想赶着投胎。


    “若是不愿也罢,我想到别的办法后再过来也不迟。”


    “我愿意。”


    秀才咬了咬牙:“若是我魂飞魄散,请道长去镇西的黄杏巷,找一个叫阿珍的女子,关照下她的豆腐生意。”


    他同她青梅竹马,原本是郎才女貌,一切在他横死后戛然而止。


    当了鬼的他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撑起个豆腐坊,他们的孩子也在安稳长大,原本以为能守到少年变成青年人。


    可现在看,未必能等得到了。


    “我会的,但她应当也希望你能亲自同她道别。”


    隐京门给问荇的符箓都不需要复杂的口诀,度化小鬼也不是艰难的术法。


    问荇掐住符咒,集中精神,符箓上发出淡淡白光,逐渐汇聚到了秀才身上。


    小鬼们仿若凝固住了,就连脾气最差的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可白光才流出大半,就似遭到了什么阻碍。


    “啊……啊啊啊!!!”


    秀才面露痛苦,费劲地抱着自己的头,嘴里传出细碎的嘶喊声,隐约出现鬼态,吓得其他围观的小鬼纷纷后退。


    一片混乱中,柳连鹊看到了层淡淡的黑雾笼罩在泉边,雾气不断侵蚀秀才的魂魄,阻挠着灵气进入。


    这股怨气很眼熟,像是……


    长明。


    分明是极冷的冬夜,问荇额头渗出细汗,身形也踉跄了下,凭借着意志堪堪能和涌入秀才身上的怨气抗衡,甚至隐约制住了黑雾。


    “连鹊。”他费劲抬起手。


    “帮个忙。”


    不消问荇多说,柳连鹊指尖汇聚出耀眼的青蓝色,精准地击破阴魂不散的黑雾。


    就这么短短一瞬,灵气涌入秀才的灵体之中,术法已成,黑雾只能绕着他转悠,却无法干扰到他。


    “你试着出来。”


    听到问荇的话,秀才渐渐缓过神,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原本禁锢他的无形之力不见了,他浑身也轻飘飘的,积攒了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


    “好!”


    “太好了————”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小鬼们之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有些心急的小鬼试探着要出来,却被弹回到原处,疼得嗷嗷直叫。


    “现在只有他能出去,你们若想要离开,也需要被度化。”


    问荇不是专程来度化鬼的,手头只有两张度化小鬼的符箓,可他和柳连鹊都精疲力竭,今天怕是只能帮到这个秀才。


    但只要能帮到一个鬼,其他的鬼就都有办法可循,能见着希望,所有鬼都比方才对他们的态度缓和太多。


    “而且度化之后,你们留在阳间的时间就不多了。”最多等到今天天亮,秀才就要离开凡世,进入轮回之中。


    听到这,许多鬼的躁动声变小。


    不是每个鬼都能同秀才这么豁然,他们死得草率,做鬼还能潇洒些。


    他们都没能做够呢。


    但还是有鬼同意问荇的办法,争先恐后想要离开这。


    “只要能离开这,投胎就投胎吧!”


    “待得好难受,我快要被折磨疯了,求求大人帮帮我。”


    自从被汇聚到这处,他们都饱受怨气折磨,原本脆弱的灵体摇摇欲坠,情绪都在崩溃的边缘。


    “今天是没办法了,我们明日再来。”


    问荇安抚激动的小鬼们,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秀才:“先送你下山。”


    他今晚还得观察秀才的状况,确保他能够安然无恙进入轮回。


    秀才轻轻颔首:“公子,请。”


    路上,两人同秀才聊了几句,秀才也听出柳连鹊的谈吐斯文,主动问道。


    “莫非公子做道士之前,也是读书人?”


    “我们算不得正经道士。”


    柳连鹊回:“但我确实读过些书。”


    “公子客气了,您若是去考科举,恐怕会比我要有建树得多。”秀才看向山下,面露怀念。


    “我算不得聪明人,我娘子就比我聪明,头脑也灵活,可她家里不让她念书,我还没同她教多少字,就……”


    他收声,露出无奈又悲伤的表情:“都是天命。”


    问荇在一旁静静听着。


    对于秀才来说,他没等到见着爱人圆满,度化也不是个足够好的结果。


    可他的灵体在发出光亮,他也只能再见自家人最后一面了。


    “我们送你去黄杏巷。”


    黄杏巷里长满杏树,但这个时节没有杏花,每家的门户都禁闭着。


    书生熟稔地站在一间屋前,手抚摸着老旧的木门,站了很久。


    “不打扰他们了。”


    他克制地收回手,释然地看向问荇:“多谢二位,今生无法报答,下辈子我再偿还。”


    “我要比她早去奈何桥几十年,不奢求还能等到她,只愿她此生、来生皆幸福美满。”他轻声地,虔诚地道。


    “你会再遇到她的。”


    夜里风大,问荇掖紧身上的棉衣:“没什么大恩情,也别下辈子偿还了,本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欠着两辈子的恩情听起来过于沉重,他暂且不需要这些。


    屋里。


    “爹……爹!”


    十一二岁的少年猛然惊醒,他喘着粗气爬起身,疯了似得往外跑。


    另间屋里,睡眼朦胧的妇人听到动静,也慌忙披上衣服往外赶。


    “知儿,是怎么了?”


    少年抓起油灯,披头散发撞入冰天雪地里,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街头。


    一个青年孑然一身,提着盏忽明忽灭的灯笼,正在朝着原处无尽的长夜走去。


    妇人匆匆拍着他的肩,看少年没出异样,松了口气:“大晚上的,突然跑出来作什么?”


    “娘,我梦到爹了。”


    少年死死盯着空荡荡的街头,眼圈发红:“他同我说他要走了,要顾好自己,也要顾好娘。”


    他对他爹的印象很少,只知道娘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都是梦,是梦。”


    妇人怔愣,语调也变得落寞:“肯定不是你爹同我们道别。”


    若真是道别,怎么会不同她也说句呢?


    明明之前在梦里,她那书呆子相公总会笑着听她说这些年的苦,说苦中遇到的那点好事。


    她同他撕心裂肺地抱怨过,也尽情诉说过对他早逝的恨意。哭完一场,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活的人知道死的人会走,但坚信能等到个体面的道别。


    “你要是想他,明日我们去他坟头给他烧钱。”妇人和少年搀扶着,转身回到屋里去。


    絮絮叨叨的声音飘散在夜里。


    “他死脑筋,别在下面因为穷让人欺负了。”


    夜里飘下了雪,夹着淅淅沥沥的雨。


    问荇回眸,看见秀才就站在屋前,却不敢显露出自己的模样。


    分明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若是我,我兴许也会这么做。”


    柳连鹊看着原处的秀才,妇人悲戚的情绪让他想到了他和问荇。


    既然已经走了,那就不要再给活人留太多徒增痛苦的念想。


    “我不要你这么做,若是我,我不会如此豁达。”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要让你见着我。”问荇重新戴上斗笠。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你不能忘掉我喜欢上别人。”


    他会要柳连鹊好好活着,永远都记得他,宿命里的红线终究会把他们再次牵引。


    “当真?”


    “当真。”


    “既然说了,要说到做到。”柳连鹊轻笑,岔开话题。


    “要春天了,这或许是最后一场雪。”


    再往后,冻土化春泥,积冰成泉水。


    这个不漫长却难熬的冬天,终于是要过去了。


    ……


    竹屋里。


    “果真是怨鬼聚集的缘故。”画眉鸟的语调终于有些活力。


    没想到只是一晚上,问荇和柳连鹊这两个外行就能探查出原因来。


    “因为原因并不难找。”问荇喝了口茶,生生忍住没把话说得太无情。


    归结到底,不过是隐京门自己不愿去认真找,好不容易去找了,也没和盘踞的小鬼们心平气和说几句。


    “已经确认能够度化小鬼,等到小鬼都被度化,镇子里的水也会恢复如初。”他看向柳连鹊,“而且我夫郎同我说,泉水边的结界像是长明所为。”


    柳连鹊点头,证明问荇所言非虚,问荇又接着道。


    “我们已经替隐京门探到如此地步,但使用起符箓还是手生,所以望隐京门也至少能搭把手。”


    问荇这话说得非常客气,延岁给他讲得略微羞愧。


    其实严格来讲,是问荇在帮隐京门冒着风险深入山林,他们继续做缩头乌龟实在是不妥当。


    “把小鲤喊过来。”


    等到赵小鲤也进屋,延岁舒了口气。


    “你们来一趟隐京门,让小鲤带你们去。”


    “若是其他人不同意,那就我随你下山来。”


    “师父,您不能出来!”赵小鲤着急了。


    “您连路都走不了,明明还有很多师兄状况还行,让他们来不可以吗?”


    延岁沉默了会:“他们愿意来,自然是最好。”


    “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


    活得岁数越大,多数人感情愈发匮乏,也愈发冷漠。


    掌门走了后,就再也没人能把弟子门凑在一起,隐京门表面无事,实际上混乱得很。


    赵小鲤眼泪汪汪,又要哭出来:“那,那就我去。”


    他重重吸着鼻子:“我没本事,但至少也算个帮手。”


    “傻孩子……”


    这苦命的师徒俩实在可怜,问荇明白了延岁喊他去隐京门的用意。


    延岁已经劝不动同门了,希望看见问荇,能够让隐京门里冷漠且自私的人心有所触动。


    “延岁道长,我何时能够动身?”


    “今日动身。”延岁声音沉下,“你只管随小鲤来就好,有其他事我去说。”


    他这不中用的老东西,也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赵小鲤捧上晕过去的画眉鸟,终于恢复了镇定:“小舅舅,连鹊哥,再往上的山路不好走,你们随我来。”


    再往上的地方,问荇和柳连鹊都没涉足过。


    山路越来越窄,已经到了只容下一个人通过的地步,而且乱石也多起来,仿佛就是为了抗拒外人进入。


    他们往上走了一刻钟,前面就已经没有山路,只剩下云雾缭绕和无尽的丛林,隐约传出鸟鸣声。


    赵小鲤划出张符,他们眼前的云雾骤然散开,丛林也变得稀疏起来,树木间凭空出现了条野道。


    问荇抬眼望去,朱红色的楼阁隐约出现在山林之中。


    楼阁精致,栏杆上有雕饰,和他想象中清净的道门有些差距,但配得上“隐京”二字,仿若隔绝于红尘外的另一片浮华。


    可这浮华之中,鲜少有人烟。


    渐渐地,野道变成了光洁平整的石阶。


    门派前面没有气派书写的名字,甚至没有弟子看守,赵小鲤又破开一道结界,带着问荇和柳连鹊进入,几乎毫无阻拦。


    整个门派都静悄悄的,透露出片死寂。


    “怎会无人看门?”


    “外头有两道结界,要是能闯进来,有看门的也无用。”自从进入隐京门开始,赵小鲤就把声音压得极低。


    “长生师兄是这么说的。”


    柳连鹊微微摇了摇头。


    有没有用是一回事,但连防备也不防备,未免过于消极了些。


    他们走了很久,才看到个面色疲惫,身穿道袍的青年。


    青年人也是一头灰白头发,肩头停着只问荇喊不出名字的鸟。


    他神色恹恹看了眼问荇和柳连鹊,随后低下头愣了下,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眼。


    “你们是谁?”没等赵小鲤开口解释,他语调骤然惊恐。


    “怎会来了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康瑞镇的战乱和江安镇是同一场,郑旺他们也是死在那时候,慈幼院也是那时候出了问题。


    ——————


    小问不会真给隐京门白干活滴。


    第224章 凡夫俗子


    道人这嗓子不大不小,回荡在空落落的隐京门里,居然一个人都没引过来。


    赵小鲤缩了缩脖子,好脾气地开口解释:“是师父请来的客人。”


    没等他说完,病怏怏的道人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扭头就跑。


    “我这么吓人?”


    方才道人的态度,不像对待客人,像是在对洪水猛兽。


    “不是的,可能这位师兄他很少见山门外的人,所以才有些……”


    赵小鲤也被道人一惊一乍的态度吓着了,话说到一半,没好意思说下去。


    让小舅舅他们见着山里头是这副景象,还被冷落了。


    赵小鲤羞愧地低下头。


    “不是你的错。”


    柳连鹊环顾四周,发觉周围朱红的楼阁都门扉禁闭:“还是先去找延岁道长更稳妥。”


    “我们见不着师父的面,他现在躺在床上,只能隔着屏风同他说话。”


    赵小鲤神色黯然。


    除了他外,所有人都受了影响,师父是受影响最重的。


    可当时也只有师父愿意收留他。


    原来延岁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我知道了,不会让他生气伤身。”


    四周太过于安静,问荇压低声音。


    “我来带路。”


    赵小鲤领着两人七拐八拐,拐到一片宽阔的广阔平地。


    广场边的楼阁比刚进隐京门时能看到的更加气派,很难想象一座不大的山里能容下来这么多陈设。


    赵小鲤一直走到处屋门前,停住脚步看向两人:“麻烦你们在门外稍作等候。”


    他的语气变得恭敬,这扇门背后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赵小鲤进去后很快又出来,问荇和柳连鹊跟在他身后,迈过了门槛。


    屋里摆设简单,点着昏暗的灯,隔着屏风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而屏风外,有一个老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把竹木椅上。


    老人佝偻着背,在门打开的一瞬咳嗽了几声,身子瞧着也不太好。


    “你们是隐京门的贵客,可我现在不能迎接二位了。”


    延岁的声音从屏风里传出,疲态比附着在画眉身上时更加明显。


    赵小鲤怀中的画眉鸟悠悠转醒,哗啦啦飞过屏风,落在延岁床边。


    延岁抚摸着画眉的头,突兀地笑了几声:“师兄,只能劳烦你同我和贵客问好了。”


    “小鲤,你先出去。”


    听到老人的声音,问荇敏锐地察觉到,这老人正是之前传音警告他不要继续插手的那位。


    “是,师伯。”


    头发花白的老人没转过身,赵小鲤心惊胆战地应下,随后担忧地看了眼问荇,扭头离去。


    这老者听声音比延岁大了很多,但状态却比延岁更好,等到赵小鲤离开,他才缓缓转过身。


    “长生同我说过你们,之前长明一事,多亏了二位。”


    他语调匮乏悲喜,算不上亲热更不谈无礼,似是将情感隔绝在了自身之外。


    问荇和柳连鹊同老道行礼,随后老道示意他们坐在旁边:“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延岁师弟也同我说过。”


    “可我之前也同你说过,隐京门当下的境遇危急,不适合节外生枝。”


    他没想到用传音警告完问荇,问荇的胆子反而是更大了。


    “我不知隐京门具体遭遇了什么麻烦,但我认为既然情况危急,更应该主动寻找转机。”


    “我明白,你担心柳少爷的魂魄被康瑞怨气所祸害,但三个月内怨气侵扰不进灵山里,你们并不会被怨气影响。”


    老道人露出略微迟疑,但依旧想要劝退二人。


    “就算不为我们,只为长生。”


    问荇嘴角笑意渐渐消失:“他为了整个隐京门在外奔波,身心俱疲到无力管康瑞镇中的事,肯定不希望回来后发现怨气横行,灵脉又枯竭得严重,百姓们叫苦不迭,师门里一筹莫展。”


    “问荇!”提到长生,老道微微显露出怒意,“这些就是隐京门的事了。”


    “师兄,这两个孩子已经找到了怨气的来源,为何不试一试?”


    延岁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终于听不下去,插了句话。


    “问荇说得没错,隐患……咳咳咳,能小些是些。”


    “况且这分明是隐京门的分内事,他们帮了我们很多,该感谢他们才是,请别太苛责他们。”


    老道神色微僵,手指松了又紧:“可除去怨气之事,灵脉枯竭才是最大的麻烦。”


    “灵脉没传出好消息,现在……不合适。”


    见他这副模样,延岁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怨气和长明有些关系,灵脉的事根本没有线索,只能指望长生查长明顺藤摸瓜查到,该等到什么时候?


    “既然您不愿去管,我们是局外人,也不能强求。”


    问荇也不恼,站起身来。


    “但今日若是一走,我们再不会叨扰隐京门,也不再管任何鬼神之事。”


    送秀才去投胎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力,若是隐京门不愿配合,就凭他和柳连鹊,不可能管来这么多鬼。


    驱散康瑞镇的怨气对隐京门利大于弊,可隐京门还是这副故步自封模样,他也很难替完全不领情的人做善事。


    而且有长生的前车之鉴,过于热心反倒会成为道士们逃避的借口,沉浸在世外桃源的美梦里清醒不过来。


    老道听到他的话,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嘴唇抖了抖,不作表态。


    “师兄!”见老道如此铁石心肠,延岁都急得直咳嗽。


    “你真是糊涂啊。”


    “……我做不来。”


    终于,老道颓然坐在椅子上:“掌门走后,隐京门就没人能出来主持大局。”


    “长明叛逃,我能调动的小辈只有长生,可你们也知道他分身乏术。”


    作为师父,他怎么会不担心长生,不担心隐京门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长明叛出师门,他就再也不敢随意收徒,轻易下任何决定。


    而掌门执意帮助山下百姓却反噬隐京门,更让他坚信自己做的就是对的。


    问荇这番话倒是提醒他了。


    作为长生的朋友,问荇已经仁至义尽,没人会和长生一样无条件为师门付出。


    好像哪怕是他,都把长生多年的奔波当成了理所当然,而他们可以藏匿在这份安心之中,接着过十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


    “我愿意下山除祟,但驱散怨气,需要多些道人才能稳妥。”老道斟酌着开口。


    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除祟之事,对此已经非常陌生。


    “您能召集道人们过来吗?”


    从老人的话中,问荇也算彻底拼凑出了这些年隐京门的遭遇,还想再争取最后一次。


    为了长生也好,为了那些莫名被困,无家可归的冤魂也罢。


    “可以,你是要……”


    老道看向眼前的青年,微微诧异。


    他们活得太久了,性格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好些的同长生一般有时会同外边脱节,差点的干脆都要失了喜怒哀乐。


    许多弟子都维持着年轻的模样,可问荇身上的生气,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


    “再试最后一次。”


    “既然不能调遣他们,那我试着说服他们。”


    ……


    铛————


    钟声撞破山顶的云雾,许多间屋门被打开来,灰白色头发的青年人、中年人从中出来。


    隐京门总是很清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钟声了,久到听见后还愣了下,古井无波的心中出现轻微的惶恐。


    “是从外边来的人。”


    看到远处钟边站着的人,遇见过问荇的弟子眼中都是戒备:“他怎么在那边?”


    许多弟子麻木地看了眼前方,随后事不关己低下头。


    也有些在同身边的熟人窃窃私语。


    看着面前的三四十来人,赵小鲤手心全是汗,紧张地左顾右盼着。


    这群师兄里有他熟悉的,对他好的,也有同他不熟的,压根不想理会他的。


    隐京门的人的确比问荇想的要少,而且所有人站得七零八落,都是副自顾自的模样。


    难怪就连资历足够的长生师父也难叫动人。


    老道停止撞钟,缓缓开口:“眼下已经发现了破解怨气之法,需要五人同我去山下除祟,只要三日。”


    “可有人自愿前去?”


    鸦雀无声。


    老道似是早就料到这般结果,干脆点了站在前边的年轻道士。


    “长泽,你愿意吗?”


    叫长泽的道士似没料到会点人,可也没露出太多惊惶情绪。


    他往前走了两步,冲着老道行礼。


    “延年师伯,我也受到灵脉枯竭的影响,贸然下山,怕是要招致祸患。”


    老道又问了几个瞧着状态还不错的道士,基本都是这一套说辞。


    山里五十来号人,谁都不想做可能要出事的倒霉蛋。


    原本情绪匮乏的延岁无力又愤怒:“混账!只是让你们下山三日。”


    之前还能劝的动些年轻的离开道门,现在是彻底劝不动了。


    “问公子和柳公子不会道法都能寻到怨气根源,你们却没人敢前去除怨。”


    可他这话出来,道士们中只有部分面露羞惭,还有半数依旧是那副麻木的模样。


    “既然两位公子有本事能除怨,也不是隐京门的人,就让他们去。”


    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小声说话。


    他的话刚巧让问荇听见。


    说的实在不好听,角落里的柳连鹊脸色都微微沉了下,延岁更是气得直打哆嗦。


    “我们的确能够除怨,但并非精通术法的道人,既然隐京门执意远离尘世,不愿管山下的事,我们自然不会自作多情。”


    问荇不紧不慢开口:“反正到最后我们能离开康瑞,就让怨气侵蚀隐京门,灵脉彻底枯竭,往后诸位都无处可去好了。”


    他的话比方才的小声嘀咕更加刻薄,把所有人刻意回避的恐惧赤裸裸摆在明面上,道士们被刺激得传出骚动,终于是有了几分活人样来。


    “怨气暂时不会侵扰灵山的。”有道士不甘心道。


    “暂时不会,可往后呢?”


    问荇瞧着出声的道士模样都有三十来岁,真实岁数至少比他和柳连鹊加起来还大几倍,和外头脱节太久,想法倒是天真得可怕。


    “我同长生一道追查过长明,他现在不安分,若是他真的出手,怨气随时可能侵扰灵山。”


    问荇看向不安的人群:“到时候原本三日就能除完的怨气只会成为他之助力。”


    “诸位没有灵脉倚仗,没有地方可去还是小事,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你个不通道术的外人,凭什么这么说?”


    他的话句句刺在道人们冷漠心上最脆弱的部分。


    活得长久的人害怕变数,害怕死亡。


    “凭什么?”问荇冷笑。


    “凭就是我们两个不通道术的凡夫俗子寻到怨气,做你们徘徊不定不敢做的事。”


    “你们懂道术,除去拿道术延年益寿,还做了其他什么吗?”


    他的话掷地有声,终于有些道士脸上开始渐渐有了点活力。


    作者有话要说:


    愿意帮忙和愿意做倒霉蛋让真该干活的心安理得是两回事。


    道士们实在是和外边脱节太久了,牵扯上自己的性命,态度全都是“别人能去,凭什么我去”。


    第225章 百年人参


    人活多少岁都有些羞耻心,刚刚还在小声嘀咕的道士大气都不敢出,有些胆子大的,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模样姣好的青年。


    就算长得像仙人,问荇瞧着也不像厉害的游方道士,还真就是个寻常人而已。


    他们之前去过几次都不敢贸然近身,凭借着两个不会术法的人,如何在几日内能够寻到怨气?


    道士们满腹疑窦,但看向德高望重的延年,他的神态告诉他们,问荇所言非虚。


    “您说了有两人,那另位……”一个道人小心翼翼,斟酌着开口。


    他们只看见有个身影在角落里,如果问荇的帮手了不得,那他们能近身鬼怪也不奇怪。


    但他也没感觉到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是在下。”


    柳连鹊体寒,原本在角落捧着手炉暖身子,闻言放下暖炉走出来。


    瞧见他眉间的红痣,人群中传出阵细微的骚动声。


    方才没仔细看,居然是个哥儿。


    偶有几个和赵小鲤关系好的听他提起过柳连鹊,反应没其他人那么大。


    但听着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他们也颇为惊讶。


    说是道门之中无论男女哥儿都没分别,实际上门派之中女道和哥儿只占了十之一二,在场的自然也多是男子。


    一时间有几个知道两人关系的道人别过眼,不敢再看柳连鹊。


    柳连鹊平淡地微低下头:“我深知道长们道行之深,问荇也并非要冲撞诸位。”


    “只是这几日我们二人看见康瑞镇中民不聊生的景象,又瞧见山门之中也严防死守,难免会心中焦急。”


    他语调四平八稳,骚动声渐渐变小。


    “此事有能够两全的解法,而且只需三日时间,还请诸位仔细考量。”


    长久站在室外,他孱弱的身子被风吹得不自然轻微发抖,可身形依旧如同修竹般挺拔,看得道人们愈发羞愧。


    柳连鹊的声音比问荇低些,讲起道理反倒能让人冷静下来,而不会觉得烦躁或是不耐。


    前有问荇那番不客气但理不糙的话,后有柳连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心中的动摇愈发明显。


    “我看也别劝他们了。”


    问荇轻哼,面露不满:“反正又和我们没干系,现在都没人肯站出来,还是管好自己,别瞎操心的好。”


    他看似在拽柳连鹊的手,实际上极快地给他塞了双手套过去,飞快地捏了捏他的指尖。


    随后,他朝着角落里的赵小鲤使了个眼色。


    “我去,我愿意去!”


    想到撞钟前问荇提醒的话,赵小鲤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


    他眼神坚定,跪在延年和代替延岁来的画眉前,声音依旧微弱,但毫无迟疑。


    “我没本事,但愿,愿意尽自己的力。”


    反正小舅舅和连鹊哥不会害他,赵小鲤对此深信不疑。


    道士们骚动的声音更大了,他们不认识问荇和柳连鹊,但多少认得赵小鲤。


    这是个胆小又心好的哥儿师弟,经常缩着头不敢看人,有时候连讲起话还会结巴。


    他都敢去自告奋勇除祟,要是连拜师没半年,连正式弟子都算不上的哥儿比下去,未免太过于丢人了!


    ……


    “若是只要三日,我愿意去。”


    终于,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冠开了口。


    她往前走了几步,跪在赵小鲤身边:“我虽入门只有十年,但最简单的术法练得还算纯熟,能帮上小忙。”


    她就是之前去过怨气附近的道人之一,当时没敢往前多走几步一直是她的遗憾。


    女冠心细,瞧见了问荇手腕上还带着怨气造成的伤口,柳连鹊也眼底隐有乌青。他们只是凡人,不是圣人,想必为了康瑞镇也付出不小的代价。


    思及此处,她不愿再龟缩于山门之中坐以待毙。


    “……长盈师妹和小鲤师弟愿意去,那我也同去。”


    和女冠一个师父的男子走出人群,他脸上隐约有些羞愧:“总需要有力气大的干活,算我一个。”


    转瞬间,他们就凑到了三个人,之前还觉得遥遥无期的五人也不再是妄想。


    道人们神色各异,良久,又从人群中出来了一人。


    仿佛是开了个头,接下来有三个道士同时出来,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要谦让还是要争抢。


    “好,好,好。”


    延年露出欣慰模样:“你们三人都跟来,人多有照应。”


    他本来只需要五个人就好,之前怎么劝这些小辈都劝不动,问荇和柳连鹊倒是有本事。


    虽然他灵力枯竭严重,比不上这群小辈,但有人愿意随他同去,无论如何他都要想办法撑过除祟这几日。


    问荇同柳连鹊视线交汇,随后又飞快错开。


    他们都清楚,劝的动这些道士的原因远不止刚刚那几句话。


    一是道士们都还有些良心未泯,有些人诸如一开始的女道,还对山下百姓有牵挂。


    二是道士们也都清楚坐以待毙不是办法,问荇的话不过是让他们的焦虑上了台面,逼迫他们面对当下的现实。


    三则是因为他们和因为虚弱终年闭关的老道人们不同,他们真以凡人之身去探查过怨气,而且还有延年和延岁做见证。


    原本对此畏缩的道人们心里有些底,又带着修道者的架子自觉羞愧,怕连凡人都比不过,难免会产生动摇。


    能劝得动道人下山,接下来的事就好做了。


    外面天寒地冻,银霜挂在松树上,风又吹落银霜。


    柳连鹊的体力流失得厉害,已经站不住了。他硬是低下头,忍着咳意一声不吭。


    “道长,我们累了,想要回去歇息。”


    问荇注意到他身体抱恙,脸色微凝低声提醒延年,延年赶忙遣散掉钟前汇聚的道士们,把延岁的画眉鸟送回他屋里,再将问荇和柳连鹊请去间暖阁。


    回到温暖如春的室内,柳连鹊的脸色才渐渐转好。


    “多谢二位。”


    听完方才一番话,又回忆起这些日子他亲眼所见的,两人付出的心力,延年自己也想明白了些事,颇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现在这么做,也算是给隐京门减轻负担,不愧对自己那在外奔波的徒弟。


    他亲自递上来茶,赵小鲤也端来简单的糕饼,延年的态度比之前缓和了不止一星半点。


    “之前贸然窥探二位是我的不是,往后定不会再这般对待你们。”


    “这次除祟,也不会让你们继续操劳。”


    他的老脸挂不住,虽说没窥探问荇和柳连鹊关上门做了什么,但自己在隐京门,靠着纸人偷偷调查两人行踪总归不光彩。


    又想起长生如此信任问荇,他的脸更加挂不住了。


    原本就安静的屋里愈发安静。


    柳连鹊默默喝茶,神色不明。


    问荇不语,捏起块糕饼,却没放入嘴中。


    其他事也就罢了,这事被提起,他们倒还真不想轻飘飘说无事就揭过去。


    被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良久,看见延岁脸上表情要维系不住,问荇才开口道:“希望道长下次别这么做。”


    “我同他是真兄弟倒也罢了,可您也清楚,我们是刚成婚半年的夫妻,您这样过于不妥。”


    被直白说出,柳连鹊刚刚耳廓上被冻出的红晕才消下去,现在又出来了。


    他轻轻颔首。


    被问荇这么说起,延年像极了听墙角的无赖。


    他更加羞愧了:“是,长生也同我说过,我再同二位赔个不是。”


    他想到什么,从腰间抽出个精巧又水头极好的玉牌,递给旁边憋笑憋得辛苦的赵小鲤。


    “你去库房里,给问公子和柳公子拿三根百年的人参,三根五十年的何首乌。”


    “啊,何首乌?”


    “是师伯,我马上去!”


    赵小鲤捧着玉牌傻站了会,如梦方醒,左瞧瞧右看看,脑袋动得快了些,恍然大悟般瞄了眼问荇。


    小舅舅真是厉害,费心思说这么多,原来是为了给连鹊哥攒药材。


    还真是那什么……用心良苦!


    问荇也稍微愣了下,但比赵小鲤反应得快,意识到延年会错意了。


    他倒真不是要讹隐京门的药材,只是希望话说重些,往后少有人打搅他和柳连鹊钓鱼做饭的悠闲日子。


    百年人参加上五十年的何首乌,少说都是百两银子。


    柳连鹊摆了摆手,下意识想要拒绝:“举手之劳,使不得……”


    看见赵小鲤离开,延年严肃地咳嗽了两声,正襟危坐郑重地道:“这是隐京门对二位的歉意和谢意,还请二位务必收下。”


    “这怎能行,百年山参极其难得,无功不受禄。”


    “柳少爷客气了,你们于隐京门,算是立了大功。”


    两边推脱间,赵小鲤已经手脚麻利举着托盘推门而入。


    他带着一身寒气,却脸上发热,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兴奋的还是害怕的。


    “师伯,我拿来了。”


    问荇眼力好,远远瞧见托盘里的人参。


    他对药材不算了解,但旁边懂药材的柳连鹊脸色微变:“延年道长,此人参不止百年。”


    就他来看,这几支人参在一百二十年往上,已经超出了寻常人参的大小。


    一百年人参和一百二十年人参的差距极大,就和五十年人参同百年人参一般。哪怕是之前在柳家,他都很少见着这种极品人参。


    何首乌他了解得没人参多,但看个头和形状,也绝对不止五十年。


    “一百年和一百来年相差无几,这样的山参,隐京门里还有许多,二位不必担心。”


    延年手一挥,让赵小鲤把人参摆在桌上:“已经取出来了,你们离开隐京时务必要带走,别和长生一般,出门经常忘带盘缠。”


    见他铁了心要送珍贵的药材给他们,柳连鹊也不好推辞。


    寿数过长,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概念。足足相差二十年在延年嘴里,居然变成了没什么区别。


    问荇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后恢复如初。


    之前瞧见长生那副出门没钱住店吃饭的模样,他还以为隐京门很清苦。


    现在来看,居然是长生自己忘了带钱。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长生居然还要我们给他付钱!


    远在天边的长生:怎么后背凉凉的?


    ——————


    小问眼里的悠闲生活:他把鱼钩挂在树上取下来后拎着空桶去找刚把厨房炸了的鹊鹊。


    第226章 雕刻竹筒


    约定好会面的时间,延年将张传音的符箓给了问荇,随后让赵小鲤送两人离开隐京门。


    中间陆陆续续又有三个道人来找延年,算上延年自己,愿意下山的道士增加到了十一个。


    “能联系上长生,但也需要少说半日。”


    延年听到问荇想找长生,立刻连声应下:“不过他现在还忙于查长明之事,恐怕就算是延岁师弟也难让他赶回来。”


    长生的性子固执,追查了这么久长明,只要有线索就肯定会追查到底。


    “行,让他能够给我传音就好。”


    他们交谈间,赵小鲤抱着人参和何首乌,费劲地跟在问荇身后。


    他是哥儿里头身高普通的,看柳连鹊和问荇都要仰着头,拿着一大堆珍贵药材,看起来很可怜。


    “连鹊哥,小舅舅……”


    他艰难道,冷不丁听到旁边延年轻轻咳嗽,赶紧改口。


    “问公子、柳公子,给你们带的药材已经包好。”


    问荇从摇摇晃晃的赵小鲤手中接过何首乌。


    “我们就不多留了,明日山下再见。”


    赵小鲤担心他们找不到山路,执意要送他们,陪着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


    柳连鹊看着手中的人参,这种品相的老山参都是可以拿去拍出价钱的,却被隐京门随意套了袋子送给他们。


    赵小鲤同他解释:“灵山灵气丰沛,之前有些懂药的师兄就在山门里种了很多药材,加上道士们很少生病,隐京门根本不缺人参。”


    “若是隐京门真想发家致富,靠药材都能赚得盆满钵满。”问荇笑道。


    柳连鹊无奈地看了他眼。


    果然,问荇还是想着赚钱。


    “这可不行,师父说过修道之人不能过于涉及钱财之事,会道心不稳。”


    说到这,赵小鲤有些落寞:“而且我也只是听师兄们提起过有人种植药材,等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没人种人参了。”


    师兄师姐们都清心寡欲,丧失了自己的爱好,连带着失去种植灵草的热情。


    “我很少见到他们主动提出出山,小舅舅,你们今日真的很了不起。”赵小鲤真诚地同问荇说。


    “我相信不管是怨气,还是隐京门或是你们,最后都能够好好的。”


    他们在一棵大松树下分别,赵小鲤转过身去,冲着两人用力地挥手,随后宛如林间小鹿般消失在山中云雾里。


    空旷的山林中只剩下问荇和柳连鹊,经过长时间的跋涉,他们的衣角多少都沾染了些水汽与露珠。


    “冷吗?”


    柳连鹊摇头:“一直在走着路,所以不冷。”


    他的身体反倒是比之前天天关在家里,不受风吹日晒雨淋时好上不少。


    山里常年湿滑,他看问荇一直在左顾右盼,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提醒。


    “当心脚底下。”


    “走了这么久,也没看到太稀罕的药草。”


    问荇依言乖乖低下头,小声嘀咕。


    “现在天冷,许多当年生的草药都没长出来。”


    柳连鹊失笑:“白拿了隐京门的何首乌和人参,还想着要摘灵山药草?”


    “怎么能叫白拿呢。”问荇理直气壮,“我们又不是净干闲事,怨气除掉对谁都是好事一件。”


    “而且隐京门也不让拿山里药材去买卖,我是想着有没有其他药材拿去煎了,给夫郎养下身子。”


    “吃药还是听郎中的话,我身子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见他又要不安分,柳连鹊握紧他的手:“看路,药草的事回去再说。”


    虽然他也很想驻足欣赏风景,但他们都四肢发凉,只有手是温热的,更需要间遮蔽寒风的屋子。


    看起来不长的山路却让两人走了很久,回到家时已经很晚。


    再过大半个时辰,柳连鹊又该没了意识。


    问荇整理好掉在地上的鱼竿,柳连鹊给他捧了杯茶。


    见到问荇这副样子,柳连鹊以为他是又想去小池塘边:“天色已晚,今日就别去钓鱼了。”


    “鱼有什么好钓的,我要留在家里和夫郎一起。”


    问荇扶正鱼竿,将人参搁在高处,这才空出手,稳稳当当接过茶:“辛苦你了。”


    “你比我辛苦。”


    柳连鹊眼中含笑:“明天又要忙起来,趁着晚上好好休息。”


    “行,我们吃完饭就去睡。”


    为了赶在柳连鹊魂魄分离前做好饭,问荇只是简单地泡了些薯粉,再混着鸡卵和白菜叶翻炒,加酱油盐和醋来简单调味。


    粉条炒得匆忙,卖相自然不好看,但味道绝对差不到哪去————咸香的酱汁沾染在薯粉上,泛着绿意的菜还带了微甜微脆,冬日的鸡卵比平时的更加珍贵,吃着也更香。


    “你挑着鸡卵吃,薯粉容易涨胃不好消化,要少吃点。”


    问荇见柳连鹊要去夹薯粉,把鸡蛋挑到了他碗里。


    他打了三个鸡蛋,两个人吃绰绰有余,柳连鹊没必要同他谦让。


    “我很少吃薯粉,就尝几口。”


    柳连鹊言出必行,的确吃了三四口就停住嘴。


    “很好吃。”


    “我做饭什么模样自己清楚。”他太过真诚,问荇反倒隐约生出些不好意思。


    “你再夸我,我可要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柳连鹊认真道:“不,是真的很好吃。”


    “我之前吃得很清淡,偶尔吃你做的咸香口的炒菜,也不觉得发腻。”


    或许是炒菜里有家的感觉,或许是自己做饭就差强人意,柳连鹊从来没觉得问荇做饭糟糕过。


    吃完饭,药还需要煎一柱香时间,柳连鹊坐在桌边,刚要提笔,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我要送你件礼物。”


    “别是银票房契和地契吧?”问荇挑眉。


    最近除去他出门,两人一直都呆在一起,也没见柳连鹊神神秘秘筹备什么,他毫不怀疑柳连鹊真敢送这些玩意。


    “我也没多的私房钱了,就你之前看到的那点,是想送你别的小玩意。”


    柳连鹊打开抽屉,从里边捧出来个竹筒来:“趁着你不在家,我闲来无事自己雕刻的。”


    还没来得及腹诽柳连鹊把他堪称巨额的私房钱称为“那点”,问荇从他手里小心翼翼接过竹筒。


    难怪之前没发现,原来是背着他偷偷做的。


    竹筒上边雕刻了灵山里的风景,只有上臂粗的竹筒上有竹屋篱笆,还有鸟雀。


    转动竹筒,背面居然还有湖泊和钓鱼的小人。


    只是这次小人的背挺得笔直,一扫之前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的鱼篓里也装满了鱼,甚至还有条鱼从鱼篓中蹦了出来。


    寥寥几笔,动态鲜活。


    “我不精于雕刻,所以你看看就好。”


    柳连鹊见他不说话,隐约生出些忐忑。


    之前画问荇钓不上鱼,问荇瞧着有些委屈,他就想告诉问荇,他不是故意调笑他。


    他这么聪明,往后会调上鱼的。


    回应他的是一个用力的拥抱。


    “连鹊,你怎么这么好。”


    问荇微松开柳连鹊的肩,侧过头,笑容灿烂得晃了他的眼。


    “我之前总钓不上鱼,倒是在夫郎心里钓上来了。”


    柳连鹊不语,胸腔里软成一片,附着他背的手往下压了压。


    之前他不管雕了什么,画出什么,写了多好的字,都没人会这么真诚直白地夸赞他。


    不是问荇在他心里钓上来鱼,是问荇不知不觉,把他的心都整个钓走了。


    “其实还有。”


    见到问荇喜欢,柳连鹊也就放心了。


    他拍了拍问荇的肩胛,示意他放开自己。


    而后,他轻轻拉开一个角落里的抽屉,里面摆着一排的竹筒。


    问荇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他觉得哪怕两人在一起,也该有自己的空间,素来不爱翻柳连鹊自己的东西。


    真不知道柳连鹊在他不知不觉间,居然雕刻出了这么多的竹筒。


    被他看着,柳连鹊眼神略有闪躲。


    “你若是喜欢,都送给你。”


    问荇拿起个小些的竹筒,上边雕了康瑞镇的山水


    再拿起个大些的,上面雕刻了落在他们窗边的鸟雀。


    最后,他的目光移向个光滑的、放在角落里的竹筒。


    光看正面,这竹筒看起来还没被雕刻过,可鬼使神差地,问荇朝着它伸出手去。


    柳连鹊见到问荇的动作,脸上出现转瞬即逝的慌乱:“这个不行……”


    可惜他说晚了,问荇已经拿起竹筒,他手指轻轻摩挲,察觉到手压着的一面上有花纹。


    把竹筒翻面,是一张侧面看过去的半身人像。


    从刀痕的粗细来看,这个竹筒雕刻得比其他所有都要走心,而且之前的风景都是写意居多,这个更像是精细的白描。


    毕竟工具有限,过于难描绘的长睫毛被省略掉了,但标志性的桃花眼和微微上扬的唇角还在。


    青年人侧目低头,似是在看些什么。倒像是他在做饭时的模样,也不知柳连鹊是哪天偷偷观察到的。


    问荇一眼就看出上边的人是自己,但他瞳仁轻动了下,故作惊讶。


    “这是谁啊?”


    他的话太过突然,弄得柳连鹊顾不上羞,愣在原地。


    “夫郎,你怎么能偷摸雕别的男人。”


    问荇控诉似地举起竹筒,委委屈屈:“怎么还雕得这么好看。”


    柳连鹊反应过来,瞧见他眼中藏得拙劣的笑,脸色微沉:“明知故问。”


    问荇没想拦着他,他从问荇手中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夺过了竹筒。


    “什么明知故问,我就是不知道才问。”


    问荇扒拉着他空闲的那只手,附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你不能在路上见到好看的男人,就偷摸刻在竹筒上。”


    “你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我怎么也算夫郎的糟糠……”


    “问荇!”柳连鹊被他激得发抖,忍无可忍,“你要是累得连你自己也不认得,就多休息几日,别想着跟道士去除怨气,挖草药挣钱了。”


    他将竹筒塞回抽屉,已然恢复镇定,不咸不淡看了眼问荇:“其他你随便挑,但是这个不行。”


    “我觉得雕得不好看,要把它改成经常到窗口来的麻雀。”


    那小麻雀羽毛鲜亮有光泽,比其他麻雀大一圈,就喜欢叽叽喳喳到处蹦跳,得了谷子就卖乖。


    赖在他们窗口不走的样子,倒和问荇有几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雕竹筒的手快出残影x


    第227章 礼尚往来


    “我错了……”


    “你没错。”


    柳连鹊将柜子落了锁,岔开话题:“明日有很多事要做,先去休息。”


    “我去休息可以,但你不能把我换成麻雀,麻雀哪有我好。”


    问荇不甘心,他怎能还不如每天在窗边讨稻谷的麻雀?


    “不换,快去休息。”


    柳连鹊终于破功,越过问荇径直往屋里去。


    进屋前,他特意把门拉得更开了些:“我睡之前,你也要躺在床上。”


    “来了!”


    翌日,清晨。


    “问公子,叨扰。”


    为首的道士不自在地敲开问荇家的门,等到问荇来开门,还往后退了几步,似在躲避洪水猛兽。


    他身后的师弟师妹们也节节后退。


    赵小鲤走上前:“小舅……问公子,柳公子,我同师兄师姐一道过来了,师伯他在准备符咒,还要晚些。”


    他向问荇介绍着身后的师兄师姐,不加上赵小鲤一共五人,三男两女都穿着寻常百姓的便服,身边也有只形影不离的鸟雀。


    “诸位请进。”


    知道道士们太久不和外人接触,冷不丁同他说话别扭也是难免,问荇不甚在意,热情地迎他们进屋。


    可道士们还是站在门口吹冷风,一个相貌年轻的道士求助似地看向赵小鲤。


    原本胆小羞怯的赵小鲤居然成了传话的人,他同问荇解释:“师兄师姐们就不进来休息了,趁着中午怨气弱,直接去看那处泉眼,好让他们清楚情况。”


    他语罢,一个道士拿出个锦盒,让赵小鲤递给问荇。


    “这是长信师兄带来的灵芝,他说之前误会过问公子,所以拿灵芝来赔罪。”


    来来回回传了几次话,赵小鲤逐渐娴熟:“请一定要收下,否则他心里过不去。”


    问荇接过锦盒没有打开,看了眼虽然愧疚,但脸比山石还臭的道士。


    道士移过眼神,不敢同他对视。


    长生这些师兄弟姐妹除祟的本事不知道如何,但的确比长生的嘴还要硬。


    连一向爱推辞的柳连鹊也只看了眼外头,就默许了问荇收下灵芝。


    要是不收,道士们估计都不肯走,要一言不发堵在门口。但灵芝未免太过贵重,改日让赵小鲤偷摸还回去就是。


    问荇带上些进山的工具,柳连鹊在小包袱里装了药草干粮和包扎用的布条,两人随着身着便装的道士们下山。


    许久没下山的道士们多少都有些忐忑,一路上走走停停气氛尴尬。


    人太多,许多道士时不时朝着他们看,问荇和柳连鹊也不好不管不顾说悄悄话。


    快走下山时,问荇熟稔地打开柳连鹊背上的包裹,将一包麻糖递给赵小鲤:“我身上也没别的,这包糕点请各位道长吃。”


    他平时下山就喜欢买些小糕点,好带好存,随吃随取还能防止进山体力透支晕倒。


    柳连鹊不爱吃这些,所以买的糕点他半推半就尝几口,到最后大多进了问荇肚子。


    赵小鲤犹犹豫豫接过去,随后先递给一个面善的,岁数更大的女冠:“师姐,这个很好吃。”


    修道之人不能贪口腹欲望,女冠刚要拒绝,瞧见赵小鲤的模样有些心软,加上本来他们就亏了问荇,所以轻声道谢后,将麻糖塞进嘴里。


    “师姐,你再多拿些。”赵小鲤露出个腼腆的笑来。


    女冠接过三颗包着纸的麻糖,捧在手里。


    一柱香后。


    女子手中的麻糖已经只剩下一颗,她将一颗糖分给自己的师妹。


    麻糖酥脆,表面有半透明的糖壳的花生碎,一咬嘎吱作响。


    赵小鲤怕吃多了被说,做贼似得偷吃着,含在嘴里,只等到有山泉流动的拐角,借着山泉水声咬下去。


    三个师兄弟嘴上不说,实际上频频侧目,都在好奇赵小鲤怀中的麻糖究竟是什么味道。


    一来二去,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也没人总是盯着问荇和柳连鹊不放了。


    “还有些时间,要不要山下去吃些饭再走?”


    问荇提议。


    “这……”


    “这不妥当。”


    恰好这时候延年身边的黄鹂鸟跟了过来,原本犹豫的弟子们瞬间规矩起来。


    吃得正香的赵小鲤慌忙擦嘴,熟练地用自己跳大神时候学的动作,将麻糖藏了起来。


    “那道长们稍等,我们先去买些吃食。”


    先不管几个道士,他和柳连鹊买了花卷和馅饼,配上豇豆,坐在树边吃饱饭。


    道人们咽着口水,只能看着其他方向念咒,无视掉行人们好奇的目光,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鲤,你吃。”柳连鹊递给眼馋的赵小鲤一块炸糕,趁着刚巧四下无人,看向黄鹂鸟。


    “延年道长,这孩子算是我的亲戚,今日是我请客,劳烦对他网开一面。”


    黄鹂低下头梳理自己的羽毛,默许了柳连鹊的投食。


    赵小鲤欣喜若狂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僵着脸接过炸糕。


    “谢,谢谢柳公子。”


    有亲戚就是好。


    其他道士压根就不敢看赵小鲤,冷风中带着油香的甜味勾人得可怕,太久没沾过重油重辣的他们根本受不住。


    就连延年的黄鹂鸟都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还要远在隐京门延年拉着它。


    等到吃好饭,问荇带着他们走人最少的一条近道,朝着山中走去。


    这条路越走树林越密,道士们脸色越差,就连方才活络的赵小鲤都安静下来。


    “……有很重的怨气。”


    他说了其他道士没敢说的话。


    前几天问荇清理出的道路还在,所以他们往里头走得还算顺利。


    事已至此,哪怕是萌生退意的道人,瞧见柳连鹊和问荇这般认真又毫不畏惧模样,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柳连鹊观察着四周,将药膏递给赵小鲤:“若是有哪位道长受伤,用它擦拭皮肤即可,能够除痒痛。”


    哪怕是道士们愈合能力比常人好,药膏能够缓解疼痛也是好的。


    岁数小的女冠胆子大些,低声赞叹:“柳公子真是体贴又沉稳,我印象中的哥儿,鲜少有这般了不得的。”


    她太久没出来,对山下大多数哥儿的印象是胆子都不大,要不是见过赵小鲤,她都觉得是现在的哥儿全都变成柳连鹊这般模样。


    “谬赞了。”柳连鹊客气又疏离地应下。


    “我同问荇都是凡夫俗子,若是真遇到灵异神怪之事,还得倚仗诸位道长。”


    “那是自然。”道士连忙应下。


    “到地方了。”


    问荇停下脚步,用刀柄指着前方灌木丛中若隐若现的泉眼:“我就是在此处遇着过鬼。”


    因为他之前来过这处,所以围在泉眼边的灌木丛被问荇弄开个不小的豁口,正好可以通过这个缺角看到对面的情况。


    “马上要到午时了,尽快!”


    道人们该抽出符箓的抽符箓,该探查的开始探查,三两个走在一起,都严阵以待。


    仿佛他们要应对的不是山里的孤魂野鬼,而是什么厉害的邪祟。


    年纪大些的女冠之前来过这处,只是这次来人更多,她也没之前那么害怕,反倒是探查起状况来轻松得很。


    两个时辰后。


    “算上残念,此处至少有上百冤魂。”


    一个道士收回符箓,跟随他的山雀也回到他肩头。


    他面上微微露出喜色,同问荇道:“若是冤魂愿意配合,不阻挠度化,的确只需要每个晚上派些道人来度化即可。”


    “但三日可能不够,需要五日。”


    问荇笑道:“能解决就是最好,我们今日晚上再来。”


    其实情况比他想得糟糕,毕竟他那几日只见到几十个鬼,可隐京门的道士们查出来了上百个。


    但道士们没主动问起,他也不会说出来吓这些好不容易才愿意出手的道人。


    “要随我们去吃晚饭吗?”


    “啊?”道士愣了下。


    他要是没记错,一个多时辰后柳公子就该魂魄与肉身分离,现在这情况算不上糟糕,但也没轻松到随时去干闲事的地步。


    问荇居然还有心思带着柳连鹊去吃饭。


    “放心,我们去得不远,走不到一刻钟就有面摊,若是道长吃不来油和辣,里面的挂面也很清淡。”


    问荇贴心道。


    “除祟的事固然要紧,但饭不能不吃。”


    “……”


    “难得一次,你们随他去吧。”黄鹂鸟叹了声。


    在他看来,问荇的态度绝不算恶劣,天就算要塌下来,该干什么总归还是要干什么的。


    今日放纵道人们一次,下不为例就好。


    一刻钟后。


    “一碗拌面加些面多葱,一碗加鸡卵的汤面疙瘩,还有六碗清汤挂面。”


    面摊的摊主瞧见问荇身后浩浩荡荡一队人,眯着昏花的老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问荇举止怪异长相出众,算得上镇里这段时间有名的人,加上两人偶尔会光顾他这,所以他记得问荇和柳连鹊。


    可问荇神出鬼没,平时也不会和其他人来,今天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还全是生面孔?


    他嘴唇哆嗦了会,猛然意识到这是单八碗面的大生意,立刻连声应下。


    “好嘞,马上来。”


    热气腾腾的挂面出锅,每碗里头都放了猪油渣和青菜,端到道人们面前,热气牵扯着浅淡的猪油香味,只让人恨没有多加些汤和面。


    “劳烦给我两个小碗。”


    趁着道士们的注意力全在面上顾不得其他,问荇挑起拌面,给柳连鹊小碗里放了些。


    柳连鹊之前胃不行,一直尝不来拌面,现在总算能吃点,又不能多吃。


    礼尚往来,柳连鹊给他舀了点面疙瘩过去,还把面里的肉藏在面疙瘩下边。


    “你也尝些。”


    “多谢夫郎。”问荇压低声音,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同坐在对面的道士们压根不熟。


    两人以为没人关注他们,实际上他们的一举一动,被延年身边的黄鹂鸟尽收眼底。


    想到之前窥探二人的事,延年更加看不下去。


    他一羞愧,连带着黄鹂鸟也羞愧地低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延年:咳咳,再也不乱看了!


    ——————


    清汤鸡蛋挂面超级香,没有人可以拒绝。


    第228章 并非犯险


    是夜。


    火红的灯笼在最前头摇曳,问荇背上稳稳托着柳连鹊的躯壳,道士们跟在后边,默不作声支起结界。


    黑黢黢的树林里传来似笑似哭的呢喃声,不知何时起了淡淡的薄雾,使得闯入者的呼吸都变得凝滞。


    道人们脸色骤变,虽然只能听到含含糊糊的鬼话,但能听出小鬼们对他们态度不善。


    柳连鹊的魂魄不作声跟在问荇身后,茶色的瞳微动。


    他眼下半人半鬼,倒是能听个真切。


    “……怎么又是这群道士。”


    尖利的男声嚷嚷着,声音失了真。


    “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怕……我怕……”


    一时间他耳边全是小鬼们痛苦的低语声,仿佛要把自己所受的不幸全都压在他的身上。


    “先别听了。”


    问荇是唯一一个完全听不清鬼的话语,只能感觉到古怪风声呜呜咽咽的人,反倒没受多大影响。


    “好可怕。”


    赵小鲤躲在人群中,被声音折磨得不堪其扰,捂着耳朵小声嗫嚅。


    就连岁数最大的延年都受了干扰,变得心绪散乱。


    “不光是我们忌惮他们,他们也在怕我们。”


    柳连鹊收回思绪。


    他没被过重的情绪压垮,隐约听出来小鬼们色厉内茬。


    问荇将灯压低,看向身后:“待会见着小鬼和怨念,我们尽量表现得善意些。”


    赵小鲤勉强点了点头,其他道士也纷纷应答。


    走到泉眼处,他们足足已经花了比白天多一倍的时间。


    泉眼处静得可怕,从踏入这片林子开始,反倒没了什么鬼怪作梗的声音,所有的小鬼和怨念都藏了起来,不愿见生人。


    趁着空当问荇铺上布,把柳连鹊安置在树下,道士们则就地支起结界,防止柳连鹊的躯体和他们自身受到怨气侵扰。


    自始至终,小鬼们既没有暗中作祟,更没有主动出面。


    “我之前来过这里,这次来,是送诸位往生的。”


    问荇主动寻找小鬼们,他的声音回荡在林中:“凭我一人难让所有鬼被度化,这才请了道士。”


    “他们并不是要加害你们。”


    一阵夜风拂过,依旧没有动静。


    问荇朝着道人们使了个眼色,道人们却多数没看懂。


    还是赵小鲤大着胆子往前,小心翼翼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们。”


    他哆哆嗦嗦拿出符箓来:“最多七日时间,大家都可以从这里出去。”


    风声变大了。


    “你们这么多人闯进山里,真不是害我们?”


    终于,有个满腹疑窦的声音响起。


    “若是要害你们,就不会带着道人站在这同你们打商量。”问荇听这声音耳熟,似是之前胆子很大,攻击过他的小鬼。


    “你们被强迫待在此处,受尽怨气折磨,应当也不想再维系这种日子吧?”


    他话音落下,小鬼们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再度活跃起来,五颜六色的光团隐匿在树丛之中,忽明忽暗。


    一群鬼营造的怨气深重,他们快要受不了这种被其他鬼怨气折磨,自己身上怨气有折磨其他鬼,互相折磨生出更重怨气的日子了。


    那日问荇走后,他们多数鬼都产生了动摇。


    尤其是怨气带来的影响越来越深,让他们心中的秤也逐渐偏向问荇的提议。


    赶紧往生过下辈子,好过做连个坟都没有,家里人也不知道去哪过成啥样的野鬼。


    一团红色的鬼火冒了出来,火光中隐约出现了人形。


    浑身饱含警惕的男人隔着泉水,同问荇对峙着。


    他不说话,问荇为表达善意,将对鬼有影响的灯笼摆在地上也静默不语。


    场面胶着了没多久,男鬼没反应,倒是一个女子抱着婴儿,从树丛里缓慢走出。


    她的脸被划得看不清楚五官,头发凌乱地披在额前耳后,胸口上中了一箭。


    女人的模样乍看可怖,实则举手投足透露出无助和犹豫来。


    “能不能带我的孩子走?”


    她声音嘶哑,甚至难分男女,边说,鲜血边顺着下颌滴落。


    “她还很小,要受不住了。”


    她怀中的鬼婴安静得可怕,不似其他鬼童那般聒噪,却不安地在破布拼成的襁褓里挣扎着。


    女人轻轻拍了拍襁褓,被怨气侵扰得动作急躁又彷徨。


    赵小鲤不忍地低下头,延年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自然可以。”


    问荇往前试探地挪了半步,他的脚刚动,女鬼受惊地往后节节退去,不停地摇着头。


    “别带走我的孩子,别带走她。”


    发丝散开,露出里面赤红色的双目。


    “不,不。”她突然开始摇头,声音越来越大,“她要走,她不能留在这了,怎么办,怎么办……!!!”


    “怨气侵蚀太重,失心疯了。”


    一个道士小声道。


    延年赶紧加固了结界,道人们心中暗自庆幸。


    还好他们随问荇出山,否则过几日这些小鬼让怨气相互干扰,必然为祸人间。


    不光是女鬼,这灌木丛里的小鬼多少都受怨气影响,处在亢奋又不理智的状态里。


    在女鬼撕心裂肺的喊声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原本还能维持正常模样的鬼怪也灵体中泄出怨气,虚化的面容开始狰狞。


    腥臭的泉水翻滚着沸腾起来,鲜红色混杂着暗红色,散发出更刺鼻,泛着死意的气味。


    柳连鹊待在结界里,虽然没受到怨气影响,但能明显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正在侵蚀泉眼。


    他神色微凝,指尖汇聚出微光,等着若有鬼怪失控,就离开结界保护问荇。


    “你是她的母亲,她能走,你也能同她一起走。”


    听到问荇的话,跪倒在地的女鬼渐渐安静下来,神智略微恢复了些。


    “我们这次来,本意是要让你们都能离开这片地方,不会少漏任何一个鬼。”


    在道士们惊讶的目光下,问荇丢开让鬼怪畏惧的灯笼,将身上的符咒都递给赵小鲤,半蹲下身。


    女鬼抱紧怀中的婴儿,动作不再抗拒,喃喃道:“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他又不防备他们。


    她这些年遇到过好多人,偶然有看见她和她的孩子的人,都很害怕。


    还是第一次遇到像问荇这样的人。


    “简直胡来……”


    跟在后边的道士想阻止却没来得及,额头都渗出了汗,心脏很多年没像现在这般跳得快。


    延年掐诀念咒,提防着女鬼突然中伤问荇。


    鬼怪受到怨气干扰极其不稳,别看这女鬼柔柔弱弱,实际上在小鬼之中算是有本事的,若是突然发疯拧断人脖子怎么办?


    柳连鹊指尖的光愈发刺目,不自觉泄露出了极强的压迫感,虽然没什么过多攻击性,却不动声色吓退了不怀好意的小鬼。


    所有人的心悬到嗓子眼,小鬼们也密切注视着问荇和女鬼的一举一动。


    “你们早该解脱,只是我们来得晚了些。”


    他抬眼,看向骚动的树丛之中,眼中清明,毫无畏惧。


    离开了符箓,所有鬼都能察觉到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问荇身上没有怨气祟气,也几乎没有修道者的灵气,他身后的道士单拎出来一个,都比他对鬼有威胁。


    可偏偏就是他闯入百鬼哭嚎的深山,又站在了最前面,承诺带他们离开。


    最先站出来的男鬼不语,可心里已经对问荇没那么抗拒,剩下的只有对他身后道士的芥蒂和防备。


    归根到底,问荇说什么其实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的言行,确实不似要加害他们。


    女鬼怀中的婴儿停止抽搐,只发出微弱的哭泣。


    她缓缓起身,看了眼问荇,依旧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


    “能让她们一起往生吗?”


    问荇借势问身后的道人。


    “可以。”


    见此情景,延年松了口气,一把年纪突然提心吊胆,回过神来他头都犯晕。


    女鬼怀里的孩子只是她和婴孩残念混合后的产物,她自己怨念深重,但真正的婴孩从没怨过她,早已怨气消散投胎去了。


    送她和残念一起往生并非麻烦事。


    可他不清楚浑浑噩噩的女鬼是否知晓此事,一时间也不敢多说。


    女子轻轻点头,声音比方才清楚了些:“只要能让她下辈子过得没这么苦,我愿意。”


    两个女冠主动上前,冲着女子郑重地行一礼。


    “多谢姑娘。”


    有一就有二,女鬼愿意做第一个,后边还会有更多小鬼愿意松口。


    符咒飞在半空,灵气流入女鬼的身体中。


    她手上的伤疤渐渐愈合,血肉模糊的脸也重新恢复白皙,干瘪的唇瓣恢复血色,浑身的血污一点点消弭。


    渐渐地,女鬼怀中的婴孩停止哭泣,传出咯咯笑声。


    天真稚嫩的笑声回荡在林间,分明阴森可怖,却让藏匿在林中的小鬼们都觉得宽慰————眨眼功夫,女鬼身上的怨气已经消散三成。


    女人拨开覆面的长发,眼中依然带了些劫后余生的迷惘,但已经不剩怨气干扰下的癫狂。


    “多,多谢道长。”


    她低着头,卑微地同两个女冠道谢。


    褪去怨鬼的面纱,她不过也只是个初为人母,逃难前连村子都鲜少出去的腼腆女子。


    待到女人身上不剩下太多怨气,不会突然发狂发怒,两个女冠对视了眼,年长的女冠才不忍地开口。


    “你明日清晨就可往生,但你的孩子已早你一步转世投胎了。”


    “兴许下辈子,你还能见着她。”


    女子微愣,不等女冠多做解释,悲怆地神色出现在面上:“我知道的。”


    她知道强求不得,她留下的孩子早已不是原先的孩子,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还能有下辈子我就知足了,谢谢道长。”


    她的身体已经半透明。


    在做鬼的最后时候,女人在角落里呆愣了片刻,笨拙地将凌乱的头发盘起,整理好朴素的衣衫。


    她怀抱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襁褓,赤着脚,平静地往山下走去。


    两个女冠回过头,目送着她远去。


    而她们身后,小鬼们经历了短暂的沉寂,现在热闹得很。


    “道长,我也想离开,能让我也走吗?”


    “俺也是!”


    见到女鬼没被祓除,反倒真的魂魄得以解脱,回过神的小鬼们压抑住灵体中横冲直撞的怨气,争先恐后往前涌。


    问荇功成身退,重新回到结界里。


    “太冒险。”柳连鹊微微皱眉,小声道,“别总把自己置身险境。”


    虽然知道有之前对问荇的好印象在先,问荇又经常和鬼打交道,小鬼们九成概率不会伤害他。


    但哪怕只有一成危险,他都很难接受。


    “我没冒险。”


    问荇定定看着他,微笑道:“就算他们真的扑过来了,夫郎也会保护我。”


    “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万字。


    ——————


    鹊只要是灵体还是蛮厉害滴,只是没以前那种抬手轰墙的本事了。


    这周末康瑞篇就基本完啦,后边请大伙收看小问抱牌位精彩大戏x


    第229章 倒插门的


    “……下不为例。”


    柳连鹊移开眼,态度软和了些。


    问荇笑而不语,他静静靠在柳连鹊的躯壳边坐下,托着腮看道士们上前去,一个个地度化自愿前来的鬼怪。


    他敢把全身能用的符咒都丢开同鬼怪们示好,不全得益于对小鬼的良知与对道士们能力的信任。


    鬼都有本性难改,这群小鬼大多是无辜的流民,本身就是惊弓鸟,只有急了才会伤人,平时更喜欢龟缩起来逃避。


    倒是和道人们的举动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哪怕怨气缠身,他们之前没有伤害他,现在会突然发狂的概率也极小。


    “往后做危险事,至少也要同我提早说。”柳连鹊见他似在出神,魂魄落在问荇身边。


    他放心不下,忍不住又提醒了问荇次。


    “我会帮你,但还是……”


    望你不落入险境。


    “好。”


    问荇唇角微勾,柔声道。


    今晚借了柳连鹊的力,倒是不假的事。


    不是希望柳连鹊给他救场,而是现在依旧有相当实力的柳连鹊在他身后,本就足够威慑住小鬼。


    再加上道士们把守,小鬼就算出手,想要伤到他也非常困难。


    快要到后半夜了,不去走险招破僵局,只会让原本的突破口白白丧失,后面就更没鬼愿意信任他了。


    现在看来,所幸一切在往预期的方向发展。


    有精于鬼神之术的道人们在,按理来说接下来的活就轮不到问荇了。


    但时不时有些小鬼大着胆子飘过来,因为对道人不够信任,还想要和问荇搭话,来缓解自己的不安。


    “小兄弟,我们投胎后会去好人家吗?”


    “俺……俺也想知道,实在不行,别把俺投成动物就行,牛马都太累了。”


    “我也不知,但据说只要这辈子做的恶少,下辈子至少不会投胎成畜牲。”


    问荇客气地一一回了他们,小鬼们畏惧地看了眼他身边的柳连鹊,喏喏应下,也不敢多问。


    他们都好奇问荇身边这似人似鬼的青年,但奈何这青年虽然态度平和,方才转瞬间泄露出的压迫感居然比鬼强。


    他们都心照不宣避开柳连鹊,只有一个鬼是例外。


    红色的鬼火飘到问荇跟前,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鬼火中显现出的青年男人依旧面色不善。


    “他究竟是谁?”


    一直看着哥儿未免显得奇怪,男人转而盯问荇:“不是人不是鬼,还活着却能魂魄离开身子。”


    “莫非是你们使了那什么还魂的邪术不成?”


    他问的话正是许多小鬼好奇的,但小鬼们纷纷低头,佯装听不见。


    “慎言。”


    问荇脸色骤然变冷。


    柳连鹊成这副模样是遭遇不测,若非柳家和长明作祟,谁希望一到晚上就不能自如行动?


    男鬼被他唬了片刻,还想要继续追问。


    柳连鹊起身,半透明的灵体在夜风里俨然不动:“我同他都只是凡夫俗子,既然是问我,劳烦别难为他。”


    “狗屁,什么烦不烦夫俗子的……”


    男人似被什么词刺激到了,突然情绪激愤,“邪门的道士才有这等本事,哪有什么寻常人能做到这样!”


    “你这么激动,是之前被邪术害过?”


    问荇嗅到丝他态度中的异常,从一开始,这男鬼就是最激进的一个,也是最抵触道士的人。


    他原本对两人已经态度缓和,却在听到柳连鹊强调自己是凡夫俗子时又开始激愤。


    可男鬼分明之前说过,他是死于战乱。


    “不是我,但也有别人。”


    男鬼往后退了两步,意志脆弱之时,怨气更容易趁虚而入,侵蚀小鬼们的思绪。


    他的语调愈发不善:“可我干嘛告诉你们?”


    “万一你们也是那伙拿活人魂魄搞邪术的呢!”


    几个道士心神一颤,赶紧维系住手中的术法,控制自己不去偷听角落里的对话。


    “用活人魂魄搞邪术?”问荇眸色微动。


    “实不相瞒,我们也在查这样一个人,恰好也查了很多年。”


    “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可以如实告诉我,指不定我们还能抓住那让你怨恨二十来年的人。”


    “查过?我呸!”


    “你们要是查过,怎么可能不知道?”男鬼激动得涨红了脸,血丝从他的伤口处溢出。


    “昌平离得这么近,打仗的时候好多人突然闹了怪病,又死了好多的人。”


    问荇不语。


    昌平就在康瑞隔壁,也是个不大的镇子,但据说比康瑞镇要景气些。


    至于“怪病”,江安镇的慈幼院也曾经闹过,不知道两边遇着的是不是同种。


    柳连鹊垂眸。


    柳家似乎也遇着过莫名身子变差,最后郁郁而死的下人,只是这些事柳家人刻意很少他插手,他只是粗略地知道些。


    有听问荇提起过,他难免不在意。


    男鬼见他不说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忍不住哽咽起来。


    “我兄弟就没挺过去,多壮多结实的人,几个晚上莫名其妙没了,就没了!”


    他喘着粗气,说不下去了。


    “我们查到过有处地方也闹病,许多康健的人突然间就死了。”


    男鬼逐渐安静下来,问荇终于出声:“莫非是同种问题?”


    “……哪有这么巧的事。”


    男鬼愣了愣,随后恶狠狠瞪着眼,一副突然变聪明的模样。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才不会和你们说。”


    问荇失语片刻。


    这男鬼是全然没意识到,他已经把能说的大半都说了。


    但不清楚昌平当时闹怪病的模样,又不清楚男鬼怎么知道魂魄肉身分离的事,他还要多问几句。


    他试探着问询,可惜男鬼果然言出必行,油盐不进。


    问荇冲着柳连鹊轻轻摇头。


    这男鬼本就是粗人,现在夜色沉沉,他脑子愈发不清醒,得等到过几日怨气除的差不多,再来套他的话也不迟。


    柳连鹊微微颔首,想要坐回原地,不再搭理没凭没据又咄咄逼人男鬼。


    “你别走。”见到问荇要跟着坐下,男鬼神经兮兮大呼小叫,“万一你们两个就是坏东西,岂不是来害我们!”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旁边的小鬼们听后,鲜少有鬼动摇,只是害怕了片刻。


    似乎对男鬼的模样习以为常。


    “哎呀,虎子就是这熊样。”


    熟悉他的小鬼嘀咕着,要不是之前怨气太重,他根本不会信虎子的邪被吓着。


    “见谁都要怀疑下,之前因为这事,差点伤到过路人。”


    他们虽然都是鬼,但都不是坏鬼,自然不爱干肆意伤人的阴损事。


    所以神神叨叨又喜怒不定的虎子一直都不合群,哪怕莫名被囚禁到此地的鬼很多,也很少有鬼愿意靠近他。


    “请慎言。”柳连鹊脸色彻底沉下。


    “我岁数二十有余,出身商贾人家,不通鬼神之术,并非你所说的邪道。”


    “若是对我不满大可同我对峙,而非牵扯我的家人,把他一道拖下水。”


    他字字清晰,说得叫虎子的男鬼原本发热的头脑渐渐被迫冷静下来。


    虎子张了张嘴,比他更强大的威压噎得一下子没接上话,只能悻悻道。


    “……你是哥儿,我,我才不为难哥儿。”


    他承认问荇和柳连鹊不像坏人,可他瞧见能够躯体和魂魄分离的人,想到那些伤心事,还是无法冷静下来。


    “恕我直言,你为难他,即是在为难我。”


    柳连鹊不咸不淡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


    在休息的两个女冠对视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久违的激动。


    柳公子也太了不得了,平时斯斯文文,居然出声维护问公子如此有气势!


    只是问公子……


    她们看向树下悠然自得的人影,触电般缩回目光。


    倒是也挺心安理得。


    问荇本来还想插嘴,后边见柳连鹊应付得过来,干脆放心坐在树下,掏出块糕点开始吃。


    他要是给柳连鹊帮腔,显得像他们以少胜多欺负人。


    察觉到虎子不善的目光,他才放下手里的糖块。


    “娘的,他是你谁啊?”虎子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大男人就知道躲在你后边,一点本事也没。”


    瞧着男的样子比哥儿小点,他俩长得也不像,难道是兄弟俩?


    就算是兄弟俩,也不能推岁数大的哥儿出来吧!


    “我是他相公。”


    问荇嘴里塞着糕点,含含糊糊道。


    “倒插门的。”


    两个女冠深吸了口气。


    这些年索然无味的日子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太久没下山,原来山下还有这么多好玩的事!


    “问荇!”


    柳连鹊耳根发红,顾不上一脸灰败的虎子。


    这么多人看着,问荇倒是这声“倒插门”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他都打算到时候稳定下来办场婚事,尽量风光些,他们好好过日子,肯定也不让问荇倒插门了。


    居然有人上赶着做赘婿。


    顶着赵小鲤暗含敬佩、震惊、不解和呆滞的目光,问荇擦了擦嘴,笑眯眯看着傻站在原地的虎子。


    “抱歉,我们倒插门的,就靠着躲在夫郎身后挣口饭吃。”


    “你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夫郎冲锋陷阵,我更是重在参与。


    鹊鹊:……你都快把他气死了。


    第230章 我之宿命


    “你娘……”虎子想要骂人,瞧见不好惹的道士们,才忍住后化成鬼火,蜷缩回草丛里。


    走了虎子,问荇的耳根终于清净。


    其他小鬼想要窥探角落里的动静,被柳连鹊周身诡异的气场吓得半句话不敢吭。


    过了许久,才有实在不放心的小鬼敢继续去问问荇些投胎的事。


    他们许多鬼憋了一肚子的心里话,好不容易有人能听,讲着讲着,事情就不知不觉跑偏。


    “她怎么就是不喜欢我,明明我俩小时候好得穿一条裤子……”一个刀疤脸的鬼抽抽噎噎。


    “别看我这样,我就是长得凶,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遇见她。”


    问荇微笑:“你下辈子兴许能遇着她,但要是强留于阳间,终归是人鬼殊途。”


    刀疤脸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这些胎是不得不投,可他人哭得更厉害了。


    柳连鹊早已回过神,一言难尽地看着问荇。


    话糙理不糙,可未免有些伤鬼。


    刀疤鬼刚走,又来了个不知死活的老爷子,脸色青白像是病死的。


    他混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张开没牙的嘴就开始诉苦:“我还有些埋在土里的银子没托付给我儿,老天喽,那一两银子缠得我这些年做鬼都不踏实。”


    “好说。”问荇体贴地指了指旁边。


    “老人家你去找那位道长,他通晓入梦的术法,临走前可以给你儿子托个梦。”


    听到问荇的话,老人大喜过望:“真有这好事啊?”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


    问荇喝着水险些呛到。


    “我不是大师,那几位道长才是。”


    “小伙子,你真客气了。”老人家笑得牙不见眼。


    再看道士,他们正片刻不敢松懈,按部就班地继续度化小鬼。


    不知不觉间,天色微亮。


    “多谢小兄弟,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坦多了。”


    “你说得对,她早已嫁人,又不可能和我一个鬼私奔,还是早些放弃得好。”


    问荇听小鬼们从家长里短唠到情史,耐心劝好了十八个鬼,道士们又度化掉二十来个自愿上路的,泉眼边的怨气明显地弱了下去。


    原本黑臭带血腥的泉水变得透明了些,但依旧模样诡谲。


    问荇伸了个懒腰。


    也不是光听小鬼们诉苦,他也听到些别的事。


    譬如,小鬼们之中有当地的猎户,他告诉问荇,康瑞失踪的猎户没路过过泉眼。


    “若是这个时候打猎,恐怕是走那条道。”猎户指了对面的山头,撕裂的嘴唇艰难地动着,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虽然我上次打猎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但祖祖辈辈传下来,好打猎的地方就那么些,冬日就更少了。”


    “多谢。”


    “是我们该谢你。”


    已经被度化的猎户望着朝阳,重重叹气。


    “总算能够解脱了。”


    他是打猎中死的,死相并不好,死前撕裂的伤口让他做鬼都不自在,可也对枉死执念未散。


    如今他居然不觉得恐惧,也算是了却最大的心事。


    朝阳升起。


    忙碌了一晚的道士们疲惫地抬头,看向树林缝隙中漏出的朝阳。


    赵小鲤出神地看日出,一时间竟然忘却身后黑臭的诡异泉水。


    分明在灵山山头总能看见日出,却是在这个半山腰看得最真切。


    被度化的小鬼们也跟着抬起头,暗无天日过了不知多少年,终于能够触碰到冬日的暖阳。


    真好,今日是个晴天。


    血腥化为草木芬芳,怨恨化作期待,痛苦和猜忌也溶解开来。


    二十余个灵魂碎裂成片,化为星星点点,飘散在空中,安然地无风自动,渐渐远去,在晨曦之中彻底隐匿踪迹。


    一眨眼功夫,还没来得及度化的小鬼们消失在树丛中。


    柳连鹊手指微动,悠悠地睁开眼。


    送走被度化的小鬼,他们也该离去了。


    柳连鹊走了两步路,动作不再踉跄,倒是道士们需要互相搀扶着起身。


    一行人缓缓往山下走,心绪与昨日截然不同。


    道人们惊喜地感觉到自身的灵气突然变得充裕,虽然只是充裕了微弱的丝缕,但相比这些天只出不进的灵气,已经好太多。


    做善事,果然能够积聚灵气。


    因为有延年盯着,要先回到山门之中复命,他们不舍地拒绝了问荇请的早饭,同问荇在山脚下分别。


    “问公子,今晚再会。”


    浩浩荡荡的队伍分成两拨,问荇同柳连鹊一道,走向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


    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之一。


    “夫郎比昨天早醒了两刻钟,也许是帮了小鬼们的缘故。”


    “的确是。”柳连鹊仔细想了想。


    若行善事就能加快躯壳和魂魄的融合,他们或许能够更早地离开康瑞,回到江安。


    两人坐在街头,要了一笼包子,一碗白粥。


    “再来一碟醋!”


    康瑞镇的包子是小个的,一筷子就能夹起。


    小贩们为了省成本,包子多数做得馅儿少皮多,但面皮劲道,馅料也很香,吃起来尚可。


    “也不知那群人找着猎户没。”


    吃着吃着,问荇抬起头,意识到不远处就是鬼猎户给他们指的地方。


    柳连鹊不语。


    猎户同小鬼们兴许是同个人干的,但绝不是一码事,解决掉泉水的问题,猎户们依旧可能要出麻烦。


    人多眼杂,他只谨慎道:“不知。”


    “算了,只要没来寻我们麻烦就成。”


    问荇也只是随口一说,用包子蘸了点醋,筷子稳稳夹住褶皱下边。


    他没有三头六臂,只管吃好喝好,往后回屋里休息半日。竹屋外有结界,里面还有他布置的篱笆,想要闯入打扰他们绝非易事。


    走在街上,一切都与之前没分别,康瑞镇的气氛沉闷的压根不像新的一年方才到来,井水也依旧散发着臭味。


    路过卖糖酥的店,问荇进去想包些蜜饯,柳连鹊就在门口等着。


    他仰起头,头顶就是高大的槐树,只是已经掉光了叶子,新芽没来得及补上。


    几只雀鸟停在树的枝桠间,仿佛被时间凝滞住的画。


    过了不久,他听到动静,看向抱着纸包出门的问荇。


    “走了?”


    “嗯,走。”问荇空出只手,抓住他的手。


    “再去买盏灯笼,我们就回家。”


    “喜欢灯笼?”


    柳连鹊略有好奇:“见你最近总提着灯。”


    “算是。”


    “这不是要进山里,提着的比拿着的方便,而且挂门口还喜庆。”


    “走吧,就当陪我去逛会。”


    柳连鹊由着他牵着,不自主朝着街边的小铺走去。


    刚过完年,花里胡哨的灯笼反倒都能便宜几文钱。


    卖灯笼的小贩穿得不够严实,透过秋服能瞧见他瘦削的身板,同那些绚丽的灯笼格格不入。


    但和当下的康瑞非常相称。


    两人也想要早些回去休息,难得地问荇没有讨价还价,而是安安静静挑了几个耐用又不张扬的灯笼,给小贩付了钱。


    “若是没有长明和怨气的糟心事,其实在康瑞镇的日子也挺不错。”问荇将一盏圆滚滚的灯笼塞到柳连鹊手中。


    这盏灯笼是所有灯里最精巧的,还能看出些布老虎的模样,只是缝口处做工依旧马马虎虎。


    它现在暗淡,可要有些许烛火,就能点亮黑夜的一隅。


    要是讨小孩子开心,恐怕是百试百灵。


    柳连鹊轻笑着接过灯笼。


    “的确如此。”


    不知是有道人做的表率起了作用,还是都巴望着要度化小鬼可得的灵气,等到晚上再见,道人们中间又多了几个生面孔。


    问荇也只是看在眼中,对待他们还是同昨日一般客气疏离,公事公办。


    多些帮手,他和柳连鹊还能少熬几个大夜,何乐而不为。


    一晚上下来,被度化的残念加上小鬼,已经增加到了六十余个。


    泉水明显变得清澈,等到朝阳升起,他们甚至可以看到脏污的水呈现出半透明来。


    但虎子依旧嘴硬得很。


    其他小鬼发现问荇没有骗人,态度就算不是非常和善,也不会有敌意。


    可他总用警惕又不善的目光盯着问荇,但问荇看过去,他却什么都不说。


    一群小鬼来找问荇,问荇也懒得顾上虎子。


    这种情况维系到了第四日。


    水面上依旧浮着淡淡的血丝,但臭味和血腥味小得几乎要俯下身才能闻到。


    镇子里没有猎户的踪迹,但隐约传来些井水貌似变干净的好消息。


    泉眼渗入康瑞各处还需要时间,更何况不光此处泉眼水脏污,还有些连通泉眼的水源也出了问题。


    只要水质能有些许改善,一切就都在正轨上。


    需要度化的鬼只剩下三十来个,他们多数都是不愿投胎往生,正在做着挣扎抉择的鬼。


    隐京门的道士们松了口气。


    只要其中再有几人愿意往生,这儿依靠他们互相掣肘建起的阵法将彻底不成气候,更别提影响康瑞镇的水源。


    但小鬼们已经和阵法黏连在一起,若是不愿往生,只能困在泉眼处,不停地遭受残存的怨气折磨。


    问荇花了近半个时辰同他们说清了情况,又有十来个小鬼愿意投胎。


    逍遥自在地做鬼固然好,但在这做鬼活多少年,都和蹲天牢一样糟心。


    “你是不是骗人的?”


    听完问荇的话,虎子戒备地反驳他:“万一就是你们只想要泉水变好,才故意告诉我们要被困在这,骗我们投胎呢。”


    “当鬼可以活很久,可到了下辈子啥也不记得,说不定也是活几年就死了。”


    “你可以再过一段时间,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他对问荇态度不好,问荇自然也不同他客气。


    “若是你觉得困在此处有意趣,那我们也不会阻拦。”


    “话说得好听!”虎子被他激得两眼一瞪,指向柳连鹊,“要你这么说,他也跟着我们投胎得了。”


    “我看了几天,他瞧着也不像人,不是邪门道士那不就是奇怪的鬼。”


    指完柳连鹊,他意识到不妥当,尾音骤然变虚。


    “放尊重些。”问荇沉声。


    “在你眼里,天底下是只有鬼、道人和寻常人?”


    虎子的态度过于轻慢,道人们也露出愤慨来。


    说他们这些道士活得久不该也就罢了,可柳公子本就苦命,差点活不到该活的岁数,真是冤枉。


    “你是觉得我非人非鬼,似死似活,不该存于世。”


    柳连鹊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虎子几米开外的地方。


    他该活的寿术未尽,命又是被问荇从阎罗手中夺回的,自不可辜负问荇,贸然转世往生。


    他模样认真,不含愠怒,说的话却让虎子不由得毛骨悚然。


    “若真到了我该去轮回的时日,我自当赴黄泉,毫无怨言。”


    第231章 婚丧嫁娶


    “同他没必要说太多。”


    毕竟虎子的这些诘问,未免有些无理取闹了。


    问荇挡在柳连鹊身前,直截了当:“别只会支吾膈应人,你究竟是畏惧投胎,还是有其他顾虑?”


    虎子被他毫不客气的态度逼得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反驳:“谁怕死了!”


    “我是怕我不在了,就没人……”他支支吾吾。


    “没人记得你那些莫名其妙生病,然后枉死的弟兄?”


    虎子呆愣。


    问荇是怎么知道的?


    几个道士们往虎子的方向瞥了眼,都没对此感到惊讶。


    虎子这些天都差把心事写脸上,别说问荇,他们也都知道了。


    “你只要把他们事告诉我,不就有人记得他们了。”


    虎子拍了拍本就不灵光的脑袋,陷入了思索。


    问荇说得好像有道理。


    “不行,万一你要害人怎么办?”


    “问得好。”


    问荇颇为无语:“我连他们是谁,有没有投胎都不知道,该如何害人?”


    就该和虎子说话够直白,省得这莽汉一根筋,就知道疑神疑鬼。


    虎子噎了会,没掉怨气缠身,他的思绪比前几日要清楚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举止不妥当。


    暂且不说问荇,就说那个叫柳连鹊的哥儿,急起来估计都能让他够呛。


    半晌后,他态度终于软下来,颓废地坐在树下。


    “怎么说呢?”


    他费劲地抓着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显得自己愈发邋遢。


    虎子讲起事磕磕绊绊,后边才渐渐流畅。问荇同柳连鹊一道听了全程,才勉强拼凑出个完整故事来。


    康瑞闹灾荒和战乱的时候,昌平镇也没能幸免。


    虎子是个破落户家的子弟,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穷得叮当响。他自然而然就跟着些伙夫、跑堂这类的市井之徒,大字都不认得,忙忙碌碌这些年没学管用的手艺。


    虽然不认字也没其他本事,但他三教九流的兄弟倒也不少,其中有几个认识十多年,交情好的。


    好巧不巧,变故就生在这几人身上。


    “我认的大哥他得了风寒病,结果我隔了三天去看,他整个人都瘦脱相了!”


    提起这茬,触及到虎子伤心事,他的语调又开始疑神疑鬼。


    “我问他怎么了,他烧得糊涂,只和我笑,说有人来了,有人又走了。”


    “可我看屋里没人,他娘也说家里第一个来的就是我。”


    凑热闹的赵小鲤吓得缩到一旁。


    那,那岂不是他的大哥见着鬼了?


    “然后呢?”


    “他死了。”虎子狠狠抹了把脸,反倒抹开了脸上的伤口,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


    “死的时候原本百来斤的壮汉,瘦得只剩骨架子,皮粘着骨头,死了都闭不上眼。”


    “夫郎,你觉不觉得很像?”


    问荇侧目,看向聚精会神的柳连鹊。


    “很像。”


    只是柳家的下人出现异状没那么明显,而且距离虎子在昌平镇的经历,也过去了很多年。


    单看简单的过程和结果,是一模一样。


    虎子没意识到两人在打哑迷,自顾自往下说去。


    “后边我的四弟也出了事,我那会家里很忙,没意识到,结果就这会,他人没了。”


    疫病死的人有的被堆上柴火烧了,有的被扔到荒郊野岭去,他连四弟面也没见着。


    一晃眼当时豁牙的孩子长大了,一晃眼又没了。


    “再是我四弟的弟弟,他状况和大哥一样。”


    他的眼珠僵硬拧动:“但我那会反应过来,去的也早,他还清醒。”


    “他告诉我,他生怪病前一晚上,有个人穿过墙到他床前,他晕了过去,然后就生了怪病。”


    “而他哥临死前,也见过那个怪人,怪人不像人,又像人。”


    他讲得倒也不算极其吓人,但赵小鲤被他病态的模样吓得都要哭了,咬着嘴唇躲在树后,就差捂上耳朵不敢听。


    其他道人们脸色各异,但想起长明,没人心中能不畏惧。


    延年今日没来,他的黄鹂鸟停在树梢,目不转睛地看向虎子。


    “我爹娘说他们是烧糊涂了,但我信我兄弟。”虎子吸了吸鼻子,不甘道。


    “当时我就想,我要找到那个该死的鬼或者人,替我兄弟们报仇。”


    正因如此,他对见过的每个可疑的鬼,每个可疑的人,都怀有深重的敌意,却又想要去探查他们。


    也对似人似鬼的柳连鹊敌意深重


    后来的事就脱离了鬼怪的范畴,不大的镇子里有十来号人得了“怪病”,更多人害了瘟疫,加上那会赶上战乱,虎子他家匆忙举家离去,却在康瑞遭了山匪,虎子也枉死此处。


    听到他的遭遇,原本对虎子有敌意的小鬼们也有所触动,有些甚至感同身受,千言万语化成叹息或是沉默。


    像虎子这样的人在当时还有很多,他们是鲜活的性命,却只能沦为乱世之中飘摇的芥子。


    “没了。”虎子生硬地结束了他的故事。


    “杀我还是怎样,都随你们便,我不怕死。”


    总算说出来,后边的事他也不想想,也想不过来。


    但愿问荇有他表现出来的可信。


    “不杀你,既然你随我们处置,就今晚去投胎。”


    哪怕知道了他的遭遇,问荇看他的目光依旧不算和善可亲:“但你要同我夫郎道歉。”


    “他没招惹你,你不光指着他还编排他,他脾气好没把你怎样,我脾气不好。”


    柳连鹊想要拦住问荇,已经来不及了。


    就,就这样?


    虎子不解,他一开始对问荇不也没好脸色。


    “对了。”问荇似刚想起来,理直气壮。


    “你还说我了,也要给我道歉。”


    赵小鲤从树后探出头来,不解地眨了眨眼,随后顿悟。


    果然,小舅舅平时再怎么靠谱,也只有十来岁而已嘛。


    血气方刚,血气方刚。


    “我错了,不该瞎说你们两个。”虎子隐约有悔过之意,但被怨气干扰,还有些不服气。


    可当道士们帮他祛除怨气,黎明即将到来时,彻底恢复人性的他才感受到了迟来的后悔。


    愁怨蒙了他的眼,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荇瞧着比他岁数还要小,和他四弟当时岁数差不多。


    而他一直戒备的柳连鹊,自始至终没和他动手。


    正是这群他一直怀疑的人,度化了被囚禁于此的灵魂。


    “我错了。”


    他再一次,诚恳直白地同问荇和柳连鹊道了歉。


    “我也没好东西留下,如果你们需要,可以去东边的山头,那里有剩下的一两多银子。”


    那银子是他的,但他当时把他八岁的阿弟藏在角落里,将银子藏在阿弟身上,自己去引开山匪。


    只是阿弟还是没躲过去。


    他成了鬼后见着山匪们没仔细搜孩童的身,银子理当还随着他弟弟一起埋着。


    尸骨埋久了会腐烂,但银子不会。


    他家人的魂魄早都走了,只有他还被当年对于弟兄们的承诺困着。


    “不必了。”问荇嘴角抽了抽。


    他眼下远还没窘迫到要刨小孩子的坟拿一两银的地步。


    况且要是拿了,柳连鹊是真会同他翻脸。


    虎子眼睁睁看着许多鬼投胎,他知道这次也轮到了自己。


    困住他的不甘将要伴随他转世才能遗忘,但恨意可以在此刻消弭。


    终于送走了聒噪的虎子,剩下不愿意走的小鬼只有寥寥几个,但多数态度也不强硬。


    “明日再说,指不定他们还会改主意。”


    女冠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总算是了结了。”


    “问公子。”


    一个道士犹豫下,叫住问荇:“有几个小鬼想谢谢你,所以托我给你带些玩意。”


    问荇略有诧异。


    确实听到不少小鬼说要感谢他,可小鬼们多半是流民,让他们拿东西太为难鬼,他干脆全都回绝掉。


    答应替些鬼烧纸钱,也只是顺手的事。


    就因为这些,十来个人赶着要下辈子给他和柳连鹊当牛做马,之前没活在封建社会的问荇实在是受不住这种大礼。


    道士清心寡欲活了大几十年,想到小鬼们千叮万嘱要他托的遗物,难得有想笑又不敢笑,还险些憋不住的时候。


    他肩头是一只硕大的鹩哥,浑身漆黑,只有脑门上一点黄色。


    鹩哥嘶哑地喊了两声,随后像模像样地嚷嚷着。


    “李三娘给孙子纳女绣花鞋,她说她孙女要能长大,得有问公子这么大,所以想送给问公子,就埋在桐木巷巷口!”


    问荇面无表情。


    虽然听着很感人,他觉得这位大娘在偷摸占他便宜,亏他的辈分。


    “先谢过她,但我们也没人穿绣花鞋,就不收了。”


    柳连鹊忍着笑,替他回绝掉李大娘的好意。


    鹩哥转着脑袋,小小的鸟头体会不了突然尴尬的气氛,接着用破锣嗓子喊:“王栓是做枕头的,他说他能做安眠的靠枕,家里还有一堆料子能用!”


    二十多年前的料子,自然是用不得了。


    “多谢王公子,但我们也非手艺人,恐怕好料放到我们手里,是暴殄天物。”


    “还有刘小六的伞,框子的鞋垫……”


    鹩哥瞪着眼还要叭叭,那道士先忍不了了,不轻不重敲了敲鸟脑袋:“先说要紧的。”


    否则待会问荇还得听到一堆稀奇古怪的遗物要送给他。


    “要紧的,要紧的!”鹩哥歪着头,咕唔地叫了会。


    “对,有要紧的!”


    道人低着头,努力想和自己的鹩哥撇清界限。


    他师门中正式弟子都会有只灵鸟相随,而且是鸟主动找上人,人选不了鸟。


    偏偏他就被只话唠的傻鹩哥缠上,鹩哥比他话多上十倍,平时就没少在隐京门中闹笑话。


    多少年过去,鹩哥还是没变聪明。


    希望至少今天能……


    鹩哥讲起话像开炸的八月瓜,连珠炮弹似得:“朱大明说他家有个今年十六岁的哥儿那哥儿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问荇反应极快,顿觉不妙:“快别说了。”


    “要是问公子乐意,可以……”


    道人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想要捂住鹩哥的嘴。


    他不记得有这茬,是哪个鬼偷偷和鹩哥说的啊!


    可鹩哥奋力挣扎着,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可以嫁给……嘎嘎嘎!!!”


    鹩哥嘴里被塞了花生,终于安静下来。


    柳连鹊一声不吭,问荇低着头,也没敢回头去看。


    道人硬着头皮尴尬地笑:“我记得朱大明死的时候撞了脑子,人稀里糊涂,你就,就别听他的话。”


    “师姐。”赵小鲤来到个相熟的女冠跟前,小心翼翼道。


    “我往后寻灵鸟,怎样才能不遇到鹩哥。”


    鹩哥也太可怕了。


    “怎么能不听。”


    鹩哥仰着头,得意洋洋:“婚丧嫁娶,头等大事,最重要,最重要!”


    “不可。”


    柳连鹊的声音从问荇身后传来,虽然依旧克制,却像是在冰水里边泡过,散发着寒气。


    “他已有夫郎,恕难应下其他哥儿的婚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想拔鹩哥毛。


    ——————


    鹩哥会说人话滴,大部分鹩哥都很聪明,只是这只有点脑子长偏了。


    第232章 钓上鱼了


    “夫郎别生气,我才不找其他哥儿。”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士们早已离去,柳连鹊迎着微熹的霞光,茶色的瞳变得愈发剔透浅淡。


    “我没气你。”他看向问荇,认真道。


    “你不认得朱家的哥儿,朱大明的一厢情愿,对你也是无妄之灾。”


    “不气就好。”


    问荇目光下移,斟酌着字句:“那要不,我们早些把它还给长越道长?”


    箩筐里边,躺着一只边骂骂咧咧,边不客气啃花生米的鹩哥。都是这鹩哥,昨晚把他阳煦山立的夫郎气得差点忘了礼数。


    同它一起的道士叫长越,是个脸皮薄的,鹩哥闹糟心事他背锅,不停地同柳连鹊道着歉,可怜得很。


    “是我管不住他,柳公子和问公子伉俪情深,你们千万别往心上去。”


    大鹩哥依旧不死心,支支吾吾说着甚么头等大事,刻不容缓,在场的道士们都捏了把汗。


    担心鹩哥被问荇做成羽毛扇。


    “我能同它说几句,给他喂些吃食吗?”


    柳连鹊突然开口。


    “可以,当然可以!”


    见到柳连鹊不是要把鹩哥拔毛炖汤,长越赶忙将鹩哥推到他面前:“柳公子随意。”


    是鹩哥惹了大祸,原本想阻止柳连鹊投喂的延年也睁只眼,闭只眼。


    “随意,我才不随意。”鹩哥不满地抗议。


    “我很严谨。”


    柳连鹊不再言语,一来怕自己再说话失态,二来这鹩哥还没长生的鸽子听得懂人话。


    他从问荇的包裹里取了几颗花生米。


    正巧道人们趁着天刚亮,在泉眼附近布结界善后,一时间也没人再盯着柳连鹊的一举一动。


    半个时辰后。


    “我错了。”


    鹩哥耷拉着羽毛认罪,道士们目瞪口呆。


    “它之前在门里头闹事,师兄怎么训都没用,现在这么好说话?”赵小鲤惊讶道。


    他没敢仔细看柳连鹊和鹩哥的互动,发了会呆回来,原本叛逆的鹩哥就成了这副模样。


    问荇嗑着剩下的花生,柳连鹊的动作他看着倒是眼熟。


    有些富家少爷会训犬训蛐蛐,甚至会训鸟。


    原理很简单,就是拿食物诱惑,反复和鸟强调正确的事实,让它重复动作成习惯。


    隐京门里头鸟都吃不好,叛逆也是难免。


    但在他来看,这只鹩哥虽然道歉,可眼珠子都要粘在柳连鹊掌心的花生米上。


    心诚不诚倒无所谓,反正嘴老实就行,省得它回到隐京还嘴里叭嗒闲话不停。


    苦鹩哥久矣的长越大喜过望:“柳公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为了让鹩哥平时正常些,就差给这小祖宗跪下来了。


    “之前生病在家闲来无事,对着八哥练了些训鸟的办法。”


    柳连鹊将剩下的花生拨出几粒喂给鹩哥:“多谢道长。”


    “哪里哪里,是我要谢过你。”


    长越朝着鹩哥伸出手,可鹩哥却不愿跟他走了,踱着步赖在柳连鹊脚底下。


    “花生米,花生米!”


    长越无奈收回手,心中突然冒出来个想法:“柳公子,我看谷雨和你有缘,不如让它跟你们待上三五日。”


    鹩哥有个很文雅的名字,脾气却和斯文沾不上半分边。


    他见问荇要拒绝,赶忙加了句:“若是愿意收留它这几日,我愿意再奉上两支百年山参。”


    柳连鹊的身子正需要人参养,况且隐京门几乎包了他这几个月的人参来源。


    忍一只不听话的鹩哥三五日,就能拿可遇不可求的灵药,天上掉馅饼都没这等好事。


    问荇有些心动,可他担心柳连鹊不乐意,刚要问他,柳连鹊先开了口:“若是问荇乐意,我自然也乐意。”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状况。


    道士们走了,只把这只叫谷雨的鹩哥留给他们。


    可接到鹩哥一刻钟,问荇就有些后悔了。


    鹩哥岁数比他和柳连鹊加起来都大,脾气早就定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比如现在,柳连鹊试探着问鹩哥:“你知道错了,那错在哪?”


    鹩哥歪着头,义正言辞:“问荇有夫郎,他夫郎坏坏,所以不乐意他有别的夫郎!”


    “不许瞎说。”问荇想要扔花生米贿赂鹩哥,“我夫郎很好,是我不乐意有别的夫郎。”


    这鹩哥简直是来破坏他和他夫郎感情的克星。


    “别给它吃,他若是吃饱,会以为气你就能讨着好。”


    柳连鹊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但有几个音像是压着牙发出来的。


    问荇喉结滚动。


    这下是碰到硬茬了。


    他提了要早些把鹩哥送回去,反正他们手里人参也够吃很久,也没必要贪两根,柳连鹊却没答应。


    “既然承诺了长越要教好谷雨,不能半途而废。”


    “他只是让我们和鹩哥待几日,都没指望鹩哥能弃暗投明。”


    问荇瞥了眼鹩哥,没好气道:“我看谁来都教不好谷雨。”


    和长生形影不离的凡鸢虽然呆了些,但比谷雨好上太多。


    “总归要试试。”


    至少得让鹩哥回到隐京门,不再随便编排他和问荇。


    “夫郎,我方才就想问,你是怎么会训鸟的?”


    柳连鹊不是喜欢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喜欢喂鸟也只是单纯地喂,从来没有要让鸟学什么的意思。


    “柳携鹰十二三岁的时候喜欢买海运来漓县,五颜六色的珍奇鸟。”


    “只是他不懂珍惜,不到半月就害死了两只。”


    柳携鹰要学训鸟,但西洋鸟本就在林野长大不逆来顺受,他又没和生灵打交道的耐性,脾气上来被鸟啄下,就控制不住自己掐死可怜的鸟。


    柳夫人不管,但柳连鹊实在是看不下去。


    柳携鹰喜欢把鸟笼挂在床边炫耀,他盯着柳携鹰窗边零落的青绿色羽毛,心生一计。


    柳连鹊学东西本就快,只是学了几日,路过柳携鹰窗口,偷摸着用些稻谷,教原本就很聪明的彩羽鸟自己试着撬开笼子飞走了。


    连着这么来两次,柳携鹰满院子找鸟,鸟早已飞得不知踪迹。


    他气急败坏,可见到木扣是从里头落开的,飞走的时候柳连鹊也不在,知道是鸟自己聪明,不能栽赃别人,只能去责罚下人。


    柳连鹊看好时机适时出现,救了那些下人。


    后边柳携鹰想换带锁的笼子,又嫌弃带锁的笼子不方便把鸟拿出来把玩,后边就把兴趣放在别的地方了。


    “夫郎好厉害。”


    许多富家子弟费尽心思学的本事,到柳连鹊这只用了几天。


    “我也学艺不精,其实是那种西洋鸟本就聪明,而且也想逃出去的缘故。”柳连鹊抱起箩筐,看着里头的鹩哥有些无奈。


    “对它,我的确没好办法。”


    “嘎嘎,我也很聪明!”


    鹩哥鼓起胸腔,非常自豪。


    问荇点评:“也是,它看起来不太聪明。”


    走一步看一步,两人带着鹩哥飞快地往家里赶,唯恐路上鹩哥语出惊人,吓到坐在摊前吃早点的百姓。


    今日的康瑞,气氛似乎活络了些。


    “你知道不,我家门口的井水清了!”一个男人兴高采烈地同其他人比划,“我一早上起来,发现里头的红血丝都不见,干净得很呐。”


    “等过几日再喝,瞧你高兴得。”


    老人慢悠悠拄着拐杖起身:“我家门口的水昨天就干净了,但今天我也没敢喝,怕还是脏。”


    “也是,水能清回来就好,不差这几天。”青年嘿嘿一笑。


    “我媳妇也这么说,今天还是再去老牛家打水好了。”


    “哎呀,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保佑,开春播种前遇到这等好事。”


    人群的议论声掩盖了八哥的念叨声,问荇同柳连鹊相视一笑,朝着山上走去。


    无人打扰,他们又回到了煎药、吃饭、钓鱼喂鸟和雕木工的安逸生活之中。


    只是这里头暂时多了项训鸟。


    柳连鹊灵肉分离的时间缩短到两个多时辰,会医术的隐京弟子特地下了趟山替他把脉,给出的结论比黄参把脉那时好上很多。


    弟子带来了上好的红枸杞,顺道传来隐京门灵气回流,长生有报平安的信寄到的好消息。


    长生感谢了问荇,说已经大概寻到长明的位置,等到彻底确信,就告诉隐京门和问荇。


    “让他注意安全。”


    依照隐京门弟子开的药方煎药,柳连鹊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倒春寒带来的顽固咳疾也渐消下去。


    他训鸟的时候被问荇盯着不好意思,问荇确信过鹩哥不会教唆柳连鹊换个相公,柳连鹊更不会信他鬼话,就一步三回头拎上钓竿继续去钓鱼。


    湖边开始长出来无名的花草,柔软的青苔重新焕发出生机勃勃。


    经常被问荇投喂的鸟雀在他脚边蹦跳着,好奇他袋子里的面团和蚯蚓能不能吃两口。


    山中雾蒙蒙,一只山雀飞落在他的斗笠上,啾鸣几声,抖了抖蓬松的毛,同问荇一道专注地盯平静的湖面。


    在即将要送走鹩哥的那天,问荇终于钓上来第一条能看的鱼。


    是条草鱼,鳞片泛着银光在地上翻动,瞧着还算能吃。问荇缓缓收起竿,把草鱼丢进空了许久的水桶之中。


    草鱼虽然刺多,但红烧起来肉质也鲜美。


    本来是打算晚上同柳连鹊去山下吃饭,有了草鱼,下馆子的事搁置到明日。


    他心情雀跃,倒不是因为终于钓上来草鱼。


    再过两个时辰,那只碍事的鹩哥就要被赵小鲤接走,又是他们两人世界。


    他不知道柳连鹊训鹩哥训到什么地步,瞧柳连鹊这几日脸色如常,也看不出端倪。


    但至少鹩哥见着他进家门,乐意说句欢迎回家。


    虽然有次不小心说成了欢迎光临。


    赵小鲤似是知道他对鹩哥不耐,没差一刻钟地如约而至。


    “小舅舅,这是长越师兄给你们的。”


    他手里拿着些山麻椒:“这是隐京门附近长的野麻椒,味道很香。”


    最近师兄师姐们又开始活络起来,不再总是闷在屋里,愿意出来种些药采些草了。


    “欢迎回家!”躺在箩筐里的谷雨仰起头来。


    柳连鹊心好,干脆拿破箩筐铺上干草,给它做了个窝。


    “呀!”赵小鲤惊喜地看向谷雨。


    “谷雨现在这么听话。”


    “快把它领走。”


    没等柳连鹊开口,问荇连箩筐带鸟递给了他:“这个筐也送给长越道长。”


    赵小鲤见他这副不堪其扰的模样,抿嘴忍住笑:“好。”


    他带着谷雨走在山里,谷雨罕见地安静了会。


    赵小鲤左瞧瞧右看看,起了些玩心。


    “谷雨,谷雨。”他鬼鬼祟祟压低声音。


    “偷偷告诉我,连鹊哥同你说了什么呀?”


    谷雨不语。


    “我给你吃花生米!”赵小鲤拿出来个小纸包,是他偷偷藏的。


    谷雨飞快地叼走一颗花生。


    “他相公,好!”


    谷雨的大嗓门回荡在山林,吓得赵小鲤差点丢掉箩筐。


    “他们过一辈子,不要其他哥儿,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仍不知道柳连鹊那几天在干嘛。


    但是小问钓上来鱼了,小问厉害。


    第233章 命大福大


    “我今天听到山下人说,失踪的猎户让几个篾匠找回来了。”


    今日微雨,问荇边脱披着的蓑衣,边和柳连鹊道:“是在鬼猎户说的那片林子里,找到的时候,所有人都昏迷不醒。”


    “那现在怎样了?”


    问荇摘掉斗笠,掸了掸:“他们没往下说,估计是猎户们还没好过来。”


    消失了这么久,能有命出来都是运气好。


    “不提他们,我买了镇北的烧鸭,那家店油少,夫郎吃不吃?”


    最近镇子里人对他们的态度有所缓和,原因是有些住在山边的镇民瞧见过问荇同一群人提着灯进山里。


    当时镇民又害怕又担心,结果过去几天没出糟心事,镇里的水莫名其妙就清澈了。


    而众所周知,水井里的水多源自康山。


    有胆子大的人跑去问荇之前去过的地方,见着的只有静静流淌的清澈泉眼,比镇里的水还要清澈。


    加之之前问荇说自己同柳连鹊是道士,来此处是为清修除祟的事早已传开。镇民们按捺着激动的心,私底下议论纷纷,明面上又不敢问问荇。


    问荇对镇民的态度依旧如之前一样,但他能感觉到镇民对他态度的变化。


    至少现在,康瑞人不会把让猎户们遇险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了。


    随着日子往后移,柳连鹊每晚灵肉分离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一个半时辰。


    恰逢初春时节,两人开始缓慢铺排起了闲置的地和店的事。


    柳连鹊有两间想要出手的商铺,他预估的商铺价值拢共两百七十两上下。


    但今年开春的商铺价格似有变动,具体能卖多少钱,还得实地去过商铺才知道。


    比起管地处漓县的商铺,显然是柳连鹊买在江安镇和云和镇交界处的二十亩地更方便管。


    两人合计了下,种得来就种,种不来就卖,这些年地价有涨,卖出去还能净赚几两银。


    总之不能闲置着。


    达成共识,问荇开始在康瑞镇里到处找能快些去江安镇的载具。


    这一路上不光能去看地,顺便回趟家,还可以去醇香楼看看情况,再探沿路有没有合适的商铺,一举多得。


    至于漓县,他们暂时准备绕道走。


    来往一趟少则四五日,多则六七日。


    可他们这回还没准备好暂时离开康瑞,清晨依照惯例去购置药材的问荇就被猎户堵在药铺门口。


    这次猎户不是来为难人的,而是有求于他们。


    四个壮汉齐齐站在他跟前,一人手里还拿着新鲜的肉。


    他们态度谦卑:“道长,之前是我们不好,你要是想,我们今天就去跪在你家门口给你们赔罪!”


    “我没记恨你们,道歉就不用了。”


    问荇被他们齐整的大嗓门吵得微皱眉,想要拨开人群离去,壮汉们不敢拦,只能眼巴巴跟在他后面。


    “也是实在没办法,所以才想求你办些事。”


    “是啊是啊,我们弟兄从山里出来,一直醒不来,所以我们在想,会不会是中邪了?”为首的壮汉尴尬地笑着。


    他们之前这么为难问荇,现在还要求他办事是很过分,可镇子里郎中看过也没说出所以然,他们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三番五次想去山里找问荇却莫名总迷路,猎户们更加坚定地认为问荇是个能力高强的道士。


    传说镇里的水就是问荇变干净的,那救活几个昏睡的人理当也不难。


    “你要是乐意帮忙,你和那个道长待在咱这多久,你们要吃什么肉,都随便同我们要!”


    他拍着胸脯:“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咱们兄弟几个也肯定会帮你。”


    他们七嘴八舌说了许久,才给问荇插话的机会。


    问荇脚步放缓,沉吟片刻:“我不保证能救活他们。”


    “若是你们接受,就带我去见他。”


    壮汉们眼睛一亮。


    “好!”


    不是猎户们开的条件足够好,是问荇怀疑昏迷的猎户遇到了同柳家家仆、虎子兄弟一样的事。


    可等到他进了屋,发现两方状况截然不同,壮汉们只是晕过去了,气色瞧着都勉强过得去,至少能看出是活人。


    猎户昏迷的邪门事康瑞人人都知道,有些邻里在往里头探头探脑。


    “门关上,看热闹的都出去。”


    清理掉闲杂人等,问荇从怀中掏出测怨气的符箓,符箓没有半点反应。


    他又探了探几人鼻息,微弱到几乎没有。


    旁边的妇人擦了擦眼睛:“之前还有气,最近几天,他的气都快没了!”


    “嫂子,你别难过……”


    一个汉子急切地看向不说话的问荇:“道长,我哥他是害了什么病?”


    “你们信我的话吗?”


    “自然信,自然醒!”汉子忙道,“道长请直说,他是冲撞了哪路鬼神。”


    “他们几个的魂八成不在身体里。”


    这几个男人当下的状态,和柳连鹊没有魂魄的躯壳实在太像了。


    他的话引起阵阵惊呼,妇人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这,这该怎么办?”


    “我要回去备些法器,今晚会带人再来一次,除了至亲,不要有任何人在场旁观。”


    问荇神情严肃,吓得众人都忙不迭应下。


    躯壳没死,魂魄就还有救,只是这些人的呼吸越来越虚弱,真要救就片刻拖不得。


    走到山里后,问荇给隐京门传了音,道士们听说可能和长明有关,这次反应很快。


    延年派了四个道士下来,都是和问荇打过照面的人。


    万幸,没有长越和那只鹩哥。


    道士们听了问荇的描述,也都觉得像是生魂离体的躯壳。


    “可生魂不好牵出躯壳,他们怎会同时遭遇生魂离体?”一位女冠疑惑道。


    “正是情况不明,所以我才同隐京门多求了些人手。”


    “我需要几位道长去山里寻找几个猎户的生魂,他们从山中发现,理当还困于山中。”


    问荇递给猎户们一张图。


    上边是篾匠标出来的,捡到他们的地方。后边因为实在难读懂,柳连鹊就重新画了一遍,看起来清楚多了。


    见有确切的地点,道士们略微宽心。


    “不需要有人跟着你去他们家吗?”


    “找到魂魄更要紧,他们家没有怨鬼蛰伏,我同连鹊去就好。”


    柳连鹊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温声道:“诸位不必担心我们。”


    眼看天色渐沉,几人刻不容缓行动起来。


    道人们先是派了鸟雀去探查过昏迷猎户的气息,随后四人一同前往山林之中。


    问荇和柳连鹊浑身上下裹得严实,敲响了猎户家的门。


    这几个猎户互相认识,家也都挨得近,他们先去了白日去过的那家。


    “看什么看,滚滚滚!”


    猎户的弟弟守在他床前,见到问荇来了,凶巴巴呵斥走看热闹的邻居。


    柳连鹊只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猎户:“他没有魂魄,但也没死。”


    和问荇的想法不谋而合。


    “去下一家。”


    “那,那我哥……”猎户的弟弟不安地叫住问荇。


    “会死吗?”


    “不好说。”


    问荇回过头:“但我尽量不让他死。”


    连着看了几家,每家人脸上愁云惨淡的程度都不同,但经过柳连鹊确认,躺在床上的人全都是一个问题。


    活着,但没有魂魄。


    问荇收集了他们的头发,在无人的角落将头发传给一只道人留下的山雀。


    依靠着头发,更方便道士们寻人。


    “你觉得会是他做的吗?”


    “有些像。”


    问荇垂眸思索:“道士们也说过,生魂不是在山里遇着险事就能造出的,而他恰好就会造生魂的术法。”


    “要是没人干涉,这几个猎户倒在山林里这么多日,应当早就饿死或被野兽分食。”


    “等他们醒过来,可以询问他们经历了什么。”


    问荇轻轻点头,但不报太大希望。


    长明会用让人失忆的术法,真是他做的,他也会想办法不让他们查出线索。


    隐京门的道人们没让他们失望,用不了多久,一只白头翁落在问荇肩膀上,低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若是找到生魂,就放飞得快的白头翁先过来。


    一刻钟后。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暗巷里,一个遮盖严实的道士摇着铃铛,身后跟了溜若隐若现的魂魄。


    再仔细看,魂魄们正是昏迷不醒的猎户,一个也不少。


    他将铃铛递给问荇,自己隐匿在黑夜中。


    问荇接过铃铛的一刻,生魂们的轮廓骤然清晰。


    他们紧紧闭着眼,安静跟在问荇身后。


    众目睽睽下,问荇推开一扇猎户家的门。


    不用他摇晃铃铛,生魂离躯体三米远,就自动被吸入了躯体之中。


    猎户的呼吸声渐渐清晰。


    “他有气了,有气了!”


    妇人擦了擦哭肿的眼睛,用帕子捂着脸,喜极而泣。


    紧接着,昏迷不醒的猎户的眉头皱了皱,他的弟弟和妻子全都抓着他的手,目不转睛盯着他。


    借着这空当,问荇和柳连鹊已经蹑手蹑脚推开门,悄悄换了一家,深藏功与名。


    等到两人回过神想要跪下给他们磕头,身后早已是空空荡荡。


    送走最后一个魂魄,问荇算着时间,回绝掉热情的猎户家人们想要留宿他们一晚的邀请。


    “休息一晚吧,现在天这么黑,都找不到路。”


    “这位道长,我家也有个哥儿,可以收拾他的屋子给你住。”


    “多谢诸位,但时辰到了,我们不能多留。”


    他压低声音,原本叽叽喳喳的镇民们骤然安静,想要下跪的也忘了这码事。


    道长说时辰到了,那肯定是有大事耽误不得!


    吓得他们赶紧让开道来,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其实只是柳连鹊昏过去的时辰要到了。


    “引渡生魂是大善事,多谢问公子。”暗处的道士见他们出来,万分感激。


    就刚才那么一会,他又能感觉到明显的灵气回流,这都多亏了问荇。


    “道长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


    问荇将长得像铃铛的法器塞给道士,同柳连鹊一道匆匆往家里赶。


    希望此事了后,没有麻烦事阻拦他们回江安。


    哪怕寻回猎户魂魄的事过于顺利,问荇还是得将回江安的行程推迟两日。


    他们还得去问猎户们的状况。


    身体最好的猎户在第二日就已清醒,这次问荇一人前来,猎户的家人对他千恩万谢。


    问荇坐到猎户床前,听说是救了他命的高人,猎户吃力地就要起身下跪。


    “别跪我,会损我的功德。”问荇实在被要跪他的人弄烦了,随口诌道。


    “你只需要告诉我在山里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想想。”


    猎户费劲地回想着,可头脑传来阵阵疼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半点有用的事。


    “记不清,只记得那天上山后一切都好,醒来就成现在这模样了。”


    问荇不觉得意外,同他客气了几句,起身赶往下一家。


    其他醒来的猎户也都是这个说法,他走了一圈已经是半下午,只剩下最后一个猎户没醒来。


    他家里愁云惨淡。


    “我儿能跑能跳,怎么就醒不来呢?”


    他爹坐在凳子上,不住地叹气。


    “应该他八字阴的缘故,小时候他就老说能见鬼,可能鬼就爱缠他。”猎户的叔叔发愁地叹气,随后絮絮叨叨讲着猎户小时候的事。


    问荇安静听着。


    隐京门的道人同他说过,几个猎户的魂魄是被一起找到的,状况也大差不差。


    可八字阴的人容易招鬼,或许这个一直沉睡不醒的猎户,正是唯一的突破家。


    壮硕的男子双目紧闭,但呼吸已经与常人无异。


    “那我明日再来。”


    问荇等了会,起身就要离去。


    突然,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


    问荇动作一滞,可看猎户的表情,油然而生出种不妙的预感。


    只见那猎户突然鲤鱼打挺般起身,随后抱着头尖叫。


    “你别过来,别过来————”


    他的爹赶紧按住男人,但年老体弱,险些就被掀翻在地,还是叔叔一起,才把他给摁住。


    男人挣扎了会,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不再急促紊乱。


    “你看到了什么?”


    问荇这才小心地问。


    “你是谁?”


    猎户双目呆滞。


    “你丢了魂,是这位道长救了你。”


    猎户的叔叔同他解释,他勉强找回些理智。


    男人眼中布满血丝,看了看四周,八尺高的大汉抱头痛哭。


    “进山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晚上,我看到有个人,他把我们的魂从我们身体里勾出来。”


    “然后他、他念了什么,我就走不掉了。”


    他声音变得含糊,前言不搭后语。


    “我没见过他,没惹过他,他头发是灰白色的,根本不是人,是鬼,是鬼!”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希望有些鬼事早点结束。


    字面意义上的鬼事。


    第234章 多吃些吧


    猎户又嘀嘀咕咕一会神叨的话,随后喘息声骤然急促,两眼翻白晕过去了。


    两个拦着他的男子都精疲力竭,要是猎户再疯一次,肯定束手无策。


    问荇瞧见他家还有个四五岁大的女童抱着门框不敢说话,害怕地闭着眼,脸颊边上还有泪痕。


    算了,帮人帮到底。


    “他是中邪了,我再留会。”


    过了小半个时辰,猎户再次醒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随后费劲地直起身子。


    如临大敌的两人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去扶住他:“怎么样,还好不?”


    这回他人是正常了,可问荇再问,猎户却也无论如何记不清之前的半点事。他听说自己刚才发了狂,满脸愧疚。


    “对不住,明明是道长救了我,我还差点伤到道长。”


    “没事。”


    天色不早了,问荇匆匆起身:“既然他已经恢复正常,我就先走了。”


    “你们家得有人守夜,还要再盯你情况几日,最近不要接触阴邪之物,夜晚不可出门。”


    晚上阴气更重,问荇叮嘱了所有猎户的家人都不能掉以轻心,最好一入夜先用绳子把人绑上,有人轮番看着。


    为确保万无一失,隐京门严阵以待,也派了七八个道士远远观望,白头翁累得飞都飞不动了,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麻烦。


    灰白头发的道士指向明确,猎户们失踪那日隐京门没有道士在外游荡,基本上确定搞鬼的就是长明。


    但他似乎只是做了个试验,甚至反常地没害人性命。加之长生说在别处寻到他的踪迹,或许猎户目击的长明,又是个傀儡而已。


    隐京门对此极为重视,暂时算是没问荇什么事了。


    “连鹊。”


    半山腰上,一个穿着厚冬服的瘦削身影站在门口,提着一盏醒目的灯笼。


    问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语调快了些。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柳连鹊见到他,紧绷的神色逐渐松弛:“也没等太久,就是怕你那遇着麻烦事。”


    “你瞎说。”


    问荇温热的手贴上他的脸,心疼道:“脸都是冰的,快回屋去。”


    “下次不许等了,我要是遇到事,你还等一晚上不成?”


    柳连鹊被他手背的温度刺激到,但微微垂眸,避开他的话。


    “同我一道回屋。”


    “连鹊,你听没听我说话。”


    问荇跟在他后边,语气带了愠意。


    “下次不等。”


    没等问荇反驳,平日讲话不紧不慢的他飞快地接了句。


    “倘若有危险,我会随你同去。”


    问荇微怔,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


    柳连鹊总说拿他没办法,其实有时候,他也拿执拗起来的柳连鹊没办法。


    ……


    “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问荇张开手,零碎的圆片从他修长的指节间漏出,站在原地过好一会。


    每个地方的乱葬岗都大同小异,背负着尸骨、坟包、荒草和不详的传闻。


    跟在他身后的百姓们不明所以,只知道问荇是个高人才跟着他,哪怕已经被乱葬岗吓退了很多人,仍然还有不少尾随的镇民。


    剩下这些见问荇低头,有样学样地低着头,胡乱悼念着他们不知名姓的孤魂野鬼。


    到此为止,所有嘱托问荇帮忙烧纸钱、烧小物件的小鬼,问荇都一一履了约定。


    虎子弟弟的尸骨、老婆婆纳的鞋底之类的礼物,他自然也是没收。


    时不时有镇民抬起头看问荇。


    青年眉眼如画般精致细巧,红唇皓齿,长着前边圆润却尾部微狭的桃花眼。


    康瑞一直都有山神显灵的传言,问荇又隐居山中,难怪有些人暗地里说问荇未必是寻常道人,可能是下凡拯救苍生的山神。


    “道长。”


    问荇回头,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左手牵着个半大的孩子。


    “我是见过您吗?”


    女子衣着朴素,声音略微沙哑,但讲话出乎意料地斯文。


    孩子盯着问荇看,期待他给出预想中的回答,眼睛长得同问荇见过的某个鬼有九成相似。


    “我并未见过您。”问荇仔细想了下,客气道,“许是您认错了。”


    “……谢谢道长。”


    女子有些黯然,领着同样失落的男孩转身离去。


    是见过她的。


    躲在角落里,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柳连鹊看向女子。


    那天晚上下了大雪,她死了多年的丈夫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却没有胆量去她梦里同她相认。


    生人的性命太重,死人的魂魄轻得近乎没有分量。人鬼殊途,等到女子和他的孩子出来,看到的只有问荇远去的背影隐匿在夜雪之中。


    心有灵犀般,问荇也最后看了眼远去的母子俩。


    秀才不愿打搅她们的生活,问荇自认无权去替他诉说衷肠。


    “道长,你今天是在做什么?”


    终于有大胆的镇民上前问。


    “替康瑞祈福,请山中生灵,泉下亡魂保佑往后风调雨顺。”


    问荇眼中重新带了若即若离的笑意。


    “死,死人和动物还能保佑活人?”


    镇民好奇。


    “自然可以。”


    往前走了一段路,问荇摆了摆手,示意镇民们不要再跟着他。


    “所以之后,你们要敬畏草木花果,飞禽走兽,以及所有在康瑞境内的死者。”


    “否则天灾可能还会再次降临康瑞。”


    希望百姓们吃尽这次水源的苦头,往后能不再出分明不需要,还去滥杀飞禽走兽,毁坏山中草木的事。


    他是故意说得玄乎,毕竟够玄乎才有人信。


    问荇走得潇洒,留下群百姓不敢跟上去,费劲在想他话里的意思。


    有个老秀才勉强解读出来:“道长的意思是,我们不能随便去乱打山里的鸟、狐狸、猪这类……等等。”


    “那几个失了魂的小子,是不是就是在不该打猎的时候进山的!”他恍然大悟。


    众人一片哗然,对于问荇的话深信不疑。


    “夫郎,你看我说得怎样?”


    潮湿的小巷里,两人并肩而行。


    “有理有据,很好。”


    “说实话,别敷衍我。”


    柳连鹊别过眼:“后头有些故弄玄虚。”


    “但他们现在很信你的话,目的能到就行。”


    “他们可别信了。”


    问荇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诉苦道:“最近除去在家里,到哪都有人看着我,巴不得我说两句,让他们明年就当上镇子里的首富。”


    他要有这种本事,也不至于买个篮子都要和人讨价还价。


    “我们要出去好几日,这段时间,足够能让他们冷静些。”


    马上到了要忙地里事的时候,康瑞镇百姓也不会再这么闲,缠着个神棍不放。


    也亏了康瑞足够闭塞,百姓们自给自足一辈子生活在这,连出去的马车都要找上很久,问荇的事被添油加醋传出去需要很长时间。


    要是他们在漓县被扣上神棍的帽子,过几天连江安人都能知道。


    走得久容易饿,他们本想在山下吃点饭再回去,可架不住康瑞人迟来的热情。


    先是几个身体好过来的猎户追着他们千恩万谢,猎户本就是粗人,说到激动处热血上涌唾沫横飞。


    “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黝黑的壮汉眼泪汪汪,浑然不觉自己不小心把问荇和柳连鹊的关系给挑了出来。


    “兄弟”二人愣了下,整齐划一地往后退去。


    柳连鹊下意识挡在问荇前边,冷静道:“这位公子,你比我们二人还要年长。”


    问荇躲在他身后帮腔:“我们没帮什么大忙,真受不起。”


    好不容易摆脱掉猎户,圆房都没圆却莫名其妙冒出几个岁数比他大儿子的问荇又遇到了新的麻烦。


    卖云吞的小贩非要请他们吃云吞,柳连鹊舀起一颗云吞,里头的鲜肉馅儿满得要爆出来了。


    爱吃馄饨皮的柳连鹊起了不想吃饭的心思,把馄饨塞到问荇碗里,默不作声喝着汤。


    他的举动被卖馄饨的当成了问荇吃不饱,柳连鹊这个做哥哥的在体恤他。


    看热闹的百姓们窃窃私语。


    柳连鹊好不容易给问荇搬了大半碗馄饨过去,只是扎眼功夫,他的碗里又是满满当当。


    “不够吃还有。”


    多亏了问荇和柳连鹊,他这儿的生意这几天好得不得了呐。


    小贩笑容灿烂,四周传来一片叫好声。


    柳连鹊的心都凉了半截。


    原本就苦恼在外边人多,他管不上柳连鹊吃饭,小贩的举动正中问荇下怀。


    他搅和着碗里的馄饨,慢悠悠道。


    “还是多吃些吧。”


    食客们越来越多,小贩下馄饨的手停都停不下,别说柳连鹊,就连问荇都不想抬头了。


    “受人恩惠不回报会坏道缘的,你一定要收下。”


    两人到底还是顶不住食客们炙热的目光,匆匆吃完后,问荇给小贩强行塞了钱,然后拽上柳连鹊的手。


    “兄长,我们快些走!”


    原本跑得慢又三步一喘的柳连鹊一声不吭,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


    他压低帷帽,匆匆跟着问荇,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没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


    鹊鹊:隐京门不问世事,未免过于闭塞。


    小问:赞同!


    (现在)


    小问:理解隐京门,成为隐京门。


    鹊鹊:……赞同。


    第235章 咎由自取


    “明白了,从今日开始,我是你结拜的兄长。”


    “你我二人回到江安是要办要紧事,过几日便走。”


    问荇点头:“没错。”


    “而且你不爱同人打交道,所以我叫他们也别随意和你攀谈。”


    凌晨,天上的星星都没消下。


    两人收拾好行囊,沿着山路往山脚下走。


    初春的山路过于寂静,只是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他们身上的包袱都不重,柳连鹊背着些药材和随身的几百文钱,问荇则带了些沉点的家伙。


    毕竟不是搬家,只是短暂地回一趟江安镇而已。


    经过之前几日,两人兜兜转转发现还是兄弟的说法更靠谱,也提早对好口径。毕竟说是夫妻会招人好奇过问,但没人会好奇兄弟俩怎么举止亲密。


    形势所迫,问荇只能暂时同自己的夫郎拜个把子。所幸柳连鹊对此接受良好,且相当配合。


    这次找的车夫不是之前来康瑞时那俩,康瑞镇穷乡僻野,外来的车夫能招待谁愿意跑这趟,都算得上运气好。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和问荇交流了寥寥几句,听口音像是中原来的。


    对于不好奇他们隐私,喜欢打探他们消息的车夫,问荇十分满意。


    柳连鹊赶路前只喝了粥,但路途遥远,他中途还是略有不适,问荇让车夫停下休息了小半个时辰。


    他们同车夫定过路线,先去云和和江安连接的地界,过问下那二十亩良田的事。


    问荇脚挨着地,刚好踩到云和镇的地界上。


    车夫也是留了心眼,把马车停在处人少又不至于偏僻的地方,周围没什么糟心的人,刚好适合柳连鹊休息。


    问荇看了眼外头,又坐回车里。


    “怎么了?”


    柳连鹊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见问荇虽然表情轻松,但周身气氛算不上太好,隐约有些担忧。


    “是我老家。”


    问荇言简意赅:“不是好地方,容易撞上倒霉事,还是别出去好。”


    云和镇这地方又穷又刁,车夫又忍不住去方便了,哪怕这辆马车灰扑扑不显眼,保不齐也会被些手脚不干净的盯上。


    柳连鹊对云和镇一直以来的状况略有耳闻,费劲坐直身板:“等到赶车的师傅过来,我们就早些走。”


    这地方还会让问荇不舒服,他宁愿换个地方歇息。


    “你先休息,有男的在,他们倒不至于明着偷抢。”


    况且他们也没带多少现钱,全都塞在包裹里,想偷难如登天。


    只是原本问荇想去买些吃的,现在只能打消这念头。去过不少地方,他对云和镇的印象一直是最差劲的。


    “我知道他们之前待你很差。”


    柳连鹊轻声开口,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不算好。”问荇冲他露出个笑,“别太担心我,我厉害着。”


    想要瞒住柳连鹊是不可能的,毕竟傻子在哪都不好过,尤其是在穷人家。


    而且柳连鹊做鬼的时候,见识过他家那些亲戚恶心人的嘴脸。


    “生在问家,你幼时一定比我知道的苦。”


    “说实话,也还行。”


    问荇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小时候过得是不好,但绝对比空壳问荇好上很多。法治社会,他家里些亲戚再不喜欢他,最多使绊子,也不能拿他怎样,他父母也只是无视了他。


    他只要成绩够好,心思活络,瞧不上他的,瞧得上他还得嫉妒他的,都只能当阴钩里的老鼠,偷摸眼红嘴碎。


    无非是说他哪里不如谁,再过分些,也不过编排他是野种。


    “因为没指望过他们,所以不觉得苦。”


    他低着头,黑亮的眼睛却看向柳连鹊:“夫郎,我倒觉得是你比我苦。”


    对自己的家人有所期望,一次次地帮助他们,却一次次失望。


    柳连鹊的坚持到最后,反倒被家人漠视和嫌恶。


    柳连鹊沉默了片刻,抬手,突兀地轻轻摸了摸问荇的头:“从期待到失落都需要时间,你只是比我醒得更快。”


    不止是他,问荇一定也曾经期待过家人善意的回应,而不是从开始就是这般对亲情漠然的模样。


    “你摸我头作什么?”问荇眨了眨眼,柳连鹊的动作未免太熟练了。


    他小声道:“别摸我,你肯定还摸过别人头。”


    “我三弟的也不行?”柳连鹊失笑。


    柳携鹰小时候不让他摸头,他摸得多的也是柳随鸥的头。


    “不要。”问荇小声嘀咕。


    “而且现在也没人看,我俩又不是真拜把子了,和把我当小孩子似得。”


    他们小声说话间,外头好巧不巧传来了动静。


    问荇立刻变脸如翻书。


    “哥,我都多大了,你别在外边摸我头!”


    他垂着眼,长睫毛颤动,声音似埋怨,可细听也没什么反抗的意味。


    柳连鹊宛如触电般缩回手,佯装若无其事,继续靠在窗边不语。


    “我们再歇会吧。”问荇解释靠过去,满脸关切,“你瞧着还是不舒服,别勉强自己。”


    车夫只当兄弟俩感情好,看了眼也没在意。


    反正问荇给得多歇会也没什么,只是云和这地方不安生,最好是别多留。


    柳连鹊紧紧闭着眼,脸被帷帽遮拦,但心绪已经被搅乱,变得起伏不定。


    过了一刻钟。


    车轮由慢到快,碾动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时不时磕到碎石杂物,但马车行得平稳。


    他们回到了云和镇最大最好的道路上,但即使是这条道,都和江安镇的小道差不了多少。


    柳连鹊撩开帘子看了眼。


    “可惜了,买的地该往江安靠些。”


    当时老仆就说那些良田便宜就便宜在靠近云和镇,就云和镇的萧条景象,也难怪原本种地的农户不愿久留。


    街上走得许多人都面色不善,而且有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马车。


    问荇揽开自己一边的布帘,打探着外头的情况。


    走着走着,他眼中闪过丝兴味,朝着窗外微探了半边身子,随后同柳连鹊道。


    “哥哥,有你这个至交就够了,用不着混账亲戚。”


    柳连鹊不解,下一刻,撕心裂肺的声音从窗外传出。


    “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


    柳连鹊的手不自然地扣紧,问荇似早有预料,倒是不甚在意。


    他低下头,似是被扰得胆战心惊:“师傅,麻烦走得快些,怕是有无赖想要害我们。”


    车夫也忌惮,听到他的话飞快点头。


    骏马嘶鸣,马蹄溅起尘土,将谩骂声抛在身后。


    “你个狗娘养的,我看到你的脸了,你还敢回来。”


    “我要你死,死!”


    那男人的声音尖利又嘶哑,听起来像是整日整夜地喊叫才会憔悴成这副非人模样。


    他的言语也几近癫狂,拖着一条断腿匍匐在路边,身边环绕着初春少见的蝇虫,臭味掩盖过了满身血腥味。


    已经不是行尸走肉能形容他的惨状,更像是移动的肉块。


    “啊!!!”


    “娘,是,是问家的疯子又出来了!”


    问乙吓得路人们纷纷让开道,甚至有孩子哭了出来,连些靠勒索敲诈为生的无赖都不愿搭理他。


    “这是问家那老二……还是老三来着?”为首的无赖满脸横肉,冲着蓬头垢面的男人吐了口唾沫。


    “都疯了多少天,怎么还没死呢。”


    “老三,是老三,之前跟过咱们。”他身后的无赖谄媚道。


    无赖骰子捡起棍子想要打他,但嫌他身上脏,就随手拿身边的石子扔了过去。


    问乙被扔了下,发出闷哼,却依旧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着不知道谁。


    其他无赖纷纷效仿,肆意嘲笑着这个不知道躲闪,一味只会往前爬的疯汉。


    “老大,他这腿上肉都烂了,还是别靠近他,说不定有什么病呢。”


    有个胆小的无赖谨慎道。


    “啧。”


    无赖头子哼了声,嫌恶地领着几个懒汉离去。


    “他能把我恶心死!下回到问家,要问他们多要些铜板,他们养得起这种疯子,还敢说拿不出钱来。”


    问荇已经拉上帘子,无赖们的话他也只能听个大概。他和方才不同,眼里没有半分怜悯和惶恐,平静地看向柳连鹊。


    柳连鹊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嘴唇微动,没发出声音。


    ————故意的?


    问荇有无数种办法看到问乙,又能让在街头游荡的问乙不看到他。可他刚才却身子往外倾斜了一瞬,恰巧就是那一瞬,让问乙看到了他。


    问荇笑而不语。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不介意顺道给些又蠢又坏,让他心烦的人添些堵。


    曾经数九寒天,问乙将自己亲弟弟的手指戳进冰水里,害得指甲差点脱落。现在开春时让他当街匍匐,颜面尽失,已算是便宜了他。


    柳连鹊抿嘴。


    他不觉得问荇这举动出格恶劣,只是显然是他临时起意,做得有些太危险。


    良久后,他用气音道:“万一他扑上来,伤着你,你该怎么办?”


    “往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不怪我做得太偏激?”


    问荇托着腮,略微有些意外。


    他印象里,柳连鹊从来不喜欢这种损人也不利己的事。


    “是他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他不觉得我偏激吗?


    鹊鹊:算了,他爱玩,让他玩。


    第236章 兄友弟恭


    问荇垂眸,露出笑来:“是,他们咎由自取。”


    “你若往后还要对他们做什么,我也不会阻止。”柳连鹊略失神片刻,似是想到不好的过往。


    是他们待问荇刻薄冷血在先,他难以替问荇谅解他们。


    “只是望你别沉浸其中,不然总会惦记。”


    他轻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问荇,还是连带说给自己。


    “我早就不怕他们了,你也别担心我。”


    问荇轻轻捏着他的掌心:“今天只是恰好遇到他,我保证不多惦记他们。”


    “我们都不惦记。”


    比起还要刻意分出心力,亲眼看着有些人下地狱,他更希望往下接着走不回头。也许有天他会听到问家人的结局,或许他们会死在角落没半点动静。


    但都无关紧要。


    “好。”


    柳连鹊应声,随后出神地看向远方。


    过往的糟心事随着马车飞奔渐渐远去,连带着似也彻底甩开了曾经困扰问荇许久的累赘。


    若是问荇乐于打听些风言风语就会知道,赵小鲤的爹娘依旧乐此不疲,天天上门来闹要钱,赵家和问家撕破了脸,而问丙的疯病不比问乙的好,只是他浑浑噩噩宛如空壳,不会上街吓人而已。


    可问荇没去打听,也没兴趣知道。


    该到的报应没有迟来,曾经敢去他家门前叫嚣的问家人,现在已经自顾不暇到放那疯掉的儿子在街上撒野。


    陈旧的人和事会留在原处,他们会不断往前。


    翌日。


    “劳烦就在这停下。”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休息,走走停停已是到了云和和江安的交界处,问荇朝着远方看去,绵延的土地比云和镇的其他地方要丰沃。


    单从地来说,是个适宜种田的好地方。


    只是这的民风依旧和云和镇更像,而且在交界处,带了些两不管地带独有的混乱。


    他们下马车后走了一段路,已经招来许多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还有些无事可做的孩子跟在他们后边,吹着草哨,不明不白地突然发笑谈论他们,跟了足有一刻钟时间。


    “是马上要到了?”


    柳连鹊微微思忖:“对,应当是……”


    “再往左走,前面就是。”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丝毫不理睬周遭的恶意。


    他们头上悬挂的正午太阳明晃晃得刺目,虽然不炽热,但也足够让些不长眼的人歇了心思。


    终于,小孩们也没了耐性,嘻嘻哈哈骂了两句问荇听不懂的方言,踢了脚路边可怜的石子,随后撒开脏兮兮的脚丫,跑得无影无踪。


    更糟心的事还在后头。


    卖地的那家人倒是重诺,地契一换,已经趁着冬日如约搬得无影无踪,现在不知道是在哪个镇子里头安家落户了。


    有田埂划分区域,属于他们的地皮非常好辨认,柳连鹊虽然也没来过,但老仆也同他详尽描述。


    同柳家之前分给问荇那些零碎地不同,这二十亩地连着片,从他们站的路口一直连到处小河边,小河隔开的另一岸是其他人家的地盘。


    泾渭分明。


    可两人走了一段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兄长,为什么那片地里种了白菜?”


    他们视力都很好,柳连鹊也几乎同时发现了异样。


    离他们五六丈远的地方,那原本属于他们的地里,突兀地生长出瘦弱的白菜苗。


    “去看看。”他微微皱了皱眉,“地契上写得清楚,的确是我们家的地。”


    两人加快脚步,踏进只有杂草的田里。


    柳连鹊不适应在田里走路,差点踉跄着摔倒,还是问荇眼疾手快扶了把。


    “小心些,反正白菜苗不会跑。”


    他挽住柳连鹊的胳膊,抬眸看向不远处。


    “种白菜的人也不会。”


    云和这一带偏暖,冬日若是胆子大也能种菜,但收成和品相自然没其他时候好。


    白菜苗的模样像是刚过完年种的,现在不大不小。


    种菜的人疏于打理,菜苗个个长得歪歪扭扭,而且叶子发黄,不是问荇脚下踩的黑土该种出的菜。


    哪怕长菜再不好看,也不可能是哪里吹了阵野风,恰巧风就在地里播了一片白菜。


    很显然是有其他人占了他们家的地。


    来一趟云和,果然有些收获。


    在禾宁村时,问荇没遇到过这类事,估摸着是原先有土地的那家子有哪个邻居心思不正,又趁着地皮空出去新主家没来,这才趁虚而入。


    “也没见到有谁来到此处,我们去同此处百姓打听?”柳连鹊提议。


    他们现在也不种地,他不介意让这片地种些别人家的菜。但这也不是有些人一声不吭,胡乱占地的理由。


    “不用,我们就在附近吃饭。”问荇的手指停在离菜苗半寸的地方,又缩回来。


    “他过了午时,自然会到这儿来。”


    冬日和夏天浇菜的时间不同,中午也是能浇水的时候。


    看土壤模样上午没人来浇过水,许多农户起晚后会选择在中午到下午这段时间浇水。


    长菜这片地挨着田埂,田埂另一头也是一个品种的白菜,八成就是隔壁这家农户干的好事。而这儿的百姓瞧着还没康瑞的友善,现在又恰好是中午,他们只需要去买些吃食,回来在此处守株待兔就行了。


    柳连鹊并无异议。


    “我刚才看见南边的巷子里有卖小食。”


    “那就去南边吃。”问荇领着他往田埂上走,手一刻都不敢松开。


    “希望卖小食的小贩别坑外乡客人。”


    但他心里清楚,就单看云和这的民风,他们被宰的概率非常高。


    果不其然。


    “酱猪蹄九文钱。”


    小贩敲了敲勺子,头也不抬。


    听到小贩的话,问荇面露不满:“可我看刚才走过去的小哥要那份是七文钱,怎么到我这就成九文钱了?”


    猪蹄内脏在漓县周遭人看都是不上台面的吃食,猪蹄骨头又多,卖不贵才是常态。


    再加上云和的物价偏低,九文钱显然不合理。


    被拆穿后,小贩抬起头尴尬了片刻。


    “他那小,你这大。”他赔笑。


    “你们不是两个人吃么?”


    “我也要小的,我哥吃不惯这些。”


    小贩原本想要蒙混过去,见他不好惹,也只能歇下心思,老实给他装了份猪蹄。


    卖鸡肉的摊子就在卖猪蹄的旁边,瞧见问荇过来买,那小贩自然也不敢怠慢,问荇要五文钱的,他就放五文钱的。


    后边两人遇着的面摊老板人还不错,没和他们多要钱,而且下的面也多。


    当地的面有些像粉,吃着软绵绵的不太顶饱。


    他们找了处没人的角落坐下,问荇将切好的猪蹄给汤面里下了一半,原本寡淡的面立刻变得诱人起来。


    “哥,你吃鸡肉。”


    他一声声哥喊得驾轻就熟,毫无心理负担,可柳连鹊面上挂不住。


    他摘下帷帽背对着人群,生硬移开话题:“你去切酱肉,是为添在面里?”


    他看着问荇买了不少好带走的酱肉卤肉,以为是他馋了要路上吃。


    “对。”


    问荇理所应当道:“要是同开面摊的说要加酱肉,他要你五文钱,还没直接买的一小半多。”


    “单买酱肉,剩下的还能拿着路上当零嘴,云和的酱肉也算是特产。”


    “你真是勤家持家。”


    听着柳连鹊他的一套套话,脸上忍不住带了笑。


    可再想,问荇之前很穷,也是为了省钱,他才会琢磨这些办法。


    “当然了。”


    问荇夹起块没骨头的猪蹄:“你要不要尝几口,这家猪蹄很好吃。”


    虽然老板心很黑,但做酱猪蹄的水平没话说。酱味很足但是一点也不齁,在云和居然还能看到干净又完全做熟的猪蹄,实属不容易。


    “你先吃,吃不下再说。”


    柳连鹊有些犹豫,他之前很少吃下水,偶尔吃内脏蹄爪,端上桌的被层层加工过,也早就没了原本模样。


    可问荇买的猪蹄甚至倒出来,还能拼出原原本本半个来。


    “就尝一小块。”


    问荇锲而不舍,可怜兮兮看着他:“难得出来吃趟饭。”


    其实也不算难得,他们在康瑞镇经常出来吃。


    柳连鹊看他这副样子没辙,夹过小块的猪蹄,犹豫地放入嘴里,细细尝着。


    他原本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微微舒缓。


    “好吃。”


    “我就说好吃。”


    问荇这才满意:“这附近还有许多好吃的,有机会,我带你去吃。”


    “好。”


    边上的小贩眼睁睁看着兄弟俩兄友弟恭,你一言我一语旁人插不进话,有个岁数小的油然而生出种羡慕。


    他那十来岁的弟弟不服管教,巴不得坐在他脑袋上。什么时候,他们也能同这俩人一样关系好,至少他弟弟乐意喊声哥呢。


    那卖酱肉的小贩倒是十分不屑,甚至偷摸冲两人轻声哼了下。


    这岁数小的男的说起来好听,其实兜里都没钱。刚刚给他钱的还是那岁数大,遮着面又少言寡语的男人。


    兄弟俩看起来也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岁数大的跟着岁数小的走了一路。


    他弟弟要吃什么,他只说好,也不管要多少就就爽快掏钱。反倒是那瞧着好看的青年一副好阿弟模样,其实精明得很,到头来还是他哥跟在他后边付钱!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弟弟花哥哥的钱很正常吧。


    鹊鹊:这不是我俩一道存的钱吗?


    第237章 最初起点


    等再折回田地附近,两人果真瞧见了来浇水的农户。


    那是个皮肤黝黑,动作懒散的庄稼汉,模样不似来种地,更像是换个地方偷懒,这边倒点水那边走两步,敷衍地浇着菜。


    两人方才走了圈,能看出来那农户家的地不少。


    农户似是才浇了一大半,随意擦了把汗,吭哧吭哧地就要往那片不属于他的地上迈。


    “劳烦问下老伯,这是你家地吗?”


    “是啊。”


    农户下意识地答,可突然又顿住。


    他眯着眼抬起头来,辨认着眼前的青年是何方神圣。


    发现自己不认得问荇,他又摸不透问荇这么问的意思,脸上浮现出些心虚模样,支支吾吾了片刻。


    “是我家的。”


    “真的是吗?”问荇神色微冷。


    “是,这附近就是我家地,你,你问这个干啥。”农户表情似吃了苍蝇,想要和问荇耍花招。


    从来没人管过他占这点地,这毛头小子倒还管上了。


    “你家地是在附近,可我看你踏着的是别人家地。”


    问荇挑了挑眉,农户脸色愈发难看。


    他恼羞成怒:“这菜反正是我家的,我自己种的,你是谁,管这些作什么?”


    “可你把菜种在我家地上,地契还在我手上,要我拿出来给您看吗?”


    农户不敢置信,抬头打量他:“不可能!”


    他这邻居搬走都有大半年了,那买了地的迟迟不来。


    据说有些富家少爷喜欢囤田,都是让下人买,自己是不会跑来看地的,所以他秋天时候心痒痒,才偷摸占了些这好田种地。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占白不占。


    现在菜苗才出来没多久,突然冒出来俩瞧着衣服也不值钱的黄毛小子,就和他说这地是他们的?


    他俩这穷酸样,是富家少爷的家丁还差不多。


    “买了这二十亩地的正是我们。”


    柳连鹊语调客气,但说出的话让农户冷汗直冒。


    “若是您不信,可以同我们去找当值的官差。”他作势拿出地契,同农户示意,“这是当时签下的地契,卖地者名唤李小顺,也寻人作过见证。”


    “我信,我信。”


    农户也不识字,听到要牵扯官差,地契又看着像模像样,吓得语无伦次。


    “两位小兄弟,所以你们要干啥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就在我们家地里种菜?”


    问荇道:“要不是我们抽空来了趟,还发现不了自家地被占用。”


    农户见他们态度松弛下来,又起来了不该有的心思,嘴硬道:“反正……你们也不在,大家都是邻里的,我也没占多少地。”


    “下次不占了,肯定不占了!”


    这两人有足足二十亩地,他才占了半亩左右,已经很不错了。


    看着两人讲话都客客气气,估计是有些小钱还念过书,稍微哄几句应当不会介意。


    “你说得也是。”问荇若有所思。


    “既然不会占多少地,那就把菜苗全拔掉好了。”


    “不行!”农户失声,“全拔了,我得损掉好多钱。”


    不光是钱的事,他这几日勤恳种菜也都白费了。


    总被婆娘和街坊嚼舌根说他没本事,是个有地的懒汉,要真被拔了苗,以后也别抬走走路了!


    “可这是我家地,我要怎么处置,别人理应也管不上。”


    问荇似笑非笑看着他:“反正你当时种菜的时候,也没想过我会损失银子。”


    “小兄弟,行行好,你们瞧着也不差这点钱,但我这一家老小就靠十亩薄田过日子。”农户眼角边褶子明显地抽动,他重重叹气,想要博同期。


    柳连鹊眉头越皱越紧,看不下去开口提醒。


    “老伯,您家的地不止十亩,何必诓骗我们。”


    “周遭我们都走过,依照我看,您家地至少二十亩。”


    若真是只有十亩劣田的农户倒也罢了,眼前这人在云和都算得上富裕,身上衣服的料子比问荇之前穿得还要好。


    问荇每天看地受过的苦,他是基本上没受。


    “这……可我家地收成不好!”农户还想要狡辩,“二十亩和十亩差不多。”


    “你只肯浇水不给施肥,挑冬季播种还不多花心思守着苗,收成差在所难免。”


    问荇无情击碎了他卖惨的话:“若是把心思放在自家地上,比贪我家这半亩地收成肯定要多。”


    农户冷汗直冒。


    没想到这人居然真懂些种地的事,怕是要瞒不过去。


    “你们不能拔我菜,那是我种的。”他情急之下,耍起了无赖。


    “你们要是敢动,我就要喊人过来了!”


    “我朝律法虽未明确规定田内若生长他人所种的庄稼归谁所有,但明文说了,田中埋无主之金银玉器交于官府,其余一律归持有地契者所有。”


    “所以田中作物,理当也是持有地契者的私产。”


    农户被柳连鹊说得云里雾里,他才不懂什么狗屁规矩,云和这地方官家没本事,本来规矩就没鸟用。


    可他瞧着柳连鹊的模样,心底不住发虚。


    他的举止定然不是种地的,又会背什么律法条文的,莫非是别的县镇的官家子,恰巧来云和镇买了地?


    官爷被传得再没本事,他也不敢惹。


    “我听不懂,你……少拿这些话压我。”


    他气都比方才弱了不少。


    “我并非在强压您,是想和您讲道理。”


    柳连鹊耐心道。


    他说的是真心话,可农户愈发地紧张和警惕起来。


    问荇在旁边看着好笑。


    平日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今天他夫郎这书生误打误撞,居然把无赖给吓住了。


    “兄长,我看直接把地铲掉得了。”


    他看时间差不多了,干脆在旁边唱起红脸。


    他不满地瞥了眼那农户,微扬的眼尾耷拉,嘴唇轻启:“分明是他自己不守规矩,现在还要说我们,弄得好像是我逼他在这片地种菜似得。”


    他虽然一直都笑眯眯,也没动手的意思,但足足比农户高了半个头的个头还是把农户吓得够呛。


    他算是明白了件事。


    不管是不是官家,这俩祖宗他肯定是惹不得。


    “两位小公子,有事商量,有事商量。”


    他搜刮着肚子里的客气话,能屈能伸赔笑:“也就过一个半月,至多俩月菜就能收,拔掉实在是浪费,这样,我把菜给你们些,就当租了这片地。”


    “说说看?”


    农户见有戏,连忙趁热打铁:“我到时候给你们留一成的菜,你们拿地契来这取,看能不能行?”


    “一成未免太少了些。”


    租地的农人一般要给地的主人三四成,之前黑心地主多的时候,甚至能要到五成六成。


    一成是在哪都没有的好事。


    “三成,三成。”


    农户立刻改了口风:“我刚糊涂了,一成实在是低。”


    问荇同柳连鹊对视了眼。


    “我们兄弟二人商讨下,再给你答复。”


    他们最近要到处跑,要一大堆白菜也没用,而醇香楼有稳定的进货源头,卖给醇香楼也不妥当。


    但拔光已经长出来的白菜苗只是问荇说的吓人话,他种过地,也不想随便糟蹋长出来的菜,只想要这无赖农户长教训。


    “夫郎,我记得江安镇有慈幼院。”


    问荇灵机一动,同柳连鹊耳语。


    有些地方慈幼院还有富商接济,江安毕竟不大,这种接济的机会也少。慈幼院里头过得不算太艰苦,可也是一枚铜板掰成两半算。


    若是把这批白菜送些过去,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缓解慈幼院的压力,让慈幼院手里的钱可以拿去干其他事。


    柳连鹊心领神会:“我觉得可行。”


    两人商讨完毕,问荇正色,同农户道:“我要这边地五成的菜。”


    “不用给我们,我到时会差人过来挑选白菜,送到慈幼院去。”


    农户脸色登时难看。


    五成,这个比例卡得极其尴尬,他又不会亏本能挣点钱,又挣得实在太少,少得让他觉得像粘在鸡骨头上的那丝缕肉。


    菜价本就极其低廉,但是白菜太好种产量有大,初春又还有人愿意买,所以他贪图省事种了不少,现在反倒成了累赘。


    而且他想要应付了事或者铲掉苗也不行,两人刚好要五成,剩下五成他还要拿去卖钱,也得好好地种。


    可这么忙下来,也不知道这占便宜出来的半亩地能不能挣出血汗钱来。


    不管怎样,总比直接铲了菜好多了,而且问荇说把菜送去慈幼院里,更像是替官家办事的人。


    “是。”


    农户只得不情不愿的答应。


    他怎么就没遇到白给他送菜的好官爷?


    解决掉地的事,两人没敢多留,立刻就折回到了马车里。


    云和这带治安实在是太差,不走恐夜长梦多。


    “兄长,你觉得这片地我们还要吗?”


    忙了一整日,问荇如释重负。


    “脱手吧。”


    柳连鹊没多犹豫:“地好,但是地方不合适。”


    离他们安家的地方太远,而且鱼龙混杂,若真是要种地,还得花大量心力在防范小人上。有这些钱,能够在江安镇更安生的地方购置十七八亩的地。


    而且最要紧的,云和镇是问荇的伤心地,总要跑去云和镇,是给问荇找不快。


    “我也觉得,到时候让谢韵找官差来抬走菜,省得那人耍花招。”


    刚好白菜耐存,几百斤菜能给慈幼院吃很久。


    把在云和的地卖掉,往后他们和云和镇就彻底没关系了。


    离了这片地,就连车夫的表情都轻松下来。


    他们彻底进入了江安镇的范围。


    “就要到市集附近了,等到了后找牛车,再小睡会就能进禾宁村。”


    窗外的风景逐渐变成问荇熟知的模样,一草一木都亲切了起来,风送来春泥中青草的淡香。


    他们的旅程,终于回到了曾经的起点。


    作者有话要说:


    江安和云和这家家户户种菜,白菜利润是很薄很薄的,也就冬天前后会贵一点点,其他时候还会卖不出去,当时农户就是图好养活种。


    现在偷的半亩地基本上就勉强回本,赚不了多少了。


    第238章 实在抱歉


    “问小哥!来来来,快进来坐。”


    阿明瞧见后门来的问荇,先是呆了半晌,随后满脸惊喜,热情地把人迎进醇香楼。


    “你是出远门回来了?”


    问荇笑道:“暂时回来几天,就想着来醇香楼看看,往后还得再过去处理些事。”


    “都好着呢。”


    阿明无措又欢喜地搓了搓手,一拍脑门:“瞧我这脑袋,我去给你喊掌柜的过来!”


    他边跑,边冲着原处喊:“问小哥回来啦————”


    醇香楼一切如常,入春后许曲江身上的顽疾也缓解下来。


    许曲江对于问荇的突然到访也很意外,他把其他围在问荇前边问东问西的伙计们赶开,欣慰地打量了一番问荇。


    “之前没来得及同你说,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他笑吟吟拿串红绳串起的铜钱,红绳打结的地方系了玉珠子。


    “问荇,新年安康。”


    “掌柜也是,要多注意身体。”问荇没上手接,“我这岁数,拿压祟钱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许曲江故意板着脸。


    “你这老撞上些神神鬼鬼的事,自然要压祟,必须拿上!”


    “多谢掌柜了。”


    问荇只得接过那串迟到的,一般只给小孩的压祟钱。


    “小哥哥,小哥哥!”


    问来年兴冲冲跟在许曲江身后,又蹦又跳冲着他挥手。


    问荇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


    “来年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问来年迫不及待地反问,“小哥哥好吗?”


    “也很好。”


    问荇翻出来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许掌柜:“里头是给来年零花的钱,还有一路上带的些糕饼,一件新衣。”


    “好,那我就先替她收上。”许曲江接过包裹,絮絮叨叨起来。


    “丫头很乖也很好,最近吃睡都香,就是老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


    “现在好,把你盼回来了。”


    他看向问来年,问来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圆乎乎的小手抓着自己另只手,反倒不吭气了。


    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接过问荇递过来的糖:“谢谢小哥哥。”


    “我先下去找阿灿啦。”


    虽然很想和小哥哥待着,但她和阿灿说好了要睡会觉,不能不听阿灿的话。


    “去吧,哥哥最近很忙,你要是遇着事,要多和醇香楼里的哥哥姐姐们说,千万别自己闷着气。”


    “嗯嗯!”


    问来年用力点点头,随后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许曲江目送问来年下了楼:“我们接着说,你还要问些什么来着?”


    “最近酒楼里没遇着事吧?”


    想到之前各种醉酒闹事、纨绔子为难伙计的倒霉事,问荇不免要多问几句。


    “大事没有,最近撒酒疯的都比去年少。”


    提起这茬,许掌柜露出些许愁色:“只是客人太多,醇香楼人手不太够,位置也不够。”


    每到饭点,醇香楼门口总是挤了一群吃不上饭的客人,能劝走的还好说,有些劝了也不愿意走,说就想等着来尝口菜。


    客人不少都是几十里路外来的,他们也不好真的去赶人。


    可客人等得久了,哪怕给他们奉上热茶,也多少会不耐烦。


    要是和雅座一样,所有位置都需要提前约,对于他们这小镇酒楼也不太现实。


    话题无可避免绕到扩建和开分号上,扩建需要地皮,可隔壁商铺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轻易松口让出铺面,许掌柜为此愁了好几日。


    开分号,他们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我这趟出去,再留意下漓县附近哪里合适开店。”问荇略微思忖。


    “暂且不提扩建的事,人手是哪方面不够。”


    “是厨子。”许曲江无奈,“伙计跑堂都好招,现在账房也够用,但唯独合心意的厨子总是找不着。”


    “我记下了,也帮掌柜去打听打听。”问荇信念一动,想到个合适的人选。


    许曲江摆摆手:“不必,你安心忙你的事就好,好厨子太难找了,花重金都聘不到。”


    他也想过给现在这些厨子加工钱,让他们多忙活些,但以老祝为首,许多厨子也早已不是壮如牛的小伙,对连轴转有心无力。


    “说起厨子,其实你带来的那祝哥儿就很好,老祝很欣赏他。”


    “手脚麻利头脑灵光,现在也能帮衬着给客人做些简单的菜,比起些小厨子还真不赖。”


    本来他没指望过祝清真有大本事,结果祝清在醇香楼的前几日就露了几手,他展现出的水平已经比大多数十四五岁的学徒要更好。


    见老祝喜欢这徒儿,厨子伙计们有些一开始还对他不服气,怕哥儿娇气甩脸子。


    可后边看祝清性子也好,挨了骂不当众哭鼻子甩脸色,只会失落后闷头去学,都渐渐对他都有了改观,平时也会多照料他。


    祝澈也从一开始的不放心渐渐变得安下心来,但时不时还会来醇香楼送肉的时候顺道看眼祝清。


    他昨天才走,问荇恰好和他错过了。


    “知道祝澈和你关系好,你要是想看下祝清,他现在在帮忙切菜,我去喊他过来。”


    “不用,让他忙就好。”问荇看了眼窗外。


    “掌柜的,我还有些事要在镇子里办,今天不久留了。”


    “好,忙些好。”


    许掌柜打量着问荇,欣慰地笑了:“小问,你瞧着比在漓县的时候好多了。”


    这种好他也说不上来,似乎就是扫掉了心头的阴霾,人都变得轻松起来。但问荇向来游刃有余,所以这般变化自然也不明显。


    小巷里。


    “唔,枕头……枕头?”


    问来年费劲地踮起脚,想要找被搁架子上晾晒的枕头。


    可枕头放的特别高,粗心的阿灿让她来拿枕头,自己却稀里糊涂没把枕头放在孩子能够着的地方。


    来年困扰地抓着腮帮子,红彤彤的小脸急得更红了。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折回去找阿灿的时候,她身后的阳光被遮盖住,一只手替她取下枕头。


    她没反应过来,懵懵地接过枕头,才后知后觉开始害怕。


    好,好高的人!


    这是个头戴帷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男子,将枕头递给她后,男子立刻往后退了三步。


    看起来不像坏人。


    没来由地,问来年觉得他有些眼熟。


    可她不敢问,只是抱着枕头,身子微微弓着,怯生生靠在晾衣架子边:“谢,谢谢。”


    “你家里人呢?”


    柳连鹊本想问醇香楼的人在哪,但怕问荇的妹妹也聪明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


    也不知是谁,把这么小的孩子就放在外边。


    问来年不敢说话了。


    听说有些人牙子就会问迷路的小孩家里人在哪,要是说不在,就把小孩抓走!


    她牙齿打颤:“她,她马上就来。”


    “小心些别往后靠,我不往前走。”


    男人意识到她误会了自己,指着边上已经歪斜的衣架,温声道。


    问来年这才后知后觉是男人救了她。要是她接着往架子上靠,架子一定会倒掉。


    她抬起头,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谢谢哥哥。”


    柳连鹊点点头,客气地让开路。


    问荇进醇香楼后,他在江安镇闲逛了会,算到时间差不多,就在醇香楼后头的巷子里等问荇出来。


    恰好就遇着了问来年,她胆子很小,但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


    但问来年没走,鼓起包子脸,恋恋不舍看了眼柳连鹊。


    这个哥哥好眼熟。


    “来年!”


    是阿灿等得急了,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找问来年。


    瞧见她和个裹得严实的陌生男人面面相觑,立刻护鸡仔似得把女童护在身后。看见个头不矮的男人,她心里也发虚,可想着身后有问来年,气势不能输一头。


    “是哥哥,替我取的枕头。”问来年抓着阿灿的手,替被误会的柳连鹊争辩。


    “阿灿放得太高啦,我取不下来。”


    阿灿看了看柳连鹊,看了看一脸认真的问来年,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柳连鹊。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


    “无事。”


    柳连鹊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欣慰。


    “岁数小的姑娘,的确该警惕些。”


    阿灿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头:“怪我,怪我。”


    虽然这公子没有责备的意思,可她就该跟着问来年一起出来。还好遇着的不是坏人,是个好心的古怪公子,但下次遇着人牙子怎么办?


    就在此时,问荇也恰好走出来。


    没等他招呼柳连鹊,问来年抬起头,高兴地喊:“小哥哥!”


    阿灿看过去,惊喜道:“问小哥!”


    “我听阿丁说你回来了,现在是就要走吗?”


    柳连鹊别过头,本想功成身退,配合着问荇装两人不认识。


    “是。”


    谁知问荇神色如常,走到柳连鹊跟前。


    随后在问来年和阿灿的注视下,他熟稔地搭上柳连鹊的肩膀:“这是我这些时日认识的友人,恰好与我同行。”


    柳连鹊低着头,努力让自己不失态。


    阿灿不疑有他,再次抱歉地看向柳连鹊:“真对不住,原来是问小哥的朋友。”


    “我是看您遮着面,才以为是……”


    人牙子。


    “他性子内敛,素来不爱同人打交道,所以才作如此装束。”问荇神色自若。


    阿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柳连鹊嘴角勾了勾,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是你妹妹?”


    “是。”


    听着他幽幽的语调,问荇隐约察觉到不妙。


    果不其然。


    柳连鹊的声音不咸不淡:“她方才险些撞上木架,你作为兄长,未免有些失职。”


    “兄长说得对,今天是我的不是,往后只要我在,定会多注意我妹妹。”


    平日里总要争辩几句的问荇委屈地皱了皱眉,立刻爽快地认下罪,让阿灿都没反应过来。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问小哥吗?


    “不不不,问小哥常年奔波在外,来年是我们醇香楼里头管着,是我没注意。”


    阿灿赶忙替他解释。


    “是姑娘不辞辛苦照顾来年,理应让问荇答谢你。”柳连鹊冲着阿灿行了一礼,随后偏头看向问荇。


    问荇心领神会地掏出钱袋子,之前想给照料来年的阿灿些钱,毕竟兄妹俩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但阿灿和阿明说也就是举手之劳,一直不愿意要。


    柳连鹊要这么说,阿灿总得接下。


    两人一唱一和,阿灿呆愣地拿着天上砸下来的两百文钱,脑子晕乎乎,反应不过来事。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可怕。


    为什么这公子和问荇说话,和她娘教训他爹一个模样呢?


    场面一度混乱,问来年咬着指甲盖,有些糊涂。


    怎么这个哥哥和小哥哥说起话来,看着很熟,又不像是好朋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夫郎演技天衣无缝!


    阿灿:肯定是我想多了……


    来年:看不懂,吃手手。


    第239章 一起睡觉


    问来年已经回屋睡着了,阿灿蹑手蹑脚出来寻些吃食,许曲江是怀揣着心事,犹豫了许久才上前问她。


    “你可知小问身边那公子是谁吗?”


    他见到阿灿慌慌张张跑出去,担心是问来年出了事,就去二楼窗边看究竟。


    看见问来年没事,但巷子里多了个男子。


    只是一眼,许曲江就感觉到那带帷帽的公子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偷听别人交谈实在不礼貌,见公子没对问来年构成威胁,许掌柜只得强行按捺下好奇。


    可他越想越不对,心中愈发迫切地想要知晓那位公子的来路。


    “问小哥说是他在外边认识的朋友,至于叫什么,我也没好多问。”


    阿灿的心思全在问来年身上,听到掌柜提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掌柜的要是想知道,等问小哥下次来,我去再问问他。”


    难道那公子来路特殊,掌柜自己不方便开口?


    “不必。”


    许曲江神色黯然了片刻,旋即恢复如常。


    定是他身体还没好全,才会以为逝去的恩人再度回到太阳底下。


    ……


    “许掌柜刚刚在看我们,不过只看了很短一会。”


    等到离开江安镇,问荇才把他放才留意到的事告诉柳连鹊。


    “应当是认不出你。”


    就算是认出来,依照许曲江谨慎保守的性格,也压根不敢去相信自己,只会觉得那是错觉。


    柳连鹊轻轻点了点头。


    “等到事了,我会去醇香楼里向他表达谢意。”


    许曲江是最要感恩的,但不光是许曲江,还有照顾过问荇的每个伙计,他都会一一谢过。


    村里也是老样子。


    他们从村口往里走,时不时有农户过去。


    农户们见着问荇回村早就不觉得奇怪了。但还有些好奇心重的,对他身边带着帷帽低下头的柳连鹊感到奇怪。


    没人问,问荇也就坦坦荡荡往前走,要是摆出做贼心虚模样反倒要引人嚼舌根。


    “和问荇一起走的人,不是咱这的吧?”


    农户甲小声嘀咕,他身边两人小心看了眼问荇远去的背影,欲盖弥彰压低声。


    “估计是他在外头认识的人,他不是每天到处跑的,认识人也不奇怪。”农户乙不以为意。


    “住他家?”


    旁边的农户丙啧声:“说起来问荇他家里头不是灵堂么?谁胆子这么大住在他家,不嫌晦气。”


    “你们说……”他挤了挤小眼睛,“问荇喜欢哥儿,会不会是外头带来的哥儿。”


    “你找骂呢?娶哥儿和男的一起走就是外头有人,你天天和牛一起走,你就娶牛做媳妇?”


    农户乙家里也有个夫郎,听到他的话黑了脸,骂骂咧咧:“这要是哥儿,我把你那穿了一个月的臭草鞋吃下去!”


    问荇旁边这男的都比他要高,见人不躲不羞,装束也没半点像哥儿。


    “操,不是哥儿带那挂帘子的帽干啥,大老爷们怕晒吗?”


    “你们小声点!”农户甲觉察到不对,瞥了眼问荇,“别让那姓问的听见了,他这人你们也知道,麻烦又邪门得很……”


    几个农户吵吵嚷嚷远去。


    他们声音太大,说的话全被问荇和柳连鹊听了去。


    “别管他们。”问荇冷冷瞥了眼嚼舌根的农户,吓得有个还想回头看的立刻缩起脖子。


    “也就能背后嘴碎,真要当我面半句话都不敢说。”


    “你辛苦了。”


    “嗯?”


    问荇微微睁大眼,漂亮的脸上露出些不解,没反应过来柳连鹊为何突然会转到他很辛苦上。


    “原本……你可以不必同他们关系如此僵硬。”


    柳连鹊犹豫着开口。


    如果问荇只是个普通的新落户,依照他的性子早就和村里人打成一片了,压根不会树什么敌。


    可他认识问荇的时候,问荇因为缠在身上的传闻已经和不少村人针锋相对。


    哪怕到了现在,问荇的风评也就是在猎户和篾匠处好些,许多农户不光忌惮他,还眼红他能挣钱。


    “我不觉得辛苦,而且是他们怕我,觉得我不吉利,我反正不怕他们。”


    问荇无所谓地笑了笑:“被别人怕比被别人欺负和瞧不上好多了。”


    至于交好,他也不必和所有人交好,这也未免太劳心劳力了。


    “可要是没遇到你,我怕是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田间无人,他抓住袖下柳连鹊的手,另只手食指贴在自己的唇上,轻轻眨了眨眼。


    “夫郎,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用管其他人。”


    问荇住得偏僻,路上也已经没了行人,所以直到走回家里,他们的手都没分开。


    “明日再去田里,今天先偷个懒。”


    问荇将行李一股脑摆在桌上,清心经从角落里奔出,不停地在他脚边转悠。


    黑狗抬头看着柳连鹊,随后摇晃尾巴的动作缓慢下来,乖乖挪得离他三米远。


    “汪。”


    柳连鹊失笑,半蹲下身,伸出手去却没敢落在清心经身上。


    这回不是怕它,是怕自己吓着它。


    “顺着它的毛随便摸都行,它不咬人。”


    清心经顺着问荇的话伏下头,分明是威武的猎犬,却乖巧无比。


    修长的手指小心摸了摸狗身上的毛,有些粗糙,但顺着脊背摸会渐渐变得光滑。


    清心经哈着气,尾巴渐渐摇得欢起来。


    问荇折了根长在墙角的狗尾巴草,在狗鼻子前抖了抖。


    清心经的眼睛顺着狗尾巴草转,鼻子不停往前拱,但问荇又突然收回手去,黑狗打了个喷嚏,眼神立刻变得哀怨,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柳连鹊停住抚摸清心经的动作,缓缓看向和狗使坏心眼的问荇。


    一柱香后。


    清心经满意地叼着布拼成的球,身前正放着那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揣着爪晒起太阳。


    “夫郎,它根本就是故意的。”


    屋里,问荇控诉着清心经:“它仗着你心软,我给他缝了个布球他不玩,偏偏就盯上狗尾巴草。”


    “你平时也没少仗着我对你心软,倒先告上狗的状了。”


    柳连鹊眼中带着笑,坐在床沿,拿出块帕子替问荇擦掉整行囊时脸上粘的泥。


    “说起来,为何它叫清心经,是有什么缘由吗?”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忘了,给它取名字已经是好久前的事,那时候它还是小狗崽。”


    问荇眼神游离。


    总不能说是看见柳连鹊总看《清心经》,灵机一动取的名。不过柳连鹊活过来后,也没有《清心经》能给他看,他也没再提过了。


    柳连鹊收回手,也配合地没有追问。


    “你好好歇息,入夜后还要见进宝他们。”


    “我今天不见,困。”


    问荇躺在床上,用被子盖过头。


    “别盖头。”


    柳连鹊唇角微勾,把被子扒拉下来,让问荇的眼睛得以重见光明。


    “那你安心睡,我单独去见。”


    “这怎么行。”


    问荇拽住他的袖子,睫毛半垂,一副委屈又无可奈何模样。


    “我随你去就是。”


    目的达到,柳连鹊要起身下床。


    “我去整行李。”


    也许是因为路上睡得久,他毫无困意。


    “不许去。”


    一股不大不小的力拦住他的腰,问荇闭着眼,双臂却紧紧抱着柳连鹊。


    “你要陪我睡觉。”


    柳连鹊接着耳的那片皮肤都红了,问荇的话太直白:“这都是哪学的胡话,要我陪你……”


    明明可以说一起休息,偏偏要挑最露骨的话。


    可瞧见问荇疲惫的模样,他收住声,躺在了问荇身边。


    家里的床似被施了咒,沾上枕头,柳连鹊也开始眼皮发打架,没空去害羞或者胡思乱想。


    可他还是操心会不会睡过头,耽误了晚上见小鬼们。


    “还有两个时辰能睡,记得傍晚……”


    问荇轻轻地哼声,往他身上贴得更紧,头凑在了他胸口上。


    “我不听,陪我睡。”


    他委屈地嘟囔着。


    “罢了,先睡吧。”


    天确实冷,又没来得及烧火。


    柳连鹊轻叹了声,虚抱住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问荇睁开眼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渐转黑,天上的云比白日还要少些,能透过家里不大的窗户看见树叶簌簌抖动。


    “夫郎。”


    他轻轻拍了拍柳连鹊的肩,柳连鹊睫毛微动,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他还没睡够,有些呆地看着问荇,清隽的脸上罕见地出现堪称迷糊的表情。


    柳连鹊让他留意时辰,但柳连鹊作息比他容易乱,自己还差点睡过头去。


    但也不是坏事,至少比他之前总在梦里一身冷汗地惊醒,睡着了也是浅眠要好得多。


    问荇忍不住弯了眼睛:“要是没睡够,你就接着睡。”


    柳连鹊不语,只是身子微微前倾,摸索着抚上他的胸口。


    因为互相抱着睡相不好,问荇的衣襟是大开着的,甚至胸肌的线条都能看见。


    问荇脸上笑容凝滞。


    这动作大胆得不像柳连鹊能干出来的事。


    难道不是柳连鹊没睡醒,而是他还没睡醒?


    但柳连鹊终归是柳连鹊,问荇眼睁睁看着没睡醒的柳连鹊给他掖好敞开的里衣,这才缓缓点点头。


    “别着凉。”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他怎么会突然摸我胸,怪不好意思。


    鹊鹊:终于把他衣服穿好,舒服多了。


    第240章 略知一二


    看来柳连鹊是清醒了,但没完全清醒。


    问荇换好衣裳起身,柳连鹊这才恢复成往日的模样,茶色的瞳和他四目相对,柳连鹊似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又转向别处。


    “大人————”


    旖旎的氛围没持续多久,柳连鹊才穿好靴子,外头进宝就开始大呼小叫。


    “我我我知道你们肥来了,好想你们呜呜呜……”


    进宝一激动就嘴瓢结巴,甚至舌头抽筋满脸鬼样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刚看到问荇出屋,就激动地抱住他的大腿。


    问荇右腿被进宝的祟气禁锢得一沉,他摸了摸进宝的头:“把我腿松开,走不动路了。”


    “唔,好吧。”


    进宝不情不愿松手,眼巴巴看着柳连鹊,搓了搓手。


    “不许扒我夫郎的腿。”


    问荇声音变冷。


    “知道了。”


    进宝不情不愿鼓着脸。


    抱个大腿都不行,问大人真小气!


    他看别人家小孩抱大腿,都是有糖葫芦吃的嘛。


    “郑旺他们在哪?”


    “他们在咱家外边,说是要进来,但我没让他们进来,最近也没放别人和其他鬼进来过!”


    进宝得意洋洋,绕口令似得接着叭叭:“问大人,柳大人,你们去后院看过没,茅草长得可好了!”


    开春后草长得比冬天足足快了几倍,他原本还在发愁怎么割掉,现在问大人回来,他也就不用困扰割草的事了。


    “最近辛苦你们了,我和连鹊给你们带了些吃的用的,过会就烧过去。”


    “有糖葫芦吗?”进宝眨巴着眼睛。


    “有。”


    进宝喜笑颜开:“好嘞!其实大人只烧给我就行,别管那群傻大个……”


    “进宝。”问荇微笑。


    “我同你说过什么?”


    “嗯……有好东西要和长辈分享。”


    进宝低下头,规规矩矩道:“我错了。”


    “这才对,真是好孩子。”


    “嘿嘿。”


    两人跟着又变得生龙活虎的进宝来到院外,小鬼们立刻一拥而上。


    “外头怎么样康瑞镇有多大你们遇没遇到事还好不好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郑旺一马当先,扒着问荇就开始叨叨。


    “是啊是啊,俺醒来听说你们回来了,吓死俺咧!”


    林大志和郑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比进宝还要能唠,其他鬼倒是安静些,暂时拯救问荇嗡嗡作响的耳朵。


    “停。”


    郑旺这才讪讪住嘴。


    “没遇到事,我们一切都好,只是回来看看家里是不是也没出事。”


    “那就行。”听到问荇报平安,黄参松了口气,越过问荇,飘到柳连鹊跟前。


    “柳少爷,我不用搭脉都能知道你气色很好。”老人笑着摸了摸胡子。


    “这趟远门出得可真值当呐,是怎么养好的?”柳连鹊恢复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作为郎中,黄参难免会好奇。


    “多亏了黄叔的药方,还有长生他们门派送的几根百年野山参,大几十年的何首乌。”


    “哦,原来是百年山参,难怪……你说什么?”黄参眼睛都要掉出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喊。


    “百年野山参!!!”


    “是。”


    问荇将在康瑞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小鬼们。


    其他小鬼们只是啧啧称奇,时不时骂上两句长明是个狗东西,压根体会不到野山参的价值。


    闻笛就在黄参后边站着片刻不敢松懈,防止老爷子听到名贵药草太过激动直接晕过去。


    虽然鬼躺地上也摔不断胳膊,但黄叔还是要点面子的。


    所幸黄参终究是阅历足没被吓出好歹,甩了甩脑袋,只喃喃道:“原来他们如此有本事……”


    下次再也不说长生是个半吊子道士了。


    “黄叔你看除去服药,连鹊还有哪需要注意吗?”


    黄参再仔细看了看,手搭上柳连鹊的脉,沉吟片刻。


    “觉是不缺了,看起来也没操劳过度,药方暂时不大改,我给你划几味添几个上去。”


    “现在就是剩下些之前落的毛病,积攒了很久,很难马上就除去。”


    “柳家真不是个东西!”


    郑旺抢过他的话头,愤慨地嚷嚷:“你看和咱小问一起,养回来根本不要多久,柳家这么有钱还养不好柳少爷,肯定是故意的。”


    黄参不满地瞪了郑旺一眼,示意他别抢自己这老人家的话茬子,随后重重咳嗽两声。


    “还是要多调养别干重活。”


    “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劝你们至少三个月内别考虑孩子的事,三个月后再看情况。”


    哥儿怀孩子不容易,要是是正常成婚,一般需要从刚成婚时就开始盘算子嗣的事。


    但就黄参看来,问荇和柳连鹊也没哪方面意思。


    “黄叔想得太远了,现在还有一堆麻烦事,我们没考虑孩子的事。”


    问荇赶忙替他答。


    “真是一点没想?那倒是能从现在开始稍微合计下。”


    黄参带了些调侃的意味。


    “不过小辈的事我这老人家也管不上,柳少爷是个有本事的,比起生孩子能做太多事了。”


    他把两人说得都不太好意思,问荇赶紧把话题转到别处,问起地里的事。


    说到地,几个小鬼连带着进宝都变得神神秘秘。


    “有份礼物想送给你俩。”


    郑旺脸上露出些得色:“咱哥几个合计了好久呢,能捯饬出来,我都佩服我自己!”


    “说说看是什么?”问荇好奇。


    别是小鬼们弄出来些馊主意。


    “明天你们再去地里看,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嗨,反正不是坏事。”


    连郑旺这都套不到话,其他嘴严实的小鬼就更难指望了。


    “好。”问荇笑道。


    “那我就信你们一回。”


    时间渐渐到了后半夜,小鬼们自觉回到地里去,郑旺临走前还不忘一本正经叮嘱他们。


    “千万要明日去看!”他边说,还边把兴奋的进宝一并带走。


    “傻大个放开我,我不要和你们去乱葬岗。”


    进宝蹬着小短腿挣扎抗议。


    “臭小子你以为你说了算?”


    “走走走,别搅和了问小哥和柳少爷的好事。”


    郑旺压低声音,不让问荇和柳连鹊听见。


    什么好事?


    进宝不明不白,被郑旺拎冬瓜似得抱起来带走了。


    “神神秘秘,希望别是糟心事。”


    问荇目送他们远去,才和柳连鹊回到家里。


    清心经趴在狗窝里已经睡下,原本就有些不牢靠的狗窝经过一个冬日风吹雨打,拼接处已经隐约松动。


    问荇轻手轻脚检查了圈。


    “明早修理下狗窝,刚好下午去看看他们干了些什么好事。”


    “我也能试着修。”


    经过在康瑞修窗户的经验,柳连鹊对自己的木工活有了些信心。


    “好,我们俩一起,给清心经把窝修得结结实实。”问荇笑道。


    翌日。


    灶房里正煎着汤药,清苦的药香飘散在早春的风里。


    柳连鹊正摆弄着狗窝研究木架的结构,问荇拿着钉锤跟在后边,没地方去的清心经趴在干草堆边,闭着眼睛睡回笼觉。


    一派岁月静好。


    突然,清心经竖起耳朵站起身。


    “汪!”


    紧随其后,院门处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大,柳连鹊神色一紧,问荇拿钉锤的手也僵了片刻。


    “是祝澈。”他肌肉松弛下来。


    问荇家里很少有生客来访,加上清心经也只是叫了两声没提醒他们很危险,来的肯定是熟人。


    熟人里头敲门经常控制不好力度的,也就只有祝澈一个。


    “你不用藏起来,我去开门,帷帽戴不戴都行。”


    祝澈是不认得柳连鹊长相的,就算见过几眼柳连鹊画像,也很难把问荇的“亡妻”和眼前青年联系到一起。


    但柳连鹊还是习惯性放下手里的木片,熟练地戴好帷帽。


    倒不是怕祝澈认出来,就是想到祝爹那些事,他还是有些没脸见祝家人。


    “小问,你回来也不同我说声。”


    祝澈笑得露出大白牙,手里拎着只肥嘟嘟的鸽子。


    “昨天太累了,所以没来得及去找你。”


    问荇先下手为强,没等祝澈问院子里多出来的人是谁,拍拍柳连鹊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这是我在外头认识的朋友,在我家借住几日。”


    “您好。”柳连鹊客气地同他作揖。


    “你……您好您好!”


    祝澈听他说话斯文,态度也略微端正了些。


    “该怎么叫您?”


    “我叫……”


    “他叫杨少宁,是个秀才。”


    柳连鹊刚要说个假名字出来,问荇抢在他前头瞎编了一个。


    “因为不爱和人打交道才戴着帷帽,他性子其实很好,你别见怪。”


    隔着纱,柳连鹊不轻不重看了问荇眼,语调和气。


    “在下杨少宁。”


    “哦哦,我就说呢,这位小兄弟怎么不敢看我,还以为是我干啥事吓着人了。”


    祝澈也没细想,两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读书读成秀才有些小毛病很正常嘛,他倒宁愿祝清有些小毛病,但是喜欢读书呢。


    祝澈很惆怅。


    他这话出来,问荇倒是不敢看柳连鹊了。


    得,还是那次夜壶的事,他夫郎还记着呢。


    “不会,早听问荇说您是个身手了得的猎户,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祝澈被柳连鹊夸得不好意思:“没有没有,打猎讨生计罢了,总得有点傍身的本事嘛。”


    “别光问少宁兄了,你最近过得怎样。”


    眼见着祝澈要开始扒柳连鹊的事,问荇即使控制住了场面。


    “挺好的,反正我弟和我娘好,我就安心。”祝澈叹了口气,“就是小半月前害了风寒,前几天才刚好,少赚了不少。”


    “那你还是多注意身子要紧,钱总是挣不完的。”


    祝澈这么硬朗的身板会生病,估计是他冬日闲不住,又跑进山里去,或者去镇里找活计干了。


    “能挣点是点,外头跑生病很正常,你整个冬天都在外边,就没出点小毛病?”


    “还真没有。”


    他前半个冬天遇上柳家是有些倒霉,但后半个冬天多数时候都在钓鱼煲汤的,自然生不了病。


    “那你身体是比之前好啊。”祝澈惊叹,打量着问荇。


    “是怎么做到的?”


    “少宁兄懂养生,和他待久了,自然也比之前注意身体。”


    “是吧,少宁兄?”


    “不敢当。”


    柳连鹊语调本该如沐春风,可问荇从中听出来丝丝缕缕寒意。


    “其实只要多穿些衣服,就不容易害病。”


    “少宁兄说得是。”


    问荇低着头,他平时衣服穿得少,柳连鹊这是在提醒他。


    祝澈没看出两人气氛诡异,一副醍醐灌顶模样。


    “少宁老兄说得对!”


    他一拍巴掌,唏嘘不已:“我就是跑镇子里嫌热穿得少,结果回来就出了麻烦。”


    “汪?”


    清心经摇着尾巴,在几人中间穿梭。


    祝澈同问荇聊了几句,便打算告辞。


    “我还要回家劈柴,这个是送给你的,要趁早吃。”


    他把鸽子塞到问荇手里:“这个头的鸽子煲汤好,昨天听说你回来,专门给你留了只。”


    “哪怕现在身子好了,你也多补一补,瞧你之前虚得那样。”


    问荇:……


    虚和虚弱是两回事,他之前只是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太瘦太白了,又不是气虚。


    “祝大哥,他之前是气血不足吗?”


    察觉到柳连鹊警惕的目光,问荇站得更加端正。


    “呀,这大哥可不敢当,柳兄也未必比我小几岁。”


    祝澈朗声笑:“问荇是比我岁数小些,怎么能让你也喊我大哥。”


    “气血足不足我不清楚,但他是身子不好,当时刚来村里那会瘦得根竹竿似得,老有人找他麻烦。”


    “原来如此。”


    柳连鹊一字一顿,若有所思。


    问荇不吱声,鸡皮疙瘩起了满背。


    祝澈平日就话多,到在他夫郎跟前揭他短这事上,话就更多了。


    “祝大哥,你能否再同我讲些问荇的事?”柳连鹊虚心求教。


    “自然可以!”


    见问荇也没阻止的意思,祝澈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


    “他刚来那会还算个孩子,长得太瘦就显小,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成过婚了。”


    “略知一二,他夫郎已经走了。”柳连鹊不咸不淡道,“他作为被排挤的赘婿,独自一人来到此处。”


    问荇轻轻碰了下柳连鹊,又不能当着祝澈面说什么,只能委屈地看了他眼。


    还好祝澈给他留了点面子,没去翻问家那些烂账,而是接着夫郎的事讲。


    “是啊。”


    祝澈叹了口气:“但他是真喜欢他夫郎,可惜了,他夫郎据说也是个很好的人,比他岁数大些。”


    “虽说他现在靠着自己也拼出来了好日子,但要是他夫郎还在世上,肯定也会喜欢他,多少也能护着他点。”


    作者有话要说:


    祝澈:他贼可怜这么小个娃被村里欺负在柳家受气,还好他能挣钱也不是窝囊人……


    只听了前半句的鹊鹊:(盯)


    小问:(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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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宁=鹊鹊的字。


    再取杨柳的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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