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折她入幕 > 70-80
    阿舅


    萧承策的尸身运回兰陵后后?, 萧家?为其择了吉日下葬。


    太皇太后?为安抚独女?,请求宋珩为皇姑大长公主宋微澜增加食邑,并将其次子萧承景升为正四?品的京官。


    宋珩幼时得这位皇姑照拂, 自然是有些亲情在的, 又见太皇太后?为此伤怀多日,少不得勉强应下, 但因萧承景资质平平,只给了个闲职。


    宋微澜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再不敢奢求太多,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得个正四?品的闲职既有不少俸禄, 又可远离权利漩涡, 自可保他周全,如何不满足。


    萧承景自兰陵前?往洛阳赴任, 宋微澜得了太皇太后?懿旨,随他一道前?往洛阳,暂居太皇太后?宫中。


    前?线战事?吃紧, 宋珩于诸事?上皆无甚心思, 是以接风宴也免了,只在太皇太后?宫中见了宋微澜和萧承景一面。


    是夜, 母女?二人谈起萧承策, 无一不是痛心疾首, 掩面泣泪。


    此时此刻,她们仿佛不是身份尊贵的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 而只是失了孙儿、亲子的阿婆、阿娘。


    疏雨见了这样的场面, 亦是暗自红了眼圈,忍着泪取来巾子递给她二人拭泪, 耐心劝上好一阵子,她二人方堪堪止住眼泪。


    近段日子,宋珩除开为战事?和灾情忧虑外,心中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那些不好的情绪搅得他寝食难安,唯有在见到心尖上的女?郎后?方得缓解一二。


    可那女?郎自入春以后?,不但日日有心避着他,亦无话同他讲,即便是在床笫间,他低声下气、百般讨好地取悦于她,她仍是不肯给他半分好脸色。


    她原本是最?温吞不过的柔软性子,可若是被他缠得急了眼,还是会气得捶打他的胸口?和膀子,张开檀口?怒骂他不是人。


    宋珩格外喜欢她这样不在他面前?当木石死物的时候,每每都会没脸没皮地笑着把脸凑过去,叫她往脸上招呼也无妨,只需注意?些手?上的力道,不叫人瞧出来即可。


    若是有心观察,尚仪局的人便会发现,杨尚仪每日虽事?务繁忙,大多时候在她们面前?还算心情不错,原本瘦削的身体隐隐约约长了些肉,脸上亦圆润了些许。


    反倒是魁梧健壮的圣上,许是因为操劳国事?,在人前?时常阴沉着一张脸,瞧着清减了些许。


    直至魏国使者?前?来求和,宋珩的眉头方在施晏微以外的人面前?舒展一些,于明?堂之上接见魏国使者?。


    这位将镇海、宣歙二镇攻破,大器晚成的武安侯沈镜安,他也很想见一见,遂将此作为同意?和谈的条件之一。


    使者?将消息快马加鞭递回汴州。


    江晁于当天夜里召沈镜安觐见。


    他年过五旬方得了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将才,若他此行失了性命,倒叫他去何处再寻一个如他这样的将才来?


    沈镜安瞧出江晁似有为难之处,率先开了口?:“圣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江晁闻言,微蹙的眉头便又紧了一些,“宋珩要你前?往洛阳和谈。”


    洛阳。他不日也正好要往那处走上一遭,如此倒是正中他的下怀,才好将二娘早日带回魏国,由他庇护。


    知道江晁在担心什么,沈镜安当即双手?抱了拳陈情:“圣上无需为臣忧心,古人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赵国国君即便恼恨我取了萧承策的性命、断了薛俸一臂,也只会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取臣性命,如何会在赵国国境做下那等?胜之不武的小人行径。”


    话音落下,江晁仍是犹豫不决,他从前?与宋临往来颇多,对于这位“故人”的次子却不甚熟悉,并未摸清楚他的秉性,若此时赵国的国君是宋临,江晁自可让沈镜安前?去赵国和谈,可若换成那心狠手?辣的宋珩,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来。


    沈镜安观他面上尚有犹豫担忧之色,却是屈膝跪了下去,语重心长道:“那赵国国君虽手?段毒辣,却也不像是那等?卑鄙小人,北地百姓既如此拥戴他父子二人,他手?下亦有不少忠心归顺的良将,想来必是有品性相通之处;圣上且安心,臣此番定不辱使命,带着合约平平安安地返回汴州。”


    江晁见他去意?已决,终是下定决心,弯下腰去扶他起身,朗声道:“知逸从未叫朕失望过,朕自是信得过你的。只是外人皆道宋珩小儿心机颇深,不似他阿耶那般胸存浩然之气,知逸此行,千万小心。”


    沈镜安朝他再三谢过,这才肯起身。


    窗外月上中天,下钥之时尚还未至,江晁遂叫他坐下,亲自替他斟一碗茶,又问起他那流落在外的甥女?来。


    既然是从赵国宫中将人带回,此事?必然瞒不过他,若是此时为着不叫他多心欺瞒于他,倘或将来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反倒百口?莫辩,没得倒叫他们君臣离了心。


    与其埋下隐患,不若现下就坦诚相待。


    思及此,沈镜安搁下手?中的茶碗,据实相告:“臣代?甥女?谢圣上关怀。实不相瞒,臣的甥女?二娘,此时就在赵国宫中为女?官,臣此行,亦有接她回魏国之心。圣人若不放心,臣可将安置在别处,不在臣的府上。”


    江晁听了,有意?施恩于他,也好叫他对魏国死心塌地,便道:“你那甥女?流落在外多年,想来受过不少苦楚,朕岂忍心叫你们亲人分离,只要知逸信得过她,自可将她留在府上照料。”


    此话一出,沈镜安当即又要谢恩,江晁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言谢,与他吃过一会茶,闲聊几句,命内侍送他出宫。


    沈镜安出了皇宫,打马回府。


    春夜的晚风清爽舒朗,沈镜安信手?支了窗子,取来李令仪亲手?缝制、送给他的护膝,对着敬亭山所?处的方向,将那护膝握在手?里抚了又抚。


    不知怎的,他的心里无比踏实,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此番自赵国回来后?,不消多时,他便能再次见到她。


    当天夜晚收拾好行囊,翌日早朝,江晁拨给沈镜安一千精兵随行,于明?日辰时自汴州出发,前?往洛阳和谈。


    沈镜安出发后?的第三天,宋珩那处得了密报。


    有关于沈镜安的生平,凡是有迹可循的,皆叫不良人查了个底朝天。


    相比起他的发迹史,宋珩对于他在晋州时的生活更为在意?。


    不曾想,他竟是杨楚音的阿舅。


    他二人虽无血缘关系,但他同她的阿娘却胜似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弟。


    宋珩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日上晌,杨楚音亲口?赏给他的那番无异于诛心的话语: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他恩将仇报却强占了她。


    如今她的阿舅要了他皇姑长子的性命


    这算不算是一报还一报?宋珩默默地将那信纸往烛台上燃尽,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抽痛起来。


    倘或她知晓了这件事?,想起了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阿舅,会不会不顾一切地丢下他离他而去?


    额头抽痛的范围开始扩大,宋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赵国的皇城,只要他不放人,她此生就别想踏出这紫薇城哪怕半步,他实在不必如此焦虑的,可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缓解他此时的情绪和痛苦。


    尚仪局。


    施晏微用?过晚膳,将剩余一些未处理?的事?务带回房里去做。


    手?中的笔触不断,忽而听见窗台处传来一阵猫叫声。


    施晏微听着那声音,便知是那只橘猫。


    当下搁了手?里的狼毫,取来特意?托膳房的人制作的小鱼干,莞尔一笑迈出门去。


    月色下映着一人一猫的影子。


    施晏微顺着它的毛,又轻轻挠了挠了它的小脑袋和脖子处的软毛,那橘猫吃饱后?,格外多留了一会儿让她撸。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施晏微丝毫不曾察觉,待那橘猫离开后?,施晏微转身欲要回屋,这才瞧见他。


    面上的笑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凝住,施晏微直接无视他往屋里进。


    宋珩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还未及将那扇门合上,便急不可耐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施晏微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来发秦的,自知反抗无用?,故而没有过多的抗拒,复又开始视自己为木石死物,语气冰冷地道:“圣上快些了事?,臣还有未完的事?务待处理?。”


    “音娘,只要五年之期一日未满,你便一日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


    施晏微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问,即便是她想离开,可她脚下的土地莫非王土,没有他的准许,她如何离得开呢?


    姑且认为他又是在发疯,变着法?儿地试探她的真实想法?,只得随口?应付了事?,耐着性子口?不应心地道出两个字来:“不会。”


    “朕就知道音娘必定是个言而有信的好娘子,不会待朕如此残忍。”宋珩一壁喃喃说?着,一壁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毫不费力地抱起她,将她托举到与他持平的位置,微凉的薄唇覆上她柔软的丹唇。


    这四?个月以来,他虚心受教,看了不少的杂书,再不似从前?那样只会使蛮力顾着他自己,行起事?来有章法?了许多,鲜少会在她面上瞧见难受的神情。


    若能将她伺候得好了,她也会大发慈悲似的赏他几声听听。


    宋珩将她放至案上,离开她的唇,俯下身去。


    口?中的干燥得以缓解,头也不那么痛了。


    不觉间到了罗汉床上,宋珩抱着,问她既然喜欢那狸奴,缘何不将它养在自己的院中,这样便可常常见它。


    施晏微眸中水雾氤氲,小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它在外头,自由自在惯了,若真的想在此处安家?,自会赖着不走,既不肯来,那便是不愿意?,我若强虏了来,便是打着为它好的旗号枉顾它的意?愿,与强迫有何分别,不过是将它关在大一些的牢笼里罢了。”


    宋珩岂会听不出,她今日愿意?同他说?这样多的话,不过是借由这番话来点他,含沙射影他的行为罢了。


    “音娘,朕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愿意?,朕可以立你……”


    然而还不待他口?中的话说?完,施晏微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话打话:“我不愿意?,还请圣上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想要抓住什么,偏偏什么也抓不住。心口?附近因她留下的疤痕似乎同时隐隐发痒发痛,宋珩将她的手?放到她亲手?赐给他的那块疤痕上,抱紧了她的腰肢,“好。朕守约,朕不问了。”


    手?心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蓬勃有力,施晏微有些厌烦,想要收回手?,宋珩却固执地不让她拿开,分了只手?出来,覆在她软白的手?背上,面上露出恳求的神情。


    “音娘信朕这一次可好?朕会为你做出改变,朕对你不会比陈让做的差;只要是音娘想要的,朕都会双手?奉上。”


    他的心跳没有丝毫加速,应当不是在骗她。可她想要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权势名利,恰恰是他不能给的自由。


    施晏微麻木地任由他按住自己的手?不放,迟迟没有应答之声。


    恍然间,她仿佛从宋珩的面上看到一抹难过痛苦的神情。


    虽然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样的神情,她从前?有过无数次,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可他选择了视若无睹,相应的,她回应他的,也应当是视而不见。


    宋珩思绪纷乱,心事?重重,一时不察,慢了半拍。


    施晏微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推开他的膀子催促他快些走。


    宋珩厚着脸皮缠她,又去勾她的腰背,试探性地问:“音娘,明?日不必早朝,朕留在此处守着你睡可好?”


    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耐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咽下差点叫他滚出去的话语,“圣上若还想有下回,还是莫要再多言的好。”


    说?罢,嫌弃地扯起他的袖子让他将手?拿开,继而从他的身上起开身。


    宋珩欲言又止,唯恐惹恼了她,这些天好容易才让她同自己多说?了些话,若是下回又不理?他,岂非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宋珩暂且压下尚未败下去的火气,离了此间,径直回到朝元殿,便又往浴房去泡冷水澡,勉强自行抒解一回。


    又过得几日,魏国使团抵达洛阳。


    刘尚宫对施晏微的映像不错,评价她细致又耐心,是以接待魏国使团一事?,仍是交由她和姚司赞去做,另添余司宾管理?核对宾客信息。


    翌日,夜宴在上阳宫的甘露殿举行。


    白日的和谈进行的尚算顺利,约莫再有一两日,合约便可定下,初步拟定双方休战十?年,互通贸易往来。


    沈镜安自知公事?私事?不可混为一谈,是以明?堂之上,他并未同宋珩提及二娘的事?。


    然而这夜宴之上,谈论的并非国事?,加之又有两国官员在场,可作见证,此时提起此事?,方是大好时机。


    宋珩的言行由起居郎来进行记录,太皇太后?的则由尚仪局的女?官进行记录,照理?说?不必经由尚仪亲自来做,偏阮司籍来了月事?身子不适,施晏微心热,便来此处替她。


    趁太皇太后?尚未发言,屏风之后?,施晏微稍稍探出小半个脑袋,将在场众人快速扫视一圈,最?后?才将目光落到宋珩身上。


    但见宋珩着一袭十?二章纹的墨色衮衣,旒冕上垂下的白玉旒遮住他的半张脸,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那身装束越发衬得他威严肃穆,不怒自威,只一眼便让人心生压迫之感。


    宋珩从未在她面前?这样穿戴过,每每皆是换回常服和发冠后?方来寻她,大抵也是担心她会愈加怕他和抗拒他,一时难以适应。


    施晏微的一双清眸并在他的身上有过多的停留,不过淡淡瞄了一眼,见识过那身崭新的帝王衮衣旒冕后?,再没了看他的兴致。


    太皇太后?心中虽怨恨沈镜安取走了萧承策的性命,但为着顾全大局,不能在面上表露出分毫的消极情绪,慈眉善目地端坐在宋珩左侧的椅子上。


    施晏微关注着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行,想起前?段日子太皇太后?还因伤心过度卧病在床,这会子面对夺走她外孙性命的人,还能做出这副和蔼的模样,着实不易。


    片刻后?,大殿之上传来宋珩与魏国使臣对话的声音,太皇太后?在双方对完话后?,浅笑着道出高.祖皇帝与魏国圣人曾是同僚,询问魏国圣人圣体可还安好康健。


    施晏微提笔蘸墨,将太皇太后?的言行记录在宣纸上。


    魏国使臣答了,又见一身着绛紫色圆领长袍的男郎立起身来,朝着宋珩施叉手?礼。


    “某有一流落在赵国多年的外甥女?,此时就在圣人的紫薇城中,还请圣人开恩,准某将其带回魏国。”


    此话一出,宋珩的面色立时冷了下来,广袖之下的大手?紧紧握拳,显是未曾料到,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挂着她,且不惜耗费大量的气力和人力寻访到了她的踪迹。


    施晏微如何知晓那人要找的外甥女?是她,只当成是寻亲故事?看,默默在心里期盼他口?中的外甥女?此时此刻确在紫薇城中,也好早日与亲人相认,不必继续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之中为奴为婢。


    太皇太后?亦不曾料到他口?中的外甥女?正是她眼中扰了二郎心智的杨氏女?,见宋珩迟迟不曾应答,还当他这是不予理?会后?禁庭中的琐事?,暂且压制住对下面那人的杀心,假模假样地道:“骨肉亲情不可断,若真个如武安侯所?言,你那苦命的外甥女?此刻就在紫薇城中,老身可放她随你回去赵国。”


    “不可!”宋珩突然高喝一声,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到他身上,声线沉肃冷硬,仿佛对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若没有这般情绪激动,沈镜安或许还不能确定他对二娘有强占之嫌,他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言辞急躁,几乎可以坐实了他对二娘犯下的罪行。


    二娘必定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否则他又何须害怕二娘会虽自己离开赵国。


    沈镜安想到二娘极有可能已经叫眼前?这个衣冠禽兽占了身子,胸中的怒火亦是不打一处来,顾念着两国颜面,并未点破:“既然是某的外甥女?,她没了耶娘和兄长,又无长辈照拂她,自当随某离去。天下间岂有强拆骨肉亲情的道理?!况中原素来以孝治国,方才太皇太后?也已然允准,圣上缘何要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岂非是无视孝道?”


    眼见他二人剑拔弩张的,太皇太后?这会子才有些觉出味来了,霜眉微蹙,沉着声打圆场道:“圣上!圣上方才约莫是多饮了酒,来人,去煮些醒酒汤送来。”


    太皇太后?说?话间,复又看向沈镜安,似要印证什么,平声问道:“不知武安侯口?中的那位外甥女?,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几月几日生人?”


    “太皇太后?容禀,某的外甥女?姓杨名楚音,家?中行二,二十?有一,三月廿一生人。诞于弘农,六岁那年阿耶离世后?随母前?往晋州母族寓居,又三年,某离家?投军。据某查证,某离家?后?一年,阿姐携二娘往文水谋生定居,直至去岁入了赵宫为女?官,正是尚仪局的杨尚仪。”


    男郎的话音似乎比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要令施晏微心潮澎湃,周遭好像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是原身的阿舅,他要带她离开赵国,前?往魏国生活。


    去岁魏国攻下了宣歙,宣州属魏国管辖,是魏国的王土。


    只要她能随原身的阿舅回到魏国,便能去宣州寻找宣城公主李令仪。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忘了仔细去听太皇太后?接下来道出的话语。


    依稀间听到太皇太后?差人去寻她过来。


    然而下一瞬,原本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宋珩像是失了智一般,厉声将那宫人呵住。


    “不许去!没有朕……”


    宋珩话音未落,屏风后?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太皇太后?不必差人去了,杨氏楚音在此。”


    施晏微从屏风后?出来,徐徐来到沈镜安的跟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时叉手?屈膝下拜,唤了他一声“阿舅”。


    她是何时出现在此处的?!滔天的怒火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直往天灵盖上窜,宋珩气到几乎要发狂,左手?覆上剑柄就要踹开身前?的条案,直接杀了沈镜安那厢去。


    太皇太后?及时呵止住他,身后?的张内侍亦瞧出情势不对,忙上前?按住宋珩的手?,大殿中的众人似乎都察觉到了年轻帝王散发出的戾气,犹豫思考着要不要寻个借口?快些离开此地,就见太皇太后?挡在了宋珩身前?,对着众臣道:“武安侯寻回流落在外多年的甥女?,实乃喜事?。诸位若是酒足饭饱,无他事?要议,今日夜宴便到此为止,请回吧。”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间齐齐施礼告退,压抑着内心的惧意?鱼贯而出。


    离开


    待众人离开, 殿内只余下他们几人。


    即便有?太皇太后在侧,宋珩亦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怒火,几乎是略微用力便将张内侍的手弹开, 嘶吼一声叫他滚。


    张内侍何曾见过他如此动怒失智的模样, 当即吓得两?腿直发软,太皇太后见了, 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然?,张内侍才?刚迈出去没两?步,宋珩那厢已然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迈了下来,直奔沈镜安和施晏微两?人而去。


    “二郎!住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昏聩至此吗?!”太皇太后见状大?惊失色, 心道值此两?国?和谈之际, 岂可斩杀魏国?使者,连忙出言阻拦, 却是顾不?得唤他圣上,只管像从前?在太原时那?样称呼他,盼望他能清醒过来。


    宋珩满脑子只有?杀了沈镜安, 不?能让施晏微随他离开的念头, 对于太皇太后的话语充耳不?闻。


    眼瞧着那?人不?断逼近,施晏微来不?及仔细思量, 只知自己当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愿再呆在这紫薇城中?、留在宋珩身边了, 鼓起勇气, 不?管不?顾地?挡在沈镜安身前?。


    “宋珩,你要杀我阿舅, 先杀了我!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亲人了, 若是他今日命丧你手,我定不?独活!”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抬手去拔自己发上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宋珩目眦欲裂,眼圈发红,显是有?些无法自控,饶是这会子见施晏微以?命相胁,仍未能冷静分毫,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柄长剑,嗓音沙哑低沉:“音娘,你让开,朕不?想伤了你,你莫要逼朕!”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再回头,倘若身后的武安侯真的死了,宋珩必定恼怒于她方才?认下了他,岂会再遵守那?五年之约,与其困死在这深宫高墙之中?,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簪尖没入皮肉之中?,殷红的血珠徐徐冒了出来,施晏微决绝道:“他死,我也死,宋珩,我说到做到!”


    那?抹鲜红刺激着宋珩的视觉,令他的理智回笼了一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堵得他呼吸不?畅,忍着心痛质问她:“你就?这样恨朕,这样想要离开朕?”


    施晏微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冷声道:“是,我恨死你了,恨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恶心!”


    语言似乎化成了无形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在宋珩心上,割得他体无完肤。


    咣当一声,长剑离手,掉落于地?。


    宋珩身子发沉,眼中?隐有?湿意,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哀求她:“音娘莫要伤害自己,朕不?杀他,不?杀他了。”


    他的眼里竟有?泪意。施晏微愈发肯定了什么,缓缓将簪子从伤处移开,始终与沈镜安站在一处。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这样拜倒在一个女?郎的石榴裙下,自是感慨万千,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杨氏女?留在府上,只多送她些银钱打?发了也就?是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唯有?劝二郎放她离开。


    “二郎,她对你无意,任你如何强求亦是无用,何不?让她随武安侯离去?”太皇太后实在看不?过眼,语重心长地?劝他。


    话音落下,宋珩久久未应,沉默良久后,让太皇太后和沈镜安都出去。


    沈镜安如何放心她同一个疯子共处一室,颇有?几分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二娘,语气坚定道:“阿舅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


    许是尚还存着原身与亲人之间的羁绊,她不?过与他见了一面,便已生出亲切之感,没来由地?对他感到信任,施晏微面色从容地?宽慰沈镜安道:“阿舅放心,他若要将我如何,方才?就?不?会顾忌我的生死,扔下剑了。我留下与他谈谈就?出来,不?会有?事的。”


    沈镜安闻言,仍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踌躇不?前?。


    施晏微回首瞧他一眼,冲他莞尔一笑?,沉静道:“阿舅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且听我这一回。”


    拗不?过她,沈镜安只得妥协,温声道:“好,阿舅就?在殿外守着,若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我马上进来。阿舅久经沙场,也不?是吃素的。”


    施晏微颔了颔首,便又去看宋珩。


    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待沈镜安和太皇太后出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将施晏微抱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音娘那?日夜里答应过朕的,一日不?满五年,便一日不?会离开朕,朕已经守约不?再将你困在宫殿之中?,让做了女?官用自己的双手挣钱谋生,不?让外人知晓你与朕之间的关系,亦不?曾再要求你怀上朕的子嗣,音娘缘何要狠心毁约,五年未至就?要弃朕而去?你不?能这样伤害朕。”


    施晏微并未有?过多的挣扎,只将发顶从他的下巴挪开,抬首望向他,杀人诛心道:“若要论起毁约,难道不?是圣上先毁了你我之间的三年之约吗?我现下会如此做,也不?会是回敬你罢了。”


    “莫说是是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亦绝无可能原谅你,更遑论喜欢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比不?过陈让分毫!”


    宋珩听着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不?知何时起,整颗心都被她占据,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仗着他喜欢她就?能够做到。


    恍惚间,宋珩想到了爱这个字。


    他可是爱上她了?不?,他不?能拥有?这样的情感,那?是庸人和愚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他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生出这样的累赘和软肋。


    不?能承认,不?敢承认。宋珩头痛如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眉头紧锁。


    施晏微瞧出他痛苦的根源,心狠意冷地?补起了刀子,戳破他的软弱:“宋珩,你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可是因为你爱上我了?你爱上了自己豢养的鸟雀,你爱上了被你视作骗子的女?郎!”


    “可是怎么办呢,她是你阿弟救命恩人的胞妹,还是你姑姑杀子仇人的外甥女?”


    一语未完,宋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低低嘶喊道:“杨楚音,你给朕闭嘴!”


    施晏微全然?无视他的无能怒吼,抬手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物件,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是堂堂的赵国?皇帝,她的阿舅是魏国?的武安侯,你与她之间根本就?是横亘着国?仇家恨。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妄想着能留住她,让她也爱上你吗?”


    宋珩屡次被她戳到痛处,尤其不?愿直面爱之一字。


    她不?会喜欢他,更不?会爱他。那?么他又何必跟条狗似的对她摇尾乞怜,横竖五年期满她也是要离开他的。


    不?若就?此放过她,也是放过他自己。


    一国?之君,岂可困囿于男女?情.爱,他该迎娶贤良淑德、本分乖顺的皇后,广纳世族贵女?为妃,瓜瓞绵绵。


    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害怕自己会后悔。宋珩不?敢再去看她哪怕一眼,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道:“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从今往后不?再见她。施晏微兴奋激动但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欢欣,只轻声反问一句:“你愿意放我离开赵国?了?”


    宋珩沉默着转过身去,没再开口道出半个字。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施晏微生怕他会反悔,再不?敢同他言语半句,极力控制着走路的步伐,脚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夜色已深,沈镜安负手立于檐下。


    待听到殿门打?开的那?一瞬,忙不?迭回身去看。


    “阿舅。”施晏微唤了他一声。


    隐隐感觉,眼前?这位长相明艳大?方的女?郎同幼时不?大?一样了,单从眉眼来看,样貌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张开了,越发像双十年华时的阿姐了。


    沈镜安并肩同她走着,待离甘露殿有?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询问她道:“他可答应放你离去了?”


    施晏微颔了颔首,“答应了。”


    沈镜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轻出口气,沉吟片刻后又道:“他答应了就?好,阿舅本以?为不?会这般容易的。大?运河的洪水已经退了,未免夜长梦多,待和谈结束,就?不?往文?水去瞧你阿娘阿兄了,直接从南市码头登船走水路去汴州。”


    “事出有?因,阿娘阿耶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我和阿舅的。”


    “我在汴州城中?供奉了他们的牌位,待到了汴州后,再带二娘一道去上香祭拜。”


    施晏微听了,忙真心实意地?与人道谢:“谢谢阿舅。若非是阿舅前?来解救,二娘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从他身边脱身。”


    她口中?的他字指的是是谁,不?言而喻。


    沈镜安一阵心疼,压低了声音:“他对你”才?说了三个字,又觉得不?妥,这与揭开二娘的伤疤何异,故而连忙将话咽下,话锋一转:“一切都过去了,从前?不?开心的事不?必再提,往后阿舅定会好好保护二娘,让二娘做一个平平安安、岁岁无忧的女?郎。”


    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亲人在身边的温暖了?施晏微仔细想了想,发觉似乎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不?知不?觉间,她来到此间竟然?已经三年,这具身体陪伴了她的灵魂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因为那?个男人,她错过和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清冷地?月色落在小石径,施晏微抬眸望了一眼空中?明月,不?禁想起远在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李令仪,遂问道:“阿舅,从汴州到宣州需要几日?”


    宣州。沈镜安甫一听到这两?个字,亦想起了那?个气质清泠如竹的女?郎,略微晃了晃神,徐徐启唇道:“若骑快马,约莫十日,如乘马车,小二十日总是要的。”


    “二娘有?此问,可是想去宣州?”


    施晏微不?置可否,据实相告:“我想去见一见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


    沈镜安闻言,不?由心生疑惑,公主与他同岁,年长二娘十一岁,只在长安和宣州修过道,二娘只在文?水长大?,后又被宋府接去了太原,缘何又会识得公主。


    “二娘竟与她相识?”沈镜安问。


    施晏微摇头:“非是与她相识,而是想要与她结识。”


    二娘莫不?是叫那?衣冠禽.兽折辱太甚,心中?凄苦,想要与公主一齐修道避世?


    想到此处,胸中?怒火横生,恨不?能立时去杀了宋珩那?厢替二娘出了这口恶心。


    身旁的阿舅迟迟没有?搭话,施晏微疑心他是不?是想岔了,急忙出言解释道:“阿舅,我并非是想上山修道,只是听了宣城公主这位可称作奇女?子的事迹,心中?肃然?起敬,想要同她结成好友罢了。”


    “原是如此。这也不?难,我与宣城公主颇有?几分交情,二娘既想与她结实,待到了汴州,阿舅书信一封与你带上,再派人互送你去宣州,公主见了书信,必定会见你。”


    施晏微由衷感谢他,张口又要道谢。


    沈镜安才?听到她说了个谢字,却是打?断她的话:“二娘何必同阿舅如此客气。长辈照顾晚辈乃是人之常情,二娘无需言谢,反倒显得你我舅甥生分了。”


    施晏微听后浅浅一笑?,点头应下。


    不?觉间行至尚仪局外,因其内乃是女?官居所,不?好请他进去坐一坐,因道:“我到了,天?色不?早,阿舅也快些回去歇下吧。”


    沈镜安道:“好,我看你进去就?走。”


    施晏微同他叉手施礼告别?,转身往尚仪局内走去,一路边走边想,改日可定要问问阿舅是否成婚了,家中?可有?林楹那?样可可爱爱的小表弟小表妹要她陪玩的。


    是夜,施晏微心情舒畅之余,隐隐担心宋珩会不?会反悔,两?种情绪叠加在一处,其实也不?大?容易入睡,少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过了子时放缓缓入眠。


    翌日,施晏微本着职业道德素养,仍是起了个大?早去处理应尽的各项事务,待到傍晚用过晚膳,便又开始挑灯夜战,将自己数月以?来的工作心得和注意事项编制成工作指南,也好方便下一任能够尽快上手。


    三日后,赵魏两?国?达成共识,签订合约。


    当天?下晌,沈镜安派魏国?使团中?随行的婢女?递了消息给她,明日辰时出紫薇城返回汴州。


    这三日里,宋珩不?曾出现在她的眼前?过,是以?她原本还有?些紧张不?安的心越发平静下来,在方才?得到明日离开的准信后,喜悦之情更是难以?掩饰,几乎可用喜上眉梢来形容。


    姚司赞得知了施晏微寻到亲人要走的消息,特意赶来同她道喜,施晏微将自己的一些东西送与她用,与她吃过两?盏茶后,笑?着将人送至院外。


    西墙边的桂子树下,一道高大?的人影迎着月色信步而出,趁着施晏微给门上闩的时候,将人拦腰抱住。


    后背贴着那?人的腹部,施晏微几乎不?用拿眼去看,熟悉的身高差就?能让她知晓来者是何人。


    他莫不?是后悔了?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惊恐地?睁大?眼睛,欲要脱出他的怀抱据理力争。


    身后那?人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大?掌拢住她的酥雪,俯首凑到她的耳边,嗓音低沉:“音娘明日若想顺利出了外面那?道宫门,今晚最好乖乖听话,莫要触怒朕。”


    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踹开门将人抱了出去,一路行至朝元殿。


    施晏微深知他的脾性,心中?虽万分憎恶他,可为着明日能够顺利离开,还是沉住气顺应局势,没有?喊叫出来。


    这里是独属于他的赵宫,即便喊来了人又如何,受辱的人只会是她。


    宋珩没耐心抱她去内殿,只在看见张内侍等人的一瞬间,大?步迈进批折子和议事的前?殿,扬声道了一句滚到殿外去。


    张内侍连声答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领着一干人等退到了宫门外。


    施晏微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跟条死鱼似的由他掌控。


    宋珩将案上的东西悉数扫落在地?,放她坐在案沿。


    虽然?心急,却还是先俯身去解了渴。


    施晏微的身子直发软,两?只小手揪住他肩上的衣料,手心里全是汗。


    眸子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氤氲的水雾,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宋珩似乎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面上喜怒不?辩,只板着脸去解腰上的金带,宽大?的衣袍散落在地?,靠近她,钉住她。


    时值孟夏,有?些许的炎热。


    那?人身上的汗像是水蒸气一样,烫得人难受。


    施晏微便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轻逸的纱衣被汗水沾湿,贴在肌肤上,愈发衬出她的曼妙身段。


    宋珩凝了几眼,数息后,柔软的布料散落如花,静静地?躺在青石地?砖上。


    案沿处的木料被女?郎的手捂热。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什么都记不?起来。


    似乎就?连纤长的卷睫都在微微灿动。


    两?个人都倔强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耳边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水声。


    宋珩贴着她,无限依恋着她,忽地?将她抱起,大?步来到窗边,看着满窗月色,以?及其上的两?道影子。


    施晏微的头脑恢复清明,又开始疑心他是不?是要反悔,然?而宋珩却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思考,那?种头脑一片空白?的疲软感便再次袭来。


    先前?来此处盖玉玺时,并不?觉得朝元殿的前?殿有?多大?,可此时宋珩以?脚步丈量,只觉得走完一圈为何要那?样长的时间。


    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意识从清醒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醒。


    明黄色的长袍被他置在了地?毯上,禁锢着她跪了上去。


    宋珩瞧不?见她的脸,只觉她整个人像是一颗世所罕见的纯白?南珠,那?样耀眼,那?样美好,美到让他自惭形秽。


    她是他见过的最为坚韧善良的女?郎,可那?份坚韧只用在对付他上;至于善良,那?是除他以?外的人才?能在她身上获取到的,甚至就?连只见过一面的狸奴,她都可以?笑?脸相迎,耐心对待。


    她可以?温柔仁慈地?对待世界万物,唯独不?肯对他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慈悲心。


    饶是那?地?毯足够柔软,还是怕伤到她的膝盖,不?多时便又抱起了她,往屏风前?的罗汉床上坐了。


    施晏微有?些累了,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宋珩垂眸看了看她的膝盖,果然?微微发着红,与周围洁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三更天?,宋珩方肯放过她,穿戴齐整后抱她去浴房内的汤池里沐浴。


    一早便叫张内侍备好了衣物,宋珩伺候她清洗干净,取来膏脂,饶是她这会子已经鲜少会因他受伤,可为着她能更舒坦些,还是替她抹了。


    清清凉凉。横竖从前?也没少擦药,施晏微并未拒绝。


    待宋珩帮她穿好衣物,已经临进子时。


    知她自己走是很难走回去了,便想着背她回去,遂往她身上蹲下身子。


    施晏微腿软地?厉害,不?想动弹。


    身后的人迟迟未有?动静,宋珩才?回过味来,将她竖抱在怀里,全须全尾地?送回她在尚仪局的居所。


    彼时夜深已深,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宋珩的脚步声和一些细碎的虫鸣声。


    施晏微有?些犯困,两?片眼皮上下打?架。


    约莫睡了半刻钟,感觉到自己被他放到了锦被之中?,睡意散去大?半,徐徐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宋珩低低道了一句:“朕会忘了你。”


    这是宋珩今晚同说她的第二句话。


    施晏微希望这是最后一句,便也同他说了一个字:“好。”


    宋珩真的打?算放过她了。


    施晏微心里再没了负担和烦忧,加上刚才?耗费太多体力,此刻沾了床就?沉沉睡去。


    月落沧海,日出东山。


    清晨的霞光给天?边镶上一层金沙。


    施晏微穿戴齐整,双腿尚还酸乏着,极力保持着相对正常的走路姿势,不?多时就?出了一层细汗。


    沈镜安派了婢女?来接她。


    紫薇城外,沈镜安骑在高头大?马上,婢女?扶她上了马车,隔绝了车外的世界。


    宋珩和太皇太后等人前?来送行,施晏微方才?走过沈镜安身侧时,发觉宋珩似乎并未看她一眼。


    并不?关心他们在外面说些什么,施晏微满心只想快些离开这座巨大?的牢笼。


    一刻钟后,车轮开始滚动,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南市码头的方向前?行。


    太皇太后本以?为身侧的孙儿会等马车走远了才?离开,不?曾想,竟是在数息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对那?马车之上的女?郎毫无留恋之意。


    如此最好,二郎不?再眷恋于她,方可早日迎娶皇后,绵延子嗣。


    太皇太后想到此处,连日的心结得以?解开,上了步辇回宫。


    南市码头。


    施晏微下了马车,将帷帽垂下的布帘掀开一角,上百只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开阔的运河河面上,他们将要登上的船只,足以?乘坐上百人。


    夏日的清风吹动丝制的裙摆,沈镜安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很是细心地?询问她可晕船。


    施晏微道:“劳阿舅挂心了,我不?晕船的,两?年前?我还曾从潼关乘船到洛阳呢。”


    “不?晕就?好。”说话间又想起了公主,她虽鲜少出门,但几乎都是骑马乘车,因她亲口说,她晕船严重,头一次乘船从潼关到扬州时,差点没吐到瘦脱相。


    正想着,船工进前?来报,道是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可登船了。


    沈镜安让施晏微先行。


    踏过船板,到了船上,先由人引着往船舱内看过一回,而后出舱,站在甲板处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施晏微恍然?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终于摆脱了宋珩的控制,重获自由。


    沈镜安将船上的诸多事务安排妥当,这才?匀出些时间来到她身边,同她说起汴州城的风物景致。


    施晏微只见过电视剧中?的汴州城,当下听了沈镜安的描述,自是心生向往,待到了汴州,休整些时日,她还要往宣州城去。


    沈镜安陪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发觉日头渐渐大?了起来,晒久了怕要头痛的,遂叫她去船舱中?休息,若要赏景,待日落了再出来不?迟。


    那?时可观晚霞烧云,日落月升,别?有?一番意趣。


    七日后,船只抵达汴州。


    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船,乘坐马车去到沈府。


    沈镜安的宅子乃是江晁亲赏的,占地?面积虽不?比宋府,可沈镜安无妻无妾,无子无女?,独自一人居住,着实太过空旷了一些。


    即便这会子多了施晏微,仍是显得空荡荡的。


    沈镜安未及与她一道回府,先行回宫向江晁复命。


    这日,江晁在宫中?设下宫宴为沈镜安和各位使者接风。


    江晁除开夭折的两?子一女?外,养大?成人的共有?四子两?女?,长子江晟乃是早逝元妻徐皇后所出,次子江泓乃继室郑皇后所出,三子江浔和四子江轩皆为妾室许贵妃所出。


    长女?江媛与次子同出自郑皇后,次女?江苓出自妾室韦丽妃。


    那?江晁虽有?谋略和收拢人才?为他所用之能,却也十分重色,沈镜安追随他的这几年,眼见他纳了不?下十位的貌美妾室,不?论是待字闺中?,亦或是合离过的,再如那?丧服寡居的,或有?看上的,一概纳进府中?。


    二娘的相貌是随了她阿娘的,放在寻常的美人堆里尚且出众,何况是这样的夜宴,出来惹眼绝非好事,是以?当江晁问起他那?外甥女?缘何不?来时,沈镜安只道她在外多年,有?些怕生,独爱一个人呆着,不?爱出门。


    江晁便又问她可嫁过人。


    沈镜安道是她相貌不?甚出众,加之孤苦无依,并无媒人上门,蹉跎至二十未嫁。


    江砚闻言,并未多心,不?再追问,又与身旁的韦丽妃吃酒去了。


    江晁四子皆按年岁长幼顺序坐于他的左手下首的位置,太子江晟与康王江泓、吴王江轩皆是携正妻出席,独夏王江浔携王妃王氏和孺人冯氏一道前?来。


    那?冯氏生得花容月貌、丰腴婀娜,甚得江浔喜爱,才?刚入王府不?到半年,几近专房之宠,饶是夏王妃亦奈何她不?得。


    沈镜安对于这样的宴会并无过多的兴致,饮下三两?杯清酒便假托如厕离席往别?出去了,待到宴会快结束时方回。


    出了宫,打?马回府。


    唤了媪妇过来问话,道是二娘舟车劳顿,早早歇下了。


    沈镜安赏了银子,让好生伺候着,当天?夜里书信一封,次日一早又叫人往都督府去办理前?往宣州的过所。


    因他已有?二十余日不?在汴州,自是积压了不?少事务,待处理完公务,外头传来打?更声,过了二更天?。


    施晏微在府上无甚事做,主动同府上的媪妇婢女?闲聊起来,又叫取了双陆棋来,与人对弈。


    又过一日,沈镜安手头的事少了一些,早早回府,询问她住得可还习惯。


    施晏微道一切都好,只是成日闷在府里,有?些无趣。


    “二娘可会骑马?”沈镜安问。


    “从前?在宋府时学过。”


    “会骑马就?好办多了,去城外的农庄玩上一日也无妨。前?些日子诸事繁忙,未能顾得上你,明日便拨些身手好的侍卫给你,你出门有?他们在后面跟着,我也能放心。再有?,汴州城中?纨绔不?少,我怕他们冲撞到你,二娘出门,当戴好帷帽才?是。”


    施晏微旋即点头应下:“劳阿舅费心,二娘省得。”


    沈镜安吃一口茶,又同她说起过所的事,约莫还要三五日办好,叫她稍安勿躁。


    施晏微感叹他的细心,心中?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感激更甚,真心实意地?敬重他,越发视他为亲人。


    “阿舅可吃过晚膳了不?曾?”


    沈镜安答:“尚未。二娘若也未吃,便一道用吧。”


    施晏微没有?拒绝,沈镜安便叫去厨房传膳。


    过得四日,施晏微将汴州城里几个最为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一遍,她身边跟着两?三个婢女?媪妇,又有?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自然?没有?发生半点意外和危险。


    这日傍晚,沈镜安带了过所前?来寻她。


    施晏微将那?过所握在手里,只觉心跳加速,想要见到李令仪的心情越发迫切。


    一日也不?想耽搁,当即就?与沈镜安将话挑明了说,她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汴州前?往宣州。


    她待公主似乎太过热络和亲切了些。沈镜安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心急,却也没有?多言什么,略坐一会儿,离了她的院子。


    命人唤来管事。叫套了车,又让去寻个妥当的车夫,明日一早随娘子往宣州去。


    当晚,施晏微收拾好行囊,自睡了。


    卯正二刻,施晏微起身洗漱。


    她院里的郑媪年岁大?了,施晏微不?愿劳动她,因沈镜安坚持要她带上一个伺候在侧的人,便点了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婢女?,唤作郁金。


    施晏微与她闲聊时,得知她的名字是郑媪起的,乃是取自香料郁金香。


    宣州距离汴州足有?一千二百里之遥,施晏微白?日赶路,夜里休息,加上中?途马儿需要休息,本着劳逸结合的原则,沈镜安口中?的二十日,施晏微走了二十五六日方到。


    当天?在宣州城中?休息一日,次日改为骑马往城外的敬亭山而去。


    自前?朝覆灭后,李令仪所在的道观便鲜少有?香火了。


    不?过她的银钱尚还够用,倒也无需着急。


    李令仪用过午膳,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椅上煮茶吃,此间仅有?一追随她出宫的宫人望晴相伴左右。


    “公主,观外有?人递了信来。”


    李令仪抬手接过,信封上的字迹,她识得,乃是沈镜安亲手所书。


    将信拆开来看,原是他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被他寻了回来,特地?自千里之外的汴州赶来,意欲同她结识相交,请她“收留”他那?外甥女?在观中?留宿些时日。


    李令仪微微一笑?,将信折好,装回信封里,拿茶碗压好,起身往观外走去。


    答案


    时值季夏六月, 天气炎热,天空湛蓝如洗,清风吹在身?上, 微微的热意。


    施晏微立在观外的一颗桂子树下乘凉, 那些侍卫便在不远不近处的树下等?着。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施晏微听见声音,撑起油纸伞往门外站了。


    李令仪迈出门来,照见一位撑花女郎。


    那伞上绘着几支莲叶芰荷,清丽淡雅。


    伞下的女郎生得粉面丹唇,形容秀美, 清丽淡雅, 令人见之忘俗。


    眼前女郎此时亦静静打量着她。


    李令仪虽年过三旬,但因情?绪相对稳定, 生活、饮食、作息规律,于保养一事上尚算用心,是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出头, 但见其脸堆海棠, 眉横翠岫,气质如兰似竹, 一派隐逸出尘之感?。


    二人目光相触时, 李令仪朝她莞尔一笑, 温声道:“既是沈郎君的外甥女,便唤我令仪吧。”


    话毕, 将人往观中请。


    施晏微有些紧张, 当下听了她的话,只道出一个好字, 竟是忘了同她打招呼,默默无声地?跟着她往观中进。


    “公令仪,我有话想要单独与你说。”施晏微看一眼她身?侧的望晴,又?叫身?后的郁金在葡萄架下坐着纳凉。


    李令仪在此间活了这?好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她这?般见了自己后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却极不常见,面上笑意越发?柔和,当即应下:“好。”


    说话间,便叫望晴也?去葡萄架下坐着,领她一道进了屋。


    施晏微将房门合上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激动又?局促,往她身?边坐下。


    这?段时日,施晏微想了许多可以同她说的话,然而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令仪可知有句话叫奇变偶不变……?”


    李令仪闻言,原本含着笑意的神情?忽而凝住,变得沉肃起?来,沉默片刻,却是反问她道:“三角函数的某个公式?”


    此话一出,施晏微几乎可以肯定她也?同自己一样,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了。


    太过欣喜,就连眼眶都隐有湿润之意,施晏微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泛着泪光朗声回答道:“虽早已记不得用法,依稀记得是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


    李令仪此时亦被巨大的喜悦包裹,但因她素日里?沉静太过,即便这?会子激动万分,面上并未有过多的表情?,只平声道:“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她的这?句话,同现?代人说话的语句结构是一样的,而非是古人常问的:“不知女郎姓甚名谁。”


    施晏微也?不再同她说古人的话,好一阵子后才?将说话的习惯扭转过来:“以前叫施晏微,现?在叫杨楚音,令仪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有别的名字吧?”


    有多久没有同人提起?过她在现?代时的名字了?恍然间发?现?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记不起?来。


    李令仪晃了会神,徐徐点头,张唇道:“来到这?里?之前叫梁浅,现?在叫李令仪。”


    梁浅。是个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初来此间时,她必定也?与自己一样,充满了孤独、迷茫和彷徨吧,施晏微想到此处,顿生心心相惜之感?。


    不论?她是哪个省份哪个市县的人,她们此时的关系,已经不是仅仅用老乡就可以概括的了。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穿越而来、接受过现?代化的教?育,且还是同一性别的人,那样的喜悦之情?,不是语言文字可以叙述出来的。


    “梁浅。我以后可以叫你浅浅吗?”不知怎的,施晏微并不想叫她令仪,隐隐觉得,倘若她真的喜欢公主?这?个身?份,便不会修道避世了。


    李令仪很多年没有听人这?样叫过她了,不由想起?在现?代的发?小和室友都喜欢这?样叫她,自然不会拒绝,嗓音带笑:“你要是这?样叫我的话,我往后也?要叫你微微了。”


    酸涩之意因为轻松的对话渐渐散去,施晏微也?跟着笑了笑,“这?样也?好,要是她们问起?来,就说是我们给对方起?的爱称小名罢了。”


    说话间,想起?自己穿越前的遭遇,问起?李令仪是怎么来到此间的。


    李令仪道:“我患有复杂的先天心脏疾病,二十五岁那年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没挺过去。我穿越到这?里?后,曾遇到过一位跛脚道长?,他告诉我,我的这?条命是爸妈虔诚行善二十余年换来的。公主?,在这?里?的人看来算是天生的富贵命吧,可我是知识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规矩束缚、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哪怕是她们眼中贵为公主?的身?份,其实也?不过是父权和夫权制下被困在金笼中的鸟雀罢了。”


    话题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施晏微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多的话,心口?有些发?堵,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施晏微正纠结着,又?听她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这?句话是我在修道避世前,为我指明了方向的一句话。当时我也?曾想过,或许我该顺应命运,嫁给皇帝指给我的人,从此浑浑噩噩地?过着锦衣玉食却的日子,了此残生便也?罢了。”


    “如今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却也?算得上是恬淡自在,我乏了可以睡,饿了可以吃,无趣了可以下山去逛集市,不会像以前在宫里?有人二十小时在身?边拘着我的性子和言行举止;有时想起?现?代的人和事,无需再拘束自己,只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李令仪说完,施晏微似乎还沉静在他的话语里?回不过神来,少不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她又?是如何来到此间的。


    施晏微将自己发?生交通事故后,睁开眼便时躺在一件古朴素净的木屋里?,而后又?是如何遇到宋珩,被宋珩强行夺去做了他的外室,期间出逃过两?次,却都被他寻了回去,直至原身?的阿舅沈镜安前往赵国,她才?终于得以脱出那人的掌心。


    这?样的世道,仅有美貌而无家世,何尝不是一场苦难。


    李令仪聆听完她的话,不禁轻叹一声,恢复了古人的话风宽慰她道:“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无端蒙了这?样的苦难,往后必定否极泰来,平安喜乐。”


    施晏微许久不用现?代人的交谈方式,一时间也?不大扭转得过来,何况今后要说古言的时候还多着,来回切换只怕要在人前露马脚的,索性也?同她说起?古人的话来:“我还有好多话想要与你说,少不得要在此间住上些时日,浅浅若不嫌我,便分我一间房住罢。礼尚往来,等?过些日子,你也?随我去汴州住上些时日可好?我们在一处说话,有说有笑的,也?好打发?时间。”


    李令仪心里?并不排斥汴州,亦不排斥沈镜安,前次去汴州时,沈镜安思量周全,为着避嫌,特意将她安置在城外的别业,这?会子有施晏微在,她自可与她一道住在沈府,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好,待你何时在此处住腻了,我便随你一道回汴州住上一段日子。”


    是夜,二人用过晚膳,往葡萄架下坐着吃茶,赏月观星。


    郁金吩咐那些体格强壮的侍卫将水挑满了,望晴引着他们往厢房去睡。


    这?座道观乃是哀帝命人修造的,虽算不得大,却也?不小,数间房总还是有的,更衣室亦有两?三间,是以居住起?来还算方便。


    施晏微自行洗漱一番,因郁金坚持,与她同睡一间房,她本要往外头的矮塌上睡着值夜,施晏微心细,恐她睡得不舒服,便叫她来床上睡陪自己睡。


    郁金还当她是头一次在山上的道观里?睡,有些不大习惯,想要有个伴在身?边,自是一口?应下。


    埋在心里?许久的话有了倾听的人,施晏微心情?大好,没再想起?过宋珩逼迫她的那些夜晚,不多时便进入睡梦之中。


    出乎意料的,这?日夜里?,她梦到了爸妈和陈让,他们投身?于流浪动物救助,为它们绝育筑窝;亲自奔赴偏远大山,有针对性地?帮扶没有经济条件接受教?育的女孩子;许多次,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为她祈求重获生命的机会。


    梦中的世界有如走马灯一般,时间线发?展地?极为迅速,仿佛只是短短几分钟,父母双鬓斑白,陈让也?已步入中年。


    他似乎一直没有结婚生子,始终孤身?一人,房间里?放着相框,里?面的照片是她和陈让去海边时拍的。


    陈让进到房间,捧着相框,对着照片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施晏微想要靠近他一些,听听他说的话,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无法移动分毫,她像是一团空气,并无任何实体。


    床上的施晏微湿润了眼眶,捏着被子眉头紧皱。


    梦中的世界,画面忽然一黑。


    等?再有光亮照进来时,眼前的屋子变回了朝元殿的内殿。


    施晏微顷刻间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从床上起?身?,来不及穿鞋,几乎是拼尽全力往外间门的方向跑。


    然而她还未跑至殿门前,就听见一道吱呀的推门,宋珩背着光走了进来。


    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施晏微心跳加速,两?腿发?软轻颤,被他步步逼近至身?后的罗汉床。


    “音娘,你要去何处?”男人低沉的语调传入耳中,施晏微恐惧到连呼吸都要不会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别过来,别过来!”施晏微绝望地?喊叫到,抄起?小几上的茶碗朝他掷了出去。


    那人并不躲闪,任由那只茶碗砸到身?上,凉透的茶水沾湿衣袍,毫不在意。


    “音娘今日怎的这?样大的火气,朕来替你下下火可好?”宋珩一壁说,一壁去解腰上的蹀躞带,不费吹灰之力缚住她的手腕。


    而后当着她的面褪去身?上的玄色衣袍。


    施晏微害怕到了极点,偏又?无路可退,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不敢睁眼去看他那铜墙铁壁一样高大强壮的身?体。


    宋珩俯下身?来,大手去解她的裙摆。


    窗边,地?毯上,床榻间,宋珩始终牢牢禁锢着她,控制着她,仿佛要将她钉嵌死。


    疲累至极,使不上半点力气,他单手就能令她无法挣扎。


    本能地?恐惧喝参汤,拼命摇头。


    “不要,我不要喝……”施晏微呼出声来,自梦中惊醒。


    汗水沾湿了寝衣,眼尾因前半段梦境沁出的水珠凝成?泪痕。


    身?侧的郁金被她的声音吵醒,立时睡意全无,待发?现?自家娘子正半坐起?身?子抚着心口?惊魂甫定地?大口?吐着气,忙不迭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轻声询问她:“小娘子可是睡觉做噩梦了?”


    宋珩如此可怕,怎么会不算噩梦呢。


    施晏微颔首,看了眼窗子,外面天色虽还未大亮,却也?隐约透进些光线来,大抵快要天明了吧。


    郁金起?身?下床,自去桌上倒了杯凉开水递给她喝,施晏微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分几口?饮下,不似方才?那样惊惧,却也?再没了半分睡意。


    几乎一整天,施晏微都在因这?个梦境而困扰,害怕宋珩反悔,再派人来抓她回去。


    明明昨日还说有好多话要同她讲,今日却又?变得眸色沉沉,心不在焉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


    李令仪观她这?副模样,少不得问上两?句。


    施晏微只说是昨日夜里?做了噩梦,不妨事的。


    李令仪凝神思忖片刻,心道能让她如此心神难安的,这?个世上,怕也?只有那个衣冠禽.兽了罢。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微微尚还困囿于前尘往事,无法平心静气所致。我这?里?不缺笔墨,若无他事可做,何妨抄上两?遍《清静经》静一静心。”


    施晏微无旁的法子来让自己静下心来,听她如此,岂有不听的,待她寻来笔墨,自往砚台里?加了水研磨,提笔落字。


    李令仪站在边上看她写了一会儿,观她渐渐收心平复,只专心于笔下的文字,这?才?觉得安心,往别处去做功课。


    紫薇城,朝元殿。


    宋珩批了整整一下晌的折子,不免有些眼酸手麻,遂搁了笔,往窗边走。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热意传至掌心,想是叫那烈日晒热的。


    无端想起?什么,葱白的指尖,摇摇欲坠的发?髻,晃动的耳坠,洁白胜雪的腰背,与他那麦色的粗糙皮肤对比鲜明。


    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此间做着亲密无间的事,案上,罗汉床上,毯子上,似乎到处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不似他,一身?结实的硬肉,尤其是与她在一处时,着实狰狞可怖,倒也?难怪她总不敢拿正眼瞧他的身?子。


    着实不该再想着她的,纵使欲.壑难填,左不过再忍上些时日,待阿婆替他物色些品貌俱佳的世家女供他相看,自会有合他心意的女郎,哪里?就比不过她了。


    宋珩想到此处,收回手离了窗,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小几上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本以为可以去去身?上燥热之意,不曾想,却又?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女郎由他紧紧抱着,在他身?上起?伏不定的情?形。


    抹不掉、挥不去,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


    坐立不安,犹豫再三,终是扬声命张内侍去备冷水。


    这?已是杨尚仪离开后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知低多少回了。圣上不许任何人提起?杨字,甚至刻意回避尚仪局的一切,看似不在意,实则是掩耳盗铃。


    圣上那是就是而立之年了,张内侍真心盼望他能早些走出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雨露均沾绵延子嗣,早日稳固国本才?是。


    水备好后,宋珩不让人伺候,自行解去身?上明黄色的常服,与那日夜里?穿的并不是同一件,但却还是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鬼使神差地?将那衣袍往地?上搁了,而后跪了上去。


    幻想着她那白如南珠的后背,呼吸越发?灼热,终是没能压下那股邪火,自甘堕落,收拢手指。


    而必一样,她的手圏不住。


    倒也?难怪,在太原时,她总是要哭。


    他真该死,从未顾及过她,她那时,一定很怕他吧。


    宋珩闭上了眼,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从前是朕不好,音娘打朕出出气可好?”


    良久后,宋珩方低低嘶吼了一声。


    明黄的衣料上沾染大片白霜。


    放肆过后,宋珩便又?暗自恼恨自己的未能自控。


    那个满口?谎话的女骗子,根本不值当他如此牵肠挂肚。


    她瞧不上他,自有数不清的女郎愿做他的妃嫔,为他生儿育女。


    南边的魏国和楚国,国君皆是年过半百之人,如何能与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的他相提并论?。


    她离了他,再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郎。


    除了他,亦无人能带给她无上的权势。


    他会让她知晓,她那日离他而去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


    他定会彻彻底底地?忘了她,即便她到时痛哭流涕地?求至他的跟前,他也?不会再对她有半分的情?意和心软了。


    宋珩如是想着,进了汤池,微凉的水没过腰腹,燥意渐渐散去。


    张内侍很有眼力劲地?备下了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


    圣上面上嫌弃,实则每回泡完冷水澡后,穿着它们才?能平复心绪,如若不然,夜里?怕是要睡不好觉。


    杨尚仪留下的衣物,圣上不让宫人碰,是他自己亲自去收了带回朝元殿的,此时就静静躺在衣柜之中。


    张内侍候在浴房外,待宋珩出来,问他是回前殿还是内殿。


    宋珩还未批完折子,仍是往外殿去。


    将近三更,宋珩方回内殿安寝。


    宝笙观察了他这?好些日子,并未发?觉他有何异常之处,情?绪尚算稳定,每日不是面见大臣就是批折子,想来是已经淡忘了杨娘子,故而次日一早,走小道去到太皇太后的宫中。


    太皇太后听后,心情?畅快了些,将自己物色好的人选整理成?册,叫宋微澜也?过一回目,待到晚膳前,命疏雨去朝元殿走上一遭,请圣上过来一起?用晚膳。


    宋珩已有两?三日不曾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是以疏雨过来请他,并未推辞,将手里?的折子处理完,上了步辇去往徽猷殿。


    殿门外传来内侍细尖的通传声,太皇太后尤自坐着,宋微澜立起?身?来。


    宋珩先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唤宋微澜一声皇姑,令她无需多礼。


    晚膳过后,三人漱口?净手过后,太皇太后叫疏雨取来画册,将她精心挑选出的几人一一介绍给宋珩听。


    相比起?第一回给他介绍时,人数少了一半不止,皆是出自世族名门,才?情?、相貌、品行样样不差。


    宋珩看过,只觉她们似是都长?着一个样子,心不在焉地?随意指了五六人,当下不在此处多留,推说朝中尚还有事需要处理,离了徽猷殿。


    施晏微抄了几日清静经,心境果真宁静恬淡许多,也?不做那样吓人和令人后怕的噩梦了,每日与李令仪在一处说话吃茶,又?与她下山去逛集市,吃了许多具有宣州特色的小食和菜色。


    这?日下晌,施晏微带着帷帽下山去玩,路边支起?的凉棚下有人卖冰镇的甜饮和涵瓜,瞧着十分诱人,问过价后,便叫郁金和几个侍卫坐下来吃。


    郁金细心,留意着她自从进府以后,似乎就一直没有来月信,至今已有近四十日,疑心她宫里?不好,便劝她少吃一些寒凉的东西,待回了汴州,可定要请个擅长?妇科的医工看看才?好。


    施晏微因吃多了良药,更兼寒气入体,因怕有孕,一直不曾吃药调理,月信早已紊乱,常常不按时候来,何况她在赵宫当了尚仪之后,与宋珩的频率不似先前那样多,又?未落在里?面,忽而并不担心会有孕。


    不过她这?现?下有了阿舅的庇护,又?是在魏国境内,倒也?可以考虑吃些药调理一二,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每月来月事时腹痛难忍暂且不论?,只怕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施晏微有了主?意,不敢贪吃,略饮下小半碗,买来一小块寒瓜,只觉得那瓜儿虽不及现?代的红,也?没有现?代的好吃,不过身?在古代,能吃上这?样的瓜,已属难得,付过钱后,也?不往别处去了,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整个瓜,带回去送与李令仪和望晴吃。


    夏季炎热,太皇太后唤来刘尚宫,叫她想个名头请几位贵女于本月中旬的休沐日,前来宫中赴宴。


    刘尚宫道六月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吃不下饭食,可用百合绿豆汤、酥山、寒瓜、酸梅汤等?小食。


    太皇太后听了,当即应允,交由刘尚宫差人去办。


    因施晏微走后,尚仪的位置空出一个,刘尚宫有意提携姚司赞,便叫她与王尚仪接下这?桩差事。


    六月二十,休沐日。


    宋珩一早得了太皇太后的话,叫今日晌午往九洲池赏荷。


    他因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并不怕热,然而想到待会儿要见到那样多的女郎,竟是生出懒怠之心来,在冰盘前坐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了步辇往九洲池而去。


    宋珩来时,那几个贵女早在水榭内恭候多时了,见他下辇,齐齐起?身?迎至阶下,屈膝行礼。


    忽而一阵清风吹来,送来丝丝缕缕的荷花香气,混着女郎身?上香气不一的香料味,宋珩微本就不喜熏香,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眸光在她们身?上快速扫过,却并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淡淡道:“既是太皇太后请你们过来赏荷,无需这?样拘束。”


    说话间,长?腿一跨,迈进榭中,往正中的高座上坐了。


    太皇太后观他自顾自地?吃茶,也?不与人说话,不由眸色微沉,叫人呈酥山上来。


    宫人先将酥山呈给宋珩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环视一圈底下的女郎,这?才?去看宋珩,含笑道:“这?酥山是用新鲜的牛乳和果子浇在冰上制成?的,甘甜可口?,清凉解暑,圣上也?用一些去去暑气吧。”


    宋珩不爱吃甜食,又?不好在人前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过轻轻嗯了一声,拿起?勺子浅尝一口?。


    上一回吃甜食,还是在上元节时陪着那女骗子一起?吃唐圆。


    犹记得,女骗子告诉他,要放一些醴吃着才?不会太腻人。


    想到此处,宋珩舀东西的动作稍稍顿住,抬眸观察下面坐着的女郎是否在吃,观她们虽然吃相端正矜持,但似乎很是喜欢,不禁又?开始想:那女骗子可爱吃,与她相识后的三年里?,每年的夏日她都不在自己身?边,可有在外头自己买酥山吃?


    视线随意落在其中一位女郎身?前的酥山上,丝毫没将她的相貌看进眼里?,只对着那碗中的食物发?愣。


    牛乳浇在冰上,及不上她的酥雪白,想象她吃酥山时样子,必定是唇瓣轻张,小口?慢吃,她的丹唇那样粉嫩小巧,吃不下太大的东西,拿勺子吃这?样的小食倒是正合适。


    太皇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于一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张面如桃杏的小脸映入眼帘,虽不及杨氏女那样的明丽绝俗,却也?是位清秀可人的女郎,比那杨氏女小上一些,看起?来更为水灵。


    她是谁家的女郎来着?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记性比不得从前,一时想不起?来,稍稍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微澜。


    宋微澜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阿娘,这?位便是显国公的小女儿,家中行四。”


    太皇太后闻言,吊着下巴低低哦了一声,复又?拿眼儿去打量她的身?段,瞧着显然是比杨氏女康健一些,脸上白里?透红,也?更丰腴些。


    陈书凝依稀间感?觉到似有人在瞧她,缓缓抬了眼皮,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皇太后,圣上似乎也?在看她这?处,不过看得好像不是她,而是桌案上的酥山。


    圣上自己不是也?有一碗吗,却为何要看她的,莫不是觉得她的这?碗更好吃一些?


    太皇太后叫那女郎对上了目光,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去看那屏风上的并蒂牡丹。


    张内侍立在宋珩身?后,瞧见他碗里?的酥山才?动了一口?,只管痴痴地?盯着一处看,轻咳一声拿拳头挡住嘴,轻声提醒宋珩,他碗里?的酥山快化了。


    宋珩回过神来,懊恼今日是来择后选妃的,怎的又?无端想起?她来,她莫不是那苗疆来的女郎,给他下了蛊了?


    转念一想,她那样想要离开他,便是真的下蛊,也?定是要给他下要命的蛊,又?岂会给他下情?蛊呢?


    自嘲地?笑了笑,没再吃那酥山一口?,自斟了一碗茶来吃。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过陈书凝,又?来留心宋珩


    依誮


    的一举一动,见他再没看过旁的女郎一眼,自是将心思全都放在显国公家的小女儿身?上。


    宴会散了,太皇太后留宋珩说话。


    “圣上可是瞧上显国公府的陈四娘?就是方才?坐在那儿的女郎。”太皇太后一面含问他,一面将目光投到陈书凝坐过的位置。


    宋珩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甚在意她长?什么样子,只将显国公府四个字听了进去。


    显国公陈骞曾官至前朝宰相,为人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乃是朝中清流,也?是他手下谋臣用了诸多法子方令他归顺赵国。


    陈骞如此清正端方,想来也?教?不出那等?恃宠生娇、心术不正的女郎来。


    横竖不是他想要的人,只要足够贤良,能将后宫治理得仅仅有条,可以免去他的后顾之忧,是谁并无太大的分别。


    阿婆会有此问,想必也?是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饶是觉得她合适,亦无法违心答出瞧上她的话来,宋珩默了片刻,语气平平地?道:“阿婆若瞧着她合适,下回休沐,再请她来徽猷殿吃茶吧。”


    态度虽有些冷淡,但总算没再像上回那样不了了之。太皇太后心内觉得这?回八成?有戏,益发?来了心思,急忙一口?应下,待宋珩走后,便叫疏雨差人去细细地?去打探陈四娘的秉性如何。


    自施晏微离开赵国后,宋珩鲜少会往朝元殿外的地?方去,除开去军中巡视和亲自操练士兵,再无旁的事打发?时间。


    譬如今日,虽是十日才?有一回的休沐,他也?不过是晨间练了会儿剑,用过早膳,便又?往外殿去披折子。


    从九洲池回来后,也?不见他开心半分,似乎自从杨尚仪随武安侯离开后,圣上就不曾笑过。


    张内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道一直这?么着也?不是个法子,唯恐他哪日憋出病来。本想着圣上今日见几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能开怀一些,不曾想回来后似乎还更沉郁了。


    一晃十日过去。


    七月一日。


    太皇太后单独请陈四娘来徽猷殿吃茶。


    前段日子坊间便有圣上择后选妃的流言传出来,这?会子太皇太后独独请她一人进宫面见,便是再愚笨蠢钝之人,也?不难觉出这?里?头的意味。


    陈骞素闻宋珩不近女色,城府颇深,不欲攀附皇室,倒不觉得小女儿入宫为后是一桩喜色,故而有些忧心忡忡,在陈书凝出门之际,再三交代,要她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开罪了宫里?的贵人才?是。


    陈书凝原是一个活泼随性的人,不大喜欢宫里?的条条框框,上回去宫中赴宴,连一句话都没和身?边相识的女郎说上,因此有些不大喜欢皇宫。


    原想着她在那些女郎之中算不得最出众的,太皇太后和圣上不会瞧上她,不承想,太皇太后竟独独请她一人吃茶。


    这?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陈书凝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待进了宫后,徽猷殿的宫人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陈书凝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去,叉手屈膝与人行礼。


    太皇太后还算和蔼可亲,她身?边的那位圣上,脸上的表情?都可以冻死人了。


    陈书凝头一回从旁人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威压,由活泼的性子直接变成?温吞的性子,不敢开口?多言一句。


    直至太皇太后冲她笑了笑,问她可会烹茶,她才?堪堪收回思绪,恭敬答了句会。


    于是太皇太后便让人送了烹茶用的一应器具进来,令她现?煮一锅茶来与他们吃。


    陈书凝道声是,有条不紊地?将茶烹好,一一盛进三只茶碗里?,先给太皇太后奉了一盏,再是宋珩和宋微澜。


    太皇太后因问,缘何不先给圣上吃;陈书凝答中原历朝历代崇尚孝道治国,况圣上素来敬重孝顺太皇太后,赵国上下谁人不知,况圣上方才?一直在吃凉茶,想来是有些热,应是不急着吃这?一盏热茶的。


    “好孩子,你倒是心细。”太皇太后夸赞她一句,又?去看宋珩和宋微澜,宋珩面色并无变化,宋微澜则是朝她点了点头,显是觉得这?位陈四娘还不错。


    太皇太后心中亦甚是满意,故而留她在宫里?一道用晚膳,又?叫宋珩陪她去花园里?逛逛,道是紫薇花来得正盛。


    宋珩对她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终归是不在意,是以并不上心。


    陈书凝在他身?边也?怪不自在的,待逛过花园一圈,回到徽猷殿,赶在天黑前,太皇太后命人送她出了宫。


    彼时宋微澜还在殿中坐着,太皇太后并不避讳她,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宋珩对这?位陈四娘可还满意。


    宋珩沉吟片刻,迟迟下不了决断。


    太皇太后等?得有些不耐,霜眉微蹙,又?问:“二郎莫不是还想着那杨氏女?”


    阿娘口?中的杨氏女,便是那害死大郎之人的外甥女。


    宋微澜想起?她那死于沈镜安刀下的长?子才?不到二十五的年纪,立时恨得咬牙切齿,执着茶盏的手指不断收紧,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竟也?忘了规矩体统,直呼他二郎。


    “二郎竟还想着那魏国将领的外甥女吗?!承策幼时也?是与二郎在一处读过书、习过武的,他素来最为敬重你这?位表兄……”


    话一出口?,太皇太后登时凝眸睨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莫要再胡言乱语。


    宋珩的面色因她二人的话语越发?阴沉,良久的寂静后,男郎低沉的话音透了出来:“朕会立她为后,还要烦请阿婆再另外物色四位女郎,也?好将四妃的位置填满。”


    是夜,宋珩连夜拟旨,只是到了盖玉玺时,迟迟未能动手。


    无端想起?女郎捧住玉玺时的神态,她的手指那样细长?白嫩,坐在他的怀里?,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他说将来要将传国玉玺送与她把玩,她便也?就回过首来看向他。


    她的一双桃花眼是那样清澈明亮,仿若天上明亮闪耀的星子,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额头生出些许隐隐的痛意,宋珩将玉玺收进盒子里?,暂且将那圣旨撂在一边晾干。


    当晚,批折子到了三更天方睡下。


    次日,宋珩命钦天监测算立后的日子。


    又?三日,钦天监前来复命,太皇太后那处也?得了信。


    宋微澜道:“这?回二郎该是会下决断了吧,待到明日早朝,圣旨定会降下。”


    太皇太后没来由地?有些心神不安,面容平静地?道:“但愿吧。”


    朝元殿。


    宋珩将圣旨上的日期填上,但却迟迟没有盖上玉玺。


    待到明日一早,再盖了不迟。


    宋珩如是想着,批完折子,上床去睡。


    这?几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女骗子,每日的事务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倒也?的确无心去想国事以外的事。


    入梦后,朝元殿内一派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


    宋珩新手推门,步入殿中。


    床榻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绿色婚服的女郎。


    宋珩不由心跳加速,手心生汗。


    床上的女郎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挪开遮住面容的扇子,微微一笑。


    女郎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宋珩心下大惊,如坠冰窟。


    她是谁?


    努力回想,对了,她是陈骞的女儿,记不清她的样子,也?记不清她的名字。


    当真要娶她吗?宋珩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只在数息后,宋珩得出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迎娶的不是她,想要见到的也?不是她。


    恍然间,画面转换到登基前的别院里?。


    “夔牛奴。”


    女郎清脆的声音入耳,宋珩立时双眸清明,循声看去。


    熠熠的烛光下,朝思夜想的女郎着一袭桂子绿的襦裙坐在月牙凳上,一双桃花眼凝视着他,含情?脉脉。


    决意


    满窗的月色映着橙黄的烛火, 这些?光亮加在一处都不及她容色照人。


    是了?,想要见的人是她,想要看她穿绿衣嫁他的样子。


    除她以外, 没?有任何一个女郎可以紧紧吸引他的目光。


    身体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 宋珩没?有办法?自?我欺骗。


    不想与她们做那样的事,身体提不起任何兴致, 只想与音娘一个做。


    他早该发现这一点的,明明这三年以来,他从未与除她以外的任何女郎有过,哪怕行军打仗在外,听过不少军中的男郎聚在一处谈论?那事的快活, 倘或有经过城镇时?, 常有人出去寻花问柳纾解欲望,可他即便再想那样, 从不曾起过去找旁人的念头。


    他原本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喜欢,甚至在遇到音娘前用手时?,只是嫌那事浪费时?间;唯有在对?音娘起了?意, 沾了?他的身子后, 他方知此事的乐趣,从此身与心都只想拥有音娘, 再容不下旁人。


    若是她愿意, 后位亦可双手奉上?。


    “音娘。”宋珩无限眷恋地唤她一声,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已大步朝她走?来。


    朝思暮想的女郎近在眼前, 宋珩再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 两?条结实的手臂穿过她的腋窝,紧紧抱住她。


    宋珩折腰垂首, 凑到她耳畔,轻声细语地道告诉她自?己喜欢她,求她喜欢他一些?。


    然而怀中的女郎在静静听他说完,良久之后,终究没?有如他所?愿道出好字来。


    即便是在梦中,她亦不肯答应喜欢他。


    心脏发沉,鼻尖酸涩。


    “对?不起,从前是我弄痛你了?,让你伤心难过,对?不起往后再也不会了?音娘原谅我可好?”


    话音落下,屋内落针可闻,良久的寂静后,女郎仍是保持沉默,仿佛提线的木偶人一样由他掌控。


    他从前做了?那样多?伤害她的错事,她自?然无法?轻易原谅他。原以为将来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只要他对?她足够好,拼尽全力弥补她,她定?会原谅他,安心与他过日子,却不曾想,她那样憎恨他,没?有一日不想摆脱他,离开?地那样决绝,只言片语都没?有就给他。


    她同他说出最后一句话仅有一个好字。


    不愿再去想这些?令人痛苦的事。


    “音娘。”宋珩动情?地唤她,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乌黑鬓发,再是她的脸颊。


    见她没?有推开?他,宋珩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轻而易举地将她托举起来,薄唇覆上?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撬开?,探舌进去,轻扫她的舌尖,吻得极尽温柔缠绵。


    不多?时?,女郎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妆台上?,裙摆不知何时?被他叠至腰上?。


    宋珩离了?她的丹唇,在她面前弯下了?脊梁,助她动情?。


    不多?时?,女郎便因他的悉心侍奉湿润了?眼眸,降下玉露。


    宋珩解去腰上?的玉带,将两?只大掌撑在妆台上?,动作极为缓慢,让她慢慢适应他,接纳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抗拒和害怕他。


    女郎水盈盈的眸子与他对?视。


    “音娘。”宋珩又开?始轻声唤她,越发靠近她,离开?台面,与她十指相扣,薄唇来到她的眉心处,极力克制着欲.念和力道。


    然而似这般轻慢,身上?的燥热得不到丝毫的缓解,难受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的眼里开?始沁出泪来,像是细小的雨珠连绵不断地砸在心坎上?。


    宋珩忍得眼睛都要红了?,麦色的皮肤上?散着腾腾热气,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催促他快些?找到释放之法?。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妆台上?的女郎亦不好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偏身上?热得厉害,他明明也在散着热气,却又觉得他的身上?是带着凉意的,靠近他可以缓解热意不受控制地贴近他,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缠住了?他,如藤萝勾缠树干。


    被她这样需要,宋珩惊喜万分,凤眸里似要透出光来,无比虔诚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紧紧扣住她的十指,仲仲一导。


    女郎立时?发出一道低.吟。


    宋珩擦去她眼尾的泪,低声诱哄着她:“我会让你快乐的。叫我,音娘。”


    大脑变得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恍惚,混乱,模糊,徐徐启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唤了?他一声圣上?。


    宋珩摇摇头,分出只手来攥她,化作一道遒劲的急风,纠正她道:“好音娘,不是这样叫的,乖,叫我夔牛奴。”


    夔牛奴,大脑因为他的强势不受控制地回旋着这三个字。


    女郎蜷起粉白的脚趾,抬起眸来怔怔望向他,一双婆娑的泪眼与他对?视,加大些?音量唤他:“夔牛奴”


    宋珩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快意,大掌轻轻去顺她的后背,夸赞她道:“音娘真乖,除了?音娘,没?人能这样叫我。”


    “我是音娘一个人的,音娘也只能是我的,我定?会将你从魏国夺回,到那时?,我会日日同你见面。”


    她此时?不就在他身边吗?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女郎别过头阖上?目,不再搭理他。


    然而这并不妨碍宋珩做那事的兴致。


    宋珩将她抱在身上?,走?到一架三折的花鸟屏风前,好似不知疲倦,疼爱着她,在她的耳畔同她耳语:“音娘,你也要喜欢我,必须喜欢我。整个天底下只有我能配得上?你,若是换做了?旁人,如何能喂得饱你这只贪吃的玉兔奴,如何能让你这般快乐?”


    许久后,女郎终究哑了?嗓子,只能无力地勾住他的脖子,环在他的腰上?。


    宋珩去咬她的耳垂,迈开?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得又急又稳。


    怀里的小人软了?身子,泪水与汗珠交融混在一处,嘶哑着嗓子唤他夔牛奴,求他去床塌上?容她歇歇。


    宋珩察觉到她的变化,及时?停下脚步,数息后,待她平复下来,便又连哄带骗,抱着她在殿中走?了?一阵子,这才舍得抱着她跌进锦被之中。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记不清是几回过后,直至殿外传来张内侍扣门催促他起床的声音,梦境戛然而止。


    宋珩揉了?揉高挺的鼻梁,缓缓睁开?惺忪睡眼,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身上?的里裤早已不成样子。


    那床褥子大抵也是不能看?的。


    既然如此渴求于她,忘不掉她,何不顺应自?己的本心。


    当初他能放她离开?,自?然也能再将她夺回来。


    且容她在魏国安生些?时?日。


    宋珩换上?干净的里裤,命人送水进来,洗漱穿衣,再由内侍替他束发。


    若非见过圣上?宠信杨氏女至深夜方归,宝笙险些?还?真当他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


    张内侍对?他立后的事亦颇为上?心,仔细留意着他今日的一举一动,发觉他今日好似心情?不错,没?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消沉,像是收获了?什么好消息似的。


    许是圣上?想明白了?,欲要与新后好好过安生日子吧。


    张内侍如是想着,随宋珩离了?朝元殿,跟在龙辇后走?着。


    朝堂之上?,众臣接受到宋珩前些?天意欲立后的信号,加之太史令昨日面见了?圣上?,想必今日便是圣上?降下立后诏书之时?。


    然后一整个早朝下来,宋珩非但没?有立后,反而是提及星象之说,道是昨夜他无事时?天象异常,要太常寺查明原因。


    太史令几乎每日夜里都会夜观天象,不曾发觉有何异样,然,圣上?既如此说了?,定?是有他的计量,少不得出列恭敬应下。


    待早朝过后,步行至朝元殿外求见圣上?。


    宋珩并未同他拐弯抹角,令他想出一套国君暂时?不能立后纳妃的说辞来。


    前几日还?叫他测算册立皇后的良辰吉日,今日却又要叫他无中生有造出并不存在的天象来,太史令只觉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且行为怪异。


    从古至今,哪有将近而立之年的帝王无后无妃空置六宫的。


    此事虽荒唐,可皇命难违,太史令为着自?己的掌上?人头,只能应下。


    是日,太皇太后左等右等,非但没?能等来宋珩立后的消息,反而是在三日后得知了?太常寺太史令夜观天象,圣人在天象改变前,不宜立后纳妃,否则便会有损国运的消息。


    如此荒唐的说辞,堵得住旁人的嘴,却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眼,二郎当真要为那杨氏女失智至此,竟是不立后不纳妃。


    莫不是他日后攻破魏国,还?要将那杨氏女接回宫中册为皇后不成。


    亦或者,此番便要想法?子将杨氏女自?魏国夺回?


    太皇太后心神难安,只觉头痛得厉害,加之七月里入了?秋,夜里吹了?些?冷风,没?几日便染了?风寒,宋珩那处收到消息,这才往徽猷殿来见太皇太后。


    “老身若不病这一遭,二郎可是要一直躲着老身,再不来见老身了??”


    太皇太后才刚饮下汤药,嘴里存着几分苦味,可她此时?心里更苦,将眉头皱得极紧,沉着声问宋珩道。


    宋珩面色从容地道:“朕并无此意,只是近来国事繁忙,一时?忘了?来瞧阿婆。”


    好一个国事繁忙!他若真的以国事为重,岂可为了?一个杨氏女将立后纳妃、绵延子嗣之事抛至脑后。


    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再装不出平心静气的模样,嘴里和心上?的苦味似又浓烈了?一些?,只抚着心口道:“再有数月,二郎便是而立之年,历朝历代的帝王,岂有不立后纳妃的,况你膝下又无子嗣,这赵国的江山基业,将来倒要由谁来继承?”


    宋珩抿唇默了?默,舒展眉头,平声道:“不消几年,朕自?会夺回杨氏女,朕的皇后,只能是她,朕的嫡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太皇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下叫他的话气得两?眼发黑,强压下喉间的不适,双目审视着他,厉声斥道:“二郎,你魔怔了?!那杨氏女不过一介孤女,又是武安侯的甥女,如何做得皇后!二郎如此这般,可是叫她灌了?迷魂汤不成?!”


    斥毕,嘴里发出一阵急咳声。


    宋珩此时?心意已决,莫说太皇太后这会子只是斥责他,便是要搬出祖宗家法?来压他,亦不可能叫他改变心意。


    眼见太皇太后气成这样,未免她气出个好带来,宋珩没?再多?留,起身告辞:“朕说她做得,她就做得。阿婆既在病中,前朝和后宫诸事,阿婆不必费心,且安心养病。朕还?有折子未批完,改日得空再来瞧阿婆。”


    说完,大步离了?徽猷殿。


    张内侍见宋珩喜怒不辩地进了?徽猷殿,又沉着一张脸出来,当即便知他定?是太皇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不敢多?问多?言,只默默无声地随他回了?朝元殿,而后吩咐殿内的宫人小心伺候着,千万莫要触了?圣上?的眉头。


    宣州。


    施晏微在此间住了?二十余日,周遭都叫她游玩地差不多?了?,待将游记写完后,便开?始收拾行礼,请李令仪随她一道返回汴州。


    二人本就是一早就说好的,李令仪自?然不会拒绝,与望晴将衣物细软收拾齐整,并未将道观锁住,由着各处的门敞开?。


    郁金见了?不解,少不得问上?两?句。


    李令仪道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若有途径此地需要借住的,便可自?行在观中休整一晚。


    施晏微听了?,因笑道:“前几日不是还?有老媪和女郎来观中避雨吗,前日又有游历在外的男郎在此间借住了?一晚,郁金莫不是忘了??”


    郁金听她二人说完,脸上?一阵发红,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二位女冠心善,与人方便,倒是我狭隘了?。”


    李令仪闻言莞尔一笑,“出门远行锁好门窗,这原是人之常情?,何来狭隘一说。”


    四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山下,车夫坐在车厢外,郁金发现来时?的一匹马拉车变成了?两?匹马拉车,想来是小娘子觉得一匹马拉四个人有些?费力,特意又买了?一匹马来。


    回汴州的路上?,施晏微因担心马儿累出病来,路上?休息的时?间比来时?还?要长一些?,足足走?了?三十日方抵达汴州。


    施晏微提前写了?信寄回汴州,沈镜安一早得知李令仪会随她一道回来,住在沈府,自?是喜出望外,连夜叫人收拾出一间古朴素净的院子出来,又叫备了?蒲团香案等物,待她二人来到汴州,媪妇领着李令仪先去她的院子。


    酉时?二刻,沈镜安打马回府。


    小厮报说,小娘子已经回府,带了?位女冠一道回来。


    沈镜安喜上?眉梢,大步往府里进,恐唐突了?李令仪,先去寻外甥女。


    进了?她的院子,就见施晏微正与李令仪在桂子树下对?弈。


    中秋将至,树枝上?打了?不少花苞,清风拂过,散出淡淡的桂子清香。


    “家主。”郁金率先瞧见了?他,忙不迭从石椅上?立起身来,叉手施礼。


    施晏微和李令仪跟着起身,互相见过。


    不同于单独见她时?,阿舅瞧着似乎有些?局促,未负于后背的那只手轻轻握成拳,饱满的唇微微抿着,似乎耳尖也有些?微微发红。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令仪不曾发觉什么,她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镜安将目光从李令仪的身上?移到施晏微的面上?,半开?玩笑似的口吻:“二娘的脸瞧着圆润了?些?,可见宣州的吃食更合你的胃口,每日定?是能吃得饱饱的。”


    一壁说,一壁又去看?李令仪,状似仅仅只是在与人道谢,“倒要多?谢公主这段时?日对?某这甥女的照拂。”


    李令仪道:“沈郎君无需多?礼,去岁在汴州城时?,郎君对?我亦多?有照顾,不过是礼尚往来。”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由对?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心生好奇,因问:“不知阿舅是如何与令仪相识的?”


    沈镜安示意她二人坐下继续对?弈,往边上?的石椅上?坐了?,又叫郁金去烹茶送来,这才徐徐开?口道:“当年阿舅在晋州投军数年,多?次叫那有身世背景之人夺了?功劳,一直未能有军功在身,更遑论?得人赏识;后来你阿娘带着你和三郎离开?晋州,你母亲写了?信送回母族,却都被母族的人信封未启便烧毁了?去,阿舅不知你母亲带你们去了?何处,加之前途不明,不由心灰意冷,遂往长安城去寻机会。闻听宣城公主受宠于帝,常接济开?解困苦之人,遂欲求见,但因每日求见公主之人不下数十人,故而足足往返长安城外的延生观不下十回,方得一见。公主耐心开?解,令阿舅重拾信心,又赠了?阿舅三贯,阿舅凭着那些?银钱,从长安走?到许州,入了?忠武军,后因战功得当今圣上?青眼,转入宣武军为先锋,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


    “这些?年来,阿舅一直感念公主恩德,每年都会前往敬亭山探望公主,去岁圣上?登基时?浅,镇海、宣歙二镇意欲挟持公主,接着前朝的名义招兵买马、收拢旧臣人心,阿舅及时?命人去接了?公主往汴州城中避祸,这才有了?方才公主口中的阿舅对?她亦有多?照顾之言。”


    施晏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话,竟是连自?己的棋子落到了?何处也不知了?,对?面的李令仪见状,出言打趣她:“音娘这是听得入了?神,忘了?自?己是白子不成?”


    李令仪说话间,落下一颗黑子,吃去大片的白子。


    约莫一刻钟后,黑子胜。


    施晏微凝眸去看?沈镜安,浅笑道:“我不敌令仪,阿舅来替我赢回来可好?”


    沈镜安对?上?她的眸子,发觉这位外甥女好似觉出了?什么,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二人对?弈一番,天已麻麻黑了?。


    施晏微将他二人送至院门外,见沈镜安与李令仪并肩走?着,便知他这是去送她了?。


    又过得几日,施晏微观察过他二人好几回,越发笃定?心中所?想。


    休沐这日,沈镜安晨起练功,施晏微用过早膳,往他屋里来问安。


    婢女出去烹茶,施晏微开?门见山地问:“阿舅对?令仪,可是心中有情??”


    沈镜安扶着禅椅的扶手,没?有否认。


    “公主道心坚定?,不欲还?俗,阿舅尊重她的心意,不愿见她烦忧困扰;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每年见上?她些?时?日,阿舅便已心满意足。何况阿舅现下寻回了?你,若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小郎君,再生两?个孩子,阿舅只怕是有的忙。”


    这样的世道,但凡有些?权势,哪个妻妾成群,竟还?能有阿舅这样的男郎。


    施晏微感慨万千,她与梁浅皆是来自?现代的芯子,自?然不欲在此间嫁做人妇,只是可惜了?阿舅的一片痴心了?。


    “阿舅莫要浑说,我才不要嫁人生子。阿舅可知,女子生产有去往鬼门关里走?上?一遭,当初阿娘怀我时?便身体孱弱,后来才不过三十的年岁就离世了?,焉知没?有生产时?身子受损的缘故在里头呢。阿舅若喜欢孩子,何妨日后去济病坊里领养两?个没?了?耶娘的呢。”


    原身的阿娘在怀杨延和原身,沈镜安皆不在她身侧,自?然无法?知晓这里头的侥幸,然而他在男郎中确是少有的虚心受教?和富有同理心,在听施晏微如此说后,想起待她如母的阿姊自?回到母族后就一直歪歪病病的样子,不由自?毁失言。


    “原是阿舅不懂得女郎孕娩的苦楚,二娘今日这番话,阿舅受教?了?,往后再不过问二娘的婚嫁之事。二娘将来若想自?立女户,阿舅亦会尊重你的意愿。”


    施晏微见他待自?己这样好,不免有些?愧疚起来,因她根本不是杨楚音,而是一个来自?现代、与他毫无干系的灵魂。


    可转念一想,若是告诉他,也只会令他徒增悲伤,若是吓着了?他,只怕还?会叫人视作妖物


    细细想来,终究还?是不说为好。


    不多?时?,婢女送了?热茶进来,施晏微轻抿一口茶汤,“阿舅,今日天气这样好,汴河河畔应当很热闹吧,不若你与我和令仪去汴河边走?走?可好?令仪说,去岁在汴州城中吃到的桂花酥很是香甜,我也想尝一尝。”


    能与心仪之人在一处闲步赏景,沈镜安求之不得,岂有不应之礼。


    三年后。


    宣州城。


    施晏微抱着一个两?岁出头的女童登上?前往汴州的马车,陪伴在她身侧的,依旧是郁金。


    李令仪与她一同前去汴州,待到了?汴州小住几日,她还?要往兖州去见一位故人。


    魏国朝中近来不大太平,东宫一派越发不得圣心,反是康王颇得圣宠,两?股势力互相倾轧争斗,众位大臣不得不各自?站队。


    时?间长了?,士族权贵圈里又有流言传来,道是康王的孺人王氏得圣人宠信,康王乃是靠着这位孺人得圣上?欢心的。


    此等宫闱密辛,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三年来,圣上?纵情?声色,耽于享乐,国库虽稍有充实,但相比起赵国国君的勤勉节俭,国库日溅充盈,两?国国力的差距只会日益扩大。


    起初,沈镜安和一众老臣面见圣上?,忠心劝谏,江晁还?会收敛些?时?日,可逆耳的话听得多?了?,江晁自?然就不爱听了?,或应付了?事,或称病不见。


    施晏微抵达汴州城的这一日,正值夏末初秋,午后的阳光还?很晒人,郁金先下车撑了?伞,施晏微将杨筠摆在怀里,往府里进。


    珍珍


    初秋下晌的天气尚还有些热意, 杨筠坐了这好些日子的马车,这会?子回到熟悉的屋子,少不得懒洋洋的, 沾了床就?睡。


    李令仪和施晏微挤在一处坐了。


    二人齐齐打量着杨筠, 越发觉得当初将?她留下,而非送至济病坊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照料她很是辛苦, 但也给她们带来过不少欢声笑语,往后有她陪伴在侧,即便她二人不?在一处,微微也能有个情感寄托。


    何况她阿舅才不?过三十又五的年纪,若是哪日瞧上了别家的女?郎迎为正妻, 微微要出?去自立女?户, 有个孩子,将?来也能有个伴, 继承家财。


    “珍珍瞧着长高了一些,看来我们又要有的忙了。”


    珍珍,是她们两年前在道?观外发现襁褓之中的她, 决意收养她时起?的名字。


    因她乃是修道?之人, 不?好以她的姓冠名,这才以施晏微的杨姓为她起?了名。


    这两年来, 施晏微带着她往返于汴州和宣州, 倒是叫她适应得一点儿也不?晕马车, 船也不?晕,施晏微还曾抱着她乘船游过汴河多?回。


    杨筠醒来之际, 外头落日已然西?斜, 施晏微伸手从后脖子的位置往她后背上探,果然叫汗水沾湿了里面的衣裳。


    施晏微从衣柜里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塞进杨筠的后背,于是后脖子出?的衣料上多?出?一截颜色不?一的布料来。


    李令仪头一回见她这样做时,不?由?感叹一句,确认过眼神,都是在现代做过小姨的人。


    杨筠才不?过两岁多?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当下醒来,先瓮声瓮气地叫肚子饿,待填饱肚子,又开始在罗汉床和小几上爬来爬去。


    沈镜安开始,已过了酉正。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明月隐于云后。


    并?未叫人通传,径直迈进门来,照见杨筠正踩在小几上与外甥女?说话,沈镜安不?动?声色地凝了李令仪一会?儿,数息后走上前来,含笑?道?:“许久不?见,珍珍可有想舅翁啊?”


    杨筠年岁尚小,口齿还不?是很清晰,这会?子记性还算好了一些,先前一岁多?时,离了汴州小几个月,再见到沈镜安时,却像是忘了他?似的,直往施晏微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亲近。


    这一回并?没有怕他?,小脑袋瓜子里还记得他?是舅翁,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想的。”


    沈镜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开始正大光明地将?目光落到李令仪身上,感谢她这些时日照拂她们母女?。


    李令仪莞尔笑?了笑?,打趣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客套话,未免太淘气了些。


    于是沈镜安在她二人的视线中一把将?杨筠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后,感叹一句一句珍珍又长大了些,这才对着杨筠道?:“珍珍乖,舅翁带你去园子里摘花可好?”


    杨筠听了这话,葡萄一样的眼睛里似要放出?光来,点头如捣药,笑?盈盈地道?:“我要摘,摘妃色的,大,大发发。”


    沈镜安温声道?:“珍珍说的可是春日里的牡丹?这会?子可没有牡丹给珍珍摘,便只能委屈珍珍摘别的花了。”


    杨筠似乎不?大听得懂他?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现在摘不?了她喜欢的那种花,嘟了嘟粉嫩嫩的小嘴,“好吧,那我,我就?摘点别的发。”


    说完,催促沈镜安快些走去园子。


    施晏微和李令仪无甚事做,吃了一口茶水,便也跟随在沈镜安身后进了园子。


    李令仪识得不?少植物,主动?教杨筠认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来,婢女?们则是一刻不?停地跟着她二人走。


    沈镜安立在一棵桂子树下敛去面上笑?意,借着霞光的余晖,端详着施晏微,“三年过去,二娘的音容相貌分?毫未改,瞧着似乎比先前还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更好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的美貌尚还十分?惹眼。


    施晏微觉出?他?今日的心情不?似先前那样平静,似乎还存了些心事,便也止住笑?意。


    “时下朝堂并?不?太平,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二娘近来少往外头去,若缺什么,只叫下面的人出?去采买就?是了。”


    朝堂不?太平。施晏微思量着这几个字,大概能猜到,约莫是东宫的位置不?像先前那样稳固了。


    而东宫亦察觉到危机,自是反击,前些日子才刚查出?一起?私盐案,隐约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平已经倾斜的天平便又平衡回去一些。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此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历朝历代,但凡儿子多?的帝王,儿子们争夺储君之位的过程大抵都是血腥残酷的。


    江晁年纪大了,四个儿子正值壮年,前年,新册封的贵妃房氏又替她诞下一子,周岁未满就?封了兖王,足见江晁对他?的喜爱。


    施晏微沉吟片刻,颔了颔首,想起?梁浅曾说她要去兖州拜访故人,不?由?心生担忧,因问道?:“令仪还要往兖州走上一遭,阿舅以为这会?子去,可妥当?”


    沈镜安思量一番,拧眉道?:“左不?过四五百里的路程,若是骑马过去,最迟五六日也能到,公主若决意走这一遭,还是速去速回更为妥当。”


    “好,我待会?与令仪说说,她若还想去,怕是又要烦请阿舅替她置办过所。”


    沈镜安恨不?能多?替她做这事,岂会?觉得烦,没有片刻犹豫地应下。


    是夜,施晏微与李令仪夜话,得了她肯定的答案,命人送她回去,待哄睡杨筠,于次日告知沈镜安。


    沈镜安替她办好过所,又拨了些伸手好的侍卫随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由?着她前去兖州。


    这一来二去间,已是七月下旬,秋日的意味越发浓烈。


    洛阳,朝元殿。


    宋珩那处得了密报,拆开看过,往灯轮的烛火上烧了。


    心中虽知沈镜安的人定会?保护好她,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当做是他?贱好了。


    “往汴州的沈府派一些身手过硬的死士过去,务必要护她周全。”


    案前静立的男子两手抱了拳,恭敬道?:“卑下遵命。”


    宋珩又交代他?一些旁的事,眼神示意他?退下,不?多?时,殿中便只余下他?一人。


    夜渐渐地深了,殿外万籁俱寂。


    这三年来,国库日渐充盈,宋珩手里亦藏了许多?女?郎才会?喜欢的珍宝,譬如渤海国进贡的皮毛货,夜明珠那样大的珍珠,又如巩县进贡的极品白瓷器具,再如卢龙沿海打捞来的大珊瑚雕刻而成的摆件、海上舶来的各色珠宝玉石……


    自他?决意将?来册她为后,大长公主宋微澜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找不?痛快,扬言杨氏女?乃是祸水妖妇,宋珩不?再顾念她的丧子之痛,令人将?其?送出?宫去。


    太皇太后为此与他?争论不?止,宋珩一概不?听,以她上了年岁为由?,阖宫事务皆由?六局二十司代理,待将?来立了后,只听命于皇后殿下。


    汴州,康王府。


    康王、夏王等人在一处密谋议事。


    夏王问一圆领绯衣官员:“扬州那处的贩卖私盐可处置妥当了?”


    原来这起?私盐案,乃是东宫察觉到危机后,深挖出?来的一起?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的案子,现下已交由?大理寺和刑部一同办理。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本起?了些改立康王的心思,经此一事,暂且不?提此事了。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这样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然而江晁近来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喜爱王氏,鲜少会?留她过夜;前些日子,却是又与东宫里的一位承徽有了些首尾。


    那官员点头道?:“二位王爷只管安心,诸事皆已处置妥当,断不?会?叫人查出?到王爷的身上来,只叫底下的当个替死鬼罢了。”


    略忖一会?,又道?:“不?过卑下以为,王爷既要起?事,何妨借由?此案让武安侯离开汴州,军中主将?不?在,自然不?足为惧。”


    夏王亦有此意,附和道?:“武安侯忠于圣上,隐有偏向东宫之意,某多?次有意拉拢于他?,金银钱物也好,美人宝马也好,那厢始终不?曾动?摇分?毫,既做不?成盟友,便只能成为敌人。”


    康王细细思量一番,亦觉有理,当下敲定此事,又问各处宫门守将?可已收拢妥帖,议过事,天色愈晚。


    夏王走偏门出?府,遇着一顶小轿子往此间来,那里头做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段日子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王孺人。


    二兄倒是舍得,自己宠了好些时候的美人也能双手奉上,他?却做不?得这等王八。


    夏王打马回府,将?马交给小子牵去马厩安置,自往一间空荡荡的院落走去,此间曾是他?的爱妾,孺人冯氏来。


    那日冯氏是如何扑进他?的怀里,痛斥圣上对她犯下的不?伦之事。


    夏王有如晴天霹雳,叫那道?惊雷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还不?待他?问上两句确认此事,冯氏便已拔出?发上银簪刺进脖颈,献血喷涌而出?,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止不?住。


    那日起?,他?便暗下决定,定要向父皇讨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父皇岂会?将?他?看在眼里,他?要公道?,要让父皇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便只能仰仗旁人。


    出?自继室郑皇后之腹的二兄康王便是最好的人选,他?虽素来无心朝堂之事,但却也能瞧出?二兄有谋夺东宫之位的狼子野心,且行事足够阴险毒辣。


    数日后,冯孺人离世?的消息一凌传出?,江晁不?免对夏王心生愧疚,因夏王违心讨好江晁,道?那冯氏得圣上宠爱原是她的福气,不?曾想她是个心气高的,竟做出?那等自戕之,实乃无福消受皇恩之人。


    江晁听后感叹夏王的孝心,有心补偿于他?,升任中书侍郎。


    翌日早朝,康王一派的大臣一改常态,提议令沈镜安前往江淮一带巡盐,兼查办贩卖私盐一案。


    盐铁事关民生和税收,绝非小事,沈镜安乃是江晁心腹,加之为人端方刚正,江晁自是信得过他?;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又要牵扯出?诸多?的关系利益,反而不?能叫他?放心。


    江晁仔细思量过后,降下口谕,令中书省起?草诏书。


    当日下了朝,沈镜安先往府上走了一遭。


    李令仪离开已有十余日,想必现下正在兖州城中,再过几日,也该返回汴州了。


    沈镜安来时,施晏微正抱着杨筠讲故事给她听。


    今日施晏微讲给她的是经自己改缠过的小蝌蚪找阿娘的故事。


    郁金坐在一边的月牙凳给她缝制衣物。


    沈镜安令她退下。


    “这两日阿舅便要离开汴州往扬州等地巡盐去了,公主尚还未归,你和珍珍两个人留在汴州城中,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施晏微将?孔明锁拿给杨筠玩,不?扫而黛的两弯细眉微微蹙起?。


    “阿舅是担心,会?有人向沈府发难?”


    说不?清在担心些什么,感觉会?有大事发生,若说是针对沈府,他?无子嗣,又无嫡系男丁亲属在府中,只怕是还不?够康王等人看的,哪里值当他?们费这个心思。


    沈镜安摇摇头,“说不?好,只是隐隐觉得此时透着蹊跷,二娘千万小心,多?囤些米粮也无妨。若无甚要紧的事,也叫府上的下人少往外头走动?。”


    施晏微眸色微沉,点头应下:“我知了,阿舅安心去就?是。”


    如沈镜安所料,次日上晌,圣旨降下,令他?明日辰正启程前往扬州。


    下晌,沈镜安往东宫面见太子。


    沈镜安将?调动?府上侍卫的令牌交由?施晏微保管,再三叮嘱过后,心事重?重?地跃上马背,离府出?城。


    过得数日。


    至掌灯时分?,坊市开始下钥。


    施晏微陪着杨筠在罗汉床上摆弄了一会?儿哄小孩子开心的小物件,又与她画了一阵子幼儿简笔画,不?知不?觉,临近二更天。


    婢女?送来洗漱用的热水,施晏微替杨筠清洗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厮杀声。


    听着声音,像是两股人马厮杀在了一处。


    那些兵器相触的声音太过锐利刺耳,杨筠当即就?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施晏微赶忙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府上的侍卫围了过来,隔着门让她安心,莫要害怕。


    一刻钟后,外头的打斗声渐止,急促的脚步声往沈府靠近。


    那些人约莫是要破门而入,意欲杀光沈府之人。


    府上侍卫皆是由?沈镜安精心挑选和操练出?来的,个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那些强闯的士兵一时半会?攻不?进府里来。


    然,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僵持近一刻钟后,沈府侍卫便有落败之势,几个持刀的士兵闯了进来,见人就?杀。


    府上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忽然间,暗处跃出?十数道?黑色人影,个个武艺高超,比之府上侍卫的身手还要强上许多?,个个以一敌十,不?多?时便助沈府侍卫将?敌方士兵退出?府外。


    那些人是来杀她的吗?


    施晏微努力回想,阿舅似乎不?曾与东宫结怨,反是交好的态度,倒是那位前些日子风头正盛的康王,阿舅对他?的评价算不?得好。


    莫不?是康王今日夜里造反,命方才那些士兵来杀沈府的人?


    果真如此,阿舅必是被他?们调虎离山,如今宫中情势危急,只怕阿舅也凶多?吉少。


    施晏微心里乱得厉害,整不?知还如何是好间,东宫的人沈镜安手下的兵马赶来了。


    府上的侍卫首领心道?小娘子不?过一身居后宅的妇道?人家,何须理会?外头的事,故而并?未将?方才有人相助的事说与施晏微听,暗自盘算着待家主回来,报给家主知晓处置才是正经。


    施晏微将?杨筠交给郁金照看,出?门感谢前来相救的将?士。


    那小武官跟随沈镜安多?年,知晓将?军曾有一流落在外的外甥女?,三年前才被寻回,当下见她施礼道?谢,忙叫她无需多?礼。


    一整晚,施晏微都没怎么合过眼,好容易将?杨筠哄睡了,起?身下床往罗汉床上枯坐着。


    阿舅生死不?明,梁浅尚未回来。叫她如何能安得下心来。


    翌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明堂之上,魏国的国君之位,将?由?太子江晟承袭。


    江晁之死,据后来的史官所载,乃是康王与夏王造反,由?夏王亲手所杀,江晁身死前,正与刘承徽在塌上寻欢;后太子赶来救驾,射杀康王和夏王于江晁的寝宫外。


    短短一夜之间,圣上和两位王爷接连死于非命。


    三日后,李令仪返回宣州。


    沈镜安巡查完江淮地区,除开这起?贩卖私盐的案子,又清查出?许多?新的问题,待将?证据悉数收集整理好后,返回汴州。


    他?这一走就?是近两个月,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他?重?回朝堂之上时,朝中局势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镜安单独面见新帝江晟,将?新查的案子报给江晟。


    江晟的支撑者和拥护者不?乏士族权贵,关系盘根错节,是以只叫清算康王、夏王一派的官员,至于旁的人,一概不?动?。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沈侯爷岂不?知这个道?理?”


    “如今天下太平,边境并?无大的战事,楚国乃岭南蛮夷之地,况兵力及不?上我朝的半数,根本不?足为惧;沈侯手握十万兵权盘踞京中将?近四年,朝中早有不?好的声音传出?,天长日久,难免遭人非议。不?若先将?兵权交出?,日后若有战事,朕自会?再将?兵符归还沈侯。素闻沈侯忠心事主,想来不?会?因为朕年纪轻,便存了轻视慢待之心罢?”


    这番话便是不?愿退还他?的兵符了。


    他?的任人唯亲、刚愎自用和猜忌之心竟是到了这般地步。忆起?圣上戎马一生方打下这魏国的江山基业,如今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中,却不?知将?来会?如何了。


    沈镜安想到此处,不?免心冷半截,如今江晟是君他?是臣,是赏是罚都不?容他?拒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领旨谢恩。


    出?宫后回到府上,侍卫首领将?黑人助他?们击退康王手下的事说与他?听。


    沈镜安听后,几乎是瞬间浮现出?宋珩二字。


    能对敌人那样使出?不?顾自身性命的和杀招,除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自幼时起?就?被精心培养的死士,他?再想不?出?旁的人来。


    能豢养死士的人不?过尔尔,何况那些死士还是被派来保护二娘的。


    他?对二娘竟还未死心?沈镜安的心更乱了,怕她和公主瞧出?什么,徒增烦忧,索性往自己的院子里去,暂且不?去见她们。


    赵国。


    宋珩立于舆图前。


    张内侍站在殿门外,道?是不?良帅求见。


    宋珩命人进来。


    “禀圣上,魏国那边有消息传来。”


    “康、夏二王逼宫那日,圣上派去的人救下了杨娘子和,和……”


    不?良帅并?不?确定那小小女?郎与圣上的关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和谁?总不?会?是武安侯沈镜安,据朕所知,他?那时候应是在扬州。”


    不?良帅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道?:“杨娘子身边多?了个女?孩儿,那孩子唤她阿娘,唤武安侯舅翁,应有两岁多?。”


    唤她阿娘的女?孩。宋珩闻言,顿时火气上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怎么能,怎么敢和旁人生孩子?!


    “她身边可还有旁的男郎?”


    不?良帅摇头,“不?曾有人见过杨娘子身边有旁的男郎,独有前朝的宣城公主与她在一处住着。”


    没有旁的男郎,那么孩子的阿耶也有可能是他??


    似乎也不?对,算算时间,倘若这个孩子是他?的,只有可能是在她成为尚仪之后怀上的,那段时日,他?不?曾落在里面过……


    落在里面。宋珩仔细回想一番,有一日夜里,他?求她喜欢她的那日夜里,她拒绝了他?,他?因心中失意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慢了一些,兴许是那时候落了一小点进去?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落了进去。


    欣喜万分?,连夜唤来尚衣局的人,询问杨尚仪在离宫前的一个月可有领过月事时需要用的东西?。


    她来月事时会?腹痛,少不?得告上一日半日的假,于是又传刘尚宫来问话,杨尚仪在离宫前一个月可有告过假。


    两处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的。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落进去,令她有孕的。


    那是他?和她的亲生骨肉,是他?的女?儿。


    他?会?封那个孩子为公主,会?做一个好夫君和好阿耶,让她成为天下间最幸福的小娘子,让他?和她的孩子成为天下间最幸福的小小娘子。


    宋珩想着这一切,欣喜若狂,难掩面上的喜色,当即赏了她们二人二十贯钱。


    刘尚宫和赵尚衣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圣上为何会?如此高兴,想来杨尚仪离宫前后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并?非是假话。


    是夜,宋珩兴奋到批了一晚上的折子,待过了子时,躺在床上,还是能听见自己雄浑有力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久久不?能安睡,只想着她,念着她,心里甜丝丝的。


    索性明日不?用早朝,纵容自己多?睡会?。


    至后半夜,他?方浅浅入眠。


    梦里,他?又变成那只狸奴,跳到女?郎的怀里。


    女?郎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顺着他?身上的软毛。


    忽然间,膝上的重?量突增,还不?带她反应过来,怀里的狸奴已经变成一个高大的郎君,毫不?费力地将?她禁锢在两条铁臂之下。


    十数息后,身上的衣裙落于地面。


    夏日里温热的晚风吹在身上,宋珩越发难以自持,一双凤目似要将?那诃子也剥去。


    女?郎可怜又无助,想要去护那件仅存的诃子,反抗得愈发急切,然而一条腿才刚离了塌,却又被他?一把拽回。


    梦中的女?郎,记忆似乎还只停留在宋府中时,红着眼眶低声哀求他?道?:“家主不?可如此,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放过我”


    海州


    在梦中, 她的记忆好?似只是停留在了身处于宋府之中的那段日子。


    宋珩手上的动作一顿,轻声细语地安抚她:“音娘莫怕,我?不会伤着你, 我?会带你登临仙境, 让你舒舒服服的。”


    她不过是?暂居宋府,与他毫无瓜葛, 岂可做那样的事?何况她都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要这?样亲昵地唤她音娘。


    然而还不待她思考清楚,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洪亮的敲门声,柔和的女声隔着门平声问:“阿音,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可是有什么事??”


    听得出来, 那是?银烛的声音,她如?今与家主这?副模样, 如?何能够见她。


    宋珩似乎有意?捉弄于她,手上解衣的动作不停。


    顷刻间,素色的上褥自右肩滑落, 露出雪白的一片, 若隐若现,鎏金步摇上的流苏不知何时缠进发中, 熠熠金光映着她的点点泪光, 当真惹人怜爱极了。


    不同于她的柔弱瘦削, 宋珩高大强壮的似一头凶恶可怖的丛林野兽,体型是?她的两倍不止, 她会如?此害怕也无可厚非。


    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登时停止动作,居高临下, 目光灼灼地俯视着那前柔嫩肌肤,在她耳边轻声道:“音娘也不想叫人瞧见你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吧?是?你自己让她走,还是?我?让她滚?”


    “求你别这?样,不可以的”眼前的女郎红着眼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双清亮含情的桃花眼里?染上氤氲雾气,当真是?到了柔弱无辜到了极点,却也勾人到了极致。


    宋珩凝眸看着这?样的她,哪里?还能忍得分?毫,阵阵热浪自下方窜至颅顶,简直烫得他脊柱苏麻。


    手指勾住她的素色衣襟,纯白的肌肤越发显露出来,宋珩似乎即将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同她耳语道:“好?音娘,让她走,否则,我?倒是?不介意?让她知晓你这?会子正在我?的身下,只怕你脸皮子薄,承受不住。”


    话毕,看向那道木门就要开口说话,女郎吓得急忙拿手去捂他的嘴,红着眼眶,暂且抛却羞耻心?,扬声道:“无事?,我?想睡一睡,你明日再过来罢。”


    片刻后,门上的那道人影不见了。


    女郎修长柔软的手指覆在唇上,宋珩抬手按了按,接着握在手里?亲吻她的手心?,好?半晌才舍得将她的手放开。


    “音娘真乖。”宋珩嗓音带笑,灼热的目光复又回到她的芙蓉面上,接着轻车熟路地解开诃子的系带。


    微凉的晚风陡然贴上皮肉。


    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可是?作用太过有限,甚至不知该先?去遮挡何处。


    “有何可挡的,有何处是?我?没看过的?乖,让我?好?好?瞧瞧,待会儿自然有你的好?处。”宋珩说话间,伸手去阻挡女郎遮挡的动作。


    她什么时候给他看过?心?中又恼又怕,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惊惶,再次挣扎起来,“你不能这?样,我?不愿意?,你放开呃”


    宋珩全然不理会她的反抗,握了她的脚踝打断她的话,勾了勾唇角痞笑道:“为?何不能这?样?我?们之间明明有过数不清的次数,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说完,一脸痴迷地朝她跪了下去。


    即便是?在梦里?,她还是?这?般小。


    宋珩颇有几分?懊恼,努力集中精神,只管卖力讨她欢心?。


    施晏微不由自主地仰首,细白的脖颈越发惹眼,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发灿,与他先?前看过的情形一般无二。


    “叫我?夔牛奴,音娘。”宋珩再次来到她身前,指尖轻慢,嗓音低沉地诱导着她。


    发上的南珠洁白无瑕,珍珠温软圆润。


    眼中的水珠越聚越多,施晏微去抓挠他的膀子,“不要这?样,求你放过我?”


    说来说去,还是?诸如?此类的话语,没一句他想听的。


    但那样可怜又低缓的语气,听上去当真惹人怜爱极了,愈发激起他那异于常人的破坏欲。


    宋珩耐心?告罄,掐灭她的幻想,“放过音娘?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无可能。”


    说话间,仅以单手轻松控制她的身躯,大手触至腰上的金带。


    女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万分?地闪躲,却又无处可躲,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被他困在方寸之间。


    宋珩如?珍似宝地捧住她的脸,尽量用温和的语调安抚她道:“无妨,音娘和我?有过许多次,每回都?能钠下。”


    施晏微蹙着眉,却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许多次,只惊恐地别过脸错开视线,一心?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说是?给他挠痒痒都?算勉强。


    宋珩守着力气钳制住她的手腕。


    施晏微顿时哭出了声,眼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指甲死命扣着他的膀子,哽咽着哀求他道:“求你别这?样对我?,不可以,放开我?,求求你”


    他还没怎么样,她却已?经是?这?副哭成泪人的模样了。


    宋珩不敢再轻举妄动,稍稍侧身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揉成一团垫在她的腰后。


    “音娘放松些,莫要害怕。”宋珩垂首吻去她的泪水,尽数吃下,轻抚她。


    渐渐地,女郎不再那样害怕了。


    如?此,宋珩方敢肆意?一些。


    远远不够,可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音娘舀我?出出气可好??”宋珩见不得她难过,心?里?闷闷的,可要他放过她,他却也做不到,故而只能更加靠近她,将肩膀送到她的唇畔。


    施晏微逃离不得,只能干瞪着他,接着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左肩舀上去。


    宋珩像是?得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奖赏,难掩激动地道:“好?音娘,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可还要舀别处。”


    此话一出,这?下换施晏微愣神了,显是?未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疯魔的话,惊得久久回不过神,甚至忘记了哭泣。


    宋珩仍不肯放过她。


    又过得一阵子,女郎唇齿间的力气都?变得微弱起来,不得不松开两行皓齿,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求他。


    宋珩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可怜,终究是?不忍心?,抱着她离了那矮塌,往里?间走。


    “音娘,你等着我?,很快我?就会将你和我?们的孩子接回赵国,到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处,再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宋珩一壁说,一壁极力让自己快些解脱出来。


    女郎稍稍怔住,显然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和他,哪里?来的什么孩子;然而只在片刻后,她便再没了分?心?的机会,暗骂眼前这?人哪来的那样大的牛力气。


    结束后,宋珩将下巴埋在她散乱的墨发里?,轻声细语:“皇后之位只能是?音娘的,音娘也只能是?我?的。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极好?的,我?会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公主。”


    怀中的女郎实在累极,静静由他抱着,宋珩便也在梦中安心?地阖上双目。


    待画面一转,便又瞧见朝思暮想的女郎与一个女童在雪地上打雪仗,看不清女童的样貌,私心?里?觉得,定然是?极肖她的吧,应当也长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宋珩加快脚下地步子,想要加入她们,然而当他走近,眼前的二人却又消失不见,再没了踪迹。


    眼前的场景逐渐地苍凉,白茫茫地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宋珩心?中一片惊惶,自梦中惊醒。


    手心?攥得极紧,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寝衣亦被汗水浸湿,宋珩无力地抚着心?口,大口喘气。


    窗外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时辰还早。


    宋珩兀自下床穿鞋,秋日的晨风吹在身上,有些寒凉,驱散身上的热意?。


    信步来到窗前,支起窗子,木芙蓉已?经盛开了。


    不觉间想起别院中,她离开洛阳前往太原的那个清晨,窗外的木芙蓉也是?这?样的姹紫嫣红,她立在窗边,观赏着那些花儿,细细一想,竟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那会儿不过十九的年纪,这?会子也不过二十有四?,而他年长她八岁,如?今已?经三十有二,再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了。


    而她尚还年轻貌美,单从年岁上看,他着实是?有些配不上她了。


    如?此思量一番,越发心?神难安。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暗下决心?,该快些让她和他们的孩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才是?。


    转眼过了中秋,重阳将至。


    这?日,赵国派遣使者前往楚国的消息传至魏国。


    江晟得知此事?,兀自给此事?下了定论,心?道是?宋珩那厢意?欲远交近攻,亦或是?同楚国结盟,共谋伐魏大计。


    连夜召集众臣来殿中商议此事?,欲先?下手为?强,攻打楚国,破坏两国结盟。


    沈镜安只觉此事?蹊跷,遂劝江晟稍安勿躁,莫要意?气用事?。


    江晟此人好?大喜功,偏又资质平平,无甚战功,如?今登基,天下人却只认他阿耶为?魏国雄主,欲要攻下楚国积累威望,盖过先?帝之功,正好?借由此事?出兵,因道:“先?帝一生的夙愿便是?平定天下,如?今魏国国力日盛,楚国不过三镇小国尔,何足为?惧。待将楚国攻下,统一南方,自可北上伐赵。”


    沈镜安闻言,尤觉不妥,还欲再劝,就听宰相程璟先?他一步开口道:“若在此时攻楚,若赵国奇袭我?朝,岂非腹背受敌?”


    江晟伐楚之心?已?决,如?何听得进逆耳的话,当即面色一沉,“赵魏两国议和十年,至今方才三年有余,他若此时南下攻我?大魏,岂非背信弃义?不怕天下人耻笑。况他既有心?拉拢楚国,想来是?仅凭他赵国之力尚还无法一举攻下魏国,若不在此时攻下楚国断了他的妄念,岂非是?为?日后埋下祸患。”


    即便江晟态度坚决,沈镜安亦不忘身为?臣子的职责,出列道:“卑下以为?,程公所言有理,万望圣上三思而后行。”


    此话一出,江晟的脸色越发难看,只觉先?帝的这?两位心?腹真是?处处都?要与他作对,恐怕是?见不得他比先?帝做得好?。


    气氛正僵持间,又听宰相周澎道:“臣以为?,圣上所言不无道理,况楚国多次在我?朝边境生事?劫掠,是?该出兵讨伐。沈公数次违逆圣上,莫不是?仗着军功和先?帝器重封了侯位,便对当今圣上心?存不敬?”


    沈镜安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选择信任东宫,离开汴州前将兵符交与他保护先?帝,不曾想先?帝竟还是?离世了,不知这?里?面是?否有他刻意?纵容。


    而康王和夏王,也接连葬命他手。


    从前看似忠厚的东宫,如?今看来,却也并不简单。


    如?今他无兵权,又不得圣心?,还能如?何呢?想起府上的公主、甥女和珍珍,沈镜安暗暗握了握圈,思量再三,终是?低下头颅,抱拳施礼,几乎用尽浑身解数,语气平和地道:“卑下绝无此意?。”


    江晟未拿正眼瞧他,拧着眉沉肃道:“朕意?已?决,众卿无需再劝;若有克敌制胜之法,自可各抒己见。”


    此后他们说了什么,沈镜安没再去听,一概不知,只在心?内盘算是?时候该让她们离开汴州了。


    次日早朝,江晟降下圣旨,令郭皇后的兄长郭澄为?元帅,另有三位将军,沈镜安却只为?副将。


    圣上此举,意?在打压先?帝心?腹和老臣,拥护新?帝一派自是?志得意?满。


    当天下了朝,江晟留沈镜安议事?。


    “朕听闻,沈公甥女容色出众,气质绝俗,沈公既要出征楚国,即便有心?照拂她,怕也是?鞭长莫及,不若由朕代劳一二。”


    二娘素日鲜少出府,却不知是?何时被他这?厢给知晓了去。沈镜安心?下大骇,忙不迭否认道:“卑下不知圣上从何处听来的流言,只是?卑下的甥女实是?相貌平平,且早已?过了二八之年,膝下又有一女,如?何能入宫劳驾圣上照拂。”


    江晟听了,轻嗤一声,只冷笑道:“沈公当日骗过了先?帝,犯下欺君之罪,如?今竟还想蒙蔽于朕?沈公莫要忘了,康王造反那日,是?朕及时令人赶去沈府救下的人。当时你那甥女亲自与人道谢,姿容俱已?现于人前,自然传到朕的耳中。你那甥女非是?完璧之身也不妨事?,先?帝纳妾之时亦不乏二嫁、寡妇之身,想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镜安险些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意?,指尖死命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默十数息后,缓缓开口道:“圣上既如?此说,卑下亦不好?再多言。这?样的事?终究是?两厢情愿更为?妥当,还请圣上准卑下回去细细说与甥女听,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从前的他在父皇身边时,似乎任何时候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曾像现在这?样对人低三下四?过。江晟的私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便也愿意?施恩于他:“也好?,待你离开汴州,朕再派人去接她进宫。沈公可千万莫要忘了告知她朕待她的思慕之情,叫她务必好?生装扮一番。”


    沈镜安积极克制着心?内的愤恨,佯装恭敬地道:“卑下谢圣上体谅,特?在此代卑下的甥女谢过圣上。”


    江晟见事?情妥当,喜滋滋地挥手示意?他退下,左右也不过就是?两天后的事?,他有耐心?静候佳人入宫。


    沈镜安出了宫,避开人亲自往都?督府走上一遭,借着他二人之间的情分?,头一遭不顾规矩弄来一张空白的过所。


    待回到府上,拿着过所去见施晏微,又叫人马上去包金银铤送来。


    “阿舅这?是?何意??”施晏微不解。


    沈镜安轻叹口气:“今上无德,刚愎自用,魏国寿数怕不会长久。明日点兵过后,后日一早阿舅便要出征楚国。那人多早晚是?要领兵前来攻打魏国的,你与公主带着珍珍先?往海州去,若是?魏国兵败,你不必再顾念阿舅,只管随商队往海外去,我?会派在此间无牵无挂的侍卫与你们同去,护佑你们平安抵达海外。想来那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想到你去了海外。”


    施晏微能猜到他口中的那人是?指的宋珩,这?些年来她一直有意?回避关于宋珩的一切,只是?隐约知晓他将赵国治理得不错,却不曾想,他明明亲口同她说过要忘了她的,如?今三年多过去,他竟还记着她吗?甚至要在攻下魏国后对她求追不舍?


    “阿舅,我?不明白。”施晏微问出心?中疑惑。


    “阿舅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二娘可还记得,康王造反的那日夜里?,府上侍卫明明已?经不敌,却为?何又能支撑到东宫的人领着阿舅手下的兵马来将你救下吗?”


    施晏微不会半点武艺,亦无过人的五感?,自然察觉不到那些死士的存在,左思右想过后,茫然摇头。


    沈镜安神情凝重,同她和盘托出:“那人派了死士来保护你,此时只怕就在沈府附近。再者,这?三年多来,他一直没有立后纳妃,想是?没有一日放下过你。”


    “阿舅知你为?他所伤,心?中对他并无半分?情意?,断然不肯再去他身边苟且偷生的,阿舅想要你和公主好?好?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这?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不愿相信这?样的事?情,可不愿相信又如?何,事?情已?然如?此,不由她不承认。


    她该听从阿舅的安排离开的,可是?这?三年多的相处,她也早视他为?此间的亲人了。施晏微有些伤心?,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阿舅,我?们走了,你要怎么办?”


    “阿舅不是?说了吗,若是?魏国兵败,你们再往海外去;若是?魏国胜了,阿舅自会安排你们往旁的地方去。海外终究不是?故土,若不是?无路可走,阿舅也不希望你们冒险去到异国。”


    施晏微更不明白了,为?何魏国胜了,她们还要别的地方去,为?何不能继续就在汴州与他在一处呢?珍珍也很喜欢他这?位舅翁。


    沈镜安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便也没再瞒她:“圣上从那日赶来营救之人的口中得知,二娘容色过人,欲要接你进宫满足私欲,阿舅绝不能眼看着你出了虎窟又入狼窝,只能出此下策。”


    “不过好?在,当今圣上乃是?看重容色、朝三暮四?之人,并不会在一个女郎身上耗费太多心?神,想来再过几年,二娘年岁大了些,他便也不会再惦念于你。到那时,咱们舅甥总有再相见的时候。”


    时至今日,施晏微终于是?深刻明白了宋珩在蘅山别院时同她说过的话:她空有相貌,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若离了他,还不知道要招来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到如?今,她非但不能自保,还要拖累了原身的阿舅。


    施晏微万分?自责,却也知道此时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阿舅做出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何况魏国正值用人之际,圣上也不至丧心?病狂到为?了得到她而去要了阿舅的性命。


    “好?,我?听阿舅的安排。”施晏微下定决心?,重重点头。


    沈镜安极力保持着镇定,平声道:“明日一早,我?会让人装成你的样子先?去引开宋珩派来的死士,你和公主带着珍珍乔装过后往角门走,会有马车前来接应。”


    当下主意?已?定,施晏微收拾好?细软,神情紧张地等待明日的到来。


    好?在一切都?进行地十分?顺当,一行人出了城,直奔近千里?之外的海州而去。


    又一日过去,沈镜安随军出征,江晟命宫中内侍前来接人,府上哪里?还有什么云鬓花颜的沈侯甥女。


    江晟知晓后怒不可遏,但因此事?私密,并不光彩,沈镜安又已?离开汴州随军出征,他无正当理由与沈府中人发难,况他登基不久,未免落人口实,暂且压下火气,待沈镜安回朝再做计较。


    郭澄作战经验不比沈镜安,但因他是?主帅,纵决策有误,旁人亦不得不从,是?以来到楚国边界不下半月,未能攻下一座城池。


    这?边战事?正胶着,后方赵国冠军大将军卫湛领五万兵自金州进攻均州,短短十余日,接连攻下三座城池,直逼唐州。


    江晟接到战报,龙颜大怒,朝中无兵可用,只能八百里?加急,往淮南调兵驰援。


    朝元殿。


    似乎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唯独一件事?是?他未能预想到的。


    她竟在他派去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魏国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无法大规模地找人。


    若要知晓她们母女的下落,怕还是?要从沈镜安身上下手。


    沈镜安那样小心?谨慎,定会为?她想好?万全之策,她所去的地方,必定也是?沈镜安替她精心?安排的吧。


    宋珩看着眼前的舆图,昨日传来的战报,攻下唐州也不过是?早两日晚两日,待卫湛的军队逼近忠武镇,他会御驾亲征与他们在许州汇合,直去汴州。


    即便不能一举攻下魏国,将他们逼退至长江以南的杭州也好?。


    国土少去一半,即便尚有国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宋珩将食指指尖搁在杭州的位置,目光扫过的却是?上方的海州,然而他却并未过多留心?,收回手揉了揉鼻梁,缓解眼睛的酸涩和额上隐隐的痛意?。


    马上就要入冬了,不知她们在外面过得可好?,可有吃饱穿暖,他们的孩子可知道他这?位阿耶的存在,可知道他此时正在记挂着她们吗。


    皇后和公主之尊,岂可在外奔波屈就。宋珩如?是?想着,只恨不能立时打到魏国去,再将魏国翻个底朝天,将她母子二人毫发无损地带回赵国。


    相见


    转眼已是寒冬十月。


    入冬后的海州寒冷干燥, 施晏微晨起洗漱,先?往床边生了一盆碳火,待杨筠睡醒懒觉, 取来烘暖的衣物帮她穿好, 让她先?学着?自?己穿鞋。


    杨筠年?纪尚小,不大会穿鞋袜, 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穿着?,瓮声瓮气地问:“阿娘,海州的冬日会下雪吗?”


    施晏微也是头一次来到?海州过冬,她在现代时,孩提时期是在南方的海滨城市长大的, 并?未见过落雪的场景, 然而海州靠近北方,大抵是会有雪的吧?


    虽然不太确定, 但因不忍叫她失望,施晏微还是浅笑?着?道:“等?天气再冷一些,应是会下?雪的吧。”


    干冷的天气容易皮肤皲裂, 杨筠皮肤娇嫩, 更是如此,施晏微监督她洗完脸刷完牙, 取来擦脸的脂膏往她的手上和脸上抹。


    李令仪做完早课来到?此间, 就见杨筠正往施晏微的手背上抹白色的膏状“香香”, 杨筠的声音又轻又软:“阿娘也抹一些。”


    没有打断她们,兀自?往长案前坐下?。


    施晏微见到?她后, 问她可用过早膳了, 李令仪道是已经和望晴她们在一处吃过面。


    “我和珍珍还没吃过,打算去集市上逛一逛, 令仪可想?出去走走?”


    李令仪无甚事做,点头应下?。


    施晏微稍稍拾掇一阵,戴了帷帽,牵着?杨筠的小手往外走。


    她们租的宅子附近就有集市,倒不必乘坐马车,直接走路过去即可。


    海州临海的百姓以出海捕鱼为业,城中自?然随处可见各种海鱼海鲜。


    行至一小摊前,锅中散出的阵阵清香吸引了杨筠的注意力,肚子里饥饿感更甚,遂往那摊前驻足,扯着?施晏微的袖子撒娇:“阿娘,珍珍要,要吃这个白白的东西。”


    施晏微看一眼正卖力捶打鱼肉的男郎,又看一眼拿筷子往锅中下?鱼丸的女郎,心道这鱼丸味道应当不会差,且纯正无添加,“好,珍珍要吃鱼丸,阿娘陪你?一起吃。”


    转而去问李令仪和郁金可要吃一些,二人皆是摇头道还不饿,施晏微便只点了两碗鱼丸面。


    博士招呼几人坐下?,施晏微怕杨筠受寒着?凉,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低头往她手上哈气,轻揉取暖。


    一时鱼丸面上桌,李令仪便叫施晏微把杨筠给她抱着?,除来阿娘和舅翁,杨筠也很亲这位阿姨,自?然愿意给她抱。


    两岁多的孩子还不大能握得住筷子,李令仪看她吃的费力,夹不上鱼丸,觉得可爱之余,不免心生怜爱,轻声细语地问她:“阿姨来喂珍珍吃可好?”


    施晏微听着?阿姨二字,忽而想?起阿姨和舅公乃是两个不同的辈分,她的阿舅三十五的年?纪就已经是有孙辈的晚辈了。


    “好。”杨筠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筷子递给李令仪,李令仪笑?着?接过,先?喂她吃两口面,再是一小块鱼丸。


    正喂她吃的,就见摊边立了一对身形瘦弱的母女,身上衣物单薄,仅用木簪和粗布绾发,那小女孩瞧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暗暗吞咽着?唾沫。


    她的阿娘臂上悬着?破旧的竹筐,里面装着?应季的新鲜蔬菜,瞧上去应是往集市上去售卖的。


    施晏微和李令仪见了,生出怜悯之心,施晏微与她对视一眼,起身去将她二人叫进来,道是想?要买一些她们的菜。


    说话间,叫摊主再煮两碗鱼丸汤送来。


    那小女孩躲在阿娘的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女郎,只觉得她们都好看极了,就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那个年?岁长些的阿姨怀里抱着?个小小娘子,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发上的通草花和纱堆的绢花很是好看,脖子上挂的银锁和手腕上的带铃铛的小镯子更是耀眼夺目。


    她们一定是出自?极有钱的富贵人家吧。小女孩暗暗想?着?,博士端了两碗热面送来。


    “天气寒冷,不若坐下?来吃碗面吧。你?们这里的白菘和波棱菜我们全要了。”施晏微一面说,一面从郁金手里取了钱袋过来,取出二两银子送与那妇人。


    那妇人只觉得那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由心跳加速,欲要退换回去,“这些菜要不……”


    她的话还未完,施晏微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示意她无需退还,压低声音:“你?的菜我瞧着?很喜欢,女儿家的身子可马虎不得,这样冷的天,拿这些银子买身厚实的衣物避寒罢。”


    那妇人听了,当即就要千恩万谢,施晏微又道:“这原也是积德行善之事,娘子无需谢过,仔细将银子收好就是。”


    说完,又往杨筠发上取下?一朵绢花,往那小女孩发上簪了,问她鱼丸好不好吃。


    小女孩心思单纯,抬手抚那绢花便难掩喜色,重重点了点头,夸施晏微和李令仪瞧着?就像画上的仙人。


    施晏微被她的话逗笑?了,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问摊主鱼丸可不可以单卖。


    摊主道是论斤卖,施晏微便叫包两斤送与那妇人,一并?由她付钱。


    那鱼丸吃在嘴里着?实鲜美?,正好不知?午膳吃什么?,施晏微便又买了些鱼丸,叫拿黄纸包了,付过钱后,继续往前走。


    没一阵子,郁金的小竹篮里就装满了东西,李令仪和施晏微手上也没闲着?,交换着?拿东西和抱杨筠。


    回到?家中,晌午将至,施晏微便叫郁金抱杨筠回屋烤火,她去准备午膳。


    沈镜安排了四个身手好的侍卫随她们一道出来,施晏微将他们安排在后院住着?,浴房和更衣室都是同前院分开的,如此倒也并?无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施晏微每回出去,便有两人跟着?,另外两人在后院守着?宅子,再安全妥当不过了。


    千里之外的汴州,江晟惊惶不安,已有数日不曾睡好。


    宋珩御驾亲征,于唐州与卫湛汇合,直逼忠武,若攻下?许州,则宣武危矣。


    程璟见情?势危急,舍去一己安危,于殿外下?跪求见江晟。


    赵国军队势如破竹,江晟方理智回笼清醒一些,并?未为难程璟,命人请他进来。


    程璟甫一见到?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往冰冷的地砖上跪了,语重心长陈情?道:“老臣扣请圣上速速召武安侯回汴州,武安侯跟随先?帝征战多年?,胜多败少,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此番由他领兵前往忠武,或可力挽狂澜。”


    召沈镜安回来,江晟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他此番如此打压于他,恐他心存芥蒂,况他身为一国之君,亦有些拉不下?脸来降旨请他回来执掌帅印。


    “圣上若不嫌弃,老臣可拼上这把老骨头,亲往江西请武安侯还朝。”


    有人筑了台阶与他下?,江晟便也没再端着?,当即允准,但因他年?岁大了,身体吃不吃得消暂且不提,怕是难以做到?高?强度地连日赶路,故而只叫人八百里加急传旨。


    沈镜安领旨还朝,回到?汴州城这日,程璟于城门处亲迎他,江晟虽姗姗来迟,还是将兵符退还于他。


    江晟并?未同他多言,只叫他明日在府里好生歇上一日,后日卯正出兵忠武,抵御赵国军马。


    十日后,许州战事正紧,沈镜安领兵前来支援。


    冬夜风冷,宋珩身披一件鹤羽大氅立于营帐外,静望前方的许州城。


    沈镜安来了,若能将他活捉,便能知?晓音娘的下?落了吧。


    音娘那样的心慈仁善,仿若心怀万物的神女,必然不忍看沈镜安死在眼前,必然会为了救下?她阿舅的性?命选择留在他身边。


    他要将沈镜安囚禁在宫外,只要沈镜安还在他的手里一日,音娘便会乖乖地在他身边一日,不会再去想?着?从他身边离开了吧。


    翌日,赵军在城下?叫阵。


    沈镜安沉得住气,一连三日,皆不曾出城迎敌。


    赵军欲要围困魏军,何尝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入夜后城外冰寒刺骨的冷风却也不是好挨的。


    待赵军冻出病来,战斗力自?然大不如前。


    程琰瞧出沈镜安的意图,自?是忧心,自?去与宋珩商议此事。


    宋珩道:“汝州距许州不过百里之遥,可往汝州运来碳和御寒的棉被衣物,况许州守将袁褚与沈镜安往日里并?无过多的交情?,他二人未必会齐心,何妨想?法子激一激袁褚。”


    程琰闻言,快速在脑海里将袁褚此人过了一遍,徐徐开口道:“袁褚独有一老来子,时下?正在郑州下?辖的密县为官,若能将其子擒来,定能令其出城迎敌。”


    密县距许州不过二百里路,快马两个时辰可至。


    宋珩眸色微沉,几乎只在数息间有了决断,当即披上大氅,连夜领两千精锐骑兵,取小道直奔密县而去。


    来至密县,子时已过,城中军民俱已熟睡。宋珩领兵攻城,天还未亮,便已攻下?密县,叫赵军收缴城中兵器马匹,而后亲自?去拿了袁褚的亲子袁裕。


    天明后,赵军迟迟不曾前来叫阵,袁褚不由心生疑惑,立在城墙上眺望赵军军营。


    及至晌午,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那边的树林子里疾驰行来。


    宋珩将袁裕交与先?锋前去喊话。


    人来至城下?,袁褚才瞧清楚,那被五花大绑的不是他的亲子,还能是谁。


    “宋珩小儿,你?欺人太甚!”袁褚高?喝一声,不顾左右劝阻,急急奔下?城楼,跨上马背,出城迎敌。


    营帐中,沈镜安得了消息,迈至帐外,不由分说,亲自?鸣金,欲要收兵。


    亲子就在眼前,性?命危在旦夕,袁褚如何肯听,只领着?他的亲信拼杀出去。


    袁褚不敌卫湛,双方交战不久,便有落败之势,加之袁褚所领之兵非是由沈镜安操练的,远远敌不过赵军,不消两刻钟,战况就已分明。


    宋珩领兵追出,袁褚被属下?护着?往城门处回,沈镜安仅以数百人相接,宋珩一马当先?,直取沈镜安而来。


    不过数个回合,沈镜安便发现宋珩落招虽狠,却并?不是杀招,他竟未对他下?死手。


    想?来是寻不见二娘,欲要将他活捉,妄图从他口中得知?二娘的消息。


    宋珩与他过了十数招,惊觉他的身手果真不俗,能与他过这样多的招数还不落下?风的,他还是头一个。


    可若是要论起气力和耐力,他怕还差了些。


    宋珩加大出剑的力道,沈镜安果然有些招架不住,两手并?用,紧紧握住手中长枪,挡住他的剑锋;宋珩不欲伤他性?命,及时收了力气,转而去刺他的腿。


    沈镜安调转马头,躲闪过去,宋珩穷追不舍,领着?赵国军队拼杀。


    魏军及时关上城门,将赵军隔绝在城外。


    袁褚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沈镜安亦有剑伤在身,乃是宋珩所刺。


    心内越发不安,即便他万分憎恶宋珩欺辱了二娘,怨恨他取走了众多魏军将士的性?命,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这乱世中令人无法忽视的一方霸主,是将来最有可能一统天下?之人。


    二娘要想?彻底摆脱他的魔爪,唯有离开此间去往海外。


    此番交战,魏军明显落于下?风,不免士气颓废。


    宋珩一鼓作气,连着?数日进攻许州,终于在第十日,许州城破。


    且说郑州守将因密县一夜之间便被赵军攻破,不得不提高?戒备,往汴州送去快报。


    江晟日前才收到?郑州的消息,现下?又得知?许州被攻破的战报,心中岂能不急,为保存兵力,再无心对楚国用兵,八百里加急令郭澄撤军回汴州。


    待许州陷落的消息传至民间,整个汴州城中皆是人心惶惶。


    沈镜安领兵退守宣武,待郭澄的军马行至亳州,两队人马一道返回洛阳。


    宣武多为旧年?随江晁作战的将士镇守,不比忠武易攻,宋珩假意在宣武边界攻城十数日后,忽然调转方向往西北全力攻打郑州。


    郑州守将虽早有防备,却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不出半月,郑州的情?势便已危急;郑州距汴州不过百余里,若郑州城破,便可往西直取汴州。


    明堂上,群臣正为是否要舍弃汴州南下?一事争论不休。


    沈镜安眉头紧锁,提议道:“卑下?与郭元帅皆有数万兵力,宣武亦有五万兵,未必不可守住汴州,圣上若就此南下?渡江,岂非要将半个魏国奉与赵国?”


    周澎亦拧着?眉,睥他一眼,“武安侯若真个能抵御住赵军,便不会在许州失利,令赵军接连攻占我魏国城池;如今国库亏空,又有楚国在岭南虎视眈眈,若不保存兵力和财力南渡,莫说半个魏国,只怕整个魏国都将不保。”


    淮南侯道:“郑州危在旦夕,圣上若再这般犹豫不决下?去,一道赵军攻至汴州,圣上和江魏宗室的安危,谁人可保?”


    ……


    朝堂上的争吵声渐小,除少数武将外和并?未表态沉默不言的文臣外,支持弃汴州南下?的官员居多。


    江晟扶额下?了决断,今夜离开汴州。


    沈镜安无法弃魏国和国君于不顾,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娘落入宋珩亦或是江晟之手,当即书信一封,命心腹骑了他的汗血马,日夜兼程赶往海州。


    那人领命上马,催马奔出城去,丝毫不曾察觉他的行踪已然暴露。


    七日后,海州。


    元日将近,昼短夜长,天才麻麻黑,施晏微往檐下?去点灯笼,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地敲门声。


    杨筠爬到?椅子上,透过窗上的薄纱看那盏灯笼,张开小嘴催促她快些进屋里来烤火取暖,外头冷。


    李令仪怕她摔着?,搁了手里的拂尘去抱她下?来。


    窗外传来施晏微的声音:“珍珍乖呀,外头有人敲门,我去问一问。”


    说着?,迈下?石阶,走到?大门处,扬声问了句是谁。


    门外久久无人应答,施晏微有些疑惑,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方才莫不是寻错地方,发现自?己敲错门后,又走了?施晏微这样想?着?,并?未多心,转过身回到?屋里。


    杨筠见她进来,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糯生生地问:“阿娘,是谁在外头敲门呀?”


    施晏微被她可爱又认真的样子萌到?,莞尔一笑?道:“没有什么?人,大抵是走错地方了吧。”


    “还有人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吗?”杨筠颇有几分不解地念叨一句,向施晏微伸出两条短短的手,示意要她抱。


    李令仪也跟着?笑?,将杨筠往施晏微怀里送,温声道:“珍珍一见着?你?就要黏你?的,可见她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位阿娘了。”


    施晏微抱着?杨筠往圈椅上坐下?,取来一个布老虎送给她玩。


    杨筠觉得老虎看着?凶了一些,“阿娘会缝小,小兔子吗?珍珍喜欢,喜欢兔子。”


    事实上,那布老虎是她在集市上以一贯银子向一位老媪买来的,并?非是她亲手缝制的,一时间被她的问题问住,好半晌才道出一句待过了元日天气暖和些,不冷手了,她可以试一试。


    杨筠伸出小拇指来与阿娘拉钩。


    这还是阿舅教她的。


    待圣上携后妃、宗室和群臣南下?逃亡之事传至海州,已是腊月廿八。


    海州城中的百姓沉浸在迎接元日的欢乐气氛中,只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似乎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战事不烧至海州来,他们便无需烦忧。


    魏国败了,圣上南下?逃亡,阿舅一直未有信送来,阿舅他,可还安好?


    她是否应该马上离开海州,登船随外国的商队前往海外?


    施晏微正心烦意乱间,一名侍卫敲响了房门。


    “娘子。”那侍卫恭敬唤她一声,在听到?她的回答声,确认她在门后听着?,才又道:“家主虽未派人送信过来,某等?亦不敢轻忘家主之命,如今魏国已败,某等?便该护送娘子和女冠离开海州。”


    施晏微沉默了片刻,终是狠下?心来,点头道:“好,我今晚将东西收拾齐整,明日一早,咱们就去码头寻找出海的船只。”


    侍卫道:“某知?了,娘子早些睡下?。”


    施晏微没来由的心神不安,不知?明日的一切是否能够顺顺当当的,不知?阿舅是否安好,可有随圣上一道南下?避难。


    杨筠似乎察觉到?了阿娘不安稳的情?绪,过来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蹭,努力仰起头去看她,“阿娘不,不开心吗?今天珍珍,珍珍没有,不乖。”


    施晏微弯腰将她抱起,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否认道:“阿娘没有不开心。明日阿娘和阿姨要带珍珍坐大船去一个珍珍没有去过的地方,大船上可以看到?蓝蓝的大海,白白的海鸥,也许还能看到?海豚呢。”


    郁金听不懂她口中的海鸥和海豚是什么?,只是依稀觉得,她和宣城公主有时候会说一些她和望晴都听不懂的话。


    杨筠因她的话来了好奇心,带着?求知?欲追问她:“海鸥是什么?呀?”


    “嗯,是一种会在海上飞,浑身都是白色羽毛的鸟。”


    “那,那豚,豚又是什么??”


    “海豚是一种肚子很白,其余地方都是蓝色,背上长着?一只弯弯的角,会在海面上跳跃的哺鱼。”


    施晏微尽量用她能够听得懂的话语描述,立时将哺乳动物四个字换为鱼。


    是夜,杨筠缠着?她问了好多有关于大海的问题,直到?两人都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待马车准备妥当,侍卫来请她们上车。


    施晏微道了声好,牵着?杨筠的小手往门外走,才刚行至阶下?,就听后院一阵打斗声,还未及答应过来过生了何事,已有不良人跪至母女二人面前。


    “卑下?等?奉圣上之命,特来护卫皇后殿下?和公主平安。”


    皇后,公主。她几时答应要做他的皇后,珍珍同她亦无半分干系!


    这个疯子。为何都快过去四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明明亲口说过要忘了她的。仔细想?想?也是,他何时对她信守承诺过。


    不同于前两回的愤怒和惊惧,这回更多是疲累感和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


    斗不过他,挣不脱他,无论她怎么?努力,这个疯子就好似粘人的狗皮膏药一般,任她如何努力,怎么?都摆脱不掉。


    “他在何处?”施晏微平静地问。


    “兖州。待攻下?泰宁,自?会亲自?来与殿下?和公主相见。”


    兖州。施晏微努力回想?这年?来看了不下?千遍的舆图,大抵可以估算出距离此间尚还有五百里路。


    海州属泰宁镇管辖,兵力主要集中在兖州,待他攻下?兖州,整个泰宁都将臣服于赵国的脚下?,成?为赵国的土地。


    “让他们停下?,不许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施晏微平静地道。


    那人恭敬抱拳道:“卑下?遵命。”


    这日过后,施晏微的宅子被诸多赵国来的侍卫团团围住,整个元日到?上元过得可用枯燥乏味来形容。


    除却浴房、更衣室、卧房,那些人铁了心不让她离开视线范围,即便出门去逛集市,也是一堆板着?脸的侍卫跟着?。


    集市上的人见着?他们,无不主动让出条路来,这让施晏微觉得打扰到?了别人,便也不怎么?出门了,只叫那不良人每日买了东西送进来。


    过了上元,天气渐暖,花朝将至。


    一个晴朗的午后,宋珩身披甲胄来到?此间。


    前两回二人见面,皆是施晏微被人压送回去见他。


    独这一回,是他来见她。


    “音娘。”宋珩不顾还有侍卫和兵士在场,难掩喜色和激动地出言唤她。


    带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毫不掩饰对她的情?意和爱意。


    程琰很有眼力劲地示意众人随他退到?远些的地方去。


    宋珩凝视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女郎,良久后才将目光移至那将满三岁的小女孩面上。


    怕她认生,不敢轻易靠近,老老实实地立在她们跟前。


    “她叫珍珍是吗?是朕和你?的孩子。”


    他将声调压得极为柔和,仿佛一个充满了父爱的耶耶,生怕自?己的声音不够温柔,吓着?了她。


    施晏微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淡淡道:“珍珍不是你?的孩子。”


    阿耶


    话音落下, 宋珩面上的?喜意一点点凝住,心上仿佛无端压了一块大?石,沉重感令他喉间的呼吸发堵。


    他的?目光落在杨筠粉粉嘟嘟的小脸上, 端详着她?的?眉眼?, 陷入思考:音娘的?身边没?有旁的?男人出?现,倘若珍珍不是他的孩子, 还会是谁的??


    他的?音娘是那?样的?清冷出?尘,绝不?是会随便找个野男人生孩子的女郎。


    思及此,宋珩如释重负,神情缓和了一些,上前两步靠近她们母女, 越看越觉得?杨筠的?丹凤三角眼与他的凤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珩强忍着想要抱一抱她?的?冲动, 嘴里用近乎恳求地语气同施晏微说话:“音娘莫要同朕说气话,她?不?是我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


    “音娘也莫要说是陈让的?,朕命人查探许久,这天底下叫陈让的?人有, 可?音娘的?身边从来没?有过, 他或许只是音娘臆想出?来的?人罢。朕已问过太医,倘或头?脑受损, 亦或是情绪波动太大?, 郁结于胸变为郁症, 民间和医书上的?记载,皆是有过此类病症的?。”


    臆想, 她?倒是希望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通通都是臆想出?来的?。可?偏偏他这会子就?好端端地立在她?跟前, 那?些痛苦的?、悲伤的?、不?堪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倘若不?是她?抄了三年多清静经, 必然不?能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只怕会悲愤交加到欲要发疯。


    “随你?如何想,但陈让待我的?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非是我臆想出?来的?人。至于珍珍,她?是我和令仪在道观外捡到孩子,与你?并无半分干系。”


    施晏微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到无一丝情绪波动,当真是不?愿再在他的?身上耗费半点精神和气力。


    她?的?样子瞧着不?像是在说气话,也不?像是在骗他。这三年多来,宋珩早想开了,不?管她?心里念得?人是谁,爱不?爱他,他此生,都要定她?了。


    期盼已久的?孩子并非是他和她?的?,他该感到失落的?,可?他此时看着她?,心里只有踏实和安心。


    捡来的?也好,总好过是她?和旁人生的?,只要音娘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会喜欢的?。


    宋珩伸出?手去轻抚杨筠的?小脸蛋,温声细语地道:“不?是音娘和朕的?也无妨,音娘这样喜欢她?,想来这两年多来没?少给音娘带来快乐。音娘将她?养到这样大?,将来带咱们的?孩子,也能更适应些。”


    他的?手不?比施晏微和李令仪的?那?样柔嫩,长着许多茧子,蹭得?杨筠很不?舒服,加之他连日征战赶路,未及刮胡,薄唇附近和下巴满是青茬,自是有些吓着她?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杨筠将脖子一缩,偏过头?,含着泪珠的?双眼?怯怯地看向施晏微,“阿娘,阿娘,他是怪人,珍珍害,害怕。”


    宋珩这才回过味来,他今日的?样子瞧上去,大?抵真的?不?大?好看,再不?敢轻易触碰杨筠,轻声哄她?:“珍珍乖,阿耶不?是怪人,阿耶是这个世上除阿娘外,最爱珍珍的?人。天下间的?每一个人,都会有阿耶和阿娘,珍珍也不?例外,从今往后,不?独阿娘会在珍珍身边,阿耶也会在珍珍身边。阿耶会让珍珍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小小女郎,珍珍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阿耶也能想法子替珍珍摘了来。”


    施晏微何曾见过宋珩温声细语哄孩子的?画面,只觉得?他对孩子大?抵有些魔怔了,既这样喜欢,何不?立后纳妃生上一大?堆,倒是巴巴来这里,上赶着认下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珍珍。


    杨筠听了他的?话,渐渐地止住了眼?泪,努力想着他的?话:每一个孩子都有阿耶阿娘,珍珍也有阿耶,阿耶要给她?摘月亮。


    泪盈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带着哭腔问:“你?真的?能摘,月亮吗?阿娘说,月亮很大?很大?,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施晏微万没?想到珍珍会真的?被他忽悠住,抢先?一步开口:“乖珍珍,他不?是你?的?阿耶,他也摘不?下月亮,他……”


    宋珩唯恐自己好不?容易在珍珍心里建立起的?一点好感就?被她?三言两语毀去,忙不?迭开口打断她?的?话:“珍珍莫听你?阿娘胡诌,我就?是你?的?阿耶,我若不?是你?的?阿耶,如何能进得?你?阿娘的?宅子?你?阿娘方?才也不?会同阿耶说话。”


    “珍珍现下与阿娘住的?宅子固然好,阿耶那?处的?宅子更好,有许多好看的?大?房子,房子外面植着五颜六色的?花,有各种各样的?吃食和小玩意,除这些外,还有很多人会陪珍珍玩,珍珍玩过捉迷藏吗?”


    杨筠耐心听他说完,点了点头?,颇有几分认真地道:“阿娘告诉我,捉迷藏又叫躲猫猫。只是这里的?院子小了点,珍珍都,都躲过了。”


    宋珩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心说只要将她?哄好了,何愁音娘不?和他好。


    思及此,勾起唇角浅笑?道:“这也不?难,阿耶那?里有很大?很大?的?园子,珍珍一天也逛不?完,只要珍珍和阿娘随阿耶回去,阿耶陪着珍珍一起躲猫猫好不?好?”


    杨筠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想都没?想,一口应下,“好,我和阿娘跟阿耶回去。”


    施晏微实在累了,任宋珩如何花言巧语哄骗杨筠,始终没?有理会他,只抱着杨筠往屋里进,嘴里强调:“他不?是你?的?阿耶。”


    杨筠看一眼?跟进来的?怪人,一时间不?知该信谁了,“他不?是珍珍的?阿耶,那?珍珍的?阿耶去了何处?”


    “他……”施晏微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不?免有些犹豫,宋珩那?厢见缝插针,再次积极表明身份,认下她?:“我就?是珍珍的?阿耶,珍珍莫要听你?阿娘嘴里的?气话。从前是阿耶混账,惹你?阿娘生气了,你?阿娘是个有气性的?,带着你?离开了阿耶。阿耶找了你?们许久。”


    杨筠还小,不?大?听得?懂他的?话,独那?句是她?的?阿耶,杨筠听进了心里。


    那?句惹阿娘生气,杨筠也听懂了,又去看施晏微,好奇地问:“阿耶怎么惹阿娘生气了?”


    宋珩听着杨筠口中的?阿耶二字,简直乐得?心花怒放,目不?转睛地盯着施晏微看,期待她?能承认他的?身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施晏微并未回答杨筠的?问题,再次毫不?留情地否认他的?身份:“阿娘说了,他不?是你?的?阿耶。”


    阿娘说他不?是自己的?阿耶,却又说不?出?自己的?阿耶去了哪里,肯定是他惹了阿娘生气,阿娘现在还未消气,这才说他不?是自己的?阿耶吧。


    杨筠有了自己的?想法,从心里确认了他的?身份,但因是第一次见他,亲近不?起来,便也没?再看他,更遑论让他抱了。


    宋珩那?厮虽然没?有得?到她?的?承认,当下也不?气馁,他有信心,待回到洛阳后,她?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皇后,珍珍成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早晚是会承认他的?。


    这座宅子实在太小,不?方?便他行那?事。


    宋珩亲自去偏房将她?身边的?婢女寻来。


    郁金也是头?一回见到他,只觉他高大?如山、举手投足间威严自显,压迫感可?谓十足;娘子只比她?高上一小截,面对他时的?感觉应也是大?差不?差的?罢。


    “你?,抱珍珍去玩,朕和音娘要出?去一躺,晚些时候回来。”


    宋珩说这话时极为自然,仿佛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施晏微不?想随他出?去,她?只想与珍珍和李令仪她?们在一处,遂不?肯将珍珍交给郁金。


    宋珩见状,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耳语道:“珍珍还小,你?那?婢女还未嫁人,偏房里还有一位女冠,音娘是想叫她?们听见你?我燕好的?声音?”


    这个满脑废料的?疯子。


    此番落进他的?手里,怕是再也不?会没?有离开他的?机会了。偏她?有了珍珍、令仪和阿舅这三个软肋,无法不?为他们考虑和打算。


    横竖也不?过是躺在他身子当自己是个死物。施晏微宽慰自己一番,无奈妥协:“我正好也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话毕,将杨筠交给郁金照料,摸了摸她?的?发顶,挤出?一抹笑?意:“阿娘有事出?去一趟,珍珍和郁金、令仪阿姨她?们玩可?好?”


    不?知怎的?,心里感觉阿娘是要和阿耶同去的?。杨筠很是懂事地点点头?,“好。阿娘和阿耶早些回来。”


    郁金抱着杨筠,一颗心跳得?厉害,珍珍是娘子和公主捡来的?,何时成了赵国皇帝的?女儿?。


    赵国皇帝瞧上去,还挺喜欢珍珍的?。仔细想来也是,珍珍这样可?爱,谁会不?喜她?。


    施晏微交代?郁金几句,从木椅上起身,还未及踏出?一步,宋珩便已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施晏微惊呼一声。


    宋珩面露痞笑?,没?脸没?皮地道:“朕抱自己的?皇后,有何不?妥?”


    郁金见他对娘子举止亲密,又说了这样的?话,不?免脸上一红,抱着杨筠背过身去。


    宋珩大?步跨出?屋门前,施晏微依稀听见杨筠问郁金:“皇后是什么呀?”


    郁金是如何回答她?的?,施晏微没?听见。


    黛眉微蹙,想着将来该如何向珍珍解释她?和宋珩之间的?关系。


    “音娘在想什么?”宋珩察觉到她?有心事,垂首来看她?,殷切问道。


    施晏微摇头?,冷声道:“没?什么。”


    外头?早有备好了马车,宋珩就?那?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施晏微上车。


    马车启动,车轮子碾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声。


    宋珩仍不?舍得?放开她?,如珍如宝地抱在怀里,不?知臊地道:“音娘抱着不?似离宫前那?样轻飘飘的?,必定是丰腴了些,待会儿?朕可?要好好看看。”


    如这样的?话还不?算露骨的?,施晏微也懒怠同他耍嘴皮子上的?功夫,只在心里默默念着清静经,保持心中的?宁静。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宋珩抱着她?下车,来到一座府邸前,乃是查抄的?泰宁节度使在此间的?府邸。


    宋珩抱她?下了马车,由?人引着往收拾出?来的?上房里进,主动同她?说起时下的?局势,“我在海州还会有事要处理,约莫会留上几日,感化守将已经降赵,我与卫湛他们还要南下攻打淮南,魏国约莫只能在长江以南苟延残喘。”


    施晏微甫一听到魏国二字,立时便想起沈镜安,追问他道:“我阿舅可?还好?”


    身下陡然一软,宋珩已然将她?放到床上的?锦被之中,解去身上的?甲胄后,露出?里面的?常服,庞大?的?身形压下来,将光线尽数挡住,形成一道极大?的?阴影。


    宋珩替她?脱了鞋,来到床尾,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天光去看她?身上的?齐胸襦裙,随后目光下移,掀开浅色的?裙摆,意有所指道:“好音娘,你?要同我打探你?阿舅的?消息,总该给我一些甜头?不?是。”


    施晏微咬着唇,只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没?有理会他。


    衣料只起一大?团,宋珩极力克制,贴近朝思夜想的?女郎,吻住,轻轻恬拭,缴冻。


    耳畔传来潺潺的?水声,似有人在泉眼?旁饮用甘甜的?泉水。


    施晏微闭上眼?不?去看他的?发冠和肩膀,只攥住脑袋下的?软枕。


    他在卖力地讨好她?,想要令她?心生欢喜,全无在太原时的?肆意妄为。


    头?脑短暂的?陷入空白,身体软软轻灿。


    宋珩抬首望向她?,尤还跪着,薄唇上晶莹一片。


    若非亲眼?得?见多次,施晏微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音娘给的?甜头?,我很喜欢。”宋珩一壁含笑?说着,一壁伸手去解腰上金带,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阿舅一切都好,这会子应已跟随江晟渡江了,我在许州时看在音娘的?面上,并未取他性命。”


    施晏微实在受不?了他这样靠近自己,毫不?客气地去打他的?膀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发号施令:“先?去洗洗。”


    宋珩急得?犹如锅上蚂蚁,似被百虫啃咬,心里着急,身上也跟着难受,但她?一脸不?肯妥协的?样子,还是乖乖地下床,穿上鞋火急火燎地叫人打冷水送至浴房。


    清洗干净,刮了胡茬,脚下生风似的?往屋里进。


    施晏微躺在床上想着事,偏春日容易犯困,不?觉间隐有睡意,眼?皮正打着架,宋珩那?厢着急忙慌地爬了上来,往她?身上摸。


    不?多时,衣料散落一地,交叠混乱。


    他的?动作很轻,施晏微气息尚算平稳,眸光落在他的?凤目上,张唇同他讲话: “宋珩,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吗?”


    宋珩额上生汗,还未全。


    施晏微扬起下巴,抓挠他。


    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落在她?细白的?脖颈上,化作水痕,宋珩偏执又坚定地道:“不?能,不?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与我在一起,除非我死,此生绝无可?能再放开你?的?手。只要音娘愿意留在我身边,十个百个条件,凡是我能做到的?,没?有不?应的?。”


    伸体被迫全然街钠了他,直沁出?两行热泪来,努力吸气,数十息后方?好受了些。


    小覆不?甚萍袒,都怪他长得?太吓人。


    宋珩懊恼不?已,有些不?忍心看,怕她?难受,转换位置躺下,让她?居于他的?上方?,耐心地顺着她?的?腰背,轻声安抚她?。


    片刻后,施晏微稍稍适应,有些语不?成调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不?许伤害,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人。”


    宋珩听出?这是她?同意留在他身边的?条件,不?假思索,当即点头?应下:“好,我依你?,我不?但不?会伤害他们,还可?以给她?们荣华富贵。即便是你?的?阿舅,只要他愿意归顺赵国,朕可?封他为国公。”


    “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便不?可?再纳旁人为妃,若你?几时生出?此意,还请放我和珍珍离去。”


    宋珩听了这话,立时神情激动起来,答非所问地立起誓来:“我若生出?此意,便叫我声名尽毁,死于非命,不?得?安息。”


    施晏微如此说,可?不?是为了听他发誓自我感动的?,很是不?满地瞪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他应还是不?应。


    宋珩生怕她?恼了,再不?敢说旁的?,旋即重重点头?:“我答应你?。至于珍珍,我会封她?为公主,视如己出?,珍之爱之。”


    应完,还不?忘眼?神示意她?继续提要求。


    “我为皇后,六局二十四司皆由?我掌管,即便是你?,亦不?可?过问。”


    宋珩复又点头?,紧紧抱着她?,挞伐地肆意了一些,“好,后宫之事,我不?过问。前朝之事,音娘若想过问,我亦可?听你?说说,先?前你?同我说过的?农商并重和抑制土地兼并,我心中亦有此意。隋文帝为文献皇后虚置后宫,并称二圣,我与音娘亦可?。”


    施晏微因他乱了呼吸,头?脑又开始放空发白,感受到她?在陡动,宋珩停顿下来,与她?对视,待她?平复过后,玩笑?似的?口吻道:“音娘若还有什么条件,现下就?可?在朕身上一并提出?。待会下了床再提,朕可?不?认。”


    “我害怕在黑暗中腐烂,被虫子啃咬,倘若我死在你?前面,便将我烧成灰,洒进海里,我想要自由?自在地感受阳光雨露。”


    宋珩闻言,没?来由?地心情沉重,心生恐惧,极力想要通过什么方?式来确认她?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重重拥有着她?,拧眉道:“好端端地,提什么死不?死的?。你?年纪尚轻,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施晏微一脸认真,捧住他的?脸,要他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她?,“你?只说应不?应我。”


    宋珩很害怕从她?的?嘴里听到死这个字,尤其害怕她?说她?自己,眼?里生出?一丝慌乱,眼?圈都泛了红,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勇气和气力,低低道出?一个“好”字来。


    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好在施晏微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没?再继续捧着他的?脸,宋珩闭上眼?,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全身心地感受着她?,“音娘,朕会让你?长命无忧的?。”


    施晏微没?有午睡,这会子乏得?不?行,在他身上浅浅睡去。


    宋珩心中不?安,只管抱着她?要,怕吵醒她?,极力克制,待她?睡醒过后,仍钉着她?。


    他如今已三十又三了吧。施晏微怕他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死在床上,岂非连累她?遭史官唾骂为妖后,当下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道:“似这般下去,二郎的?身子可?还吃得?消?”


    宋珩只觉有被冒犯到,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便又像二十几岁那?时候,抱她?下了床,拿步子丈量这间房子的?大?小,高傲道:“吃不?吃得?消,旁人不?知,音娘岂会不?知?”


    施晏微不?多时便抽泣起来,暗自后悔不?该同旷了将近四年的?他如此说话。


    宋珩甚是喜欢吃她?的?泪水玉露,弯下脊梁低头?去吻她?的?眼?尾和泪痕。


    窗外落日西斜,晚霞似火,眼?瞧着就?要临近傍晚了,施晏微怕珍珍找她?,又要哭的?,抬手拍了拍宋珩的?脸,催促他快些。


    宋珩也不?想太过累着她?,草草结束这一遭,替她?清理干净,穿好衣物,抱她?出?了房往府外去。


    “今晚我们一家三口先?在那?处住着,明日再搬来此间住下。”宋珩说话间,抱她?来到府门前,脚步平稳地踏上马车,弯腰走进车厢。


    这人好像都不?会累的?,还能抱着她?走得?这样稳,她?都没?怎么动,反而没?了力气。施晏微觉得?他极难应付,闭目养神去了。


    宋珩抱施晏微回到旧宅时,天已麻麻黑了。


    杨筠确实有些想她?了,一见到宋珩抱她?进来,乐呵呵地迎上前来,又要黏她?:“阿耶,你?快放阿娘下来,我要阿娘陪我玩。”


    宋珩单手抱住施晏微,另只手去抱杨筠,接着往里间走,将施晏微安置到床上,哄她?道:“乖珍珍,你?阿娘有些累着了,莫要吵着她?,阿耶陪你?玩可?好?”


    杨筠听了不?禁担心起来,原本的?笑?脸垮了下来,扯着宋珩的?衣袖发问:“阿娘她?怎么了?”


    宋珩知施晏微脸皮薄,拿被子盖住她?布满痕迹的?脖颈,我掖了被角,安慰杨筠道:“阿耶方?才和阿娘去外面走动了许久,阿娘体弱,自然会累,今日晚里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会好很多。阿耶带珍珍出?去骑大?马,让阿娘在屋里睡睡可?好?”


    杨筠看一眼?床上神情不?太自然的?阿娘,瓮声瓮气地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点头?答应宋珩的?话。


    那?牛奴方?才弄进去那?么多,施晏微不?免忧心,心说明日一早可?得?让郁金熬一碗避子汤来与她?吃才好。


    这样想着,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醒转过来,天还未亮,杨筠就?在她?和宋珩中间,睡得?正是香甜,她?竟没?有排斥宋珩,踢他下去,想来宋珩是将她?哄住了。


    施晏微睁眼?望着头?顶的?床帐,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逃不?开他的?手掌心。


    好容易挨到天明,施晏微起身下床,自去寻了郁金,托她?出?去买避子的?药来吃。


    然而她?不?知的?是,宋珩亦是一早就?醒了过来,将她?二人在檐下的?说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她?还是不?愿诞下他的?孩子。


    宋珩光脚踩在地砖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他只觉得?心里寒凉的?厉害,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静候她?回来,佯装才刚起身,而后出?了房,命人去买些味道好的?蜜饯和糕点送来。


    郁金买药回来,施晏微接了药过来,不?欲假手于人,自己往厨房里熬药去了。


    宋珩坐在罗汉床上,看她?吃了药,心内自责不?已,忙端来清水与她?漱口,又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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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她?吃了好些糕点去去嘴里的?苦味。


    及至晌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此间,往昨日他二人温存过的?宅里子去。


    宋珩容她?安生养了一日,次日夜里,将人带到暖阁,从背后拥着她?,温声道:“前日是我不?好,那?凉药吃着伤身,音娘莫要再吃,我还像先?前那?样,不?落在里面可?好?”


    话音落下,施晏微不?禁想起在太原和洛阳时腹痛难忍的?那?些日子,思忖片刻后,终是点头?应下。


    待他起事后,施晏微便一直小心提防,及时拍他的?膀子提醒他,宋珩不?舍得?让她?吃那?药,故而每回都很及时。


    这段时日,宋珩统共在海州留了七日,隔日就?要与她?行事。


    第八日,宋珩先?目送施晏微一行人上了前往洛阳的?船只,领兵经感化进攻淮南。


    有孕


    施晏微在汴州的这三年间里, 为着来月事时少受些罪,倒也了吃了些药调理,月事较先前准时了些, 也不像在太原和洛阳那样疼了。


    再者, 她每每从宣州回?来后?,沈镜安为着心?安, 都会请太医来替她和李令仪请平安脉,幸而?她的身体确比刚从洛阳来时康健了一些,少不得轻出一口气。


    宣州在长江的南边,乃是魏国南下后?的国土,短时间内不会属于赵国地界, 宋珩将李令仪视为可牵制施晏微的人, 自然不会放她回魏国。


    任凭施晏微如何同宋珩周旋商议,宋珩最终也只肯答案放李令仪去赵国国土上的任何一处。


    施晏微无法, 只得问了李令仪要往何处去,李令仪并未纠结太久,当即答道?:“不论是赵国的何处, 在他眼中?, 怕也是一样的,定要命人监视于我。既如此, 倒不若就去洛阳的好, 你我二人还有相见的时候。”


    是自己拖累了她, 心?内自责不已。施晏微心?里很不好受,沉吟良久, 轻轻道?出了一句话:“对不起, 是我连累你。”


    李令仪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温声安慰她道?:“错不在你,皆系他一人之过,音娘无需自责。只要道?心?坚定,在何处修道?都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施晏微方好受一些,但还是自责的厉害,目光坚定地向她许诺:“待将来他对我放心?一些,我会再去求他放你离开,回?到?宣州。”


    “好。”李令仪为安她的心?,自是点头应下,“我相信你。”


    因李令仪坐不得船,那日夜里,施晏微特地说与宋珩听,要他另外备了马车走陆路,又问宋珩洛阳城中?可有道?观供她修道?。


    宋珩道?上阳宫往北二十里,有一座上清宫可供她修道?。


    施晏微问过李令仪的意思,经她同意后?,方叫宋珩命人安排相关事宜。


    临行?那日,二人话别一番,施晏微登上船只,李令仪上了马车,自不必细说。


    杨筠从前只坐过小船,还是头一次乘坐这样的大船,不免感?到?新奇,待船开动后?,不肯回?船舱,定人抱着与阿耶道?别。


    直到?她眼中?阿耶化作一个小点,再瞧不清了,她才肯回?。


    施晏微见她短短几?日便?已视宋珩为阿耶,心?内不禁有些疑惑,因问她:“珍珍喜欢宋阿耶吗?”


    杨筠正?是心?性单纯如白纸的年纪,瞧不出阿娘是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亦不会骗人,认真点头道?:“喜欢。阿姨会让珍珍骑大马,他比舅翁还,还高些,珍珍可以瞧见很远的地方。阿耶也会给珍珍讲,讲故事,带珍珍去摘花,玩躲猫猫。阿耶买给,珍珍的东西,珍珍也很喜欢。”


    他倒是会装模作样地哄人。施晏微对他着实没什么?好感?,又问:“那,珍珍喜欢阿娘多一些,还是阿耶多一些?”


    这个问题上,杨筠没有半分?犹豫,张开小手去勾施晏微的脖颈,粉粉的小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带着稚气道?:“喜欢,阿娘,阿娘是珍珍,最喜欢的人了。”


    软软的童言传入耳中?,施晏微的心?房甜丝丝的,心?情好了一些,打开窗子?,抱着杨筠放眼看去,但见波盈远岸、遥山叠翠,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三十余日后?,船只在洛阳的南市码头停靠。


    施晏微抱着杨筠下了船,未走几?步,迎面走来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


    为首的人乃是姚尚仪。施晏微离开前,她还是司赞,这三年来得刘尚宫提点,去岁升任尚仪。


    码头人多眼杂,姚尚仪等人只称呼施晏微为娘子?,杨筠为小娘子?。


    由人簇拥着上了马车,车轮开始滚动,传来阵阵颠簸之感?。


    施晏微胃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拿巾子?捂住嘴干咳起来,身侧的郁金见状,忙不迭往座位底下去寻痰盒。


    待寻到?后?,奉与施晏微,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前两日还在运河上时,她便?有些胃里不舒坦,没承想今日坐了马车,竟是没忍住吐了出来;好在早膳用的不多,略吐了几?口,胃里便?干净了。


    宋珩派给她使的秋霜取来水囊送与她漱口,施晏微淑过口,胃里和嘴里不怎么?难受了,同她二人道?了谢。


    杨筠很是懂事,见阿娘身子?不适,乖乖地在她身边坐着,一动不动。


    “阿娘方才是怎么?了?”杨筠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皱眉,出言关心?她道?。


    施晏微抬手抚了抚杨筠的后?脑勺,怕她担心?,只用玩笑?似的语气同她说话:“阿娘无事,许是做了太久的船,身体闹脾气。”


    杨筠仰起头看向阿娘,想了一会儿,用脆生生的语气问:“就像珍珍早上一直不吃东西,时间久了,磨子?就会闹脾气,让珍珍难受那样吗?”


    磨子?是杨筠先前有天不肯吃早膳时,施晏微为了劝她吃饭,用生动形象的方式告诉她,装食物的胃就像磨豆子?的磨,每天都要磨三次东西,如果早上不用膳,磨子?没有东西可以磨,就会生气闹脾气,让她的肚子?不舒服。


    施晏微耳听得她将自己说与她的话记得这样清楚,不由心?生欣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点头,“是呀,珍珍真聪明。珍珍放心?,阿娘回?去歇息两日就会好了。”


    杨筠将小脑袋往施晏微的怀里蹭,又拿一只小小的手去揉她的肚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交代她道?:“那阿娘可要好好睡觉吃饭,早些好起来。”


    施晏微的一颗心?都要被她萌化,并未深想方才呕吐的事,何况宋珩每次都是落在外面,不会受孕受孕才是。


    “好。阿娘听珍珍的。”


    马车行?驶近半个时辰,来到?宫门前,姚尚仪递了牌子?给守门的士兵,那人不过略看了一眼,便?知车内之人身份尊贵不凡,当即放了行?。


    而?后?马车一路北行?,过应天门进入紫薇城,在大业殿前停下。


    姚尚仪将人施晏微一行?人往殿内引,恭敬道?:“殿下瞧瞧可还有何处需要休整改动的。”


    施晏微稍稍驻足,略打量周遭一圈,入眼的景致无一不美,平地高起的宫殿经阁巍峨,楼殿重叠,端的是堆石为垣,粉墙环护,雕栏绕砌,奢华非常。


    时值阳春三月,惠风和畅,拂动庭中?各色牡丹,数只玉色蝴蝶于花丛中?起舞,石桥下的池塘中?植着芰荷,莲叶圆圆,青翠萦目。


    杨筠叫那些蝴蝶吸引去目光,好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施晏微牵起她的小手随姚尚仪往正?殿里进,她才恋恋不舍地迈开步子?。


    郁金似是瞧出了她的孩童心?思,俯身压低声音同她说话:“珍珍乖,待会我们拿了团扇再去扑外面那些蝴蝶可好?”


    杨筠听了,高兴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待进入殿中?,其内家具悉数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叫人擦得一层不染,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


    殿中?各处的陈设摆件奢华典雅,墙上挂着魏晋名画和前朝名家的字画,各式各样的青瓷、白瓷器具和花瓶琳琅满目,就连那花架上置着的牡丹盆栽亦是极为罕见的紫红色和纯白色。


    姚尚仪走到?西窗边,撑开窗子?,“圣上道?,秋日可赏的花不多,殿下喜欢木芙蓉,遂命人移植了许多木芙蓉在西墙下。”


    “圣上还道?,殿下喜欢青瓷茶具,这些都是尚仪局精心?为殿下挑选出来的,不知殿下瞧着可还合眼?”


    施晏微听她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的叫着,颇有几?分?不习惯,倒是立后?的圣旨还未降下,让她暂且唤自己娘子?就好。


    待来到?妆台前,施晏微被一方螺钿大漆捧盒勾起好奇心?,信手打开来看,乃是满满一盒南珠、火珠和各色宝石。


    努力回?想一番朝元殿的陈设布置,似乎除却?必要的家具器物就再无其他。


    宋珩似乎并非是那等贪图享乐之人,除开正?常的宴请朝臣和宗室,宴饮听曲之事他亦鲜少会做。


    倘若没有战事,他在处理完一应事务不忙时,常来缠她做那事。


    自她离开后?,宋珩一直未立后?纳妃,宫中?独他和太皇太后?两位主子?,实在用不上太多人伺候,也用不了东西。


    银子?开销极小,故而?在旁人看来,这位圣上甚是勤俭,有隋朝文帝的节俭之风。


    施晏微将那捧盒合上,心?说等宋珩回?来,还是将这些东西送去国库较为妥当。


    “此间一切都好,无需再改什么?的。我身上乏了,你们也下去歇着吧。”施晏微说话间,抱着杨筠往罗汉床上坐了。


    姚尚仪等人道?声事,脚步轻轻地退出殿去。


    杨筠坐在施晏微的腿上,水灵灵的双眼望向那盆紫色的牡丹,问她:“阿娘,这里就是阿耶的家吗,阿耶的家好大好美呀,珍珍喜欢这里,阿娘喜欢吗?”


    不喜欢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不想让杨筠伤心?失望,毕竟不论她愿不愿意,这里都将会是她和珍珍生活的地方,只缓缓启唇,违心?道?出喜欢二字。


    杨筠得了心?中?想要的答案,脸上的笑?容更甜了,“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阿娘,方才郁金阿姨说要带我去扑蝴蝶,阿娘同我们一起去吧。”


    许是因为方才吐了一回?,施晏微这会子?身上有些乏力,让郁金抱杨筠去玩,“阿娘想要歇一歇,珍珍和郁金阿姨去玩罢。一会儿饭到?了,阿娘再来唤你们。”


    杨筠很是乖巧地点头答应,跟着郁金开开心?心?地扑蝴蝶了。


    施晏微在大业殿好生歇上几?日,乏力之感?虽减轻了一些,却?又有些头晕和食欲不振起来。


    秋霜将她的这些改变看在眼里,便?又仔细留意起她的月信来。


    仔细想想,似乎自打皇后?殿下登船到?回?宫的这段日子?,一直没有见过红。


    虽说殿下身子?不比寻常女郎那般康健,月事时有不稳,可她下船那日实打实地吐了一回?,现下又是这般茶饭不思的光景,难保不是有了。


    况圣上那几?日几?乎夜夜不离殿下,许是那时候的哪一日夜里有了也未可知。


    思及此,秋霜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只管盯着施晏微,生怕她磕着碰着。


    似这般变化,施晏微便?是再迟钝,也不由生出些疑虑来。


    兴许不落在里面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安全,倘或遇上危险期,又刚好有少许在未到?时分?泌出来……


    施晏微越发不安,期盼着她的月事能够快些来,然而?她在惊惶中?又度过了半月,月事仍是没有来暂且不提,反而?是又额外生出乏力的症状,吃不下甜的,只想酸味的果子?开胃。


    这日,杨筠坐在施晏微身边自己吃饭,施晏微看着眼前清淡的菜色,还是没什么?胃口,郁金替她夹了菜,劝她:“娘子?为着自己的身子?着想,多少也该吃一些才是。再这样下去,岂非要饿坏了。”


    察觉到?杨筠也在看她,施晏微终是动了筷子?,夹来一块清炖的鸡肉,才吃了没几?口,忽然觉得嘴里的肉腥得厉害,掩着嘴自去取来痰盒捧着吐。


    事情到?了这一步,施晏微再没办法自我欺骗,待漱过口后?,叫拿酸梅煮些汤来吃,差人去请太医来诊脉。


    王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隔着一条帕子?诊脉,不多时,就见王太医面露喜色,后?退两步,叉手朝人行?礼,“臣恭贺殿下,殿下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只是娘娘体弱,胎像不稳,恐有小产之险,需得吃些固胎的药方才妥当。”


    有孕二字传入耳中?,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即便?她先前隐隐设想过这个可能,然而?这会子?亲耳听到?太医如此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在延州时瞧过医工,那医工道?她日后?会子?嗣艰难,且她在海州时,也不过与宋珩有过四日,第?一日他落进去,她还吃了药的,后?面与他行?房的那三日里,他皆未落进去。


    莫不是偏偏赶在那段时日,她排暖了?


    她从未想过要生下宋珩的孩子?。


    这个孩子?不该来到?她的肚子?里的。


    施晏微紧紧攥住小几?的案沿,有一瞬间的失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太医,如同魔怔了一般,直言不讳地道?:“我不要这个孩子?,烦请替我开一副堕去它?的方子?。”


    话一出口,王太医和秋霜都惊得不行?,当即朝着施晏微齐齐跪下,“老臣惶恐,此乃龙嗣,若有闪失,老臣如何担待得起。”


    是啊,这是赵宫,整个太医院,无不是听命于宋珩,她要堕去胎儿的放开,谁敢不顾全家性命开给她吃。


    可他方才也说了,她的胎像不稳,只要她不吃那些安胎的药,这个孩子?约莫是保不住的。


    他们能阻止她吃药,却?不能强按她的头逼迫她吃药安胎。


    此举的后?果皆由她一人来承担。


    施晏微冷静下来,想明白后?,终究没有为难王太医,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沉下眼眸,让他退下。


    王太医没敢再提安胎药的事,自去徽猷殿面见太皇太后?,将此事说与她知晓。


    杨氏女竟有孕了。太后?太后?闻听此言,先是震惊和担忧,而?后?才是淡淡的喜悦。


    圣上登基已有四年,至今已是三十有三的年纪,他的膝下并无子?嗣,三郎膝下却?是有两子?,这两年里,盯着三郎一家的朝臣可不算少,无非不就是盘算着圣上会不会从他那处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到?底是亲生骨肉,谁又真的舍得送去给别人养,即便?那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何况以三郎的性子?,未必会将皇位看在眼里,他所求的,不过是与十一娘白头偕老,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承欢膝下。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如何忍心?让三郎和十一娘忍痛割爱。


    她虽看不过二郎屡次为那杨氏女失了规矩体统,可杨氏女腹中?怀的,毕竟是二郎的骨肉,若是个男孩,以二郎对杨氏女的宠爱,必定是要册为太子?的。


    太皇太后?轻叹口气,暗道?他二人虽是一段孽缘,可这段孽缘,终究还是结出果来了,至于那果是苦是甜,全在他二人身上。


    “来人,备辇,老身要去一趟大业殿。”


    大业殿本不该是给女郎住的,二郎竟不顾礼法,赐与她住。


    太皇太后?由人搀扶着上了辇,往大业殿而?去。


    步入殿中?,饶是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太皇太后?亦不由深吸几?口凉气,心?道?二郎此举,莫不是将国库里珍宝都搬来她的殿中?讨她欢心?不成。


    太皇太后?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靠坐在罗汉床上的杨氏女,不禁被她发上的碧玉芙蓉冠吸引了视线。


    那芙蓉冠乃是由一整块细腻光洁的碧玉雕琢而?成,左右各簪一支花叶钗点缀,午后?的暖阳洒将进来,道?道?金光映在那顶碧玉冠上,可见其内水线寥寥无几?,格外耀眼。


    如这样水头极佳的整块碧玉,从前二郎得了,必定是先紧着宋氏一族的女郎,现如今倒是直接拿去给她做了一顶玉冠。


    太皇太后?正?思忖间,施晏微慢吞吞欲要起身下床,与她见礼。太皇太后?忙示意她无需多礼,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往下移,掠过耳上的绿松石耳环,来到?她颈项处的金珠水晶项链上,太皇太后?轻轻拨动着佛珠,状似随口感?叹一番:“老身依稀记得,从前你在太原时,最是喜欢素净的穿戴,不曾想这三年呆在魏国,倒是喜欢起玉石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比圣上小上八岁,是该打扮得光鲜一些;二郎愿意这样宠着你,旁人瞧了,亦说不出什么?来。”


    看似是在向着她说话,实则是在提醒和敲打她:她能拥有今天的这一切,皆是靠着宋珩罢了;旁人不敢编排她,也不过是畏惧她身后?的宋珩。


    宋珩的宠爱能让她的日子?过得体面尊贵,相应的,倘若宋珩不再宠爱她,那么?这一切都将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旁人想要如何编排她,尽可肆无忌惮地去编排。


    可,她并不在意自己在旁人心?目中?是何种形象,尤其是男性。自己并不会因为旁人的编排而?少一根头发,同样的,也不会因为旁人的夸赞和高看而?多一天寿命。


    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才最清楚,何须由旁人来定义她。


    她所追求的,向来都是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议论。


    或许在世人眼中?,薛夫人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妇人,儿孙辈在她悉心?的教养下,宋府一门三杰,宋珩更是不世出的开国帝王,文治武功,有定国安邦之能。


    可在施晏微看来,她亦未能冲破男性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认为女性所能拥有的一切,皆是由男性赋予,譬如的智慧,倘若不是通过宋临、宋珩、宋聿父子?三人所取得的成就来加以体现,那么?她的智慧便?是无用的,是无关紧要的,她的人生价值亦无法得到?实现。


    而?现在,她要将她的这一套思想体系施加在给她,要她视宋珩为天,视宋珩的荣辱为她的荣辱;她生而?为人的价值只能通过来得到?证明和实现。


    男人不会允许女人凌驾在他们之上,更可悲的是,还有数不清的自小就被男人创造出来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等思想所洗脑的女人不允许女人凌驾在男人之上。


    从第?一个封建王朝诞生至今,如女帝武曌、太后?吕雉、天文学家王贞仪这样的杰出女性,不是被握着笔杆子?的男人们抹黑,就是被男人所撰写的史书抹杀。


    施晏微知道?自己不该苛责于薛夫人,毕竟她也只是一个被封建思想所荼毒、而?又无自我思想的古人,可这会子?听她说了这样一番洗脑的话,仍是觉得心?里很不好受,深吸一口气默了数息,方令自个儿的面色瞧上去与往日无异,没有去应她的话。


    “你如今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该当万事小心?,太医开得方子?,需得仔细吃着,饮食亦不可马虎。”


    太皇太后?说话间,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许是她太过清瘦,尚还瞧不出分?毫。她的面色看着不大好,大抵是孕初期反应太大所致。


    “你的身边只这样两个人伺候着,着实不像样子?。从前在太原时,堆雪是伺候过你的,老身觉着她是个好的,便?留在你身边伺候。”太皇太后?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同意与否,直接将人留在大业殿里。


    施晏微尚还未行?过册封礼,亦未有皇后?的玺绶,对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实属毫无反抗之力。


    郁金呈了热茶进前,太皇太后?凝那青瓷莲瓣茶碗一眼,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圣上对你倒是用心?,这样的茶具,怕是晋阳长公主和清河郡主那处也寻不出这样的一整套出来。”


    话毕,不动声色地观察施晏微的面色一番,略吃几?口茶,起身往殿外走。


    正?这时,杨筠抱着一只小兔子?往殿里小跑进来,两个宫人在她身后?跟着,唤她公主,让她跑慢些。


    太皇太后?与她撞个正?着,垂眸端详起她来,杨筠从没见过她,一时有些叫她那张阴沉又略显疲态的脸色吓住,抱着那只小兔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公主,整个赵国上下,除了晋阳,又何来的第?二位公主。


    她的五官,没有一样是像二郎的,独有那双细眉勉强有些像杨氏女。


    太皇太后?对她生不出亲近之心?,没来由地觉得她不像是二郎的骨血,也不知那杨氏女给二郎灌了什么?迷魂汤了,竟哄得他欲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为公主。


    十数息后?,太皇太后?方挤出一抹不大好看的笑?意,温声细语地道?:“跑慢些,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你阿娘要伤心?的。你阿娘的肚子?里如今怀了阿弟,正?辛苦呢,可千万莫要惹她不高兴才是。”


    话音落下,不待杨筠反应过来,拨动手里的佛珠,自去了。


    杨筠将兔子?递给施晏微看,正?要问她兔子?好不好看,她的肚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小宝宝,忽然发觉她的眼里似乎隐有泪意。


    “阿娘不开心?吗?是珍珍乱跑出去,惹阿娘不,不开心?了吗?”杨筠说话间,也跟着红了眼圈。


    施晏微忍着眼泪摇头,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不是,珍珍没有惹阿娘不开心?。”


    “珍珍的兔子?真可爱,是谁送你的呀。”


    “秋霜阿姨前两天听说珍珍说喜欢兔子?,就托人从宫外买了一只送给珍珍。”


    她不提秋霜还好,这会子?听到?她的名字,这才惊觉秋霜自王太医离开后?,好似就一下晌都不见人。


    当日晚膳过后?,堆雪朝端了保胎的汤药进前,施晏微忍住苦味饮下,没一阵子?,却?又悉数吐出,直将晚膳也吐了个干净。


    此后?十几?日,施晏微都不大能吃得进去药,饭食也用得很少,眼瞧着好容易在魏国长出来的肉也快要消减完了,堆雪哪里还能坐得住,趁着夜色往徽猷殿而?去。


    太皇太后?那处得此消息,亦是有些慌了神?,毕竟是二郎的头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才是。


    因宋珩不在宫中?,大长公主宋微澜便?又被接进了徽猷殿中?,今夜就在太皇太后?身边陪着。


    “杨氏女竟大着肚子?回?来了?”宋微澜惊讶问道?。


    太皇太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宋微澜惊讶过后?便?是愤恨,咬着牙道?:“圣上这是昏了头了不成?!”


    太皇太后?焦头烂额,暂时也想不出法子?让她喝药,“她吃不进药,她身边那两个就不会劝劝?”


    堆雪拧眉道?:“如何没劝?每日都要劝上好一阵子?,只差没变成话口袋子?;独那被她们唤作珍珍的小女郎言语两句,倒比她们说的都要管用些。”


    宋微澜还未见过杨筠,当下听堆雪如此说,因问:“珍珍是谁?”


    堆雪有些不大确定地答道?:“她唤杨氏为阿娘,大业殿中?的宫人都唤她公主,约莫是圣上与杨氏的孩子??”


    宋微澜沉吟片刻,眸色一暗,幽幽提议道?:“那杨氏女想必是还与圣上拧着,心?里不愿接受这个孩子?呢。阿婆何妨将那唤作珍珍的小女郎抱来徽猷殿里养着,只要那杨氏女一日不肯安分?吃药用膳,平安诞下圣上的子?嗣,阿婆便?一日不将珍珍送回?大业殿;如此一来,还怕她不肯乖乖听话吗?”


    数日前,扬州。


    宋珩收到?洛阳来的信,心?急如焚,连夜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吩咐程琰和卫湛等人多留些时日善后?,再行?班师回?朝,他自领了一百人马经宣武、忠武往洛阳赶。


    翌日清晨,施晏微被郁金唤醒。


    她因连日没怎么?好好用膳,自是清减了一些,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不像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倒像是病了三个月。


    郁金和秋霜劝她吃了些粥,还不等堆雪送药来与她吃,太皇太后?宫中?的人便?先来抱杨筠往徽猷殿去了。


    大业殿中?也有着不少宫人,自是阻拦,那帮人便?拿出太皇太后?的懿旨来。众人没了法,只能看着她被抱走。


    不消多时,杨筠被抱至徽猷殿。


    施晏微便?也不管不顾地追了一路。


    “阿娘。”杨筠由人紧紧抱着,嘴里不住地喊着阿娘。


    太皇太后?见了这样的场面,终究于心?不忍,拨动佛珠的频率慢了下来,欲要出言让人放开杨筠让她随杨氏回?去。


    宋微澜观她隐有犹豫之色,往她耳边轻轻耳语:“阿娘若在这时候心?软,岂非功亏一篑;那杨氏女连皇嗣都敢不要,经过此事,只会越发不将您看在眼里,待二郎班师还朝,这宫中?还有谁能辖制得了她。”


    太皇太后?阖了阖目,终是狠下心?来。


    大业殿。


    宋珩不分?昼夜地赶回?洛阳,径直朝殿中?奔来,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沾湿,几?日不曾刮胡,然而?来到?此间,却?不见朝思暮想的女郎,环视一圈,郁金和秋霜也不见人。


    “皇后?去了何处?”宋珩心?乱如麻,厉声问道?。


    宫人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道?出徽猷殿三个字。


    徽猷殿中?,施晏微尚还在与太皇太后?对峙着,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强撑着两条发软的腿立在她阶下,望向她,恳求道?:“太皇太后?,珍珍是我的孩子?,天底下岂有让母亲和孩子?分?开的道?理,您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发发慈悲放她随我回?去可好?”


    太皇太后?实在不忍,有些不敢直视她,只垂着眸道?:“你如今有着身子?,自己还顾不过来,如何能照看得好孩子?,老身会替你好好照顾这孩子?,待你日后?平安降下龙嗣,老身自会将她送回?大业殿。”


    施晏微闻言,神?情越发激动,争辩道?:“不行?!珍珍是我的孩子?,她还小,除了我的身边,她哪里也不会想去的。”


    太皇太后?越发没了底气,宋微澜见状,高声叫人关宫门,送她回?大业殿。


    她这会子?怀着身孕,若有什么?闪失,如何吃罪得起。


    太皇太后?宫中?的皆是人精,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正?僵持间,忽听宫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谁敢在后?宫骑马招摇而?过,何况还是太皇太后?的徽猷殿外。


    宋微澜颇有几?分?恼怒,欲要唤人出去看看是哪个不想活的。


    那马蹄声戛然而?止,随后?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影映入眼帘,三步并做两步急急朝着施晏微奔来,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


    “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这是何意?朕的皇后?和公主如何碍了你们的眼?!你们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宋珩显然是怒急,不再唤太皇太后?为阿婆,语调里无半分?恭敬,只有质问,看向她二人的眸子?里亦是结了层寒霜。


    立后


    杨筠见了他, 挣扎地越发厉害,连声唤他阿耶,宋珩心疼得厉害, 眼神示意秋霜去般她过来。


    那宫人被宋珩剜了一眼, 当?下只觉头发发明,一股凉意浸至脊背, 哪里还敢禁锢杨筠,老老实?实?地将人送还给秋霜,待秋霜抱稳了,才敢松手,生怕会摔着她。


    太皇太后自知理亏, 便也?收敛了锋芒, 只好言好语地替自己描补道:“二郎莫要误会,老身不过是疼惜杨氏和那孩子, 杨氏如今有孕在?身,连她自个儿也?顾及不过来,如何有多余的心思照顾那孩子, 老身也?出自好意。”


    一口一个那孩子, 连如何唤她都不知晓,又岂会真心实意地视她为孙辈。


    宋珩的?怒意未有丝毫消减, 甚至懒怠去看太皇太后身边的?宋微澜一眼, 只冷冰冰地道:“朕的?皇后和公?主, 不敢劳太皇太后费心,待太史令择了立后的?吉日,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当?好生保养, 无需再过问后宫前朝之事。至于皇姑,以后无朕的?旨意,不得再入宫。”


    他为了维护杨氏女,竟同她和太皇太后说如此重话,她是他的?家姑,他在?襁褓中时,她还曾背抱过他的?,现下他竟为了一个杀害他表弟的?敌国?将领的?甥女,不许她再进宫面见她的?阿娘,是何道理!


    从前二郎是何等地敬重她的?阿娘,待她这位家姑亦算有礼,可他为着那并?不爱他的?杨氏女,屡次罔顾礼法亲情,着实?叫人看不过眼。


    “圣上莫要忘了,她的?阿舅害死承策,承策是圣上的?表弟,是太皇太后的?外孙,他身上,也?留着宋氏的?血,圣上为她如此失智发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她为后,就不怕朝臣口诛笔伐?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她瞧着半点也?不像圣上,圣上就不怕当?了那王……”


    宋珩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再难忍受宋微澜对她们母女的?诋毁,板着脸呵斥道:“闭嘴!来人,即刻送大长公?主出宫。”


    他的?脸色冷得骇人,宋微澜叫他的?气势和威严唬住,饶是心中愤愤,却不敢再多言,为保全最后的?颜面,没让内侍“请”她走,自个儿识趣地离了徽猷殿。


    秋霜抱了杨筠过来,杨筠忙不迭从她怀里离开?,往施晏微身上扑。


    施晏微连日不曾好吃好睡过,不免身体虚弱,加之孕中情绪不稳,这会子见杨筠抱着她哭,眼里也?跟着沁出泪来,想要抱一抱她,可是手和脚都软得厉害,眼皮沾了泪后越发沉重,只能?蹲下身子去替杨筠拭泪。


    宋珩暗恨自己没有护好她们母女,心里疼得似有一柄刀在?割,弯腰去抱她起?身,语气缓和下来,无比温和:“音娘莫怕,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施晏微不过蹲了那么一会儿,再起?身时,只觉头昏眼花,眼皮一沉,直勾勾地往地上栽。


    “音娘!速速命人去传太医。”宋珩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及时托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放到马背上直奔大业殿而去。


    心里恐惧得厉害,直至将人安置到锦被之中,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上的?血迹。


    他在?战场上不知看到过多少死人的?血,却从未感到过一丝一毫的?害怕,可如今看到她流出的?血,几乎吓到魂不附体。


    头一回,他在?人前红了眼眶。


    整个大业殿里静悄悄的?,无一人敢贸然靠近。


    直至王太医由人催着风尘仆仆地赶来,宋珩的?神?智才回笼了一些,忙叫他替人诊治。


    半刻钟后,王太医拧着眉道:“殿下本就胎像不稳,这些日子没有好好用药,今日又受了惊吓,情绪激动,这才见了红。不过好在?腹中胎儿并?无大碍,老臣重新开?了方?子与殿下吃,精心养上一段时日,可保殿下和胎儿无虞。殿下身体孱弱,如若小产落胎,只怕会落下病根,寿数也?会有碍。”


    即便这会子确认她无碍,宋珩仍是心情沉重,无心同他多言,叫他去开?方?子。


    宫人熬药送来,宋珩接了药碗过来,将她连同被子一并?抱在?怀里,喂她吃药。


    杨筠感觉到阿娘很不舒服,没有哭闹,自己乖乖地坐在?月牙凳上,看阿耶喂药给阿娘吃。


    吃过药后,那血也?止住了,宋珩便叫送热水进来,耐心哄了杨筠两句,命人抱她去偏殿。


    数十息后,殿内只余下他与施晏微。


    施晏微尚还昏睡着,宋珩动作轻缓地脱去她身上的?衣物,替她擦过身后,清理掉那些血迹,再套上干净的?寝衣,拿干净的?被子裹住她,而后如珍似宝地紧紧抱在?怀里往外殿走。


    宋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仿佛她下一瞬就要不见了似的?。


    扬声唤人进来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子都换成干净的?,宋珩才又重新将她放回床上,坐在?床沿处静静守着她。


    直至掌灯时分,外边天麻麻黑了,施晏微方?缓缓清醒过来。


    “珍珍。”施晏微扯着干哑的?嗓子,徐徐道出两个字来。


    宋珩见她醒了,忙安抚她道:“珍珍很好,还在?大业殿中。珍珍是你?和我的?孩子,她哪里也?不会去,就在?大业殿里陪着你?。”


    施晏微听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想起?腹中的?孩子,对他的?厌恶和排斥便又涌上心头,偏过头去,不想看到他。


    宋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大掌隔着锦被覆到她小腹的?位置,神?情无助地哀求她道:“音娘,太医说,你?的?身子若是落胎,恐会落下病根,于寿数有碍,珍珍那样黏你?爱你?,你?能?舍得早早离珍珍而去吗?何况它也?是你?的?孩子,即便你?再如何恨我,可它是无辜的?,它不该受我牵连,求你?留下它,不要抛弃它好不好?”


    施晏微因他的?话心乱得厉害,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她的?身体不宜落胎,它也?实?在?无辜,她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好好吃药用饭,方?才又见了红,它竟也?顽强地挺了过来。


    可若要她去诞下一个欺辱过伤害过她的?罪犯的?孩子,平心而论,她也?做不到。


    床上的?女郎始终不发一言,不肯答应他的?请求。宋珩深思一番,离开?床沿,对着她跪了下去。


    “音娘心中恨我憎我,只管往我身上撒气,要打要骂要杀都随音娘。可音娘若要杀它,不妨连我一道杀了,黄泉路上,它有阿耶的?陪伴,想必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宋珩一壁说,一壁从袖子里取出四年前她刺杀他的?簪子来,态度坚决地交到她手里,移到自己的?脖颈上,道出的?话语近乎疯狂:“音娘若决意非要杀它不可,现在?就可以刺进我的?脖子令我毙命。”


    杀了他倒是干净,可是她、珍珍和令仪还能?有活路吗。


    不知他是何时将这支簪子藏进袖子里的?。施晏微被他的?疯态吓到,极力收回手,奈何那人力气太大,挣不开?分毫。


    施晏微眼圈发红,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情绪,“宋珩,你?莫要再逼我了。”


    宋珩见她挣扎地厉害,唯恐她伤着自己,忙松开?她的?手,将那簪子握在?手里,神?情恳切地道:“音娘,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想要给我们的?孩子一条活路它还那么小,它也?渴望来到这个世?上,天下间有那样多的?夫妻,可是它选择了你?我来当?它的?耶娘,音娘怎可如此狠心待它”


    “你?别?说了,我的?心意不会改变。”施晏微听不下去,出言打断他的?话。


    宋珩收拢手指,将那簪子攥得愈紧,沉声道:“方?才我已给过音娘机会,音娘不想杀我,只想杀它,既然如此,以后在?战场上,我可以遵守承诺不伤害你?的?阿舅,至于旁人会不会伤他,并?不在?我的?掌控范围。”


    “你?”他一贯是会耍赖的?,施晏微被呛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愤愤瞪着他。


    宋珩不喜欢看她用这样的?眼神?瞧他,只觉那些目光像一柄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割在?他的?皮肤上,心脏肺腑也?跟着钝痛。


    他沉默了数息,终究没再拿这样的?话刺她,稳了稳心神?,语气平平地道:“不若音娘与我各让一步,只要你?留下它,往后我可以喝药,绝不会让你?再怀;待它降生后,我可以放李令仪离开?,将来魏国?国?破,哪怕你?阿舅不愿降赵,我亦可放他离开?。”


    话音落下,周遭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良久好,施晏微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认命般地望向头顶上方?的?床帐,声如蚊蝇地道出了一个“好”字。


    翌日,宋珩留太史令在?朝元殿议事。


    太史令第?二回奉他之命胡诌天象,测算立后的?吉日,日子越近越好。


    宋珩不在?朝元殿批折子了,通通让内侍送至大业殿,每日守在?施晏微身边,亲手喂她吃了汤药才能?放心。


    郁金呈了炖好的?燕窝送来,宋珩搁下折子,扶她坐起?身,舀一勺送到她嘴边,哄她吃下。


    施晏微勉强吃了半碗,问起?杨筠。


    宋珩勾唇一笑,温声道:“音娘放心,朕下朝过来时问过宫人,道她抱着兔子往御花园吃草去了,有好几个宫人跟着他,秋霜也?在?,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又舀了一勺,施晏微有些吃不下了,摇头拒绝,宋珩道:“再吃两口,吃完这两口,晚些时候让尚食局做些酸梅汤与你?吃。”


    施晏微被他缠得没法,只能?又吃两口。


    因她昨日见了红,宋珩恐她体力不支,两天没让她下床,今日观她面色好了一些,索性将手头的?政事搁一搁,伺候她起?身穿衣,唤来宫人教他替她疏发。


    宋珩在?那宫人的?指点下笨拙地疏着她的?青丝,不慎扯了她的?头发两回,施晏微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手拍打两下。


    “我再轻些,音娘莫要恼我。”宋珩动作虽笨,梳出来的?样式却不差,怕发冠太重压她的?脖子,只拣两样镂空的?步摇和钿头替她簪上。


    一时收拾齐整,宋珩牵着她往御花园去寻杨筠。


    寻到她时,杨筠正在?草地上抓那乱跑的?兔子,几个宫人神?色紧张地跟在?她身后,怕她摔着,想要替她去抓那兔子,却又被她制止,定要自己抓兔子。


    宋珩扶着施晏微站了一会儿,待杨筠将兔子抓到,宫人们出了口气,这才留意到他二人。


    “奴拜见圣上、皇后殿下。”


    杨筠循声看去,抱着兔子跑到施晏微跟前,努力踮起?脚尖将那兔子递给施晏微看。


    宋珩有些草木皆兵,生怕那兔子挠到施晏微,两只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欲要去抱那兔子,认真询问杨筠的?意见:“阿耶抱着它给阿娘看可好?”


    “好。”杨筠笑着答应,没有犹豫,很放心地把兔子交给他。


    宋珩稍稍弯腰,将兔子送到施晏微跟前。


    晌午未至,阳光不算刺眼,施晏微抬手抚了抚兔子的?耳朵,夸她将兔子养的?很好。


    宋珩见她因阿娘的?夸赞开?心,他这个做阿耶怎好落了下风,当?即开?口去讨她欢心:“等到了秋日,阿耶亲自去邙山抓两只野兔来与珍珍的?这只兔子作伴可好?”


    杨筠听了,葡萄大眼望向他,“野兔也?是这样白白的?吗?”


    宋珩想了片刻,笑着回答:“灰色和黑色的?要多一些。”


    杨筠努力将眼前这只兔子想象成黑色的?样子,好似有些奇怪,眨着眼睛有感而发:“黑色的?兔子,珍珍还没见过”


    宋珩很细心地安慰她:“珍珍没见过也?没关系,阿耶各抓一只给珍珍好不好?”


    “好。珍珍要和阿耶拉钩。”杨筠朝他伸出小拇指。


    宋珩很是配合地蹲下身子,与她拉钩。


    施晏微静静在?边上看他二人拉钩,恍然间有种?宋珩约莫是真心因为她而将杨筠当?做自己的?女儿,而非是出于表演。


    拉完钩,宋珩将兔子还给杨筠,接站直身子着打横抱起?施晏微,让她自己走回去。


    杨筠见状,想起?那个老媪说过她阿娘肚子里怀着阿弟,好奇地问:“阿耶,阿娘肚子里住着珍珍的?阿弟吗?”


    宋珩放慢步子,笑着回答道:“不一定是阿弟,也?可能?是像珍珍这样可爱的?阿妹。不管是男郎女郎,只要是在?你?阿娘肚子里长大的?,阿耶都喜欢。”


    杨筠努力仰起?头观察施晏微的?肚子,好似一点也?没大起?来,越发疑惑,“阿娘的?肚子这样小,怎么会有阿弟阿妹呢,是阿耶放进去的?吗?”


    施晏微耳听她的?童言逐渐离谱,轻咳一声,将话题转移到兔子的?身上。


    宋珩垂眸凝她一眼,压低声音问她:“音娘可是害羞了?”


    施晏微拿眼瞪他,锤了他两下,嫌他不专心,让他好生看路。


    一路行至大业殿,张内侍早在?殿门口等着他回来了。


    张内侍迎上前,似乎对他宠爱怀中女郎的?事司空见惯,面色如常地道:“圣上,太史令已在?朝元殿恭候多时。”


    “朕知了。”宋珩撂下这么一句话,大步往殿中走,动作轻缓地将施晏微往罗汉床上安置好,交代秋霜几句,这才离开?。


    朝元殿。


    太史令将最近的?一个吉日道出。


    六月十二。


    宋珩赏银百两,令内侍送太史令出宫。


    当?天拟定圣旨,加盖玉玺,心情大好。


    出殿门后,唤张内侍进前,交代他去办一件事,而后径直往大业殿去。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坐在?窗下抄经。


    无声立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自去另一边的?案前批折子。


    许是因为心情畅快,又或许是有她在?身边感到安心,折子上出现的?从前见了会感到心烦的?事,这会子皆是一笑而过。


    至晚膳时分,宋珩与她们母女在?一处用,替她鱼肉里的?刺剃干净了,态度强硬地要她多吃一些。


    为着给她开?胃,叫尚食局想了许多酸饮子出来,果子也?是拣酸的?要。


    杨筠跟个小大人似的?在?一边附和宋珩的?话:“阿娘可要多吃些,若是阿弟阿妹与阿娘抢吃的?,岂不是要饿着阿娘吗?”


    施晏微叫他们父女二人叨叨个不停,只得多用了半碗饭。


    漱过口后,宋珩陪着她在?殿外走了一阵子,又在?地上扮演老牛,杨筠斜坐在?他背上扮演牧童。


    大业殿的?宫人们何曾见过圣上这般模样,皆是呆立在?原地,打死也?不敢出。


    杨筠察觉到他们好似很怕阿耶,联想到初见阿耶时,她也?是这样害怕,便又不觉得奇怪了。


    宋珩陪她玩了一会儿,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继续去批折子。


    夏日里傍晚的?清风吹在?身上,总是叫人容易犯困,杨筠爬到施晏微怀里,由她抱着,与她一道入了眠。


    宋珩批完折子,窗外天色已暗,过了一更天。


    施晏微先醒过来,发现杨筠还在?她怀里趴着,试着轻轻挪开?她,却被宋珩抢先一步将杨筠抱开?,走到殿外交给郁金照看。


    宋珩返回殿中,抱着施晏微闻香,神?情欢快:“明日我会降旨立你?为后。”


    施晏微听了没什么感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珩将大掌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无需跪着接旨,音娘想怎么接都可。”


    说话间,大掌向上,撩.拨起?来。


    施晏微觉得他大抵是在?他自己找事。


    宋珩将她放到床沿处,跪了下去。


    施晏微攥着他的?衣料,出了一身的?汗。


    “音娘出身汗,晚上会好睡一些。”宋珩话音未落,已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往浴房而去。


    汤池内热气烫人,宋珩伺候她沐浴完,与她亲吻一阵,不敢再造次,拿干净的?寝衣替她穿上,抱她回殿内,拿薄被盖在?她身上,这才返回汤池。


    浴房内的?水声持续了许久,宋珩兀自解脱出来,回去拥着施晏微睡。


    五更未至,明堂外的?官员整整齐齐地立在?门外,待殿门打开?的?一瞬,众人按着顺序鱼贯而入。


    所奏之事,大抵都是关于魏国?的?,宋珩耐心应付完,命人宣读立后圣旨。


    朝中有一五品官乃是杨氏族人,闻听自己的?外侄女当?了皇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年前的?那桩事,他亦有所耳闻,他那在?宫中为女官的?外侄女似与圣上有所牵扯,圣上于席上动怒,事情最终以杨氏女离宫而告终,却不曾想,她竟又回来了,还一跃成了皇后。


    巨大的?意外之喜砸得他几乎呆立在?原地,跪地道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除道贺的?朝臣之外,却也?有几个不怕死的?始终挺直脊背,直至其余人等尽数起?身,就见一年过四旬的?言官出列,反对立杨氏女为后。


    有他起?了头,另外几个也?纷纷出言反对。


    宋珩并?未理睬,起?身离了明堂,仍旧往大业殿去。


    那些持反对意见的?朝臣跪至朝元殿外。


    张内侍来报时,宋珩正哄施晏微吃药。


    宋珩不予理会,面容平静地道:“他们喜欢跪,只管由着他们跪。天下人才济济,少了他们,赵国?的?天还塌不下来。”


    施晏微捧着药碗若有所思,待回过神?来,张内侍已经退出去了。


    圣旨如期降下,尚服局那处亦来了女史为她仔细量身,制作册封典礼的?袆衣。


    夏日炎热,午后日头最毒,那帮朝臣挨过了晌午,到了这会儿,一个个瞧上去都蔫了不少。


    张内侍看不过,又上前去劝一回,奈何没一个听的?,只继续跪着。


    恐他们晒出病来,张内侍那厢又来禀了宋珩一回,宋珩仍不在?意,倒是施晏微听了,叫张内侍送些油纸伞和绿豆汤、酸梅汤等饮子过去。


    张内侍的?嘴倒是很会说宋珩喜欢听的?,对着施晏微施礼道:“皇后殿下宅心仁厚,老奴先替她们谢过殿下。”


    宋珩果真因他的?龙颜大悦,赏了他十贯钱,叫他退下,抱着施晏微亲了阵香,这才继续批折子。


    是夜,二更一到,紫薇城没燃起?烟火。


    施晏微正吃着一碗茶,听着那响声,搁下茶碗,由宋珩牵着出了阁楼往栏杆处来。


    宋珩将她托起?,面相烟花绽放的?方?向,问她可喜欢这些烟花。


    此间地势颇高,二人又是在?楼上的?观景台,能?够将整座紫薇城乃至洛阳城都尽收眼底,空中的?焰火亦然。


    烟花燃放了近半个时辰,到后来,施晏微缩在?宋珩怀里,有些睡意上涌,才刚眯了一会儿,宋珩却又将她唤醒,指了一个方?位让她看。


    施晏微徐徐睁开?惺忪睡眼,但见几盏天灯自远处的?低矮屋顶上方?缓缓升起?。


    越来越多的?天灯升至空中,远远望去,仿若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橙黄火珠。


    宋珩再次将她竖抱在?怀里,甜蜜又激动地道:“音娘,从今日起?,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皇后。”


    眼前的?场景虽好看,施晏微却没来由地想起?两个字来:烧钱。


    施晏微黛眉微蹙,提点他道:“往后不可再耗费这样多的?人力财力如此招摇行事,那帮史官见了,不定要在?史书?上如何编排我。”


    宋珩为讨她开?心,嘴里乖乖应了,心下却是另有盘算。


    “明日开?始,我会命人在?城中施粥布施一月,皆是我往日里俭省下来的?钱,旁人自然说不出什么来。”


    那帮跪了大半天的?朝臣在?皇宫下钥前被侍卫请出了紫薇城,想来夜里睡不着,方?才那般光景皆是见着了的?。


    这夜将近三?更天,施晏微才被宋珩抱着回到大业殿。


    杨筠看过烟花后被秋霜哄睡,施晏微坚持摸黑去偏殿看她一回后,这才肯会正殿。


    宋珩伺候她洗漱更衣,仍是抱着她睡,大掌覆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册封礼的?前三?天,尚服局的?司衣送来袆衣。


    施晏微试穿的?时候,宋珩傻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令司衣退下,将人抱在?亲了好一阵才舍得将她的?那身袆衣换下。


    一晃两日过去,至六月十二这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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