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我只想被我拯救的反派抛弃 > 【正文完】
    山河长寂(四)


    这一头, 从高梓津那一句话音落下,屋内许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直到再发出声响,是后面床榻上剧烈的挣扎之声, 只听“扑通”一声,凌枫秋翻身落地。


    他爬不起?来,如同濒死的鱼在地上踢蹬。


    宴云笺立刻起?身去扶, 但?无论如何,凌枫秋就是不肯安静,喉间赫赫作响, 双臂数次挥在宴云笺身上。


    这副仓皇崩溃的样子极其反常,宴云笺半跪在他身旁,却不敢用力怕伤着?他, 将床头软垫拿下来供他靠着?。


    高梓津走来, 一言不发伸手,二指搭在凌枫秋脖颈边:“急火攻心, 先点他檀中天突二穴。”


    宴云笺依言照办。


    眼见?着?凌枫秋冷静了?些,他微微抿唇, 握住凌枫秋一只手臂:“枫秋,你告诉我?。是不是姜行峥将你残害至此?”


    凌枫秋浑身一颤,双唇张合,喘.息几声,热泪伴血从空洞的眼眶中流下。


    他终于大力点头。


    双臂前伸, 数次开合嘴唇, 似乎还有?话要?讲。


    “你撞破了?他对我?将施的阴谋, 他才对你下的毒手?”


    凌枫秋光秃秃的双臂慢慢滑下, 整个人彻底安静下来。


    终于,他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去, 如同卸去一个背负很久的包袱。他瘫靠在床边,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下头。


    竟是如此。


    任凭他和张道堂百般努力,欲破解凌枫秋表达之复杂。问了?万千个问题,没想到答案竟这般荒唐不堪。


    宴云笺苍瘦的手轻轻落在凌枫秋肩膀上,心头愈发沉坠。


    姜行峥为阻高叔,甚至不惜杀他性命。这种决心……他是非要?他爱恨颠毒发不可。而凌枫秋此刻的证实?,更将所有?事情串联在一起?,首尾衔合,露出阴谋清晰歹毒的全貌来。


    ——爱恨颠,是他一直敬重的大哥所下。


    姜重山站在后面,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宴云笺。


    重逢时,他捅了?他两刀。这两刀有?为他儿子征讨的部分。但?若是,兜兜转转一圈发觉自己的儿子才是凶手……他又有?什么资格恨宴云笺?


    他不知?如何面对宴云笺,只看着?高梓津:“梓津,叫你们都?受苦了?。是我?教子不善。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


    “阿眠呢?”忽然,宴云笺打断他。


    他抬头望着?姜重山。


    姜重山脑中空白一刹,与他对视。


    宴云笺几乎血液停流。原本问这一句,是他对危险无与伦比的敏.感,身体的本能比心底不安来的更快:“她说要?出去,她去哪了??安全么?”


    “……”


    姜重山的目光令他全身僵硬:“阿眠是不是——”


    姜重山嘴唇机械开合:“阿眠……在她大哥那。”


    高梓津正不明所以,闻言猛然一怔,连连道:“姜行峥狼子野心,极善隐藏伪装,阿眠断断不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快去将她寻回?来!”他这数年靠着?对姜行峥的恨支撑,早就对他厌之入骨。一听到他的名?字,脑中连一丝侥幸都?没有?。


    姜重山咬紧了?唇,像是在安慰他,更像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他并不知?道你回?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阿眠只是叫他回?家,她什么都?不知?,他没必要?伤害她……对。他不会对阿眠做什么的。”


    高梓津微微松口气:“他伪装的好,还当你们不知?道?好……好……他没有?伤害阿眠的理由……为了?维持这伪君子的模样,他不可能伤害阿眠。”


    宴云笺伏在地上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了?。


    他目光下敛。


    再抬眼时,一片漆黑深沉。


    忽然,他起?身便向外走。


    “我?去寻她。”


    高梓津跟上:“阿笺你别急。”


    宴云笺摇头,“我?不放心……我?不放心……”


    他的模样还撑着?镇定冷静,可姜重山瞧在眼中,不安却渐渐扩散。二话不说,跟着?向前走:“我?也一道去。”


    门口张道堂早就听的惊呆,眼见?着?这一个两个都?这样一副表情出去,连忙道:“将军和公子莫怕,二位是关心则乱了?,姑娘好端端的,又没碍着?大公子什么,大公子无缘无故出手害她也不是明智之举啊。”


    “以属下的愚见?,眼下大公子跟姑娘在一块儿呢,两位若是就这么大张旗鼓过去,保不齐让他瞧出端倪,反倒挟持姑娘为人质。不如若无其事,先回?府中去,等到他们二人回?来,趁他落单,再将其拿下……”


    宴云笺推开他的手。


    “只要?我?在场,他就没有?能力挟持阿眠。我?一定能护住她。”


    “他若是跑了?,那公子的仇……”


    “比起?打草惊蛇,终究是阿眠的平安更重要?。”


    恨与爱,孰轻孰重。他可以一辈子不报仇,但?他必须在这一刻就确认阿眠无事。


    说完宴云笺谁也没看,也不等旁人。出门扯过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


    纷雪欲重。


    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漫长。


    刺骨的风回?荡在心口,将最后一点热气也带走,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心越惶恐不安。


    宴云笺翻身下马,将缰绳甩到一旁,步履匆匆,一把推开门。


    比凛冬冰雪之气更先一步围在周身的,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他静立门边,被?抽走所有?呼吸。


    这世上他最心疼、最舍不得的姑娘,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她穿着?藕杏色的轻柔绫罗,像一片柔软的云,安安静静躺在地上,身下漆乌的发与鲜红的血一同铺开。这样的景象,竟叫人觉得陌生。


    宴云笺慢慢走近。


    离她还有?十几步时,他双膝一软,踉跄跪倒。这一跪,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头痛欲裂,似有?一根钢针从太阳穴穿颅而过,那极致的痛楚雪亮天光,叫人陡然清醒。


    宴云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疯了?一样狼狈不堪膝行向姜眠,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几尺之遥,竟磨损衣衫下摆,剐蹭一路零碎的血肉。


    姜眠安安静静闭着?双眼,温柔无辜,宴云笺苍白枯瘦的手顿在半空,小心落下,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大拇指轻轻抚蹭。


    好凉。


    怎么会这么凉。


    宴云笺托起?姜眠纤薄的身躯,她那么轻,他却好几次才终于将她抱起?来。


    一手温柔拢在她肩头将她搂紧,比起?他的小心翼翼,她却很残忍,伤口汩汩鲜血濡透他的衣衫,沾在肌肤上,缓缓腐蚀他的肌理骨骼。


    “阿眠。”他唤,“阿眠,我?来了?。”


    她不理会。


    宴云笺颤声:“阿眠。别不理我?啊。”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啊。


    抬眼去看,他刚刚打理过的马还温顺立在远处,她古灵精怪说“我?要?一匹秃毛马”的样子就在刚刚。


    他把马牵给她。


    而她来到这里,被?人杀害。


    一念及此,一股腥甜顺着?喉管涌入口腔。


    宴云笺下意识抱紧人,她就像孱弱的幼猫,在他臂弯中安安静静的,偎贴在他胸膛,却没有?让他铭心刻骨的温暖。


    他低眸看那伤口——是从后背贯穿的刀伤。他受过贯穿伤,知?道有?多疼。他的阿眠这样珍贵,他宝贝的不知?怎么护着?才好,一点伤都?不可以的,她怎么受得住?


    “阿眠,我?求你……你不要?这样。”


    他拥起?她,温柔贴上她苍白小脸,“不要?这样对我?……我?很疼……”


    “你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的,阿眠,求求你……”


    声声泣血,怀中的姑娘仍然安宁乖巧。


    宴云笺薄唇贴在姜眠鬓边,闭上眼睛,眼泪争先恐后涌落,无声染湿她面颊:“阿眠……阿眠我?一个人不行……真的不行……”


    “我?害怕……阿眠我?害怕。”


    “阿眠……说话呀……”


    为什么没有?陪她一起??


    为什么没有?坚持一下?


    为了?懂事、为了?得体、为了?不被?人厌弃……这些哪有?她的安危重要??他应该寸步不离,就算被?打骂驱赶都?不离开。


    珍爱的姑娘,才重新接纳他。转眼就被?人杀死在自己面前。


    “我?好悔啊……”


    宴云笺紧紧抱她,问自己,也问苍天:“我?究竟做了?多少孽、为什么要?让阿眠付代价来惩罚我?——为何这般不公——!”是他宴云笺的错,为什么要?让阿眠受苦?!


    随着?一声凄厉嘶嚎,漆黑的睫根下流出的眼泪带着?淡淡绯色。


    渐渐地,绯色变深,含着?血色蜿蜒。


    宴云笺沉默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姜眠苍白无力的小脸,冰冷的唇瓣印在上面,久久不分。


    “阿笺!”


    姜重山虽落下些,但?比高梓津更快,终于赶到,慌慌张张疾奔至前,声都?变了?调:“阿眠她、阿眠……”


    宴云笺抬眸。


    姜重山浑身一颤,那目光是他从未受过的。


    “是把普通的刀,”宴云笺缓缓垂眼,“看刀口力量角度,抽刀时破坏了?切肤的痕迹。目的便是破坏证据。”


    姜重山舌根下尽是血腥气,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见?宴云笺的声音,只伸出双臂去抢姜眠:“我?的阿眠——我?的阿眠啊——”


    宴云笺立刻抱紧了?人,像是护崽的野兽,想也不能从他怀中将珍宝抢走。


    姜重山老泪纵横:“让我?看看……”


    “我?不给。”


    他脸上血泪犹在,含血的眼沉冷防备,第一次没有?称义父,字字饮恨:“我?会杀了?姜行峥。你莫要?拦着?。”


    姜重山脸颊上肌肉翕动?:“我?不会蒙心护他。不亲手诛灭此贼,我?怎配为父。”


    宴云笺不再说话。只紧紧圈揽姜眠。


    此刻张道堂终于搀扶着?高梓津赶到,看见?眼前场景,失声道:“姑娘怎么了?——”


    高梓津回?来后,还没有?见?姜眠一眼。哪知?这一面竟是如此景象,既不曾碎了?心肠:“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宴云笺见?是高梓津,才微微松了?松怀抱。


    张道堂扶着?高梓津跪坐,看一眼便心中发凉:姑娘双目紧闭,身下浸着?血泊。他也是在战场上救死扶伤过多少回?的,刀剑伤见?过无数,能不能活命,看一眼就大概有?数了?。


    他不忍心看,也知?师父医术再高,那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张道堂扶着?高梓津的身体,让他给姜眠查探。


    腕间的脉象已然摸不到了?。鼻下气息全无。高梓津不死心,又去探她的颈脉。


    默了?片刻,他忽然激动?道:“阿眠还有?脉息!还活着?!快!张道堂帮我?封住她的穴道,快把她带回?府里!”


    **


    梦境中碧天晴好,清风拂面。


    姜眠在床上赖着?不起?,用被?包住自己,一叠声嘟囔撒娇:“爸爸,你快把窗户关上,我?都?考完试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窗户一开,夏日的鲜活与炎热全透进来,瞬间驱赶人的困意。想赖都?赖不成了?。


    姜重山拎个水壶,给她窗台上的多肉浇水:“起?来吃个饭再睡如何啊,你想让爸爸给你做煎饼果?子?还是煎馒头片?”


    姜眠咽了?咽口水,坐起?来:“煎饼果?子。”


    姜重山哈哈大笑,转身出去给女儿备餐了?。


    姜眠正在打算起?床,忽闻手机铃响,拿起?来一看,是她最铁的死党。已经显示有?六个未接了?,她一阵心虚:“阿锦宝贝……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赵锦说:“你嘿嘿个死人头啊,你要?把我?气死。你看看我?打了?多少个电话,我?气的都?内分泌失调加乳腺增生了?。”


    她上来就连珠炮,姜眠哭笑不得,赶紧哄:“我?错了?,大错特错。阿锦你最好了?,我?晚上请你泡温泉,能治内分泌……”


    “好了?好了?别满嘴跑火车了?,我?不泡温泉,我?要?毕业旅行,我?老爸已经同意了?,你那边谈判如何了??”


    姜眠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我?爸爸妈妈好像也同意了?。”


    “怎么还能好像呢?模棱两可的。”


    姜眠也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就像失忆了?一样,反应特别慢,但?是想一会又能想起?来。你说我?这是什么情况?”


    赵锦很懂:“我?太知?道了?。”


    “什么啊?”


    “你一定是穿越了?。然后本体死了?,你就回?来了?。穿越时候的记忆都?没了?,那很正常。”


    姜眠本来全神?贯注认真听,听她胡说完顿时无语:“……嗯,商量商量去哪旅游吧。”


    赵锦哈哈笑一会:“去哪呢?江南还是塞北啊。”


    姜眠笑眯眯的:“我?不挑,听你的。”


    “那塞北吧,但?也不要?太塞哈哈哈……有?点北就行,哎?咱们要?不去蒙市,女皇故里。”


    姜眠微微一怔:“女皇?”


    “对啊,凤拨云啊,咱们女人崛起?的标杆楷模,历史上唯一一代女帝王朝,那可是——多少出类拔萃的女人啊,啧啧啧。”


    电话中失真严重,姜眠甩了?甩头,那种懵的感觉又出现了?:“女皇……凤拨云?我?们的历史上有?女皇吗?”


    “阿眠你怎么了??你看了?个假历史吗?还是野史?也太野了?。哈哈哈……凤拨云哎,晋朝的开国皇帝啊。”


    凤拨云是开国皇帝。


    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唇角,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无声笑的傻了?。


    ——对呀,明明是从小就知?道的常识,凤拨云开创了?一代女皇盛世,她是历史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多少事迹至今还被?颂扬,她很喜欢她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好像很新奇般这么高兴呢?


    不是口头上说说的高兴,而是发自内心、比自己的事还要?开心。就像看见?爸爸夜以继日做了?那么多努力,最终斩获国家级科研成果?奖那样的自豪骄傲与由衷开心。


    “阿锦,那我?们就这样定下来吧,我?也好想去女皇故里看看。”


    挂了?电话,姜眠来到贴着?地图的墙壁边,摸一摸地图上那块小小的文字。这是凤拨云的故乡啊。


    心里念着?凤拨云这三个字,不知?不觉,又眉眼弯弯笑了?。


    尾声:相思红豆(一)


    ……


    高梓津与张道堂合力救治近三个时辰。


    虽然姜眠还有一脉息, 但那?犹如空谷落雪,细微的悬于一丝,随时都有可能陨命。


    金针封穴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时间紧迫,高梓津用尽了办法,却只见姜眠的脉越来越弱。


    姜重山脸色惨白?站在角落, 身旁萧玉漓捂着嘴,数不尽的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下,她强忍着哭声, 煎熬等待。


    他们?二人对?面,宴云笺长身玉立,却十分平静。


    脸颊上?的血泪痕迹已经擦拭干净, 只有双眼?还泛着血红, 暗金瞳孔在血色衬托下昳丽异常。


    他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不似姜重山的颓废破败, 或是萧玉漓的心碎断肠。


    可张道堂望了一眼?,最担心的却是他。


    ——将军夫妇伤心欲绝, 总归还有人的情绪。可公子平静淡漠,瞧着总觉是于无声处的惨烈,不知若是姑娘有三长两短,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趁着过去拿药,他走到宴云笺身前低声道:“公子, 你别担心, 姑娘还有气?, 师父和我都会拼尽全力的。”


    宴云笺道:“我不担心。”


    张道堂怔怔望着他。


    “你去吧, ”他微微一笑,分明?是平常普通的笑容, 却回转出凄绝妖冶,“我并未伤心,不必担忧我。”


    他不伤心?只怕他是伤心糊涂了吧?张道堂结舌:“公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怎样都会在一起。无论阿眠在哪,我都会陪着她的。生也在一处,死也在一处。”宴云笺平静微笑,说完,还按一按张道堂肩膀,“你去罢。”


    张道堂心下震撼,无话可说——是啊,通透了这一点,可不是不用伤心了么?反正姑娘活着他也活着,姑娘救不回了,他就一道殉了。那?确实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张道堂原本想劝宴云笺看开,反倒把自己?劝进去了:公子的命数被他挂在姑娘的生死簿上?,这可倒好,若是失手可是两条人命啊。


    他额上?冒汗,更觉棘手。


    那?边,高梓津收回搭脉的手,长叹了一声。


    医者?每一个细微反应都令人揪心,萧玉漓颤声:“梓津……怎么了?是不是不好……”


    高梓津道:“不是。”


    “我看……还有最后一个法子可行?,就是……”他回头,目光落在宴云笺身上?,犹豫了下,一狠心,“阿笺和阿眠共染欲血之疾,眼?下,从他身上?来想想办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道堂抿唇道:“师父有所不知,他二人其实……并非是欲血之疾,乃是大昭的血蛊,而和欲血之疾神似。唉,此事说来话长,又复杂的很?,但……但公子是没有恶意的。”


    高梓津顾不得宴云笺有没有恶意:“血蛊……血蛊……”


    宴云笺看他神色,眼?眸微动?,一点一点有了微弱亮光:“高叔——”


    “怪不得!怪不得!阿眠本就体质孱弱,就算不是致命伤,也会因流血过多而死,怎会受了如此重伤还有一线气?息,原来是乌族的血蛊在起作用。阿笺,阿眠体内的是子蛊还是母蛊?”


    宴云笺立刻道:“是母蛊。”


    “这就是了,你的子蛊尚强健,生生不息,必定要保母蛊安稳。母蛊须宿主,这样才间接救了阿眠一命……”


    他倏地抬头,目光炯炯:“那?就更好了,若是血蛊的原因,我又多几分把握。”


    宴云笺薄唇微颤,这一线希望又将他从看透世事拖回煎熬炼狱,重新生出磅礴的希望:“阿眠能救的活么?高叔我可以做什?么?”


    高梓津道:“想救阿眠,你只怕要遭大罪。”


    宴云笺眼?眶一酸:“……求之不得。”


    姜重山和萧玉漓对?视一眼?:高梓津是个硬汉,他更了解宴云笺一身铮铮铁骨,但还是说出这种?话来。此办法必定万千艰难。姜重山颤声问:“究竟要怎么做?”


    高梓津道:“要利用血蛊的存活条件,子蛊生则母蛊不灭。阿眠一口气?都靠体内的母蛊撑着,而母蛊需要子蛊供给养分。而今之计,唯有尽最大可能调动?子蛊的活性,使母蛊起复,得以延续阿眠这口气?生生不息,便可以拖住时间让我处理这道致命伤。”


    “只是,子蛊在阿笺体内,若要调动?其活性必会刺激它,它受了刺激,定疯狂反噬嗜咬。纵使我能保证筋骨毁坏亦能修复,可此过程,必会反反复复。的确非常人能忍受的剧痛。”


    高梓津说的时候,宴云笺的目光一直落在姜眠脸上?。


    她柔软乖巧地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爱的离不开眼?睛,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深爱一分。


    宴云笺眼?底浅浅的光渐盛,对?着高梓津敛衣下拜:“高叔恩德,云笺没齿难忘。请您即刻施救。”


    *


    人命关天拖不得,须立刻动?手。


    高梓津稳定心神,对?姜重山夫妇道:“将军,夫人,你们?先去外间等候吧。”


    他们?两人都不愿走。


    高梓津劝:“您二位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催动?蛊的活性是件很?残忍的事情,痛不欲生起来,会不好看。您二位回避会更好些。”


    张道堂听着,嘴唇微动?:“留下也未尝不可……”


    宴云笺低声打断他的话头:“义父,姜夫人,请二位放心,我必定遵从高叔的一切安排,不论任何代价救护阿眠。”


    姜重山道:“我不是不放心这个。我……”


    他说不下去。


    高梓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说你要保重?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可能的。没有意义。


    但是“阿眠就交给你了”此类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当日因为血蛊他几乎将宴云笺打死,如今,他的掌上?明?珠却因为血蛊才得以存活。


    恩恩怨怨,真是一笔糊涂账。


    萧玉漓懂姜重山,开口道:“阿笺……”她第?一次叫阿笺,虽不熟练,但是真心的,“你受苦了。谢谢你。”


    宴云笺也懂姜重山:“姜夫人不必言谢。义父,能救阿眠是我的福气?。”


    这个机会,落在他宴云笺头上?。他才是想感激涕零的那?个人。


    姜重山深深看宴云笺一眼?,点点头,终究沉默地带萧玉漓退出房门?。


    他们?一走,张道堂忍了半天才有机会说:“公子方才为何拦着我?若将军想留下,那?便留么,也能看看你为了姑娘是如何拼命的。”


    宴云笺道:“我不想让他们?看这些,才发声规劝。”


    “可是这样不是能……”


    “何必让他们?更愧疚为难。不看也好。”


    张道堂抿唇,他早该知道公子心思细腻,如何看不透这一层。但他不想邀恩。


    他一时无话,那?边高梓津已做好准备,走近道:“阿笺。”


    宴云笺立刻应:“高叔。”


    “我让将军回避的心思,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我要再告诉你一遍:要想充分调动?子蛊的活性、以达到保全母蛊给阿眠续命的目的,你要承受的一定是你不可想象的折磨。”


    “到底是什?么,连我现在都无法说清,我只是想让你知晓并做出选择,”高梓津叹道,“一旦开始刺激子蛊就无法停止了,你是否能承受拼尽全力的刺激。”


    宴云笺道:“可以。”


    “哪怕这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


    “是。”


    “如果你觉得……”


    宴云笺笑了一下。温声道:“高叔,我甘之如饴。您不必再确认了,尽快开始吧。”


    高梓津默了默:“好。”


    他收起所有怜悯,走回手台边,“我方才想过了,身体强健则子蛊安然,想要令其活泛,只有摧毁它的生存条件。”


    宴云笺凝神细听。


    高梓津递给他一瓶药:“你把这个喝了。”


    张道堂眼?尖,看见瓶子脸色剧变,张了张嘴哑声。


    这转瞬功夫,宴云笺已接过来,问都不问仰头饮尽。


    高梓津转头看姜眠的情况,口里说道:“刚才你喝的是‘残冬’,原来用于刑讯的剧毒,不会要命,但会令人痛不欲生。”


    “这毒发作的快,待会我就没有功夫顾你了——张道堂,过来帮我。”


    高梓津给姜眠灌下一碗药,张道堂随之默契施针。


    与此同时,宴云笺额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早在高梓津说话时,他已经是勉强伫立。


    他听过残冬这毒,梁朝开国时刑狱常用毒药,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硬汉抗住这种?痛楚,无一不是招供饶求解脱。


    如今他领受,筋断骨碎似乎都不能形容这种?剧痛。宴云笺默默退到屏风后面,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想重新站起来,但他不是神仙,竟连抑制身躯颤抖都艰难。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身上?衣衫已经尽数湿透。


    那?边高梓津似乎说了什?么,模糊在耳中尖锐的阵阵嗡鸣声里。


    “阿眠……你去……”


    阿眠。是阿眠有反应了么?


    “快……给我……你看看……”


    耳膜一鼔一鼔震荡,宴云笺眼?皮沉重,甚至没有多少?心力凝神抵抗,只默念那?个无数次救赎于他的名字:


    阿眠,阿眠,阿眠。


    模糊视线中他抬头,看见张道堂向自己?走来。只是这段路,他似乎走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公子,”张道堂在宴云笺面前半跪,“师父让我来跟你说,姑娘体内的母蛊有反应了,她的命一定可以保住。”


    宴云笺尽力听清,唇角微翘。


    张道堂眼?中划过不忍:“这个办法是有用的,只是远远不够,虽然你没有用内力抵御剧痛,但是身体会下意识保护自己?。所以子蛊调动?的还不彻底。”


    他抬起手,手中抓着一条三指粗的沉重铁索,声如蚊蚋,“师父说,得暂时穿了你的琵琶骨,令你无力聚气?。”


    他声音小,宴云笺几乎听不清,但看他唇形开合,又见铁索,心中有了数。


    他点头。


    张道堂又说:“残冬入体,任何切肤之痛都会被放大数倍,公子可知晓了?”


    宴云笺仍旧点头。


    张道堂不再多说,铁索前段是尖锐刃尖,他抓着,对?宴云笺一侧琵琶骨刺进去。


    宴云笺险些发出一声闷哼,咬了牙才没出声。


    铁索穿过,近乎崩溃的惨痛,宴云笺仰起头,双目充血,一动?不动?由着张道堂继续穿自己?另一侧琵琶骨。


    他不得不拼命想一些珍藏在心、悄悄回忆摩挲的那?些美好过往:阿眠眉眼?弯弯唤他阿笺哥哥的样子;她环着他的腰,仰头,那?个角度那?么可爱;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感觉,柔软,温暖。


    她鲜活生动?,他也跟着浅浅笑了。


    张道堂看见宴云笺微笑,微微一怔,随即摇他:“公子!醒醒!”


    他这一晃,几乎不令宴云笺痛的魂消魄碎,大脑一瞬空白?,眼?前阵阵发昏的亮闪,若非一身铁血钢骨,真恨不得一死解脱。


    “……怎么了?”


    张道堂不忍道:“您最好保持清醒,一会我未必能时时照看您。这种?痛是能叫人疯了的,但您……您要珍重自身啊,以后还要保护姑娘呢。”


    这种?时候,提“珍重自身”,张道堂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宴云笺似乎叹了口气?,也可能是他痛极难忍的闷哼,“我知道了。”


    一面说着,他抬手握住刚刚洞穿他琵琶骨的索链,紧紧攥住。


    铁索上?全是血,张道堂低声:“公子,这只是开始,你……真能承受的住么?”


    宴云笺发丝浸湿,缓了很?久才有点点力气?回复张道堂:“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快去帮高叔。”


    张道堂走了。


    宴云笺一直抓着这索链,上?面冰冷刺骨的寒铁和滚烫濡湿的鲜血,他摩挲,安心又欣慰。


    血蛊是他一生之痛。


    他初时不择手段,让他时时刻刻厌恨自己?,和阿眠在一起,她肯原谅,他不原谅。


    他清楚自己?不配却贪婪,闭目塞听,卑劣的拥有她。然后装作自己?的心没有被愧疚与悔恨磨得鲜血淋漓。


    “好在,上?天终于,眷顾我一回……”宴云笺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听得见。


    多年前射出的箭矢,最终不偏不倚穿在自己?心脏。亲手埋下的罪恶种?子,熬成了一剂救自己?性命的良方。


    尾声:相思红豆(二)


    ***


    次日清晨。


    宫城。


    凤拨云靠坐在椅中, 随手将刚批完的折子合上扔到桌边,闭目歇息了一会儿,看看窗外。


    天色正好, 昨夜的雪已然化了,屋檐滴滴答答落着雪水。


    看了会儿,她侧头问一旁服侍的宫女:“东配殿收拾出来了吗?”


    宫女屈膝行礼, 恭声答道:“回皇上的话,都收拾好了。清芜阁也收拾出来了,样样都是精细的。皇上吩咐要准备的东西, 奴婢们都精心挑选,一点儿不敢怠慢。”


    凤拨云嗯了一声。翻开?折本。


    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她放下东西:“这个时?辰了, 怎么还?不见秋心回来?你?去前头瞅瞅。”


    宫女称是, 正欲往出走,一抬眼却看见秋心从门外走进来:“皇上您看, 正说着话,秋心姑姑就回来了。”


    凤拨云也听见动静了, 连头都没抬,重新拿起折子翻开?,随口吩咐:“秋心在这就成,你?先下去吧。对了,去御膳房看看姜姑娘有什么喜欢的, 你?挑好的拿了, 先送过去。宫里她也熟, 让她自己?玩一会。”


    宫女笑吟吟应了。


    凤拨云手执朱笔, 口里与秋心聊道:“今早太医院的人来报,说赵时?瓒托人偷偷讨要朱砂, 他们拿不定主意。你?记着吩咐下去,无?论他要什么,统统都不给。再赏他一副镣铐枷锁,非死不能摘下。免得他存着一死百了的心思,不肯好好赎他的孽债。”


    话音落地,也不见秋心有什么回应。


    凤拨云狐疑抬头:“怎么了?”


    秋心神色极其古怪,似悲似恨,凤拨云心一沉,又?问:“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阿眠没进宫吗?那?也罢了,朕又?没什么要紧事。前阵子才传她过来,太勤了也不好,让她在家陪着父母吧。”


    秋心微微张口:“皇……”


    这一出声,音就不对。凤拨云放下折子,拧眉道:“到底怎么了。是姜重山拦着不许,还?是来的路上磕着碰着了?”


    难不成天气严寒,她身子骨弱,生病了来不了?凤拨云沉声道:“若是她身子不好,你?就去太医院吩咐医术高明的太医尽快过去瞧一瞧。”


    秋心忍了又?忍,低声道:“皇上不必再猜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却撑不住哽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姜姑娘被人杀害了——”


    凤拨云翻动折子的手僵硬住。


    须臾,她缓缓抬眸,目光阴冷粘稠:“你?说什么?”


    “姜姑娘,她被人害了……”


    “人怎么样——”


    “重伤……性命垂危。”


    “到底怎么回事?不要问一句答一句!”


    秋心垂泪道:“奴婢今早去了姜家,进门就发觉气氛凝重,一问才知出事了,老管家说,姑娘是昨日傍晚遇害的……被人用刀,穿胸而过。眼下,她一息尚存,高大夫在全力救治。”


    凤拨云脑中嗡嗡:用刀穿胸而过?


    秋心还?在哽咽:“姜姑娘身子纤弱,这样的重伤怎么捱的住……好在听闻高大夫似乎有什么办法,里面本来就人命关天,奴婢没忍心添乱。只听说他有几分把握。”


    凤拨云静了片刻:“你?把太医都带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是……”


    “谁干的。”


    秋心禁不住浑身一颤,凤拨云音色刻骨冷毒,天子之?怒几见血光。


    她微微咬牙,那?名字切齿说来,犹不解恨:“是姜行峥。”


    凤拨云猛然起身:“……姜行峥?”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凤拨云按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骨节泛白?:“阿眠可是他的亲妹妹!那?般真心待他,他怎么敢——”


    秋心泣道:“具体?原因奴婢还?不得而知,但是问过管家,说是姑娘发现了他的卑劣行径和未曾断绝的谋位之?心,他为了自保,才这样对姑娘痛下杀手!原以为他只是狼子野心,谁知竟如?此丧心病狂……”


    凤拨云闭上眼睛。


    当日,姜行峥用剑尖指着她。这笔账,她没算。


    那?是看在阿眠的面子上,念着她思念亲人已久,不忍她方才团聚便天人永隔,才强忍满腔杀意,留下姜行峥一条性命。


    她这么多年?,恩仇必报。就放过这么一个人。


    就放过他一个!


    “谁曾想,朕当日轻纵竟酿成今日大祸——”凤拨云眼尾因恨意而发红,“姜行峥……他人现在在何处?扣在姜府么。”


    “不,半月前他就搬离姜府了,姜姑娘是去寻他回家的……他在杀害姜姑娘后伪造现场,却被姜大人和宴云笺发觉,眼下他已畏罪潜逃。”


    “去抓。”凤拨云低低吐出两字,“要抓活的。姜行峥是姜重山的儿子,他不舍得杀,朕杀。”


    秋心低声:“姜大人并非不舍,已派人全力捉拿,是要清理?门户了。”


    凤拨云点了点头:“还?算他不糊涂。”


    好久没人再说话,终于凤拨云缓声道:“你?去安排,这几日若得机会朕要去看看阿眠。”


    ……


    张道堂拎着药箱进来时?,外面刚刚收风。


    按说屋内该比外边暖和些,可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刺骨。


    宴云笺已经在等?他。


    他静静坐在桌旁,见了他,还?微笑道:“辛苦了。”


    张道堂垮着一张脸,闷闷放下药箱,取出纱布与止血散,又?拿出一把匕首,用淬过酒的麻药浇透。


    他这头准备,宴云笺自然而然地挽了挽衣袖,将胳膊伸出放在桌上。


    他手臂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几条微微鼓起的淡青色血管浮在肌肤上,极具力量美感。只是手腕间?足有四?五道刀疤,破坏了浑然天成的雕琢,显得触目惊心。


    张道堂检查了一下,摇摇头:“公子,您这条手臂已经没有地方下刀了,这最新的两道还?是昨天和今早新划过的。这样下去,恐会伤到动脉,还?是换另一只手吧。”


    宴云笺没有异议,换上另一只手。


    这条手臂上肌肤冷白?如?玉,还?无?伤痕,张道堂看他一眼,紧绷着唇,拿起匕首慢慢下刀。


    “公子稍稍忍一忍,这子蛊活跃的太厉害了,师父说只有放血之?法能抵消过子蛊的狠毒,如?若不然,只怕您也危险。”


    宴云笺道:“高叔与我讲清楚了,我心中有数。不碍事,你?只管做。”


    张道堂不再说话,眼神凝重,下手愈发小心。


    一直用残冬人会疯的。这几天来,他们二人在宴云笺身上试遍了办法,用药,用毒,破肌,折骨,不断尝试调动子蛊的活性刺激母蛊,终于找到最稳妥办法——取半指宽的金针刺十七处大穴,此方法会使子蛊大大受惊,活跃不断,永不间?歇。


    然而,人是血肉之?躯,由子蛊如?此横冲直撞会气血涌胀而亡。为了保证子蛊活性而又?不使躯体?崩亡,只能一轮一轮的放血。


    这还?是血脉纯正的乌昭和族有愈伤天赋,他们才敢选择这种决绝的办法。若换作普通人,在手腕上来这么几下,早就没命了。


    张道堂实?时?观察着宴云笺,他脸色肉眼可见苍白?下去——上一次放血是今日早晨,这才隔了不到七个时?辰。若加起来,这几日他流血之?多,全身血液算得上整整换过三遍了。


    张道堂把控着度,看差不多了,便给宴云笺撒上止血粉包扎起来:“公子,再过两个时?辰,又?该金针刺血穴了。您若实?在不舒服,便抓紧时?间?歇一歇,等?到刺穴子蛊躁动,又?是一场折磨。”


    “我没什么事,阿眠怎么样了?”


    张道堂无?奈:“和半个时?辰前,你?问师父时?没什么太大区别。”


    宴云笺摸摸鼻子:“我就问一句,你?哪儿来这么阴阳怪气的话来噎我。”


    你?问的能叫一句?张道堂默默腹诽,却也明白?他心之?挂念:“姑娘伤的太重,她本就体?质弱,换作旁的普通人,如?此重伤也要救治几天几夜才能从阎王爷里把人彻底抢回来,眼下她还?是靠母蛊才吊着一口气。”


    “但只要有这口气在,刀口会慢慢养住。会好的。”


    张道堂舔舔嘴唇,看宴云笺连眨眼都苍白?脆弱,有些担心:“倒是公子,您若是什么时?候撑不住,可一定要与我和师父讲,千万不要瞒着。”


    宴云笺道:“阿眠的命在我身上,我怎会撑不住。”


    “您是肉体?凡胎,撑不住也正常,”张道堂叮嘱,“松懈个一两天也无?妨,我和师父都会时?时?看着的。”


    “不必,我不想松懈。太冒险了,”宴云笺抚了抚额头,“我是因为失血才显得脸色不好,但也只是脸色不好而已。”


    “你?手上有准,我身体?没事,不用顾忌。”


    如?此张道堂也不再劝他:“好吧,你?有数就成。过两个时?辰又?要遭罪了,届时?便是想睡都睡不成,您快去歇一歇吧。”


    “我去陪陪阿眠。”


    张道堂瞠目。


    行,他可谓是真有精神头。张道堂重新打量了一下宴云笺,感慨人用情之?深,实?在是当世罕见良方:“……我也不说什么了,您随意。”


    他压低声音,“不过,我听前头说皇上今日秘密过府,来看姑娘。也不晓得这个时?辰她走没走啊。”


    *


    宴云笺到姜眠房间?,正看见凤拨云穿着利落的黑色披风,头戴兜帽走出来。


    他们二人目光对视,宴云笺微微拱手。


    正要称呼。凤拨云抬手:“不用多礼。”


    宴云笺颔首,他们二人之?间?本也没什么话要说,当下他没寒暄,打算绕过凤拨云往屋内走。


    凤拨云向他撇去一眼:“等?等?。”


    能堂而皇之?的在这里,他与姜家之?前的恩怨应当已经消磨殆尽。可她还?没问过,不能放心:“朕听说了救治阿眠的办法,看你?脸色,也知是百般非人折磨。朕只问你?,你?是自愿的,还?是受了姜重山夫妇的逼迫?”


    宴云笺道:“您为何有此一问。”


    凤拨云冷垂着眼,没有回答。


    他又?问:“若是被迫,您觉得要用如?何条件,才会叫我屈服?”


    凤拨云道:“朕不知道。但你?这个人,总是叫人看不透彻。”


    宴云笺点点头。他最爱的人躺在屋里。除她之?外,他被这世上任何人猜忌怀疑都没什么感觉:“没有人逼我。”


    这几天他受了不少折磨。身子比平常弱些。站在这儿和凤拨云多讲几句,被寒风一吹,忍不住咳了几声。


    凤拨云冰冷的目光上下一扫:“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般弱不禁风?你?这副残躯败体?,好好养养吧。阿眠喜欢你?,你?得有能力照顾她才是,弄成这么副鬼样子,像是要随时?断气似的,成何体?统?”


    宴云笺啼笑皆非,猜测她虽然知道他在救阿眠,但不知放血这样的细节,想解释两句,又?暗道罢了。


    “我晓得了,等?阿眠醒来时?,我必定以健康无?虞,不叫她担忧难过。”


    算他识相。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凤拨云多聊一句也不想,点点头抬脚走了。


    宴云笺推门进屋。


    这两日,姜眠唇瓣已有些浅浅粉色,不像当日那?般惨白?如?纸,看着叫人心头宽慰不少。


    宴云笺没在床边坐下,坐着离她太远。他便跪在姜眠榻边,这样身量矮下,能离她近许多。


    她乌发尽数散着,柔顺包裹身躯隐在棉被之?下,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在精致小巧的鼻尖,还?有一些贴在脸颊上,又?乖巧又?可爱。


    宴云笺微微笑着,舍不得移开?眼睛。


    注视良久,伸手轻轻为她拢一拢发丝,又?摸摸她的头。


    她的长发软软茸茸的,极其温柔。


    心底的怜一下盖过一下,宴云笺轻柔捧出她盖在棉被下的手。这只手比她手臂肌肤明显要暖的多,应当刚刚被人长久的握在掌中。


    宴云笺唇边笑意加深,将脸颊贴在她掌心,小动物一样轻轻蹭:“阿眠,你?这样好,谁见了都喜欢,连凤拨云都要来跟我抢。”


    “每次召你?进宫连住几日,不到十天又?让你?过去。真讨厌。”


    “她那?样的性子,又?是皇上,我都争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太偏心,冷落我太久。”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桌边铜镜倒映出他容颜,他容颜无?双,笑起来依旧极其好看。而半束的长发中夹杂着根根银丝,为他这一个羞赧简单的笑,增添许多百转千折的意味。


    他已不复少年?郎,说起这样孩子气的话,显得又?心酸又?可怜。


    宴云笺低声道:“阿眠,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有一点点吃醋,一点点。看见有人对你?好,其实?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我真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温柔待你?,没有人伤害你?。”


    他双手握住她搭在被外的手,拢在掌心,她细软纤弱的手比他的手掌足足小了三分之?一,让他合拢手指都觉得有些空。


    将那?微凉的指尖抵在唇边,宴云笺细细吻了吻。


    “阿眠,快些好起来吧。睁开?眼看看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阿笺哥哥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姜行峥伤你?,是不是很委屈?那?要醒来与我说啊……不要难过就一直一直的不理?人。”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姜眠安安静静躺在枕上,什么回应都没有。


    宴云笺疼惜地摸摸她脸颊,与她低语许久,才小心翼翼将她手放回棉被中一一掖好被角,俯身在她额上浅浅一吻。


    阿眠这个样子,再用力亲一亲他都不舍得。薄唇在她眉心贴了贴,便怜爱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阿眠容颜安宁,看着总觉得她在微微含笑。像是有什么好梦。


    宴云笺视线粘在姜眠面上,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自己?所觉是真的,她似乎真的在笑:“我的阿眠这是做什么梦了?这样开?心。”


    他缓缓俯身,将头靠在姜眠身边,脸颊挨着她纤瘦的肩膀:“阿眠,那?我收回方才的话。只要你?开?心,多睡一会儿也无?妨。这段时?间?你?很累了,那?就休息吧。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静静呆了一会儿,忽地宴云笺察觉腕间?似有不妥。低头看去,果然见纱布透血,已经晕开?了一大块。


    怕弄脏阿眠的床褥,也担心血腥味熏着她,他起了身,打算把血止了再来陪她。


    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好一会儿,才踌躇道了一声:“……公子。”


    是元叔。宴云笺起身过去开?门:“元叔,您有何事?”他坦坦荡荡。称呼起来极为自然,没有半分往日隔阂怨怼。


    元叔张了张嘴,曾经看向宴云笺恨毒无?比的目光,如?今变为复杂、甚至有些闪躲不怎么敢看他:“公子,我是来告诉你?一声……”


    “姜行峥已经抓住了。现下人在后院偏房,将军正在审问。”


    尾声:相思红豆(三)


    风高?, 月静。


    偏房四?周的草高?半丈,荒芜杂乱,风一吹, 沙沙作响。像无根的飘萍,哀怨不绝。


    偏房内掌着两盏灯,光线不甚明?朗。


    姜行峥跪在中?央, 双臂被?反手绑缚着,发丝微乱,衣衫破损, 脸上有些脏污狼狈,想来是近日奔逃的日子并不好受。


    他?身旁还有一人同样被绑缚极紧,瘫跪在地?, 垂着头一言不发。


    姜重山原本就不喜欢古今晓, 他?做再多歹毒之事,在他?心中?也?不会有情绪波澜起伏。


    可是姜行峥不一样。


    沉默蔓延了很久, 姜行峥率先开口:“父亲,你一直说, 孩儿才能不佳。到?如今我却有些心服口服。原来我真的如此无能,原以为?我们二人的手笔,您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却没想到?,这么快被?您查出端倪,将我抓捕。”


    姜重山沉默听完他?这一席话。一个字也?没有回?, 抬手, 结结实实抽了他?十鞭。


    他?的控鞭力道之强劲, 曾经一鞭将人扯成两半, 若非还有话要?说,这十鞭下去, 姜行峥早就成了一滩烂泥。但即便如此,眼下他?也?伤及肺腑,摇摇晃晃喷出一口血。


    他?被?绑缚着,挣扎不得,咳了半天,最终扬起唇角:“父亲如今,已经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说了吗?”


    姜重山道:“我不知要?与你说什么。你跪在我面前,所忏悔的,竟然是自己能力不足。懊恼的,是没有将我蒙在鼓里。”


    姜行峥闭上眼睛,喉结微滚:“爹爹。不论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真的、真的不想伤害阿眠……”


    “那他?呢。”姜重山握紧手中?鞭子,虚虚指了指一旁一身黑衣头戴兜帽的人。


    那人从一开始便静立一边,听到?姜重山的话后,才抬手放下头上兜帽,露出一张熟悉苍老?的脸。


    姜行峥见了,喃喃:“高?叔……”


    高?梓津俯视他?,眼底有一丝平静沉缓的恨意。


    “你说你不想伤害阿眠。那你高?叔呢?难道不是你蓄意所杀?”姜重山失望至极,甚至不能理解,“你在战场上,断过手臂,碎过腿骨,被?流箭扎穿心肺——你在下杀手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曾经受过的恩惠?!甚至你杀人的目的,都是为?了阻止你给宴云笺下的毒被?解!”


    姜行峥重重闭眼。


    他?白净的俊脸上混着鲜血灰尘,终于叹道:“原来不是我做的不好,而?是高?叔你没有死?啊。哈哈哈……原来是我,少了那么一点运气,枉做了小人。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姜行峥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高?叔没有死?,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哪怕是再早些、再晚些,都不会有如此造化弄人的结果——若早知自己已经暴露,他?又何苦白白断送阿眠的性命?


    他?伏地?痛哭,姜重山始终冷眼漠视。


    宴云笺和萧玉漓几乎前后脚到?的,门虚掩着,他?直接推门进屋,路过跪在地?上的姜行峥,顿住脚步垂眸俯视。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察觉到?宴云笺目光,姜行峥忍了忍眼泪,微微仰头,却没有看他?,“就算你恨不得把我吃了,也?总有些想问的,想谈的。总不至于下一刻便拔刀将我砍了吧。”


    宴云笺眸心寒光彻骨,尚沉得住气,反而?是萧玉漓听到?此话,忍不住冲上来甩他?一记响亮耳光:“孽畜,此时此刻你竟能说出这般没脸的话来!”


    姜行峥受了一耳光,神色还是淡淡的:“母亲……”


    “不要?唤我母亲!”


    “……是啊,以我的身份,打从一开始就该尊称您一句姜夫人。”姜行峥微微笑?了下,“只是,请恕孩儿无礼,纵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一时片刻也?改不了口,还是要?叫母亲的。”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目光环视,微笑?道:“我们一家,终于还是聚在一起了。”


    姜重山怒极反笑?:“一家人?对自己的妹妹痛下杀手后,还能称为?一家人么?但凡还有半点人性,都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力量单薄的小姑娘下如此狠手!更何况是你——阿眠遭你毒手,可知她是牵挂你、惦念你生?辰将至一心一意想接你回?家的?!”


    提起妹妹,姜行峥眼中?划过一丝痛楚,抿紧了唇,低下头去。


    姜重山移开目光,隐忍片刻,抬眼看宴云笺。


    宴云笺明?白他?的意思:“义父,我没有什么要?问他?的。他?能下手杀阿眠,对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您且问,我等着杀。”


    姜行峥喉结微动,绑缚在一起的手指微微蜷缩。


    记忆中?,宴云笺从未用如此语气跟他?说话。他?对他?恭敬尊敬,虽然比他?小两岁,却处处照顾优容,如同是他?的哥哥一般。


    受了这一番漠然之语,叫他?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姜重山听宴云笺那么说,心下也?是惨然。若说审,其实也?没什么可审的——有高?梓津和凌枫秋两个人证,杀害阿眠一事他?也?推赖不掉,甚至他?自己也?都承认这些。事实清楚,直接杀了也?无可厚非。


    可父子一场,他?实实在在怜惜过他?。很多事情总觉心有不甘。


    姜重山沉声?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要?如实回?答。”


    姜行峥垂首,算是默认。


    “第一,你是什么时候对那至尊之位生?出心思的?”


    姜行峥静静道:“从月先生?第一天来军营。他?私下见我,告诉我他?是为?我而?来。”顿了顿,他?继续,“先生?推演出梁朝气数已尽,而?我,就是下一个天下之主?。”


    私下里,他?习惯叫他?月先生?,而?不是小舅,或者古今晓。


    姜重山万万没想到?是这么荒谬的答案:“就是他?——他?告诉你,他?推算出你能当皇帝,你就这样信了、还为?此丧心病狂筹谋多年?!”


    姜行峥道:“我为?什么不信!月先生?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说第二天会刮南风,阔邱之战可迎借风势叫我们一举得胜,果真如此;他?说半月后北胡完颜赤虎会暴毙而?死?解我们危困之局,也?是不差;他?说北境之战会在文永十八年春天结束,果然,北胡的先锋大将死?在了您铁蹄之下!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应验,您要?我如何不信他??!”


    姜重山刀一般的目光落在古今晓身上。


    那不是一般的目色,比冰更寒,比刃更利。


    姜行峥膝行两步,挡在古今晓面前:“月先生?并非普通的谋士,他?和母亲的师父不一样,他?并非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正的先生?。他?有大本领,能通晓未来。他?看见我黄袍加身,也?看见宴云笺从高?塔跃下粉身碎骨——”


    说到?这,他?浑身一震,对着宴云笺的方向大声?喝道:“你还不承认吗?月先生?已经算准了你的心思!宴云笺,你不知道吧,早在七年前月先生?便断言,如若能走到?给你下毒的那一步,你终究会选择这样的死?法——你一定会修建一座高?塔,按照你们乌昭和族的训诫,残躯碎骨,不存于世,还恩于人。你扪心自问,你为?何非要?修建姜氏灵塔?打从一开始,你敢说你没有存着从那最高?处跳下去的心思?!而?这一切早早便被?月先生?了然于胸,你的结局,本就该是粉身碎骨!”


    饶是在如此震怒之中?,姜重山的目光也?不由转向宴云笺,萧玉漓亦是如此。


    只有宴云笺静立不动,一沉默不语。


    半晌,他?讥笑?:“若真如此灵验,眼下结局又是哪般。”


    古今晓终于抬头:“宴公子此言差矣,命运之事,本就是毫厘之差,谬以千里。我至今都不觉自己有任何错漏之处,只不过,您神志恢复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快。我本推断是三年之期,而?您不到?半年便颠覆毒性,却是我万万算不出的——情义之深,竟能使被?蒙蔽了的心肠重见天日。实在佩服啊。”


    “宴公子,姜大人,在下并非胡言乱语,八卦推演之术绝不是装神弄鬼。此中?学问,无穷无尽,有时您二位不得不信上一二。虽然眼下看来似乎我与主?公一败涂地?,可未来之数,又哪说的准?”


    萧玉漓咬牙道:“未来之数?到?现在你竟还有脸说未来之数,你的死?期已经到?了,我绝不会容你!”


    古今晓道:“师姐。的确是小弟对不住你。可是师姐应当知道,小弟文不成武不就,身为?男子,却苦于不能一展抱负,奈何老?天到?底赏了饭,让我在师父衣钵一道极具天赋。无奈,只得另辟蹊径,侍奉未来的天下之主?,他?日也?可得一人之下的尊荣。”


    萧玉漓冷笑?:“尊荣?你只会用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来换取荣耀加身吗?”


    古今晓道:“卑劣?下作?师姐,恕我直言,你幼时不幸与母家失散,是师父抚养了你,你没少见他?用蹩脚的把戏和拙劣的话术哄骗他?人。他?用这样的手段,换来几个铜板养活了你,你可觉得他?卑劣下作?好事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师姐不曾出言愤慨,甚至还为?了师父与夫君争执多次,可怎么换在小弟头上就变成这般不堪?难道是因为?被?欺骗之人换做自己,就受不了了吗?”


    这番话听完,萧玉漓一声?啐道:“你的歹毒如何能与师父相提并论?师父是骗来几个铜板,但他?可曾真的伤人?可曾真的害命?他?为?了养活我,不得不丢弃自己的尊严,捡好听的话、用阿谀言语奉承他?人而?讨来赏钱,我怎会觉得他?不堪?你又如何能一样?你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的性命,手段实在令人作呕。”


    古今晓沉默不语,姜行峥却开口道:“月先生?也?并未蓄意伤害他?人。母亲,又有谁生?来就愿意伤害别人?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辅佐我成为?一代君王。”


    这话听着委实可笑?。姜重山道:“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给宴云笺下爱恨颠之毒,是你们何时定下的计划?”


    上一刻方才说过并未蓄意伤害,下一刻便要?回?答这个问题。姜行峥纵手段狠辣,脸皮也?没有那么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我与月先生?刚刚熟识之时,便定下了此计划。”


    “……什么?”


    “十几年前吧。大约是他?来军营的第二年。”


    宴云笺眉心紧拧,本是半垂的眼眸微掀,阴鸷凝望姜行峥。


    姜重山道:“好好回?话!那时你还在北境,宴云笺还在宫城。与他?相识是几年之后发生?的事,你们当时如何能定下这样的计划?”


    “所以我说月先生?算无遗策,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他?那时就已经算出宴云笺和我们家之间的缘分?。他?说过,宴云笺与阿眠是千年难遇的佳偶天成——他?们只要?能遇见,那么命中?注定,一定会相爱。”


    宴云笺眸光沁出血色,缓步上前,姜重山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让他?说完。”


    他?身上的杀气掩也?掩不住。原本以为?只是自己被?编入局中?,谁知竟是因此原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早早的把阿眠也?算上一道利用。


    姜行峥就像看不见宴云笺的动作,目光放远,沉沦在回?忆中?。


    “月先生?……极擅长八卦傀儡秘术,他?请后世游离之魂一丝精魄,窥见后世天机,进而?制定出了这个计划。战争结束前的那个冬天,我回?京入宫探望阿眠,随行之人便是月先生?装扮的小斯,当时趁阿眠睡着,在她身上种了傀儡之术……”


    才说到?这一句,他?被?宴云笺当胸一脚踢出几米远,趴在地?上咳血不已。


    宴云笺面色还算冷静,心中?却早已怒极。和阿眠相识以来,每每思及初见都痛悔不已,心疼她一人在深宫诸多不易,还受了他?的算计欺负。


    如今听到?这些,心脏几乎被?生?生?扯裂。


    “傀儡秘术,可会伤身?”


    姜行峥趴在地?上片刻,捂着胸口,艰难爬起来。抿紧唇,却是不答。


    宴云笺抽刀走向古今晓,后者面目一僵,咬了咬牙:“不会。此等秘术并不伤身,只是受后世之魂的侵扰,让她眠中?惊梦,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而?已。”


    “她会误以为?自己是后世之人,越千年而?来,提前知晓未来之事。”


    宴云笺捏紧拳头,才将冲天的杀意压下去。想起房里缩在被?中?昏迷的阿面,心脏疼的气血翻涌,一股腥甜顺喉而?上,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知晓未来之事?”


    姜行峥道:“是啊。是月先生?编造给她的事实。可是阿眠她深信不疑。”


    “从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她就知道你是一个千古佞臣,会忘恩负义,六亲不认。但在和你相处中?,她却自认为?了解你的性子,觉得你定是受了冤屈而?想要?帮助你,哈哈哈哈哈……宴云笺……宴云笺——阿眠她,真的好爱你啊。”


    他?知道怎么样让宴云笺疼,知道说什么话。能让宴云笺生?不如死?。


    宴云笺没有说话。但喉结滚动,看上去像是咽下了一口血。


    姜重山收回?目光,从宴云笺身侧走过,站在姜行峥面前俯视。


    下一刻,他?结结实实抽了他?一耳光。


    姜行峥半边脸都麻了,嘴角撕裂一个血口:“爹爹,您打我多少巴掌,我都愿意受着。可是我想问您一句,难道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阿眠她就没有任何错吗?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那晚带了宴云笺回?家救治,还要?劝他?绝了死?志,不肯接受顾越,甚至在我面前为?宴云笺出头——如果不是为?了宴云笺做这么多事。她又怎么会死??!”


    姜重山笑?了一声?,很短促。旋即他?仰头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垂下眼,一拳一拳砸在姜行峥脸上。


    等停手时,姜行峥侧脸一片青紫,眉骨和眼角都带着血痕。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我的女儿。而?是为?她不值。你竟然到?现在都觉得阿眠全然为?了宴云笺吗?知不知道你离家出走这段时日她问了我多少回?、有多担心你?!”


    姜行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咬牙隐忍。


    姜重山多看他?一眼都觉厌恶:“你们二人给阿眠种下傀儡之术,接下来呢?”


    姜行峥恍惚道:“……月先生?说,阿眠本有一桩不错的姻缘,那时她与顾越是两情相悦的——所以我后来才那么想撮合他?们在一起。但是,只要?宴云笺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姻缘必定会改轨。他?们两个人相爱后,宴云笺自然会到?我们家来。到?时挑拨他?背叛你,或。给他?下毒。宴云笺是赵时瓒的外甥,被?他?背刺,您会反的。”


    “虽然此事几乎有十足把握,但他?们二人仍有错过的细微可能。我不想让此事有一点点节外生?枝,既然要?做,便要?做成。所以,月先生?以傀儡之术,让阿眠先行注意到?宴云笺。”


    “最开始我担心他?们二人身份差距太大,阿眠不会把宴云笺放在眼里,所以请月先生?操纵傀儡之术,让阿眠坚信自己必须要?留宴云笺在身边,否则她就会没命。”说着,姜行峥向宴云笺望去一眼,笑?了,“你看,当初月先生?说此事有十足把握,我却只怕不够万全。如若我当初就知道你当时也?用血蛊打着阿眠的主?意,便该相信月先生?的话,你们二人,必能见面。以后也?会相爱。我也?就不费这个事了。”


    他?之于他?,也?只能诛心了。宴云笺踢断他?两根肋骨,他?便要?回?他?一刀。


    果然,宴云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青白,姜行峥微笑?继续说:“后来见时机愈发成熟,月先生?便以傀儡之术告诉阿眠,宴云笺会向未来结局那样对姜家下毒手,可她不信。非但不信,让她给宴云笺下爱恨颠,她又护着他?,断断不肯。没办法,我只能寻个机会亲自动手了。”


    再后来的计划,众人也?都明?白。姜家落难,姜行峥有充足的借口凶相毕露,以恨意来掩盖自己野心昭昭。


    忽然,古今晓道:“啊,其实你们大概对推演之术不甚了解。实际上,未来之事的发展也?并非尽是定局,会因每个人的一念之差而?不断变动。就比如,若是主?公丧失了夺权的心思,我们就不会给姜姑娘种傀儡之术,没有这层干预,姜姑娘和宴公子却仍然会相遇,相爱,并不受任何影响。只不过,等东南战事结束,宴公子会一一扳倒宿敌,为?宗族正名。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们一家便会去北境定居,平稳度日。”


    他?捏着手指,微微笑?道:“看啊,这个结局在我这儿,也?是算的出的。只不过,主?公心智之坚,不可转也?。故而?这么平淡无趣的结局,你们是享受不到?了。”


    宴云笺沉默听毕,勾唇一笑?:“你若想比诛心之能,算是找对人了。”


    他?侧过身,缓步走到?古今晓面前,俯视道:“我看你一直悠然自得,似乎对眼下状况还不甚了解。”


    “不如你现在算一算。”他?说的缓慢,似金石之音,“算算看,你的主?公,可还有一丝争权的可能?他?的命数,可还能见到?明?日之升?你的官运,可还像此前所想一般亨通顺畅。”


    古今晓眼眸暗了暗,眨眨眼睛,眸中?情绪暗涌。他?愣了一会抬头看宴云笺,不安地?舔舔嘴唇。


    似乎落到?如此境地?,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输一般,还真捏起手指算了起来。


    宴云笺凝眸看着他?的手,虽然他?不通此法,但只凭借记忆力便能看出,相同的手势,古今晓足足反复了三遍。


    “不必再算了。怎么算都是死?局,我若还能容忍你们两个渣滓活过今晚,可谓是枉做人一回?。”


    尾声:正文完结


    他们不能活过今晚么?


    古今晓不能相?信:“不……不, 姜重山……姜大人!姜行峥是你的儿?子!即便不是亲生,可我知道?你对他倾注的感?情,你不会忍心下手杀他的, 你不会允许宴云笺杀他的,是不是?”


    姜重山回答他:“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一定会清理门户。”


    “不是……不是的……”也许是这句毫不迟疑的话?和方才自己所算一一对应,古今晓没了气?定神闲, 终于慌乱起来,“主公,主公!您说句话。”


    姜行?峥呆呆望着前方, 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爹爹,我想?死在?您手上。”


    他抬眼。定定望着姜重山:“您对我厌恶至极也罢, 可我您的敬仰之情是真?的。这么多年, 我孝顺您与母亲,您不能否认我也让您开怀过, 欣慰过。如果我今天注定要死,我想?死在?您手上。”


    姜行?峥深深吸一口气?, 眼瞳渐转,望向宴云笺。情绪一点一点沉淀成刻骨的恨:“我不想?死在?……我此?生最恨之人的刀下。”


    被人用这般仇恨的眼神望着,宴云笺面?无表情,不曾有任何动容。却是姜重山先受不住:“你有什么资格恨他——”


    “哈哈。爹爹,你看啊, ”姜行?峥了然笑道?, “您又开始护着他了, 我和他之间?, 您总是选择护着他。”


    “他在?大婚那日践踏阿眠,将我们一家押进辛狱司、把我们五马分尸!一桩桩一件件不可饶恕之罪, 可到头来您还是要站在?我们之间?,背对着他,护着他、与我对峙。”


    姜重山怒喝:“是你先给他下了毒!”


    “是爹爹您逼我的!”


    姜行?峥终于大吼:“是您逼我的!是您!把这个人带回家来,您又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呢?他只是您收的一个义子,凭什么和我平起平坐?他有什么资格上战场杀敌、挣得军功、压在?我的头上?当年您只带一个人上战场,另一个人就要留在?家里?保护阿眠,我不是没有给过您机会,我想?过只要您不偏心、只要您不偏心我甚至愿意放过宴云笺!可是您还是没有选择我,您明知我骄傲,我不喜欢府宅事务!我等待您的答案,可您还是让我失望至极!!”


    “为什么您偏偏选择让我留下呢?难道?我真?的这般不堪?难道?我就不能驰骋战场?我就只能在?家宅中保护妹妹、被一堆处理不完的琐事围绕?!”


    “所以你引狼入室,故意让古今晓把阿眠带走,是为了报复我么?”


    姜行?峥静了静:“不是。是因为宴云笺情根深种,却迟迟不开口告白。”


    “不告白,就没有大婚;没有大婚,就没有刻骨铭心的背叛。我等不及了。”他说,“不经事,他永远都不会开口。他们二人在?外流落一遭,回来后?,果然互通心意了。”


    宴云笺平静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恨我。明知我被你下毒,还要将阿眠推入火坑。”


    姜行?峥大笑道?:“是!我恨你!从你融入我们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恨之入骨!宴云笺,我不能恨你吗?我不该恨你吗?你分走了我好不容易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夸赞!你让父亲的目光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陡然看向姜重山。“爹爹,那么等我费尽筹谋将您推上皇位,我还会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人选吗?我会吗?不会了!因为我不是你唯一的儿?子。更不是最优秀的儿?子!不是我要除掉宴云笺,是您将他这样的卑贱之人捧到根本不属于他的高度!我只能把他从高台上拽下来做我的垫脚!否则我永无出头之日!”


    姜行?峥喘了一下,低低冷笑:“宴云笺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护着他?他甚至以这样的卑贱之躯染指我妹妹!!他怎么配!!他只是一个卑贱的亡国奴!!他最后?还会——”姜行?峥卡了一下,还是愤而?继续,“——还会抛弃阿眠!背叛我们一家!难道?我不该恨他吗?!”


    姜重山冷笑道?:“我以为恨一个人,总该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可你恨他,不是因为阿笺做错了什么,而?是从最初你就将他视作一颗棋子。从来都没有把他当过家人。你从一开始就预设了自己的情感?,阿峥啊——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


    姜行?峥猝然闭眼,两行?清泪从紧闭双目中流下。


    也许吧。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将宴云笺带入会伤害他家人的角色中。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就连扮演一个尽心尽责的大哥,他都是一面?演着假戏,一面?忍着厌恶。


    他有条不紊进行?自己的计划,作为全家中第一个接纳他、对他释放善意的大哥。照顾他,也关心他。而?他的灵魂却脱离躯壳,在?高处冷笑着看他。


    “爹爹,无论怎样,你看不见我深埋在?心的苦痛。不知你以为其乐融融的家庭实则早已腐烂不堪,兄友弟恭的表面?下,却已经深恨至此?。您被蒙在?鼓里?。还觉得样样如意,家和安宁,哈哈哈…这是你身为父亲没有尽到的责任。是你的错。”姜行?峥笑了一下。惨然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好吧,你的亲生儿?子就如此?不堪。这何尝不是你的失败呢?”


    姜重山还未开口,萧玉漓掷地有声道?:“当然不算是他的失败。这是你的品行?卑劣的原因,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你与阿眠,同样都知道?宴云笺未来会做什么?她可以因为了解阿笺的品性,而?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去?帮他避免不该他背负的东西。而?你,你这么聪明,就算有恨,可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宴云笺的心性?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的逼他达到你想?要的那个结局。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是你父亲的错?”


    “你和阿眠分明是一样的,但?你的确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垂怜。”


    姜行?峥怔怔听着,眼泪混着鲜血从眼眶中流下:“是这样吗?阿眠的确善良。可我也有理智,我……”


    “我不想?听了。”


    忽然,宴云笺出声:“义父,姜夫人。我不想?听了。”


    他在?这个家里?,一向温顺谦逊,极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愿。或者,也从来没碰到什么令他难以忍受而?不得不说出自己真?实意愿的事情。


    姜行?峥眼眸血红:“宴云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除掉我吗?连最后?一点遗言都不想?让我说完?”


    宴云笺承认:“不错。让你多活几刹那,我都觉得对不起阿眠。你再多委屈,下地狱去?说吧。”


    姜行?峥嘴唇发颤,忙不迭转头去?看姜重山和萧玉漓,而?他们二人均沉默,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驳宴云笺的意思。


    宴云笺话?落之后?,便先行?向古今晓走去?。


    他是个二话?不说的主。从来不讲废话?。古今晓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求饶道?:“等等!等一等!我……我可以发动秘术,宴云笺我不骗你!你不是因为姜眠死亡而?伤心欲绝吗?我可以让你们生生世世再聚!你会知道?我的能耐的……你别杀我,我现在?、我现在?就弥补你……”


    他慌慌张张捏算手指,嘴中念念有词。


    宴云笺早已耐心用尽,抽出腰间?佩刀。刀光一横,古今晓人头落地。


    那头颅滚了两滚,沾满鲜血泥土看不清五官,嘴唇兀自开合两下,才没了声息。


    一个通晓过去?、现在?、未来,搅弄风云之人,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人头滚地,极近狼狈。


    旋即,宴云笺看向姜行?峥。


    姜行?峥声音都变了调,对姜重山惨叫道?:“爹……爹爹!我求过您的,不要让他杀我——我不想?死在?他手上!!我怎么能死在?他手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痛苦的嚎叫终于触动了姜重山。他抿唇上前两步,轻轻攥住宴云笺手臂。


    “我杀。”


    宴云笺转头看他:“我要报杀妻之仇。”


    这话?一出,姜重山皱了皱眉,嘴唇微动:“阿笺,我不会对他留情……”


    “义父。我要亲自动手。”


    宴云笺道?:“这世上能让我谈原谅二字的,只有阿眠。若姜行?峥还是阿眠的大哥,我才有可能放过。可他动手伤了阿眠,不配做她大哥。我一定会杀了他。”


    “爹——不要——”姜行?峥痛吼,“我不能死在?他手里?!凭什么!我怎么可以被他杀死!他是我最恨的人!!”


    姜行?峥目光死死盯在?姜重山握在?宴云笺手臂上的那只手。然而?,他看见姜重山缓缓放开手。


    那口气?一松,整个人颓然委顿在?地。


    姜重山道?:“好。阿笺。”


    “我口口声声说,你们三个孩子在?我心中都一视同仁。可这么多年,都委屈了你。”他说,“我从来没有偏心过你一回,今日我便要偏这个心。”


    说完,他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姜行?峥:“阿峥啊,你从小?到大,我都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你比阿笺懂事。也不是因为你比他出色。”他一字一顿,轻轻道?:“是因为我一直都在?偏爱你。”


    “今日你便看一看,我偏心宴云笺时,会是怎样的做法。”


    姜重山转身,在?宴云笺面?前深深低下头去?:“阿笺……”


    “我没有教好我的儿?子,也没有保护好我的女儿?。我更对不起你。你去?罢。”


    他闭上眼,转向一边。


    宴云笺什么都没有说。


    姜行?峥看着宴云笺越走越近,不断摇头喝止他。可是他浑身的伤,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他靠近。


    眼见着宴云笺与他擦身而?过,绕到他背后?,长刀递出,“噗”的一声贯穿他胸口。


    姜行?峥低头,看见明晃晃的刀尖从他前胸突出,上面?一滴一滴落着鲜血。


    这是他杀阿眠时的手法,也是这样长刀贯穿。


    好疼啊。


    原来是这么疼。


    他趴在?地上,痛的惨叫出声。恍惚想?当时他的妹妹,怎么连一声都没有发出?安安静静的,像她平时那样乖巧。


    可是这种疼痛,她怎么能受得住呢?是不是因为太虚弱,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眠、阿眠。他缓缓抬眼,目光一一看过在?场之人,他们无一不是目色冰冷,犹带恨意。


    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因为他痛而?心疼的掉眼泪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念至此?,撕心之痛犹胜利刃切肤。


    姜行?峥痛苦哀嚎,边哭边笑,他杀了他的妹妹,他杀了他的妹妹!


    他害死这一生对他最温柔的人。而?他自己,也被他最瞧不起的人一刀贯胸。他真?荒唐,真?可笑,真?悲哀啊。


    鲜血汩汩从刀口中涌出,很快便形成一滩血泊。姜行?峥倒在?中央,目光发直盯着前方。


    穿过众人的身躯,穿过小?小?的偏房,穿过府宅,穿过京城,穿梭过无数过往。


    他看见那年除夕,他们一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他看见自己笑了。


    ——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吧……


    ——可他不是在?演戏吗?不是装出一个温和稳重的大哥吗?他……


    大脑中最后?的思绪只剩这么短,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姜行?峥手微微向前够着,空空的风从他掌心划过,他闭上眼,手掌沉沉坠落。


    ……


    姜行?峥的后?事草草处理完后?,宴云笺对着成复和赵锦的牌位燃起三炷香。


    他对牌位跪拜,深深叩首:“兄长,害我践踏信仰的贼人已死。此?生我必定珍重此?心,再不会让你失望。你与长嫂,可以瞑目了。”


    牌位上书礼节是以他长兄长嫂的名义,宴云城与赵锦两个人的名字遥相?辉映。


    他擅自做主,算是帮兄长娶了长嫂过门,并将他二人合葬一处。不知他们泉下有知,能否感?慰。


    听手下的人回报,仪华只身一人去?了大昭故地,宴云笺对成复与赵锦的牌位拜了三拜,默默良久,道?:“让葛行?和武清带手下的人暗中跟着保护,不许有半分差池,更不许自作主张打扰。”


    姜行?峥死讯散下去?第二日,张道?堂受凌枫秋之托前来寻宴云笺过去?一见。


    彼时,凌枫秋跪在?床边,这时候他的耳朵也已经不大好了,连宴云笺行?至身前也不知晓。等张道?堂温和按了下他肩膀,他才知道?人已经在?他面?前了。


    凌风秋双臂平举,虽然手腕已空,却仍面?对宴云笺端正行?下一个礼。


    这一拜有道?谢之意,以及更复杂的心意。他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全都融进这深深一拜中。


    宴云笺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发音慢且清楚:“枫秋,姜行?峥已伏法,你可以安心了。”


    凌枫秋极力分辨,直到宴云笺说了两遍,他才缓缓点头,右臂缓慢笨拙轻轻点自己的唇。


    张道?堂照顾他多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取来纸笔,铺到他面?前。


    凌枫秋唇角微弯,缓缓俯身,用牙齿咬住笔杆,凝一凝神,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死。


    写?罢,他用两条光秃秃的手臂将纸视若珍宝地捧起来,护在?心口,一条胳膊点着中央的字,一条胳膊横在?自己脖颈边,做出刀划的动作。


    宴云笺失声道?:“枫秋……”


    凌枫秋跪的端正,从这副残躯败体中,依稀还能辨别他当日长身玉立的风姿。此?刻,却执意俯身对他叩头。


    任凭宴云笺与张道?堂如何扶他起身,他也不肯。磕头的动作渐重,砰砰砰磕在?床沿,心意坚定,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终于,张道?堂小?声说:“公子,当年我就说过,若让人毫无尊严欢愉的活着,不如让人痛痛快快的死。只是那时凌枫秋心愿未了,即便痛苦至极,他也要硬撑着活着,为了将他知道?的隐秘告诉我们。如今,大仇得报,万事已结,他是心性骄傲之人,片刻也忍受不得……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目光下至,望着那纸上端正有力的死字——凌枫秋写?过那么多字字句句,或因原委复杂,或因字形繁复,而?让人猜测不出。唯有这个字,他写?的又快又好,也不知在?他认不注意时,偷偷练了多少遍,又期盼了多久这一日的到来。


    凌枫秋不知道?宴云笺将他的心意听进去?没有,他只是阻止自己,不让他再磕头。他不管不顾,最后?几乎是将头往床沿上撞,喉间?泄出丝丝痛苦的呜咽。


    终于,宴云笺在?他床边半跪:“枫秋,对不起。”


    凌枫秋浑身抽搐,不停摇头。


    “我会让张道?堂给你配一碗药。”


    凌枫秋发疯的动作停下来,如久旱逢甘霖之人,拼命向宴云笺方向分辨。


    他说:“你的心愿……我成全。”


    *


    半个月后?,宴云笺向凤拨云提了辞行?之事。


    凤拨云疑惑:“虽说艳阳洲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条件不差,为何不留在?京中?况且,此?事姜重山不来提,怎么是你来?”


    宴云笺道?:“京城虽好,但?恐往来烦扰,不利于阿眠养身子。高叔和张道?堂都说,阿眠身体已无碍,但?却不知为何一直不醒,也说不准究竟何时能醒。在?京城,有许多无可避免之事,到底不够安宁。”


    “至于义父……他见您总觉尴尬,便托我来了。”


    凤拨云冷笑:“朕当你们一家都是厚脸皮,不成想?也有挂不住脸的时候。他能不尴尬吗?此?前以姜行?峥为借口,拒绝了朕邀官之请,眼下贼子已灭,朕若再请姜公出山,他又有何话?说?”


    宴云笺端正拱手:“皇上,义父的确年事已高,戎马半生,实在?辛劳。请您念在?他功苦疲累,又有开国之功的份上,莫再给他将军之衔。”


    凤拨云半晌没说话?。


    彼时晚霞漫天,彤云万里?,微风轻轻过,带着人一丝低叹卷上天际。


    “朕会封姜重山为异姓王。艳阳洲便是他的封地。”这是晋朝开国的第一个异姓王,身份之尊崇,其中意义无与伦比。


    凤拨云道?:“兼领镇国大将军一职。这虚名先让他担着,若无战事,朕也不会要求什么,但?若有了战事——宴云笺,你身为他的义子,你就要帮他担下来。”


    “是。”


    “旧朝都已过去?,从今以后?既无北胡,也无大昭。公主与皇子的身份都是旧话?,你现在?是朕的臣子,姜重山辞得,你辞不得。朕看在?阿眠的份上,给你些时间?,但?不是永久的,你可明白?”


    她重人才,胸襟格局令人叹服。宴云笺低声道?:“微臣明白。多谢皇上。”


    两人默默了良久。


    “还有一事,朕想?了很久。也和姜重山商议过了。”凤拨云道?,“他日史书工笔,朕会重新肃清。”


    她瞥宴云笺一眼,“这不是为你说话?,只不过依照事实,不愿叫人含冤。是便是,非便非。只书旧迹,而?不深阐个中原因。”


    “再者,你与姜重山二人纠葛本就极深,无论是义父子,或是爱恨颠和后?来的背叛——朕不想?将阿眠牵扯其中,若后?世知道?姜重山之女也是你宴云笺的妻子,还不知要如何诸番猜测评判。朕不愿如此?,朕会让史官抹去?阿眠的痕迹,给她永远的清静。”


    他们这些人,避不开后?世评说,也无需避开。褒扬也好,贬损也罢,就不是已经作古之人能够管束的了。


    可是那些纷扰,他们来担就好了。


    活着的时候,尽力护持珍贵之人安稳,得以延续生生世世。


    宴云笺道?:“皇上思虑周全,微臣亦是此?番意愿。皇上先行?提出,微臣感?激不尽。”


    斜阳渐沉,最后?的绚烂金光落在?凤拨云美艳无双的侧脸:“你去?吧。”


    “记着,朕只给你三年时间?,艳阳洲虽然养人,但?若三年还未起色,那京城也是一样的。你便将阿眠带回来,朕来照顾。”


    宴云笺离开后?,凤拨云独自一人站在?风口里?,对着巍峨皇城沉默许久。


    天□□晚,万籁俱寂。


    *


    凤拨云登基之初,都由顾修远辅佐在?侧,但?一整个冬天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便卧床不起。凤拨云感?念他操劳半生,保留他的俸禄,允许他在?家养病。


    而?那个时候,顾修远的夫人冯氏已经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她将顾越叫到床前。


    冯氏枯瘦苍老的手紧紧抓着顾越,看着她牵挂一生的、让她无比骄傲的儿?子:“阿越……娘放不下你、娘走之后?……就更没有人提醒你……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要学会爱惜自己……”


    顾越紧紧回握冯氏的手,只低低唤了一声娘。


    冯氏气?若游丝:“阿越,娘的心肝肉啊……你父亲他,自私了一辈子。娘也糊涂了一辈子……娘真?的很后?悔,很后?悔……”


    顾越柔声道?:“娘,您不要这样讲。”


    “阿越,阿越……娘真?的错了,这些年……无时不刻不在?后?悔。分明你连听到姜姑娘的名字,都会掩饰不住欢喜的神色。外人看不出……娘看的出……可是娘看的出,却装作不懂啊……都是娘害了你……”


    她每说几个字,顾越都要轻轻为她顺气?:“娘,是孩儿?不孝,任性又固执。没能让您看到孩儿?成家。孩儿?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您和父亲。”


    冯氏摇头:“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她大张着嘴,气?息有些上不来,死死盯着顾越。心头涌起无数嘱咐想?要往出掏。


    天不垂怜,纵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连一点时间?也不肯施舍了。


    头一歪,未曾瞑目的眼熄灭了所有光芒。


    顾夫人离世后?半年,顾修远也在?睡梦中与世长辞。顾月连丧考妣,默默独身办完了父母所有后?事,一言不发撑起顾氏门楣。


    那时他已是而?立之年,守孝三年后?,说亲的媒人重又登门,络绎不绝。


    他一一婉拒,夜深人静之时,听手下细禀姜眠在?艳阳洲一切安康顺遂,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宴云笺对其照顾呵护之温柔细微,实乃当世罕见。


    听后?,他默了良久:“那就好。好。”


    除了好。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彼时,李青霜第三个嫡子都已经出生。顾越去?送了份礼。临出门时,被李青霜拉住,低劝:“大人。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顾越问:“考虑什么?”


    “下官也不知大人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人活这一辈子,总不能对不住自个。想?要什么,做便是了,说出自己喜欢的、爱重的。不丢人。”


    顾越点点头。


    回到府上,他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娘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李青霜也说人要对得住自己。


    那么此?时此?刻,留给他顾越的、能选择的、还是他想?要的,又剩下了什么呢?


    第二日,顾家放出话?来,顾大人立意终身不娶。


    **


    艳阳洲。


    碧空晴朗,万里?无云,几寸日光透过嫩绿枝桠,斑驳满地碎金。


    宴云笺从外边回来就往姜眠的房间?方向走,姜重山看见了,叫住他:“阿笺,你用过午膳了吗?”


    宴云笺说:“不急,我先看看阿眠。”


    “阿眠就在?那儿?,不差这半柱香的时间?。你用些东西,别亏待了自己身子。”


    宴云笺微笑道?:“义父,我无碍的。眼下日光正好,我抱她出去?晒晒太阳。”


    四月芳菲,艳阳洲的桃花都开了。


    粉白色的娇花满缀枝头,淡雅清甜,房间?内萦绕清冽冷香。


    姜眠安静躺在?床上,鬓边被人精心簪了一朵娇嫩桃花,卷长眼睫仿若鸦羽般浓密,娇憨乖巧,仿佛降世的小?花神偷懒打盹。


    宴云笺含笑近前,自然而?然弯腰,在?她眉心眼尾吻了吻。


    轻轻摘下清晨他戴在?她发间?的桃花,宴云笺温柔托她肩膀,将人抱在?怀中。另一只手举起刚刚编好的桃花花环,小?心呵护地戴在?姜眠头上。


    宴云笺亲亲姜眠脸颊,将她打横抱在?臂弯里?,去?府后?那片桃林。


    春天来临之前,他在?那扎了一个秋千。此?刻,宴云笺小?心翼翼下姜眠,让她坐稳在?秋千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来。


    他手轻轻拨她小?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护着,揽住她纤弱的腰。


    “阿眠,你什么时候会醒呀。”他微微歪头,脸侧挨着姜眠发顶,温柔的问。


    慢慢悠着秋千,宴云笺眨眨眼睛,侧过来端详她:“会不会下一刻你便给我个惊喜,就能睁开眼睛?”


    说完,他把自己说信了,还真?期待起来。屏息等了半炷香最后?,宴云笺无奈笑了:“好。我的阿眠最有主意,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


    “眼下你要继续睡着,倒也无妨。只是眼看三年之期就要到了,凤拨云一月三遍的骂我无用,我又不能据理力争反驳什么。”


    宴云笺语调委屈,面?上却是疼宠的微笑:“你听听看这像话?吗?她是皇上,动不动就威胁我,说到了年底你还不醒,就让我趁早把你带回京城,不让我照顾还不算,还要把我外派出去?。”


    他看着姜眠,怎么看都舍不得移开眼睛,捧起她娇嫩的小?脸轻吻:“阿眠,太过分了,我每日担惊受怕。你疼疼我,醒来吧,早些帮哥哥撑腰。”


    而?姜眠也稳当的很,听了这么一大堆话?,闭着眼睛,安宁淡然。


    宴云笺故作叹气?,两指柔柔捏了下她脸颊。


    艳阳当空,却不炎热。宴云笺起身绕到秋千后?,轻轻推起来。


    没一会儿?,远处跑来一个小?男孩儿?。手中攥着花枝,疑惑地瞅:“大哥哥,这个漂亮姐姐怎么还在?睡觉呀?”


    宴云笺认识这孩子,忠义伯的长孙。凤拨云派忠义伯巡视西北境,他们一家前几日刚到,暂时落脚在?艳阳洲,与姜王府比邻而?居。


    宴云笺温声道?:“姐姐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小?男孩儿?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脑袋:“可是姐姐一直在?睡觉啊。我每每看见她,都是如此?。原来我在?家若是睡到日上三竿,父亲定要狠狠责罚我——揪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拎起来摇晃两下,再大的瞌睡也没了。”


    他走上前,天真?地提议:“一直睡觉,身体会不会僵住?就动不了了?不然我用力晃晃姐姐,姐姐就醒了,让她和我玩一会儿?再睡。”


    “那可不行?。”宴云笺重新抱起姜眠,手势怜惜的像守财奴护着宝贝。好像不这样做,她会被碰伤一样。


    他温和道?:“秋千让给你玩,不要晃她。”


    “哦……好吧。”


    宴云笺把姜眠带回家,在?姜重山的催促下随意用了些吃食。等再回去?,见萧玉漓刚刚为姜眠沐浴过,她手上拿着那桃花环,放也不是,举也不是,僵了须臾,打量着往姜眠头上比,放回原处。


    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让长辈瞧见……宴云笺脸颊染了些薄红:“咳咳,姜夫人……”


    萧玉漓看见他,更尴尬了,拿着手上的花环:“啊,你来了,这个是……你做的吧?要……放哪儿?呢?”


    宴云笺摸摸鼻子:“您搁在?桌子上就行?,方才我……我带阿眠出去?,才给她戴的,现下……别硌着她。”


    萧玉漓无奈。


    看这花环的精心,也就他能说出来别硌着她这种话?。藤条打磨的浑然一体,枝桠间?的凹凸都被磨平了——对待阿眠的事上,他真?是样样精细,虔诚无比


    原本对他守着自己女儿?一事,她并未看的太重。只想?着自己与姜重山是阿眠的亲生父母,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们更爱她,更无微不至照顾她。


    一连三年,却连她都禁不住动容。


    萧玉漓放下花环:“其实你也无需这般日日辛苦,休息一两回,没什么的。”


    “阿眠一直昏睡不醒,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你这样岂不日日自苦?便是少做些事也无妨的。”


    宴云笺一怔,连连摇头:“姜夫人,我不辛苦。也从未觉得辛苦。”


    脑中飞速回想?,却不知哪里?不妥当。怕有梗结,便立刻敬问:“姜夫人,若在?下哪里?失当,还请您即刻指出。在?下一定会改,会更用心照顾阿眠的。”


    萧玉漓不可置信望着他:“你……”


    宴云笺更恭谨道?:“您有任何不满意之处,请您定要告知在?下,在?下必定用心一一改正。您别……”他低声,“别不准我照顾阿眠。”


    萧玉漓啼笑皆非,又觉不大高兴。


    ——不是,怎么姜重山对他说些休息之语,他就听得懂,那是关切,是他们的父慈子孝。同样的话?到自己嘴里?,他便慌里?慌张,小?心翼翼辩白保证。


    萧玉漓心道?真?他娘的服了,难不成她在?他眼中就是这般阴阳怪气?之人?


    她是吗?


    抿了抿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的太清楚这是在?关心你——也实在?太没长辈的深沉了。她抓到一个方向,不悦道?:“怎么到了如今,你还是要唤我姜夫人?”


    萧玉漓挑刺:“平日里?见了姜重山,义父长,义父短,怎么到了我面?前,连个称呼也不会叫?我与姜重山夫妻一体,怎么你偏做出这厚此?薄彼的姿态来?”


    宴云笺听得无奈,想?笑,但?顾着萧玉漓的脾气?,硬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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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住了。


    “请义母恕罪,都是云笺不懂事,让您伤心了。”也不知道?当年她说若他敢叫她一声义母,她便用鞭子抽死他的话?她还记不记得?


    萧玉漓挑眉道?:“伤心?真?是可笑。你爱叫什么叫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和你计较?”


    说完,她给姜眠掖了掖被子,也不看宴云笺,便扭头走了。


    宴云笺摇头失笑,捧了本书守在?姜眠身边慢慢翻看,不知不觉天色静静暗下。


    府上原本给他留了自己的院子,但?他几乎从未去?住过,一直就守在?姜眠寝室的外间?,平常连值夜的仆役也省了,他夜夜亲自值守。这样夜里?万一有什么动静,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此?刻看时候差不多了,再待下去?就晚了。宴云笺给姜眠喂了些水,再把高梓津配的药丸放在?姜眠口中叫她含着。


    整理好手边的书,宴云笺跪在?姜眠床前,护着她的小?脑袋缓缓吻了两下,正打算退出去?,忽见她唇角微动,竟慢慢翘起。


    霎时宴云笺呼吸都停了:“阿眠……阿眠——”


    知道?自己激动,他连忙平息情绪,双手哆嗦着握住她一只小?手,气?息失稳望着她安宁容颜。


    “阿眠……”他颤声道?,“你对我笑了,你终于对我笑了……”


    他心爱的姑娘,可知他有多欢喜?


    好久,姜眠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娇嫩的唇瓣微微上扬,的的确确是露出一个乖巧清甜的笑容来。


    宴云笺屏住呼吸,等了两柱香的时间?,这才一点一点松懈,一面?微笑,一面?无奈揉揉她头发:“好啊……阿眠,这么欺负我。”


    大约是他想?错了,那不是对他笑,而?是美梦中有什么好事,才叫她展颜一笑吧。


    “就算不是对我,那也很好啊……只要你笑,阿笺哥哥就高兴了。”


    宴云笺闭上眼睛,俯首贴一贴她脸颊。漆黑浓密的睫根微湿,唇角却浅浅弯起。


    *


    六月底,夏夜晚风习习,一扫白日沉闷,宴云笺抱着姜眠在?庭院里?看星星。


    “阿眠,那一颗星唤作誓心,传说乌昭女神化为彩凤,衔星入苍穹。她会护佑每一个乌族人的心爱伴侣,应允他们的心愿。”


    他含笑道?:“你说乌昭神明是不是很偏心?也不说多分一颗星出来管一管自己的子孙。我满腔心愿,都无处可诉。”


    静风吹拂姜眠额前的碎发,微微拂乱,散在?鼻尖与脸颊。宴云笺瞧见了,立刻停止胡说,专心致志为她整理头发。


    整理好了,他习惯地倾身,想?在?她鬓边吻一吻。


    “公子——”


    范觉大老远跑来:“公子!姜王爷说让你过去?一趟呢。这次事重要的很,与割据封地之事有关,这差事皇上要的急。您快些啊。”


    宴云笺是真?不想?理他。


    要说这凤拨云也真?是会打主意,到他宴云笺这里?来挖墙脚。原本她打算重用范怀仁,但?范怀仁以年迈为由婉拒之后?,她便退而?求其次,把范觉要走了。


    好好好,她最会用人。


    范老先生就留在?他们王府,有时帮参谋一些事。王府事务不多,几乎都是些治理利民之事。义父若外出,他偶尔主持一下,也不怎么忙。


    原本都挺好,就是这范觉每半年就休沐一次,背一堆差事在?身上往这跑。也不知是范觉这人本身就招人厌而?自己以前没发觉,还是凤拨云故意的。


    “哎呀,公子,您还愣什么呢?皇上拢共就给了一个月的时间?,除去?来回路上耗费,点灯熬油都干不完,咱快些往书房请吧。”


    宴云笺看着姜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范觉还没眼力见:“请吧公子——”


    宴云笺认了,抱起姜眠往出走。


    “我说……公子——”范觉看呆了,连忙追上两步,提议道?,“要不然您把姜姑娘放下一会儿?呢?”


    宴云笺一怔,暗道?惭愧。


    他本就不耐烦范觉,一心都扑在?姜眠身上,再加上平日里?习惯了,走哪都带着姜眠,下意识就把她抱走了。


    “你稍后?片刻,我先把阿眠带回房间?。”


    “是。”


    照顾好姜眠,宴云笺摸摸她的脸,苦大仇深转身去?了。


    每次范觉来,议事的时间?都不会短。宴云笺从姜重山书房往回走时,已经亥时过半。


    他习惯睡前先看一眼姜眠,以防有什么情况。像平常那样走回房间?,却还未靠近床榻便心神一凛。


    陡然疾走数步,却见床上空空如也。


    宴云笺呼吸骤停,手足瞬间?变凉。


    他的阿眠……他的阿眠……分明乖乖睡在?这里?,怎么会消失的无声无息?


    他离开多久……有一个多时辰,平常人若想?闯姜王府,这个时间?很仓促。后?院有重兵把守,书房在?前,他人在?那儿?,任何细微响动都不会错漏,可后?门比前门把守的更严……


    思绪算是瞬间?的下意识。宴云笺白了脸色,拐出房门便向后?门方向急奔。


    姜王府一向威名甚佳,平日里?并无得罪之人,吃过一次姜行?峥的教训,三年来他谨慎无比,若有树敌,绝无疏忽的可能。如若不是来自朝廷,那是江湖么……


    “阿笺哥哥……”


    宴云笺步伐陡止。


    心中多少可能,独独没敢奢望是这样的幸福。


    他缓缓转身,心跳如擂鼓的胸膛隐隐作痛,这口气?还没呼出来,便被一个娇小?柔软的姑娘抱个满怀,声音刻意压低,语速很快:


    “阿笺哥哥你怎么在?这?你来救我?哦……哎,你在?这就太好了,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还能醒……但?是刚才醒过来看到这里?好陌生,我知道?自己肯定被大哥关起来了,我就想?,趁着没有人看守,得赶紧先藏起来,然后?再——”


    姜眠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宴云笺一手箍住她细腰,一手捧她后?脑,勾头便吻。


    气?息乱到不见丝毫端方,近乎失控的力道?。这样谈不上温柔,可他实在?控制不住。


    一点也控制不住了。


    宴云笺泪如雨下,深吻里?疼惜感?激,卑微祈求,全部合在?近乎凶狠的力道?里?。他二人唇齿间?,尽是他的泪水。


    那滚烫的泪委屈,深情,痴爱。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姜眠被宴云笺吻的有些懵,却也能感?受到他有多伤心。一面?承受他的吻,一面?轻轻拍他背脊。


    终于感?觉她都快站不住了,他才肯放开她。


    只是放开唇,却没放开手。那么高大挺拔的人,抱着她,把头埋在?她颈窝。


    “好啦,好啦,不哭了,”姜眠像哄孩子一样,“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啊,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没想?到她身体还不错,竟然被捅一刀都没事,“阿笺哥哥,我知道?你看见我很激动,我也挺激动的,但?是我们先躲起来吧……”


    没用,宴云笺还是默默流泪。


    姜眠琢磨,也许这地方安全?不然阿笺哥哥应该不会这么放心的一直哭吧?


    “好啦……我的阿笺哥哥好委屈啊,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理论。”


    宴云笺仍然潸然,唇角却不可抑制翘起。


    姜眠从他怀中抬头,温柔细致擦去?他脸上泪痕:“唉,好多小?珍珠啊,够咱家半年的嚼用。”


    宴云笺被她哄笑了:“阿眠。”


    “嗯?”


    “你怎么待我这么好?待我这么好……”


    姜眠有点疑惑:她也没做什么,就是给他擦了擦泪……正想?着,听他继续语无伦次:“阿眠,谢谢你醒过来……阿眠……”


    原来是因为这个。姜眠哭笑不得,缩在?他怀里?轻轻拍哄:“我不知自己昏迷多久,是不是很久了?”


    宴云笺点头。


    “啊……对不起嘛,让你担心了阿笺哥哥。不怕了,我以后?都不会这么吓你。”


    宴云笺低低叹,“阿眠,我再不会离开你半步。”


    两次有惊无险,失而?复得。他这颗心,这条命,再也经不起第三次。


    “嗯……不过,这是哪儿?啊?”


    宴云笺说:“阿眠,这是艳阳洲,我们的家。”


    姜眠惊讶地环顾四周。原来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艳阳洲,山清水秀,繁星满天,果然景色很美。


    看了一会儿?,姜眠眨眨眼睛,犹豫道?:“那大哥他……”


    三年没听到这个人,如今再听,萦绕在?心间?的怨恨已随眼前灵动鲜活的宝贝化风散去?:“他已被正法。”


    姜眠愣了愣,点点头。


    宴云笺揉揉姜眠头发,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两下:“我们往前看。阿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知道?,我也不会再离开你。”姜眠仰着头,她刚醒身上还没有什么力气?,但?知道?宴云笺的不安与惶恐,两手撑在?他身上,尽力地去?回吻他。


    安安静静吻了他一会儿?,姜眠眉眼弯弯,对他笑道?,“阿笺哥哥,我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或者说那不是梦。”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你可能……不太能相?信,我原来以为自己是……是很多很多年后?的自己。现在?才记起,好像不是这样。只是我去?过她那里?,她也来过我这里?。现在?又各归各位了。”


    这些宴云笺听古今晓说过,心里?并不觉得惊异。温声问:“嗯,各归各位了,后?来呢?”


    后?来是最令人开心的:“阿笺哥哥——我现在?知道?你不会背负任何沉重的骂名了,后?世的人,都特别佩服你,你是很了不起的英雄,还有很多人,嗯……翻来覆去?的研究你。”


    梦中许多场景都加快地模糊淡忘,但?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她记得很牢,那便是千年之后?他的结局——此?前认知皆为虚妄,梦境中的,才是真?正被后?世坚定的史实。


    “阿笺哥哥,我真?的好开心,”姜眠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亮若星辰,“再不会有人污蔑你,误会你。”


    宴云笺轻抚她的脸,拇指疼爱地摩挲:“是么……”


    姜眠本在?笑,目光一动,却看见宴云笺微微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有几道?深深可怖的疤痕。她心一惊,立马夺过他手臂查看:“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


    “没事没事,阿眠,你不要多想?,”宴云笺忙柔声道?,“我不是故意伤自己,这是为了……为了救人才……”


    “救什么人……是不是我?”


    宴云笺微微一笑,抱抱她,唇贴在?她鬓边吻了又吻:“阿眠,我可以救你,是乌昭神明赐予我的福气?。”


    “你别心疼我,我是因为你一直睡着不见我,这才没心思打扮自己。要知道?你今日会醒来,我定不会惫懒忘记涂祛疤膏。”


    姜眠在?他腰上轻拧一下:“又开始胡说了。”


    “嗯……”


    “你才不会照顾自己呢,还不是要我给你涂。”


    宴云笺眉眼更柔,抱着她,几乎不曾将她揉进身体里?:“嗯,是。所以阿眠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你一直睡觉,好多人都欺负我。”


    姜眠在?他怀里?笑:“谁欺负你?爹爹和娘亲?”


    “包括但?不限于。”


    “那我以后?一一给你讨还公道?好不好?”


    “嗯。”


    宴云笺看姜眠笑吟吟的,目光微转尽是灵动的光。长眉微挑,歪头道?:“我忽然觉得……你不会跟他们站在?一起吧?”


    姜眠就笑,伸出手臂勾住他后?脖颈,将他往自己这带:“阿笺哥哥,你低头一点。”


    此?刻正明月疏朗,漫天星光。


    宴云笺从善如流,慢慢接近自己视若珍宝的乌昭神明。


    她浅浅贴他脸颊,向上亲一亲他眼中未干的泪。最后?才凑到他耳边,声音清甜可爱:“别再让我看见你哭啦,不然的话?……我就和他们一起欺负你。”


    宴云笺翘起唇角,收紧双臂。


    曾恨一日太长,今叹一世太短。


    只盼与她,生生世世。


    ——卷五:长相?思·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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