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景轩里,空气沉寂许久。


    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惹怒龙颜。


    终于,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打破沉默:“准了。”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卿悄悄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康熙帝由孝庄太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最重孝道,她庆幸自己赌对了,总算有惊无险。


    其实她也有些私心。能得御前的人亲自传一次话,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卫姑姑日后走到哪都要被人高看一眼。多少也能弥补,因为她的到来,导致卫氏没有入选而带给卫姑姑一大家子的损失。


    这点算计,自然逃不过康熙帝和梁九功的眼。


    但康熙帝默许了,梁九功自然得加倍地把差事办好。


    他不仅隔着窗户,差遣外面的御前侍卫到浣衣局走一趟,还一道送去上百两银裸子。说是卫氏伺候太子殿下有功,万岁爷有赏。


    之所以敢这么越俎代庖,主要是梁九功潜意识里觉得,即便卫氏毁了容,来日也定会是个有福气的。


    至于请胡院判诊治,只要入得万岁爷的眼,机那会自然多得是。


    ……


    接下来几日,云卿依旧陪胤礽讲故事,两人越发亲近。


    小奶团子最初瞧见她淡淡的,后面瞧着她会浅浅地笑,到现如今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盼着她过来讲故事。


    小禄子也与她逐渐相熟,闲谈时得知,为何康熙帝那日会突然出现。


    胤礽自打出生,就被接来乾清宫后殿。此次出痘,大臣们担心他病气会过给圣体,联合上奏请求将他挪去别宫养病。


    康熙帝怎么舍得?


    将奏折全部驳回,但架不住老臣们前赴后继地上书陈情,最后折中决定:“朕日常起居批阅奏折都是在前殿,眼下先封了后殿瑞景轩,便不会被病气传染。”


    故而前几日,云卿未曾见过康熙帝。


    但其实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瑞景轩,一手养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身边却无一个亲人,他心疼又心痛。


    “试想赫舍里皇后若是在世,必不会将孩子单独扔下不管。”


    康熙帝痛斥大臣们冷血无情,不顾众人劝阻,暂时取消早朝,坚持封了整座乾清宫,“朕幼时便出过痘,又有天子气护体,自会安然无恙。”


    原来如此。


    可越是这样,云卿越是叹惜,那个深爱儿子胤礽的皇阿玛,日后怎么就变了呢?


    ……


    “梁谙达,您找我?”


    是夜,胤礽睡熟后,云卿走出瑞景轩。正巧碰见梁九功也下值,远远朝她招手。


    云卿略略思忖,应是给卫姑姑报平安一事。


    果然,“已命人到浣衣局报平安。如你所料,你姑姑很是牵挂,如今放心不少。”


    月色明亮,趁四下无人,梁九功从身后小太监那接过一匣银裸子,“原是一同送去的赏赐,你姑姑担心你在这缺银子,又让传信人全带了回来。”


    既说是赏赐,云卿只当是康熙帝的恩典,也没作多想。


    “我在乾清宫一切都好,倒是姑姑身子骨不好,更需要银子。”


    她也不好总让御前大总管端着匣子,谢恩接过,“罢了,也不好劳传信人来回奔波。待回浣衣局,再交予姑姑保管。”


    “你们姑侄多年不见,还能如此亲厚,实属难得。”


    梁九功今年已三十有二,在紫禁城多年见惯人情冷暖,多少人为着几两碎银子就能反目成仇、草菅人命。


    百两银子,是普通宫女十多年的月例。可姑侄俩都先想着对方,在冰冷紫禁城着实稀罕。


    “卫家门风不赖。”


    小丫头神色不是做戏,梁九功看在眼里,羡慕在心头。


    梁家这些年,因着他的缘故水涨船高,自然也将他当祖宗供着。但要说真心实意,抵不上卫氏对她姑姑的一星半点。


    云卿浅浅一笑:“梁谙达谬赞,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好一个人之常情。”


    梁九功慨叹一句,转身离开,边走边用佛尘的榆木手柄,敲了敲酸胀肩头。


    在御前躬身站桩,一整日下来,浑身皆是酸疼。


    云卿瞧着他疲惫的背影,眸子闪了闪,追上去:“梁谙达,您若不嫌弃,我帮您捏捏肩吧。”


    前世夫君胤礽被兄弟群臣们口诛笔伐,墙倒众人推,梁九功是为数不多不惜被康熙帝痛斥、也愿意为胤礽说话的人。


    而且卫姑姑有想晋升管事嬷嬷的打算,若能得梁九功一句提携,定然事半功倍。


    怎料,“丫头,你跟杂家来。”


    梁九功被按摩舒服后,去而复返,竟是将云卿领到乾清宫前殿。


    她心里咯噔一声,忙压低声音:“梁谙达,这是……”


    深夜子时过半,朝晖堂仍一片灯火通明。


    “万岁爷这几日白天陪伴太子殿下,奏折政务都堆积到夜里处理,身子疲乏。杂家已禀明万岁爷,你按摩手法得当,能伺候一二。”说完,不等云卿答复,便朝里头压低嗓子禀告:“万岁爷,人带来了。”


    “进。”


    低沉雄浑的男子嗓音,简短有力。


    如当头一棒,狠狠砸在云卿头上,只觉眼前金醒直冒!


    呵!


    她不过是想算计个管事嬷嬷的差,梁九功却转头就把她卖了?


    ……


    承乾宫西厢房,乌雅氏正坐立不安。


    她刚刚接到浣衣局眼线递来的消息,说是御前侍卫亲自到浣衣局,给卫姑姑传的赏赐与消息。


    难道卫氏当真用的是那古方易容的法子,如今有机会接近皇上,便不再伪装,趁机近水楼台了?


    否则,一个毁了容的宫女如何能近身伺候太子殿下,又凭什么能入皇上的眼?、


    乌雅氏停下脚步,“主殿边可有什么动静?”


    乾清宫主位是佟贵妃,多年无子。见乌雅氏得康熙帝宠幸,又是包衣的低贱出身好难捏,遂将人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只待乌雅氏来日生子,便过来养在自己名下。


    乌雅氏自然知晓佟贵妃的用意,但她出身低贱别无他法,只能将计就计,借着佟贵妃的庇佑先行固宠。待来日在后宫站稳了脚跟,升为一宫主位,便不必再寄人篱下。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不过互相利用。


    心腹宫女回道:“一个毁了容的宫女,贵妃娘娘并未放在眼里。”


    “等她将人放在眼里,只怕为时晚矣。”


    乌雅氏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卫氏的好算计,但她知道,就不得不提早防范,“你且留心着乾清宫那边的动静,一旦传出太子病情转好的消息,就立即禀告给我。”


    一定要在乾清宫解封当日,就设法除去卫氏,决不能给她留任何晋封的机会!


    ……


    “还不快进去。”梁九功催促地轻推了云卿一把。


    云卿欲哭无泪,但也不敢抗旨,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朝晖堂。


    想着康熙帝厌恶她这张脸,她还特意微直身子,露出半张脸。心想着没准康熙帝瞧见后,会直接将她轰出来,那也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哪知,康熙帝这会正躺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根本没睁眼。


    云卿:“……”


    朝晖堂位于乾清宫主殿的东边暖阁,打西侧进门。


    正对门口的东侧墙壁处,摆放着多宝阁置物架。靠北是一张堆满周折的长条书案,南边靠窗处是沾满整面墙的硕大罗汉床。罗汉床上铺有明黄色细软,靠垫软枕,以及摆放着茶点的四方小木几。


    康熙帝此时就躺在罗汉床上,一身龙傲九霄的宝蓝色常服穿在他身上,不显老气,平添几分成熟沉重感。


    云卿借机瞥了眼,不似中年后的康熙爷神色凌厉威严,年少的康熙帝朝气不凡。


    精致五官如刀削,闭着的丹凤眼斜长入鬓髯,与二十出头的胤礽有着六分神似,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难怪能迷倒后宫一众女人。


    “奴婢见过万岁爷。”云卿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走到罗汉床前。


    康熙帝仍是没睁眼,“开始吧。”


    “……嗻。”


    ……


    云卿心里虽是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真的伺候起康熙帝来,也得屏息凝神,集中全部注意力。


    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已经阻了卫氏满门的荣耀,如今决不能再给他们带来无妄之灾。


    侍候的人都被梁九功遣下去了,朝晖堂此刻静悄悄的。


    康熙帝闭着眼,触觉与嗅觉无形之中被放大。


    身上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按摩起来并无多大重量,但手指法力经验老道,稳稳按在穴位上,很是纾解疲惫。


    小手的主人身上散发着浅淡好闻的香气,流转在空气中,似雨后竹林般沁人心脾,同样也有解乏的功效。


    深夜批阅的劳累身子,渐渐变得轻盈,大脑则安逸地慢慢恍了神。


    御前向来都是太监侍奉,乾清宫的宫女都是备给年幼太子的。


    故而康熙帝这会,恍惚以为自己处在哪个嫔妃的温柔乡里,难得有兴致地夜半话谈起来。


    “你这手艺不错,同谁学的?”


    “……同家中老嬷嬷。”


    云卿先是怔了下,本以为闭着眼的康熙帝已睡熟,不成想会突然问话,赶忙伺候地愈发用心。


    刚刚又那么一瞬间,她想过弑君报仇,还好没动手,现在想想都后怕。


    康熙帝从小修习步库,前世时即便登基多年,仍能够和儿子们高手过招,她根本不是对手。


    果然,君王警惕多疑是亘古不变的。


    “寻常女儿家都是学女红,你怎得会学推拿?”


    康熙帝仍闭着眼问话,还抬手指了指头。


    云卿会意,忙轻手轻脚地转到枕头那侧,为其徐徐按摩起头部。


    记忆却慢慢飘回前世:“幼时是祖母亲自教导奴婢学女红,长大后奴婢就学些推拿之术,回报幼时的教导之恩。”


    “是啊,儿孙长大,长辈便老了。”


    康熙帝的语气似有感伤:“朕幼时曾以为,皇玛嬷会一直在前面为朕遮风挡雨。不知不觉间,皇玛嬷的鬓角已新添白发。”


    云卿又是一怔,连手上按摩动作都是一顿,全然没料到康熙帝会同她说这些话。


    这是他的心里话?


    倘若她是后宫争宠的妃嫔,能得到康熙帝这般对待,自然求之不得。


    可她定是不能入后宫的,且得有多远躲多远,万不能从心里与康熙帝拉近半点关系。


    云卿只中规中矩答道:“万岁爷孝顺举国闻名,是天下儿孙表率,实乃万民之福。”


    “民间都是如何说朕的?”


    康熙帝向来勤政爱民,能听到些百姓言论,颇有兴趣。


    然而云卿那番话只是敷衍,如今叫她真要认真转述,可就有些难办了。她前世已入宫二十年,早忘记百姓们是如何评价康熙帝。


    唯一的消息,都是来自胤礽,但那些言论大多私密,说出来很容易露馅。


    云卿支支吾吾回话:“百姓们,都说万岁爷天人之姿,天选之子,天生……”


    “呵,你在这给朕背成语呐?”


    康熙被她逗得啼笑皆非,忽然起了兴致,伸手就想将蠢笨的小人拉入怀中,惩罚一番。


    结果一睁眼,对上那张黑漆漆的脸……惊得睡意全无。


    他伸出去的手,改为揉了揉皱紧的眉心,神色冷下来。


    “奴婢有罪,奴婢这就到外面跪着去。”


    云卿也被康熙帝的阵仗吓一跳,刚才差一点,她就将万劫不复。


    索性先声夺人,主动提出到外面罚跪。


    眼下这情形,只要能远离他,打她几板子也能接受。


    谁知她才走开两步,又被叫住:“无碍,且再给朕按按脚,将功补过。”


    鉴于这几日,云卿在前后殿都伺候得不错,康熙帝开恩地没多难为人。


    云卿被迫应“是”,心里寻思着他倒也不必非得这么好脾气。


    ……


    康熙帝靠坐在罗汉床上,手上那本书翻着,双脚朝外。


    云卿就跪在脚踏上,挺着上半身,一下一下地为其按摩脚心的穴位。


    两人这样位置,从康熙帝的角度,刚好能看清云卿五官。


    按常理说,康熙帝日理万机,是没什么心思去专门打量一个宫女的五官,尤其还是容貌这样式的……


    但事情怪就怪在,他竟会将她错认成宫妃。


    康熙帝思量起刚才种种,追寻缘由。


    发觉这宫女嗓音婉转动听、气息清秀、仪态端庄有度、心地孝顺良善,样样都符合宫妃的标准。


    除了那张脸。


    此事他也有所耳闻,原是副挺好的相貌,被塔塔拉氏嫉妒陷害,才沦落至此。


    回想起来,原本佛堂偶遇,他还瞧着塔塔拉氏是个有意思的,哪知心肠极其歹毒。


    不作过多回想,康熙帝视线越过书沿,落在云卿的脸庞上。


    仔细一瞧,发觉她五官甚是精致。


    毒药虽毁了面皮色泽,但原有的眉眼尚在。柳叶眉清韵,俏鼻樱唇小巧。尤其那双圆溜溜的葡萄眼,显得有些稚气,多了一抹俏皮。


    说起来,这双眼睛倒是和塔塔拉氏有几分肖似,难怪会被记恨上。


    如今遍寻后宫,还真找不到一个女子的五官能与之媲美。就连新晋的乌雅氏,都比照之略逊一筹。


    若是换回先前的白面皮,的确担得起“倾国倾城”的美誉。


    “待太子病愈,你就继续留在乾清宫当差吧。若是伺候得好,朕再赏你找胡院判诊治。”


    云卿本能拒绝,略向后挪两步,磕头谢恩婉拒:“奴婢谢万岁爷恩典。只是奴婢为人蠢笨,还是做浣衣局的粗活更合适些……”


    “哐当!”


    书卷被不满地摔在四方小木几上,震得人心弦一紧。


    “你当朕是在同你打商量?”


    还从未有人敢两度抗旨,康熙帝威严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朝晖堂内瞬间风云变幻,守在外面打盹的梁九功,猛地一激灵。


    他悄悄从门口望进来,只见康熙帝丹凤眼微眯,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的人,俨然已动怒。


    这是怎么了?


    刚才分明还聊起家常,欢快得很,他才放心打个盹。怎么转眼就变天了?


    云卿亦是吓得不轻,呼吸一滞,心说果然伴君如伴虎,“万岁爷金口玉言,自然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奴婢也是为万岁爷和太子殿下着想。”


    “倒是朕误会你了?”康熙帝讥讽勾唇:“你且说说,是如何为朕与太子着想?若有一句虚言,朕立马摘了你脑袋。”


    梁九功皱眉。


    几日相处下来,他还挺喜欢这丫头的。这到底做错何事,竟惹得万岁爷起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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