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仗剑斩桃花 > 120-140
    第 121 章


    叹英雄失势人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林沉玉面色如?铁,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跪这个姿势,一向是使人感觉谦卑微下?的。可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两个人被幽闭在红罗帐中, 这局促的空间,微暗的灯火将血红的床帐晕染出暧昧的颜色,入了眼,心便慌,莫名品出些?旖旎滋味来。


    少年俯身跪着, 目光却?与她?齐平,眼里的贪着并偏执厉色, 完全?的压过了林沉玉。他指节曲起挑着她?下?巴, 细细的摩挲, 好似毒蛇一点点的绞杀着爱心的猎物。


    “我说了什么来着,天?注定, 你要落在我手里。”


    林沉玉找准几乎,一口咬住他指尖,又狠又毒, 一下?子?就咬出血来了。


    少年嘶了一声,腰猛的挺起, 他声音沙哑里带着颤栗的快感:“对,就是这样, 再咬重些?, 咬破它?咬出血,咬到肉里。”


    林沉玉:……


    她?默默松了口, 嫌弃的呸了一声。


    少年忽然把指尖的血,抹到了林沉玉唇上, 低头狠狠的碾了上去,林沉玉本来嘴巴就红肿肿的,被他咬的又疼到破皮流血了,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血糊泥啦的,不用看就知道绝好看不到哪里去。


    少年笑的满意:“你看,我们也算血肉交融了。”


    林沉玉破罐子?破摔了,面无表情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海外侯林沉玉,就算丢了爵位,武功尚在。你若是再拘着我,等我挣脱开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就算尔侥幸不死,我爹娘兄长真的了,没有?一个人会放过你的,你休想活过今年的冬天?。”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不怕你恨我杀我,我只?怕你不恨我不杀我,我从?来不怕死,只?怕你不正眼看我。”少年啄了她?一口。


    林沉玉眼神阴郁了下?去:“下?去,老实?说,你绑我到底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现在什么都无,天?阐教和灵枢门都是挂牌的教主,副指挥使也是燕洄封的,并无实?权。应该不是觊觎自己背后的势力,那?就是秦元帅和老侯爷了。


    他们两的对头,一个是霍家,一个就是鞑子?。


    “你是霍家的,还是鞑子?派来的?”


    “都不是,我说了,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就是为了你来的。旁的我都不在乎,我就在乎你一个人。”


    少年又啄她?一口,他眼里亮晶晶的,把林沉玉抱在怀里,好似孩童得到了最心爱的娃娃,爱不释手,黏着她?不肯让半步,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你几岁了?”


    “十五岁。”


    林沉玉目光微沉:“还没弱冠的束发小儿,毛都没长齐,不好好读书,却?来沾花惹草。没有?人管教你吗?”


    “别人管我都不服,我就服你管嘛。”


    “我没有?给人当娘的习惯。”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少年一瞬间就泪盈盈了起来,他挺直的脊梁塌下?去:“你不喜欢年纪小的吗?”


    “年纪大的我也不喜欢,年纪小的我也不喜欢,我喜欢”林沉玉附耳低语,少年哪里见过她?主动俯身过来,赶紧侧耳去听?,林沉玉手里的细铁链一把甩出去,飞出去缠住少年的脖颈,用尽一勒,恶狠狠道:“我喜欢死的。”


    “我说认真的,我死了你就会喜欢我吗?”


    少年也不反抗,任由?她?勒住自己,脸庞微红,喉咙间哽咽出声。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他利索的解开了捆住林沉玉的绳索铁链,亲手送到林沉玉手心,他跪倒在林沉玉身下?,用微红的脸蛋蹭着林沉玉的手心,林沉玉只?感觉少年温热的气息席卷了她?的手臂,酥麻入骨,他的脸触摸起来极为舒服,光滑又嫩,好似牛乳做成的酥酪,骨子?里就泛着香。


    他把粗长的铁链一端送到林沉玉手中,卑微又虔诚:“如?果?我死了,你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落泪,你能记起来我的好,你就勒死我吧。我就到奈何?桥上等你,等你来寻我,你不来,我不走。”


    林沉玉拿着那?铁链,看着少年毫无防备的俯跪,将脆弱白皙的脖颈送到自己手前,一线生死,都付她?手,她?忽然觉得手中铁链有?千斤重,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如?此?坦荡的将脆弱的弱点交给她?,她?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了。


    她?下?意识的把铁链缠住少年的脖颈,冰冷的铁链栓上白皙的玉肌,他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怕。


    铁链缠紧,少年脸逐渐变红,也不言语,只?抬着泪眼看她?,笑了。


    无限情愫,尽在泪眼里。


    林沉玉忽然下?不去手了,她?侧过头,停了手。


    少年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已生的宽大修长,一把紧紧裹住她?。


    “听?说潮州发生过一起案子?,有?妇人与人私通,奸情为其子?所撞间,眼看奸情败露,奸夫畏惧刑法,遂动手想闷死其子?,其子?挣扎不已,此?时妇人亦畏惧奸情败露,在旁边言:儿子?莫动。妇人言一发,其子?最听?母话,闻言果?不再挣扎,一声不吭任由?奸夫闷死了自己。”


    “你说,人多容易满足,大限来临刀兵解体的痛苦。只?消母亲说句话儿,他就能忍住了。你只?要对我说一句好话,我现在就可以去死的。”


    “可我不是你母亲,我只?是一个外人,如?果?随随便便一个人的声音都能叫人止痛的话,刽子?手就成了活菩萨了。”林沉玉皱眉。


    “不,您不是外人。”


    少年忽的落了泪,他很难说清楚林沉玉在他心里的重要之深。


    他从?来没有?父母,唯一接触深的女性便是那?严苛不进人的太妃,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是在林沉玉的怀抱里,第一次感受到伤心是在林沉玉拒绝他的雪夜,她?手把手的教他,一步步的拎着他走过狭逼黑暗的夜,行至阳光下?。她?对自己而言,是慈父,又是严母,是师父,也是他日日夜夜云雨梦里的女人。


    他十五年第一次知道暖,就好像疲惫的奔走于风雪中的游子?,遇见篝火,宁愿被烧死也不愿意挪开半步。


    林沉玉没了舒服,松松垮垮的坐着,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生死都系在自己一念间的卑微少年,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摸他眼底的泪。


    少年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他受不了这窒息的感觉,喘着粗气,只?抬着眼觑她?,眼里无半丝恨意:


    “您对我说句好话好不好?哪怕是骗我也好,说你喜爱我,好不好?我马上就要死了,就靠您一句话,我就不疼了。”


    啪嗒——


    林沉玉撒了手,她?面色绯红,可薄唇却?紧紧抿起,绷着如?一横,略显无情。


    她?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也许是你心智不成熟,我不杀你,也懒得杀,你滚吧。”


    少年泪如?雨下?,他眼眶通红:“你宁愿不杀我,也不愿意对我说句好话骗骗我吗?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


    “你?!”


    林沉玉两只?手被他捉起扣在头顶,少年才从?死亡线挣扎出来,似乎迸发出无尽的气力,用铁链锁住了她?的手,他不再俯跪在她?身下?,而是直起腰来,一点点解开衣襟,露出略显单薄却?劲而有?力的身子?来。


    他眼神彻底暗了下?去,轻声道:


    “我刚刚给过你机会杀我的,你不杀我,就别想怪我了,这辈子?你都别想逃。”


    林沉玉瞳仁猛然收紧,她?踢腿想瞪,却?被他夹住,他单手摸向林沉玉后腰,快而狠的握住,重重的捏在她?腰窝上。


    林沉玉悲鸣一声,瘫软下?来,好似天?空中的闲云野鹤,被打中要害,跌落云端。


    “


    她?气的眼角都发红,一双清冷的眸此?时恨不得迸出火来,将这个登徒子?焚毁殆尽。


    他毫无章法,好似孩童捏娃娃似的全?凭自己喜好随意的揉捏搓圆,失了力道的把控,林沉玉只?感觉自己好似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被人扒了鳞,掠夺去了水分,奄奄一息了起来。


    她?眼神有?些?涣散,余光瞥见少年侧脸,看着那?略显熟悉的轮廓,她?忽然放空一切,唤了句:


    “桃花……”


    少年瞥见她?眼角清冷,只?感觉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脊背,他冷静了下?来。


    “桃花是谁?”


    他执拗的拧过她?下?巴。


    林沉玉拗不过他,冷淡道:“你的妹妹,比你好千倍万倍的妹妹。”


    少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心动:“可你不喜欢,不是吗?”


    “谁说的,我喜欢她?。师父喜欢徒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世间的喜爱有?很多,并不是所有?的都和你一般龌龊。”


    少年眼神黯淡了下?去,微不可及的呢喃道:


    “可你的喜欢,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


    少年到底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又把林沉玉衣裳整理了一番,小心翼翼的给她?盖上被,两个人斯斯文文的躺着,谁也不说话。


    林沉玉侧着身,不理他。她?手上链子?还被系的严实?,她?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炽热的目光,少年拿捏了又小心又肆意。


    “离我远点,滚。”她?感受到后腰那?儿少年有?些?不对劲,声音有?些?沙哑。


    “哦……”少年背过身,弯着腰。他忽然可怜兮兮的俯身看他,泪盈盈的模样和刚刚那?个狠戾少年判若两人:


    “都因为你撩拨我,它?现在好疼,娘子?。”


    林沉玉也是老江湖了,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由?得老脸一红,嘴上还是冷硬如?铁:


    “自己发骚怪谁,谁撩拨你了?我碰都没碰你。要是嫌疼,自己去割了当太监。”


    少年语气委屈下?去,他依旧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哦,那?割了你会喜欢我吗?”


    他大有?一副,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去阉了自己的势头。


    林沉玉:……


    她?懒得和他说话了。


    见她?沉默,天?晴了雨停了,少年又好了,他又贴紧她?后背,声音里带着浓重鼻音,暧昧又粘人:“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阉掉我的,我们以后还要拜堂成亲,做一对真夫妻呢,姐姐……”


    姐姐两个字,被他咬的又酥软又糜乱。


    林沉玉耳根不争气的红了。


    她?实?在是,受不了人撒娇的命,对桃花也是,对这个人也是。


    *


    美人蛇将林沉玉送走了后,她?回到了房间休息,心里想着林沉玉,她?心里有?些?躁动不安,她?就着林沉玉适才用过的澡盆水,衣裳褪尽,迈进去洗了个澡。


    隐约可嗅见林沉玉身上的气味。


    林沉玉的黑衣裳还在澡盆上挂着,她?咬着唇,指尖抚上那?衣裳。


    她?该怎么说,她?见过林沉玉。


    那?时候,她?还在百兽园里被当成蟒蛇养着,帝王用生肉逗弄她?,逼着她?如?蟒蛇一般,生啖血肉,取悦于人。


    她?吃的快呕出来,又不敢吐,吐了,帝王一定会杀了她?的。


    可她?到底快忍不住了,她?对于生肉的血腥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就在这时,有?一个桃子?被丢到她?身边,她?拿起桃子?狼吞虎咽的啃,终于压抑住了吐的冲动。


    帝王觉得无趣,又把她?关进笼子?里,赶了回去。


    她?趴在笼子?里,就看见帝王边一个白衣少年手边的果?盘里,端端正正摆成七星塔的桃子?里,少了一个桃。


    她?知道,那?是帝王最近最宠爱的子?臣,海外侯林沉玉。


    美人蛇洗掉了一身的鳞片图画,水脏了下?去,她?身子?干净了起来。


    桃啊……她?眼神迷离起来。


    林沉玉抛过来的那?颗的桃,饱满,粉嫩,充盈着汁水,恰似如?今的她?。


    林沉玉,为什么是女的的?


    为什么要是个女的呢……


    第一次见面她?给她?桃子?救她?一命,第二次见面,她?送给了一锭银作为见面礼。多可爱的少年郎啊,第一眼看见,她?就想把她?捆到树林山洞里,亲亲热热的□□到天?荒地老。


    她?恨林沉玉,她?的梦因为她?而破碎了。


    又恨她?,又对她?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美人蛇自嘲一笑,眼神迷乱。


    她?腰肢绷紧,指尖都在用力,一只?手扶在澡盆边缘,攥紧了林沉玉的黑衣,她?浑身汗淋淋湿哒哒的,想将黑衣拖下?水去。


    与她?共沉沦。


    拖不动。


    似乎有?人拽住了黑衣的另一端,纤毫不让,她?不耐烦的抬眸去看,吓的魂不附体,面色煞白:


    “主人?您……”


    那?人不语,只?是站在屏风后,从?地上拾起林沉玉黑衣的一角,一点一点的把黑衣从?美人蛇手中抽走了。


    *


    对于美人蛇来说,主人是天?底下?最可怖的存在。帝王暴虐,主人就是帝王悬在天?下?的屠刀。他永远那?么的冷漠狠毒,那?么的严苛不近人。


    常年睡眠短让他眼底永远青黑色,慎刑司不见日光的地牢把他皮肤养的惨白却?无光泽,羸弱又消瘦的身子?骨连掌印的衣裳都撑不起,他纷纷一具空壳,总是袖着手,屋檐下?的阴影里慢慢的走。


    旁人袖手,也许是为了取暖,他袖着手,也许只?是单纯想隐着手上那?腌渍入骨的血腥气。


    美人蛇怕他,怕之入骨,她?顾不得赤身裸体,哗啦从?水里跃起,似青蛇般伏跪在地。


    萧匪石余光都没有?给她?,这个尤物在他面前好似死物一般,美人蛇也放心的舒口气,她?也把萧匪石当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有?七情六欲的,正如?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萧匪石对着谁软言说过话——哪怕是在嫔妃的床上。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事物起好奇的念头,他的心空空荡荡的,恍若鬼魂。


    等等,黑衣裳,他好像攥了很久黑衣裳。


    美人蛇猛然抬头,寒意从?天?灵盖冷到脚板心,她?低语:“可否将属下?的黑衣还给属下??”


    “你的?”


    “是。”


    啪嗒一声,半湿的黑衣裳掉落地上。


    萧匪石似乎对衣裳完全?失去了兴趣,松手,任由?它?落地。他终于问起了真话:


    “带那?个人来见我。”


    美人蛇唯唯诺诺点头,抓起衣服就扒拉着穿起来,她?还没起身,萧匪石自屏风前进来,蹲了下?来,平视着她?,掐起美人蛇的下?巴来:“你可以为了我去死?”


    “可以。”她?毫不犹豫。


    “可以为了玉交枝去死吗?”


    美人蛇犹豫了片刻,谨慎开口:“如?果?您希望的话,我会为了他去死。”


    他没有?笑,可以美人蛇感觉到他很愉悦,他说:“很好。那?么接下?来所有?和我相关的事,都要对玉交枝保密,知道吗?”


    美人蛇诧异,玉交枝不是主人新晋的幕僚吗?主人对他言听?计从?,倚重有?加,为什么要防着他呢?


    难道说,主人对他,亦非是真心相待?


    *


    萧匪石所在的石窟是最里层,石窟墙壁上点着七星灯,整整半面墙雕刻着南朝辽阔疆域,上面用红砂笔并墨笔涂抹圈点,笔画凌厉,好似南朝疆图在他手里犹如?绘卷般,可随意涂抹书写。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打了两个鲜艳的红叉。


    一个在延平,一个在华州。


    萧匪石眯着眼,有?些?不习惯这明亮,他将灯穗儿拨了一半,又熄了两盏蜡烛,才慢悠悠对着来人道:“进来吧。”


    轰隆一声,石壁开了。


    顾盼生带着黄金做的狐狸面具走了进来,他看见萧匪石,也愣住了。


    萧匪石也戴了面具,却?只?有?半边。似乎是用碎骨片拼成的半边骷髅,自面靥到脑后,扣住了他整整半个头颅,他右边的脸已经恢复如?初了,依旧是那?不死不活不男不女的面容。


    说他的脸不好看是绝无可能的,可在顾盼生面前,一切关于外表的粉饰,都是徒劳的。


    进的门来,两个人四目相对,萧匪石眯着眼,道了句:


    “你既说你能帮我恢复记忆,我便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若做不到,命就留在这里吧。”


    顾盼生语气平静:


    “我只?需一句话,玉交枝与你,是死敌非盟友。”


    “如?何?证明?”


    顾盼生从?怀中掏出封信来,推至萧匪石面前,那?是他找绿珠伪造的书信——他要感谢他的师父,把绿珠,这把关键的刀递给了自己。


    绿珠被萧匪石培养了多年,练就一手模仿人的好本领,在金陵时,就能模仿林沉玉模仿到足以以假乱真,遑论伪造她?主子?的笔迹并口吻。


    萧匪石打开看了,确是一封秘密杀令。


    奉帝王之命,诛杀唐门余孽唐玉,现衡山派掌门玉交枝,字迹确实?与自己一模一样。口吻冷漠,遣词造句简洁洗练,确是自己风格。


    就连那?个杀字的连笔,习惯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萧匪石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可他到底未曾表露出来,也不表态,只?坐在座上,将信纸放回,单手敲着纸,看着顾盼生道:


    “玉交枝此?人,怪力乱神,我并不放在眼里,我更在意的是我的过往,你不妨说说,与我听?,如?何??”


    第 122 章


    地府森寒, 就着他人的水沐浴完,本就有些怯冷,又擦拭不及穿衣太晚, 美?人蛇打个了喷嚏, 只感觉神色有些恹恹。


    “你去哪里?”


    她?将顾盼生送进了主人的屋子,转身不知不觉又行至了林沉玉房外,她?痴痴的将耳朵贴到窗户,试图捕捉到林沉玉的声音,听那牡丹经雨的余韵袅袅, 听风过竹梢撩起的唰唰声响。


    内里一丝声儿都无。


    她?只觉得纳闷,那林沉玉莫非死过去了吗?若是爽利过去的, 未免也太无用。


    她?蹙眉, 压低了舌根, 戳破了窗户纸,直勾勾的看进去。


    正看见一只眼, 正隔着一纸之距,静悄悄的对着她?。


    “啊!”


    美?人蛇受到惊吓,下意识的如蟒蛇似的弓起腰身, 头颅拱起,做出攻击的姿势。


    再定睛一看, 是林沉玉。


    美?人蛇竖瞳拧眉:“你偷看我,真真不要脸。”


    恶人先告状, 倒是第?一回见。


    林沉玉叹口气:“不是你先来偷窥我的吗?”


    “你怎么发现我的?”美?人蛇自认自己?走路近蛇, 不会惹起一丝一毫的注意。


    林沉玉看了眼房内燃起的烛火,又叹口气无奈道?:“房里有灯火, 你的影子映到了我窗上。善恶行?迹,如影随形, 即使没有脚步声,也逃不过人眼的,柳仙姑娘。”


    “我不想听你的大道?理,我只是过来问,你被他?弄了吗?”


    林沉玉微窘:“没呢。”


    她?铁石心?肠,少年也奈何?不了她?,一个人委委屈屈的躲进被子自渎,闹了半日,哼哼唧唧的声音听着林沉玉心?烦,又把他?骂了一顿。他?可?怜兮兮的喊着她?名字,见她?不理会,只能连人带着被子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去洗洗澡见萧匪石了。


    美?人蛇冷笑,解开门锁进来,傲然站立在林沉玉面前,扬起下巴:


    “想必是海外侯做久了男人,对于做女?人毫无门道?,房媚不通,擒纵送迎皆不晓事,是个木头人,毫无趣味,客人都懒碰你,我看,还是先调理调·教你才好。”


    她?抽开系住腰的软鞭,空中一挥,烈烈作响。狞笑着靠近林沉玉。


    *


    “疼疼疼!”


    “奴错了,大人!主人!救救属下!”


    昏暗的房中,传来少女?悲惨的哭喊声,林沉玉懒懒的撑膝而坐,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美?人蛇,拿着鞭子的前端软毛,扫她?的痒痒肉。


    笑话,治不了那个如狼似虎的少年,还拿捏不了美?人蛇吗?


    “呜呜呜……”


    美?人蛇哭着直喊主人,林沉玉收了手,问道?:“疼了不喊佛祖也不喊爹娘,倒喊萧匪石,莫非你喜欢他??”


    美?人蛇眼泪止住了,打个寒颤:“怎么会呢?”


    她?对于萧匪石,更多的是敬畏,至于为什么会喊她?,大抵是因为……他?无所不能吧。


    就如同当时帝王一声命下,要处死他?们?,他?们?被绑到牢中,他?们?正绝望等死的时候,萧匪石正路过,忽瞧见他?们?几个,瞧了一眼,轻描淡写道?了句:“放了,丢我院后。”


    竟是把他?们?从?帝王虎口给解救了下来,他?的话倒比帝王更烁金有力。


    不知他?为何?救自己?一行?,可?到底,活着是好事,不是吗?


    林沉玉面露沉思:“你们?大人,自从?年初,有没有什么异样?”


    美?人蛇摇摇头:“士可?杀,绝不能背叛主子。”


    她?继续用鞭子挠痒痒。


    美?人蛇哭了:“我说我说,你凑近我些我便说。”


    林沉玉凑过来,美?人蛇一口咬向?林沉玉的脖颈,却咬到了什么硬物,一看,竟然是鞭子,林沉玉冷笑:“我在螟蛉那儿已经吃过亏了,你们?这些骗子,休想再骗我,老老实实交代。”


    美?人蛇无可?奈何?,心?里骂螟蛉牵扯自己?,道?:“并无异样。”


    “哦?那他?是不是举止稀疏,沉默寡言了起来,忘性?变大,只把你们?一个个喊过去问过去的事,自己?却不愿意和你们?提起旧事?”


    美?人蛇目露震惊,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唯一一个能解释,萧匪石没有找燕洄和自己?麻烦的,又跟玉交枝混到一起的理由,那就是他?失去记忆了。


    “我警告你!你不许对我主人不利!你敢伤害他?,我就吃你的血,喝你的肉!”美?人蛇见她?眉目冷峻起来,气的龇牙咧嘴。


    “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林沉玉矫正道?。


    “我是蛇,就是吃血喝肉,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美?人蛇强硬,不肯认错。


    林沉玉无奈:“你是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当畜生呢?”


    美?人蛇冷笑:“做人有什么好的?你之前明明也看过了地狱,那些受苦受灾的可?都是人,我可?不想去,我宁愿当一条蛇。”


    林沉玉心?里一痛,不再言语。


    门口有人敲门,是一个叽叽喳喳的童子声音,颇为可?爱:


    “喂!蠢蛇,出来了,马上就要卖‘金丹’了,你还在这里颠鸾倒凤,叫主子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他?声音微低:“倒不知道?你有磨镜之好,喜玩女?人,怪不得不喜欢我,哼,倒叫我白费那些银钱给你买鸡吃。”


    美?人蛇额间青筋暴起:“死青雀!快来救我!”


    林沉玉:……


    这孩子听声音才七八岁模样吧,就懂得情?爱了?她?这十七年连个男人小手都没拉过,真真白活了啊。


    青雀见无人回应,破门而入,林沉玉看去,果是个孩童,穿着一身小黄衣,额间点朱砂,颇为老成的模样,看见美?人蛇被绑起来,他?嘟着嘴:“搞什么嘛,你怎么这么落魄了,跟人磨镜子就算了,还是被打被压的那一个!真是丢我们?十二怪物的脸。”


    他?傲然看向?林沉玉:“我的兄弟姐妹,你也敢动?”


    半晌后。


    美?人蛇和小男孩双双被绑,面面相觑,都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林沉玉嗤笑一声,挨个拿软毛扫他?们?痒痒肉,气定神闲道?:“老老实实交代吧,你们?这兰若寺,到底是什么个鬼地方。还有,你们?用易容术伪装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两个人都不吭声。


    林沉玉慢悠悠开口:


    “兰若寺压根不是阴间,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地方,也就那个地狱颇值得一观。我摸那雕塑彩绘时就发现,彩绘虽然灰暗,颜色却不败,应该年份不会太远——不太可?能是萧匪石造的了,久闻他?本就是华州人氏,也许是他?族中遗产。”


    “然后便是你们?的行?径,口口声声说着兰若寺会实现所有人的心?愿,可?看你们?招揽的客人,包括你们?冒充的钱为和傅小姐,都是钱宦人家的人,是为了圈钱,还是为了渗透权力?亦或是两者?都有呢?”


    她?越说,两个人面色愈发苍白。


    “你说,萧匪石玩这么大,是为了什么呢?论?权,他?已一人之下,论?钱,他?富可?敌国。人世间顶级的奢华地位他?都已拥有,再往上……”


    林沉玉意味深远的瞥一眼额头冒汗的美?人蛇,斩钉截铁道?:


    “不想谋皇位,为何?建庙堂。”


    言出如落子,铮然一声,四下静默。


    忽有人轻轻抚掌,声音沙哑:“继续说。”


    *


    随着那人转进身来,房中灯火害怕的发颤,微暗了下去,也许他?本身就是瞢闇,他?通体一黑,灯如阴阳在他?面上割出昏晓。


    萧匪石耷拉着单眼皮,却不叫人觉得他?无神,只让人觉得他?漆黑眼瞳里,正酝酿不可?测的阴谋,万年不变的青瘆眼袋,惨白脸旁。


    好端端一张俊面,糟蹋成这样。不,只有半张了,她?看见他?左脸,扣上了骨片面具,紧紧实实仿佛是血肉里伸出来的。


    “你……”


    林沉玉倒退半步,萧匪石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就略过了她?,径直走到跪在地上的美?人蛇和青雀面前,一脚踢在青雀的要害上。


    “废物。”


    孩童惨叫,却不敢反抗。


    林沉玉瞪大眼看他?,青雀还是个孩子,他?怎么敢虐待小孩?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孩子吗?告诉你,他?可?不是孩童,他?是个杀手,二十八岁的杀手,了结在他?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这房里没旁人,对象只可?能是林沉玉。


    林沉玉立刻明白了,青雀是个侏儒,平时可?能会假扮成孩童,潜伏入敌人中,趁人不意,夺人性?命。


    美?人蛇和青雀都愣住了,主人什么时候还带和人解释了?从?来他?做事都不会说明半句理由,只交给属下们?猜。


    别说他?们?,萧匪石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瞥一眼两人:“你们?去看着金丹的场子,似乎有人闹事。”


    美?人蛇和青雀喏喏离开,林沉玉微愣,萧匪石终于转过身来,正眼看她?,他?看见林沉玉警惕的目光,下意识的抬手想拍拍她?肩膀,安抚她?。


    才碰到她?的发梢,林沉玉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少年啄了一口林沉玉侧脸,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他?虽在笑,眼瞳里的占有欲却骗不了人。


    “忘了和督公介绍了,这是我新娶的夫人玉儿。”


    林沉玉想翻白眼,可?萧匪石在眼前,她?只得假戏真做。少年得寸进尺,当着萧匪石的面,又在她?脖颈上微啄一口,林沉玉怕痒,身子微微一颤,生气的拿手猛锤他?一下,他?全当打情?骂俏,照单全收。


    萧匪石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他?静静的看着两个人依偎着的画面,半晌才收回手来。


    他?打破了这安静:“你承诺本督的事,最好兑现。”


    “自然,督公也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那我们?就此别过了,良宵苦短,我和娘子新婚燕尔,就不在贵宝地逗留了。”


    少年揽住林沉玉的肩膀,就要离开。


    林沉玉懵了,一会不见,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共识?


    少年耳语:“回头和你说。”


    他?揽着林沉玉,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忽听见一阵茶盏摔碎的琳琅声。


    林沉玉回头,就看见萧匪石半撑在桌面上,单手按着头,面色惨白有痛苦之色。


    他?缓了半日才起身,平静了神色道?:“抱歉,偏头痛犯了。”


    “督公小心?身体为好。”少年假惺惺宽慰他?。


    “无事,老毛病了。”


    萧匪石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滑林沉玉微肿的薄唇,他?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压抑和难受,好似有一个人被关在笼里,拼命的敲打着栏杆嘶吼着,想要跑出来。


    他?忽的改了注意:“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来一趟阴间,不妨再逛逛,隔壁再卖金丹,不如一起去看看?”


    少年也不拒绝,坦然道?:“好啊。”


    第 123 章


    林沉玉随着萧匪石一路走着, 他是个怪人,行在?黑暗狭屈的洞窟中,却?也不掌灯也不秉烛, 好似他已经习惯了黑暗, 又或者说,他已经将黑闇当作了赖以生存的日光。


    黑夜总是容易滋生回忆,林沉玉又想起来了更九州的时光,约莫是十岁出头的时候吧,有?一次她在?后山玩耍, 不慎跌落山涧,爹娘和兄长那时都不在家。那时萧匪石还是她那温柔羞涩的邻家姐姐, 不辞辛苦的夜半打着灯笼来后山寻她, 跌跌绊绊的行在?层峦叠嶂间, 焦急的一声声唤着她,好似空山鹧鸪啼叫。


    不知走了几许,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把自己从山涧里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两个人牵着手一齐往回走。群星暗淡,月也懒梳妆躲在?云后, 一路的山坳荒坂,一路的豺叫虫鸣, 他手里提着的那灯笼, 朦胧而明亮,照亮了两个少年归家的路。


    他一句责骂也无, 只是将她按在院中的椅子上,蹲在?地上, 撩起她的裤脚,替她揉按着摔伤的地方,敷上药膏。


    灯笼随意的搁在?凳上,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在?灯下柔和的不可方物?,朝她膝盖轻轻吹口气,道:


    “下次去?后山玩,小心点些。如果你不嫌弃,把我?也捎上吧。”


    “我?今儿本来要寻你一起去?打板栗的,可绯玉妹妹跟我?说,你身体不适不能出去?玩”


    “”少女眼底闪过阴郁,又消失不见。


    记忆回笼,那个温和的姐姐一点点变灰,她眼前?重新归于?黑暗。她走了神?,忽然脚底一崴。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恍惚当年:“小心点!”


    林沉玉愣住了,萧匪石在?回头出口之后也愣住了。黑夜看不见两个人的表情,可沉默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她们再没有?像当年那样,手拉着手。


    萧匪石当年的位置上,如今有?人代替了他。


    顾盼生稳稳当当的扶住了林沉玉,似乎从一开始,他的全部注意都在?林沉玉身上,林沉玉牵一发,他便动全身。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攥住林沉玉的手腕,笑道:


    “谢督公好意。可我?夫人无需小心,她只管走她想走的,所有?的意外和后果,有?我?兜着。”


    萧匪石呼吸一滞,拂袖快步向前?走去?。


    少年得?意,趁人之危,又啄了口林沉玉侧脸,偏生他弄出来的动静颇大。


    萧匪石听见,脚步更快了。


    林沉玉:


    她默默揉了揉脸蛋,她只感觉自己成?了木头,这?一天下来没少被身边的啄木鸟折腾。


    *


    依旧是莲花池,不同的是金莲宝座上,不再是林沉玉,而是一瓶丹药。


    三面看花台上挤满了人,北面看花台上站着美人蛇和螟蛉,林沉玉站着二楼,手扶着屏风,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眯着眼瞅螟蛉。


    这?臭小子!


    顾盼生低笑:“你是不是很?讨厌他?我?把他要来替你报仇好不好?”


    林沉玉:“无聊!”


    顾盼生对萧匪石道:“你的十二怪物?,我?带走一个可否?这?样,我?再让利半分与你。”


    萧匪石面有?不悦:“好。”


    底下看台上的螟蛉,猛的打了几个喷嚏,面色越发阴郁。


    *


    林沉玉并不在?意螟蛉明伶,她在?意的是那金丹。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追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美人蛇把一条羸弱细小,看起来已是垂垂老矣的蛇丢下池去?,四面粗壮的蟒蛇聚集起来,虎视眈眈的看着这?猎物?。


    小蛇亦是瑟瑟发抖,不安至极。


    “这?小蛇,定是要被吃掉了。”有?人感叹。


    美人蛇微微一笑,将?金丹丢了一颗,丢进了那小蛇旁,小蛇一口吞了后,忽狂暴起来,把头高高窜起,尾巴飞快的拍打着水面,它晃着脑袋,倏然张开血口,如汹涌澎湃的海浪扑向大蟒蛇,一口咬在?七寸上。


    蟒蛇哀嚎一声,挣扎掀起水面波澜,一波比一波弱,最后无力的倒下。


    “这?就是金丹的威力,乃是太上老君丹炉中练就一身仙气玉髓,服用?者不仅仅可以益寿延年,更可洗髓练体,重塑筋骨,武功大增!”


    美人蛇自信一笑:“你们都知道林沉玉吧,曾经的武林魁首,她就是服用?了这?丹药,才连胜了玉敦儒和叶维桢两位大侠的,大家想想,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如果没有?用?非常手段,就算通天本领,怎么能打败两位泰山北斗般的前?辈呢?”


    看花台上一阵喧哗。


    “是啊,我?老早就怀疑她是不是用?了非常手段,没想到真的是服了药。”


    “什么武林魁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白脸罢了!也不知道武林第?一美人怎么看上她的!靠着吃药取的虚名,还有?那么多娘们追捧,我?们这?些有?真本领的却?无人垂青!真真气杀人!”


    “就是,待我?买了药,功力大涨,定要打的那厮屁滚尿流!”


    林沉玉:……


    她指着美人蛇,幽幽看向顾盼生:“造谣判什么刑?”


    顾盼生揉揉她郁闷到翘起来的呆毛,漠然的瞥一眼萧匪石。


    压力给到了萧匪石这?里。


    他皱着眉:“回头我?训斥她。”


    两个男人,罕见的达成?了共识。


    看台上的美人蛇,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有?些不悦,兀自不知自己未来悲惨的遭遇,她看向各位,笑道:“那么,新娘盖盖头——请各位出价吧。”


    *


    “我?出一千两!”


    “一千八!”


    “两千五!”


    “……”


    最终有?人以两千五百两,买走了这?瓶药,除了买到的那人,大家都垂头丧气了起来。


    林沉玉见识了一场泼天豪横的争吵,她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一瓶药,被炒到了天价。


    “为什么一瓶药能卖这?么贵?”她不理解。


    两瓶药就能买一个她了?!


    顾盼生递过脸去?,低声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林沉玉在?亲他和揍他之间选择了闭嘴。


    萧匪石淡然开口:


    “贵吗?药的价值是人赋予它的,大家觉得?它贵,它就贵。只需要一瓶药,就能把一个半吊子的学武之人送进龙虎榜,只要进了龙虎榜,就能在?山门里站稳脚跟,多少钱都能赚回来的。”


    林沉玉顿悟,大家买这?药,是想让自己功力暴增,图一把进入龙虎榜的机会,现在?龙虎榜几乎成?了衡量一个人武艺的绝对标准,各个名门正派都对于?龙虎榜趋之若鹜,每年比武后,占据龙虎榜多的门派,都能受到大家的尊崇。


    很?多的山门,对于?龙虎榜的追求到了痴迷的程度,山门晋升,长?老评选,都看你在?龙虎榜上有?没有?一席之地。


    若是用?了药能进入龙虎榜,就能在?山门成?为长?老,弟子们一涌而来,各类商贾也奉承万分,甚至朝廷都要对他善待一二。财门打开,有?的是花不完的金银。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相信这?药真的就是灵丹妙药,一丝一毫的毒性都无。


    *


    底下买到药的那人瘦弱又矮小,活似野猫,是一众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衣裳朴素,在?一群人中极为不起眼,看他那畏手畏脚的模样,应该是个下人,替主子来买药的。


    旁边人看的心热,有?人作怪,故意绊倒他,瘦子摔在?地上,帽子都摔掉了。


    周围人嗤笑出声,一个不会武功的软蛋罢了。


    见他这?般无能。更有?甚者,想去?抢那瓶药,有?人怂恿他道:“兀那瘦子,你又无武功,这?药怕是保不住,不如让给我?如何?”


    瘦子害怕的看了看美人蛇,美人蛇却?无动于?衷,大家越发肆意了起来,不怀好意的看着瘦子,心里想着的都是怎么把药抢过来。


    瘦子正惊慌无措之时,螟蛉忽然开口:“那瓶金丹里有?很?多粒,吃一颗,你就能打败他们了。”


    “放屁!老子可是虎榜的高手,他一点功力都无,就算他吃一颗,能打败我?吗?”有?人反驳道。


    螟蛉不理他,只看着瘦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如果没有?实?力保护金丹,相信我?,出了这?个洞穴,你的命都会丢掉的。”


    瘦子似乎下了决心,猛的倒出一颗丢进嘴里。


    那个虎榜高手冷笑,高喊一声“我?不服气!到要看看这?金丹到底是不是真的!”说罢,朝瘦子攻去?,一个黑虎掏心,重打向他心口。


    只见瘦子呆呆傻傻的,一副茫然模样,就在?大家以为瘦子要被打死的时候,瘦子忽的一个翻腕扣手,以柔化刚用?肘格住了攻击。


    虎榜高手一看,挑眉大笑三声:“有?意思有?意思!一个没学过武的门外汉,吃了药居然能这?么矫捷,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


    说罢,便和那瘦子撕扯起来,高手打架是拳拳到肉,如横风急雨,那瘦子最开始有?些无措,只会躲招,过了半晌他忽的双目一震,反攻了上去?,乱打一通,他没有?武功打的毫无章法,可那拳头挥舞如棒槌榔头,砸的高手嗷嗷直叫,居然求饶了。


    群情沸腾!


    一个不会武功的门外汉,居然吃了金丹后,就能和虎榜高手一决高下?!


    瘦子兀自不休,他兴奋的大喊道:“我?有?武功了!我?成?了!我?要以一打十,谁来!谁还敢来!”


    周围的人蜂拥而上,竟没有?一人能打过他。


    大家面面相觑,诧异的同时,更多的是兴奋。


    美人蛇见状,微微一笑道:“各位,地府之门就要关上了,再逗留的话怕是再也不能回去?阳间了,日光不至,幽冥长?存。我?送各位离魂还阳,大家后会无期。”


    大家激动起来:“我?还想买这?种金丹怎么办!”


    “是啊,我?后悔了,我?还是迟疑了片刻,我?愿意出比两千两更高的价格!我?要买!”


    美人蛇指尖点唇,嘘了一声,眨眨眼:


    “心诚则灵,兰若寺无论何时都会回应大家的愿望。有?缘,山门会再度为大家打开的。”


    *


    林沉玉在?楼上看的清楚,她眯着眼。


    很?显然,今天只是试试水的一个钩子,勾起大家的好奇和狂热,下一次兰若寺的开启,才是卖药的重头戏,只怕一瓶金丹,要炒上天价。


    那才是萧匪石真正的目的吧。


    少年低笑:“任何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越短的捷径,付出的代价越大。您说是吗?督公。”


    萧匪石漠然道:“这?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他既求,便应自己承担代价。我?只需要知道,这?药能给我?带来暴利,就可以了。”


    众人散去?,萧匪石似乎有?些疲倦,他挥挥手,示意他人将?两人带下去?。


    *


    林沉玉并不愿意离开这?里,她来这?里的目的还没达成?呢,因此借着尿遁挣脱了少年的束缚,她在?茅厕门口嘱咐少年道: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你要是走了,出来看不见你,我?会害怕的。”


    少年闻言热泪盈眶,绝艳的面庞上含羞带怯:“真的吗?”


    “真的。”林沉玉挤了点泪,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如含情脉脉。


    真的才怪。


    林沉玉进了茅厕就没影儿了,她悄悄从旁边爬出去?,凭借着记忆又绕了回去?,忽然看见稀稀落落几个人在?打扫着荷花池,她在?阴暗的洞穴路口埋伏着,忽看见一个大汉路过,她一记手刀,把大汉衣裳扒拉换上,带着面具大摇大摆的走了。


    她特意绕到了茅厕门口,看见少年果然乖巧等待,便满意离开。


    *


    离开了地狱并极乐,又是一道大门,她悄悄的尾随着美人蛇和螟蛉,爬着墙跟了出来,大门后却?是平平无奇的狭窄洞穴道路了。


    有?道路,说明快接近出口了!


    可林沉玉走了一会变发现并非如此,这?并非一径通向底的通路,而是极为曲折盘旋的山道,九曲十八弯还不说,各种分叉和纵横交错的上下台阶,简直把整个掏成?了个迷宫。


    她只能耐着性子,一路尾随着美人蛇和螟蛉,悄悄的朝着向着深不可测的黑暗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出现了一扇门,两个人进去?又离开了,隔着门隐约能听见:“这?个月的账又到了,放这?儿给主人过目吧。”这?样的话语。


    两个人离开,没有?注意角落里的林沉玉,窜了进去?。


    *


    账?


    屋内陈设一如萧匪石一以贯之的简朴,一柜书,一书案,旁有?美人榻,上斜斜的堆着单薄被褥,似乎是他批阅公文累了后休息的地方。


    他倒是比皇上还日理万机。


    林沉玉借着微暗的灯火,翻开了桌上摆放的账本。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账本,走的是萧匪石的私账,可打开看,上面写着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账目。


    三月十二日,自海行购入金丝楠木床,支三千两纹银。


    三月十四日,自西域商行购入血汗宝马,支五千两纹银。


    ……


    三月共计支银两万三千两,望拨款支销。


    一个月花两万三千两!林沉玉直咂舌,可她总觉得?古怪,第?一,萧匪石并不是乱花钱的人,买个肉燕都要自己亲自跑去?;第?二,他并不是这?种奢华成?性的人,不会买什么血汗宝马金丝楠木床。


    只有?一种可能,他做这?些记账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钱款别有?用?处,他走了假账。


    林沉玉感觉背后一阵发寒。


    那他花的钱去?哪里了?


    “我?也想知道,我?的钱去?了哪里。林沉玉。”


    林沉玉愣神?的时候,萧匪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他一来,屋子里便冷了下来,他将?灯拨亮了些——他自己是习惯了昏暗的,可林沉玉在?,他便下意识的将?屋子弄亮堂些。


    他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刻在?骨髓里的习惯吧,比记忆更为深刻,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他看向她,眼里晦涩不明:


    “从前?年九月开始,每个月我?私账都有?一大笔几万几万的纹银的支出,银款的流向,我?查到是到了秦元帅的手里。林沉玉,告诉我?,令堂拿这?些钱到底做什么去?了?”


    第 124 章


    林沉玉的母亲秦虹, 是本朝第一位未曾仙逝,先册史书的英豪。


    林沉玉犹记得史官对她的评价:


    “秦将军虹者,榆林人也。起于微末, 凡三十?一载, 未尝有一役不曾首冒锋刀,躬先士卒。身经百战,鲜少败绩。其功冠诸侯,其绩盖千秋。”


    “先帝赞曰:身正而行,悛悛巍巍。其非秦将军乎?又云,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其正秦将军之写照也。”


    即使有人对秦虹的脾气有所忌惮, 可无一人敢否定, 这位女元帅的统军本领和人品。


    林沉玉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毫无瑕疵的。她治下严明又宽厚,对待百姓温和又耐心, 对先帝忠诚,与?父亲鹣鲽情深。


    她不是个完美的母亲,却是个完美的英雄。


    直到萧匪石递给她一封信。


    是秦虹的来信, 简短又不客气。


    上?面写?着:


    弃延平城,替我将延平储粮秘密海运, 调向北营。


    林沉玉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明明是她熟悉的母亲的字迹, 每个字她都能读懂, 可在她看来却那么的陌生,点如雨拍, 撇如刀削,写?的冷苛又残酷。


    延平粮草调动, 是娘做的事?


    弃延平……说明秦虹是知道延平水患的。


    也就是说,是她放弃了十?万灾民,调走了她们的救命粮。


    “为什么?”


    林沉玉喃喃的盯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试图替母亲编出个借口来,可遗憾的是,没有。秦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十?万灾民陷入了死局。


    她都不敢置信,如果?她自己?没有路过延平府,没有旁的人出手,延平现在会是怎样一副饿殍满地的场景!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延平得了水患,为什么还要调走军粮?为什么要陷十?万百姓于不顾呢?


    林沉玉脸色惨白,她道:“还有旁的信给你吗?”


    “只?有两封时间相近的,之前的信也许有,应该是都焚毁了。”萧匪石犹豫片刻,递过去一张薄薄的纸。


    “西北十?二城,鏖战月余,今日初破月城,拟屠城,以儆效尤。此消息相关奏折,替本将拦截,务必保密。”


    屠城……


    林沉玉脑袋轰一声炸开?了似的,浑身陷入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中,她本就比旁人更能共情,光是看着这几个字她额头冷汗就下来了。只?感?觉她好似又一次身处地狱中,眼睁睁的看着城门紧闭,四面战火烧起,百姓们从城头跑到城西,来回的寻求着生路,却被铁门隔绝,只?能在满城的火海里不断奔跑,直到脚被烧焦,浑身化为灰烬。


    为什么?


    她不相信这是她母亲写?的文字。


    她现在恨不得飞到她面前,去问个清楚!


    从挪走救命粮,到屠城,两封短短的信,颠覆了林沉玉对母亲的完美印象。


    不,还不能颠覆,她要相信她的母亲。


    从小,她告诉自己?“勿轻人命,寸草皆惜”,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会如此暴虐的对待人命呢?她不相信,林沉玉痴瞪瞪的看向萧匪石,薄唇颤动,吐出几个音来:


    “这信是你伪造的,我娘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萧匪石冷笑:“那我每个月走的暗账,又如何解释?难道你娘能胡吃海塞掉几万两一个月吗?你娘是元帅,她拿着这几万两去干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林沉玉一哽咽,她当然知道。


    她娘在时,就常常抱怨军需支出过于庞大,养一支十?万的军队,一个月就需要耗掉几万银两,国?库空虚,这军饷时常下不下来,还需要她们自己?去筹款以解燃眉之急。


    她娘拿着萧匪石的银子,只?可能去干一件事——背着朝廷,重组军队。


    *


    萧匪石屏着烛,径直走到墙边,单手一划,直指西北十?二城,虚而有力的一圈:


    “此地原是我南朝疆域,临壤又隔河相望,后被狼夷占据,于此地修西北十?二城,与?我南朝分庭抗礼。”


    林沉玉走进墙来,抚摸上?那被打着血红叉好的延平,目光一黯:


    “你不用说了,我来说,看与?你猜的可一样。”


    “我娘假死,现在急需背着朝廷秘密组建一支军队。为了不为南朝发现,她将驻军地选在了狼夷的西北十?二城,企图赶走城里人,将十?二城据为己?有。”


    “她率先攻打月城,月城粮多而城高,久攻不下,眼看军心涣散,又无粮草补给,她舍掉延平十?万灾民,秘密发粮支援自己?。


    攻下月城后,为杀鸡儆猴,早早结战,逼迫其他?十?一城迅速投诚归心,她屠城……以儆效尤。”


    屠城两个字,她念的又轻又缓。


    直到现在,她都不能把这两个字,和那个严厉正直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萧匪石并未点头,可他?忽舒缓下的眉头告诉林沉玉,他?也是这样想?的。


    萧匪石秉着烛,步步逼近面色惨白的林沉玉,他?浑身黑,她一脸白,在这朴素又狭逼的石窟里,唯一的艳色,便是墙上?圈在延平上?的红叉。


    可林沉玉不忍去看,这颜太艳了,十?万人的鲜血凝成这两笔的浓墨重彩,她看一眼只?感?觉灵魂都要被震的稀碎,她恨不得自己?的眼瞎掉,也不愿意?认出色彩来。


    “为什么。”她轻轻开?口,眼里无神。


    她不明白娘要做什么。


    萧匪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还能做什么?正如你之前所言,‘不想?谋皇位,为何建庙堂?’”


    林沉玉反驳出声:“不可能!她绝不是那种人。”


    秦虹从来没有过野心,她忠心耿耿,恪尽臣子的本分;就算她有谋逆之心,那她大可在先帝走后,顾螭势力未稳,而自己?执掌三军的鼎盛之时大举叛旗,何必等?到今天东山再起?


    她目光灼灼看向萧匪石:“我娘绝无篡位可能,我倒是觉得督公更有嫌疑。”


    萧匪石抬起黢黑眼眸,看向十?二城的位置:


    “我知你不信。说秦元帅谋反,是不可能的事;可说我谋反,也是无稽之谈。”


    “本督已位极人臣,权势与?我一如浮云;我穿着蟒袍,手里掌着的却是帝王印,朝廷宫廷未有我手不能及之地,有没有那身龙袍,已无关紧要。”


    灯花微颤,他?低头拨灯芯儿,小拇指习惯性的微挑颤动,萧匪石周身徒增些凄凉意?来:


    “更何况,我这辈子,出生时半男半女,如今不男不女,注定了我不会有子嗣傍身。太监命短,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就算夺来了江山,又有何意?呢?”


    林沉玉微怔,确如此言。


    她自觉刚刚语气过于强烈,侧过头去,低声道了句抱歉。


    可问题来了,秦虹和萧匪石都不像是要造反的人。


    既然他?们不造反,那么他?们掠夺了西北十?二城,秘密养了一支军队,虎视眈眈的盘踞关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连你也不知道吗?”


    林沉玉摇摇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萧匪石抬眸看着她侧脸,忽抬手,攥住她衣袖,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隔的距离,感?觉却天差地别。


    自进来开?始,萧匪石便一直保持着与?她三步之遥的距离,疏离又冷淡。


    而如今他?一迈步,就好像冲破了什么束缚与?界限,强势的介入了她的地盘,蛮横的掺和进了她的人生。


    “你要带我去哪里?”林沉玉一惊。


    萧匪石垂下黢黑的眼眸,看着低头可见的少女:“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


    “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萧匪石看着林沉玉,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股戾气来,他?想?起来那让自己?每个月都头疼的账本,对于他?这个地位的人来说,走错一步都是深渊,遑论失去记忆!


    他?什么都忘记了,人他?还能重新记忆,可最?重要的是他?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和秦虹究竟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为什么自己?要劳心劳力的为她筹措?


    最?可恨的还是林沉玉。


    玉交枝对他?说,她是自己?的仇人。慕玉对他?说,她是自己?的朋友。她到底是谁,凭什么她一来,他?的眼就全落在她身上?,呼吸也轻了心也平了,完全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体察到这一点的他?,只?觉得可怕。


    他?现在如万丈悬崖上?走钢索,容不得一点差池!林沉玉是个意?外,而意?外是他?的敌人。他?绝不能放走这意?外,他?要把意?外永远控制住自己?手可伸触的地方!


    林沉玉愕然,她恍惚又看见了晋安荒唐日子里,那个偏执又傲慢的人,她心里警铃大作,一把推开?他?:“你休想?!”


    萧匪石不是失忆了吗?他?不是不记得自己?了吗?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林沉玉推门就要跑。


    “你要去哪里?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到哪里,你到哪里?”


    萧匪石自苏醒后,第一次看见有人忤逆过自己?,他?沉了脸,冷笑道:


    “你要去寻慕玉吗?不必了。”


    林沉玉错愕回头。


    “寻一个死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第 125 章


    “你杀了慕玉?你和他不是朋友吗?”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萧匪石定立, 垂眸看她梳着的妇人发髻,并没有反驳:


    “三言两语就想成为本督的朋友,那这俩字未免也太掉价, 不过一黄口小儿, 巧言竖子,本督想杀便杀罢了。”


    失忆后的?萧匪石总给她一种纯良的?错觉,恰似当?年。直到此刻,那错觉消散,如镜破见魂, 露出?他本?来面目来。


    他还是他,即使记忆缺失, 本?性却不会改变。


    这何尝不是“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呢?


    林沉玉自嘲一笑:


    “也是, 妹妹都杀得,他慕玉算什么?”


    如今妹妹两个字都掀不起他的?涟漪, 他只道:“你心疼了?”


    “萍水相?逢的?人,我怎么会心疼。”林沉玉强硬的?把心里泛起的?哀伤压下去?。


    说不心疼,是假的?。她恼恨他无礼, 却只想揍他一顿,觉没有想过要他死。


    萧匪石忽攥住她手腕, 声音微寒:“他是你的?夫,他死了, 你就这么绝情的?吗?”


    林沉玉怒目圆瞪:“谁是我的?夫?我不过被你们设下陷阱, 被卖给他,被迫和他在一起罢了, 我们之间又?没有三媒六聘,这婚姻算不得真?!”


    萧匪石眯眼?, 一字一顿:“没有三媒六聘,你就草草委身于他?和他同床共枕?”


    “胡说八道!”林沉玉面色绯红,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旖旎的?记忆,这绯红刺进了萧匪石眼?瞳里。


    他攥着林沉玉的?手发紧,恨声道:“下贱!”


    林沉玉懵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她。她还没反应,又?听见萧匪石继续冷笑:


    “海外侯林沉玉,我还以为你是奇女子,是个烈性人。倒是我走了眼?,原不过是给点钱便能上的?玩意,我倒稀罕起来了。”


    他俯身下去?,眼?捉着她,冰冷的?呼吸打着她,好似朔九的?风雪锁着人。


    “记着,他死了,你便是我的?。”


    *


    回应他的?,是响当?当?的?一个巴掌印。


    看?着被打倒在地上的?萧匪石,林沉玉甩甩手腕,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应该庆幸我爹娘不在,否则你已经不能说话。其次,你们谁都休想绑着我,我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我是我,林沉玉,这辈子只是林沉玉,四?海八荒就这么一个林沉玉。”


    她这一巴掌,新仇旧恨都在里面。


    萧匪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捂着脸半跪在地上,他有些怔愣,继而阴沉了脸。


    林沉玉施施然坐下,翘起腿看?他:


    “萧督公,你也不用?跟我摆脸色,这一巴掌不委屈,是给你曾经做过的?混账事?赎罪的?。”


    “我对你?做过什么混账事??”


    林沉玉语塞了。


    她总不能老老实实说出?来,呃了半日道:“反正就是混账事?。”


    “我负了你?”


    “不是。”


    萧匪石咽下一口血,扶着椅把,缓缓起身,他弯着腰时忽一顿,冷笑道:


    “男人对女人能做什么混账事??你休要诓我,我孽根已断,总不能是睡了你。”


    林沉玉闭眼?叹息:“脑子放干净点好不好?只手遮天的?督公天天就想这些玩意?”


    这个话题她不想继续了,起身拍拍衣裳,开始审问萧匪石:


    “老老实实说吧,你搞出?来这个兰若寺,装神弄鬼为了什么?”


    “你去?问问你娘。”


    萧匪石冷笑,目光落到那封信上,答案不言而喻,他是为了这莫名其妙的?账单,一个月要给秦虹几万两的?银子,他就是偷国库都不行,只能各种手段来筹款。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钱拿来干什么!


    只知道每天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多?如牛毛的?账单。他除了给钱,别无选择,只能命十二?怪通过兰若寺筹款,然后将银子送过去?。


    “好,那这件事?先不管,我回去?就问我娘,不劳你操心。另一个问题,你和玉交枝什么关系?”


    “勉强算半个救命恩人吧,本?不想理会,不过还算有些用?处,暂且养着。”


    萧匪石轻描淡写道。


    玉交枝自诩为他的?盟友,他表面附和,可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对玉交枝的?话,从未全信。


    他的?刻薄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是救命恩人如玉交枝,他也斜着心眼?审视。


    玉交枝说他和自己是盟友;慕玉也说他和自己原来是盟友,一个两个都找他寻求帮忙。他到不知道他原来如此爱交朋友,一个两个都找上门了。


    他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为什么是半个救命恩人?”林沉玉乐了。


    萧匪石摘下了面具,昏暗的?密室内,他半张毁了的?面容,将丑陋展现?的?淋漓尽致,黑暗滋生?着恶意,他递过去?这面皮给林沉玉看?,心里满是恶念。


    他想很久了,林沉玉究竟会怎么表现?。


    是吓到花容失色,还是惊到连连后退,魂梦都不得安宁呢?


    魂梦……他要这脸吓的?她魂梦不宁,恶鬼缠身压着她整夜整夜的?流汗,鬼便是他这副德行!


    可他所期待的?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沉玉也没有尖叫,也没有吓到。


    她哈哈大笑,整个密室都回荡着她的?笑,震人脑袋疼,她有些释然和解恨。


    “好好好,你当?年把我哥哥半张脸烧了,如今你自己脸也毁了半张,真?是一报还一报!萧匪石!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萧匪石错愕:“我烧了你哥哥?”


    “是,我爹娘引以为傲的?长子,我最亲密无间的?兄长,你把他烧的?面目全非,就跟你现?在的?脸一样。”


    “萧匪石,你记得,这是报应,你应得的?!”


    林沉玉眯着眼?,手指抚上他这丑了的?半张脸,从额头划到下颌。


    最后,指尖狠狠掐进他腐肉。


    萧匪石浑身一颤,血色浮现?他白净的?另半张脸来。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是拥抱,而是见血。


    就在这又?暧昧又?血腥的?密室里,门外忽被人敲响:“督公,玉公子的?马上要拜堂成亲了。”


    林沉玉松手,警觉道:“谁成亲?”


    “玉交枝,和祝小姐。”


    林沉玉记得朝廷有这个规矩,父母死后,子女守孝三年不能嫁娶,可若是定亲适龄的?少女少年因为守孝耽搁,活生?生?捱成哀男怨女,却也可怜。


    先帝遂网开一面,准许子女在父母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内,自行嫁娶,权当?冲喜。过了七七,才三年内不得嫁娶。


    因此,很多?地方都是红白喜事?连着办,刚撤了灵堂灵幡,又?搭起红绸红马,就怕是错过日子,耽误子女终身。


    祝小姐的?父兄都死了,她也十六岁,再蹉跎就成大姑娘了,这时候成亲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可那冲喜的?对象居然还是玉交枝?


    林沉玉只知道,和玉交枝掺和上的?事?绝没有好事?。她一心一意只想血刃这个逆徒,遂改了念头,不着急离开这里,开口:“带我去?。”


    萧匪石摸摸脸上的?血迹,似是无声的?控诉,沉默。


    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林沉玉能屈能伸,拍拍他肩膀,微微一笑:“督公,天气冷了,我们去?喝喜酒暖暖身子好不好?”


    她对着门口干脆道:美人蛇麻烦开门!我和督公一起去?!”


    吱呀——


    门后探进来个脑袋,看?到萧匪石脸上红痕和脖颈间血迹,震惊又?警觉。


    “刚有只蚊子爬你们督公脸上,他打的?,那个血是蚊子的?血。对吧。”林沉玉撒谎不打草稿。


    感受到林沉玉愈发用?力的?双手,萧匪石面无表情点点头。


    美人蛇:……


    她总感觉两个人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督公被打又?被掐的?,他不会是喜欢这些吧?


    她狠狠的?看?一眼?林沉玉。


    林沉玉莫名其妙:“你瞪我又?做什么?”


    萧匪石看?过来,美人蛇心虚,别过头。


    凭什么,林沉玉能对督公下手,就不肯和自己欢好呢?难道因为她是女的??


    不可能啊,督公也没有那玩意啊,可见林沉玉是不拘男女的?,何况现?在看?来,林沉玉似乎有特殊的?癖好,她也可以接受的?。


    美人蛇跟在两个人身后,锋利的?牙吱吱的?咬着手帕,看?着两个人并肩的?模样,恨的?牙痒痒。


    她也想被林沉玉打啊……


    *


    兰若寺经地狱又?到极乐卖场,原来只是个开端。


    林沉玉跟着萧匪石,又?走过了许许多?多?的?石窟洞,上上下下,绕的?缭乱如马蜂窝。


    刚开始她还能偷偷记路,走到后面她自己都眼?花缭乱了。不过可以感受到的?是,周围的?呼吸和空气渐渐清澈了起来——林沉玉心里微动?,可能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进来吧。”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又?看?见一扇门,不,是寺庙也不是庵堂,而是高大的?府邸,整个镶嵌在石块中,唯有门是大敞开的?,萧匪石推了门,先迈步进去?。


    林沉玉悄悄瞥了一眼?上面的?匾额。


    兰闍府


    她半开玩笑:“兰闍国?不是都已经被灭国了吗?怎么这里还有个兰闍府?”


    兰闍本?是附近临疆的?小国,本?就狭小,后为先帝开拓疆土时所吞并,林沉玉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今日忽然一见,倒是意外。


    “我亦不知。这山洞到我手便是这个样子,我未曾更改过。今天,玉交枝借这里来办喜酒。”


    美人蛇补充道:


    “这山洞是玉交枝好久之前找到的?,据他说,是督公的?父母留给督公的?遗产之一。所以,可能需要追溯到督公的?祖辈才好。”


    林沉玉忽然顿住了脚步,冷不防被高高的?门槛绊倒,萧匪石回身揽住她,却瞥见她面色白如纸,薄唇不住的?颤。


    “怎么了?”


    “兰若寺,兰跋雪,兰闍府……”


    林沉玉喃喃开口。


    她是个傻子!


    早在看?见兰若寺三个字的?时候就应该警觉到的?!她光想着聂小倩和宁采臣去?了!忽略了兰若本?身的?含义。


    兰跋,天女也;兰若,寂静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梵语,与兰闍同出?于一处。


    难道说萧匪石真?的?是兰闍国的?后裔?


    那明教和他也有牵连,此番明教忽然入南朝,她就怀疑重重,眼?看?他又?和爹娘联合到了一处,摆明了要招兵买马,蓄谋已久的?模样。


    内有明教渗透,外有爹娘征战,难道萧匪石的?真?正目的?是,要复国?


    她并不敢声张,只喘着气不说话,扶着门站了起来,萧匪石把她变化看?在眼?里,漆黑瞳仁晦涩不明。


    他低语道:“旁的?都不管,先进来陪我喝喝喜酒吧。”


    第 126 章


    进得府来, 萧匪石屏退了美人蛇,门被?掩上,沉闷一声, 好似巨石沉水, 与人间再无交集。


    林沉玉提灯照向前路,进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勉强仅可?容两人通过,前方黑黝深邃一似幽洞, 不?知通往何方。


    “真是?奇怪,这宅子?怎么?进来怎么?窄?是你们兰闍国的特色吗?”


    林沉玉觉得奇怪, 这不?怪她, 她走了那么?多宅院, 大体进门后都是宽敞庭院,种着一片鲜花草木繁盛, 再往前才是?前厅。


    “我不?知。”萧匪石微皱眉,不?知为何,他听见兰闍两个字, 只觉得打心底的厌恶。


    眼前闇暗,忽有光渡了过来。


    原来是?林沉玉提着灯往他这边靠来, 平分了这熹微的烛光。


    谁也没说?话。


    在狭窄的隧道中,林沉玉打量着夹道的石壁, 磨的极平整, 暗红色的漆散发着铁锈味,头顶一排, 镶进去琉璃瓦。


    是?黄色的。


    朝廷对于?琉璃瓦的使用是?有严格的规制,王府许用绿琉璃瓦, 唯有紫禁方能用黄色琉璃。


    这遗迹的建造者,恐是?真的复国之心不?死。


    所以,萧匪石会是?兰闍的后裔吗?林沉玉抬眸看他,他并不?丑陋,也曾是?清秀佳人,昏暗灯火掩去了他眼底算计,模糊了他凌厉捐苛的棱角,倒有些温和了起来。


    她打量了一会就别开眼,没有注意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肩上,分量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尽头,有门堵住,有少女自门中探出半身来,聘袅而立,面带微笑的张望着他们,似在招摇。


    “来了!”好容易看见个活人,林沉玉加快脚步走上前,看清却愣住了。


    哪里?有什么?少女?那是?雕刻在石门上的人像。


    林沉玉只感觉心里?发毛:


    “你们兰闍的建筑,挺阴间的……”


    “这里?本来就是?阴间。”


    萧匪石面不?改色,敲开门去。门里?隐隐约约有人靠近,趁着拔栓的空当,萧匪石转过头和她说?话:


    “我两年?前便?接手了这儿,应是?从父母手里?得的。从兰若寺到兰闍府,都是?本督的地?盘,一直隐秘不?见世。不?过这两年?我多在京城,几乎未曾涉足此地?,故对于?这里?知之甚少。”


    “我不?知兰闍来历,也无意去知,你莫要再问。”


    “好。”


    林沉玉爽快答应,进去就看见了螟蛉,进去后倒是?寻常光景,厅堂俨然,雕梁画栋,螟蛉引着两人到了堂屋内,里?面正唱着戏,隐约看见台下?宾客满座,很是?热闹。


    林沉玉刚想入内,旁忽窜出个慌张少年?,气喘吁吁:“螟蛉,喜娘脚崴了,怎么?办?新娘子?马上就要盖盖头拜堂了,没有人喜娘牵引可?怎么?办?”


    螟蛉道:“没有旁的姑娘补上吗?”


    “没有了。”少年?看向林沉玉。


    螟蛉若有所思:“林姑娘,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萧匪石刚想拒绝,林沉玉笑眯眯打断他:“当然可?以。”


    早不?崴脚晚不?崴脚,她一来就崴脚,想必就是?冲着她来的,她当然的去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别人的算计呢?


    萧匪石不?悦,看见林沉玉远去,先皱了眉,螟蛉低头道:“主人,离吉日良辰还有些时?候,婚堂还没备好,不?若您听听戏?顺便?等等林姑娘?”


    “也罢。”


    他拂袖,踏入戏堂门中,门自他背后缓缓合上,台上咿咿呀呀的戏一霎嘈杂了起来,这戏堂并不?算大,三尺戏台高高搭起,底下?摆着七八排椅子?,坐满了人。


    戏台最前面的位置,是?一张美人榻,空着,在戏园子?里?,这戏台第一排的榻位,看戏绝佳,又倍有面子?,往往是?王孙公子?为博戏子?一笑占着的宝座,可?萧匪石并不?在意,他不?喜听戏,来这里?也只是?消遣罢了,上面唱的什么?,他并不?知。


    他看着台上的女子?,皱了眉。


    那女子?的穿着,很是?奇怪。


    他印象里?的戏子?,无论青衣花旦,都是?浓妆艳抹,穿红戴绿,凤冠霞帔,艳丽模样。


    而台上的戏子?,穿着的戏服,却是?双色缝成的,左边纯黑,右边纯白,左右泾渭分明,好似阴阳被?劈开。


    她脸上也涂的雪白,血红的唇,血红的眼底,看着让人莫名的不?安。


    台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桌椅台子?等道具,只有她一个人跪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着歌。


    萧匪石皱眉:“她唱的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螟蛉低语:“大人听不?懂是?正常的。”


    “为何?”


    “因为,这是?唱给死人的戏。”


    萧匪石面色一冷:“废话!难道满堂的宾客,都是?死人不?成?”


    螟蛉不?语。


    萧匪石忽觉得,他身后过于?安静了,他猛然起身,向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看客望去,只见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看客,哪里?是?人?分明是?骷髅穿着衣,被?人摆成一样的坐姿,固定在椅子?上,端坐着。


    骷髅空凹进去的眼如黑洞,凝视着他。


    萧匪石瞳仁一缩,倒退了半步,被?螟蛉扶住,螟蛉微笑,声音恭敬:


    “主人莫怕,他们都是?您的血亲,您不?认识他们了吗?”


    他一一指去:


    “这是?您的祖父,曾经的兰闍国主,死在南朝人屠刀下?;这是?您的祖母,兰闍王妃,于?城楼殉情?自杀而亡。这是?您的姑姑,被?皇帝抢去赐给了南朝臣子?做妾,自缢身死;这是?您的三叔,被?虏为战俘,斩首示众;这是?您是?叔母,被?卖入官妓,死在金陵……”


    “悠悠苍天,降诸苦难与兰闍一族,骨肉分离多年?,仆努力多年?,今日终于?可?以让主人和家人重聚了!”


    萧匪石一一,眼神冷漠,好似在看陌生人,他摸了摸面上的骨头面具,不?语。他连父母尸骸都能做面具,这些个远亲,他压根不?放在眼里?。


    他们怎么?死的,他不?在意。


    “这是?您的妹妹呀,您不?和她打打招呼,说?说?话吗?”


    萧匪石垂眸看向他身后,萧绯玉的尸骸,才死半年?还没腐烂,皮皱骨缩,小小一个耷拉着头。似乎一靠近就能闻到尸臭味。


    那是?他的亲妹妹,可?如今,只让他感觉到厌恶。


    萧匪石定定看向螟蛉: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螟蛉跪在地?上:“我是?您最忠实的仆人,也是?兰闍的游魂。主子?,您是?兰闍的一员,我们应当继承兰闍一族的遗愿,颠覆南朝,尸山血海里?,另兰闍重现于?世,千秋万代,一统河山!”


    果然,是?兰闍的余孽。


    可?萧匪石无心玩这些个复国的小把戏,他对于?兰闍,没有任何感情?。


    “滚开。”


    螟蛉身体?一颤,头伏于?地?:“复国大业,是?少不?了主人的?”


    萧匪石冷笑:“要我做什么??你们爱玩自己去玩,莫牵扯我。”


    螟蛉抬头看他,喃喃低语:“没有您的死,兰闍一族是?无法复生的,我们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主人,抱歉。”


    他眼神忽然坚毅起来。


    “什么??”萧匪石觉得不?对劲,正要离开,他身后传来异动,萧绯玉扑了上来,继而是?一具具砰登砰登,吱嘎吱嘎的动了起来,如潮水涌上,淹没他的身子?。


    微光下?,一根根银丝如月华下?的蚕丝柔软顺滑,一段系着尸骨,细细密密的飘向空里?。


    萧匪石被?按进了美人榻,那美人榻也根本不?是?什么?美人榻,而是?个棺材!


    棺材被?合上,萧匪石拼死伸出手把这边缘,狰狞着脸看向螟蛉:“你怎么?敢!”


    螟蛉微微一笑:


    “主人,这具棺材,是?十九年?前就为您准备好了的,也许不?太合身,也许有些陈旧,还望您包涵。


    他重重的朝地?上磕头:“兰闍一族,永远不?会忘记您的牺牲,螟蛉保证,我们会用千万百姓的性命,为您殉葬。”


    萧匪石手指几乎断裂,也阻挡不?了棺材盖的压迫,棺材被?合上,边沿滴下?血来。


    滴答滴答——


    尸骸们又纷纷归位了,可?惜这动乱还是?太激烈,这里?掉了根肋骨,那儿丢了只手,螟蛉一个个的替他们捡起来,安好。


    台上的戏子?面色不?变,重新唱起戏来。


    *


    新娘待着的闺房,就在戏台后,隔着厚厚的锦缎帘幕,传来戏子?咿咿呀呀的声响,林沉玉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是?一密闭的小屋。


    新人早已梳妆完毕,端坐在床沿。


    不?是?新娘,却是?新郎。


    看见玉交枝,林沉玉面色不?变,不?咸不?淡的恭喜了句:“哟,今日是?你和祝小姐大婚之日,吉日佳辰,合卺之喜,为师在这里?先祝贺过了。”


    她并不?打算一上来就翻脸,毕竟南朝人讲究个先礼后兵,不?是?吗?


    玉交枝眉眼深邃,碧绿眼里?氤着一团昏月,荡漾着,似酿酒甜。


    他笑:“师父说?什么?呢?哪里?来的什么?祝小姐?我对叶蓁蓁是?逢场作戏,对祝小姐亦是?毫无情?意,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您应当知道,不?是?吗?”


    “你问我你爱谁?你当然最爱你自己。”


    玉交枝咔嚓一声拧断自己手腕,笑盈盈看着他:“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伤害我自己,却不?会动您一根手指头,我爱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林沉玉坐下?,直视着他:“你既爱我,就不?能对我有任何隐瞒,说?吧,到底在捣什么?鬼?”


    “萧匪石一族要复国;而我要复族,替唐家死去的亲族报仇雪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南朝,于?是?联合在了一起,谋求生机,就这样简单。”


    “你们打算怎么?复仇?杀人,还是?放火?”


    林沉玉双手交叉。


    “都不?是?,是?屠城,”玉交枝眼眸透出些微红来,他嘴角咧起,笑意炽盛:


    “以献祭圣胎为因,以屠城为缘,搅动南朝天下?,让腥风血雨洒满人间,让尸山肉海填满天涯,如何?”


    见林沉玉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他嘘了一声,眨眨眼:


    “师父,我真的您要说?什么?,无非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无须费您的口舌,那些勿轻人命,以德报怨的蠢话,还是?留给哄我们以后生的孩子?吧。”


    “我只信奉四个字:血债血偿。”


    他几乎不?用思考,都能想到林沉玉要做什么?。


    无非是?,垂着那双清澈的眼看他,漂亮的薄唇张又合,吐出那些愚蠢而伪善的话语来,诸如“南朝朝廷造的孽,和南朝的武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样滥杀无辜,还不?如去找真正的仇人。”


    可?她有没有想过,被?顾螭屠戮残杀的唐门,被?被?灭国的兰闍国百姓,又何尝不?无辜呢?


    顾螭是?他的父,他已经为自己做好了表率,不?是?吗?


    那就,杀光吧。


    *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她难以想象,玉交枝到底扭曲到了什么?地?步,才有这样残暴的思想,她摇摇头:


    “我不?聊苍生,我只聊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杀顾螭全家,你是?他儿子?,你也会死,不?是?吗?”


    “是?,我也会死,这场浩劫里?没有人能逃得掉。”


    “你何苦呢?放过大家,也放过自己不?好吗?”


    玉交枝走近他,他笑的比哭还渗人:


    “我如何放过?你进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了地?狱吗?我告诉你,那不?是?地?狱,而是?唐门所经历的过的一切!刀兵,焚毁,饥饿……一切残酷的刑法,一切暴虐的行径,都是?顾螭加害在我族身上的!”


    “我与唐门的族人,种下?过同心蛊,他们感受到的痛苦,我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那痛苦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提醒我这血海深仇!”


    他攥住林沉玉肩膀,眼睛猩红,含笑道:“我痛苦了这么?久,每时?每刻都处于?地?狱里?,师父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叫我放下?,师父不?妨告诉我,我怎么?放下??”


    林沉玉不?语了。


    冤冤相报,血债代偿,这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死局。


    无人能破。


    *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隐隐约约听见戏台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悲腔,凄惨动人心。


    “轻分鸾镜 ,哪知他狠毒心性。思量到此教人恨……谁知今朝绝恩情??”


    是?白蛇传的一曲《玉交枝》。


    林沉玉忽想起来了下?雨天,她打着伞,携着他的手去看戏的时?光,是?在西湖边的戏台里?,也是?唱着白蛇传,她要了一碟蜜饯,两杯茶,就这样度过了个咿咿呀呀的下?午。


    那时?他还叫迦陵,回来路上他仰着脸问她。


    ——师父喜欢听戏吗?我听不?懂。


    ——也没有那么?喜欢,不?过下?雨闲着无事呗,那白蛇行腔不?算妙润,唱的那曲《玉交枝》倒颇合我心意。


    ——玉交枝吗……


    林沉玉眼眶微红。


    “师父想起来了什么?往事吗?”


    “嗯,想起来往日恩情?,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师父,我没能把你引入正轨。”


    玉交枝不?语,似乎对于?林沉玉态度转变有些警惕。


    林沉玉笑,泪盈盈的往他: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师父,我不?想责怪你,唯有心疼你,你变成如今的模样,这并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玉交枝表情?有些松动:“师父既知道就好,您念旧情?,不?妨抱抱我,如何?”


    林沉玉抱住了他,玉交枝也抱了回去,紧紧依偎着如鸳鸯。


    下?一瞬


    她自怀中掏出匕首,一把插进这个昔日徒弟的怀里?,几乎把他捅穿,然后恶狠狠的拔了出来,喘着气靠在墙角。


    林沉玉流下?泪来,她看着匕首的血滴滴答答流在自己手上,温热猩红,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于?是?杀了这个她曾经喜爱的徒弟 。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黑暗里?等到黎明那么?久,尸体?忽然笑了。玉交枝撕开怀抱,丢出几只死去的蛊虫来。


    “为这几只小虫哭泣,师父的眼泪,还是?一如既往的廉价。”


    林沉玉猛抬头:“你没有死?”


    他扯开拖去衣裳,露出白皙精瘦的上身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眼旁,纹着满满当当的血色曼珠沙华。每一朵都覆盖着一道灼伤,如黄泉云霞,残忍又瑰丽。


    他笑:“师父,我的师妹,你的新欢,将?我万箭穿心,火烧身体?,我都没有死去。一个匕首就能要我的命,是?不?是?有些天真?”


    “我说?过,我已经脱胎换骨,重塑身体?,不?是?常人了。”


    他喟叹一声,坐在床边,看着瘫软在地?的林沉玉,笑意敛起:“我本以为你真的想抱我的,师父,结果你骗了我,我很伤心。”


    本不?想这么?残酷对她的,可?她太让他失望了。


    他伸手抚摸上林沉玉眼角,揉搓到发红,他眸光贪婪起来,低语:


    “师父你知道吗?雄蛇在死之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缠上雌蛇,撕咬它,拧住它,灌溉它,用最凶残的交*配留下?自己的子?嗣,让母蛇这辈子?都带着自己的气息,一辈子?记住那近乎撕裂的窒息快感。”


    “雄蛇死后,母蛇就会乖乖的产下?小蛇来,用余生去缅怀它。”


    他声音哑起来,空气里?浮起浓重的花香,带着情?欲,躁动不?安。


    “我这具躯体?百毒俱全,蛊虫遍身,已经是?朽木空壳,将?死之人了。我死之时?,会带走顾螭和他无数子?民的命,唯独留下?你,还有你和我的孩子?。


    “沾了我,你也有毒了,这辈子?哪个男人敢染指你就会死,你只能乖乖的生下?我的孩子?,然后用余生缅怀我,缅怀我们的新婚夜,师父。”


    玉交枝居高临下?的坐在床沿,面容圣洁依旧,可?动作却粗暴了起来。


    他拉过瘫软在地?的林沉玉,禁锢住她的头,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跨间,他哑声道:


    “要用身体?,好好记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师父,解开它,替我咂。”


    第 127 章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去去就回?来?。”


    少女握住少年的手,将提灯渡入他手,她扬着素白的面, 好似淡白梨花, 冶容姿鬓,软了言,殷切嘱咐他:


    “你要是走了,出来?看不见你,我会害怕的。”


    “好。”


    顾盼生答应了她, 在外面等待。这诡谲幽暗的阴间,唯有他们是相识可依靠的彼此。他发?现林沉玉害怕了, 期望依赖着他, 就算她话里七分是假, 他也喜不自胜。


    他等了很久,等到提灯都黯了, 也没见人出来?。他的面容也似那灯,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青烟一颤, 灯熄了。


    他所有的期待也熄了。


    顾盼生踹开茅厕的门,果然?, 里面空无一人,他轻讪着离开。


    好的很, 他的心上人, 他那一诺千金的师父,怎么忽然?不懂得遵守承诺了呢?


    他不是抱柱尾生, 被抛弃还苦苦的原地等待,师父抛弃了他, 那他只能把她捉回?来?。他要让她知?道,背信弃约的代价。


    他刚走没两步,走到隧道边,就感到一阵杀气似阴风,他刚迈出一步,又猛的收回?脚步站回?去,只听嗖的一声?,铁蒺藜划破空,掠过他的发?梢,钉进了石壁上。


    又啪嗒一声?,掉落地上。


    顾盼生弯腰去拾,那铁蒺藜嘭一声?炸开,硝烟弥漫毒的人涕泪横流,他捂住口?鼻,迅速躲开。


    有毒气!


    “追!”


    见顾盼生跑了,两个杀手如鬼魅般追着他,他跑到隧道尽头?,只有向上和向下的地道,铁皮封着口?,通向外面。


    已经没有时?间掀铁皮了,顾盼生眼神一凌,自怀中掏出匕首来?,正想刚上去,上面的铁皮忽被人掀,一只小手探下来?,拍了拍他肩膀。


    那人声?音稚嫩:“他们要杀你,你快上来?!”


    *


    顾盼生爬到了上面,低头?向下看去,两个杀手果然?迅速赶来?过来?,逼近他们。


    那小童用铁钩勾住了下面通路的铁皮封口?,又又丢了个鞋子进去,咚的一声?鞋子落地,惊动了两个杀手,杀手迅速爬下去。


    小童迅速用铁钩盖上铁皮,封死了他们出来?的路。


    他笑?:“他们刚刚炸你的铁蒺藜里面放了硫磺毒气,毒气往下走,他们会自食其果的,虽然?不致命,但是也能让他们痛苦一会。”


    顾盼生微愣:“多谢。”


    “谢什么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被困在阴间出不去的可怜人,互相帮帮很正常。”


    小童用硝石搓出火花,点亮了灯笼。


    顾盼生低首,看起来?这人原来?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童子,梳着羊角辫,穿着绣花肚兜,脖挂着璎珞串,白胖的手儿攥着花灯,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他脸蛋生的太可爱,白净圆润好似小汤圆,就跟年画上的娃娃一个模样。


    两个人爬了上去,总算安静了许多,遂坐在地上休息片刻。


    遇见人帮助,顾盼生严峻的面色也柔和了下来?,他道:“还是多谢你了,若不是小朋友相助,只怕我已经被逮到了。不过,你这么小,这么一个人在兰若寺,家里人呢?”


    小童眼神一黯:


    “我得了病,娘来?带我治病,结果娘被十二怪物中的伏翼公子看中,囚禁了起来?,还派人到处抓我,我只能躲起来?,伺机救我娘。”


    孩童抱着膝盖,眼里泪光晃荡。


    顾盼生叹口?气,轻轻揉了揉他发?顶,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萧匪石果是作恶多端,他将我娘子抓走不说,没想到手下人也害的你母子分离,真是造孽。这样,不若我们一起走,先救你娘,再救我娘子,如何?”


    小童点点头?:


    “谢谢哥哥。”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四周都是废弃的洞窟,摆放着陈腐的杂物,他搜寻了一番,无什么可用的东西,倒是一箱子爆竹红烛,还算干净。顾盼生眼神滑过那龙凤呈祥花纹的红烛,眼神微暗。


    小童拿起红烛,睁大眼睛:“哇塞,是喜烛哎,看来?今天是有人要成亲吗?”


    顾盼生悠悠开口?:“是啊,也许是萧匪石和我家娘子,也有可能是玉交枝和我家娘子。”


    小童愣住了,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娘子和别?人结婚,他却不慌不忙呢,只得丢了红烛,自顾自往前走去,又是一座独木桥,深不见底的水面,前方?通往一个深邃的洞穴。


    他踏上去,木板嘎吱嘎吱的响,他害怕的往后缩,杏眼微眨,声?音软糯:“哥哥我害怕,我不敢走上去,你能不能在前面走呀。”


    顾盼生摇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


    他笑?的露出梨涡:“因为我也怕呀。”


    小童噎住了:“那我们过不去怎么办?过不去就会被追上,追上就会被杀掉……”


    “怎么会被杀掉呢,他们不过是普通的杀手,而你,可是十二怪呀。”


    顾盼生拎起小童,一把将他丢进桥下,小童尖叫一声?,害怕的扑腾起来?。


    他坐下身,提着灯看着暗河中小童挣扎的可怜模样,眼见他冒出头?来?,顾盼生便踩上他头?顶,强硬的将小童的头?重?新压进水里,压了很久,直到小童快窒息,他才松开。


    他重?新盘腿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嫣然?一笑?,艳若桃花:


    “装够了吗?”


    青雀面色僵硬:“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是装的呢!我还救了你!”


    “救我?只怕你和那两个杀手早有仇,不过借机报复罢了,然?后将我引诱到这烂桥上,想看着我掉下去,栽河里挣扎着被淹死的惨状,不是吗?”


    青雀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少年,他笑?的那么美,可他只感觉到寒意窜上脊梁。


    每一条,他都说中了。


    他确实是和那两个杀手有仇,因为他们和美人蛇上过床。美人蛇,那个贱人,和女人上床,和男人上床,唯独不愿意和他上床!连那两个低贱的杀手都尝过她的滋味,唯独自己连她的手都摸不到。


    他恨,可主人命令不许自相残杀,他只能借着机会给他们个教训。然?后引诱着顾盼生一点一点走向烂桥。


    他想看顾盼生掉进水里,从不敢置信到震怒到绝望的眼神,最后一点点被水蛇吞没……


    一定很美。


    他用这幅稚童模样做伪装,暗杀过不少人,有名门正派的长老,也有久经江湖的大侠,没有人能识破他,可今日,他居然?被个少年看穿了!


    他面色狰狞起来?,直摇头?:“不可能,你是怎么看穿我的!”


    “你装的假,做事也满是拙劣痕迹,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单手将我拉上去,又爬了那么高的天梯,却一丝喘气,这么多破绽,还需要我看穿吗?”


    顾盼生托着腮,微笑?:“要知?道,我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了小半年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发?现,你的伪装,功夫尚浅。”


    青雀似乎认栽了,又似乎心有不甘,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身下一紧,有水蛇缠了上来?,张开了血盆大口?,他大惊失色:“救救我!救救我!这里面养了有蛇啊!”


    “告诉我林沉玉的位置,我就救你。”


    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小童痛哭流涕,全盘交代了出来?:“主人带着她离开了,说是要带她去了成亲……”


    顾盼生眯着眼:“胡说八道,萧匪石已经失忆,怎么会惦记她?”


    “不是,我话没说完!带着她成亲的府邸喝喜酒了!今天是玉公子和祝小姐的吉日良辰!”


    祝小姐?


    顾盼生愣住了,他忽想起来?燕洄说过的话,那个祝小姐两年前死了,又通过兰若寺死而复生。


    可他知?道,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只有一种可能,后来?那个活过来?的祝小姐是人假扮的——最大可能是螟蛉。


    林沉玉说过,那日在街上遇见螟蛉,他行动妩媚,有些女态,绿珠说可能是小倌,现在看来?她们都猜错了,螟蛉不是做小倌带来?的习气 而是假扮祝小姐带来?的女子习性。


    如果是螟蛉假扮祝小姐,那么他在两年前就帮着玉交枝做事了……


    “螟蛉什么时?候来?的你们这里?”


    “螟蛉今年才来?,是我们十二怪物的末席,凭借着易容术才让主人破格收下的。”


    顾盼生面色一肃。


    萧匪石并非良善,看来?这玉交枝也包藏祸心,螟蛉恐是玉交枝的人,这两个毒蛇对上毒蝎,到不知?道谁更?毒胜一筹。


    不过萧匪石和玉交枝,他现在都无暇顾及,他只关系她。


    他开口?,声?音寒彻:“快说,他成亲的地方?在哪里!晚一步,林沉玉半根毫毛掉了,我要你们十二怪物,一齐陪葬!”


    小童正要开口?:“在……”


    有风掠过,夺走地上的灯笼,将它掀翻到河里,灯火熄灭,整个洞穴又陷入了黑暗。


    小童忽然?闭嘴了。


    *


    一阵细微的啁啾淅鸣,沙沙嘲响,从阴暗洞穴里传来?。


    小童哈哈大笑?:“看穿我又怎么样!你要倒霉了!你要死了!”


    继而对着洞穴里喊:“伏翼大哥!天下最帅的伏翼公子!快救救小弟啊!”


    纯粹的幽暗里看不见一丝颜色,唯有疾厉的风声?掠过,似乎有人将小童稳稳当当的捞了起来?,丢在岸上。


    有人来?了,不知?是谁。


    顾盼生并不习惯黑暗,他警惕的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是徒劳的。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不知?道来?人什么模样,在哪里站着。


    忽有小刀朝他心房刺来?,他闪身躲开,可接着第二刀接踵而至,准确的刺向他心的位置,他又弯腰让开。


    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


    无论顾盼生怎么躲,怎么跑,这个叫伏翼公子的人,总能准确的判断出他的方?向,然?后一刀掷向顾盼生,每一刀都刺的精确无比,直击要害。


    顾盼生有些应接不暇,他面色阴郁起来?,喘着气,这是第八刀,他来?不及躲了,只能用手狼狈的抓住住刺来?的小刀。


    小刀锋利,依稀能摸出是做成了柳叶的模样,刀刃很锋利,割破了顾盼生的指尖。


    顾盼生鼻尖沁出微汗,他莫名有些不安,倒不是害怕自己出事。他不安的是,自己看不到这伏翼公子,可伏翼公子却能准确的“看”见他,捕捉到他的位置,快准狠的痛下杀手。


    青雀猖狂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兔崽子你就认栽吧!白天有太阳时?,是你们正常人的天下。可所有不能视物的黑暗,就是我们伏翼大哥统治的天下!”


    “没有人,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在黑暗里战胜他!包括那武林第一的高手——林沉玉!”


    顾盼生心中一阵骇然?。


    他只学?到林沉玉的一成皮毛,遇到能和林沉玉打成平手的敌人,论武功,他毫无胜算!


    可他杀人,从来?不是依仗着武功。


    他眯起眼,一边躲避着攻击,一边琢磨起来?。


    伏翼……蝙蝠也。


    难道伏翼公子,是个瞎子不成?


    “你是瞎子吗?”


    黑暗里传来?一道声?音,阴冷潮湿,带着久居洞穴独有的腐臭气:“是,也不是。”


    “何意?”


    青雀抢答道:


    “他从小就目瞽,跟着哼哈二仙学?武,习蝙蝠功,对于听觉敏锐异于常人,他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白日里你我都看得见,他看不见,自然?他是瞎子,我们是正常人。可到了黑暗里,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反成了瞎子,他才是正常人!”


    伏翼公子不语,他只是蹙眉。


    这少年和泥鳅一般狡猾,灵敏异于常人,不能再拖了,要速战速决。


    他唰啦一声?挥扇出袖,扇叶摩擦发?出铁器摩擦的铮然?之声?,原来?那扇叶竟然?铁做出的,他在黑暗里感知?到顾盼生的方?向,用力一挥,扇叶飞如弓矢,一齐围刺向了顾盼生!


    这飞扇叶如雨密集,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的袭来?,一支刺向他的命门,其余的刺向他的东西南北上下所有方?位,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青雀哈哈大笑?起来?:


    “放弃挣扎吧,还能留你个全尸,这招叫满堂花醉。乃是伏翼公子的必杀之招,无论你往哪里躲,都躲不开的!”


    第 128 章


    满堂花醉, 乃是必杀之局。


    伏翼公子自入江湖来,鲜少使这绝招,可每次只要?一出手?, 便无?人能赢。试问?满天的?柳叶扇刀自四面八方扎向自己, 谁能躲得过呢?


    唯一能平手破开此局的,唯有一人,林沉玉。他们江湖新人,相逢在破庙里,为了唯一的?蒲团, 大打出手?。


    他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使出了那一招满堂花醉。


    柳叶扇刀快, 可她的?剑更快, 满天飞刀如散花般迎面而?下, 那她的?剑就是疾风骤雨,翠凤尘帚, 痛扫落花!


    可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柄小刀躲开她的?疾风骤雨,擦过她的?发梢。


    他于黑夜里, 听见了青丝落地的?声?音。


    静道一句:“你赢了,可我也未曾输。”


    那人笑着收剑入鞘, 走近了他,伏翼公子感觉到有眼神?落在自己面上, 来回逡巡。


    她看在他, 他也在看她。


    不同的?是,她用的?是眼;而?他用的?是鼻和耳, 他闻到一股清冷的?檀香,混着菏泽露畔的?草木腥气, 他听见那人声?音,清润里带着少女?独有的?雌音。


    她笑道:“你是个很俊俏的?男子,可惜你看不见你的?脸。”


    他开口?:“你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可惜我看不见你的?脸。”


    那人哈哈大笑,干脆的?将蒲团丢给了他:“我行走江湖以来一直女?扮男装,无?人能识破,没想到今儿被个瞎子看穿,行,算你赢了,蒲团让给你。”


    真?是没想到,一个瞎子居然比那么多正常人都耳聪目明。


    她语气里带着浓重好奇,被伏翼公子捕捉到,于是他开口?:


    “我虽目瞽,却不是瞎子。我能看到那看不见的?东西,看那听不见的?声?音,看那所有闻不见的?气味。这便是我所修习的?法门。”


    上一刻还在大打出手?的?两?个人,下一刻便背靠着背坐在了蒲团上栖息。夜很长,月光很淡,这注定是个无?聊的?夜晚。


    可有聊天的?人,便不算难捱。


    她在聊着江湖上那些?个有意思的?事,比如丐帮帮主的?打狗棍被狗叼走了;比如崆峒派长老居然有龙阳之好;再比如崆峒掌门常年戴帽子的?原因?是他中年谢顶……


    聊了很久,他闻见曙光的?气息,天亮了,他们该告别了。


    分别时她道:“我行走江湖不为别的?,就是厌烦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想要?为了遇见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果然,我闯荡江湖第一天就遇见你,特别特别有意思。”


    他开口?:“我不知我行走江湖为了什么,可如果前路遇见的?都是如你一般有趣的?人,我想我的?江湖之旅,应是快乐的?。”


    临走时他们互通姓名,她是林沉玉,他叫伏翼公子,未讲完的?江湖上的?趣事,就留到下次相遇继续聊。


    伏翼公子收回思绪,“看”向倒在地上的?顾盼生,他眉头紧锁:“你,居然还没死?”


    *


    顾盼生还没死,可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也暴露了他的?状态,他好不了多少。


    伏翼公子面带郁色,走向顾盼生。


    “以你的?武功,绝不可能躲开我的?满堂花醉,你怎么会还活着?”


    黑暗里,少年咽血有声?:“避无?可避,便无?需避。我舍弃慌乱无?措的?保护无?用的?四肢,只抱住头,护住心。”


    伏翼公子哑然。


    他明白了,旁人遇见满堂花醉,只会慌乱,用武器挥砍,导致顾此失彼,被乱刀射中命门。


    而?少年从最开始就放弃了对抗,他弃车保帅,只护住自己最关键的?命门。


    他未曾抵抗,可他活了下来。


    伏翼公子有些?动容,拍手?道:“老子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正如此言也。”


    青雀看见满堂花醉还不能杀死少年,他急的?跳起来拍伏翼的?手?:“你们怎么还聊上了,快杀了他以绝后患啊。”


    伏翼自地上拾起一片柳叶扇刀,俯身靠近了顾盼生,很遗憾,虽然少年躲过了必杀招,他也要?终结他的?性命。


    顾盼生忽然的?笑了:“老子还有一句话,你听过吗?叫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伏翼公子动作微顿。


    下一瞬,他的?耳旁轰鸣起来,只听见鞭炮啌啌咣咣的?声?响,好似无?数夔鼓镗镗响于耳边,嘈杂又爆烈,吵的?他脑海一片空白。


    他衣裳被炸裂开来,指尖被灼烧的?发烫,可他已经顾不得了。


    因?为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看”不见了。无?数的?鞭炮炸音此起彼伏,扰乱着他的?耳,刺鼻的?硝烟气息扰乱了他的?鼻,他捕捉不到顾盼生了!


    顾盼生和青雀一路走来,看见了那一筐红烛和鞭炮时,他便留了心眼。牵了鞭炮的?一段系在自己手?上,长长一串鞭炮一路被他拖来,在地上早摆好了阵。


    待伏翼公子一靠近,他便用硝石搓出火花来,点燃了鞭炮。


    伏翼公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耳力和嗅觉,这是他的?优势,也会是他的?劣势。


    青雀被炸的?捂住耳朵捂屁股,龇牙咧嘴:“好家伙!你使诈!你居然偷走了我的?硝石,把鞭炮点燃了。”


    “大哥,快刺死他啊!”


    伏翼愣住了,他下意识的?朝着顾盼生的?方向射去飞刀,可只听见飞刀撞墙的?声?,顾盼生压根不在这里。


    他射空了。


    顾盼生自水里跃然而?出,提上那湿透的?灯来,掏出蜡烛,这暗室的?掌控权终于重新被光明夺去,青雀瞪眼看他,只见少年动作砉然,青丝白衣,身上的?伤口?里有鲜血渗出,翻做血桃花,盛开上白衣。


    水里发出躁动不安的?声?音,水蛇似乎发了疯,一个个按耐不住,疯狂的?纠缠着爬上岸来,青雀觉得不对劲,看见顾盼生丢在地上的?瓷瓶,他目眦欲裂:


    “你!你居然喂了他们金丹!”


    顾盼生对这金丹颇为感兴趣,找萧匪石要?了一颗,没想到他忽然喂了蛇!这一窝蛇□□起来,他和伏翼都受了重伤,怎么应对?


    顾盼生却不管,他只是冁然而?笑,艳夺桃花:


    “好了,无?聊的?游戏到此为止,我赶时间?没空杀人,那就劳烦它们陪你们嬉戏了。”


    *


    白骨青灰也做了满座高朋,骷髅们坐着,静静的?见证着这荒诞的?喜堂。


    自横梁上垂下大匹大匹的?宽大红绸,铺到地上围在一起,隔出一方隐秘又暧昧的?空间?,隐约可透过那流光溢彩的?绸缎面,窥见一布之隔的?牌位。


    林沉玉发带被人粗暴扯开,高马尾散做散乱青丝,她头上戴着凤冠,嫁衣烈如火,她眼里的?怒火比嫁衣更烈,她嘴角溢出红,比嫁衣更红。


    她只恨自己忽然一阵身体无?力,只能任由这人摆布,不能手?刃这逆徒。


    “我刚刚吓唬你的?,师父。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你当青楼妓女?一样猥亵?你别再咬舌头了……我错了。”


    玉交枝心疼的?撬开林沉玉的?嘴,摸摸她舌头上的?伤痕,摸了一手?的?血,他把血摸到林沉玉唇上,看着她艳色薄唇,笑了。


    “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师父好歹给我个笑脸好不好?”


    林沉玉呸一声?,啐在他脸上,冷笑:


    “除非你死我亡,我会笑出来,否则休想我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玉交枝微怔,黯然道:“为什么?师父当年明明那么喜欢我,到如今您为何厌我至斯?”


    “我喜欢的?那个徒弟迦陵,在背叛我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只当你是个死人,我恨我识人不淑,错把驽马当成良驹!把一个杀人如麻的?修罗恶鬼养大!你手?上每条人命,都添我一份罪愆!我如何不恨!”


    玉交枝闻言倒退半步,血泪盈襟:


    “师父,我求求你了!为什么你总是着眼无?关的?人呢?旁人冷暖死活,关我们两?个人什么事?我不过报复几?个死敌仇人,杀几?个草芥贱民,您就这样翻旧账,将我打入地狱,这不公平!”


    他哭的?眼眸染上血色,俯身猛攥压住林沉玉肩膀,越发肆言如狂:


    “凭什么!我的?父顾螭就能灭我全族,我就不能杀他几?个子民?!父为子则,父为子纲,这都是他教我的?啊!”


    “顾螭教了你杀人,可我也教了你勿轻人命,为什么你不听呢?你只看见顾螭杀人,却看不见叶维祯冒死救下唐门遗后,看不见那么多冒着砍头风险去帮助唐门的?善人。你的?心已经被仇恨染透了,玉交枝,这样的?你让我很失望。”


    林沉玉绝望的?闭上眼。


    玉交枝擦擦泪,他咬着牙笑出来:“算了,不聊这些?了,我们道不同不相谋,也罢,我也不希求你理解我,既从心上攻不下你,那边从身开始吧。”


    他想到什么,碧绿眸子漾出几?分酥饧笑意来,点了林沉玉的?哑穴,将她放在棺材板上。


    林沉玉还是挣扎不休,他利落的?拔刀,割破了胳膊上皮肉,血滴滴答答的?流下去,顺着林沉玉的?面靥,滑进?她口?里。


    他这手?臂里养了情蛊——专为她养的?。血里也有催情的?毒,如不能交合,便只能瘙痒致死。


    这血一入口?,林沉玉就瞪大眼,呼吸都颤了起来。


    上面是人强硬而?并不温柔的?动作,身下也传来动静,似乎有什么活物在棺材板里挣扎着,嘶声?力竭想顶起棺板。


    林沉玉忽的?感觉浑身发软,面色不自然的?潮红起来,胸前发疯,身下更是有奇异的?颤感,她的?身体奇怪了起来,似乎被小鬼操控,堕落着愉悦着,和她痛苦的?心身扭打在一起。


    她只能努力咬着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涣散下来。可身体的?反应渐渐占据上风,她忍不住用腿去蹭这冰冷的?棺材,檀口?喘着气,津液忍不住的?自嘴角流出。


    玉交枝掰过她下巴,笑:“师父,别忍了,忍了是会死的?,情蛊无?方可解,你的?解药唯是我,嗯?”


    他伸手?,慢条斯理的?解衣扣,嫌那凤冠碍事,遂将它扯下丢到地上。


    凤冠滚落到红烛旁,惊动红烛叹息一声?,青烟微袅,滴落烛泪来。


    烛泪还没凝,忽有人踉跄的?闯进?来,他步履带风,掠烛而?过,灯火微一颤,不安的?亮了起来。


    *


    林沉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她失了神?,忘了自己的?身份,丢了自己的?剑,被人揉搓成了个泥人,稀软的?烂着一摊,从棺材板上滑下去,背靠着棺材板,无?力的?耷拉在那里。


    她慢腾腾的?伸手?,攥住手?边红绸,一点点的?扯上棺材板来,企图稳住自己身子。那红绸把凤冠一搅,搅乱打散,点翠叮铃当啷的?掉了一地。


    红烛燃了起来,将红绸烧破了一个洞。


    绸缎燃烧的?气息很奇异,她有种错觉,好似那烧的?不是绸缎,是她的?头发,是她的?肌肤她的?血肉,她整个人被架在细细慢慢的?火上灼,那火是明亮的?,烫的?好似烧红的?炭正午的?太阳,烫的?她额头冒汗,时而?又是幽暗的?,好似坟头的?磷火水底的?,冷的?她浑身发颤。


    她眼前好似走马灯——流泪的?红烛,烧了心的?绸缎,撕破的?霞帔,摔烂的?凤冠,挣扎扭动的?水晶棺材,层层密密的?白骨骷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两?个扭打着的?朦胧鬼影,新来的?鬼压着旧的?魂灵撕咬,他白衣上红斑斑的?血,是桃花鬼么?


    她在哪里?阴间??阳间??日光下?亦或孤坟里?


    她分不清,只痴痴的?靠着棺材,抓起地上的?点翠花钿,狠狠的?衔在嘴里,去咬,去嚼。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顾盼生丢下打到昏厥过去的?玉交枝,他踉跄着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将她扣在棺材上,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不让棺材板磕到她。


    她死死咬着的?花钿,被他指尖灵巧又强硬的?卷走,丢到地上,他抱住了她。


    她眼里流着泪,他浑身滴着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可为了安抚她,还是强撑着身体开口?,手?掌一遍遍的?抚顺她的?头发。


    顾盼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年的?心思阴暗着,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给林沉玉下药,将她迷倒,为所欲为。


    可当他看见玉交枝给林沉玉下药的?时


    铱驊


    候,看见林沉玉的?眼泪时,他已经失去所有的?理智,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有的?只是愤怒,他燃尽浑身的?气力,拔出刺在身上的?柳叶尖刀,一刀刀的?扎向玉交枝。


    她好像一个破布娃娃,被丢在骷髅堆里,压在猛兽身上,被撕扯被连皮带骨的?咀嚼……他看见林沉玉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他来了,如果他来晚一步……


    顾盼生闭上眼,把冰冷的?额头贴住她滚烫的?脸庞,他也哭了。他什么趁人之危的?念头都没有了,什么龌龊旖旎的?思绪都散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被人下了药,按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肆意玩弄。


    *


    林沉玉难受至极,仰着头流着清泪。


    她只觉得自己跌在半空中,忽上忽下,被阴阳两?界撕扯着,各自拉着她较劲,她身前压着炽热的?赤龙,背后被着冰冷的?巨蛇缠住身子。那龙一吻,她就跌进?跌到太阳底下了。棺材板一颤,巨蛇就将她连骨头带肉冻进?去一个昏暗暗的?世界里。身上烫,身后冷,她是块没有温度的?烂泥,被热的?火,冷的?水一齐烧上身来,淹煎!


    她忍不了了,抬起腿来,下意识的?去摩蹭那人。


    顾盼生只感觉浑身气血上涌,他面色红彻,半是血染半是羞,少年颤巍巍的?看着身下人,她眯着眼儿,滴着虚汗,春色骀荡在她面上,她好似水面花已失了心魂,任凭风吹散。


    他失了神?。


    却只有一瞬。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心和身体便同时做出了选择。或者说,所以的?岔路口?,只要?林沉玉在,他所有的?选项便永远只有一个。


    一瞬后,顾盼生利落的?扯下带血的?白色衣袍,单手?将软成泥的?林沉玉抱起来,把衣服一把甩开垫在棺材板上,又轻轻把她放上去。她终于不冷了,完完全全的?被炽热所包裹。顾盼生熄灭烛火,重新扯过红绸缎,在这白骨青灰的?暗室里重新围起个幽闭的?空间?来。


    一晌欢后,无?论她是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都认了。


    他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吻了下去。


    第 129 章


    顾盼生下手颤抖又粗粝, 他毫无章法。


    他对于情爱的所有探索,一半靠着自己,一半靠着想念和幻梦, 可梦如?今幻化成了真, 他反倒无措起来了,他好似捏着孤零零沉甸甸钥匙的饥渴旅人,隔这幽闭的门,眼巴巴的望着门里——隐约看见那红的粉的花儿,潺潺汩汩的流水,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蓬莱仙境,就隔着一把锁呀。


    可他寻不见?那锁。


    寻不见?, 那便一遍遍的徘徊, 一寸寸的踅摸。他额头滴落汗来, 混着他的血,红的白的水珠滴落他嘴里, 咸湿黏腻,他的肌肤沁了水光,在烛光下润泽透亮, 可都赶不上他眼儿光,他的眼简直亮到怕人!


    林沉玉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 捂住了眼,咬住了唇。


    踅摸着不知多久, 忽电光火石间?好似混沌开?窍了——


    他闷哼出声?。她身体紧绷。


    他哑声?厮磨, 她股栗欲堕。


    天?水一相接,便连魂魄儿都在震颤。


    林沉玉眼里溢出水光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无措的泪。


    她浑浑噩噩的, 觉得自己好像是孤山葛岭上的一间?小小屋子,黑布隆冬的夜里,小屋里躲着一朵可怜伶仃的花儿。窗外?的寒风簌簌呜呜的吹呀,小花瑟瑟发抖,它只?能吐露出黏腻的汁液包裹住自己,抵御着寒风。


    门外?忽的来了只?怪兽,在她门前探头,那怪物?抵在门口,一开?一合的吐露着热腾腾的气儿,徘徊逡巡在门前,诱惑着它,说让我进去吧。花儿察觉到危险,率先瑟缩了,它对这未知的庞然大物?感到恐惧。


    可恨她那单薄的门扉!率先通了敌!吱呀吱呀的叫唤着敞开?,泄露出去花儿的蜜汁,去谄媚,去逢迎!


    在怪物?要撞破门扉之前,林沉玉痛叫出声?,她迷蒙着眼,抖着手去推怂那人:


    “别进来!”


    她隐隐约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她对此这陌生的自己,陌生的男人感到恐惧,无关贞洁,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好好好,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连说了三声?好,似乎是害怕激到她,他乖巧的退让,却只?是退避三舍,依旧虎视眈眈的驻着军,觊觎着进攻的时机。


    怪物?走了,她松了口气,可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瘙痒,好似蚂蚁密密麻麻的爬上来,她却没有气力,只?能任由细细密密的啃啮,瘙痒入骨,无计可施。她没办法,只?能胡乱的去蹭去踢。


    这苦实在不是人能承受的,痒到她钻心,痒到掉泪,痒到她丢盔卸甲。


    她眼睛已经被眼泪糊住了,泣不成声?,犹自不忘侠客的尊严和情?高,单手扯住衣袍,另一只?手拎起身上人的衣领,道:


    “劳烦你?,替我解解症。”


    “好。”


    他对于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伸手去轻轻的探。


    自跟着她后,顾盼生的手拿惯了刀剑,白腻干净的指尖虎口,都磨砺出了薄薄的茧。


    林沉玉蹙了眉,嘶了一声?,叫疼,蹬腿踹了他一脚,颇有几分鄙夷嫌弃。


    顾盼生微顿,只?得停住,他现在浑身梆硬,略粗糙的手被嫌弃了,那他哪里有办法?


    罢了罢了,他咬咬牙,狠狠呼吸了一口浊气,他打开?水囊,给自己猛灌了一口水,漱漱口喷到地上,又?擦干净嘴脸,将自己捯饬的干净,便一鼓作?气的探下脑袋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卑三下四的伺候一个人,连青楼楚馆的小倌儿都不会?这般,可他却这样做了。


    他鬼迷心窍,却也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


    林沉玉身上的火隐隐浇灭了,可心里的火愈发炽了起来,顾盼生的伺候对她来说,是解脱,又?是更深一层的煎熬。


    他止住了她片刻的瘙痒,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处的空泛和淹煎。


    他到底浅薄,渐渐的,便有些隔靴搔痒有心无力起来。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她早已有了决断。许是她朋友太多,亲人爱重,又?从小被当男儿养大的缘故,她对于男女感情?极为?单薄贫乏,包括经验。


    她不是浪□□子,却也不是三贞六洁的烈女。对于贞洁,她珍视,却不重看。她守着贞,多因自己喜洁爱清。却不为?着虚无缥缈的未来夫婿和姻缘。


    可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被下了猛烈的药,若她再坚持下去,怕是气血要亏,走火入魔。


    既如?此,只?能找个人速战速决了。


    她摸一把脸上的汗和泪,睁了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反客为?主,欺身而上,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身下错愕的少年。


    “你?有病吗?”


    “我身体康健,除开?……相思病算病吗?”他调笑。


    林沉玉闭眼,有些失言。


    顾盼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腾的红了起来,他泪盈盈的仰头,攥着她的袖子:“我没有病的,我身体干干净净,没碰过别人的,师……姐姐。”


    他被人堵住了,他瞪大眼睛,林沉玉的清香气息包裹住他。


    她神色清肃起来,偏生面上满是潮红,这矛盾杂糅的面容,反更惹人爱。


    她垂眸看他,说了句抱歉:


    “抱歉,也许有些无礼,可情?势所逼,借你?……物?什一用。”


    顾盼生凤眸圆睁,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他忽低声?笑了,扶住师父的腰,低声?道:“好。”


    又?补了一句:“姐姐,你?可要记得,用了我的物?什,这辈子别想用旁的男人的了。”


    *


    烛燃尽了,林沉玉也沉沉睡了过去。


    顾盼生小心翼翼的抱着她,拾掇好她凌乱的衣裳,又?用外?袍将她裹的严实。


    林沉玉的清高没维持一会?,就疼的瘫软下去了,这姿势属对她而言实在是煎熬,顾盼生只?得把她卷下去,自己主导了起来。


    她要的急,他第一次也丢的快,猝不及防。


    林沉玉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红着脸说多谢,那样子实在可爱,看的他心魂激荡,又?强拉着她重游仙窟。


    夜沉沉的流着,烛静静的照着。红绸也塌落,把他们裹作?一团,林沉玉被撞到失神失语,只?知道用指尖掐着绸缎边缘,他数着上面纵横细密的指印,一道两道…那是暗室里唯一时间?流逝的佐证。


    “睡吧。”


    他把她裹在怀里,他靠了她那么?多次的肩膀,这次终于换她倚靠他了。


    *


    顾盼生微眯了一会?便强迫自己起来,他将林沉玉搁在一旁,去寻玉交枝的尸体,却发现玉交枝不见?了,连带着满座的骷髅,都梦一般的消失了。


    他摸摸林沉玉,她还在,这不是梦。


    他去寻来时的出口,却发现已经被人封死了,出不去。他明白了,螟蛉这是要他们活活饿死在这暗室里,可他不明白螟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也许是忌惮林沉玉。


    可他到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继续在这密室里踅摸,他摸上棺材盖,一把掀开?。就看见?个七窍流血的人蜷缩在里面,他微愣。


    倒不是害怕,却是惊讶,这人居然是萧匪石。


    他冷笑一声?,粗暴的把他捞出来,萧匪石吐出一口血来,半晌才缓过来,那猩红的眼直视着他。他气的站都站不稳:“荒淫放浪!无耻至极!”


    一想到两人红绸为?被,棺盖为?床,他就气的气血攻心,他明明不是重欲的人,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生气,只?是觉得绝望和熬煎。


    顾盼生眯着眼看他,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萧匪石看见?靠着他肩昏睡过去的林沉玉,下意识绷紧了干裂的唇,他不再说话了。


    “擦擦你?的脸。”顾盼生低语,他心情?奇好,甚至舍得施舍点水给萧匪石。


    萧匪石接过水囊,警惕的看着他。


    顾盼生嗤笑:“她快醒了,我可不想她一睁眼看见?个七窍流血的人,吓到她。”


    萧匪石摸摸自己的脸,果是被棺材憋的七窍流血了,他默不作?声?,好似已习惯了这份痛苦似的,走到角落里蹲下,用水洗脸,他回头望了望,红烛旖旎,红绸叠浪,他们相倚着,坐在那儿就好似地久天?长。


    他指尖泛凉,嘴里的血泛了苦。


    他在黑暗里,离她明明是几步路,却是走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彼方。


    *


    林沉玉睡的有些不安稳,顾盼生将林沉玉放到棺材中,多眼瞥了下棺材,忽神色肃穆起来,棺材底横竖相接的地,有个双面活扣。


    这扣他在宫中密室见?过。顾螭追杀他的时候,他躲藏无路,太妃的亲信替他打开?了书柜,书柜背的板子上也有这样一个扣,他记得那亲信解开?扣,原来把书柜后板还能继续打开?,往里是暗道。


    他敲了敲棺材底,空空荡荡的。


    底下有路!


    顾盼生动起手来,用柳叶扇刀撬起来那扣,撬了半日,终于撬开?,板子被他抬出来,他抱着林沉玉探了下去。


    萧匪沉默片刻,带着红烛和水囊,也跟着下去了。


    *


    林沉玉幽幽转醒时,却是在人的背上。


    她脑袋昏昏沉沉,微微发烧,距离上一次清醒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恍如?隔世,她花了好久才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面色腾的一下红了。


    她挣扎着要下来,浑身一酸,半跌在地,被他牢牢扶住。她忽有些不敢看那人的脸,佯装镇定的别过脸去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兰若寺的暗道。”顾盼生声?音忽低下去,用仅两个人可见?的声?音道:“你?还疼吗?”


    林沉玉脸上发烧,瞪他一眼,瞥见?不是别人,是慕玉,她心里微惊,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又?和他掺和到了一起。少年认真又?明亮的眼直直盯进她眼眸深处,她被灼的心里发烧,她嘴角泛涩,半是羞怩半绷着嘴角,低了头。


    “闭嘴。”


    少年蔫巴下去,可怜巴巴的道:“姐姐,你?怎么?醒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


    他搂着她脖子,泪盈盈的扯开?衣襟,露出一片绯红痕迹来,少年本就冰肌玉骨没一丝破绽,那揉青搓紫的痕迹看的愈加明显,更有抓痕道道,泛着血丝,看着触目惊心。


    他控诉起来:“这些都是你?作?弄的,你?休想对我不负责!”


    “我会?补偿你?。”林沉玉扶额,她也没想到自己床品这么?差。


    “你?怎么?补偿?”他不依不饶。


    “钱,还是权,只?要是我能力范围所能够到的东西,你?自己选。”


    顾盼生冷了脸:”你?把我当什么?了?当成青楼楚馆的小倌了吗?”


    林沉玉不置可否,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并无此意,此乃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之事,更何况你?情?我愿,你?也没推开?我不是吗,更何况,我是第一次尚且不在意,你?急什么??”


    顾盼生俊脸气的铁青:“我……我也是第一次!你?不在意,我在意!”


    林沉玉嗤笑出声?来:“那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在意,缅怀你?丢失的贞洁吧。”


    她起身就要走,动作?利索干脆,拂袖甩开?顾盼生的手,颇有些冷漠无情?的味道。


    奈何她高估了自己,刚刚站起,就一阵眩晕向?前栽倒,又?被顾盼生扶住,顾盼生看见?她那狼狈模样,气一齐消了,又?巴巴着眼儿将她搀扶着坐下,叹道:


    “姐姐莫要逞强,你?身子现在虚的很,好好休息便是。有人去找出路了,我们在这里等他消息便好。”


    林沉玉微囧,不言语。她开?始打量四周,他们好像处在一个荒废的隧道里,四处都是烂泥碎砖,中间?有一尊半残的神像,斑驳不堪。


    神像颜色已经斑驳了,面容都模糊不可认。看起来,似乎比“地狱”的雕塑更老更久远,看来这个山洞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挖掘建造。


    林沉玉拿起蜡烛,盯着那斑驳神像去观看,她总觉得这神像,有些颇为?怪异的地方。这神像双手平举,左手右手分别放着个小龛笼,


    她沉思起来,回头喊少年去够龛笼:


    “你?……”


    “姐姐你?看!”


    少年打断她,他蹲在地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什么?,林沉玉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拖着步子走过去,艰难的蹲下身,却发现他在看着地上两个泥巴块儿发呆。


    “这泥巴有什么?稀罕之处吗?”


    林沉玉不解,她委实看不出来。


    “你?不觉得这两个泥巴,很像一男一女吗?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我拉着你?的手,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少年说的兴起,不忘偷偷瞥她,眼转迷离。


    林沉玉:……


    她叹口气,毫不在意的看着那两个泥巴块,确实有些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可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好似被烫到一般别开?目光。


    那些个旖旎的片段,又?在脑海里重演。她提了提衣领,遮住发燥的脖颈。


    少年望着她,目光灼灼,似乎和她想到了一起。


    林沉玉耳根微红,她微微咳嗽,佯装冷淡站起身来,不妨正踢到那两年泥巴,将小人踢的稀烂。


    顾盼生急了,他泪汪汪道:“我知我不讨你?喜欢,姐姐厌我一个人就算了,有气撒我身上便是,又?何苦和两个泥巴人计较呢?人家好端端的,鹣鲽情?深礼郎情?妾意,却被你?一脚踢翻,劳燕分飞了。”


    少年的泪比六月的雨来的都自然,他眼眶微红,脸蛋白唇儿红,蹲在那儿,艳煞煞的颇为?可怜。


    林沉玉本是无意,看见?他伤心难受,心中有愧,她再度蹲下身,把两团泥巴重新拢在一起,道了句:“抱歉,我不是故意破坏你?们的。”


    顾盼生眉眼流转,泪还挂在睫毛上,他伸手,重新捏两个泥人。


    捏的比先前,更紧密,更亲昵。


    林沉玉低头去看那泥人,冷不防顾盼生也低眉,两个人凑的很近,气息撞到一起,猛抬眼时才发觉,几乎贴着脸,接着睫。


    林沉玉微红了脸,别开?眼去看泥人。


    少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笑:


    “嗯,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然后呢,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他捏好了泥人,放在她手上:


    “就这样,我身上也有姐姐,姐姐身上也有我了。”


    第 130 章


    萧匪石探路回来?, 便瞥见少女蹲坐在那儿,看着泥巴发呆,她鬓边几绺发丝水润, 似寒鸦惊了宿雨, 潦草凌乱。


    他扶着石头门框,看了一会,才强迫自己挪开?眼?,缓缓走上前去?。


    他心知,自己并不是喜欢观察他人头发的人。


    *


    半暗半明的暗室中, 萧匪石常年?发黑的眼?底,越发青瘆。他的目光落到暗道中的神像上——


    一座极为怪异的无头?神像。


    单看外形, 与寺院庵堂无异, 约摸有?二人来?高来?, 衣饰端方,雕的煌煌巍巍, 骨峭神清。手?平摊开?,掌上放着两个龛笼,里面似有?什么贡品。


    可仔细看去?, 神像脚底,踩着七八个泥塑的小人, 或惊或怖,若逃若遁, 可仍被神像踩在脚下, 半身陷泥,不得?出离。


    神大抵都是这样的, 又伟岸,又可骇。


    林沉玉休息了片刻, 身上那酸软劲总算好?了些,求人不如求己,她借着力跃起来?,踩着神像的肩,够到了那龛笼,扫到地上。


    正砸在萧匪石脚边。


    铁做的龛笼年?久了,本就松脆,竟是摔裂了。掉落里面的东西来?。


    一块揉皱的纸,包裹着根细长的物什。


    另一边龛笼,也是一块揉碎的纸,包裹住什么。


    萧匪石如遭雷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一瞬间脑海里好?似晃过了三年?来?的苦辣酸甜,他只感觉头?晕目眩,猛的扑上去?,攥住了它们?。


    “那是什么?”


    林沉玉爬下神像来?,被顾盼生扶住。


    顾盼生笑着咬耳朵:“你现在上蹿下跳倒是有?劲了,适才还喊着没力气要我停。”


    回应他的,是林沉玉阴着脸,一巴掌拍上他的脸,他躲也不躲,笑嘻嘻的受了。


    “我错了,好?姐姐……”


    他俯身从背后搂住她,一句姐姐喊的酥软入骨。


    少年?笑的实在好?看,连烛光都眷顾他,独将他的侧身影子投在墙壁上,俊美?的轮廓一览无余,林沉玉走进,又柔柔着,朦胧的扯出两人纠缠的影来?。


    唯独照不见萧匪石——他匍匐到了地上。


    *


    萧匪石匍匐在黑暗里,黑黢的眼?里流出泪来?。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他只是忽然感觉很痛,遍体鳞伤的疼,每一寸每一寸都在被凌迟的疼,他捏住那两个物,狼狈的塞进怀里,好?似捏住自己的孩子。


    包裹住物什的纸在仓皇中被落下,林沉玉捡起——


    净身契


    延寿十?四年?四月初六,萧匪石


    林沉玉感觉脑海一空,怔楞住,看向蜷缩在地上的萧匪石。


    那两个东西是他的……


    净身契飘落在地,被烛光偷去?,诱成了火的一部分,随即烧成了灰。


    *


    萧匪石什么都没想起来?,可痛苦却?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想起来?了痛苦!他的身体想起来?了!


    那阴暗不见光的净身房里,刀刀割在身上的痛苦,人影飘在他眼?前,刀无情的破着他最脆弱的地方,普通人阉割的痛苦只有?一则,可他偏生受用了双份!


    “这身体,真是个怪人……”


    “不知道阉完还能不能活下来?,皇上说了不许搁任何麻药给他,就看他命大不大呢……”


    血淋淋的肉器,血淋淋的肉块,痛苦如潮水,将少女?从万丈浪尖打落碎石岸上,摔的粉身碎骨,又重新卷起,丢到当空,再摔下——


    她手?掐着身下的稻草被褥,瞪着眼?,用身体记住了这一刻。


    一个月,她整整发烧昏迷了一个月,人影在她眼?里如鬼影,入口的稀粥化成了火焰铜丸,她身时而处于寒冰地狱,时而处于烈火地狱,她人在人间,可受的苦,如在地狱。


    一个月后她睁开?眼?,从净身房爬起来?的那一刻,她看着晨曦的曙光照在身边腌好?的两肉块肉柱上,她拿着它们?癫狂的笑了……


    她变成了他。


    天生了她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老天爷无声的嘲弄着她,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奚落远离她,试她为怪物。天要她半男半女?,好?好?好?,那她不要做柔弱低顺的女?人,也不要做无能无用的男人!


    他舍弃这无用的□□,舍弃这多余的器官。他这辈子只要权,他要这让天下人都跪服的权!


    做人有?什么意思?弄权才有?意思啊!


    他也确实做到了。


    萧匪石低低的笑了,他手?里躺着那腌干的肉柱和肉块,眼?神里倒有?些怀念,可怀念,到底只有?一瞬。


    下一秒,他把它们?丢在地上。


    无用的物什,他既选择了舍弃,便不会再捡起。


    他不后悔。


    他余光瞥到墙上,他看见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他不后悔!他从来?都不后悔的!


    *


    他正要伸脚去?碾碎那两个东西,他的肩膀被人微微拍了一拍,他回首,是林沉玉担忧的面容。


    她说:“你来?看看这个。”


    林沉玉打开?了神像的心口,原来?这神像肚子里,竟是个丹炉,里面放着许许多多的骷髅白骨。白骨不知是谁的白骨,只知道是死去?之人的。这些人又生前是什么人,为什么死,又为什么被人丢进炉中?


    无人知晓。


    一个骷髅头?掉出来?,被顾盼生塞了回去?,他静静的看着这炉子,道: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萧匪石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眼?神落在林沉玉肩头?。他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自己便没有?必要开?口。


    林沉玉把那骷髅头?重新拨开?,掏出里面的一本惨旧的纸来?,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写着什么,他们?看不懂,可底下的画儿,他们?是看得?懂的。


    一个人被架在木架子上,他赤身裸体,慈眉善目,画面刻意凸显出他胸前高昂的女?性特征和下身独属于男性的物什。


    烧着那木架子的,不是草木和油,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尸骸化成的火焰。


    天上画着一群凶神恶煞的鬼神,化为乌云席卷而下。


    “结合螟蛉之前说过的话,这应是兰闍相传的邪术,用圣胎和万民的血作?为献祭,诱杀神降世,使天下大乱。螟蛉应是兰闍旧族,想要复国;玉交枝是唐门后裔,一心报复。两个人臭味相投,只怕是搅合到一起,共商大事了。”


    萧匪石言辞冷静。


    这圣胎,很明显便是萧匪石。


    “那看起来?,他们?是想拿我娘的地盘下手?了,我娘要屠城,怕不是也和他们?逃不开?干系?”


    “极有?可能。”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林沉玉脑海里纷乱如麻,她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天下人民已经够苦了,这里是洪水那里是旱灾,北边还有?觊觎已久的外敌,赋税徭役,一年?比一年?苛重。


    居然还有?人嫌天下不够乱?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先出去?,找到秦虹。


    林沉玉拍拍身上的灰,将纸重新塞回炉心,关上炉子,继续去?探求着出路。


    *


    他们?往上去?寻,螟蛉已经封死了兰闍府。


    林沉玉看着进府的那条窄窄的道,鬼使神差的想起来?,这哪里是暗道,分明是墓穴的通路啊!


    从一开?始,兰闍府就不是什么地下府邸,而是等着他们?到来?的墓穴!


    三人一无所获,只能继续回到丹炉旁,


    红烛也快烧尽了,他们?尽力去?找,可到处都是都是土墙,一丝一毫的出路都无。


    绝望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了他们?。虽然他们?不说,可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们?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本就难以支撑,再关下去?,怕是要活生生死在这里。


    他们?俱有?些疲了,也许是死亡当头?,平时你死我活尔虞我诈,这时节他们?倒平和了起来?,围坐在了一处聊了起来?。


    *


    又聊了会,林沉玉打了个哈欠,疲倦的闭上眼?。顾盼生将外袍铺在地上,坐在边沿,拍拍大腿笑:“来?,躺在衣裳上,我这儿给你当枕头?使。”


    林沉玉瞪他。


    顾盼生眉眼?流转,用肩膀蹭蹭她,俯身低语道:“更亲密的物什你都用了,还害羞这个做什么?躺着吧躺着吧,我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你的,想怎么用怎么用。”


    林沉玉要打他,他伸过右脸,笑向她言:“适才你打过左脸了,打的可好?,可不能偏心,右脸来?一下才好?。”


    林沉玉叹口气,只瞪了他眼?就放了手?。


    他倒是越发赖皮了,可偏生她就无法治他。


    顾盼生强硬的拉着她躺下去?,叫她枕了上去?,他垂眸看着腿上躺着的人,她也仰着头?看,撞见他含情目里,她顿觉别扭,别过眼?去?,冷不防瞥见萧匪石。


    萧匪石枯坐在旁,隔着几步的距离,也一动不动的在看着她。


    他并?没有?有?意看她,只是想事的时候,不自觉的便看向了她。


    林沉玉:……


    这谁睡得?着啊?


    顾盼生伸手?轻捂住她的眼?:“无事,睡吧。”


    他冷眼?看萧匪石,并?不言语,萧匪石也识趣,他冷淡的挪过身子,离他们?更远。


    这会,烛火终于眷顾他了,懒洋洋的将他的孤影透到墙面上,他怔怔的望着墙面。


    林沉玉依着顾盼生,萧匪石也并?不孤单,他对影而坐,也算双人。


    *


    迷迷糊糊偎了会,林沉玉忽感觉有?些寒,她瑟缩了片刻,睁开?眼?。


    “冷吗?”


    顾盼生做势要抱她,被林沉玉一把推开?,睡醒后她又翻脸不认人了,她摸摸鞋尖,有?些湿润,是水气。


    哪里来?的水气?


    她又沿着地四处走,终于发现了水气来?源,东南角的土壤,湿了一片。他们?进来?时明明检查过,四周都是干的,是一丝水都无的。


    林沉玉拿起那龛笼的残片,忽挖起来?土来?,这土内部是硬的,可挖了几下后,她惊喜的发现,越往外的土,越软越松,越是湿润。


    “外面可能下雨了!有?水顺着山沟渗进来?,我们?这里可能离山口不远,语气坐以待毙,不如来?试试看能不能挖出去??”


    她惊喜的回望,看向两人。


    萧匪石微怔,顾盼生先走上前,夺走林沉玉手?里的残片,挖了起来?。哪怕是唯一的希望,也不可放轻。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海东青百无聊赖的半瘫在石上,打了个哈欠,他单手?挠头?,对着旁边的燕洄道:“你确定这里劳什子非人间是兰若寺的出口?”


    燕洄点头?,睫毛频繁微眨,难遮掩眼?底疲倦,他坐马背上,叹口气:


    “另一个姓燕的四方打听,大致可确定就在这,这座山四处山道我都安置了人,一旦出现异动,便能发现。”


    他声音一顿,冷笑:“若今日他们?再不出来?,明日,爷便要破山,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海东青嗤笑一声,并?不说话,想起来?林沉玉她就牙痒痒。他们?千万阻挠,结果她一声不吭跑去?兰若寺了,还把他当朋友吗?


    等她出来?了,他一定要痛骂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以身试险!


    忽的,他听见什么声音,窜了起来?,贴着非人间的石壁,往中间看下去?。


    黑咕隆同看不清,他大吼一声:“姓林的!”


    “哎!”隐约有?人回了句。


    海东青眼?睛一亮,早把骂林沉玉的豪情壮志扔一边的,他趴着往下巴望:“这里这里!赶紧的过来?,从这里爬上来?啊!”


    非人间的石壁裂缝极为狭窄,可也能勉强容纳一人通过,燕洄一脚踹他屁股上:“让开?,我来?。”


    他对着裂缝里笑:“你别急,小心受伤了,这非人间石壁很窄,我给你递绳子下去?,你慢慢爬!”


    里面隐约传来?林沉玉的笑声。


    海东青怒目而视,他才不服燕洄,这存心显摆自己的家伙,居然瞒着他带了绳子来?救人,不告诉他。


    他一狠心,朝石缝里喊:“你别用他绳子,老子下去?找你,姓林的,你原地不许动,我背你上来?!”


    说罢,朝石缝里跳下去?。


    “小心!”燕洄惊呼。


    “小心!”林沉在地下也看傻了。


    一阵沉默,乌鸦嘎嘎的叫着,盘旋着飞走了。


    海东青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他跳到一半,被狭隘的石壁夹缝卡住了。他愤恨的看着自己饱满的胸脯,气的一鼓一鼓,上去?也不是,下去?又下不去?,给他卡这里,算什么道理?


    林沉玉在石壁缝底下,看着他扑腾的脚,幽幽开?口:“那你倒是下来?啊。”


    燕洄笑的前仰后合:“林沉玉我告诉你,他哈哈哈哈,他胸太大被卡在石缝里了!”


    林沉玉:……


    这两个人真是,无论什么时候,总能给她整出些笑话了。


    *


    燕洄嘲笑够了,才把海东青拔出来?,他继续去?拉林沉玉,他一边扯着绳子,一边拉住那人的手?,往出来?一带,笑着絮絮叨叨:


    “姓林的,我为了找你可是封山锁门,费尽心思,这下你出来?,可欠我一个人情了,你可得?想想怎么补偿……”


    那人施施然站立,拍拍衣袖,站定时不威自怒。纵尘土满面,难掩他骨子里那冷峻杀气。


    燕洄的笑僵住了,他迅速甩开?手?,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又回头?朝海东青僵笑:“海东青啊,我好?像是不是见鬼了啊?”


    督公不是死了吗?!怎么又从石头?缝里出来?了!


    第 131 章


    燕洄对于萧匪石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对?他的?印象也是。


    初遇时他已是钦差使,面沉眼邃,严苛无情;大家在背后议论他为阉宦, 在他人?前却卑躬屈膝。他便知萧匪石是个矛盾的?人?。


    他又尊贵, 又卑劣。


    后来?在宫里,燕洄才知,他身上的矛盾远不止此。


    嫔妃遇害,帝王震怒,斥责萧匪石管禁不严, 二十道铜鞭,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正是三月, 萧匪石养病, 每日居家便只着轻袍, 单薄里略带少女的?温婉,他来?寻萧匪石, 隔着修竹瞥见他,许是刚沐浴完,长发?柔柔湿湿的?披散着, 倚着栏杆看?花。


    花间有蝶,停在他指尖。


    隔壁有歌女靡靡之音, 隔墙可闻: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 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


    萧匪石看?着蝴蝶, 听着歌谣,他的?眼难得?的?柔了下去?, 好似怀春少女——不,那一刻他就是女人?。


    他伸手?, 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来?未愈合的?耳洞。


    *


    他是贵人?,也是贱人?;是恩人?,也是仇人?;是男人?,也是女人?。


    燕洄看?着眼前的?萧匪石,面色复杂,原以为他是个死人?了,没想到还是个活人?。


    他单手?按在了腰间宝刀上,可下意识的?,膝盖便一软,险些单膝跪了下去?。


    深刻如骨髓的?臣服,不是一朝一夕能磨灭的?。


    燕洄咬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少年的?手?微微发?抖,萧匪石的?出现,好似给了他当头一棒。提醒了他:


    你这个威风凛凛的?梁州指挥使,也不过为人?鹰犬。


    人?真是奇怪,以往在萧匪石手?下,为成为他的?鹰犬为荣。可有朝一日跳出桎梏,便反以那段记忆为耻。


    和他的?纠结不同,萧匪石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走远了几步,萧匪石于林下猛回首,侧颜冷冽若冰雪:


    “账还没算清,别忘了你的?承诺,去?问问你那爹娘,拿着本督的?钱都去?做什么了!”


    *


    “他?”燕洄愣愣的?看?着他离去?,回头去?拉林沉玉,她叹口气:


    “你安心,他记不得?你,人?家失忆了。”


    燕洄点点头,他叹口气,萧匪石不记得?他是最好,他这桩心事才放下,又看?向林沉玉身后的?少年,傻住了。第一眼,他还恍惚以为是桃花呢。可仔细一看?又不是,他身子高些,面容也俊美,颌线带着偏男儿的?凌厉弧度。


    糟糕的?是,少年的?眼都快黏在林沉玉身上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他又是谁?”


    燕洄和海东青异口同声,质问起来?。


    林沉玉疲倦的?摇摇头:“这位是慕玉公?子,萍水相逢一过客罢了。”


    她定定的?看?向顾盼生?,抱拳一施礼,目光坚毅:“阴间之事,如梦梦幻泡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黄泉下,你我?牵扯甚多,往昔怨怼冒犯之词,林某一概不咎;道义相助之举,林某已谨记于心,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偿。”


    顾盼生?不语,只看?着她。


    她接过海东青递过来?的?马鞭,单手?扶着马背,蹬上马鞍,矫然跃上马身,倒退回来?两步,居高睥睨着他:


    “就此别过吧,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说罢,携着燕洄并海东青,下得?山去?,隐约可听见风里哒哒的?马蹄声,偶有人?声,渐渐远去?。


    “那人?是谁,怎的?和桃花一般模样??”


    “谁知道呢……说起来?,桃花还好吗?”


    “桃花那小兔崽子,自你离了变得?了相思病似的?,整日待在房里不出来?,我?瞅着估计都快长蘑菇咯。”


    “我?离开?没有和桃花说,回去?倒是得?好好安慰安慰,不然那孩子又要?掉小珍珠了。”她一声轻笑,彻底淡出了顾盼生?的?视线。


    顾盼生?站在非人?间的?出口处,乌鸦哑哑的?鸣于枝,风呼呼呜呜的?吹着,他孤零零的?站着,怔怔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好似被遗弃的?人?偶,空落落的?没了魂灵。


    他忽觉得?遍体生?疼,捂住了胳膊。


    他机关算尽,算到无计可施,却仍然一无所获。


    *


    不知站了多久,他自林间听见了狼嚎,幽绿的?眼死死的?盯着这个奇怪的?人?,步步逼近他。


    顾盼生?却也不躲。


    狼大着胆子,靠近他。


    忽有破空流烁之声,石子打中狼的?脑袋,狼嚎啕一声,龇着牙,跑开?了。林沉玉打着火折子,皱眉看?向失魂落魄的?少年。


    “怎么还不离开?,等着喂狼吗?”


    她径直离开?,对?他不管不顾,其实是有些赌气在里头的?,可一路上,他失落的?眼在脑海里飘着,总叫她不安。


    也许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对?于少年到底有些不同——虽不是寻常爱意,却也生?了几分相惜。她不知怎么去?对?待他,他的?地位不生?不熟,颇为尴尬。


    这个漂亮的?少年,和她一路,同过棺,共过枕,同过生?也共过死,他救过她,又恼着她,在骷髅洞里棺材盖上,他又抵死缠着她。


    短短的?三两日,他们之间便为彼此缠绕上了无数复杂的?蛛丝。


    好似一场旖旎无端的?梦,香艳的?过于秾纤,便让人?心生?了畏惧。


    她理?不清,便有些恼他。


    也使了性子,径直离开?,可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来?,那少年举目无亲,一个人?在深山密林中,万一出了事可如何?


    林沉玉心中天人?交战,到底是良知和怜悯战胜了脾气,又折回去?寻他。


    *


    “上来?。”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牵着马儿朝他走来?的?少女,自竹林里,露出她半身来?,一点点朝自己走进,竹林被抛却在她身后,远山渐渐沦为背景黑影,月光下唯她一人?皎洁。


    她再一次走向了他。


    一如他们初见之时,金陵荒山,皎洁雪里。


    顾盼生?鼻尖一酸,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无论是那时,还是今日,在他危难之际,被人?抛弃之时,她都会义无反顾的?走向自己,伸出手?来?。


    无人?不羡林郎少,风里亦闻侠骨香。


    可她每次停留,都是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为了自己,为一颗侠客的?心。


    “你要?傻站着喂狼,我?也不拦着。我?数三下,你再不上来?我?就走了。三……”


    林沉玉三字才出口,少年便翻身而上,自她身后一把抱住她,哑着声音道:


    “我?有些恨你。”


    “恨我?做什么?”


    “你既同我?恩爱求欢,又为何弃了我??既弃了我?,又为何折回来??你不如叫我?死个痛快的?好,这样?凌迟似的?折磨我?,我?如何不恨你?”


    林沉玉叹口气,语气有些强硬:


    “里面发?生?的?事是我?的?错,可你也未曾推拒。萍水相逢,何必生?执念?你只当是一场梦,梦里你情我?愿,梦醒一拍两散,互不牵连。谁也没有必要?为梦负责,不是吗?”


    他忽然打断她:“可若是,我?已生?执念呢?”


    林沉玉呼吸一滞,回眸望他。


    少年目光沉沉,扣住她的?下巴,强硬的?吻了上去?。


    他做出的?姿态凶猛而烈,却只是一吻即离。随即,他跳下了马,看?着她道:


    “我?不需你的?怜悯,也不想见你侠义心肠。总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的?与我?共骑一马,同游天下,生?同衾,死同棺。”


    说罢,少年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林沉玉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


    她回到了家中,虽则才离开?三四日,却觉得?已经阔别多年,绿珠彻夜未眠等着她归来?,预先给她烧好了水。


    她进去?前,先问过桃花。


    “桃花呢?”


    “她已经睡下了。”


    林沉玉点点头,便不去?打扰她,径直拿了衣裳准备进去?,临沐浴前,她忽想起来?什么,对?绿珠道:“你可知,女子行房后如何避孕?”


    绿珠愣住了,还是老老实实道:“是要?长期绝嗣,还是短时间避孕?”


    林沉玉沉吟片刻:“短时间便可。”


    绿珠道:“若是长期,凉药或水银都是可以的?,只是伤身体,短时间的?话,用藏红花洗身子便是。”


    “藏红花,你可有?”林沉玉看?见绿珠诧异目光,给自己找补了个借口:“我?并不是自己用……只是与旁人?有了些事,并不想她人?留下子嗣来?。”


    绿珠温婉一笑:


    “奴家明白,您是海外侯,大婚迎娶正妻之前,若是旁的?女子有了私生?子女,是要?影响家风,遭人?唾弃的?。”


    她自房间拿了藏红花,轻声细语的?嘱咐她用多少,怎么用怎么洗。


    林沉玉谢过了她。


    绿珠看?着她关上门,眼里的?落寞再也藏不住,她听着院内枝头的?乌鸦吱呀吱呀,竟是靠着林沉玉的?墙壁,落下泪来?。


    屋檐下人?饱暖,心寒独不知。


    她擦擦泪,正欲离开?,忽然瞥见燕卿白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他身上官袍未褪,衣冠整肃,唯略凌乱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匆忙。


    他才理?完陈年卷宗,便听闻燕洄归来?。


    燕洄是去?寻林沉玉的?,寻不到,他绝不会回来?。燕卿白遂搁下笔,来?夜访林沉玉。数日不见他担忧她的?安危。


    绿珠向他行了礼,又说了林沉玉不便见客,燕卿白微笑,道自己在外面等他。


    绿珠也知他们交情甚笃,便径自离开?了。


    燕卿白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林沉玉出来?,她打着哈欠,朦胧着睡眼:“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吗?”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不同寻常。


    燕卿白闻见了这香气,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怔怔的?看?着她。


    “你……”


    第 132 章


    燕卿白对于那香气, 并不陌生。


    他父亲四处沾花惹草,没少往后院里塞人,她的母亲便整夜绷着面皮, 命丫鬟们熬带着?花香的水, 等着父亲离了姨娘们的房,便送去给姨娘们洗漱。


    他不理解,母亲只是紧紧卡着他在怀:


    “我都是为了你,贱皮子们抢走你的父亲就算了,她们休想有?子嗣, 去抢走你的家产。”


    唯一一次失手,便是丫鬟勾搭上了他父亲, 有?了燕洄。他母亲也并不慌乱, 使计谋将?丫鬟卖去了青楼, 隔绝了她和燕父的往来。


    她是个深宅大院的谋士,断了情, 可怜伶仃的一点?爱只系在儿子身上,为他殚精竭虑。


    他隐约明白?,那?带着?花香的水, 是来给女人欢好后绝嗣用的。


    女人,欢好……


    两?个简简单单的词, 他却品出些秘密的意思来。


    木玉,她是女人。


    是个刚与人欢好过的女人。


    这个认知让燕卿白?的脑海一片空白?, 只呆呆的立在她的门口。林沉玉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捉着?湿漉发尾的手微停顿,青丝披散到肩头, 湿了白?衣。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此时无?需多言。


    燕卿白?心中?峰回百转, 几?欲开口却不知如何言道。


    反倒是林沉玉先打破沉默:


    “夜色已深了,有?什么事不妨明天再说吧。”她心实在乱,疲惫不堪,实在不愿见外人。


    她伸手要关上门。


    被人抵住,燕卿白?的声音难得急促起来,他上前一步,又自觉失礼后退,道:


    “木姑娘,燕某斗胆,敢问您可是遇上了什么委屈之事?”


    林沉玉先是愕然,忽笑了:“你觉得有?谁能?让我受委屈么?”


    燕卿白?收回手,有?些局促:“是燕某多虑僭越了。”


    他不知为何,言辞里有?些晦涩的酸意,试探道:“同行多日,倒不知木姑娘已有?婚配,实在愧惭,之前行为举止中?颇多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她婚配了么……


    林沉玉哪里知道他心里那?些小九九,随意的摇摇头:“未曾。”


    她微顿,面色有?些难堪:“江湖儿女,露水情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燕卿白?瞥见她难堪面色,声音温和:“露水情缘虽来的浅薄,可日久生情,说不定会酿成正缘的。我想木小姐无?需烦恼,顺其自然便好。”


    她喜欢那?个和她露水情缘的人吗……


    林沉玉又被他绕了进去,老老实实道:


    “哎,虽则大家都言,江湖女子,平生所愿,唯择一君子而终。可人世之事,非世人所能?预料到的。这缘并非良缘,来的荒唐,我也无?意续下去。纠缠不休,为了从一而终的死规矩,把这辈子搭进去倒是划不来。”


    她忽笑了:“你是读书人,讲究的是气节,也许看不惯我的行径,这些都无?足轻重。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看着?我们朋友的份上,替我保守这件事。”


    倒不是她想隐瞒,实在是不想再起事端。


    她并不喜欢那?人……


    燕卿白?点?头,郑重一诺:


    “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再使他人知。只是,这藏红花的药效,恐有?时间之限。若是隔的时间太久了,怕是起不到效果。但?不知……”


    他玉白?的面容微红:“啊,是燕某唐突了。”


    林沉玉摆摆手:“无?事无?事,倒是我冒犯了。只是这药水的时间,还想请教?您。”


    “一个时辰之内最佳,一日之后,精血入体,怕是再难祛除。”


    林沉玉面容僵住了,她都不知道在底下待了多久,她有?些无?助的挠挠头,又看看自己肚子,忽然有?些恐慌,拍拍脑袋道:“那?万一有?了,怎么办?”


    她虽然十七岁了,已经是正生育的年龄,可她还没玩够啊,更不想给个比她还小的少年生孩子啊!


    “若是有?胎儿,木小姐不愿意保,也许可以试试看服药流掉……”


    他幽青的眼,灼灼的观察着?她,生怕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林沉玉面色复杂:


    “我怕是不行,自幼练功落下了寒疾,大夫说胎宫单薄,与胎宫相关的诸事都要谨慎,特别是引宫,一旦引了可能?这辈子就没有?孩子了……”


    “那?不若生下来?”


    “可我又不想养孩子……”


    燕卿白?忽笑了,青年眉眼温润,一如夜中?玉兰:“也是,木小姐如林中?鹤,海上蛟,自不可为俗尘所困。可那?样孩子生下来未必可怜,若是没有?父亲,该如何自处?燕某倒有?一拙计,木姑娘如不嫌弃,卿白?斗胆,愿自荐为姑娘外子,婴孩高?堂,将?它当亲生儿女抚养长大。”


    外子,便是要做她相公的意思。


    林沉玉瞪大了眼睛,饶是江湖上潇洒从容的她,此时也有?些傻眼:“等等,孩子有?没有?还不知道呢,怎么就扯到你身上了?不行不行,怎么能?劳烦你呢?”


    她完全被燕卿白?牵着?鼻子走了!


    “此时不做商榷,若真的有?了,待姑娘显怀,怕的是流言蜚语,多伤人心。”


    燕卿白?软言相慰劝:


    “姑娘于我,乃是亦师亦友的贵人。燕某并不敢高?攀,对姑娘亦不敢起龌龊心肠。我无?家室,也无?通房,常年埋于案牍,对男女私情并无?心思。婚姻于我而言可有?可无?,可若是能?帮扶到姑娘,免得流言蜚语,卿白?愿和姑娘共结连理,做对假夫妻。”


    燕卿白?点?到为止,微笑着?将?林沉玉送进了房间,他拿来外袍,轻轻的披在林沉玉身上。又取来干净的汗巾,站在床边替她揉着?发湿的头发。


    林沉玉呆滞,打破了暧昧氛围:“我从感觉你动作好像我娘……”


    燕卿白?微笑:“倒是被姑娘猜中?了,燕某也常常为家母擦拭头发。”


    他故作不经意提起:“说起来惭愧,家中?有?小辈,燕某也时常把抱逗弄,洗漱擦身。那?些稚童们似乎都很喜欢燕某。”


    哦,她算是明白?了。


    燕卿白?就是显摆他上能?孝敬父母,下能?照顾小孩。


    林沉玉有?些汗颜,她都还没替她娘擦过头发呢。


    看着?燕卿白?站着?替她擦发,她总有?些过意不去,拍拍床沿:“那?麻烦你了,你要不要坐坐?”


    燕卿白?微笑:“君子不欺暗室,燕某虽不是君子,可到底是外男,不敢逾矩。”


    “行。”


    他是君子,那?就让让他吧。


    燕卿白?替她擦拭完了湿发,端来了一碗热汤,趁着?林沉玉喝的空隙,他俯下身,在林沉玉床头的香炉里,亲自燃起了安神香,燃了一会他便轻轻吹熄灭了,在青烟微袅里,他关上窗扉,插上闩。


    他动作轻又柔和,连脚步都不是平素为官时的端方之步,步子迈的轻而缓,连丝声都无?。


    林沉玉有?些汗颜,她平时睡觉,都是换上衣服往床上一倒就算,哪里有?燕卿白?这样精细?


    “今日姑娘累了,燕某也不再叨扰,明日燕某来接姑娘离开。”


    他伺候完了,看见林沉玉躺下,才?安心的走到门口,缓缓合上门。


    “离开?”林沉玉喝汤的动作一顿,傻眼了。


    “这宅院实在太小了,并不安全。茉莉年幼,奔跑冲撞。海小兄弟性子莽急,家弟……身上煞气重,怕对姑娘有?妨。这里委实不是个好居所。”


    燕卿白?笑:“燕某在郊外有?个庄园,乃是父母遗留家产购置的,风景秀丽,算是怡人。姑娘可往那?儿散散心,消遣消遣也好。”


    林沉玉看着?他离开,表情复杂。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有?没有?孩子还八字没一撇呢,可看燕卿白?的架势,他似乎都在想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


    林沉玉确实没有?猜错,他彻夜未眠。


    燕卿白?回了府,却不先急着?入眠,他掌灯独往书房,身披鹤氅,自檀木书架上取下本?古籍,低眉阅览,字字句句的翻去,浑然不觉月影已然西倾。


    他指尖冰凉,心口滚烫。


    指尖触到一句诗经的批注,朱砂笔圈点?的簪花小楷,彼时批注时自是无?心,今日看来却是多意。


    诗有?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不可求思……


    闭了眼,他轻轻将?头依靠在书架上,书香萦绕他周身,他藉此平复着?气息。


    对他而言,书香如药,可治百病,可到如今偏生难消相思之苦。


    若是往日,他还能?以男子之间惺惺相惜的情义?,麻痹自己欺瞒自己,来解释他看见林沉玉时的心悸。


    可当自己闻见林沉玉身上花香的一瞬,那?些个隐晦难言的思绪,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挤占走了他全部的理智。


    没有?人知道,他和林沉玉的那?些对话,有?多小心翼翼,才?能?隐藏住他温雅言辞中?真正的情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知情之所起,缘分纠缠由来已久,早已伏脉千里。


    *


    嘉善巡夜,看见燕卿白?房内烛光透亮,自觉蹊跷,走到门口:“大人还没歇息吗?”


    “有?些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儿交代与你。速去打探,不得延误。”


    “是萧家孤坟一事吗?”


    “不是,帮我去打探打探木公子自非人间出来之时,身旁可有?可疑之人。”


    嘉善只觉得莫名其妙:“可疑之人的意思是?”


    “男人。”


    燕卿白?瞥他一眼,系紧了肩上鹤氅,这才?回房歇息。他面庞依旧儒雅温和,可回首时轻声一句叮嘱,却让嘉善觉得不寒而栗:


    “记着?,我那?阿弟公务繁忙,这些事绕开他去查,莫要惊扰了他。”


    *


    不能?从燕洄那?儿打草惊蛇,嘉善便只能?下了血本?,花一只烧鸡从海东青那?儿套话来。一五一十的把海东青知道的事情交代给了燕卿白?。


    燕卿白?正批阅卷宗,闻言停笔,在废纸上写下了慕玉二字。


    “约摸十五岁的少年,生的和桃花极为相似,名叫慕玉……”


    他沉吟片刻:“慕玉极有?可能?是假名,继续去查少年身份。””是,不过大人如何得知是假名?”嘉善微诧异。


    燕卿白?不语,眼底略晦暗了些。


    林沉玉纵聪明伶俐,可涉及到人世间微妙难言的感情二字,她也发觉不了。唯有?另一个男人,或说是另一个处于敌对方的男人,才?能?敏锐的察觉他的心思来。


    慕玉慕玉。


    爱慕的慕,林沉玉的玉。


    既是爱慕,必不可能?是新知,他抬眸,叮嘱道:“往木公子往昔的旧相识查,重点?放在那?个桃花身上。”


    *


    连夜的疲倦和脱力,让林沉玉睡的昏沉,过了整整一夜一日,到第二日傍晚才?醒。


    林沉玉闻到一股酒香味,迷迷糊糊的起身,她睡到头有?些发昏,饥渴难耐,打开窗户去追寻酒香来源。


    一推开窗,是燕洄和海东青,在她窗户下摆了个小案,烧个火炉,在那?里煮酒喝。


    那?海东青还特意拿了把蒲扇,端着?烧热的酒,拼命的把酒香扇进她窗户缝隙里。


    林沉玉:……


    她双手叉腰,兴师问罪道:“你们在我窗户底下喝酒做什么?”


    燕洄冷笑:“不在你窗户底下喝,难道在你床下喝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使唤绿珠去给林沉玉添水洗漱,然后回过身道:


    “你赶紧的洗漱完去用膳,厨房给你留了饭,真能?睡啊,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怕自己睡饿死过去。”


    海东青吃酒又吃肉,直吃的腮帮子都在鼓,指着?盘子里的烧鸡道:“快来吃!我从嘉善那?儿骗的,特意给你留了两?个腿。”


    林沉玉把他们赶走了,一边洗漱,一边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自在,直到吃饭时才?想起来缘由。


    她的桃花,怎么没有?见到呢?


    第 133 章


    正是黄昏, 斜阳里林沉玉梳洗才罢,来到了偏院里,墙外桃花已落, 梨花才?雪, 不觉间已是一半春休。


    她见梨花簇簇,如团云飞絮,实在可爱,便攀摘了朵笼在袖里,敲响了顾盼生的门扉。


    门未曾上锁, 轻敲一声便自开了。


    “桃花?”


    她放轻了脚步,轻坐到床边, 顾盼生侧卧背对着她, 睡的正香甜。


    林沉玉略伸着脖子去敲她, 只见少女残妆粉腻,松髻敧云, 紧裹着红被?半抱着鸳枕,许是睡足,也?许是暖香, 只偎的脸颊粉红,艳色中带着些娇憨, 媚态十足。


    林沉玉见她容貌,先是一愣。她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少年。


    两个人的脸, 一个俊美, 一个秾纤,居然诡异的重合在了一起。她有一瞬间恍惚感觉, 顾盼生就是慕玉。


    她面色微沉,又?想起来海东青的话:“这些天那?小?兔崽子生病了, 一直待在房里很少出来……”


    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惊起。


    顾盼生睫毛微眨,好似轻罗小?扇轻扑蝴蝶。


    林沉玉单手撑着床,自袖里掏出梨花来,去逗弄他的鼻尖,他微颤,睫毛眨动?的更?厉害,林沉玉逗的更?紧,他似乎有些受不住,笑着睁开眼。


    少女瞢腾春醉,眉眼慵开。若是旁人看见,不知又?有多少男人神魂颠倒。


    “师父坏,这么多天杳无音信,一回来又?拿我?寻开心?。”


    他声音甜腻,去挠林沉玉的腰,林沉玉腰一软倒在床上,被?他扑住,嬉闹了一番。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病了?很少出门?”


    林沉玉闹够了起身,眼神清明里,带着丝探究。


    她果起了疑心?。


    顾盼生面色不改,只揉着红红的脸道:


    “不过是我?着了凉……那?事儿来的急,肚子有些疼罢了。并不是生病,不过是身子不爽利,贪睡在房里不怎么出去。您一回来,我?的病就好啦!”


    他利落的起身,亵衣半褪,露出半片肚兜来,红艳艳的肚兜勾勒出一抹独属于少女的柔软的弧度,他羞怯怯的眨眨眼,捂住身子,撒娇道:“师父!”


    林沉玉自知失礼,出了门。


    过了一会,顾盼生出来了,林沉玉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嗯,只比自己略高一点点。


    慕玉是比自己高一个个头的。


    林沉玉皱皱眉,看着撒娇的少女,把那?荒唐的念头抛到脑后,这两个人一眼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她真是昏了脑子了,居然在想两个人会不会是同一个。


    顾盼生亲昵的蹭蹭她的肩,然后将她按在椅上,道:“我?去给师父重新烧些饭菜,您在这里好好歇息。”


    *


    华山


    官道之上,一匹烈马呼啸于山风间,但见为首之人绯衣烈烈,从者如云,不多时便抵华山脚下。山门大开,他骑着马带着部下,鱼贯而入。


    他动?作恣意嚣张,似乎觉得平常。可这排场在旁人眼里,就是张扬。


    “那?是谁,怎么敢骑马进山门?”


    “新来的指挥使燕大人啊,这都不认识?”


    燕洄带着人到了非人间,他勒紧缰绳,冷眼看着拦路之人,华山派掌门玉敦儒已经在侯着了,玉敦儒面色严肃:


    “燕大人大驾光临,华山派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燕洄冷眼看他:“哪是大驾光临,我?看玉掌门的威风,远比我?这个指挥使大啊。”


    “不敢。””不敢?我?看你?敢的很,昨儿我?就撂了话在这里,叫你?等我?们走?后,炸了非人间,将里面那?些劳什子的齧鼠蚀蠹,通通抓起来。怎么,本官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我?给了你?一日时间,玉敦儒。你?毫无作为,非要?本官亲自再?跑一趟吗?”


    玉敦儒闻言,跪在地上,身后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弟子。


    “大人!非是玉某不作为,实在是祖师之命不可违啊,华山派自全真七子中郝真人开山立派以来,传到玉某手中已有三十一代之久,薪火相传,历代人恪守华山,依山而居,依山而行?,不敢轻易动?改分毫!”


    “您要?我?们炸开山头,无异于让华山派自掘根基,断华山派的香火命脉啊。”


    他长跪不起:“玉某诚惶诚恐,死罪死罪,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请大人收回成命!”众多弟子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喊声震彻云霄。


    燕洄的亲信低语:“大人,弹药已填装完毕,直接强炸?”


    练武之人,耳根灵敏,大家都听见了那?亲信的话,见燕洄不语,纷纷紧张起来。


    玉敦儒重重的磕起头来,他泪流满面:


    “大人!别的要?求玉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唯独这炸山一条,委实做不到啊!”


    “哦?是吗?”


    燕洄忽的笑了,少年眯着眼,有些狡黠的意味:


    “那?好啊,我?换一个要?求,玉掌门,上刀山下火海你?都能做到,这可是你?说的,君子无戏言,若是您再?做不到,可就休怪我?无情了。”


    玉敦儒忽觉得有些不妙,可他已经答应了人在先,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请问?是什么要?求?玉敦儒必竭尽所能,为大人分忧。”


    “三天之内,交出玉交枝的人头来。做不到的话,就自己提着自己的头来吧。”


    燕洄调转马头离开,马蹄踏过他身边时,他一扬眉,梨涡浅笑:


    “你?的头,和玉交枝的头,三日之内,我?总要?见到一个。”


    *


    燕洄本就不是去炸山的,他是要?捉玉交枝的。领着兵马封锁了整个华山,各个山门都是重兵把守,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因为林沉玉的一句话:“玉交枝此人还未死,就在华山非人间内。”


    他和玉交枝未曾正面交锋过,可他知道自己曾经中的蛊,就是玉交枝下的手。加上林沉玉又?指明了必须杀了他,燕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玉交枝。


    布置好一切后,他才?独自下山,回程华阴。


    他没忘记买上几份小?吃,放在马背的褡裢里,带去给林沉玉尝尝鲜。


    官道上,迎面撞见辆朴素的马车,马车里坐着的人,即使不说话,他也?能从马车认出来那?人身份。


    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下了马,让开道来。下马的一瞬他甚至有些鄙夷自己,这骨子里洗刷不去的鹰犬气。


    他下马让路,可马车却停住了,并不走?。


    时光好似凝滞住了,唯有月光下,粼粼闪动?的波光和徐徐吹拂的清风告诉燕洄,不,时光还在走?着。


    无声的对峙。


    沉默是萧匪石惯用的手段,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让你?跪在旁边,也?不许你?说话,也?不许你?起身。


    沉默是最煎熬的刑法。


    他折磨着人,去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去揣摩他的意思。


    燕洄面色微沉,到底是掀开了车帘,行?了个礼:“督公,幸会。”


    车内,萧匪石正半坐半卧,他手里拿着卷竹简,悠悠开口?:“燕指挥使说笑了,你?我?之间情谊深重,何来幸会一说?莫不是忘记,你?是谁的看门犬了吗?”


    燕洄瞳孔猛然一缩,倒退半步,按住了腰间宝刀。


    林沉玉不是说他失去记忆了吗?怎么会这样!


    *


    狭小?的车内,一人半坐卧,一人半俯跪。


    尊卑分明,气氛压抑的让人窒息。


    “那?么紧张冷淡做什么?坐。我?并非失忆,只是身边出了奸细,佯装失忆去试探罢了,可我?怎么感觉,燕大人更?像失忆的那?个人?浑然不记得我?们旧日的主仆情谊,倒叫本督,好是伤心?啊。”


    萧匪石轻笑。


    “喏。”


    燕洄抿着唇,贴着车壁坐下了。他也?笑了,只是手下意识按在刀鞘上,道:


    “自从燕某离开督公出去独立门户后,就未曾见到督公,乍然相逢,有些诧异罢了,谈不上冷淡。督公大恩大德,燕洄没齿难忘啊,怎么会忘记呢?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像是今年还是去年来着……”


    燕洄皱眉:


    “抱歉,燕某这记性,一日不如一日了,督公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什么时候吗?”


    他抬眸,直勾勾看向萧匪石。


    萧匪石多诡近妖,他不可轻信他的一面之词,需试探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失忆。


    萧匪石面对着明晃晃的试探,不动?声色的挡回去:“你?确实是记性不行?了,二月十五夜,是我?们见的最后一次,你?跳下悬崖,我?被?人追杀。怎么,还要?我?具体说说,你?为什么跳崖吗?”


    他似笑非笑,似有嗤意。


    燕洄心?里乱如麻,他喉头一滚,艰难道:“为何?”


    萧匪石面上笑意淡去:


    “背叛了主子的狗,我?是不会留的。”


    燕洄如遭雷击。


    萧匪石好整以暇的换了个姿势坐,冷声道:


    “不过,狗心?养野了,人心?养大了,自是留不住了,你?背叛本督,本督也?认了。现在,只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杀了林沉玉身边这个人。”


    燕洄看着萧匪石递过来的纸,上面画着的,俨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盼生。


    *


    燕洄垂眸答应,收了画,正要?下车,忽的回头问?了句话:“督公,您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林姑娘?”


    萧匪石愣住了。


    燕洄面露疑惑:“您之前不是总和下官说,您和林沉玉是有婚约的青梅竹马吗?挨着林浮光的阻挠一直没成,莫不是忘记了?”


    萧匪石薄唇紧抿,眯着眼看他,似乎想辨认他这句话的真假。看了会,嗤笑一声:


    “我?和她之间的事,要?你?多嘴?”


    萧匪石在半真半假的试探,燕洄亦然。


    *


    辞别了萧匪石,燕洄重新上马,面色明显疲惫了起来。


    督公和林沉玉青梅竹马一事,不假。可他从来没有自己主动?说过,多少年来,他只敢阴暗的觊觎着林沉玉,从不出手。


    所以燕洄说了半真半假的话来,试探萧匪石。


    萧匪石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说明他也?不清楚,或者说,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这些话。


    燕洄陷入沉思,萧匪石恢复记忆了吗?恢复了多少?还记得多少?


    褡裢有些歪了,他放正些,手摸到那?鼓鼓囊囊的上面,还带着食物出炉的余温,他忽然笑了,心?中郁气消散。


    少年策马于官道上,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往家中攒。


    无论督公有没有恢复记忆,他都不再?是当年那?个马首是瞻的走?狗了。他是人,名叫燕洄,是梁州指挥使。


    不管督公想怎么样,他都能挡下来,护住林沉玉。


    少年摸摸褡裢,眸色中泛起温柔之意来,也?不知道林沉玉喜欢吃什么味的,索性他都买了些,待会给她个惊喜。


    *


    燕洄马不停蹄,终于赶回了家中。林沉玉睡了一天,必然不可能这么早休,他就放心?大胆的寻她。


    拿着褡裢下了马,他笑眯眯的推开门。


    笑容僵在了少年脸上。


    他的那?亲哥哥,燕卿白,正小?心?翼翼的扶着林沉玉上了他的马车,声音温润:“上车小?心?些,那?边府里的丫鬟下人我?都备好了,你?安心?过去便好,万事有我?,你?且安心?养身体。”


    啪的一声,燕洄把褡裢甩肩膀上,冷着声音走?过去:


    “你?们要?去哪里?林沉玉,你?要?跟着他去哪里?”


    第 134 章


    燕洄与燕卿白本就不对盘, 见林沉玉和他走的近,更是好似吃了炸药一般火气暴躁,心?里暗自气恼, 只恨他哥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又恨林沉玉居然跟他哥搅和在一处。他心里直冒无名火!自己为了她,辛辛苦苦和萧匪石盘旋,奔波百里去追杀玉交枝,还不忘记捎带小吃与她解馋,不辞辛劳披星戴月往回赶。


    他回来不是为了看她和燕卿白卿卿我?我?的!


    燕卿白没料到燕洄回来的如此迅速, 回头怔愣了片刻,又恢复了那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 只微微笑道:“阿弟误会了, 木姑娘只是身子欠佳, 暂搬去我?那府邸修养而已。为兄原想着安顿好了木姑娘再告知阿弟的,并无?刻意隐瞒之意。”


    “身体不适?切, 我?来看看你什么毛病。”


    燕洄匆匆上前,掀开车帘,一把抓住林沉玉的手腕, 摸了摸脉象。


    少年手指停在?她手腕上,忽蹙了眉, 面色严肃。


    林沉玉有些寸草皆兵,紧张的看他, 生怕被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你会把脉吗?我?把出来了什么吗……”


    燕洄收手, 狡黠一笑:“骗你的,我?不会把脉。”


    林沉玉:……


    她心?情好似波涛浪涌般跌宕起伏, 甩上车帘,她冷声道:“那你把什么, 不是瞎胡闹吗?”


    “对啊,你生病了我?给你把脉是瞎胡闹,他带你去他的府邸不也是瞎胡闹吗?”


    燕洄嗤笑一声,单手扶鞍上了马,翘着腿睥睨着燕卿白,却?是对车里的林沉玉说话:


    “身体不舒服,该,谁叫你没事?一个人瞎跑去那劳什子兰若寺的?惹的一身病气,小爷待会派梁州府里那老?御医来给你把脉开药便是了,去他府上做什么,我?治不好,难道他能治吗?”


    说罢,驾车便要走。


    林沉玉刚想开口阻拦,却?听得燕卿白不紧不慢的声音:


    “阿弟,可这是木姑娘的意思。”


    *


    “你的意思?”


    燕洄白了脸,回头掀开帘,一字一顿的问她。


    林沉玉静静的看着他,月光漏进来,照见她双眸明如霜雪:


    “你觉得,我?会做我?不想做的事?吗?”


    燕洄掂了掂肩上的褡裢——他忽发现,自己给林沉玉买的小吃,似乎已经冷透了。


    他眨眨眼,只强笑:


    “好好好,合着是你们两个欺负我?,有事?儿是单瞒着我?一个人啊。”


    他笑着,眼却?似钩子勾着林沉玉的脸,生怕错过她丝毫的表情波动。他在?等她也笑一笑,告诉他这秘密,道一句,哎,刚刚和你开玩笑的呢,咱们两个的交情,怎么会瞒着你呢?


    可林沉玉不置可否,只低了头。


    他不信邪,低着头探进车厢内,灼灼的平视着她,枯笑道:“啥秘密啊,能与我?哥说,就不能与我?说吗?”


    若不是燕卿白偶然发现,林沉玉也不会对他言,她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记忆,她只想埋在?心?底,只得叹口气,道了句抱歉,又宽慰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燕洄,我?就是去休息几日,你替我?好好照看着桃花他们,好不好?


    燕洄闻言,只感?觉心?也冷透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两男一女,孤夜眠时纠缠在?一起,生出了微妙的气氛来。林沉玉坐车内,燕卿白在?车旁,燕洄在?马上朝车里望——


    唯有燕洄能看得见林沉玉;可偏生互不相见的林沉玉和燕卿白之间,多了层燕洄所不知的默契。


    他与他至亲至疏。


    他与她若即若离。


    她与他又另生隐秘。


    燕洄率先?打破沉默的,他放弃的利索,既然林沉玉不愿,他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只扯下车帘,漠然看向燕卿白:


    “你的府邸在?哪儿?夜里不平安,我?送她过去,你回衙门休息。”


    燕卿白仔细的将车帘掖好,不让风钻进去侵扰她,继而抬眸温和一笑:


    “那就多谢阿弟,替我?护送木姑娘了。”


    *


    燕卿白的府邸在?城外,正临着一处僻静寺宇,寺宇的僧人乃是律宗高僧,以戒为师,以苦为师,自给自足,不通人间香火。因此府邸,并无?游人进香的嘈杂之扰。


    进京赶考的贫困读书人,大多是对寺院道庵,有或多或少的好感?的。只因书生家贫无?银住店时,去寺院道庵却?可以免费挂单,住宿且不论,一日三餐还能由僧家供给。


    燕卿白遂挨着寺院,在?此处安置了府邸。府邸后便是农家庄园,良田百顷,果园葱郁。河流绕萦,山清水秀。


    燕洄纵使不满他兄长,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府邸确实是调养身子的好去处。


    他一路驱车,到了门口下了马,掀开车帘,臭着脸道:“赶紧的下来,快去休息。”


    林沉玉见他催促,利落的往下一跳。


    燕洄又不顺眼了,开始挑刺道:


    “你跳什么的跳,本就身体抱恙了,还跳,没轻没重摔了怎么办?”


    林沉玉也不是泥人脾气,瞪他:“你吃炮仗了?这么大火气?”


    燕洄皮笑肉不笑:“谁生气了?我?没生气啊,你们不过背着我?有小秘密罢了,值当我?生气吗?我?在?你眼里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林沉玉不理他,只道了句多谢,便敲门进去,燕洄冷着脸:“站住。”


    “什么事??”


    林沉玉刚回头,一个褡裢就被稳稳正正丢进怀里,沉甸甸的。她有些不解,拿着褡裢看他。


    燕洄抱着胸,哼一声:“上次说好的咱们一起去吃的华山小吃,你爽了约,这次我?又去华山办事?,顺道给你买的。”


    林沉玉微微一笑:“劳你费心?,谢了。”


    她要进去,又被燕洄叫住:“哎!记得热了吃!”


    “好好好,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嘱咐吗?”


    “没了,夜梦吉祥。”燕洄声音一低:“过两日我?来看你,你也得替我?瞒着燕卿白。”


    “你来看我?瞒着他做什么?你们不是兄弟吗?”


    “咱两的秘密,单瞒着他不行吗?”


    燕洄冷哼一声,上了马,亲眼看着林沉玉进了府邸,才扬长而去。


    *


    燕洄夜里横竖睡不着,只觉得心?上焦身上燥,树影儿哗啦啦的挠着他的窗,窗外的猫儿凄厉嗷呜的叫啊叫——春天到了。


    直到鸡鸣时分?,他才恍惚睡去,忽有人打他一下,笑道:睡什么睡?你哥哥今儿成?亲,快去喝喜酒啊。


    他心?里嗤之以鼻,可还是给了燕卿白个面子来赴宴,他懒洋洋的坐在?上首,漫不经心?的看着那伪君子,玉白面上染上绯红,喜不自胜溢于言表,正与宾客相酬贺,他嗤笑一声。朝窗外看去,喜婆正牵着新娘往洞房走,那新娘一身白衣清隽,缟素似服孝,和满堂喜红格格不入。


    那背影化成?灰他都认得。


    他冷着脸,陡着心?,起身一脚踹翻了宴席。去追她,她似魂儿般的飘的快,已经入了洞房外,他踹门,门不开。


    他颤着声音吼:“林沉玉,开门!”


    里面人瓮声瓮气:“你是卿白阿弟,自当唤我?句嫂嫂,嫂嫂如何能给你开门?速速退去吧。”


    燕洄气急:“嫂嫂…行,你喜欢我?喊你嫂嫂是吧,嫂嫂开门,我?是燕卿白。”


    有人来开门,他拉起人就跑,不知跑了多久,回头一瞧,居然是顾盼生,那小兔崽子阴阴的看着他,拿着刀:


    “我?把你们杀了,就没有人和我?抢她了……”


    燕洄吓的一身冷汗,惊醒才发觉,是一场梦。


    他坐在?床上思忖,只觉得不妙。


    他们今儿就能有避着他的秘密,明儿是不是就能背着他去逛街赏花看灯?燕卿白那个伪君子惯会温柔小意,甜言蜜语,林沉玉行走江湖没见过这款男的,保不准就被他骗走了啊!


    不行不行,他非得搅和了他们两个!


    *


    海东青才起身,简单洗漱了,下巴胡子青瘆瘆须茬儿,也不修理,穿了裤子,趿拉着布鞋便出门。茉莉拦着他:“叔叔,我?今天要继续陪着你去要饭!”


    海东青瞪她:“小兔崽子滚家里去!”他还不了解她?不过是不想读书罢了,天天找借口往外溜。


    茉莉也不气馁,非要跟着他,海东青拗不过,只得披了个旧破袍子带着她出去,避免伤风败俗。两个人还没出门,他就被燕洄派人带走,请到了衙门去。


    “找我?做什么?”海东青在?书房里,仇视的看着太师椅上坐着的燕洄,他本就低人一等了,又看着他在?衙门的威风模样,愈加简单不痛快。


    “帮我?个忙……”燕洄简单说了。


    海东青一听,也如临大敌:“林沉玉搬去你哥府邸了?黄花大闺女去个男人家里住,几个意思?像什么样子?”


    燕洄冷笑:“一定都是我?哥唆使的,他那个人表面正人君子,其实生性狡诈,诡计多端,八百个心?眼子,定是他花言巧语惹得林沉玉,才疏远咱们的。”


    海东青点点头:“早看出来了,你哥不是什么好人。”


    “毕竟英雄所见略同。”燕洄颇为满意。


    海东青鄙夷的瞥他一眼:“不是,是看你就知道你哥德行了,毕竟,一个爹生不出两种人。”


    燕洄:……


    “滚!”


    海东青不以为意,哼着歌甩甩手离开了:“这两天我?去盯着她房子,防着你哥就是了,你慢慢忙吧。”


    *


    燕洄的确很忙,忙的不可开交。先?是三年一次的演武,正落到他头上,届时帝王说不定都要来观武,不可轻视。


    梁州统共有两万府兵,他日夜操练,不敢怠慢。


    前些日子与霍小将军手下的府兵比试了一次,梁州府兵,无?论是骑射还是步军交锋,都大败而归,霍家兵力的雄健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这要是让皇上瞧见还得了?他只得没日没夜的操劳着府兵,绝不能坠了自己的威风。


    燕洄穿上铠甲,亲自去演武场看着部下们,他不无?忧虑的看着底下挥汗如雨的府兵们,忽有些触动。


    明明是太平年代,多年不兴干戈,可霍家的府兵,为何操练的那么强健?


    他心?里隐隐有猜忌,可到底是不敢说出口,霍家如日中天的势力,在?外把控边关兵权多年,在?内朝堂尽是他的爪牙。连萧匪石都不敢轻易抗衡的庞然大物?,也绝非他一个梁州指挥使所能撼动。


    督公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因霍皇后嘴里咬下两万府兵,都没有被霍家放过,中埋伏差点死在?荒郊野岭。


    回京城,萧匪石大抵也是不敢正面和霍家抗衡了。


    萧匪石究竟在?谋划什么?燕洄沉思。


    从霍家那儿咬下后又再无?踪迹的两万府兵,和假死脱身的秦虹林侯爷,还有萧匪石每个月私账上走的几万两真金白银……


    燕洄并不是傻子,他微愣住了,看着演武场上那些个忙碌的身影,忽笑了一声。


    第 135 章


    燕卿白的府宅庭设, 一如他的人一般清和闲雅。初见朴素,仔细观来?颇有清趣,看得出来?燕卿白煞费了一番苦心?。


    早有侍女迎着她进了厢房, 进门先见一地的月色, 半墙的竹,蕉叶匾悬于粉壁,用粉石金涂墨在黑漆上?,雍雅从容,却不落俗套。梅窗上罩着的纱窗倒是别出心?裁, 上?面绘了花鸟,侍女?秉烛点了灯, 望那窗时光彩相照, 栩栩如生, 亦与元宵观灯一般有趣。


    床上?新?晒好的素帐棉被,看着便十分宜人睡眠。床头搁着个三脚架子的托盘, 上?面供着粗瓷瓶花——一枝含苞带露的梨花,雪雪白白,簇然可爱。


    院中并无梨花, 但不知是谁从屋后的路上?,采撷归来?, 珍而重之的放在瓶中供起的。


    林沉玉笑向伺候她?的大丫鬟文茵道:“这梨花摆的好看,劳文茵姑娘用心?了。”


    侍女?文茵也与林沉玉寻常所见的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同?, 打扮的端正大方, 举止得体,无一丝一毫冶容妖媚之态, 相处着也十分舒心?。


    下人什么?德行,往往主?人便是什么?模样?。燕卿白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文茵摇摇头:“这梨花,文茵不敢居功,因为并非是文茵所摘的。”


    林沉玉微愣。


    文茵低眉轻笑:“用心?摆放的花,自然是有心?之人采来?的。”


    天知道燕少爷为了安顿这位姑娘,从昨儿开始忙碌,明里暗里做出来?多少努力来?。


    不待她?反应,文茵便悄然退出了林沉玉房内,道一句夜梦吉祥。


    *


    这被褥实在软和舒服,可林沉玉却没心?思去躺了,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用镇纸压在了显眼的地方,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刀,背在背上?。


    手摸着冰冷的刀柄,她?忽觉得有些悲哀。


    故剑如妻,实在难离。


    她?自入江湖以?来?,便是一人一剑,她?与吟霜两相为依,闯出了天下第一的威名。


    可她?到如今,丢了剑,也失了名。


    她?的爹娘,征战半生,血洒边关十五载,如今眼看将近知命之年,正是退居安乐,含饴弄孙的年纪,却被逼到不惜假死,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募兵马重整旗鼓的地步,很难想象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林沉玉隐约猜到爹娘要做什么?,那两个字太过沉重,她?说不出口来?。


    林沉玉清楚,她?娘并不是贪功而?上?,希求造反之人。否则当年秦家军正炽盛时,她?完全可以?直接拥兵自重,杀上?京城斩了顾螭,自立为王。当时她?手下的秦家军号称精兵十万,从卒无数,坐边关守九大重镇,将南朝捍的堡垒森严,形成了边关最牢不可摧的防线,外敌皆望之叹息。那西北之上?的狼庭猖狂了百年,屡年侵扰边境,竟是被打的一退再退,十年间偃旗息鼓,不敢来?犯。


    后来?顾螭登基,正是君权薄弱之时,他?专用外戚,与霍家交好,在霍皇后的怂恿下也忌惮起了秦虹的兵力,起了夺权歹心?。


    秦虹奚俟他?旨意??她?那时正怀着林沉玉,在家中骂了一句“无知小儿,竟自毁万里长城!”便策马到了京城,将虎符扔给了顾螭,扬言从此告老还乡,移居海外,和南朝再无交集。


    那可是数十万的兵权,她?说交便交,无一丝眷恋。


    秦家军的旗帜被压到箱底,换上?顾螭扶持的霍家旗号。十几?年战功赫赫,她?娘只得了顾螭的一杯酒,和一句假惺惺的“敬元帅归田。”


    从此,十万精兵齐卸甲,再无一人征战随她?。


    爹陪着娘回到了更九州,正是在路上?,生下了她?。


    秦虹说起来?那段往事就会笑:


    “你哥哥是我在军中生的,生完便听见了你爹战胜归来?的号角,彼时黄昏,残阳照进窗里,我就给你哥起名浮光;你是我卸甲归田时,在江上?生的,那天夜里月色沉沉黑咕隆咚的,稳婆把你一抱出来?,你嗷嗷一嗓子,把月亮都哭精神,从云朵里伸出头来?瞧你这个小丫头了,那月亮明晃晃的一轮映在江面上?,好似一块玉沉进水里,干脆你就叫沉玉了。”


    爹娘卸甲归田已多年,虽然时不时出山救急,可总体来?说还算是清闲。


    可如今,到底是什么?把她?爹娘逼到了举兵造反的地步,林沉玉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现?在一定陷入了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处境。


    她?的假死,指不定也是爹娘所安排。只不过爹娘将她?摘了出去,让她?改头换面在梁州定居,和澹台一处等待着消息。


    他?们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群裙寺贰二贰五九衣四七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可林沉玉如今知道了真相,怎么?还能开心?的下去?她?到底不放心?,为了爹娘的安危,又为了边关百姓——尤其是看见她?娘的那句轻飘飘的“屠城”后,她?整夜难眠,寝食不安。


    最难受的是,对于这烦恼,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即便打碎了牙齿,她?也要和血吞下。


    她?怎么?敢告诉别人,爹娘在招兵买马,企图谋反?


    即使亲密如燕洄海东青,她?也不敢吐露半句真心?话。


    林沉玉叹了口气,等待后院的人们都静了下来?,才收拾好行囊挎在肩上?,准备离开。


    忽听得床下,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响起:“挖通了吗?”


    “通了。”


    *


    美人蛇气喘吁吁的从地里探出头来?,忽然感觉顶到了什么?硬硬的木头,她?呸一口吐掉嘴里沙土,狼狈的看向周围,瞪眼吐舌:


    “穿山甲,不是让你挖到郊外的吗?你怎么?挖到人家家里来?了。”


    另一个少年声音缓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一点点失误,很正常。”


    “还好中房间里没人,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美人蛇哼一声,却被困在床下不得出来?,她?身子在土里,冒着个头,只能看着床干瞪眼。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需要帮忙吗?”


    “好呀……啊?”


    美人蛇只感觉头顶一轻,床被人顶起起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穿山甲:“挖错地了!挖到仇人家里了!赶紧滚回去咱们重新?挖!”


    “不用了。”


    林沉玉一手一个,把他?们拎起来?丢在地上?,拿绳子捆好绑在一起,她?坐在床沿,翘着腿,好整以?暇的看着美人蛇,拿着马鞭点了点她?的肩膀,轻笑道:“老实交代?吧。”


    *


    美人蛇有气无力的交代?了。


    原来?华山得了燕洄命令,为了逮捕玉交枝和螟蛉,现?在大规模的搜山。萧匪石在螟蛉手上?吃了个大亏,对于十二?怪也弃之如敝履,自不会再理会他?们死活。


    萧匪石只带走了伏翼公子一人,转移走了所有“金丹”。“金丹”毕竟是萧匪石用来?大肆揽财的宝物?,十二?怪的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颗金丹金贵。


    美人蛇只能另谋生路,她?遣散了众人后想离开时,却发现?非人间已经被围堵了起来?,被发现?就完蛋了,她?只有死罪一条,无可奈何,她?只能和穿山甲两个人,一路挖洞挖走了。


    说来?也巧,林沉玉刚刚搬到郊外居住,他?们正挖到了林沉玉房间里。


    林沉玉若有所思,看来?兰若寺被毁已成定局,萧匪石看起来?还要利用金丹再捞一笔,只是不知道玉交枝和螟蛉能不能被绳之以?法。


    她?看向美人蛇,忽然有了个计谋。


    “你跟螟蛉也是好朋友,会易容吗?”


    “啊?””我要离开,百般都舍得,唯有一个徒儿放心?不行,他?明日应该就会过来?陪我,你假扮成我的模样?,陪陪他?就好。另外装病,在房间里面老老实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不是,我凭什么?听你的啊?”美人蛇横眉竖眼。


    林沉玉一鞭子朝她?脸上?甩去,美人蛇瞳仁一竖,鞭子要挨上?她?面皮时,被林沉玉陡然收住,她?拿脚尖踢了踢美人蛇的腿,意?味深长的哼了声:


    “嗯?”


    美人蛇只觉得大腿发软,被吓的脸儿煞白:“我我我,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看着林沉玉远去的背影,脸又红了,低声抱怨道:“一见面就打人家,未免太粗暴了,虽说打脸不行,可打别的地方咱还是可以?的嘛……”


    穿山甲幽幽开口:“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啊。”


    美人蛇:“我不会跟你玩的,你歇了心?思吧!”


    穿山甲:“哦。”他?随即温吞道:“她?是不是姓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每次临幸我,一激动的时候就会掐我脖子,喊我姓林的,快一点。”


    “……”


    林沉玉关门的手一抖,回头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美人蛇,加了一句叮嘱:“我不在的时候,你敢胡来?,尾巴给你砍断。”


    *


    林沉玉乔装改变,趁夜色离了华阴。她?用新?伪造的路引离开,又重新?买了匹马儿,便一路沿着西北而?上?,行了约莫两日一夜,她?实在熬不住了,人困马倦的,便找了个路边的小客栈停了下来?,要了个房间住店。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她?看见房屋陈设,却愣住了。盆里刚打好的洗漱水还冒着热气,桌上?摆着四色小菜并一碗香喷喷的素面。她?喝空的水囊都被人接满,装好的干粮搁在桌上?。


    她?昨儿脱下乱甩到椅子上?的衣裳,也被人细心?挂起来?,熨烫的服帖,一丝褶皱都无。


    似乎有个田螺姑娘,在她?醒来?前,替她?精心?做了起床后所有的打算。让她?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林沉玉有些怔愣。


    下了床时,她?看见床边架子上?搁着个粗瓷花瓶。花瓶里插着梨花,比燕卿白摘下的更多一枝,花更大,更繁茂,更馥郁清香。


    花朵上?凝着晨露,不知是谁栉霜沐露,连夜去摘来?,悄然供在她?床前。


    第 136 章


    林沉玉寻爹娘之心如离弦之箭, 辞别了客栈,她片刻不敢耽误,往往连骑两日一夜的马, 才堪堪停下休整一夜, 就这样行了半月有余。


    那田螺姑娘也如影随形,她到哪儿打尖住店,醒来时必看见田螺姑娘准备妥当的洗漱水并饭菜,还有放在床前的各色的梨花。


    从梁州往西北而?上,气温愈寒, 天气愈干。行至凉州时,林沉玉已经冻到寸步难行, 恍惚回到了冬日一般, 她无可奈何找了旅店歇息宿下。


    醒来?时, 枕畔多了厚袄,床前的花也不再是梨花, 变成了灼灼桃花——


    许是凉州的天气冷,桃花开的迟些。


    林沉玉心想,那些个读书人都?说春归去, 日日寻春留不住。可要努力寻还是能寻到的,这不, 她就从桃花落尽之地?启程,寻到了桃花正开之地?。


    可见春也是个人间旅客, 歇一路, 走一路。来?去自?如,无喜无哀, 徒留俗人伤悲。


    可凉州的桃花到底也会落的,那时节, 春又到了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春能到爹娘身边停驻片刻。


    林沉玉沉默不语,只是搁下花,背上刀继续行路。


    借口探亲,她越过荒凉的镇北堡,单人匹马,义无反顾的迈进了滚滚黄沙中。


    *


    虽是春日,关?外却无一丝绿意,入目唯有黄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昏时的景色确如诗中所言。诗人写的豪放,旅人却走的艰难。


    林沉玉行路,白日又饥又渴,晒的头昏脑涨。夜幕来?的飞快,四?面风霜逼身,远处狼啸狐鸣,时为枯骨所挡住前路,冻的人肌骨难挨,神魂不安。


    林沉玉不得不停了脚步,打算找个水源歇息,休整一夜再行路。


    她找了两棵枯树,靠着墙根,用随身携带的粗布单简单的遮蔽风沙,围起来?一个四?方的地?盘来?,作为今夜栖息之所。又从枯树下捡来?木棍,抖落里面的虫子,将它们赶走,就着地?搭了个简易的篝火台,用硝石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升起热气,她才有活过来?的感觉。直呆呆的烤着火,暖了一会身子。


    火渐渐黯淡下去,她准备去拾些柴火。


    刚刚掀开粗布单,就看见一小垛柴火,整整齐齐码在不远处的乱石上。林沉玉拿起那柴火,柴火上湿漉漉的,隐约可以摸到的,是血。


    风过,有声。


    林沉玉自?背后拔出刀来?,朝不远处的树上掷去,树枝应声而?裂开,伴随一声惊呼,有人跌落。


    却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到地?上,他被林沉玉转身抱住,那人稳稳当?当?的落到她怀里,身后的篝火照亮她怀里的人,眉眼灼灼,秾纤艳色。


    顾盼生不提防被心上人拦腰抱住,只觉得惊魂未定?里,陡然生起甜蜜来?。


    下一瞬,林沉玉撒手了。


    顾盼生摔在地?上,脑袋咚一声撞到地?上。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只沉默着往篝火走,少女白衣消瘦,脊背笔挺,如荒漠中的枯竹,不肯低头,竟叫顾盼生看的痴了。


    他揉揉头上的包,少年?嘶了一声。他一点也不怪林沉玉摔他,他自?己在心里骗自?己,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才撒手的。


    满天星斗,地?上篝火。


    林沉玉没说话。顾盼生站在布单外,只是看见林沉玉的影子映在布单上,他也一言不发。


    夜渐渐深了,隐约有狼嚎可闻,东风怒号,顾盼生被冻的脸色发白,瑟缩发抖,才听见林沉玉一句声音。


    “进来?。”


    冰冷冷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好似大赦天下。顾盼生掀开布单,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想挨着林沉玉坐下,又被她一个眼刀吓退,只能委委屈屈坐到他对面。


    坐下时,少年?嘶了一声,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林沉玉一眼就看出来?,少年?皮肤娇嫩,应该是骑马的时候,腿根磨破了。顾盼生察觉到林沉玉的眼神,面色微红,有些羞赧,他感觉腿上又流血了,可不敢当?着林沉玉的面脱衣裳。


    “脱。”


    林沉玉言简意赅,拿起外袍垫在地?上,示意顾盼生坐上去,顾盼生整个人愣住了,他面色烧起来?,颤巍巍的解了腰带,褪下半截裤子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来?,腿根磨的一片猩红,血淋淋的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他皮肤娇嫩至极,林沉玉指尖一划就能留个印记。看的出来?他一路骑马尾随着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咬住。”


    林沉玉撕下一块衣袖,卷好塞进顾盼生嘴里,顾盼生疑惑,可还是乖乖咬住了,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林沉玉打开酒囊,含了一口烈酒,俯身朝他腿上喷去,顾盼生瞳仁猛的一缩,整个人绷直了身体?,发出痛苦难耐的闷哼声来?,大腿一阵抽搐,连额头都?疼到一瞬间迸沁出冷汗来?。


    林沉玉继续撕衣袖,撕成细细长长的布条,替他一圈一圈的裹住大腿。


    妥善处理完,她又拿起酒囊,饮了一口酒,冷笑?道:


    “受了伤,连处理伤口都?不会,等着它发烂吗?娇滴滴的公子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好。天亮了,你自?己回去。莫要再跟着我了。”


    顾盼生隔着篝火看她,他眼里也是一团红旺旺的火,言辞真挚:


    “我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林沉玉有些恍惚,这话她似乎也在别的地?方听过,她想起来?了,是萧匪石。


    他说:“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因为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林沉玉语气软了些,递给他半个饼:“这一路辛苦你了,倒不知道你喜欢当?田螺姑娘,照顾人倒是一流。”


    顾盼生接过那饼:“我没伺候过人,你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一个。”


    林沉玉叹口气:


    “你是个好人,这样的苦心,又生的这样好看。世间美女如云,只要你去追求,哪个女人会不心动?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光阴。”


    顾盼生直视她:“那你心动吗?”


    林沉玉微嗤:“坦白讲,如今我除了爹娘,不在乎任何人,包括你。”


    风起,吹的篝火忽明忽暗,顾盼生只是丢了柴进去续着旺火,耳旁噼里啪啦的响起木头爆裂的声音。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林沉玉觉得,是个人都?会放弃的时候,他说话了:


    “可我在乎,很在乎。”


    他会永远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春心萌动时左右顾盼后望见她,赐予他的垂怜。


    林沉玉见说不通,冷漠道:“你在乎,和我什么关?系?你就是在乎一百年?,我也不会变。”


    “是吗?”


    顾盼生隐藏住眼底晦暗,面上依旧笑?的灿如桃李。


    话音刚落,旁边的围墙忽然没有征兆的裂开,一瞬间土崩瓦解,噼里啪啦滚落砖块,碎成一地?。林沉玉冷不防尘灰扑面迷了眼,正要躲闪时,却被顾盼生一把拉住,跌坐在外袍上,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林沉玉原来?坐的地?方再坐不成了,出去又是寒风阵阵,只得和他挨着坐在一起。


    本来?是面对面,如今变成了肩并肩。


    “你刚刚说你永远也不会变,可你看,你的位置是不是变了?我们是不是靠近些了?”


    顾盼生解下外袍,一半披在她肩上,两人共着一件冷暖,他垂眸看着身边的她,眼波流转:


    “纵你不来?,我宁不往?只有你在,只要我不走,我总会离你越来?越近的。”


    *


    美人蛇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东施效颦。


    她易容好了后,总感觉自?己少了点什么,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却怎么也弄不出林沉玉的那股子感觉来?。


    她有些颓丧,问穿山甲自?己像不像林沉玉。


    穿山甲中肯评价道:“皮像,骨不像。”


    美人蛇阴森森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穿山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刚刚眼花了,你可像她,特别特别的像。”


    美人蛇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天亮了,桃花被侍女接了过来?,他也是病恹恹的模样,带着斗笠无精打采,侍女把桃花送到了美人蛇房间便离开了。


    美人蛇不忘记林沉玉的嘱咐,要好好照顾他。


    她温声细语,假笑?道:“啊徒弟,请坐。”


    桃花默默坐下。


    “啊徒弟喝茶。”


    桃花默默喝茶。


    穿山甲幽幽开口:“你们两个好像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师徒。”


    美人蛇落泪,她爱做的多,可做师父还是头一回。也许是桃花先发现了端倪,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美人蛇,取下斗笠来?,冷笑?道:“美人蛇?”


    美人蛇看见桃花长相,眼睛都?发直了,只呆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疯狂摇头:“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啊我是林沉玉!”


    桃花冷笑?,声音忽然的一变,变成了阴郁的男人声音,骂了一句道:“别装了,你那骚味都?快遮掩不住了。”


    美人蛇瞪大眼睛:“你!你不是桃花,你是螟蛉!”


    她如临大敌,仇视的看向他:“叛徒!你这个背叛主?子的叛徒!”


    螟蛉懒得理会她,他现在心情极度糟糕,萧匪石抛弃了美人蛇他们,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和玉交枝逃难之时,被玉交枝抛弃了。


    后来?,又被那个叫慕玉的少年?抓走,拿捏住了七寸,沦为他的手中刀。


    他让他假扮成桃花,什么都?不要做,只骗过林沉玉。林沉玉让美人蛇假扮成自?己,只骗过桃花。


    现在倒好,桃花是假的,林沉玉也是假的!


    螟蛉和美人蛇两个赝品,大眼瞪大眼,都?无措了起来?,旁边的穿山甲倒是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只听见燕卿白声音温润:“木姑娘?”


    美人蛇和螟蛉都?愣住了,两个赝品哪里敢动作?把穿山甲塞进床底,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战战兢兢开了门。


    燕卿白看见林沉玉,微愣了愣,还是不动声色的走了进来?。


    一张纸从桌上飘落,他轻轻拾起。


    上面写着几?个字:


    有事离去,勿念;与侍女仆从都?无关?,勿责备他们。


    第 137 章


    林沉玉直到此时才知, 世?事?不?能尽随人意。


    她离开更九州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欲再和他牵扯,可此时倒是两为难, 此地万里黄沙群狼环伺, 危险四伏。这?形势,容不得她随性行事。她不?能负气离开,又不能赶走这个少年——


    他离了火,是注定活不?过这?个夜晚的。那细皮嫩肉模样,出了篝火便是狼最好的晚餐。


    到底她还是默许了两人一处过夜。


    不?过规矩还?是要立的, 她揉揉突突发胀的太阳穴,叹口气:“沙漠里, 这?火绝不?能断, 我们轮流守夜, 我先看着,你好好睡觉, 等我困了再?喊你起来,换你守可好?”


    “不?好。”少?年托着腮看她,拒绝的干净利落。


    林沉玉以为他不?愿意守夜, 蹙眉冷淡道:“也行,那你睡吧, 我守一夜便是。”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与人出行时做那个照顾他人的人。


    少?年轻嗤, 起身让出垫在地上的外袍, 示意林沉玉躺上去,他轻轻揉揉林沉玉的头发, 嫣然一笑:“我的女人,不?需要做这?些粗事?, 万事?交给我。”


    少?年掌心温熨,热气透进枯乱的发丝里,丝丝缕缕的暖意渗透进她头皮中。


    “油嘴滑舌,”林沉玉歪着头躲开少?年的手?,声音冷淡:“你当真不?睡觉?”


    顾盼生轻笑,蹲下身和她平视:


    “谁说我不?睡觉?我已经?睡着了,能在你身旁,就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美好的梦。”


    林沉玉抬眸看他,他眼里映着满天?星汉,少?年的丹凤眼实在美,那一瞥里的风情,含的情似乎能将林沉玉神魄摄入,将她溺于那温柔中。


    她微怔愣住了。


    有?一瞬间?,她心里直叫苦,生的太好看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明明该讨厌他的,她明明该厌恶他的。可刚刚看见他那绝美容颜时和含情眸,她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这?一瞬,她感?觉到了时间?的停滞。


    周围一切失了色,失了声。


    回过神来时,林沉玉别开头,声音又回来了,颜色又回来了。


    那塞外飕飕风声又起,夺走她耳朵的注意,噼里啪啦两声,篝火窜起来,铁锈红色火光跳跃似舞,漆黑夜幕,四垂的野星,粗布上的阴影——又重新映入她的眼帘。


    好似无?事?发生过,又好似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那停滞的一瞬,发生了什么,包括林沉玉。


    顾盼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趁着林沉玉愣神,轻轻在她额前啄了下。


    “你睡吧,我守着你过夜。”


    *


    林沉玉本不?觉得,少?年能熬得住一整夜的,他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又受了伤,身子疲倦,怎么想也不?可能枯坐一夜。


    她打算只睡一会,便起来换他守夜。


    谁知道这?一闭眼,再?睁眼时便是天?明。


    顾盼生当真一夜未眠,只一个人守着篝火防备狼群,静静守着她,看着天?垂繁星,听着风起沙声。


    他一如既往的为她准备好了干粮和水,又从怀里掏出个蔓草编制的小花,对她笑道:


    “黄沙里没?有?梨花,不?能摘来放你床头,不?过,我用白毛草给你编了个花簪,姐姐看可喜欢?”


    他手?心静静躺着朵草编成的花簪,簪身是一段枯枝,花是用白毛草藤蔓编制而成,朴素里带着精致,倒有?几分金丝掐花的意思,看的出来极为用心。


    他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微红,好似玉殿的出水芙蓉。林沉玉看见他掌心的手?纹,坎坷难言,倒似这?枯花的枝叶般蔓延开。


    林沉玉垂眸:“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顾盼生见她不?喜,毫不?犹豫的将那花簪丢进篝火余烬中。


    林沉玉微愣:“你自己辛辛苦苦编的,何苦丢了它?”


    少?年无?所谓的拍拍手?上草屑:“你不?喜,它便不?该出现。”


    林沉玉哭笑不?得:“我也没?说过我不?喜。”


    顾盼生伸手?,不?顾余烬烫手?,又从火里将花簪抢出来,他攥着花簪递给她,眼一瞬间?明亮起来:“那你喜欢吗?”


    林沉玉不?置可否。


    奔波一路,她束发束的头皮有?些发紧,不?甚舒服,换个发簪轻轻挽发也不?是不?行,想着她在少?年灼灼的目光中接过了发簪,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


    她离开篝火,拿着簪子径直走到水源边,黄沙地里这?一面湖来的珍奇又可贵。水边可怜的生着萋微的细草,细细痒痒的挠着路人脚脖子。


    她蹲在湖边,掬一捧水简单洗漱起来。


    冰冷的湖水清澈凌冽,彻人肌骨,涤人魄魂。


    她侧着身坐下,低头对着湖泊,将水面当镜,正欲梳发,身后一暗,原来是少?年在她身后跪下,手?牵住了林沉玉的发带,一抽而离。


    “我替你簪发。”


    少?年咬住旧发带,轻轻的捧着她的发,一抖一收,灵巧的挽了个抛家髻子,用花簪簪的稳当。


    “多谢。”林沉玉透过湖面,看见他咬着自己的发带,有?些发急:“脏!还?不?吐了。”


    少?年漫不?经?心的扯下来发带,渐渐攥在手?里,他忽然伸手?,从背后抱住了林沉玉,咯咯的笑起来,笑的愉悦又爽朗:


    “姐姐,我给你簪发时,忽有?一种错觉,我们好似成亲了一般亲密。”


    “你看这?湖泊明亮如许,是你清晨起来洗漱照着容颜的铜镜。你看苍天?广袤,权当我们洞房的穹顶,黄沙遍地,做了暖阁的揉金地毯。萧萧风声入耳,便如弦乐,奏着凤求凰。总有?一日,我要天?地为媒,日月作证,万里江山做聘礼,让今后千秋万古的来人,都需俯仰咱们的婚礼。”


    林沉玉耳热,蹙眉甩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冷淡道:


    “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姐姐总是拿年级看轻我。”


    少?年附在她耳边低笑,他靠的极近,连风都不?能窥听到他的言语:


    “可我不?小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你找死!”


    林沉玉横眉怒目,耳垂发红,伸手?就去打他,少?年一歪头,躲开她的拳,哈哈大?笑着溜了,他挥着手?跑在前面,手?里依旧攥着她的发带,朝她挥舞起来,那发带如绸缎飘舞,随风飘摇。


    林沉玉气急,跑起来去追他。


    她头上的簪上的花一颤一颤的,似也活了过来,绽着枝丫。


    *


    梳洗完毕,装好水囊,林沉玉又启程了。


    越过苏武山,跨过六坝堡,才算是真正出了南朝的封疆,往西继续行去,是浩渺无?垠的黄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才在黄沙上留下脚印,回过头时,已被风沙吹覆,再?不?见踪迹,四周茫茫,唯一能辨别方向的便是前人遗留下的骸骨,被聚在一处高高垒起,当作路标。


    前人的死,为后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平素骇人的骷髅在黄沙中看去时,竟一点也不?恐怖了,只显得弥足可敬。


    自迈入黄沙的那一刻起,林沉玉已无?回头之?路。


    她背负水囊,腰悬长?剑,戴上斗笠,用粗布蒙着面,唯露出两只眼来,一路撕下袖子扯成黑色布条,绑在沿途的尸骸上,布条烈烈随风好似飞鹰,远远看见便知道是标记。


    顾盼生舔着干裂的嘴唇,眯着眼望她。


    他觉得她好像也要变成鹰飞走了。


    现实确实如此。


    “你还?要跟到我什么时候?”


    “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林沉玉叹口气,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她声音强硬,眯眼看他: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执意跟我,到了月城,你就做好一辈子待在那儿的打算,你再?想回来时是不?可能的,你可别哭鼻子。”


    万一他到了月城,识破了爹娘的行径,那可就不?能放虎归山,只有?将他一辈子囚禁在月城的地步了。


    “怎么会后悔呢,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去拜会未来泰山泰水,我可不?能临阵脱逃。”


    他已将秦虹并林侯爷视为自己的岳母岳父了。


    “谁是你泰山泰水,到了那儿你可别乱攀亲戚,胡说八道!”


    林沉玉想起来什么,面色不?虞,厉声斥责他:“慕玉!你若是在我爹娘面前走漏了我们关系半点,休怪我刀下不?留情!”


    少?年侧过身,垂眸看她,声音含笑:


    “哦?那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林沉玉一哽,她总不?能说是露水情缘,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倒是先开口承诺:“姐姐放心,那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对旁人提起,毕竟,我怎么舍得让姐姐难堪呢?”


    林沉玉悬着的心才略放下来。


    少?年又笑道:“那我们除开那层关系,还?是什么关系呢?得统一口径才好说话呢。”


    林沉玉叹口气:“算了,就说彼此是朋友吧。”


    “朋友两个字太单薄了,我倒是觉得我们的关系,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林沉玉这?叹气就没?断过,她快走两步,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她走到骷髅路标前,又撕下一块布条缠绕上去,正欲离开时她多眼,瞥了下骷髅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出来,是个纸团。


    纸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血字:


    “救命。”


    林沉玉皱眉,看着沙漠寻找着蛛丝马迹,果然在往北去的方向上,寻见了一串一串是骆驼足印,还?有?重重叠起的车辙印记,似乎是商队度过去的痕迹。


    风还?没?有?抚平这?些痕迹,说明车队并没?有?走远,应该就在附近。


    第 138 章


    林沉玉沿着骆驼足印向北继续行去, 行到了一处高?坡前,正欲登高?望远,寻觅痕迹, 忽听见坡下一阵惨厉的惨叫声, 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情况很?不容乐观。


    大约有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被骑兵们团团围住,困在了黄沙中。车队旁一片狼藉,刀剑斜插,战马伏地, 血泊里横七竖八的倒下了许多人——有十几个南朝士兵的尸体。


    从围住马车的骑兵们的服装上看,应该是狼夷的军人。死了七八个在地上, 约摸还活着十来人, 个个骑着高?头大马, 盔甲披身,头盔上镶着乌鸟翎, 趾高?气昂的骑着马拿着刀,踩踏侮辱着南朝士兵的尸首,泄愤的同时, 似乎在确认没有活口。


    骑兵为?首的一人,头盔上带着的乃是雉鸡翎, 应该是他们的什长。


    林沉玉大抵明白了,这?些南朝士兵们护送物?资去月城, 中途遭到了狼夷骑兵的袭击, 两?方已经经历过了殊死搏斗,死伤惨重, 南朝士兵们全部牺牲了。


    忽然,那狼夷什长从尸体中挑出了一人, 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狞笑出声,说了一句林沉玉听不懂的话。


    但是林沉玉应该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还有一个没有漏网之鱼。


    什长举刀朝着那人心?窝刺下去,刀还没挨到那士兵的身体,却只感觉后背一股疾风如箭,好似苍龙破空奔涌而?至,迅猛而?疾厉。


    “噗!”


    血雾从他的肩胛处四溅出来,他整个人人仰马翻,跌落马下,竟被一柄长剑刺穿了琵琶骨,昏死过去。


    狼夷骑兵们纷纷看过来,只见高?坡上,有一少?女跨着骏马飞驰而?下,只见她白衣胜雪,青丝如墨,好似闪电劈开了黄沙,尘土飞扬里,她已勒马而?立,对峙在他们面前。


    她腰悬剑鞘——是空的。


    这?些狼夷骑兵们不由得警惕起来,骑着马后退了几步。


    那漏网之鱼的士兵见有人来,大喜之色溢于言表,可看见是个少?女时,他面容顿时萎了下去,有些绝望,只嘶声力竭高?喊:


    “女侠留步,烦请救救前面水潭里被丢进去的钱小公子,将他带走,他不能?死!”


    钱小公子若是死了,钱员外必然不会再?与他们合作,他们好不容易搭上的粮草药物?的商线又要断了!


    林沉玉自然不可能?弃他不管,无?暇顾及那水潭里的小公子,忽然想起来顾盼生?,回头道:


    “水潭里的人交给你。”


    几乎和?她同时,赶来的顾盼生?也开了口:


    “水潭里的人交给我。”


    林沉玉一愣,两?人四目相对,不过须臾就分开,林沉玉随即腰腹用力夹紧马背,擦过顾盼生?的身旁,径直朝前冲过去。


    *


    漏网之鱼看着少?女朝着骑兵们飞奔而?来,有些生?气,这?女人怎么能?这?么逞强,他一边和?狼夷骑兵纠缠厮杀,一边朝林沉玉吼:


    “你过来做什么,送死的吗!侥幸伤了个什长,可你打不过这?么多人,你快走啊!不要管我了……”


    一骑兵拉弓引箭,直取林沉玉项上人头。


    林沉玉顺势低了腰肢,斜抄过人,单手拔出狼夷什长肩上


    铱驊


    的长剑,反手横刺而?去,刹那间,那偷袭她之人,已经血溅人仰,连惨叫声都没发?出,便倒地毙命。


    漏网之鱼愣住了。


    骑兵们也愣住了。


    他们纷纷停下对漏网之鱼的围攻,一齐林沉玉飞扑而?来,纷纷举刀将她围困在中间,刀剑如林,四面八方俱是寒森锋芒,形成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死局,大有将她乱刀砍死的架势。


    林沉玉骑马独坐于刀阵中,不躲不闪,只执剑于胸前,低眉冷眼,轻弹了弹剑上淋漓的血痕。


    漏网之鱼替她干着急:“你在干什么?这?个时候掸剑做什么,你快跑啊!”


    下一瞬,他瞳仁猛缩,似乎看见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只见林沉玉弹出的血珠血痕,似飞针蒺藜般扑了出去,血雾化作刀剑,直刺向身边狼夷骑兵的眼穴。


    只听得一阵哀嚎声,骑兵们纷纷捂住眼,撒了缰绳,四处乱窜起来。


    漏网之鱼吞了吞口水,看向林沉玉的目光已然变成了敬畏与恐惧。


    她是谁?


    “跑!”


    骑兵们自知?遇到了硬茬子,不敢逗留,连什长都抛弃了,落荒而?逃。


    林沉玉勒着缰绳,正要转头去追。


    她还没驾马,就看见骑兵们没逃十几米,忽有一道粗绳索猛的从沙中绷直,拦住他们的去路,激起黄沙数尺。


    他们本来就溃逃,哪里提防到这?里?第一个被绊倒,后面的人来不及刹住,只你推着着我我撞着你,扑通扑通纷纷落马,一时间人仰马翻。


    林沉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只看见顾盼生?单手绑着从马车拆下来的捆绑行李的绳索,缓缓走了过来,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木桩上,原来他早已埋伏好了,将骑兵们一网打尽。


    林沉玉下了马,提着剑走了过去。


    少?年伸手,按在她的剑上,他眨眨眼轻笑:


    “我知?姐姐不喜杀人,我的女人,我自不会让她手上再?沾鲜血。”


    “你放下剑,一切的杀孽都交给我吧。”


    *


    林沉玉到底没有让顾盼生?杀他们,留了活口,因为?她觉得蹊跷,这?里是去月城的路上,为?什么会有狼夷的军队?此?事不可不深究,她总要好好审问,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顾盼生?干脆就刺伤他们琵琶骨,将他们一个个反手捆了起来。


    那漏网之鱼匆匆上前,他已是个血人,对着林沉玉和?顾盼生?,抱拳屈膝,行了个军礼。


    “多谢两?位侠客出手相救!我乃军户曹虞,奉命护送货物?到月城,奈何?路上遇见这?些鞑贼,意欲袭劫货物?,我们与他们殊死搏斗,奈何?敌众我寡,弟兄们惨死于此?。”他看着地上的尸首,眼眶红透,声音也哽咽起来。


    “那你为?何?还假死活着呢?”顾盼生?冷眼看他。很?明显,他并不信任曹虞。


    “惭愧,我欲假死偷生?,去救那小少?爷,然后向军中通风报信。没想到他们狡诈至极,若不是遇到两?位英雄侠侣,今日定要丧命于此?!我死事小,若是那位少?爷和?货物?出事了,我就是死也不□□代啊!”


    满篇的话,到顾盼生?耳里唯有两?字:


    侠侣。


    曹虞说他和?林沉玉是侠侣,是一对,是夫妻。


    他看向曹虞的眼神便没有那么冷了,嘴角微勾:“武艺不精,可眼力见倒不错。”


    曹虞:?


    *


    林沉玉来到水潭边,看着昏迷在地上的小少?年,白皙脸蛋上有些婴儿?肥,正紧闭双眼面色惨淡,不是别人,是钱为?。


    他来这?里做什么?钱员外那么宝贝他,怎么会放任他到沙漠中来?


    不过现在很?明显,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叙旧的场所。


    她尝试审问过那些个骑兵们,却尴尬的发?现,语言不通,她说什么他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她也听不懂。


    曹虞背着钱为?上了马,气喘吁吁道:“女侠,我们不妨将他们押送到月城,请通语言的人来审问吧。”


    “好。”


    四人遂同行,押解着十几个骑兵往月城的方向而?去,中途曹虞感慨道:


    “女侠果真身手不凡,若是能?到军中效力,定能?大有作为?!”


    林沉玉道:“但不知?你们主将是谁?”


    曹虞颇为?骄傲的拍拍胸膛:


    “本来不能?为?外人说。可你们二人绝非恶人,倒也无?妨。我们的主将来历可大,说出来能?吓死你嘞!那可是南朝战神,秦虹秦元帅!”


    林沉玉低头轻笑。


    曹虞很?是不满:“你怎么还发?笑呢,你这?是不尊重我们元帅,她征战沙场多少?年,保家卫国,若没有她,南朝哪有立足之地?你既是南朝子民,听见这?个名字就该心?存感恩之心?,怎么能?肆意笑她呢。”


    林沉玉赶紧表示:“我不是嘲笑的意思,我笑是因为?我很?喜欢她,真的。”


    曹虞这?才放过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讲秦虹,他提起秦虹这?个名字,眼里就满是崇拜和?向往:


    “天知?道,若是能?见到秦元帅一面,我也死而?无?憾了。你们二位侠侣这?次立了大功,到月城后,说不定能?蒙秦元帅召见呢,那可是绝世的殊荣!到时候一定得和?我说说秦元帅到底什么模样——据说她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生?得一副比男儿?还男儿?的气概呢!”


    林沉玉打断他:“第一,纠正一下,我和?他不是夫妻,只是朋友。第二,秦元帅不长那样,她生?的很?英气,很?端正,并没有五大三粗。”


    曹虞不满:“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们这?些她的子弟兵了解她?”


    林沉玉叹口气:“行吧,那你了解她吧。”


    她话音未落,忽然的身后传来嗖的一声,继而?是硝烟弥漫,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


    林沉玉猛回头,只看见那狼夷什长阴森森的笑着,嘴里咬着半截烟花管,正瞪着她。


    “不好,是狼夷的传信烟花!恐怕要有援兵,我们快走!”曹虞面色一沉。


    可他们到底是走不了太快的,毕竟不仅仅要押解俘虏,还要押送着马车货物?。大约行了四五里地,还没跑出去,狼夷的援军就已赶到了。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滚滚狼旗,飘扬如海。


    她声音微涩:“不是,这?援军是不是有点多啊?”


    *


    若是对付十几个骑兵,林沉玉绰绰有余,如切菜砍瓜。


    若是对付一百来个骑兵,她便有些吃力了,可能?险胜,可能?会负伤。


    若是让她对付千名骑兵,林沉玉会选择挖个坑,给自己收尸用。


    她吞了吞口水,看着不远处几里外,那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为?首之人孔雀翎,乃是狼夷的大当?户——大当?户是官名,又叫万骑长,可统领万人千人,兵力雄厚,不可小巧。


    那大当?户皮肤黝黑,生?的虎背熊腰,鼻如悬胆,眼似铜铃,手里舞着九环弯刀,血锈入铁,杀气腾腾。


    看见了那大当?户,被俘虏的狼夷骑兵们激动的无?以复加,嗷嗷直叫。尤其是那个什长,又哭又笑的看着远处,又恢复了那骄傲的模样,似乎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曹虞当?断则断,他看向林沉玉:“女侠,唯有一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麻烦您和?这?位少?侠,带着钱小公子逃走!抄别的路去月城,然后告诉他们,货被狼夷抢走了,这?批货至关重要,绝不能?被狼夷抢走!他们会发?兵争夺的!越来越好!”


    “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不,我为?你们断后,我引他们而?去。你带走钱小公子,我便无?顾虑,自不会临阵脱逃!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死守货物?,这?是我的职责,我也不能?给元帅丢人!”


    他重新拔刀出鞘,双眸森寒,对准了千军万马,却毫无?畏惧。


    大军如蚂蚁,一点点蚕食着黄沙,如围猎般包围了他们。


    *


    林沉玉单骑匹马,和?顾盼生?两?人正欲突围,忽有一支骑兵小队,自后面绕过来,包抄了他们,似乎是已经料到了他们要逃走。


    “够狡诈!”


    林沉玉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第一时间便做好了决断,将钱为?丢给了顾盼生?。她看向他,眼神决绝:


    “我要说的话,曹虞已经说完了,你走,去月城。”


    她会为?顾盼生?断后,为?顾盼生?引开兵力,让他突破重围,去月城通风报信。


    顾盼生?也意识到了此?刻情形的不妙,他眼眶微红,声音发?颤:“你要我走,那你呢?这?么多人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我能?,你快走。”


    林沉玉眯着眼,她横剑在胸前,已然做好了攻守的姿势。


    这?一队包抄他们的兵马,约有百人。似乎是有人下令,如饿虎下山般,冲杀向了她!


    林沉玉丝毫不惧,直接跨着马儿?迎上去,风驰电掣间,已有两?人倒于马下,她提剑又向前,刀光剑影间,只见血雾喷涌,惨声遍地,打下来,百人的骑兵,竟无?一人能?近身杀她。


    可她也有些狼狈了,衣裳上添了刀伤,有了血痕,好似白泠泠的雪里,朱砂泼墨出的红梅,清冷里自有艳色煞人。


    那大当?户注意到了林沉玉,他眯着眼瞧过来,龇牙一笑,目露凶光。


    他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亲自取了弓来,引弓搭箭,对着林沉玉便是嗖嗖嗖,连放了一声冷箭。


    风起,杀气袭人!


    箭,被林沉玉依靠着风声躲开。


    可就在她去挡箭的时候,忽有另一只箭,闪着白光而?来,已然悄无?声息的刺向了她的脖间,林沉玉忽然意识到,这?是双飞箭!


    第一箭原是伪装,真正的目的是第二箭偷袭人。


    林沉玉瞳仁一缩,她发?现的时候,箭已然刺向了咽喉,完全躲闪不及了!


    “铮!”


    一只箭先暗箭一步袭来,钉上了它,强硬的改变了它的轨迹,两?箭纠缠,扑通一声掉落地上。


    林沉玉猛抬头,看向山坡上——


    *


    山坡上正迎着夕阳,旌旗猎猎,将士整肃。


    为?首之人穿着裲裆铠,傲立在马上,身形高?大,兜鍪戴的巍巍端正,胸前明光甲熠熠明亮,折射着日光芒,身后披风红如血,正随风烈烈,残阳照在她周身的铠甲上,熠熠生?光。她是那样的高?大端正,威仪有则,恍如神降一般,令人一见,便心?生?臣服跪拜之念。


    大当?户看见那山坡上的人,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先倒退了几步。见了她,那狼夷的军队好似见了鬼一般,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来。


    曹虞看向山坡,瞪大了眼,狂喜的吼了起来,泪流满面:“秦元帅!是秦元帅!”


    山坡之上,澹台坞低眉请示秦虹:“他们似乎不敢与您正面交锋,要属下派兵去追杀那大当?户吗?”


    “一箭的事,何?劳兴师动众。”


    秦虹淡然开口,自腰上箭囊抽出一件,眯着眼,开弓拉弦如满月,对准大当?户,笔直射去,箭如长虹,气势千里,直取人头!


    有侍卫,扑上来护住大当?户,大当?户一喜——可下一瞬,那箭居然穿透了侍卫的肩膀,扎进了大当?户的肉里。


    箭头仍有余力,将他们二人,死死的钉在地上。


    素闻一石二鸟,今见一箭双命。


    “告诉他们,降者不杀。”


    秦虹的军队,已经奔下山坡而?去,密密麻麻的包围住了骑兵们,骑兵们群龙无?首,杀又杀不出去,他们在看见秦虹的那一刻,心?里早已崩溃了,此?时又听见澹台坞用狼夷语,喊下去:


    “投降者不杀,反抗者死!”


    千人之师,瞬间瓦解。一个个趾高?气扬的骑兵,齐刷刷的丢了刀剑,从马上跪了下来。


    秦虹骑着马,下了坡,朝着曹虞的方向。


    曹虞热泪盈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元帅!”


    元帅朝他走过来了,是要向他问话吗,这?是他何?等的殊荣和?幸运啊!


    可元帅并没有理他,而?是停在了他前面一段路上,哦,正停在林沉玉的旁边。


    曹虞愣住了,元帅是注意到那个女侠的英勇,想招揽她吗?


    可下一瞬,曹虞脑袋傻了。


    只见秦虹伸开双臂,抱住了林沉玉,当?着万军的面,一把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炫耀着自己的珍宝,又将林沉玉放在了自己前面的马背上,坐的稳当?。


    “坐好,把着缰绳。”秦虹声音依旧不威而?怒,可到底温柔了很?多。


    林沉玉乖巧的把住缰绳,喊了声:“谢谢阿娘救我小命。”


    林沉玉好似归了巢的小鹰,依偎在母鹰的怀抱里,展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她回头,仰着脖子看她,双眸亮晶晶:


    “我好想你的阿娘,你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把我一个人丢在梁州,我只能?自己找来了。”


    她撒娇,拿头蹭秦虹肩膀:“你都不想我的!连封信都没有!”


    秦虹骑着马儿?,统领着军队浩浩荡荡的沐浴着残阳往回赶,她自背后微抱住了女儿?,高?大的身躯,将林沉玉完完全全的环在怀里,夕阳融化在她眼里,化作无?限柔意,她轻声道:“娘也想你的,很?想很?想。”


    第 139 章


    秦虹出营时不过带了千名士兵, 鼓角吹响时回营,却是泱泱数千人?,俘虏们被分开押解, 绳索绑缚, 由百户和小旗们带到了别的地方。秦虹就这样笼着林沉玉,于夕阳中骑着马,一步一步踱回军营。


    一路上,林沉玉都仰着头和她说悄悄话。秦虹只感觉怀里?似乎坐着个小百灵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她并不和林沉玉说话,只是手持着缰绳, 时不时的嗯一声, 作为回应。


    林沉玉说的起劲, 浑然不察后面的将士们打量的目光。秦虹到底治军严明,虽则大家都好奇, 可当着她面,无一人?敢交头接耳,只在心里揣测少女的身份。


    毕竟林沉玉之前都是男装示人?, 如何忽换了女装,大家认不出也?是正常之事。


    澹台坞催着马攒上前来?, 看着林沉玉轻轻笑道:“今儿喜鹊落枝头,我就说要交喜, 玉儿来?了, 果真是个天降的大喜,偏生你爹不信, 骂我愚昧迷信。”


    林沉玉看向他,他容貌与澹台无华有几分相似, 约摸四十来?岁,白发浅瞳,湛然若神,粗布葛衣也?难掩风华,只是身形有些清瘦羸弱,似有不足之症。


    她笑道:“澹台叔叔说什么?,我爹都会反驳的,您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说起来?澹台坞和林景明的恩怨,三天三夜都说不清楚,反正是围绕着秦虹的纠葛。据说秦虹自?少年从军以来?,便和澹台坞交好,她为箭矢所向披靡,他做军师运筹帷幄,两人?同生共死?不知几载春秋。这情谊绝非寻常。


    林景明是半路横插进来?的,后来?者居上,和秦虹成了眷属。可秦虹到底离不开军营,难免和澹台坞继续打交道。他看不惯澹台坞已久,一见面就挑毛剔刺不对头,秦虹劝了也?没有用。


    林沉玉眼见老一辈的纠葛,只当戏笑着看。


    “说起来?,无华那孩子近来?可好?”


    “好,应该挺好的吧。”


    林沉玉忽觉得心虚,她自?兰若寺出来?后,便没有见到澹台无华了。


    说到无华,林沉玉忽的想起来?个大活人?来?,她四下张望,却已看不见顾盼生的踪迹。


    刚刚的打斗激烈,不知有没有负伤,那人?去哪儿了?


    林沉玉有些怅然若失。


    不等?她惆怅片刻,秦虹已然勒马落地,亲手将她抱了下来?,但见军营驻扎在前,旌旗蔽空。


    她拉着林沉玉的手儿,径直进了军营:


    “去看看你……爹爹吧。”


    秦虹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


    林景明正稳坐在中军帐内,与诸位将军商讨攻城之事,他生的极美,唇红齿白,皎如玉树,一众盔甲整肃的将军中,唯有他拾掇的贵如王公:绯衣红袍,眉勒金镶玉抹额,项上七宝璎珞,令姿煌煌,夺目非常。


    明明是而?立之年的人?,可他鲜艳俊美的仿佛还是个少年。


    闻得号角吹响,知是秦虹归来?,他也?不顾什么?商讨了,一句话遣散了诸将。诸将调笑着离去,林景明出营门去,就听见两个士兵交谈:


    “听闻元帅拉着个少女回来?的,一起骑马,还抓着小手呢……”


    “真的,元帅对她,似乎比对春姨娘和秋姨娘还亲密呢!”


    听见这两个名字,林景明就烦。


    春姨娘和秋姨娘,乃是顾螭赐予他的两个美艳妾室,名为赏赐,实为监视。


    他不欲纳妾,本要抗旨,奈何秦虹做主?替他收下了,林景明不愿意碰她们,一见她们就摔东西?摆脸色,秦虹无奈,就将那两女带在身边,视做小辈照拂。


    照拂着照拂着,就出事了……


    这两个妾室本心心念念着林景明,不喜秦虹,暗地讥讽她为男儿婆,只想尽办法爬林景明的床。


    可林景明对她们冷若冰霜,避之不见。


    反观秦虹,她征战沙场多年,多做男装,眉宇间自?带英气,兼之高大俊朗,威严有则。最是吸引小儿女,更何况她对于两女,总是和煦温柔,言辞关心。


    一来?二去的,两女一段百转柔肠,竟是悄悄的转向了秦虹。


    秦虹久居军中,未曾察觉她们心思。林景明发现苗头时,两女已情根深重,跪地哀求林景明成全她们,只求为执帚贱妾在秦虹左右,陪伴晨暮,并?不敢希求名分,威胁林景明地位。


    林景明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拔剑砍伤了她们后,离家出走了半个月,才被秦虹哄回来?。


    秦虹想将两女遣散配人?,奈何两女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只得送到军中让她们各谋差事,慢慢开导她们。


    ……


    林景明听见这两个名字就气,面色倏然冷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士兵,那士兵见了来?人?,吓的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妄议元帅,自?去领罚!”


    林景明沉这脸,拂袖而?去。


    他步子迈的大,颇有兴师动众的意思,他倒要看看秦虹这会又带回来?什么?女人?!


    *


    林景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想起来?那两个在秦虹面前百般勾搭搔首弄姿的狐媚子,又想起来?那个茶香四溢阴魂不散的澹台坞,又想到秦虹手牵手领回来?的少女——


    她们牵了多久?在何处相遇?她有多貌美情秾,能?让秦虹流连忘返,当着部下的面堂而?皇之的肆意偏宠?


    他怒不可遏,又悲从中生,一路横冲直撞杀到了秦虹军帐中,掀开帘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骂:


    “你又从哪儿勾搭小狐狸精回来?了?”


    秦虹正挽了袖子,拧着手帕给?林沉玉擦脸,闻言头也?不抬:


    “哪里?来?的?我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


    林景明一愣,走近来?见少女容颜,他什么?气都消了,面上融雪消冰,走上前摸摸少女的头,热切切的喊了句:


    “呀,爹的玉儿,爹的囡囡,爹的心肝来?了!”


    “爹!”


    林景明一把?把?住林沉玉的手,心疼的看着她,又瞧秦虹埋怨:


    “瘦了,玉儿瘦了好多,你看女儿不在我们身边,无人?照料,一定是日夜风餐露宿,缺衣短食的,才瘦成这皮包骨模样。”


    他掩袖而?泣:“晚上爹给?你好好做顿饭,好好养养身子。”


    林沉玉却不信,眨眨眼看秦虹:“孩儿真的瘦了吗?”


    秦虹若有所思看她一眼:“休听你爹胡诌,没瘦,倒是身子丰腴,气色渐好。”


    “本侯说瘦了就是瘦了!”


    “好好好。”秦虹毫无诚意的附和他,随手丢了手帕,摘下头盔,进内间换衣裳了。


    徒留父女二人?在军帐中。


    林沉玉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我兄长呢?”


    她话音一落,林景明眸中闪过丝悲哀,他垂眸叹道:“你兄长带兵在外,还未归来?,你先去用膳吧。”


    “是。”


    *


    用膳后,爹娘去练兵了,澹台坞领着她参观了一遍军营后,将出入营帐的玉佩交给?她,也?告辞了。


    林沉玉晃悠了片刻,去寻了钱为。


    钱为刚醒,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见林沉玉好似他乡见故乡,两眼泪汪汪,嗫嚅道


    “小侯爷,您就是我的贵人?呜呜呜,要是没有你我都已经死?了三四回了,你是不是神仙变的呀……”


    林沉玉笑:“好好休息,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这里??送的什么?货?”


    钱为摇摇头:


    “是我爹亲信,忠哥儿带着我来?的见见世面的,有一批货要秘密送往关外,可并?不是我负责,是他负责,我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关内吃喝玩乐就好。”


    “可到了边关的时候,忠哥儿忽的暴躁起来?,打伤了我们逃走了。我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来?送货,结果就遇到了鞑子,被丢进水潭里?喂鱼了。”


    忠哥……


    林沉玉皱眉:“所以是他背叛了你?”


    “忠哥儿是家生子,自?小忠心耿耿,家人?又在我家里?,不太可能?是他背叛。我只是感觉疑惑,他平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子,怎么?忽然力气变得那么?大,人?也?变得嚣张狂傲了起来?……”


    林沉玉忽想起来?了什么?,急切道:“他是不是最近去了兰若寺?”


    钱为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林沉玉扶额,她大概明白了,忠哥就是那个吃了金丹的人?,所有线索纠缠在一起,她心乱如麻,正欲告辞离开。


    钱为躺床上,喊住了她。


    他眼里?有盈盈的泪,蓄满了眼眶,抽抽搭搭道:


    “小侯爷,我想知道,是不是桃花妹妹救我起来?的。我快死?的时候,似乎看见他了……”


    林沉玉摇摇头。


    那不是桃花妹妹,是桃花妹妹的哥哥,她心想。


    钱为惨淡一笑:“


    我就说是我看错了,若是桃花妹妹救的我,恩怨抵消,我就不恨她了。”


    “你恨桃花?”


    林沉玉诧异的看向他,几乎不敢相信,她走了回来?,坐下问到:“为何?”


    钱为看看她,擦擦眼泪,似乎鼓起勇气一般,开口道:


    “在船上,是他害得我被海东青扔下海里?的。”


    钱为将当时的被桃花蛊惑威胁,去招惹海东青的事一一道来?,林沉玉只觉心里?掀起波澜万丈,她整个人?定在了那儿,只觉得喉咙发干发苦,眼前也?晦涩起来?。


    她轻声道:


    “真的吗?”


    她好似在替桃花,乞求最后一线生机。


    可遗憾的是,人?的所作所为好似雁过留声,风过留声,罪孽的种子一旦埋下,早晚会萌芽,为所有人?所见所知。


    钱为点?点?头,林沉玉闭上眼,叹口气:


    “待我回去问问桃花,若真是他的错,我会让他给?你个交代,在这里?,我先替他向你道歉。”


    *


    走出钱为帐篷时,林沉玉还是不敢置信,她恍恍惚惚的走着,塞北的风呜嗷的吹着,军帐好似一座座整肃的小山丘,明月照着,篝火燃着,一冷一暖俱是光亮,可无一物能?照亮林沉玉的心。


    她想起来?那个乖巧美艳的少女,越想越觉得冷,捂不热的那种冷。


    第 140 章


    “请进。”


    澹台坞的正坐在?窗边案前, 窗外是枯黄细柳一树细条如铁线,正横宕摇曳。塞外苦寒,他?正拥着毳衣, 对灯看书。见有人门外喊他, 他?先摘下了单片的叆叇,整整齐齐收在案上搁着的玉兔山架上。


    合了地图,笑眼向来人打趣道:


    “怎么失魂落魄的?见了爹娘是好事,玉儿怎生如此心?情不悦?”


    他给她倒了杯茶,笑道:“坐。”


    林沉玉叹口气, 她?撩起衣摆,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单手把玩澹台坞案上的小笔搁, 趴在?桌子, 双眼盯着那笔搁上雕的仙鹤看:


    “先生,想问你?几件事, 不知您可方便否?”


    澹台坞淡笑:“从?小到大,你?问,我焉有不答的道理?不过我大致也能猜到你?的来意, 可是为了你?爹娘假死一事?”


    “是。”


    “其实?是先帝遗愿,他?不放心?抱养的顾螭是否能做一个好皇帝, 担心?江山不能永固。遂告诉你?娘,若是顾螭不成器, 可将他?另囚于瀛宫, 另扶持先帝晚来才得的小太子即位。”


    “顾螭初登基时,虽则忌惮你?娘, 可到底兢兢业业广纳贤才,无功无过也算明君, 你?娘便将兵权交给了他?。”


    “直到十三年,那位唐家堡进献的宠妃被发现与人私通,混淆皇家血脉后。他?一怒之下杀了宠妃并太子后,性情大变,变得骄奢淫逸,暴怒无端,杀功臣,亲佞臣,无恶不作纤善不为。去岁年末,他?甚至起了杀你?爹娘的心?思,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你?娘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危,遂下定决心?和督公合计,假死脱身?,领了先帝遗诏,于此地起兵静待时机。”


    “打我的主意?”林沉玉愣住。


    “霍皇后才死,中宫无主。”澹台坞含蓄道。


    “他?疯了吧!想杀我爹娘,又想我去宫里??”林沉玉气极,一拍桌子,玉兔山架上的叆叇都被她?震落了。


    “萧匪石几番来信都提到,他?如今胡言乱语,已和疯子并无二异,你?如何能理解一个疯子的行迹呢?”澹台坞拈起叆叇,用着洁白的羊毛小帕轻轻擦拭起来。


    “抱歉,有些激动……”林沉玉知他?最爱惜那叆叇,赶紧道歉。


    “无事,这物什?你?娘震坏了不少?,后来她?与我拉来了一箱,随换随用。”澹台坞宽和一笑。


    林沉玉只能笑着打岔:“说起来,萧督公和你?们什?么关系?”


    “你?遇见他?了?不知他?对你?的执念有无放下?”


    “啊?”林沉玉瞪大眼,不知所?措。


    澹台坞浅笑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在?更九州,他?看你?的眼神便已算不得清白了。”


    “说起来他?,可恨之处有,可从?小到大所?遇无非豺狼,无一事遂愿顺心?,倒也可怜。他?的可怜可恨,细数起来一夜也说不清楚,可想必那孩子也不愿与你?言罢,他?总是一个人独揽苦因,自咽苦果。我也就不越俎了,你?只消知道,他?与你?兄长不共戴天之恨,与你?爹娘还算和睦便是了,他?们之间有些约定,大概就是他?提供银钱助你?娘成事,而你?爹娘会护他?日后周全?——要知道,如今天下无人不恨他?,若无靠山,他?会死的很惨。”


    “原是如此。”林沉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准备回去告诉萧匪石。


    澹台坞看了看窗外,揉了揉额头道:“夜色不早了,你?也该……”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林沉玉打断他?,端正了坐姿。


    *


    澹台坞微愣,仔细端详林沉玉。


    少?女已经长成了家人希望的模样,玉树临风,清贵不俗。她?脸上已褪去了昔日的稚嫩之气,江湖的风霜历练出她?眉角眼梢的冷峻,望向她?那一双清朗深邃的眼时,只感?觉什?么事在?她?面前都一片清明,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可如今,那双眼里?也有了迷茫,彷徨并不安。


    她?是个懂礼的孩子,鲜少?打断人说话。除非是遇上了极为艰难棘手的事。


    他?轻轻点头,林沉玉皱眉道:


    “弟子想请假先生,识人之道。实?不相瞒……”


    她?将自己一路遇见桃花,相处情谊师徒恩情一一倾诉,又说了海上那件蹊跷之事,她?阴郁着面色:“大概就是这样,我一直认为的乖巧的小徒儿,在?我背后居然?那般坏心?眼,将人命视为草芥随意利用取乐,可她?当着我真的是一位乖巧柔婉的小女儿。我如今心?乱如麻,实?在?不明她?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望先生赐教。”


    澹台坞闻言道:“那你?觉得萧匪石是个什?么人?”


    “恶人。”


    “可他?却助你?爹娘成事,甚至做为你?爹娘耳目牵制顾螭。再问一人,你?觉得你?娘是什?么样的人?”


    “好人,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在?被她?杀死的人并那些人的家人眼里?,你?娘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澹台坞重新戴起叆叇,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东西,一边缓缓开口:“没有纯粹的善人,没有纯粹的恶人。你?口中的桃花也是同理的,在?你?的描述里?,她?是无暇的,可就是因为如此,她?绝不可能是个无暇纯良的人,只是将她?所?有的善意都展露在?你?面前罢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她?展露的,才是真实?的她?。”


    “不可当面观人,也需背后看人。”


    林沉玉沉默,缓缓低头:“我知道了,是我识人不清,到底是我捡回来的小女孩,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定好好管教她?,多谢先生了。”


    她?正欲离开,这回却是澹台坞唤住她?了,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个包裹来,搁在?桌上重新摘了叆叇,轻轻一笑:


    “且慢,看看这个吧,我想,这个能帮你?看清那个桃花,更多一点。”


    *


    是一个肚兜,样式看起来有些熟悉。


    上面绣着些许个小字:延寿三年中秋时,欣闻悬弧,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弧……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悬弧二字,摆明了庆贺的乃是生子,林沉玉猜出来了,道:


    “我娘绣了赠给贵妃的礼物?应该是给桃花的哥哥的?我记得他?说过,自己有一个兄长。”


    澹台坞失笑,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发,道:“痴儿!你?真是被那个桃花迷住了,她?说什?么你?都信。当年先帝生的原是个儿子,为了防止顾螭下毒手,才对外界宣称是个女儿,所?以你?应该明白了。”


    林沉玉如遭雷击。


    他?面容微凝,眸色暗沉,指尖在?林沉玉头顶的旋儿上轻轻一点,低语道:“先帝从?来都没有什?么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只有一个。”


    *


    林沉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澹台坞营帐的,她?呆滞的拿着那个肚兜,眼睛只盯着悬弧二字,恨不得看穿它。


    先帝只有一个儿子,从?小假扮成女儿养大……


    桃花,顾盼生……


    慕玉……


    娇艳欲滴的少?女,和那个鲜艳俊美的少?年,他?们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声音也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若是两个人,可先帝压根就只生了一个!若是一个人,可他?们二人性格相貌声音身?高都迥然?不同!身?高如何能伪造?声音如何能伪造?


    “她?”与她?端茶送水,“他?”待她?肆意妄为。


    “她?”对她?恭恭敬敬,“他?”对她?强横无礼。


    “她?”视她?如师如友,“他?”视她?如同禁脔。


    到底是她?还是他??


    林沉玉拔出剑来,低头看去,风起云涌,月光照彻剑锋,映出她?通红的眼眶来,她?的刀剑可斩天下不平,可辨人世清浊,偏偏认不清桃花!


    “姐姐!可算寻到你?了!”


    就在?它恍惚时,她?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如梦似幻,不知是真是假,她?猛回头,是真的人。


    少?年骑着马儿,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可林沉玉笑不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跟我过来。”


    *


    又是一处水源,两人停下。


    “姐姐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给你?洗把脸。”林沉玉语气平静,平静到任何人都不觉得她?生气了。


    顾盼生不明就里?,还是乖巧的坐下,半躺在?地,双手撑住身?子,仰着头看她?,笑道:“姐姐替我洗么。”


    “我替你?洗。”


    林沉玉单膝跪地,俯身?下来掐住他?的下巴,伸手去擦拭他?的脸。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


    顾盼生面色笑容微凝滞住了。


    林沉玉擦拭的地方,是他?眼角那颗桃花痣所?在?之处。


    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一层层刮去那伪装。就在?那颗桃花痣即将露出来的时刻,她?的指尖被人反手攥住,强横的压到了顾盼生心?口的位置。


    她?在?上,他?再下。


    她?面容平静,叫人看不出来情绪,他?面色被阴影罩住,她?也看不清。


    可此时此刻,他?们已无需通过面色来试探了,有些事一旦揭了头,彼此都心?知肚明。


    顾盼生轻笑一声,在?她?耳边亲亲热热的唤了句:“这么快就发现啦,我的好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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