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同心姝的花团呈弧线状飞出,落入崖壁旁一处不见底的缝隙。


    锥心的疼痛自左肩膀传来,瞬间浸透全身,苏忱眨了下眼,额前浮起一层生理性冷汗。


    管理员的声音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天哪天哪天哪!”


    刚刚接通信号便见到这样的画面,圆球吓得在光屏中滚来滚去。


    这是一记杀招。


    现在没了同心姝的控制,大魔头只需勾勾手指,骨鞭便能沿着伤口直接将苏忱就地斩杀。


    而一旦在世界中被杀,穿越者会彻底宣告死亡。


    一星焰火在两人之间燃起,将黑暗驱散。


    苏忱低下头,苍白着一张落满冷汗的小脸与雍离对视。


    时隔三年,再次面对面地见到了大魔头。


    三界盛传,大魔头雍离,无心无情,恶鬼做里。却面不随心,生得一张颠倒众生相,惊艳绝伦,糜丽摄魂。


    诚不欺人。


    不像热衷于和貌美仙子交朋友的凤凰宁丹,苏忱对他人皮相的好与坏并没有什么精确的判断力。


    所见皆皮囊,朱颜终辞衰,没必要多费心在意。


    但从崖底第一眼见起苏忱便莫名觉得,雍离生得很好看。


    将世间最寒冽的霜雪,碾碎后沉入肌肤眉眼,再于瞳间点染夜色渊隙间最浓的一星漆色。


    苍肤墨发,深眸红唇。


    最简的色,衍生出最极致至几乎锋利的美。


    只可惜神情寒冽,魔气横生,纵然艳绝无双,也只需一睨便叫人望而生怯,不敢再生出一丝亵玩攀折之心——


    ……但在这崖底,却曾被她夜复一夜地亲手攀折过……


    是被吃进去的同心姝又开始作祟了。


    苏忱呼吸微缓,转头迅速把已经在体内化作灵团的同心姝花瓣吐了出来。


    失去了依附,那点灵团瞬间粉碎在风中,直接化作了尘埃。


    强行吐出已经被吸收的灵力,这感觉并不好受。但肩膀被骨鞭穿透着,苏忱想要趴下去缓缓也做不到。


    只稍微动作,伤处便又涌出鲜血,迅速染透了素白的衣裙,又向下滴落。


    管理员动作迅速地想帮穿越者购买一些能止血药,却发现灵币账户已经被冻结,无法操作。


    一滴血珠滴落下去,落在了雍离颊上。


    管理员暗自吸了口凉气。


    原本魔头已经咬破了唇,此时脸上又染上血滴,在几乎煞白的肤色上,像是被墨渍污染的白宣。也愈发衬得人阴森可怖,形如鬼魅。


    似乎下一秒便要大开杀戒。


    圆球管理员吸了吸鼻子,再次泪流满面,以为就要彻底告别这一任穿越者伙伴。


    一转头却发现穿越者神色平静,好像迟钝到一点没有察觉到死期将至的危险。


    只动作奇怪地低头扯动着衣袖,将里衣干净的衣角翻了出来。


    甚至有空抽时间在心里安慰了它一句“别哭”。


    因为受伤严重,苏忱手有点抖,动作得堪称笨拙,却很有耐心地,随后稍稍俯身,把那块终于整理出来的干净衣角触在雍离脸上。


    管理员抽凉气抽得快要断气,当即想强行阻拦穿越者的自杀性行为,却在看清苏忱的下一步动作后,跟魔头一起僵住


    少女动作得很轻,温热指尖隔着布料按在魔头脸颊上,却不是任何明或暗的攻击,只是缓缓蹭动,将滴落的血渍一点一点擦拭得干净。


    随后收回手,检查一般地仔细看了看,语气温软地小声道:“对不起……擦干净了。”


    “……”


    话音落下,苏忱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没了动静。


    混着雾气的夜风冷冷吹过,一身暗裳魔气环绕的大魔头安静地站起身,瞳内金焰缓缓退去,看着倒地的少女。


    直到半盏茶的功夫过去,瘫软在地上的人依旧没动作。雍离终于微微蹙眉,俯身下去。


    夜色之中,少女瘦削的身形安静蜷缩着,左上背处被一根骨鞭横穿而出,半面身子被血水浸透,呼吸声浅得仿佛不存在。


    因为蜷缩的姿势,少女的指节如白玉的双手抵在胸前处,微散的杂乱发髻蓬松地拥着瘦削的下颌。


    像只在杂草窝里滚乱了毛的小白兔。


    雍离掀起眼睫,睨向“小白兔”的脸。


    一张寡淡无奇的脸。


    跟少女身上穿着素布外裙一样,毫无惊艳,素至无味。


    但——


    雍离视线上移,扫落在少女眉目之间。


    稍显稀疏的眉底下,若那双此时紧闭着的眼睛可以睁开,便会让人发现,那是一双形状平平,却额外亮的眼瞳。


    黑白分明的眸底柔软明净,不显悲愁,恍若春水无波,偏能一眼漾入人心底。


    这样一双眼睛搭上这样一张脸,说不出地不相匹配。


    雍离伸手在少女脸颊上方点了点,一片面罩一样的灵纹显出了形状。


    果然,不是真实面容。


    眸色冷了下去,雍离抬手将凌乱衣襟理好,手指落在左侧胸膛的心脏处,轻轻点了点。


    一阵寒风掠过,凉得刺骨。


    崖底氤氲的雾瘴凝成细碎的霜,将花草都染上一层浅银。


    原本蜷缩着的少女将身子团得更紧,双臂掩着膝,在昏睡中也发起抖来。


    入夜后的崖底温度降得很低,若是没有灵力加持的普通人,恐怕睡一夜便会直接冻死。


    而纵然是神明,在受重伤连续失血的情况下,若没有充足的灵力,也撑不过多久。


    雍离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修长的指尖轻轻勾了勾。


    一阵窸窸窣窣,森白的骨鞭从伤处抽出,锋利的骨刺收敛起来,一路攀上魔头的肩臂,缓缓绕回腰上。


    但它误解了主人的意图。


    绕到一半便被雍离抬手抽出,腕间微动,朝着地上躺着的人扬起。


    一根根锋利的骨刺自鞭身生长而出,夜色浓郁,衬得森白嶙峋的骨鞭愈发刺眼可怖。


    此时只消轻轻一鞭,便可将面前人拦腰斩断。


    但在扬手落鞭之前,骨鞭晃了晃,鞭尖垂落下去,在方才的草丛里仔细寻了几下,将刚刚遗落的东西捡起来,邀功一般地递到主人眼前。


    几颗小浆果。


    雍离蹙眉,“做什么?”


    以防自己的骨刺将鲜嫩的果皮刺破,骨鞭分外小心地举着浆果。


    将果实朝主人的方向送了送,随即又调转鞭尖方向朝苏忱那边指了指。


    意思是这浆果是它按雍离的要求给苏忱找来的。


    雍离眸底的金焰微闪,伸手捻起其中一颗浆果。


    果实小小一个,像圆球状的小西红柿,鲜红如火。虽然味道算不上多鲜美,但算是这崖底为数不多能吃的玩意儿。


    收集这些能吃的浆果给少女食用,确实是她的指令。


    确切一些,是今天白天的她的指令。


    暗色汹涌的荒凉崖底,身缠黑雾的魔头发髻散落,肤苍若纸,手执一根森白脊骨。明明美艳夺目,却又好似从地狱爬出索命的恶鬼,模样骇人,杀气满溢。


    可看起来危险万分的白骨的尽头却高高翘起,小心地托举着几颗新鲜可爱的小浆果。


    场面实属有些诡异。


    崖底寒风阵阵,生死一线之际,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出了声。


    “……雍离……”


    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中,少女不安稳地挣动了一下,声线温软如暖玉,轻轻柔柔地熨进人心底。


    指尖的浆果被扔回骨鞭上,雍离走近一步,俯身将少女梦呓听得更加清楚。


    ·


    穹顶弯月如勾,将冷冽光影泼洒在那孤身居于顶端的人身上。


    月影银白如练,澄澈生辉,可落在那人身上,却被身周浓郁不散的黑雾尽数吞噬,通通化作诡谲骇人的魔气杀焰。


    那身影背对着苏忱,记忆里惯常挺拔如刃的漂亮脊背此时罕见地蜷着,绷得很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挣裂。


    双膝跪地,发髻散乱,青丝掩面,垂落的裙裾湿漉而残破。


    恍若一只遭了暴雨泼淋的兽。


    苏忱伸手去挥散眼前的黑雾,再次努力看去。


    ……并不是雨。


    是血。


    是从那人的断臂处流淌而下,又或者是从其他多处伤口一同涌出的鲜血,掺杂着破散的灵髓,一路蜿蜒下高耸的山丘,竟然几乎浸透了整片空地。


    苏忱快步向前,在变故发生之前一路奔上了堆满尸身残骸的高台。


    在过去闭关入眠的三年里,这梦苏忱做过许多次,却是头一次成功来到了高台上。


    渗满血水的残破旌旗自断裂的旗杆上滑落,坠地时将迸溅的血珠沾染上苏忱素白的裙摆。


    苏忱侧身抬起手,下意识用衣袖将身旁的人遮护住。


    纵然那人分明已像是浑身都浸透在了血水里,根本不差这丁点污秽。


    “雍离?”


    没有回答。


    雍离侧身对着她,低头专注地看着怀中的物件,一时仿佛没听到苏忱的声音。


    只是伸手捏着唯一还算干净的里衣的一角,一下一下小心地擦拭着花瓣上沾染的血滴。


    苏忱动作微顿,眼前闪过一段画面。


    ……


    “这是什么花?”


    石床边的人单手揽着衣衫,垂眸看向脚边的花蕾。


    “是……”苏忱回头辨认了一下,“羽衣夕颜。”


    “倒生得颜色漂亮。”雍离低下头,任由散落的青丝沿着光裸的肩滑下,“看着快要开花了。”


    “嗯。”苏忱点头,目光触及苍白肩颈上几片浅红痕迹,又偏过头去,“我去那边再捡些鲜叶。”


    “不看看它怎么开花?”


    “……我……马上就回来。”


    “好。”


    雍离语气如常轻懒,侧头看向远处,漫不经心一般地道:“等你回来。”


    ……


    再没能等到。


    因为那是离开崖底之前,她与雍离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次对话之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苏忱便尝试成功,突破迷瘴孤身离开了崖底,跟管理员恢复联系,回到了西荒,闭门入眠。


    苏忱看着眼前即将开花的羽衣夕颜。


    在这个世界里,羽衣夕颜明明并不是什么珍贵的花束,在神界或人界都很常见,通常被人认作是野花而已。


    却被陷入痴狂的大魔头如此珍贵地对待着。


    苏忱伸出手去,想将跪地的雍离扶起来。被她碰到的一瞬,久无反应的雍离倏然一颤。


    苏忱停下动作,“是我弄疼你了吗?”


    像是这时候才终于发现苏忱的存在,梦中的雍离怔了一秒,缓缓偏过头来。


    雍离张了口,但苏忱没能听到是要说什么。


    眼前场景霎时崩塌碎裂,苏忱眼前一晃,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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