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空寂然无云,四周弥漫着浅淡的薄雾,零碎星子点缀天幕。


    粘稠血液滑落指尖,丝丝缕缕麻痒窜上皮肉,容瑟回过神来,姣好的眉尖微蹙。


    邵岩收弟子便收弟子,扯上他作甚?


    温玉不甚赞同:“师父,这不合规矩吧?”


    季云宗收弟子,千百年来自有一套定法,新一届弟子的入门试炼才结束,若要再收新弟子,需上报宗门登记名册,等上两年。


    时云可怜归可怜,但规定不能坏。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不过是与你师兄同住一处罢。”


    看样子,邵岩是铁了心要收时云。


    前一刻才受了恩惠,容瑟心头便是觉得不妥,也说不推阻之话来。


    在院落休整半炷香,容瑟带着温玉、关丁安等人先行离开铜元镇。


    容瑟灵力殆尽,无法御剑飞行,一行人走走停停,回到季云宗,正当翌日天方破晓。


    云雀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高啭着歌喉,遥远天边的几颗孤星渐渐隐没,东方天际泛出一抹亮白,天色越来越明。


    周边一株株树木无序排列,树种混杂,树冠疯长,树影投落在通往主殿的石阶之上。


    容瑟目光不经意拂过石阶尽头,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师兄,有什么不对吗?”温玉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容瑟长睫覆下,遮住眼中的情绪,掩在袖下的修长手指寸寸握紧。


    正当此时,上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他顺着看过去,面容妩媚的少女出现在石阶尽头,莲步轻踩地面,春燕一般朝着他迎了上来。


    身段纤细柔软,一身蓝色锦绣纱衣,肤白胜雪,秋水翦瞳似两泓清水,顾盼之际,愈显楚楚动人。


    “哥。”少女停在容瑟面前,白生生的玉臂去拉容瑟的袖摆,娇柔嗓音似裹了蜜糖,眼角眉梢堆满对兄长的依赖:“能不能带我去见仙尊?”


    “仙尊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在季云宗这些年,承蒙仙尊照拂,我做了个剑穗,想赠与仙尊,聊表谢意,但主殿的剑侍不让我进。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任何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兄妹俩感情极好。


    容瑟与容锦感情确实不错,至少前世在容瑟眼中,容锦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容锦非是容瑟的亲生妹妹,乃是在容瑟五岁之时,容父容母从奴隶场赎出来的。


    容锦长得乖巧,性子亦恭顺,怜她身世可怜,容父取锦字为名,愿她余生锦绣,安乐无忧。


    容父容母临终前叮嘱他要照顾好容锦,为她寻一个好去处,容瑟一直谨记在心,季云宗破例收他之时,他提出必须要容锦跟着。


    但容锦没有灵根,季云宗予她一处容身之所,却没有任何名分。


    担心她胡思乱想,容瑟尽量顾全她的想法,月例发放他亦会分她一份。


    整整十六年,容瑟尽他所能,庇护着她,宗门里关于他的流言传得多难听,他都没让容锦受到一丝波及。


    可前世他被逐出师门,容锦跟着季云宗的人找到他,却亲手喂他吃下毁去灵识的丹药。


    “别怪我,哥哥,我想留在季云宗。”容锦泪眼婆娑,温柔哽咽的语调说出甜蜜的毒药:“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灵识是修行者最后一道保护屏障,若是被毁,修行者五识尽消,与痴子无异。


    连做个正常人,都是痴心妄想。


    容锦时常缠着他问修行之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容瑟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如羊脂玉般的肌肤苍白如纸,他侧身退半步,要避开容锦的亲密,温玉先一步跨过来。


    “逼逼叨叨有完没完?没看到师兄受伤了么?”温玉不耐烦地拍开容锦的手臂,话里话外明晃晃的厌恶之意,一点不遮掩。


    容锦手指猛地攥紧,手中漂亮的剑穗一下子被捏变了形,音量不自觉拔高两分:“受伤?!”


    她眼神尖利,五官微微扭曲,不复前一刻的娇媚,好似容瑟受伤是什么不可原谅之事,眼里的责备、紧张几乎要溢出来。


    温玉莫名其妙:“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容锦呼吸一滞,连忙低下头,眼眶蹿上一圈红,不知所措地绞着袖角:“我、我不是有意,我只是太担心哥。”


    她贝齿咬着下唇,眼角忐忑地瞄向容瑟,尾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哥,你的修为……?”


    容瑟薄如蝉翼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他忽然想起来,容锦对他的修为尤为看重,但凡他受一点伤,或是灵力有受损,容锦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并想尽办法助他调理恢复,不求任何回报。


    正是因此,容瑟从未想过会是容锦向他递上死亡的刀。


    温玉心头火大,气的冷笑:“开口修为,闭口仙尊,你怎么不关心师兄的伤势严不严重?”


    容锦似被刺到,眼睛又红了一些,几近落下泪来:“我没有……自哥哥下山,我日日守在山门口等,哪里知道……”


    温玉懒得听她辩解,摆手截断她后面的话:“你出来是接人,还是想让师兄帮你送东西,你心知肚明。能不能别挡路?”


    披星戴月的赶路,温玉脑子涨得发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陪容锦损耗,语气不受控制的有些冲。


    容锦泪眼盈盈:“哥,你相信我。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呢?”


    她求助般地转向容瑟,等待着容瑟如往常一样站出来为她打圆场。


    却不料想,容瑟看也没看她一眼,流水似的袖摆迎风招晃,一步不缓地从她身侧擦过。


    容锦脸上表情立时一僵,难以置信的愣在当场,怎么会?


    温玉同样愣了一下,小跑着追上容瑟,怔望着他姝丽如仙的侧颜:“师兄你不帮容锦?”


    以往这种时候,容瑟不都要温声细语劝慰容锦,想办法满足她的要求么?


    借着容瑟的手,容锦不知送了多少物什给仙尊,要不是看她眼神坦荡,指不定会以为她对仙尊怀揣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


    容瑟清冷调子如流泉潺动:“你的话可有说错?”


    温玉自认没说错。


    她不喜欢容锦,打从第一眼就不喜欢。


    可容锦是容瑟的妹妹,容瑟当成宝贝珠子在疼,看在容瑟的面上,她经常多处忍让。


    这还是第一次,容瑟放任容锦不管。


    温玉高兴得要原地跳起来,下一刻,见容瑟头也不回地从主殿外走过,面上又流露出几分惊愕来:“师兄不进去见仙尊吗?”


    宗门上下谁不知容瑟仰慕仙尊,不论容瑟有多忙,在做什么,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都是去面见仙尊。


    十几年风雨无阻,一次不曾落下。


    哪怕没什么正事,也会留在仙尊身边,端茶倒水,寸步不离,直至仙尊下一次闭关。


    “师尊若是有事,自会召见。”邵岩嘱咐过,后事交予他处理,容瑟自不会去主殿惹一身腥。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温玉迷迷糊糊跟在容瑟身后,等反应过来,人已到聚云峰下。


    温玉又是一愣,大师兄特意送她回峰?


    ……


    从聚云峰出来,容瑟转身回青竹小院。


    竹影葱郁,纵横交错。


    踏门而入之时,他微侧过头,玉白面庞在熹微天光中晕着莹润的光泽:“你的住处在隔壁,房内的东西自行取用,不必过问于我。”


    时云黑漆漆的眼珠子极缓慢地转动两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间,眼神又落回到容瑟身上。


    整个人一动不动,身躯嶙峋却高大异常,宛如伫立在容瑟房门前的守门神。


    容瑟没理会他,抬手关上房门,指尖抚过手腕,一宿过去,他体内的灵力没有恢复半分。


    容瑟盘腿坐到木板之上调息,周身清雅竹香混杂淡淡的血腥气。


    再度睁眼,已是过去一炷香。


    青蓝色苍穹之上,云海翻腾,若云似雾,万道霞光洒落而下,在青竹小院投落重重的云影。


    容瑟的丹田里仍旧一丝灵力也无。


    看来,要恢复灵力,比他想象中要难。


    小院四下悄然,一墙之隔水声涟涟,听响动时云似在沐浴。


    容瑟心头一动,垂眸扫了眼沾血的袖摆,他体内无半点灵力,连最简单的清尘诀也施展不出来。


    他也该洗一洗。


    容瑟从柜中取出一套衣裳,前往后山的一处灵泉。


    灵泉水引自后山天然的活温泉水,白雾缭绕,经久不散。水中蕴含的大量灵气,可助修士疗伤,恢复灵力。


    容瑟立在灵泉边,修长的手指停留在腰间,银白色的丝绦绕着他白玉似的手指缠绕一圈,手指微微用力,解开腰间系着的丝绦,劲瘦的腰身顿时被松散的外袍藏住。


    容瑟脱下外袍,掷在地上,身着着单衣,踏入灵泉之中。


    哗啦——


    水波动荡,波纹一圈圈漾开,单薄里衣浸湿泉水,紧贴在容瑟几乎透明的皮肤上。


    他一步步走到灵泉中央,身后如墨的长发随波摇晃,似一株株缠绕的海藻。


    白雾凝成小水珠,沾染上他纤长的睫羽,眼角下泛起丝丝浅红,柔和了他清冷如画的眉眼。


    在蒸腾的白色雾气间,愈显眉目写意,姝丽到惊人心魄。


    无意走到灵泉后方的宣木面无表情,清澈的瞳眸却是一点点转深,黑沉一片。


    “倒是长了副好皮相。”


    低沉喑哑的呢喃,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水流声中,容瑟一无所觉,没有灵力在身,他的五识敏锐度下降了许多。


    他拢过湿淋淋的长发拧了两下,换上带来的衣服,离开后山。


    待他的身影消失,宣木从灵泉后面走出来,盯着水波未止的水面,蹲下‖身来,伸手探进水中。


    手腕来回搅动几回,又抽回手,举到鼻端闻嗅。


    青竹气息一点点盈散,清香的,淡淡的。


    不知为何,宣木闻着,比之前浓了一些,有些……勾人。


    ……


    容瑟回到小院,时云已等候在他的房门前。


    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乱糟糟覆在脸上,露出一点惨白的下巴。


    脏乱的衣衫用水洗了一遍,又穿回身上,不停往下淌着水。


    容瑟看向他的脚下,已经汇成了一滩小水洼。


    时云却没觉得他有哪里不对,挪动两条不自然歪折的腿,一瘸一拐走向容瑟,走一步骨骼关节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从铜元镇到季云宗,几千里路一言不吭,似完全感受不到痛一般,可见心性超出常人的坚韧。


    可惜,邵岩非是不知轻重之人,断不会主动触犯宗规,时云入了季云宗,也不过是纳入洒扫庭除之列,连外门弟子都不算。


    容瑟一时分不清,时云在季云宗和在铜元镇哪个好一点。


    容瑟错身进入房间,从衣柜中取出一套新衣服:“换下来。”


    时云看了看容瑟,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衣服,湿润的粗大喉结滚动了下,没有动作。


    “我有。”他艰难地吐字,抬了抬手臂,想示意容瑟看他的衣服。


    本就难以蔽体的衣服,在水重拉扯下,嘶拉一声从领口处裂开,露出大片古铜色肌肤。


    容瑟微微一愣,尚未来得及开口,门口处便响起一声破音的惊呼:“哥!你们……”


    容锦捂着眼睛,躁得面皮通红。


    容瑟目光掠过她,落到后侧方内外交接之地,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男人一半的身体隐匿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倾洒的阳光照亮,渐盛的日光镀照上他纤尘不染的白衣,晕染开一片刺眼的白。


    容瑟下意识眯了下眼。


    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男人平静的垂眸对上他的眼睛,割裂成明暗两半的俊美无俦脸庞显露了出来。


    淡漠冰冷的眼中毫无情绪,犹如神祇站在高处俯视着微不足道的众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容瑟黑曜石般的瞳眸一颤。


    是他的师尊,望宁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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