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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2章 两个道人下山去


    “交给我。包在我身上!”


    江子琢信誓旦旦地道。


    江惊澜道:“你要怎么做?你不怕被发现?”


    江子琢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呢, 哪有空管我。而且时砚现在正好在睡觉,我去把他腰牌摸出来!”


    江泫道:“其实,我可以去和你们家主谈。”


    江子琢大惊失色地回过头, 道:“不不不不行!您去找家主,一定会碰到时砚那个黑心大哥。他一贯不拿外族人当人……也不是说不当人吧……前日饮宴有不少世家想借机发挥, 我看他们出去的时候, 都脱了层皮似的,可吓人了!若听说您相进我家的禁地, 指不定要怎么坐地起价呢。”


    江惊澜道:“的确如此。虽说是禁地,只有家主和族中要人能进, 但其实我们都经常偷偷跑进去玩。”


    江泫道:“是吗?”


    心下不禁有些怀疑。


    怎么自己以前当家的时候没发现他们这么偷偷往里跑呢?


    江子琢果真去摸江时砚腰牌去了。虽然禁地可以随便进, 但也仅限于江氏人, 需得有江氏的腰牌, 才过得了结界那一关。


    江泫和江惊澜坐在原地等待。


    默了默,江惊澜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道:“伏宵君。上清宗现下如何了?前几天听人说,苍梧山整个都垮了, 把中州的地都压塌了好大一块。”


    “……”江泫淡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不过以讹传讹。山中破了个洞,塌了一座金殿、一些学舍, 补好就是。”


    “啊?”江惊澜道, “那就好,那就好。没什么大事就好。”


    江泫颔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他在江氏宿下有几日了。此前万事落定, 他从山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栖鸣泽, 到后发现宗内弟子果然一个不漏的待在栖鸣泽中,被江氏的小辈招呼着四处玩。


    更有闲不住的,直接御剑帮人清死气去了,一小段时间不见,栖鸣泽外绿原的面积又扩大了不少。


    末阳他们先一步找过来,江泫到时重月已经醒了,身体并无大碍。他挨个检查过,五人体内的污染被祛除得干干净净,此后是真的再没有锁了。


    大人们看起来倒还算镇定,几位亲传弟子却罕见地沉不住气,从门外扑进来,勾肩搭背抱成一团,呜呜哭了半日。到后来也不知被谁的手把江泫扯了进去,耳边不知回荡着谁人感天动地的嚎哭,他心中无奈,随意寻了一个伸手拍了拍背,安慰了几句。岂料对方哭得更凶,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中州剧变,早在玄门之中传开了。岂料这剧变仅持续了一日有余,各家前来支援的大部队方才走到山下,事情便结束了;后来不知是从哪传开,说苍梧山下有一位封印了万年的妖神,昨日彻底陨落,真真假假众说纷纭。


    江泫到了之后,总算宣布危机彻底解除。他们几人商议着,给宗内的弟子都放个假,回家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宗门建好了再召他们回来。却有人压根不愿意走,硬是要跟着一道回去。


    于是让愿意回去的回去,不愿回去的给家里飞书一封,谢过江氏出手相助之恩,日前便离开栖鸣泽回苍梧山去了,想必如今正对着破破烂烂的主山焦头烂额呢。


    江泫则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片刻之后,江子琢带着江时砚的腰牌鬼鬼祟祟地出来了。半刻钟后,江泫站在了江氏禁地之内。


    自从江氏落地之后,这里的神力慢慢散去了不少。但好在景色如旧,虽不似神境之中看到的那般明光浮动、若不可及之净土,亦是人间一方难寻的仙境。


    同以往一样,江泫踩着石板路慢慢向前。他的脚步很轻,一边走,一边用灵力拂去脚边的草叶与落花,注意不将它们踩踏到。


    如此前行一段,他停在了与濯神初相遇时的那棵楹花树下。神目温和地飞入眉心,江泫转头,在树下看见了身上覆满楹花瓣的濯神。


    神朝他微笑,抬手与他打招呼。


    江泫恍然四顾,视线捕捉到枝叶间浮动的银光,这才知晓自己已然到了神境。


    濯神道:“看你样子,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好了不少。要去找人了吗?”


    江泫道:“是。”


    濯神撑着脸,笑得眼睛都险些看不见。她柔声道:“那位重要之人。”


    江泫轻咳一声,视线慢慢飞向别处,没过多久又强行移了回来,小声地回了两个字:“……道侣。”


    神道:“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声音这样小,到底是年纪也小,脸皮薄。”她微微笑着,冲江泫招了招手,道:“来,走近些。”


    江泫这才踩上草坪,照着她的指引摊开掌心。那如玉的指尖在掌心一点,灵光散尽之后,江泫的掌中留下了一朵柔白的楹花。


    濯神已消去了身形,似有若无的慈和声线自花蕊中传来:“带着它走吧,它亦是我的一部分。”


    江泫愣愣地点了一下头。那楹花躺在他的手心,却连一点重量都感受不到。他捧着这朵楹花,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要去找宿淮双了,竟不自觉有点急切慌张,将花朵拢在掌心、踱来踱去好几步,方才稍稍冷静一些,抿住唇,将身体转向右侧。


    他在心中轻轻念道:“宿淮双。”


    四周的景色霎时一变,变为帷幕之间深沉的黑。


    他接着道:“宿淮双。”


    眼前有光亮起。


    有濯神的神识在手,找人可要比从前快多了。他重新站上赤后的荒原,看见了屹立在荒原中央、一座亘古不变的神殿。掌心的楹花环绕着温和清煦的灵流,正指向神殿之中。


    远处天幕之上残阳如血,一轮圆日正向地平线坠去。


    他们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很漫长的时间。从前宿淮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九州的赤后是什么样,神境的赤后就是什么样。


    江泫来了,他才觉得灰沉沉的天空不好,修修改改,改成了和净玄峰类似的雪天;而后又担心江泫觉得雪天太单调,索性将一年四季都添上了。


    那时的生活很平静。


    大多数时间,他们都一起待在神殿里。若有想要出门的时候,宿淮双便会带着他出去走一走。


    许是某处热热闹闹的集市,许是人间某处景致极盛之处。灵在神境之中无法触碰九州的一切,他们却如同寻常伴侣一般手牵着手,在人流之中慢慢地走。


    碰见迎面跑来的稚童,宿淮双会牵着他避开;遇见挂满红绸的树,他们也会站在一起,合十许愿。回神殿之后,便一起躺在神殿顶上看星星。很多很多时候,江泫想到这座神殿,脑海之中浮现的,竟只有那双温柔胜过万千灯火的眉眼。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江泫便感觉心跳漏了两拍。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将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起先步幅还算正常,到了最后已可称作是在狂奔。


    奔至殿前的时候,江泫在殿前发现了一道漆黑的影子。


    花瞬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笑盈盈道:“慢些跑啊,尊座。要是您在荒原摔了,我可是要脱一层皮的。”


    他没有戴面具,两半相似的脸拼接在面上,只有属于花瞬的那一半睁开了眼睛,另一半似乎被什么力量压制住了,陷入了安宁的沉睡。


    江泫在殿前停下脚步。


    花瞬看了他一眼,又道:“我知道有些难看,但我进来当守门人的时候面具被人揭了,现在无论如何也戴不上呢。”


    江泫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花瞬撑着脸,笑意带着蛇一般的阴柔。


    “双生体啊。尊座没见过吗?”他假笑道,“多亏尊座掐断了花休的脖子,我才能有机会得到这具躯体的掌控权。如今虽然样貌丑陋了点,好歹自由了不是?不用再拼死拼活地跟他抢。再者,明里暗里给您的好道侣打了不久的工,如今您的恩应当已经还清了。还请在他面前美言两句,早日放我出去,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江泫从未想过他是这种天生克制亲眷、不得不与兄弟为仇的体质,不由怔然。旋即,他对掌心的楹花低声说了一句话,清芒掠过,花瞬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江泫走上台阶,殿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吭哧吭哧地帮他推门。


    殿内一如既往地明亮,江泫向内走了几步,又看见了那颗开得红艳艳的梅花树。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树下,抱着手臂,微微垂着头,似乎正在沉睡。乌黑的长发搭在侧肩,指节苍白,面色安宁。


    江泫几步就跑了过去,伸出手,却没能碰到宿淮双的身体。一道莫名的结界将他的指尖弹开,诡异无比、牢不可破。


    他方才愣住,便有清煦的灵光掠过。


    濯神自语道:“天罚?”


    江泫立刻将楹花捧起来,道:“什么?”


    濯神又探了探。须臾,她轻笑着道:“我说你身上怎么只有一半天罚,原来另一半在他这里呀。”


    江泫将楹花碰得更近了。他条件反射一般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但印记是摸不到的。最重要的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受过天罚,思来想去,唯一一段毫无记忆的空缺,似乎只有从渊谷回去之后沉睡的一年时间。


    “我身上……有天罚?”


    濯神道:“有的。不过,此时已经没有效用了。”


    江泫追问道:“是什么样的天罚?”


    这次银光轻轻掠过了他的后颈。濯神一字一顿,慢慢念道:“手刃同门。屡犯大错。处以……”


    果然是那时候!


    只是,她忽然不念了。


    江泫道:“处以什么?”


    他是一定要知道的。濯神看了看他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了。


    “一种不好的刑法。”她道,“受刑人会被慢慢抽尽灵力,躯体衰竭,越来越虚弱。等待身体被朽空,便似垂垂老矣,死去之时,连身躯都不会留下。过程漫长,无法逆转。”


    这就意味着,受刑之人要眼睁睁地旁观这一切。看着自己修炼多年的灵力被抽空,看着躯体枯朽,遍天下寻医问药却不得善果,最终浑浑然死去。


    但宿淮双帮他负去了一半。这是否意味着,他的身体也……?


    江泫又感觉有点焦头烂额,原本见到人的欣喜情绪此刻已快全然沉底。


    濯神道:“不同的人负天罚时,会有不同的表现。我方才看他的……好似是一辈子不能出神境吧。”


    一辈子的困锁迷途,一辈子的天人永隔。


    无论哪一种,都惨噬人心。


    江泫呆呆的,将手放下去一点。楹花险些从他掌心滑下去,不得不飘起来,哈哈一笑,道:“不过,我说他能走,他便是能走的。天道是个性格很坏的小东西,哪个神见了,都想去踩祂一脚。”


    楹花消散,光芒似剑,刺入那结界之中,将其割得四分五裂。


    结界什么时候碎的,江泫便什么时候扑上去。他浑身颤抖,将脸埋进宿淮双的胸膛前;直到将人抖醒了,两只手臂从他腰后搂上来,越箍越紧。宿淮双的侧脸贴着江泫的发顶,难得放肆心情,重重地蹭了一蹭,轻轻笑道:“怎么一睁开眼睛,你就在这里?”


    江泫红着眼眶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澄澈的、柔和的乌黑眼睛。


    似远天一般深,似方墨一般沉。看过遍天似火的红梅,也映过絮絮飘飞的净雪。


    如今,他仍在那双眼瞳之中。


    *


    上清宗的重建进度飞快。各家唯恐自家孩子回家像个猴儿似的虚度年岁,为了早日赶他们回宗,紧急拨了不少人力无力,又是帮着填坑、又是帮着筑店,忙得满头大汗,一边干一边道:“坑底是什么洞,怎么根本填不完?”


    最终还是填上了,山也补上了。末阳亲自出面登了各州司常府的门拜访,敲敲挖挖弄来不少土石;江泫站在主山上头,同宿淮双一道,花了整整五天五夜,才将苍梧山中间的裂隙填平。


    此后筑殿没有花去多少时间,学舍书室与食堂更是一天一座,复原程度和速度都令人瞠目结舌。后来才听闻,这次末阳亲自去请了修筑上清宗主山建筑那一族的后代,老爷子颤颤巍巍从装传家宝的箱子里翻出一沓纸,眼含热泪地交了出去;总之历经数日,总算重建完成,宗门齐聚,在新建的撷云殿中开启落殿仪式。


    在落殿仪式之前,他峰内的四位弟子,三位都已经过了出师试炼。孟林似乎找到了好去处,跟着凡尘红鼻子老板学酿酒去了;岑玉危则要负剑行四方,磨练己身,除魔卫道。


    他这样说时,孟林在一旁嘻嘻笑。修了这么久的宗门,他歇息过后竟无多少疲色,拍掌道:“好志向,好志向!”


    不知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待得太久了习惯了,岑玉危竟然面不改色。


    乌序想待在宗内,说不想离家。他真心将宗门当作归处,江泫想着宗内少年人多、陪着一道也好,便嘱咐温璟多照顾着。


    落殿议室之后,他和宿淮双一道在宗内走了一圈。路上有碰到回峰的弟子,见到他二人都忙不迭地退开行礼,轻语声落在身后的小径之上:


    “竟然……竟然是真的呀!”


    “自然是真的。这样的一对儿,放在咱们上清宗还是头一遭!原本听的时候觉得惊诧,现在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人!”


    “不是早就在传,宿师弟那个……那个么!如今他夙愿竟当真成真了,真是了不得!”


    “欸,另一位已经出师,以后可不能叫师弟了。”


    “那伏宵君与他是不是也不必再以师徒相称了?”


    “那、那该叫什么呀?哦!是不是叫……”


    “哪有叫这个的!哈哈哈!!”


    零星的笑语被风吹散。


    江泫侧头看了看宿淮双红透了的耳朵,唇角没压住,从袖子底下寻到了他的手。到了山门前,正巧见清野没个正形似的从路边晃过,见了他二人,眼前一亮,道:“这便要下山游历去么?”


    江泫笑道:“是。”


    清野道:“山下哪儿吃的好?给我捎点回来!”


    江泫道:“如今你也能下山了。”


    清野怔了一下,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口中嚷嚷着“我要下山”,飞一样跑走了。江泫摇了摇头,站在天阶边缘,同宿淮双一道俯视下方缭绕的云雾。


    今日天朗气清,雾也辽阔。


    他看了一会,微笑着道:“下山以后,想去哪?”


    宿淮双状似思考了片刻,道:“阿泫去哪,我就去哪。”


    江泫无奈,牵着他的手向下方迈了一步。宿淮双微微躬下腰,眼尾弯成一个轻而柔和的笑弧,这便跟着他走了。


    两个道人下山去,此后余生漫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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