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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琐记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担心孩子影响元妤仪休息, 谢洵把他们交给了奶嬷嬷侍候,自己则在卧房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他以前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能干,倚仗自己年轻, 甚至带着好些官员一起卷, 现在有了孩子整个人像变了个样。


    上朝点卯谢洵擦着时间到,下朝后也甚少回礼部,只带些重要的公务回公主府。


    元澄一开始想问问他,奈何每次都赶不上姐夫离开的速度, 只好抽在官员休沐那日微服出访, 到了公主府时,却见身着常服的年轻男人端着碗刚做好的樱桃煎进屋。


    谢洵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澄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再张,末了瞥了眼躺在屋里一脸享受看闲书的姐姐, 轻咳两声,“我,我来看小外甥和外甥女……”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受不了谢洵堆积的公务, 所以杀到公主府来兴师问罪的吧。


    翻遍朝堂, 没有比姐夫更年轻能干, 一心三用还能把棘手事宜处理的漂漂亮亮的人了,官员们知晓谢尚书喜得贵子千金,自然不去打扰他。


    那手里再碰上些不确定如何处理的事怎么办呢?只能个个扛着卷宗下朝后来问皇帝。


    时间长了,元澄看到卷宗就头疼, 恨不得现在就把谢洵提到礼部,可是想到姐姐,又觉得姐夫如今的行为是顾家, 是天大的好事。


    元妤仪的目光从书册落到少年身上, 眉眼温和, 通身缠绕着岁月恬静的气息,笑盈盈唤道:“阿澄?”


    末了元澄只能妥协,冲屋里的女子乐呵呵地摆了摆手,抬步跟着奶嬷嬷去上房看两个小孩子。


    他辛苦点是应该的,姐姐如今坐月子可得好好养着,姐夫就算把活都交给他干,那也是为他好。


    于是年轻的帝王又变得心满意足。


    再看摇篮里两个粉嫩嫩的小米团子,元澄更心软,悄悄伸手牵了牵小外甥和外甥女的手指头。


    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小婴儿,身上还有点淡淡的奶香气,裹着襁褓睡得正香,感觉到他的触碰却也不怕,反而曲起手指头碰了碰舅舅的指腹。


    元澄忍着蹦起来的激动,笑眼弯起,下意识捂住嘴里溢出的笑,心中不免感慨。


    两个孩子这么可爱,怪不得姐夫不想上朝。


    他也不想了!


    —


    晟朝有办满月酒的习俗,且在办满月酒之前,须得给孩子起名字,不能再拿小名敷衍。


    元妤仪让奶嬷嬷把孩子抱了过来。


    一个月过去,两个孩子的皮肤已经褪去最初的粉红色,依稀能看见五官漂亮的轮廓。


    兄长眼型偏长,眼尾微微上挑,是标准的丹凤眼,妹妹则是圆润的杏眼,眼珠漆黑宛如两粒葡萄,相同的是二人的鼻梁都很高挺。


    是很俊俏的小孩。


    元妤仪俯身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颊,抬眸望向出神的谢洵,悄声道:“你有没有亲亲他们?”


    谢洵一怔,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压根没亲过,上次连抱一抱两个孩子都得靠旁边的奶嬷嬷提醒着,面色沉静,抱孩子的手却连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照顾休息的元妤仪。


    后者一眼看出来他在撒谎,拉着他的手靠近,拍了拍儿子和女儿的脊背。


    谢洵下意识屏住呼吸,恰逢两个孩子醒过来,睁眼好奇地望着父亲,咧开没冒牙的嘴,笑了笑。


    “这么可爱,你都能忍住不亲亲呀?”元妤仪催他。


    运筹帷幄的谢尚书罕见地流露出局促的表情,似乎终于下定主意,俯身贴近两个柔软温热的小生命,公平而温柔地一人亲了一口。


    襁褓里的两个小娃娃似乎很通人性,挥舞着小粉拳头,冲着元妤仪和谢洵咧嘴笑。


    谢洵抿唇,他心跳依旧慌乱,坐在床边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抬眸看了一眼眉眼恬淡的少女,凑过去啄了啄她含笑的唇角。


    元妤仪一怔,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嗔他一句,“孩子还看着呢。”


    谢洵神态自若,勾了勾女儿的小手指,又看了看眼巴巴的儿子,一脸正经地说,“两个讨债鬼,跟我学着心疼他们娘亲也好。”


    他永远也忘不掉她受过的苦,再看这两个孩子时,哪怕知道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骨血,还是忍不住有一点埋怨。


    元妤仪哭笑不得,只觉得他幼稚。


    偏偏两个娃可能还觉得严谨端正的父亲在说好话夸奖他们,主动勾手拉住谢洵,眉眼弯弯。


    “满月酒前该给两个孩子定名字了,不能总唤他们小名吧。”元妤仪面色一赧。


    没名字都不大方便,左一口好儿子,又一声乖女儿,两个孩子自己也迷糊。


    谢洵却早有想法,揽过她的肩,嗓音温和,“寻常人家按伯仲叔季序齿,既是兄妹,便取一头一尾,元伯鄢和元季蓁。”


    “鄢”在五行中隶属土,寓吉,“蓁”属木,寓草叶茂盛;二者互为本源,相谐相生,正是一对赋予巧思的好名字。


    元妤仪对谢洵取的名字没有异议,只是心底却泛起了另一个顾虑,她轻声道:“我本想让他们姓陆,毕竟你我也在陆家族谱上落的名。”


    陆家门庭冷落,照这个形势下去,顶多三年,也就彻底断了血脉,大晟人对血缘的传承还是有几分看重的,随母姓的子女很少。


    谢洵掀起眼帘专注地望着眼前女子,牵住她的手,“不必,我已去信告知舅父,他回信道两个孩子的名字起得很好。”


    陆家覆灭已成定局,二十余年过去,不会再有任何改变,陆训言见过生死,将身外之事看得很开,赞同谢洵让两个孩子姓元的提议。


    活着的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就该朝前看。


    元妤仪眉尖微蹙,似乎还有些纠结。


    谢洵微微弯下脊背,与她平视,“你已受生育之苦,两个孩子跟你姓也是应当的,何况你已经留下了我这个陆家人,不用觉得为难。”


    “我是你的,孩子也是。”他低声道。


    —


    有了孩子之后,元妤仪才深切地体会到时光逝去宛如滔滔流水。


    小时候的两个糯米团子越长越大,个子高了,五官也渐渐张开,一如既往的漂亮精致。


    许是双胎在腹中便有一大一小的趋势,阿鄢作为兄长,身子骨自小便比妹妹要结实些,性子全随了谢洵,沉默内敛不大爱说话;


    妹妹蓁蓁在换季时容易受凉,且不大容易恢复,所以府上也都把小郡主当眼珠子一样照顾着,好在小姑娘自己不矫情,乖巧可爱会撒娇。


    六岁时,谢洵将兄妹二人送去学堂,也算有了他和元妤仪单独相处的空间。


    因谢洵常告诉儿子莫要太打扰娘亲,所以平日里多是阿鄢带着妹妹一起玩,血浓于水,蓁蓁也愿意跟着哥哥。


    元妤仪看见儿子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将他和女儿都抱了过来,温声询问。


    阿鄢抿唇,沉静的模样肖似谢洵。


    蓁蓁却顶着一张小脸道:“爹爹说娘亲照顾孩子会很累,所以我和哥哥才一起玩的。”


    元妤仪闻言,几乎要被两个孩子炽热的眼神融化,当即一人亲了一口。


    “你们爹爹瞎说的,阿鄢和蓁蓁这样听话,娘亲怎么会累呢?”


    话音刚落,两个小豆丁也轻笑,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元妤仪好整以暇地歪在贵妃榻上,兴师问罪。


    谢洵却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因两个孩子临时说漏嘴而心虚。


    他神情专注道:“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阿鄢心思细腻,以后季浓也放心把瑶瑶交给他,对吧?”


    元妤仪:“……”


    她合理怀疑,谢洵这是诡辩,而且这话让卫疏听到,只怕会立即从汝南杀回上京。


    —


    上元节灯会,虹桥盛景,八方来贺。


    朱雀街上人来人往,满街百姓如潮水,形式各样的绢灯晃花了人的眼。


    两个孩子看到这样盛大热闹的场景,睁着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脸上都挂着期待。


    不知看到了什么,蓁蓁指着不远处一个摊贩前的青年道:“舅舅!我看着舅舅啦!”


    阿鄢寡言,听见妹妹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人来人往,青年身后却探出个脑袋来。


    一身鹅黄色短襦长裙,巴掌大的小脸上覆着半张绯色的赤狐面具,垂下的五彩丝绦落在乌黑的发辫上,只露出饱满的唇瓣。


    蓁蓁惊奇地抱紧了母亲的脖颈,“舅舅还带着一个漂亮姐姐诶!”


    阿鄢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舅舅和姐姐,点头赞同。


    那边元澄似乎也听到了身后小孩子的呼唤,转过身朝他们挥了挥手。


    纵使脸上还戴了一张从眉尖延伸到下巴的半张银白狐面,元妤仪也能认出来那是元澄,更何况他右后方还站着个没戴面具的祥禄。


    然而一家四口正要朝他走过去时,元澄扭头发现方才的少女不见踪影,连招呼也没打,便往身后的鹊桥赶去。


    青年挺拔的黄色圆领袍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谢洵顿住脚步,侧身看元妤仪,“阿澄他是第一次这样吗?”


    话堵在嘴边,他不知该如何评价皇帝方才的行为,毕竟景和帝在百官面前可是少有威仪的明君。


    元妤仪没接话,倒是身侧的蓁蓁笑得眉眼弯弯,“我知道!舅舅是去找漂亮姐姐啦!”


    阿鄢适时补充,“可能是舅母。”


    元妤仪被两个孩子的话逗笑,朝谢洵耸了耸肩,“是好事,不对吗?”


    谢洵唇角微勾,重新牵住儿子的手,“他找他的人,我们过我们的上元节。”


    恰在此时,几束彩色的烟花升上天空,在幽蓝夜幕中宛如流转的璀璨星河。


    谢洵揽过元妤仪的肩,把两个孩子放在身前护着,忽然转头轻吻一下女子柔美的脸颊。


    他沉静的眼底有细碎的光芒,漫天的烟花和眼前的心上人,轻声在她耳畔开口。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作者有话说:


    崽崽番外到此结束啦,接下来准备写阿浓和小卫的副cp~对了,大家想看什么if线呢(空手套建议)


    第82章 季浓x卫疏(一)


    ◎“一个孤女,本公子不稀罕。”◎


    季家大小姐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


    对方姓卫名疏, 是上京书香世家的公子哥。


    与书为伴的男子大都像她二表哥那样,是个闷头闷脑的书呆子,说一句话要琢磨半天, 才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虽然聪明, 可是不潇洒。


    季浓觉得相处起来费劲。


    她自幼崇拜的是大表哥那样的人,铮铮傲骨,铁血寒枪,守卫大晟河山, 立于边疆, 令北疆蛮夷闻风丧胆。


    但母亲说,此事乃两家长辈商定,更是父亲临死前始终记挂的愿望,不可更改, 没有回寰余地。


    卫家门庭清明,声望煊赫,家教宽容, 当家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专情男子, 一生只有原配一人。


    母亲面色沉静, 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样的长辈教养出来的孩子,人品总不会差的。


    说罢,母亲悄悄用帕子试去唇角溢出的血, 转过头来时依旧温柔地安抚着她。


    季浓装作看不见,眼角却悄悄濡湿。


    那晚,十二岁的少女缩在母亲怀里, 终是点了点头, 内心深处蔓延出丝丝缕缕的期待。


    她开始想象自己远在京城的未婚夫。


    那个叫卫疏的男子, 会是何种相貌,又会是怎样的脾气秉性呢?


    书呆子和贵公子在季浓的脑海中混杂,当夜她做了个梦,梦里的青年笼在一团模糊的烟雾中,看不清容貌,翻身下马向她破空抽来一鞭子。


    “一个孤女,本公子可不稀罕。”


    深夜,季浓被这噩梦惊醒,单薄的寝衣沾上一身冷汗,枕边也被洇出深色。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瞬间将她覆盖,父亲临终时关切的脸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中,那双想要抚摸她脸颊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早年丧父,童年中父亲角色的缺失让季浓没有安全感,她甚至连外袍都没披,径直向母亲的卧房走去。


    直至看到榻上没深睡的女人,她才缓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没长大的孩子,和母亲抵足而眠。


    “娘,卫疏真的很好吗?”她问。


    季母温和地拍着她僵硬的脊背,“娘还没见过卫家小郎,倒是听你父亲提起过,卫家祖父师承崔氏大儒,为同窗奔走,不惧生死;卫小郎的父亲是一等一的不羁人物,与妻子钟氏伉俪情深,卫小郎养在他们身边,应当是个好孩子。”


    季浓将脸埋在母亲怀里,梦里的那鞭子仿佛已经打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嫁人,一辈子守在娘身边,好不好?”


    季母笑着笑着忽然轻咳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孩子,又说瞎话了。”


    汝南的雾气里沾着淡淡的潮。


    季浓听着母亲咳起来止不住的嗓音,在她怀里摇了摇头,“女儿守着娘,照顾娘。”


    其实她知道母亲的病愈发严重了;


    母亲千方百计地想瞒着她,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病人身上日渐衰微的病气是遮掩不住的。


    季母咽下喉咙里的血,面色竟有些凝重,“此事莫要再提,浓儿听话,卫家是个好归宿,你爹爹不会害你,娘也不会。”


    季浓还想说什么,女人握着她手的力道竟丝毫未松,这是母亲的心愿。


    “你爹出了意外,你姨母家中如今也不好过,倘若有一日,娘也不在了,单凭你自己,怎么扛的住家大业大的汝南季氏,更何况你二叔三叔他们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季母眼中含泪,可语调却格外认真。


    这桩亲事是女儿最后一道傍身符,她疼爱女儿,却不能也不会让季浓在这件事上犹豫。


    “浓儿,你明白娘的话吗?”


    良久,季浓沉重地点了点头,最后她还是拉了拉母亲的衣袖,“我嫁,娘以后和我一起去上京,行吗?”


    “爹和娘都说卫家小郎是好人,爹爹又和季伯伯是好友,我嫁过去,带娘一起走,行不行?”


    “卫疏倘若真的很好,”季浓的话一哽,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轻笑道:“一定也会答应的。”


    季母又咳起来,这次她没能忍住,趴在床边呕出一口血,血迹顺着女人还挂着笑的唇角流淌,格外狼狈。


    她长叹,心疼地看着季浓,“娘真想……”


    柔弱纤细的女人面色苍白,又开始呕血,咳嗽声更重,所有的话都不约而同地堵在喉咙里。


    她真想陪着女儿,真想活得久一些。


    ……


    病来如山倒,这次却再也没有病去。


    半月后,季氏大夫人病逝。


    季浓身为嫡长女,三年前为谈生意回来不慎跌落山崖的父亲送葬,如今又独自为母亲守灵。


    葬礼办得格外隆重,看着面前佛口蛇心,因家产分割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二叔三叔两家人,季浓平生头一次觉得怨,觉得恨。


    “亡母尸骨未寒,还请诸位留个清净。”披麻戴孝的少女目光凌厉,扫过在场所有人。


    她的三婶生了一双吊梢眉,没跪多久又扭着杨柳腰站起来睨着她。


    “浓姐儿此言何意?你如今父母双亡,一个小姑娘如何操持整个季家?两位叔叔也是为你好,才巴望着把这事说清楚,你倒是会充好人和稀泥,真当我们稀罕家里这点物什呢……”


    二婶刚还和三婶争执,闻言又赶紧上前打圆场,拉住三婶的胳膊,意味深长地瞥了季浓一眼。


    “三妹何必跟浓姐儿计较,大嫂突然没了,孩子肯定是伤心的,咱们不提了啊,都不提了。”


    季浓跪在棺木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少女的眼眶干涩,升起一股撕裂般的痛,她的脊背僵硬笔直,只想冷笑,只想不顾一切地嘲讽。


    可她不能,她再也不是父母宠爱的女儿了。


    季家大小姐,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则宛如丧家之犬。


    她麻木而冷漠地往火盆里塞纸钱,冰凉的手指却察觉不到半点灼热的温度。


    身后的三婶似乎又指责了些什么,分明是这样近的距离,她却仿佛已经听不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种吵吵闹闹的不和谐情景一直维持到停灵第七日,做法事的队伍都散去,正堂中的棺椁被抬起,向季家祖坟运去。


    夫妻棺椁合葬一穴,死者终于入土为安。


    那日下了雨,季浓没戴斗笠,屏退了要替她撑伞的侍女。


    身上的孝服已然湿透,沉甸甸地挂在瘦弱的身体上,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骷髅。


    脸上的泪顺着雨水滑落,季浓将手中同样淋湿的纸钱洒向半空,白色的纸钱像是在哭。


    她再也熬不住,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浮现起往日的一幕幕温情过往。


    汝南季氏,富商之首。


    季氏长房是一对少年夫妻,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哪怕妻子婚后三年无所出,丈夫也依旧情深不悔,洁身自好,不纳妾亦不养外室。


    婚后第五年,季家大夫人有孕,同年年底,落下初雪时,喜得千金,取名单字一个“浓”。


    夫妻二人对这个女儿虽极尽疼爱,却不宠溺,从小到大都是让她自由自在,哪怕她再大一些喜欢舞刀弄枪,也是尊重理解。


    季浓的生活曾是那样快乐。


    但从此刻起,从爱护着她的父母变成眼前两座冰冷墓碑时,那些温情的过往便如钝刀子割心。


    一股悲痛难掩的情绪涌上心头,被雨水冲刷着的坟墓天旋地转,四周的季氏族人都变成模糊的云雾。


    季浓的意识渐渐涣散,倒在墓碑前。


    ……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卧房里。


    屏风后是个挺拔的身影,听见声音抬步走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熟悉面庞。


    他看到原本生机勃勃的表妹眉尖紧皱,唇色苍白,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唤道:“阿浓。”


    这一声让季浓强忍着的委屈骤然宣泄。


    她酸涩的眼眶涌出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赤脚下床扑到青年怀里,“三哥哥……”


    祁庭拍着她的背,更加心疼,将她扶到榻上,又给她端来一杯水,轻声道:“阿浓,姨母如今已入葬,你要跟表哥走吗?”


    季浓小口小口地喝水,没有回答。


    反倒是侍女过来道:“小姐,二老爷和三老爷问您身体如何了,想让您过去议事。”


    祁庭豁然站起身,“大小姐身子不适,我这个兄长替她议。”


    季浓拉住他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她的眼眶微红,眼皮浮肿,以往身上那样桀骜不驯的张扬卸了大半。


    “表兄,我可以。”


    略微梳洗后,季浓来到正厅,看到的是一家子熟悉而又陌生的“亲人”。


    三婶依旧打头阵,嘴里的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浓姐儿,真不是叔叔婶婶多心,实在是你如今年纪小,没当过家,又不是嫡子长孙,季家家业若是交给你,下头的人也不服气,你觉得呢?”


    二婶看季浓神情怔愣,以为她是松动许多,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上笑出两道褶,添油加醋。


    “正是,咱们都是一家人,叔叔婶婶总不会害你,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们当长辈的就是替你暂且管着,等你日后能管事了,都会还的。”


    妯娌两个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亲密无间,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多好的一家人。


    绝不会想到,这些年三房的嫉妒。


    季浓的语调淡淡,她的眼皮薄,如今虽然肿着,可掀起来还有些戾气。


    “为何要劳烦叔叔婶婶替侄女管着?”


    “说到底如今这些家产都是家父家母打拼下来的,就算我这个女儿把这些身外之物全都败光了,二老在九泉之下也会喜笑颜开,不会怪我。”


    始终沉默着,任由自家娘子冲锋陷阵的二叔三叔脸上面具终于破裂,二人异口同声道:“你一个小姑娘要翻天不成?还真当季家没长辈了么!”


    他们的指责愈发急促,恨不得此刻就把大逆不道的季浓钉在耻辱柱上,全然忘记了长兄平日里待他们的好。


    只剩利益,只想把季家瓜分成碎片。


    季浓忽然觉得恶心,反胃,她终于明白父亲和母亲为何宁愿让她嫁去卫家,也不愿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家豺狼虎豹。


    两家人暴露的嘴脸渐渐变得凶狠冷硬,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好处都捞不到,嘴里的话越来越尖锐刺耳。


    良久,他们似乎骂累了,瘫倒在椅子里。


    季浓抿了抿干涩的唇,汝南四季分明,此时分明是灿烂的夏季,她却觉得通身发寒。


    “分家吧。”


    “从此季家长房与两家叔叔婶婶一刀两断,恩义决绝,各行其是。”


    另外两家闻言一怔,正要斥骂她没良心,屋外的祁庭却再也听不下去,刀鞘里的银光微闪,杀伐之气四溢,为她撑腰。


    “阿浓,跟三哥走吧。”


    凭一柄安国公府横出来撑腰的长刀,汝南季氏彻底分成三房,将自家产业分批托付给家中忠仆后,季浓也收拾行囊离开了汝南。


    快到上京时,季浓将父母临终遗愿告知祁庭,不确定地问道:“表兄,卫家会认这桩婚吗?”


    自父兄战死沛川,祁庭随母上阵,已经出京三年,对卫家的印象也十分模糊。


    思忖片刻后,他道:“卫家若深明大义,便不会做背信之事;他们若不认也无妨,母亲还在通州等你回家。”


    “阿浓,你只需记住,你是有家的,哪怕不靠他卫家姻缘,你也是风光无限的季大小姐。”


    远处的霞光照在季浓身上,驱散连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无边阴霾。


    她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杨柳飘荡的春日,姨母带着大表兄来汝南探望母亲。


    大表兄剑眉星目,身披玄色轻甲,手中一柄红缨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母亲问,“煜儿如今在军中任何职?”


    姨母道:“他呀,只是个副将。”


    年幼的季浓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一脸郑重地说,“娘亲,姨母,浓儿以后也要做大表兄这样的人。”


    “哦,什么人?”母亲笑盈盈地问她。


    庭院中的大表兄将长枪立在兵器架上,语调中气十足,“是副将吗,阿浓。”


    季浓脆声应道:“是!浓儿要当最最最厉害的大将军!”


    母亲和姨母皆被她还稚气的话逗笑。


    后来的季浓渐渐长大,可心中对统领千军万马一事依旧抱有憧憬,她把心中的愿景告诉父亲和母亲。


    她现在不仅觉得骑马射箭威风,更想借此杀回北疆蛮夷,守护万千百姓。


    原以为一向温婉的母亲会笑她痴,素来一本正经的父亲会觉得她离经叛道。


    可父亲和母亲只是对视一眼,默契地笑道:“我们季家要真出个大将军,那你我便是大将军的父母,多好啊!不愧是咱们女儿,真有志气!”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事情重新回荡在心头,仿佛揉皱的一池春水。


    微风拂过停在官路上的女子面颊,卷起路边已谢的桃花,季浓抚了抚挂在腰间的长剑,勒马转身朝祁庭笑了笑。


    “我不去卫家了。”


    “表兄,我想去通州,想去北疆。”


    第83章 季浓x卫疏(二)


    ◎没人会不喜欢卫择衍◎


    因为这一句话, 因为往日的梦。


    季浓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去了千里之外的通州,见到了与中原大不相同的景色。


    这里有漫无边际的大漠, 滚滚而上的狼烟, 扑面而来的风中裹着沙土,没有中原城里的香腻,却让她不愿离开。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她在军营里及笄。


    那晚刚打了胜仗, 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北疆蛮夷也罕见地没有前来冒犯边境,双方默契地维持休战。


    将士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把逮来的山珍穿成一串,放在火堆上烤, 祝贺大小姐及笄快乐。


    安国公夫人季珮,季浓的姨母用鲛鱼皮和柏木亲手为她缝制了一块精美别致的刀鞘,和祁庭找城中老师傅赶做的长刀一起, 送她做生辰礼。


    父母双亡, 带走的爱又由姨母和表哥还给她, 季浓忽略掉那些伤心的事,只记住满天的火光,香浓的烤肉味。


    一旬过去,原本送到汝南季府的信又辗转送到通州军营。


    是卫家伯母知她及笄, 送来的半枚双鱼玉珏,平心而论,信上的内容也很真诚。


    卫家人对她路过京城却未曾招呼, 反而转头北上的行为并无异议。


    他们只在信中说, 婚约一事由双方长辈定下, 不能贸然更改,但如今季浓及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卫家都应表些心意。


    彼时卫老尚书还在青州,并未回京,卫疏的父亲无官职在身,连带着母族钟家都是谨慎度日。


    卫家的处境很艰难,再照顾季浓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并不容易,但尽管如此,卫家父母也不曾想过要毁约退掉这门亲事。


    所以便有了那半枚玉珏。


    入夜,季浓和姨母抵足而眠。


    少女的身量高挑,年轻英气的脸上却有些为难,她于情爱之事还不太了解,不知该如何回复这一封沉甸甸的信义。


    北疆的秋夜总是格外冷。


    姨母捂住她冰凉的手背,放在心口暖着,“卫家肯做到这份上,很不错;但是浓儿,活在世上,末了总是独自一人,所以这件事还得由你来做决定,不必因他们好,便强迫自己答应,也不必因他们不好,便伤心难过。”


    季浓仰头望着姨母与母亲相似的眉眼,轻声道:“爹和娘都希望我能嫁过去,有栖身之地。”


    她的音调不高,兴致也浅,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姨母将她揽到怀里,掖好散落的毛毯。


    “若只是栖身,国公府也是你的家。婚姻对女子来说是大事,往后几十年你都要守在丈夫身边,若只是为了寻个栖身之所,夫妻情意便如无根草木,立不住的。”


    季浓的身子渐渐回温,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姨母又道:“好孩子,你刚及笄,回京成亲一事须得仔细考虑,我替你回封信给卫家解释,他们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


    季浓将玉珏塞到枕下,应声说好。


    由安国公夫人亲自回信,卫家也并未再来信寒暄,给了未来儿媳极大的尊重和自由。


    半年后,安国公夫人携幼子祁庭攻破沛川,一雪前耻,杀北疆蛮夷守军,为亡夫和早逝的儿子报仇雪恨。


    神武营凯旋时,季浓在帐前等着。


    她从未见过这样欢喜的姨母,心结已了,往日的怨终于在此刻消失,安国公夫人讨回公道。


    然而季浓也不经意间看到姨母眼底一闪而过的悲切,仿佛一切欢乐全是假象。


    那晚,军中鼓声阵阵,烽火常燃,全军上下都在庆贺这场扬眉吐气的胜利。


    季浓扶着姨母回帐,她道:“姨母,您喝醉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我留下来和您一起睡吧。”


    刚打完胜仗的国公夫人揉了揉她的发辫,眼神迷蒙,却还是凭最后的意识摇了摇头,“好孩子,我没事儿,回去睡吧。”


    忽然军帐被人掀开,走进的青年身高腿长,剑眉星目,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些许酒气,然而神情却格外专注。


    “阿浓回去,母亲,我照顾你。”


    女子却无奈地笑了笑,坐姿端正,哪怕身披铁甲,可优雅的姿态还是彰显着她贵妇的身份。


    她朝祁庭招手,让他和季浓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拍了拍两人的肩,絮絮叨叨开口。


    “不管长到多大,你们这孩子的心思还能瞒过母亲、姨母吗?不就是担心我想不开吗?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良久,祁庭道:“母亲,我在外面候着,可以么。”


    季浓也伏在女人肩头,眼眶酸涩,唤了声“姨母。”


    军帐中的烛油如泪,滴落在条案上。


    季珮道:“好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论功行赏,将此事告知陛下呢。”


    说罢她站起身,将祁庭和季浓送到帐外。


    “让母亲一个人待会。”女人噙着笑,眼尾弯弯,嗓音却有些疲惫。


    她的态度坚决,不得更改。


    二人只得离去,临走时,季夫人又叫住他们,“宴淮,你待阿浓需如亲兄妹。”


    祁庭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只是揽过季浓想要扭头的肩膀,点头道:“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季浓心头一跳,一路走回营帐,才抓紧祁庭衣袖,不安道:“表兄,我担心姨母……”


    不祥的预感凝在心头。


    祁庭眉间笼着一层凛冽的冷意,只替她掀帘示意她进帐,“没事,一切有三哥。”


    ……


    翌日清晨,军营中遍寻夫人和将军身影不得,季浓想起昨夜姨母古怪的反应,当机立断集结将士准备去寻。


    直到主将祁庭牵马一步步朝军营走来,背对着初升的朝阳,马上只垂落白布后的一双手。


    那一刻,季浓再次失去待她好的亲人。


    她双膝再也支不住,跪在尖锐的石子上,硌出一道道血痕,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季浓拔刀拦住表兄,长刀铮亮,映出青年青黑的眼圈,可是那熟悉的刀鞘更让女郎伤心。


    “祁宴淮,你说过会没事的。”


    她第一次直呼表兄名字,无礼而尖刻。


    祁庭僵直的眼神微微怔松,绷直的唇角忽然牵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


    “阿浓,母亲死在我面前。”


    “她拔剑前唤了父亲和大哥二哥的名字,自戕而亡,我止不住血,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话渐渐地语无伦次。


    季浓的刀却无力地落在地上。


    她同样什么都无法改变,也清楚地明白,姨母的死无可挽回,已成定局。


    就像父亲和母亲的死一样。


    守孝后,没等兄妹二人伤心太久,北疆蛮夷趁机卷土重来,夜半翻越托木山,直达边境。


    依上次的功劳行赏,季浓升任副将。


    她将那枚玉珏收到匣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如无意外,她也不愿再有一段姻缘。


    命若浮萍,不必停留。


    大晟与北疆敌对僵持,硝烟弥漫,她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更罔论执意去完成一个上辈之间的承诺,季浓更想将热血洒在边境的大漠里。


    直到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景和。


    三年后的春日,由祁庭带领的神武营大破北疆蛮夷,三战三捷,扬大晟国威。


    回京前,表兄问她是否走还是留。


    季浓捏着袖中那枚玉珏和退婚文书,笃定道:“走,我想了却心事。”


    无论卫疏好坏,她已决定退婚。


    —


    四月凯旋回京,六月初,季浓应下谢洵的请求,亲自率队在宣城陈家村附近的山上埋伏,只待伏击刺客,保护公主。


    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那个人。


    季浓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不知道躲闪的傻子,刺客已经朝他砍过去,他竟打算伸手臂格挡。


    她低骂一句,搭弓射箭,羽箭破空径直射中刺客后心,总算救下那青年。


    四周刺客见状,也拼死搏杀。


    季浓敏锐地发现刚救下的人似乎没有武功傍身,只会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再也忍不住,持刀挡在他身前,拉着那青年且战且退。


    “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她掠过青年俊美得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邪魅的脸,骂他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然而下一刻,身后的青年却不确定地唤了一句,“季浓?”


    季浓的大半心神都在攻退靠近的敌人上,闻言有些意外,反问道:“你认识我?”


    她是汝南人氏,刚到京城的一个月,除了跟公主熟稔些,与其他人并无多少交集。


    身后的人却没再说话。


    如驸马提前告诉她的那样,所有刺客除了公主留下的两个活口以外,尽数服诛。


    旁人收拾残局时,她终于想到身后的青年,打量着他的脸,确认自己未曾见过他,便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没等青年回答,自称宣城太守的那位朱大人便主动上前寒暄,一口一个疏公子。


    看着青年身上的华服,又听二人说起恩师祖父,季浓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的直觉未曾出错。


    卫疏一脸忐忑地看着她,承认身份,不仅如此,似乎是救他一命的缘故,他待自己格外热情。


    还有,亲切。


    他直接唤她“阿浓。”


    季浓常年生活在军营,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交道,可是卫疏的热切却让她觉得不适应。


    她道:“我会尽早退婚。”


    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平心而论,她那位未婚夫长得很不错,是不逊于驸马的另一种风格。


    疏朗剑眉,偏生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嘴唇柔软宛如另一片桃花,脸庞棱角分明,冲淡那点魅惑的女相。


    不太像书香世家的清高公子,倒像戏台上气质矜贵、处处留情的温柔琴师。


    但季浓依旧决定退婚,比起成为某人的妻子,困于后宅,她更想斩敌头颅,驰骋疆场。


    未婚夫一不会武功,二太黏人,无论怎么甩都甩不走,不管她说了多么冰冷的话,次日他依旧笑嘻嘻迎上来。


    像摇尾巴的狗,季浓想。


    但除了打架不行,那个卫疏也有些其他的可取之处,并非百无一用。


    譬如,在去兖州的路上,风餐露宿,他却总能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菜,就连同样的烤肉,他也会专门调出香浓的酱汁。


    那味道只是闻一下,便让人胃口大开,从前第一口都是卫疏自己吃,自从有了季浓,第一串肉总进了她肚子里。


    季浓与同袍埋伏杀敌时比这更亲密,她早已习惯这种相处,因此并不矫情,照单全收。


    只是快到兖州的那晚,她没接卫疏递过来的肉,“我会退婚的。”


    卫疏哦了一声,往肉串上撒了点辣椒粉,伸手递给她,“我知道啊。”


    季浓皱眉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烤肉混着辣椒粉的香味往她鼻子里钻,“你知道为何还对我这么……仗义。”


    她决定用“仗义”来概括未婚夫的行为。


    “先吃,你吃了我再说。”卫疏强硬地把烤得油汁四溢的肉串塞到她手里。


    季浓接过,瞥了他一眼,吹了吹热气,咬了一口裹着酱汁的肉串。


    卫疏取下烤爆皮的鸡肉,忽然笑起来,桃花眼中带着火光的倒影。


    “你退婚,我又不退,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哪有人对未来妻子不好的?”


    季浓一噎,“歪理。”


    军营中的将士们可没他那么会狡辩。


    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到了兖州,季浓对卫疏的印象也有了一些改变。


    卫家是书香清流不错,可是身为长孙的卫疏却跟季浓想象中的书呆子截然不同。


    他心思敏捷活跃,对读书没什么追求,可是其他的事情却均有涉猎,脸上没有不带笑的时候。


    上至驸马侍郎,下至侍卫仆从,卫疏与他们相处起来都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更罕见的是,他没有贵公子的架子。


    因此众人也愿意跟他说笑。


    季浓从小性子豪爽活泼,最怕和半天憋不出来两个字的闷瓶子相处,因此卫疏的幽默和话唠反而让她安心。


    入兖州,才知天灾人.祸有多严重。


    面对谢洵希望他们帮忙的请求,季浓想到那些灾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因此知道原来自己那位未婚夫还有另一个爱好。


    他喜欢听曲儿,尤好江南小调。


    虽然理智上,季浓觉得自己不应该计较这点,毕竟他们之间退了婚便毫无关系,可是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嘲讽的话已然说出口。


    “卫公子真是潇洒风流。”她轻嗤。


    卫疏跟在她身后解释,她面上不耐烦,可始终竖着一只耳朵听他愈发急切的话。


    后来她扭头道:“你跟我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又不跟你过日子。”


    卫疏一双桃花眼里闪过不可思议,“那怎么行,你是我未婚妻,不嫁我还要嫁谁?”


    季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啧了啧嘴,“你连自个儿都保护不了,又是个多情种,我才不嫁。”


    卫疏罕见地沉默。


    当天,他不知从哪里提了把剑从晌午练到晚上,只是毫无基本功,因此那剑法也就显得格外稚嫩。


    季浓抱臂望着庭院中大汗淋漓的青年,平生第一次觉得原来真的有人天生与武绝缘。


    他似乎就该养尊处优,摇把折扇笑眯眯地拉着人谈天说地,于无形之处套情报消息,暗中揣度人心,捕捉那些细节。


    而不是提着把剑,脚步都踉跄。


    她缓步上前,摁住卫疏的剑。


    卫疏见到她先是欣喜,而后桃花眼里又流过一丝幽怨,“你挡我剑做什么。”


    说罢便要提剑离开。


    然而季浓力气比他大,连剑带人都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疏与她对视,忽然搓了搓手上磨出来的血痕,惊喜道:“阿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寂静微凉的夜里,他的话掷地有声。


    季浓下意识松剑,立即反驳,“怎么可能!”


    犹觉不够,她又趾高气昂道:“别自恋了,我饿了,我想吃肉。”


    卫疏像个瘪气的小狗,竖起的尾巴又耷拉下去,然而看着面前的少女,却生不出半点责怪。


    青年眨了眨桃花眼,点头道:“正巧后厨有腌上的鸡肉,便做一道五味焙鸡,另做一道杏仁豆腐给你解腻,省的夜里吃多了积食。”


    他兴致盎然地同季浓解释着菜肴的做法,仿佛刚才的失望都是瞬间的假象。


    季浓听他说着这些琐碎的步骤,耐心不多的她却罕见地没有任何厌烦,她只是自然而然地帮卫疏接过提在手里的重剑。


    厨房烛火氤氲。


    她看着那道忙碌的身影,凝望着他身上的华服和周围粗糙的环境,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


    ……


    第二日,他们去了兖州的禁地天峡山。


    正要下山时,季浓看着身侧崎岖的山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因跌落山崖,身体迅速衰败的父亲,不慎崴了脚。


    一开始她强撑着,拒绝了卫疏搭过来的手,她语气不善,骂他矫情。


    可是没走几步,她的脚踝却越来越肿,脚下的速度甚至比卫疏更慢。


    原本被她轻嘲两句之后,一直走在前面的青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蹲在她面前。


    “上来,我背你走。”


    季浓一怔,撇过头,“这里的路不好走,你顾好自己就够了,真背上我半夜也出不了山。”


    她瞥了眼自己高高肿起的右脚踝,依旧拒绝了卫疏的请求,只是示意他扶着自己。


    可卫疏蹲着的脊背却分毫未动,执拗地让季浓觉得有些陌生,“阿浓,你在逞什么强。”


    “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将来是与你比肩而立的夫君,你在我面前,为何还要逞强?”


    季浓不动声色地蜷着手指。


    她竟在卫疏身上看见了,已逝家人独有的关切,真心实意的在乎。


    怔愣片刻,季浓终究是趴在了他背上。


    贵公子到底不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子,连衣袍下的脊背都削瘦,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却让人格外安心。


    季浓不再讨厌他的花哨和讲究。


    连带着他发上的金纹发带都渐渐看顺眼。


    “卫择衍。”她突然唤他的字。


    山路崎岖难行,何况是背着个人,卫疏走得有些艰难,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


    季浓低声道:“你是卫家长孙,如今卫老尚书已经回京任职,陛下起用卫家,前途风光。”


    卫疏听她突然说起这些话,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因是事实,也点了点头。


    “我只是个孤女。”季浓又道:“虽说家产略丰厚些,可终究官商有别,况且我不打算嫁人拘于宅院,争风吃醋。”


    年少时那场噩梦虽说是假的,可还是给季浓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父母双亡,家中叔婶咄咄逼人,她心底始终空缺,再加上见到过更宽广的天地,自然不想只当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


    “你那么坚决要和我退婚,就是这些原因吗?”卫疏似乎有些意外。


    背上的少女点了点头。


    卫疏绕过一块凸出的石块,这才缓缓道:“我还以为是你有喜欢的人了呢,不是就好。”


    季浓有些不解,又听他继续往下说。


    “首先,卫家风光是真的,但再风光也跟我无关,阿浓你看见了,我就是个只知风月的纨绔,更没有祖父和谢兄那样经天纬地的大本事。”


    “其次,孤女又如何?伯父伯母早逝又不是你的错,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想让他们长命百岁,生死本就无常,与你更无关。”


    一口气说了很多,卫疏的音调微哑,他顿住脚步,将背上的少女又往上提了提,这才继续走。


    “至于最后这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没什么大出息,也没什么野心,既然你不愿意跟着我走,那我就跟着你走好啦,天涯海角,哪里不是家呢?”


    “听说汝南山清水秀、绿瓦白墙,更有无数奇景,通辽二州紧靠边疆,大漠孤烟,更是一绝。”


    卫疏的话中是抑制不住的向往,“阿浓,我想跟着你去看看,可以吗?”


    季浓此时连浮肿的脚踝都抛在了脑后,耳畔只回荡着卫疏兴高采烈的话语。


    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人。


    但爹和娘猜的很准,卫家小郎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季浓原本垂下的手悄悄环住青年脖颈,眼底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情,嘴上依旧挑剔。


    “这得看你表现。”


    卫疏忍不住笑出声,眉眼飞扬肆意,嘴里乐道:“我不管,阿浓你就是答应了!”


    话音刚落,他便因太过得意,一时不察,差点连带着背上的人一起摔在树丛里。


    季浓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二人的姿势亲密无间,待安全后右手已经揪住卫疏耳朵转了个圈。


    “卫择衍!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看着拧得狠,其实一点也不疼。


    然而卫疏却很给面子地缩了缩脖子,忙认错求饶,“错了错了,大小姐饶了在下吧。”


    季浓又噗嗤笑出声,右手重新环住他脖颈,轻飘飘地搭在胸前,“卫择衍你真赖皮。”


    卫疏一点不生气,脸上挂着笑,分明还是骂,可是季浓此刻的话在他心里却格外不同。


    他点头道:“季浓你真好。”


    季浓眨了眨眼,“卫疏你真傻。”


    他还是笑道:“季浓你真好。”


    她又道:“卫疏你真奇怪。”


    卫疏从善如流地回答,“季浓你真好。”


    季浓没再往下问,只是悄悄把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她想,其实卫疏也很好。


    没人会不喜欢卫择衍,她也不例外。


    第84章 if线


    ◎重回夫君年少时◎


    元妤仪醒后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只鬼。


    字面意义上的, 透明体。


    比这更不妙的是,她明明才和谢洵成婚不久,此刻却不在公主府, 对周围的环境同样陌生。


    她想出门, 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自由动弹,宛如一缕青烟,只能局限在眼下这个破旧的屋子里。


    值得庆幸的是她变成鬼后失去知觉,感觉不到饿, 也不觉得周围冷或者不舒服。


    直到晚上, 房门被推开。


    元妤仪身上所受的束缚忽然全部被解开,第一反应是立即飘到窗边,想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然而面前的院子光秃秃的,除了破旧还是破旧, 毫无参考价值。


    她有些失落地坐在窗边,好在没有实体,也不用强求一把椅子, 目光转向进屋的人。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 身上穿的是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褐色衣衫。


    少年背对着她,似乎在整理课业。


    元妤仪跳下窗,正要凑近看看他的模样时,少年却抢先一步转身, 凝视着她的方向,目光冷冽。


    “谁在屋里?”语调很笃定。


    若不是元妤仪知晓自己现在是个鬼,又多活了二十年, 恐怕真要被这小孩诈出来。


    她毫不畏惧地走上前, 围着小少年转了一圈, 坦白道:“是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说完她还伸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一脸得意道:“谁家的小孩,长得倒好看。”


    剑眉凤目,眼下一点泪痣。


    意识到这颗泪痣的位置后,元妤仪心头一跳,不再玩闹,站直身子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他还没张开,稚嫩的脸颊没有寻常孩子的婴儿肥,反而削瘦单薄,唯独那双眼沉静如潭,有几分及冠后的清冷模样。


    这是谢洵小时候啊!


    元妤仪脱口而出,“夫君。”


    这屋里只有他们一人一鬼。


    少年闻言,看了一圈空荡的屋子,原本皱着的脸瞬间通红,嗓音震惊,“你瞎喊什么!”


    元妤仪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见少年羞恼,试探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洵沉默,只是朝她站的方向瞪了一眼。


    “那你能看见我吗?”元妤仪问。


    良久,少年才坐在桌边,相当淡定地从布包里抽出今日夫子留的课业,“看不见。”


    元妤仪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落。


    谢洵神情冷漠地补充,“但我能听见。”


    听见她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鬼毫无恶意,但后半句话他是不会说的。


    元妤仪又点点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谢洵仿佛没听见,并不理她。


    或许是因为醒之前两人还在同榻而眠,窝在他怀里睡觉,元妤仪对他的不搭茬也有些不习惯。


    但转念一想,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而且他刚成婚时也是惜字如金,后来才敞开心扉。


    遂又笑盈盈地说:“我今年二十了,可是谢衡璋你瞧着好小啊,有十岁吗?我还从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呢,跟弱冠后比确实可爱……”


    少年年纪小,也不如及冠后能那般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心事,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单字一个洵,不叫谢衡璋。”


    元妤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哦,但这是你以后的表字,寓意很好呢,你以后就知道啦。”


    她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揉谢洵的头发,本以为又像以前那样会直接穿过,没想到少年柔软的发丝果真被揉皱。


    谢洵感觉到落在头上的温热手腕,像炸了毛的小猫,腾的站起身,连带着身后的条凳摔在地上。


    “你是女子,怎么能动手动脚?!”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荒唐,十岁出头的少年已经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元妤仪看着清瘦倔强的少年,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抱歉,因为你太可爱了。”


    她没见过这样稚嫩的谢洵,心里自然无比新鲜,又见他聪敏机灵,一时没控制住动作。


    何况两人连更亲密的行为都做过,与十年后的日子比,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


    奈何夫君正年少,元妤仪心中慨叹,轻声向一本正经的少年认错,“好啦,我不再打扰你了,你还写课业吗?”


    谢洵挪了挪步子,特意挑了她对面的位置,顺便把两本书册也划了过来。


    元妤仪果然保持沉默,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飘着虚幻的身体,在一边看着。


    但她很快发现了问题。


    谢洵写的是两份相同的课业,但字迹、回答思路和文章结构又截然不同。


    一份中规中矩,另一份则令人眼前一亮。


    一直等他写完,元妤仪才正声问道:“你是在替谢陵写课业么,左边这册是你要交的?”


    她指的正是答案平庸的那册。


    其实这事情不难猜,毕竟元妤仪之前特意嘱咐沈清调查过侯府内的事,也清楚谢洵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但她也只是猜测试探,心存一分侥幸。


    谢家人总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孩子。


    然而谢洵神情如常,垂下的手蜷起袖中,长睫垂下遮住眼中有些复杂的深色。


    “你知道谢陵?”


    “知道啊,谢大公子,你兄长嘛。”


    元妤仪没有察觉他话里的淡淡不悦,本想要伸手拿过书册,最后却是径直穿过,依旧透明。


    那为什么能碰到谢洵呢?她有些不解。


    谢洵掀起眼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失控感让他有些焦躁,情绪有些不耐烦。


    “我嫡兄是名满上京的世族公子,我只是一个连府门都走不出去的庶出,你这个连脸都不敢露的鬼魂,怎么敢出言不逊。”


    这是所有人打压他时说的话。


    学堂的夫子,父亲和主母,乃至府中下人都是这样说,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个低贱的妾室子,来路不明,没必要寄予厚望,更不必尊重。


    谢洵的话里掺着讥讽,仿佛真是在为自己的兄长鸣不平,然而元妤仪却挑了挑眉。


    她饶有兴味地用手穿过烛火玩,反正也感觉不到温度,借此消磨时光。


    “谢衡璋你可骗不过我。”


    “你真的尊敬谢陵那个只会欺负人的草包?好笑,你不恨他已经算大度了,若真崇拜这么个哥哥,那你的眼估计也该找个大夫来治治。”


    少年紧皱的眉头未松,目光落在那两册书上,目光落在那盏微晃的蜡烛上。


    “你很了解我?呵,自大。”


    心思全被她猜中,可谢洵没有承认。


    他想听听看不见的女鬼会如何狡辩,又怎样义正言辞地解释。


    然而都没有,只是烛火不再晃。


    谢洵蓦然被虚空中冒出的指尖轻弹额头,那是很亲昵自然的嗔怪姿态。


    元妤仪收回手指,理所当然地责怪他,“谢衡璋,你怎么能这样,你之前可从未跟我说这样不敬的话。”


    “别以为你现在是小孩,我就不会生气。”她嘴里振振有词。


    谢洵的心更焦躁,他如今年纪小,气性容易被激上来,冷声道:“那是谢衡璋,不是谢洵。”


    她嘴里十句中八句不离夫君谢衡璋,那就去找他啊,何必在他耳边聒噪。


    元妤仪还是第一次碰见对自己敌意这么大的人,她本以为谢洵性情冷淡,幼时应当也是清冷模样,没想到竟是个容易炸毛的猫咪。


    “这也计较?你们都是一个人啊。”


    “才不是!”少年皱眉反驳。


    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谢洵立即压声道:“反正不是。”


    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这样坦诚,连自己和嫡兄之间的面和心不和都告知?


    主动把所有隐秘都撕在她面前,这跟将自己的命交托出去有什么区别。


    什么男女情爱,于他而言如洪水猛兽,世上哪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更罔论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鬼。


    无论她嘴里的谢衡璋是谁,反正不可能是他。


    元妤仪还没来得及问,便看见一个穿着青莲百褶裙的女子推门进屋,发上仅簪一支朴素的银钗。


    她的相貌与及冠后的谢洵有五分相似,只是黛眉更细,眼皮略窄,一双精致的瑞凤眼。


    方才还炸毛的少年立即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站起身道:“娘。”


    陆训盈面容宛如春水,缓缓走来,坐下后才温声问,“今日夫子教了什么,你在学堂可还习惯么?”


    少年神情从容,可元妤仪却看到他蜷起的手,“夫子今日授辞令,孩儿都会,一切都好。”


    他的启蒙由陆训盈亲自负责,直到今年王夫人才松口,允许他跟嫡兄谢陵一同前往学堂。


    至于学堂内受到的偏见和白眼,谢洵只是不动声色地绞紧手指,并未告诉母亲。


    然而这一切却落在元妤仪眼里。


    辞令和缀句这些知识,谢洵七岁时便学过,因此得心应手,十分熟练。


    陆训盈并不局限于年龄授课,反而亲自考校有关《周易》《说文》的复杂篇章,听他逐字逐句背诵,又问他更深层次的理解。


    元妤仪看着对答如流的少年,忽然明白为何谢洵可以做到十七岁便在遍地的士子中脱颖而出,夺得会试第一的成绩。


    他把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考校很快结束,陆训盈含笑起身,抚了抚少年的头,赞道:“我们洵儿真棒,早些休息吧。”


    说罢她便后退一步,谁料脚步刚动,她的腿像是突然脱了力,径直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元妤仪眼疾手快地去扶,然而小臂又是径直穿过女子单薄的身体,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谢洵仿佛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鬼魂,动作熟练地把人扶起,正要将人扶到床上时,却听她道:“我屋里有药,涂上就好了。”


    陆母了解这个儿子的秉性,心思缜密,若歇在这儿,只会耽误他一晚上休息不好,这次入学机会难得,不好再跟主母翻脸。


    谢洵的脚步没动,只道:“您在这歇着,孩儿去找父亲,去请大夫……”


    陆训盈却勉力站直身子,额上冷汗涔涔,神情肃然,“娘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话往后不许再提,你还是没记住。”


    话音刚落,女子一摇一晃地往外走,她的双膝伤得厉害,完全使不上力,狼狈极了。


    元妤仪怔在原地,隐约看见了谢洵眼底的泪。


    少年上前搀起母亲多半身子,他的声音不高,应道:“我记住了,娘,我再也不提了。”


    要藏拙,要让步。


    万事能自己解决的,不可仰仗父亲。


    谢洵走之后,元妤仪本想跟他走出屋子看看陆母的情况,却碰见一片看不见的墙壁,动弹不得。


    她只好站在门边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回来。


    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关窗、铺床、吹灯。


    皎白的月光如碎银透过窗纱倾洒在屋里,元妤仪走到他身边,没有任何声音。


    床榻很窄,只是一张陈旧的木床,他盖着的被子也很薄,甚至破损处还渗出里面的棉絮。


    少年双眼紧闭,长睫垂下,他的睡姿很乖,平躺着,修长的双手叠在小腹前。


    元妤仪飘到木窗边,她还穿着睡前那身月白寝衣,小腿在悬空的窗边一晃一晃。


    她的脑袋现在一片空白,连这些日子和谢洵成婚后的快乐,都无法冲淡那点若有若无的难过。


    原来十岁的谢洵是这样的。


    他的生活不太好。


    “王夫人又让娘去跪祠堂了。”寂静的屋中突然响起少年的声音。


    元妤仪扭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睁眼,只是眸光淡淡,宛如夜色下平静的清泉。


    她的思绪回笼,只轻嗯一声。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在陆母进屋时,明显比常人更缓慢的步伐便证明了她的遭遇。


    谢洵姿势丝毫未动,只是眼睑微垂,遮住眼中神情,“是因为我,父亲前不久跟王夫人提起我已至入学年龄,不能再拖延。”


    王夫人貌似慷慨地答应庶子陪同谢陵去学堂的事,可反过头来却对他的母亲更狠。


    元妤仪的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对他,其实知之甚少。


    少年眼底眸光微闪,鬼使神差地望向窗边。


    他直觉她会在那里。


    “这样懦弱无能,身为一个废物,只会给母亲惹麻烦的我,真能活到十年后吗?”


    他的嗓音微哑,意志消沉。


    这次元妤仪没有犹豫,她太了解谢洵,他在以询问之名,向她求一个可能。


    他年少时,也曾渴望能活下去的未来。


    “不止十年,你还会长命百岁。”


    元妤仪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所有日子里,她在谢洵耳畔说过的话。


    “你二十一岁入仕,仅用一年时间连升三级,从翰林院编修升任礼部尚书,平旱灾斩佞臣,声名煊赫,紫袍玉带,是新帝身边的忠臣。”


    “我十九岁那年嫁到谢家,如履薄冰,可你待我很好,礼重有加,从未让我受过半分委屈。”


    “无论为人臣,还是为人夫,你都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子。”元妤仪的视线落在少年瘦削清俊的脸上,目光专注。


    谢衡璋从不是废物;


    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是在一滩淤泥中仍未放弃自我的青莲,更是救元妤仪于水火的夫君。


    谢洵眸光微闪,神情怔愣,他隐约看见窗边那道虚幻的人影渐渐成形。


    那是个仅着素衣的少女,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披着倾泻而下的月光,恍若月宫仙娥。


    谢洵一直认为人的皮囊都是外物,没有美丑之别,可看清她的那一刻,他觉得她很美。


    “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


    元妤仪眨眨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就虚幻的身体更加无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化为青烟,彻底消散。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没看到你的好。”少女语调俏皮,笑得眉眼弯弯。


    话音刚落,元妤仪的力气散得更快,半边身子已经动弹不得。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嗓音弱了许多,他起身汲鞋,“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窗牑笑出声,不管怎么变,少时的他和长大后的他,都没变的一点便是细心。


    “我现在是鬼,鬼怎么会不舒服?”少女每说一个字,都会觉得一寸骨骼相应失去知觉。


    谢洵抿唇,站在她三步以外,抬眸道:“我能看见你了。”


    元妤仪轻嗯一声,她的眼皮沉重,身后的脊背也开始发麻,“那我好看吗?”


    少年闻言,冷白脸颊瞬间涨红,甚至没有发觉她的嗓音比刚才更轻。


    元妤仪久久等不到他回答,含笑道:“谢衡璋,再见,再见到你真好。”


    哪怕是年少的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股不安的心绪涌上心头,看着那重新变得透明的少女,谢洵忽然将手伸向窗牑。


    然而那身影倏然消散,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冰凉的纤细指尖。


    “谢洵,记住,你最好了。”


    寂静中,少年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窗边留下的一片月光,只听到这样一句简单的告别话语。


    良久,谢洵才像一截回神的木头,迅速找到纸笔,想要画下元妤仪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很好看。


    可他紧握着毛笔,墨汁在纸上晕染出一道痕,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她的到来,仿佛只是一场梦。


    黎明时,天光破晓。


    少年终是无力地放下手中干涸的墨笔,花了片刻让自己焦灼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谢洵推开门,看朝阳一寸寸升起。


    没关系,十年后他总会再见到她。


    ……


    元妤仪醒过来时,入目是精致朦胧的鲛纱床帐,身侧躺着的青年剑眉凤目,一双有力的长臂还将她揽在怀里。


    她听着谢洵的心跳声,紧紧抱住他的胸膛,整个人与他肌肤相贴,只差将自己摁在他骨头里。


    “我眼光真好,挑了个又俊朗又聪明又坚强的好夫君。”她蹭了蹭青年的下巴。


    年少至弱冠,他未曾放弃自己,质疑过痛苦过,岁月淬炼之后,终将赢得所有失而复返之物。


    元妤仪说完,沉沉睡去。


    谢洵却缓缓睁开眼,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他从来都不好,愚钝冷漠自私。


    但元妤仪又一直很好,是她在他贫瘠枯萎的人生中洒下一缕月光,让他得窥人间月、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挂个新预收,指路专栏《臣妻(双重生)》,有喜欢的bb可以点个收藏>o<,以下是文案


    沈簌出身高门,相貌姣好,与长平侯顾徵自幼定亲,更是天定良缘。


    可凯旋那日,她等到的未婚夫,却早已对一个孤女情根深种。


    前世,沈簌愤懑不平,拒绝退婚,成亲后和孤女争斗不休,和顾徵相看两厌,昔日贵女凄苦疯癫,最后含冤早逝,被草席裹尸,丢在义庄。


    今生,沈簌果断答应退婚,抬眸却看见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大雨滂沱,他曾执伞为死去的她修缮破旧的灵堂,虽然他每次来,嘴里的话都不太好听。


    可沈簌依旧觉得,他是好人。


    *


    傅煜是宫婢所生的落魄皇子,一路走来,囚父弑兄,最后坐拥万里江山时,帝王心硬如铁。


    唯独对那位长平侯夫人,留了分温情。


    新帝为臣妻阖棺,看她下葬,临走时却边吐血边嘲讽,“白长一张聪明脸,内里依旧蠢笨不堪。”


    可重来一世,傅煜还是决定去沈家看看。


    她重情、固执又小心眼,很容易被欺负。


    但偏偏撞见来退婚的长平侯。


    傅煜以为沈簌像前世一样不愿,便皱眉等待,她若真想不通,他便把人抢回王府,也好过让她蹉跎一生。


    然而没等他动手,少女却早已笑靥如花,步履坚定朝他走来。


    “煜王殿下,好巧。”


    *


    抛弃战功赫赫的长平侯,选择嫁给不受宠的边缘皇子,盛京百姓都道沈三小姐识人不清,总有一日会后悔。


    就连顾徵也认为沈簌总会服软,恳求他,一如既往爱着他。


    直到所有人都看见,沈簌从王妃到皇后,有钱有权有夫君独宠,眉眼明艳如春花,越养越娇俏。


    她一辈子倔强,但朕愿意为她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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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if线暗恋成真(一)


    ◎“我确实想尚主。”◎


    近日上京城热闹极了, 接连发生好几件大事。


    陆三小姐与谢侯和离,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无论对方如何恳求, 甚至跪在陆府门口, 都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侯夫人而已,我不要了。”


    陆三小姐铮铮傲骨,身后站着兄长和回门的姐姐姐夫,甚至连陆老祭酒都出来为女儿撑腰, 一时成为上京百姓口中的美谈。


    谢侯原本得到佳人便实属偶然。


    何况满上京谁不知晓谢侯懦弱平庸, 空有世家家主的名头,对上陆三小姐那个事事翘楚的麒麟子兄长,被嫌弃也实属正常。


    然而上京闺阁女郎们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跟着母亲一起回陆家的谢公子, 谢洵。


    他是上京城中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自幼家世显赫,集两家宠爱于一身, 天资聪颖, 十七岁时便夺得榜首, 一举成名。


    只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难免居高临下;


    陆老祭酒欢喜的同时亦想磨一磨他的傲气,遂向当今陛下请求将外孙外放至兖州, 从底层体会百姓生活困顿。


    兖州已有节度使,上下官员沆瀣一气,自成一统, 并不把外放的状元郎放在眼里。


    谢洵去兖州的第一年, 许多事务都没办法完美地解决, 整个兖州官场像是从根部坏掉的朽木,蠹虫太多,啃噬所剩不多的根基。


    本是京城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可他来兖州的第二年,却真正洗去身上铅华,想搏一把,也体会到外祖父来时叮嘱他的——


    “为官者,当守民,守初心。”


    仅用两年时间,谢洵从被兖州官员轻视的小谢大人,给了这群贪官们致命一击。


    年轻人的韧劲足,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他刚正不阿,不与名利权势同流合污。


    依律法,该斩首的斩首,该杖刑的杖刑,幸而朝中有陆老祭酒和卫老尚书等老臣替他周旋,少帝终于当着文武百官宣布兖州官员的结局。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熬过那个艰难的开头,后面的一切便格外轻松。


    而今年年底,也是小谢大人外放兖州,期满回京的日子。


    昔日第一公子归京,方及弱冠便在京中打出了响亮的好名声,得新帝赏识,又有强硬的家世做后盾,身边更没有莺莺燕燕。


    得知谢洵不日回京的消息时,上京权贵人家无不激动,早动了和这位谢大人结亲的心思。


    可偏偏,这边求亲的媒婆还没上门,一个惊天噩耗便砸在了众人头上。


    那就是靖阳公主回京时,当街遇刺,却正巧被刚回京的谢洵救下,公主隔帘对他道谢。


    能在京城中扎根的人家也不是糊涂人,揣着十八个心眼子,就算本无所谓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也变了味道。


    得知此事的人纷纷揣测起来,难不成公主也看上谢大人了?


    可是凭她那传遍上京的恶名,就算她真对谢大人有意,后者也不会轻易答应她吧。


    二者若真结亲,谢大人做驸马……


    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那就是谢大人实惨,原本应当名垂青史的后半生,将不可避免地勾上一个污点。


    —


    宫城内,景和帝一脸担忧地站在漫长的丹墀上,踱来踱去,可见内心烦躁。


    然而当许久未见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宫门时,他的神情又瞬间明朗,不顾身后内侍的劝阻,疾步小跑下台阶。


    “皇姐!”少年身子如抽条柳枝,剑眉星目,一身常服,发上冠冕微晃。


    跑到面前,他更是没忍住内心的激动,径直将元妤仪抱起来,转了个圈,少女短袄下的藕荷色裙摆在日光下宛如波荡的流水。


    “好了阿澄,快放我下来,这样跳脱,像什么样子。”元妤仪眉梢带着笑意,拍了下他的肩。


    元澄亲昵地蹭了蹭姐姐的胳膊,果真不再玩闹,轻声道:“阿姊,我好想你。”


    自宫变后皇姐避居承恩寺为父皇守孝,他们姐弟已有三年未见。


    元妤仪抬眸望向意气风发的少年,唇角微弯,戳了戳他的额头,“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眉间舒展,做了个鬼脸道:“朝臣都说朕有君王风范,只有阿姊见到我,说我还是小孩儿。”


    元妤仪心中仿佛淌过一道暖流,将少年冠冕下微乱的鬓发掖到耳后,“朝事繁忙,陛下还习惯吗?”


    她口中的称呼换成了陛下,元澄了然,从善如流地回答,少年眉梢扬起,对朝中人和事已经十分熟稔,信手拈来。


    元妤仪欣慰地听他说着,眼底的神情越来越骄傲,她为这个皇弟自豪。


    其实朝中事宜她也有所了解,这三年朝中也有她的人盯着,不会平白让江相压过皇帝的风头。


    说到最后,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想起一件事,嗓音激动。


    “说起来,今日好像还是谢大人回京的日子,地方官回京,皇姐,你说我给他任什么职位好呢?”


    “谢大人?”元妤仪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疑惑地反问。


    朝中有几个谢大人?似乎没几个。


    陈郡谢氏在四个世家中中规中矩,论起势力,不及琅琊王氏,名望上又比不过杏坛讲学的崔家,但胜在家大业大,倒不求仕途坦荡。


    元澄兴高采烈地说,“正是宣宁侯的公子……”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又严谨地补充。


    “陆夫人前不久携子和离,严格说来,这个谢大人也不该是谢家人了……”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少年挠了挠头,终于找到合适的身份,沉声道:“反正就是陆老祭酒的外孙,三年前父皇撑着病体钦点的状元郎。”


    元妤仪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先朝最后那个状元,只是彼时父皇病重,宫中大小事宜全交给了刚及笄的她,是以没有多关注这个谢公子。


    “这人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皇姐你……”怎么会不认识。


    元澄咽下后面的话,是他糊涂了,皇姐避居三年,谢大人又不在京中,二人不认识才是正常的。


    谢大人再风光,可皇姐压根不记得他。


    “姓谢名洵。”


    元妤仪轻嗯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思忖片刻,脑海中倏然闪过今日的场景。


    他们才刚有过一面之缘,记忆还新鲜,是以少女点头道:“原来是他啊。”


    元澄好奇询问,得知前因后果,脸上是按耐不住的激动,“那朕得挑个好职务,以示对谢大人的赏识。”


    元妤仪含笑看了少年一眼,笑道:“我看他倒不像沽名钓誉之辈,但他既是陆家子孙,陛下也可以问问陆老祭酒的意思。”


    姐弟二人又说了两句,元妤仪便回了瑶华宫。


    殿中烧上了暖烘烘的地龙,宫外红梅开得正盛,少女推开半面窗子,慵懒地给瓶内红梅剪枝。


    只是想到今日街上的事,她有些走神,手上的动作也微微怔愣。


    被人当街刺杀时,朱雀街上人仰马翻,一团狼藉乱状。


    沈清护在马车边,和两个刺客缠斗。


    却被一个伪装成寻常百姓的刺客钻了空子,持剑从隔壁茶楼跃下,长剑插入车顶三寸,迎着公主头顶刺来。


    正在元妤仪下意识想要躲避时,车顶又响起重物滚落的声音,连带着那把长剑都落在地上。


    那刺客没死透,赤手空拳跃上马车,直奔着还坐在马车里的靖阳公主而来。


    他想挟持她做人质。


    然而有一人的动作比刺客更快,青年横空射出一柄短匕,须臾间挡住刺客去路,又在他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元妤仪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斗声,双膝以下的小腿冰凉发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僵硬。


    透过晃动的车帘,她看到一个青年也落在车辕上,右手扼住方才想要刺杀的死士脖颈。


    元妤仪看不清他的容貌。


    可几步外,她却清晰地看到青年端正的身姿,宽肩劲腰,被玄色绸裤包裹的长腿立在车辕上,潇潇风姿格外耀眼。


    青年神情冷漠,将断了气的刺客扔下车,又拔出插在车壁上的短匕,朗声道:“兖州知县谢洵在此,何人造次!”


    只是个七品地方官,他却格外有底气。


    他的身影隔着朦胧纱幔,在元妤仪面前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仿佛是一道墙壁,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外面是杀红眼的刺客和公主府侍卫,青年却岿然不动,只持剑站在马车边。


    片刻后,刺客显露颓势。


    谢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车厢内似乎还有人,他原想直接掀帘看看,但秉着不能失礼的念头,还是敲了敲车厢。


    “阁下可还好?”


    嗓音清润,宛如青玉。


    元妤仪循声回望,瞥见他搭在车厢上曲起的手,修长的指骨上还伸着淡青色血管,像裂开细小纹路的和田玉。


    “阁下?”外面的青年又出声问了一句。


    元妤仪回神,温和笑道:“多谢大人,我无事。”


    她的话音刚落,谢洵原本与她咫尺相隔的手腕瞬间收回,声音也不如方才底气足。


    怔愣许久,他才轻咳两声,答道:“举手之劳,不必谢。”


    也没人说这马车内坐的竟是个女子啊。


    谢洵在兖州待了三年,见惯了那群官员出行的豪奢花哨,下意识将这翠盖马车内的主人也当成了一个上年纪的官员。


    岂料回答他的是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刚回京的谢大人难免有些意外。


    不过很快,京兆尹护卫军赶到现场,有序疏散百姓,平定当下乱状。


    如今负责京畿治安的人正是谢家旁支的公子,弃文从武的谢霄。


    谢洵见到熟人,神态自若地唤道:“堂兄。”


    然而对面那位披甲执锐的京兆尹却仿佛没听到,只是瞥了这位堂弟一眼,脚步匆匆地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谢霄毕恭毕敬道:“臣京兆尹谢霄,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震惊,转头看着那辆马车,眼睛凝望着那道垂下的纱幔。


    堂兄尊称里面的人是殿下,可晟朝只有三位公主,琼宜、舜城,以及尚未婚嫁的靖阳公主。


    会是他猜的那个人吗?


    元妤仪并未下车,更谈不上责怪京兆尹护卫不当,这天下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两只手恐怕都说不全。


    从三年前,她就坦然接受了人生中会出现的各种意外,罔论今日一次躲不过的刺杀。


    少女的嗓音有些惫懒,但没有责怪之意,“谁都不能预见今日之事,京兆尹不必为此自责。”


    谢霄神情复杂,沉声应是。


    眼前的公主是牝鸡司晨、野心勃勃的人,本应恶毒刻薄,可显然她与传闻有出入。


    君臣之间的表面寒暄很干涩,元妤仪也没有在大街上继续话题的想法,只是令等在外面的沈清驱车入宫。


    车轮缓缓轧过青砖路面,微风拂过,卷起一角朦胧的纱幔。


    到谢洵两步之外时,马车又停顿片刻。


    “今日多谢你相助。”


    元妤仪缓缓抬头,只看到不远处青年象牙白绣云纹的衣袍,腰间系着一枚双环玉佩,往下一双玄色皂靴。


    他立在原地,脚步丝毫未动,只朝前一拱手,低声道:“殿下过誉。”


    他们只说了两句话,至于后面谢霄会跟这位堂弟说什么,元妤仪便不得而知了。


    一阵风迎面扑来,还带着凛冽的寒意,唤醒她的神思,目光重新落在玉瓶内的红梅上,微微闪烁。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估计是在感慨谢洵运道不好,刚回京偏又遇上她这个妖女了吧?


    但转念又想起另一件事,正是此次回京亟待解决的问题,元妤仪的手指落在被剪下来的多余花枝上。


    今日谢洵既救她一命,便算自己承他一桩恩情,面对恩人,她总不能再算计他。


    —


    马车又重新向前行驶,车轮滚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洵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来得及瞥见少女小半张尖尖的下巴和略白的唇。


    直到谢霄出声唤他时,他依旧有些神思不属,转头抿唇道:“堂兄,方才的殿下是谁?”


    谢霄还一脸不悦地想问他,怎么会和恶名昭彰的靖阳公主有牵扯,就被这堂弟匆忙反问。


    瞥了一眼已经走远的马车,谢霄才道:“是刚从承恩寺守孝回来的靖阳公主。”


    “守孝?”谢洵的表情愈发凝重。


    一旁的表兄听到他骤然低沉的语调,下意识接话道:“是啊,这一走就走了三年。”


    “哦对,你当时刚到兖州,自己尚且忙得焦头烂额,不知晓京中局势也是意料之中。”谢霄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


    谢洵薄唇绷得笔直,眉眼间罩上一层寒冰,兴致不高,没等他再详细问,身边堂兄已经开口。


    “但是衡璋,你怎么偏偏碰上她呢?”谢霄压低声音,劝诫的神情十分郑重。


    谢洵:“她怎么了?”


    谢霄离他更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耳语解释,“三年前先帝薨逝,宫变当夜她亲自下令斩杀忠诚的心腹,更意图囚禁少帝,自己夺权。”


    “不可能。”谢洵眉宇间的寒意更重。


    “怎么不可能?”谢霄皱眉,“此事乃宫闱秘辛,朝中几位重臣和世家都知晓内情,怎会有假。”


    “更何况,”他瞥了一眼身边刚回京的青年,“少帝登基那日,她可是持剑入殿,立侍左右,那架势恨不得把文武百官全杀了……”


    谢霄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事,这些事经三年时光过去并未冲淡,反而传得愈发有鼻子有眼。


    身处流言中心的靖阳公主也就越传越邪门,心狠手辣,最毒不过妇人心都被扣在她头上。


    谢洵并未把堂兄略带贬义的话记在心里。


    他只是在想,青城山僻静难行,承恩寺作为皇家寺庙,来往香客不多。


    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去到几乎荒芜的山寺避居三年,肯定很苦。


    谢霄说得口干舌燥,转头一看本应耐心听讲的堂弟却早已神游天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反正我们谢家不掺和朝堂争端,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狡诈女子,你今日既救下她便罢了,于仕途总不会有坏处,日后离她远点就好,你可得记住。”


    在谢霄眼里,自己这个堂弟得谢、陆两家宠爱,是百年大族蕴养出来的将相之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绝不能跟大逆不道的靖阳公主扯上半点关系。


    谢洵闻言只掀起眼皮瞥向严肃的堂兄,“她不是那种人。”


    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狡诈女子。


    谢霄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噎住,但转念一想,跟不知内情的堂弟不必置气,只摆手道:“她是不是与你无关,你知道该怎么做。”


    堂弟最好的选择应当是与门当户对的贵女成亲,两家知根知底,双方互有助益,才是最顺利的路。


    谢洵如今代表的可不只是他自己。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江相和另外几个老臣针锋相对,作为刚回京、却又在兖州斩了江节度使的年轻臣子,谢洵于理不该再惹江丞相。


    但谢洵却对堂兄提醒的话毫无反应。


    于是谢霄又神情凝重地对他强调,“总之,陈郡谢氏没有尚主之心,你也别着公主的道,你以为她赶在年底下山是为什么?”


    谢洵未答,他走了那么久,也确实不清楚,只是垂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蜷起,手背上显出道道青筋。


    谢霄刻意压低声音,语调笃定,“江相曾言,靖阳公主已至婚嫁年纪,而他膝下长子恰巧尚未定亲。”


    皇族和权臣两派斗法,世家看得清楚,理所当然地不愿入局。


    谢洵沉默良久,最后只凝望着男子道:“堂兄,我娘早就递信要和离,如今她终于回了陆家,我也不再是陈郡谢氏的人了。”


    所以谢氏族内的想法,与他无关。


    倘若要冷眼旁观元妤仪的痛苦,那他也不愿意被囚在这样名为“家族”的牢笼里。


    “衡璋,你这是什么意思?”谢霄一脸讶然,“你可是下一任家主!”


    谢洵神情淡漠,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族中子弟多有适合这个位置的英才,我不想,也不愿。”


    谢霄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眼睛瞪直,“你在说什么疯话!”


    谢家族内长辈何尝不知现任家主和夫人和离之事,只不过挽回无望,也就随她去了,只是下任家主,他们依旧默认是谢洵。


    而且于情于理,陆老祭酒和陆夫人也不会阻止谢洵掌管谢家,所以陈郡谢氏并未将和离一事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父母和离,如今竟成了谢洵叛离家族的由头。


    谢霄见这个堂弟神情漠然,恨铁不成钢地劝道:“你自幼被当少家主教养,寄予厚望,两家长辈再不和都与你无关,偌大世家是你在朝的后盾,怎能说弃就弃?”


    谢洵不为所动,掀起眼帘看他,“堂兄,我从未想过要仰仗家族入仕。”


    他求的一直是真才实学,清明政绩,不是在外响当当的名头,内里却一堆败絮。


    谢霄微怔,连叹两口气,气得走出两步,又甩袖回来,眼底带着一分深意。


    “我知你心气傲,今日只问一件事,你若看在咱们自幼堂兄弟的情谊上,便告诉我一句实话。”


    “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脱离谢家?”


    他脸上神情焦躁难安,带着不解,在他看来家族于堂弟只有益,并无害。


    他行走于朝内外,世家第一公子的身份何其风光,家族为他在京城铺路,他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谢洵眸如点墨,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我不愿受家族所累,规矩束缚。”


    谢霄闻言沉默片刻。


    最后他妥协地点点头,皱眉低声道:“反正不是因为儿女情长就好,我还担心是你想要尚主,恼怒家中长辈阻拦……”


    谢霄这个念头刚冒出的时候,便心惊胆战,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猜错了,堂弟今日救公主一次便动了其他心思,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衡璋自幼心思缜密,为一个女子这样冲动,偏偏择险处而行,也不是他的风格。


    孰料京兆尹焦灼的心刚落地,谢洵又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同他道。


    “堂兄,我确实想尚主。”


    “你疯了?!”谢霄左眼皮直跳,伸手摁在青年肩头,眼里几乎要冒火星子。


    “你身上招什么脏东西了?别人避之不及的人,你倒好,上赶着往前凑,家主才把你斩节度使的案子压下来,你还去惹丞相晦气!谢衡璋,你嫌自己命长,惹的祸事不够多是不是!”


    谢霄怒极,噼里啪啦一顿骂,歇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开口。


    “别以为回陆家就好了,江相这几年和陛下愈发不和,公主的婚事就是导火索,端看谁先让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平日在谢家,谢霄作为兄长,极少对谢洵说重话,今日却被他气得狠了,脸上是压不住的戾气。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靖阳公主结亲,就是锣对锣、鼓对鼓地跟江丞相作对,谢霄不懂平日运筹帷幄的堂弟怎么会如此荒唐。


    谢洵思忖片刻,看着面前气昏头的堂兄,也放轻声音,找了个听起来合适的理由劝他。


    “堂兄何必如此顾忌江相?侄儿为祸一方,狡猾奸诈,捞的油水够百户人家十年吃食,何况是本家叔父。”


    谢霄狐疑地盯着他。


    谢洵神情淡淡,“江相这些年在朝中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堂兄不妨猜猜这条百足之虫还能撑几时?”


    谢霄眉头紧皱,“那又如何?”


    “江相愈发过分,陛下又要亲政,我完全可以赌另一条路,譬如依据上意,尚主后再扳倒……”


    谢霄没耐心地挥手打断他。


    “停停停!”


    “冠冕堂皇地说了半天,你还没死了那条尚主的心?大好的前程,怎么只见人一面就想着去当闺阁女子的入幕之宾?!”


    谢洵情绪倒没什么波澜,这提议在他看来相当合理,故坦然道:“堂兄,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


    青年眉宇间是清冽正气,颀长身影靠着身后的高墙,别有一股端正笔直的风姿。


    谢霄看他的眼神愈发痛惜,气得甩袖便走,但又忍不住折返,责备道:“出门一趟,本以为你长进许多,没想到你疯癫了!”


    谢京兆尹急匆匆地来,气冲冲地走,脸上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恼意。


    他觉得自己起码,或者至少应该提前跟族中长辈们委婉地透露些内情。


    譬如他们倾尽家族之力养出来的少家主,刚回京就中了靖阳公主的美人计。


    而且少家主被这一碗迷魂汤灌下去,顷刻见效,中毒颇深,已经救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if线大概是一个久别重逢、暗恋成真的故事^v^


    第86章 if线暗恋成真(二)


    ◎她站在他的挚友身侧◎


    时至腊月, 瑞雪纷飞。


    因逢瑞雪丰年,又是新帝生辰,故于章和殿设宴, 收到邀帖的皆是晟朝权贵之家和朝中重臣。


    然而更令众人意料之外的是, 今年的宫宴上,一向自诩尘世之外的崔家也接帖入席。


    博陵崔氏虽为开国四大世家之一,可历代家主皆是淡泊名利,比起纵横朝堂, 他们更推崇开坛讲学, 桃李满天下。


    所以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及王谢两家,早些年还有几位崔氏大儒留在朝中,可时间长了,大儒年长逝世, 虽在民间声望不错,却难免显露颓势。


    元妤仪站在煦照台上,看着从琼正门鱼贯而入的大臣宾客, 捧着手炉呵了口气。


    她没站多久, 便有侍女走过来。


    绀云低声道:“殿下, 崔公子那边要派人去接吗?”


    “不必,他认识路。”元妤仪说出的话伴着一股朦胧的白雾。


    绀云蹙眉思忖片刻,“他应该不会以为我们怠慢崔家了吧?”


    不怪她这样想,崔家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多年, 归根结底无非两个字——


    清傲。


    既清高又孤傲,氏族皆是如此,崔家尤甚。


    但今年不一定了。


    从下任家主崔峭答应见靖阳公主的那一刻, 便注定崔家要换条路走了。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她将手炉往怀里揣紧几分, “不会,不派人过去迎接才是真的尊重他,崔峭最厌恶那些打量的目光。”


    所以她们得把他当成一个完整的人。


    而且,崔峭是个聪明人,他只会有所求,达成自己的目的,不会计较这些。


    绀云立即会意,想到那位崔公子的情况,也不由得捏紧了心。


    她还是为殿下委屈。


    忍不住开口,“殿下明知道谢家长公子也回京了,那位有官职在身,年前又和江丞相有龃龉,分明是更好的人选。”


    绀云憋着一口气,脸上满是不乐意,“哪像崔……”


    元妤仪打断她的埋怨,“好了。”


    少女不笑时,眼角眉梢便显得冷淡矜贵,“哪有人迫不及待地利用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她眼睑低垂,只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但其实元妤仪亦有别的考虑。


    他救过她,自己也确实对这位谢公子很感激,但仅凭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她大义凛然地放弃。


    更重要的正是绀云提过的“谢公子和江相不和”,元澄已经跟她讲过兖州案的始末,更说了谢洵亲自监斩江节度使的事情。


    他心中有名为“公正”的一杆秤。


    而这件看起来捅了大篓子的祸事,也在谢、陆两家的竭力周旋下,最终不了了之。


    元妤仪也明白,江相不会就此罢手,也会记恨谢洵,但有站在他背后的两大家族,他便只能收手,咽下这个哑巴亏。


    谢、陆与江不和已是定局,如今的谢洵在元妤仪看来,已经是朝堂这盘棋局中,固定的活棋。


    而她,还想要一枚暗棋。


    于是拉拢崔家便成了更好的选择。


    元妤仪的目光忽然微微闪烁,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玄色白缨,篆刻着“崔”字。


    琼正门后,禁通车马;


    但崔家可行,也是她今日为崔峭特地求来的例外,算她的一桩诚意。


    “去章和殿。”


    元妤仪抱紧手炉,轻声开口,然而刚要转身,余光瞥见另一个眼熟的人影。


    那人步行入宫,绛红官袍,元妤仪居高临下地望着,目光准确地落在他腰间那块双环玉佩上。


    青年气质矜贵,在一众官员里格外明显,出类拔萃,他显然也看见了崔家的马车,停下脚步和马车里的崔峭攀谈几句,神情从容。


    上次匆匆一瞥,元妤仪这次才算看清他的脸。


    剑眉微挑,眼皮略窄,是一双清冷孤傲的瑞凤眼,高鼻薄唇,脸颊轮廓虽瘦削,却不显刻薄。


    丰神俊朗,如圭如璋。


    元妤仪不自觉弯了眉眼,他倒无愧这世家第一公子的名号。


    但这人的脸长得如何合她眼缘,也终究是个只能看,不能动的活棋。


    遂她还是收回目光,缓步走下煦照台。


    宫道上,谢洵有些意外地看着马车内的人,“渡闻,许久未见。”


    他望了一眼空旷宽大的车厢,又道:“怎么只有你一人赴宴,伯父呢?”


    马车内的青年与他年纪相仿,看了一眼谢洵身上的官袍,目光微微失神,温声答道:“京城皆知家父性情,他不会来的。”


    博陵崔氏推崇淡泊,现任家主更是将“清傲”二字贯彻到了骨子里,最厌恶这些觥筹交错的场合,哪怕对方是当今天子亦不例外。


    谢洵闻言,微一颔首,又道:“听闻静茶阁新进一批上好的老君眉,不知崔兄是否愿意宴后赏光一叙?”


    崔峭道:“求之不得,只是我今日有事,不大方便,改日再叙吧。”


    “自然可以。”谢洵点头,又先一步离开,走时眼底的期待若隐若现。


    崔峭搭在膝盖上的手略颤。


    他和谢洵曾有六载同窗之谊,志趣相投,也曾相约入仕,辅佐明君,打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只是,现在真正能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只有谢洵自己了,自从出了那件事,博陵崔氏的长公子便被摒弃在官场之外,再无任何翻身希望了。


    崔峭心底有时也会怨。


    怨性情淡泊的父亲,怨只求名声而丝毫不考虑家族情况的族中长辈,也怨自己,这个毫无能力,只能躲起来、无条件服从家族打算的容器。


    他清楚地明白崔家的问题在哪里,可所有人因他自身的情况并不认同,崔峭的路,步步为难。


    但今日冒险入宫,崔峭不悔。


    毕竟他想改变的命运,只有那人才能给。


    至于博陵崔氏,百年之后,他们会理解他的所有做法,只有他,才不会让崔家陷入没有任何资金周转的空壳子。


    谢洵本就步子快,又有想见到的人,早早便到了章和殿。


    宣宁侯眼巴巴地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只差上前喊人,却不料青年仿佛没看见他,含笑坐到陆老祭酒身侧。


    “外祖父。”


    陆老祭酒抚了把自己的白胡子,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这个身着绛红官袍的外孙,笑道:“好孩子,还真有点为官的模样了。”


    谢洵垂眸应是。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江相却止不住地夸夸其谈,看着那道与为祸兖州百姓的节度使相仿的身影,谢洵心头闪过一丝不屑。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方才在宫道上还打过招呼的崔峭却久久未到。


    谢洵的思绪不自觉放空,下意识想到那些细微之处的异常,崔峭平生最喜名茶,瑞雪时节后的老君眉有价无市,难得一两。


    静茶阁上新,他怎会缺席?


    更何况崔家本就不喜这些场合,家中祖训更是严苛刚正,一向唾弃追求权势的做法和行为,崔峭今日接下拜帖入宫,处处透着古怪。


    谢洵考虑到自己离京三年,或许是错过了一些事,正想询问身旁的外祖父时,身着玄色龙袍的少年皇帝便大步流星地坐上主位。


    待景和帝入座后,外面又传来内侍的传唤声,“靖阳公主到!”


    谢洵的目光一亮,循声回望。


    少女相较十年前的模样长开许多,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变成一张精致的鹅蛋脸,黛眉凤目,明艳华贵。


    然而众人的视线除了关注这个野心勃勃的靖阳公主,还有其他饱含深意的目光,落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身上。


    崔峭刚及冠的年纪,皮肤是常年待在府中的冷白色,青玉冠束起乌发,一丝不苟。


    青年相貌清隽,目光温和,身上带着崔家子弟独有的文雅书卷气。


    只是这位崔公子随族中长辈去偏远乡县讲学时,路遇山匪,被劫持做人质威胁崔家。


    但博陵崔氏虽徒有声望,却阖族清俭,凑不出赎金,家主更孤傲,不屑屈膝寻旁人借钱,选择报官,山匪恼怒,要杀人质泄愤。


    年仅十二岁的崔峭只能拼命自救,迷晕看守自己的歹徒后,逃出山寨,却不慎跌落山崖,最后勉强留下一条命。


    本并称上京双杰,难分伯仲的崔、谢两位世家公子,百姓自此默契地忽略了不良于行的崔峭。


    就算今日听闻崔家会赴宴,众人也只当是崔家家主转性来此,却没想到竟是少在人前现身的崔峭。


    当年在民间素有贤名,曾随父开坛讲学的崔家嫡长子,由那位恶名昭彰的靖阳公主,亲自推着轮椅入殿。


    谢洵方才还疑惑的问题在此刻迎刃而解,他已经明白崔峭为何会来,元妤仪又为何姗姗来迟了。


    看着满心欢喜等待许久的少女,含笑为自己的挚友推着轮椅,一派和谐模样。


    青年本就清冷的眉眼间覆着一层寒意,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茶杯,手背上浅青色青筋道道凸起。


    不该,不该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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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if线暗恋成真(三)


    ◎“臣求娶靖阳公主。”◎


    靖阳公主和崔氏长公子同入殿内, 比谢洵神色变化更明显的,正是对面的江丞相。


    他精明的眉眼间覆上一层阴郁,倚仗自己帝师的身份道:“公主身为未婚女郎, 此举实在不妥。”


    江相指的是元妤仪亲自推崔峭入殿。


    他们二人就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上露脸了, 一个是早就看他不顺眼的皇族公主,另一个是早年双杰之一的世家公子,江相敏锐地觉察出一分微妙。


    元妤仪面无波澜,只是上座的景和帝闻言不大乐意, 没遮住眼底对江相的不悦。


    少女依旧是明艳的脸庞, 云鬓乌发,红裙素手,正要出言反驳时,却有两道声音先她响起。


    “内情并非如此。”


    “江相慎言。”


    元妤仪一怔, 知道前一句是身前青年说的,遂和他下意识看向另一侧站起来的男子。


    绛红官袍,丰神俊朗, 正是谢洵。


    全场官员的目光都落在这位谢大人身上, 偏他眼中静如寒潭, 不为所动。


    宣宁侯一个劲儿地给陆老祭酒使眼色,想让他劝住这个外孙,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江相拱火了。


    可陆老祭酒恍然未觉,毫无反应。


    谢洵先侧身朝主座上的景和帝行了一礼, 触到他激动的神情,才朝对面的少女和挚友走去,清冷嗓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久闻江相膝下大公子同样未婚, 却风流倜傥, 在京中几家花楼处处留情, 论起来真该约束的难道不是令郎么?”


    江相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由自主捏紧了衣袖。


    自己为了公主的婚事,这段时日直接禁了儿子的足,谢洵说的分明是之前的事。


    诸官直白的视线已经射向这位贤相。


    江相正要反驳,却又被人抢先一步。


    崔峭嗓音温和,虽坐在轮椅上,可如今单薄眼皮微微挑起,气势未减。


    “丞相许是误会了,公主心地良善,见我双腿不良于行,来搭把手,并非你想的那般情况。”


    至于江相方才的话,和刻意引导的情形?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元妤仪眼见江相竭力压着眉眼怒意,目光落在站在自己侧前方的年轻郎君。


    无愧是昔日的上京双杰,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江相前后的话都严严实实堵住。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时,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却轻咳两声,似是不敢相信方才的话,皱眉扬声道:“江爱卿,方才谢爱卿所言是否属实?”


    在场的谁不知道江家大公子是个浪荡泼皮,流连烟花柳巷,之前甚至闹出了为妓子赎身,婚前养外室的丑闻。


    江丞相不敢摇头,却也不想承认这孽子的所作所为。


    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这扶不上墙的孽子寻后路,他却让这个爹收拾烂摊子,心中的火早燃到了眼眶里。


    他思忖着话,正要回答,抬头却见少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连余光都不给他。


    “行了,大好的日子闹出这样的事来,真是败兴,丞相也须得好好管教令郎了,这像什么话。”


    江相察言观色,解释辩驳的话堵在嘴里,讷讷应是。


    那边谢洵却挪了脚步,对元妤仪低声道:“殿下,我带崔兄入座。”


    他低声说话时,音调像一支翎羽,褪去表面的冷意,轻轻挠在她耳畔。


    元妤仪中断自己跑偏的思绪,还是抿唇唤了一句,“崔公子?”


    崔峭心细,早察觉到她的分神,点了点头。


    可谢洵眼底却闪过一丝郁色。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但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接过轮椅,推着崔峭坐在自己身旁。


    这件小插曲匆匆而过,歌舞照旧,殿内觥筹交错,也无人注意到后方谢洵和崔峭的交谈。


    “渡闻,你和殿下之间……”


    他蹙眉,咽下“过于亲密”四个字,只是抬眸望着身旁气质温雅的青年。


    崔峭的手摩挲着膝盖上搭着的羊毛毯,避开他的目光,只是伸手拿过桌上的清茶。


    “如你所见。”


    他的话很简短,但和谢洵对话,有些事情不必解释过多,作为昔日同窗挚友,崔峭自信他们之间有这个默契。


    谢洵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在通明的烛火下略显苍白,他垂首,声音也更低。


    “你对殿下有情?”


    崔峭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侧头看他,但又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沉声否认道:“我只在十年前的宫宴上远远见过她一次,何谈情意。”


    就算有情,也不是对她。


    崔峭垂眸,脑海里闪过梳着垂髫髻的清丽姑娘的身影,修长中指微微使力,不动声色地捏紧大腿软肉。


    双腿却依旧毫无反应。


    他拿什么谈情?一双残腿,真是滑稽。


    谢洵刚才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些许,他的情绪看上去一切正常,“我记得八年前,你身边定下来一个丫鬟,叫映墨。”


    崔峭眸光微沉,下意识动了动身子。


    他初得知自己双腿已残时,万念俱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偏偏偌大家族,无一人能劝解他的痛苦,屡屡濒临绝望。


    崔家上下都说他英勇,孤身潜逃,无愧家族教养,日后家里也会供养他,继任家主依旧是他;


    可只有崔峭自己知道,他有多排斥“孝子贤孙”这个英雄名头。


    他的仕途,他的人生,皆葬送在十二岁。


    直到那日,崔峭独自在后院温书,听到一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没喊仆从,只是静静等着。


    很快,那个早已废弃的狗洞里露出一个小姑娘的头,她不合身的衣服已经勾破许多处,浑身脏兮兮的,乌黑头发散乱。


    总之,很狼狈。


    是崔峭从未见过的狼狈。


    小丫头眼珠子乌溜溜的,看见他身后的轮椅,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里蕴了一汪泪。


    那段时间的崔峭脾气不好,对旁人的打量更是敏感,但对一个小丫头,他还是竭力克制着嘲讽。


    “瘸的是我,你哭什么?”


    他还没找她算私闯民宅这笔账。


    小丫头抽抽搭搭地说:“想到我娘了,我娘的腿也不能走路……”


    “那你去找你娘,不然我现在就可以报官捉你下狱,你信么?”少年不耐烦地威胁。


    “可是哥哥,我娘死了,我也没饭吃,已经饿了好久了……”她显然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上,哭得不能自已。


    崔峭闻言微怔,他只是将手中书册阖上。


    这些日子的不悦与灭顶的怨恨,甚至想要自杀的强烈欲望在此刻缓缓消散。


    同是不良于行,有人想活着,却活不成,而他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个人,还活得不错。


    卑怯求死,非君子所为。


    只不过转念之间,他的话已然说出口,“别哭了,我带你去找管家登身契,你以后就留在府里吧。”


    小丫头破涕为笑,许是在市井中活了几日,极为上道地替他推轮椅。


    “你有名字吗?”


    “他们都叫我二妞。”


    崔峭眉心一跳,“不雅,改映墨吧。”


    ……


    谢洵的话打断他放空的思绪,“那丫鬟还留在你身边侍候么?”


    崔峭又饮了一口茶,才垂眸道:“在。”


    “渡闻,你明知自己心中人是谁。”谢洵的话音不高,恰好被掩盖在喧闹的歌舞声中。


    崔峭并不意外身旁青年能说中他心思,他腿残之后,昔日许多好友都断了来往,唯有谢衡璋只要得闲便来崔府。


    这世上本就没有能包住火的纸。


    “一则,与公主无男女之情;二则,你早有心上人,崔渡闻,你和她私下说了什么。”


    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谢洵眼线狭长,抬眸看人时总带着股寒冰似的冷意和审视。


    他鲜少失态,更罔论在好友面前。


    崔峭喉结微动,转头对上他略带敌意的眼神,轻笑一声,“衡璋,你僭越了。”


    靖阳公主是君,崔峭是臣,私下打听君臣之间的交易,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这也不是谢洵的风格。


    然而青年闻言神情如常,只是嗓音微哑,凝望他道:“自古成婚乃大事,我只是不愿见你同时辜负两个人。”


    “两个?”崔峭似乎意识到他今日为何不对劲了,他只是平静地补充,“公主已经见过映墨。”


    谢洵眼底愕然,微微怔愣。


    既然已经追根究底,便证明元妤仪已经知晓崔峭有个心上人,但她并不介意。


    甚至可能以此交换,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崔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沾茶在条案上写下一个模糊的“江”字,低声道:“公主只是需要一枚棋。”


    谢洵脑中的弦瞬间拨通,崔峭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他躁动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只要有所求,那就好说了。


    “渡闻。”他干涩地唤了一声,完美掩饰所有心绪,“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两全其美。”


    崔峭微微低头,“愿闻其详。”


    谢洵的眼睫略低垂,“崔家近几年愈发势弱,恐怕内里情况也不大好,不然以你的性情,不会应下公主的邀请,更何况还有映墨。”


    他的声音清浅,茶盏中的清茶微晃。


    “若她只是求枚棋子,或许我……”


    谢洵的音调更低,“或许我可以替你。”


    他还想再多说两句理由支撑自己的话,譬如“为了让崔兄和映墨终成眷属”,又譬如“崔兄本就不愿,身为挚友,理当分担”之类。


    可话到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样遮掩的理由显得如此单薄。


    崔峭凝视他许久,一声轻笑散在殿中笙箫乐声里。


    “衡璋,你也会有藏不住心思的时候吗?”


    谢洵下意识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又避开崔峭的目光,转而接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他一言未发。


    崔峭道:“你我一同启蒙,两家交好,你自幼心思从不外露,可今日却失态良多,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吗?非也。”


    他在桌上比划了一个“元”字,眉目温雅从容,含笑道:“你喜欢她。”


    半晌,谢洵才点头道:“是。”


    崔峭轻笑,“哪怕她恶名昭彰,怀有谋权篡位的野心,遭世人唾弃;哪怕她风流跋扈,无法专情于一人;哪怕你表露真心后,得到的却是她不屑的利用,更要与手眼通天的江丞相为敌。”


    “你也愿意吗?”


    谢洵抬眸望着这位挚友,看到他眼里的些微不解,目光不避不闪,“我的选择,从不后悔。”


    这些日子,他屡次收到谢府送来的信,无非是一些靖阳公主“娇纵浅薄、大逆不道”的“证据”,但谢洵却不为所动。


    比起这些“证据”,他更相信自己的心。


    宴会过了一半时,江相果真拐弯抹角地提起靖阳公主的年纪和婚事。


    而元妤仪只是淡淡驳了一句,“早有心上人。”以此将问题解决。


    江相的意图落空,黑着一张脸坐下,开始扫视四周的官员。


    崔峭低声道:“她方才说的是谎话。”


    谢洵轻嗯一声。


    “衡璋。”崔峭给他添了杯新茶,眉眼间尽是包容的书卷气,“我与她之间虽只是一桩交易,但无论是何缘由,映墨都会伤心。”


    而他不愿辜负跟了自己八年的小丫头,所以若有其他解决方法,何乐而不为呢?


    谢洵已知晓他言外之意,眉梢微压,与崔峭碰了碰茶杯,一饮而尽。


    “多谢。”他低声道。


    不过片刻,上座的景和帝拍了拍手,乐师舞姬尽数退场,方才还喧闹的大殿安静下来。


    “这一年来,诸公鞠躬尽瘁,辅佐朕处理棘手朝务,能得此贤臣,朕心甚慰,正逢瑞雪丰年,朕也当有所奖赏。”


    在场众人立即会意。


    这是要表彰朝臣了。


    果然,少帝接过内侍手捧的卷宗,一个个点名,今日多是施恩,殿中被夸赞的大臣面上都带了一分自豪,谦恭道谢。


    江相看少帝的眼神更复杂。


    台阶上的少年虽才十五岁,可比起三年前的稚嫩单纯,已经初显帝王威严。


    譬如此刻,他已经学会在自己能掌控的场合中,不动声色地收拢人心。


    元澄收起卷宗,随手递给身旁内侍,然而却并未停止表彰,眉眼飞扬,十分熟悉地念出最后一人。


    “谢洵,谢爱卿。”


    “三年前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却不骄不躁,甘愿前往兖州担任正七品知县,千里之遥,毫无怨言,在任期间,斩贪官救百姓,在农忙时节还与百姓共同劳作,真乃我朝‘父母官’。”


    谢洵立在殿中,身子挺拔,垂首不言。


    景和帝年轻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扬声道:“有此贤臣,可保我大晟百年无忧。”


    到底还是少年,对能臣的赏识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说出的话更是不吝赞美。


    “谢爱卿离京三年,处理公务经验丰富,朕思虑良久,恰逢礼部侍郎方大人调任工部,便由谢爱卿补缺吧。”


    闻言,众人无不惊诧,均震惊地望着殿中的青年,这可是连升四级的荣耀。


    然而谢洵却并未立即叩谢皇恩,他只是微微俯身,对阶上少年拱手道:“能得陛下赏识,是臣之幸,只是往日种种皆是臣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哦?”元澄还是第一次见给表彰却不要的人,不禁来了兴趣。


    “爱卿竟无意升官进爵?可你是功臣,若不表彰,难免显得朕厚此薄彼,不知谢爱卿可有其他请求,朕定竭力满足!”


    文武百官们的目光同时看向谢洵。


    他们的眼里同样带着疑惑,这世上怎会有入仕却不求加官进爵的人呢?真是奇怪。


    而元妤仪同样若有所思地看着撩袍跪下的青年,清澈的眼里闪过一丝探究。


    自那日初见,他能将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名头喊得那样响亮时,她便知晓,此人与其他朝臣不太一样。


    不卑不亢,亦不受功名利禄驱使。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条路。


    谢洵对周围打量审视的视线置若罔闻,他低头跪下,额头碰上微热的青砖地面。


    “加官进爵,金银财宝,臣都不要。”


    “臣只斗胆向陛下求一人,靖阳公主。”


    元妤仪这下连看热闹的心都没了,她手中的茶盏微晃,怔愣片刻,十分意外。


    青年方才那清冷悦耳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炸开。


    偌大殿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谢洵直起身子,下颌线流畅,面容清俊,宛如一副山水画。


    虚空中,他撞上少女呆愣的视线,神情专注,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下一刻,他又重复一遍,“臣谢洵,心悦公主已久,望陛下成全。”


    第88章 if线暗恋成真(四)


    ◎全文完结◎


    得知他的意图, 众人脸上神情各异。


    景和帝原本畅快的笑凝在脸上,眉眼间尽是被瞒在鼓里的不解。


    他原本的打算,让谢洵从七品知县担任三品侍郎, 连升四级, 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却没想到,这位谢大人是冲着他皇姐来的。


    少年的目光落在谢洵身上,想到方才夸夸其谈的赞赏,斥责的话迟迟骂不出口, 下意识看向左手边的少女。


    不止元澄的眼神, 还有其他朝臣探究的目光,都朝元妤仪望来。


    她手心里霎时汗津津的一片,强撑着镇定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崔峭。


    前些日子才与她商定对策的青年神情从容,气质温雅, 唇边噙着一抹抱愧的浅笑,朝她略一颔首示意。


    元妤仪焦灼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崔峭既点了头,想必谢洵也知道了缘由, 只是他当真想好了吗?又知不知道今日的做法会造成什么后果?


    少女缓缓起身走下漫长台阶, 与谢洵并肩而立, 站在殿中接受众人的视线。


    她也能察觉到青年投过来的直白眼神,然而元妤仪只是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衣袖,面上从容淡定地朝身边的人笑了笑。


    她对谢洵一颔首,唇角微翘, 端的是笑靥如花,然谢洵却分明看见她眼底无甚笑意。


    这个认知让谢洵的心情瞬间沉重。


    元妤仪对景和帝躬身道:“靖阳先前对陛下说,已有心上人, 此人正是谢大人。”


    景和帝眼底的惊愕更重, 不过也没多少人盯着他的表情, 文武百官皆是一脸震惊,并不比少年镇定多少。


    元澄几乎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轻轻咳了两声,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遂只含糊道:“这样啊……”


    元妤仪垂眸,看见谢洵腰间那块熟悉的双环玉佩,脑海中一转,将目光转向眉头紧皱的江相,又很快挪开。


    “靖阳回宫时路遇歹人行刺,幸而有谢大人出手相助,捉拿刺客,兴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


    少女眉眼含笑,讲述这件事时灿若春华,语调还有些慵懒,瞧着确有小女儿家的娇态。


    在场大部分人听完,看向他俩的眼神也都不像之前那样震惊,反而多了几分意料之中。


    元澄闻言,心头的疑惑也消减大半。


    其实上次皇姐跟他转述时,他就有些奇怪为何皇姐的反应那样平淡,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皇姐羞怯,这就很容易理解了。


    除了江相不信,他甚至更恼怒了。


    早知会酿成这样的结果,让那一身反骨的谢家小儿钻了空子,他当日绝对不会让许校尉去私宅调死士行刺,什么上天注定?!通通都是放屁。


    他还折进去一批心腹!奇耻大辱!偏偏他还不能多说一句,以免引火烧身。


    触到江相仿佛吞了死苍蝇般的怨毒眼神,元妤仪眉梢缓缓舒展,终于多了分畅快的乐趣。


    方才因为谢洵打断她原定计划产生的不安情绪,也变得能接受了。


    她的神情尽数落在谢洵眼中,格外鲜活,无形间控制着他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


    谢洵眼底的寒冰溶解,眼底闪过一丝深意,其实她方才说的只是她记忆中最近最保险的一件事。


    是她的“动心”,却不是他的。


    谢衡璋的情,在很久以前便成形了。


    元澄看着皇姐轻松慵懒的神情,再看向她身边轩然霞举的青年,心里不禁高兴。


    他皇姐相貌好,性子佳,就得这样芝兰玉树的青年俊才来相配。


    “自古成婚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先帝先皇后已逝,朕虽为天子,却也是公主之弟,没有越矩的道理,此事全凭皇姐心意。”


    众大臣对皇帝这番说法没什么意见。


    “至于谢爱卿……”


    元澄走下台阶,绕过要起身的宣宁侯,径直走到陆老祭酒面前,朝他拱手行了一个晚辈礼。


    “朕也想听听陆老先生的想法,您是谢爱卿的长辈,自有决断的权利。”


    陆老祭酒亦是朝中老臣,如今鬓发灰白,却目光炯炯,不露老态,他平日里面容严肃,今日脸上却多了分欣慰的笑意。


    元妤仪撞上老者温和的视线,却下意识垂眸。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躲避,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半步,声音极轻,却一字不差地落在少女耳畔。


    他说:“别怕。”


    他还想安慰她,他外祖父只是看着严厉,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但众目睽睽之下,谢洵也不能出格,故只是半边身子挡在她面前。


    元妤仪循声抬眸,面前是青年挺拔的身影,耳后不自觉地升温。


    一如刚回京那次,他立在马车外,持剑相护,投下的一道阴影。


    陆老祭酒刻意忽视了宣宁侯投来的劝诫目光,声音中气十足,落地铿锵。


    “孩子们自有他们的缘分,微臣年迈,半边身子都入了土,也同陛下一样,只凭他心意。”


    说完,老者还毫不在意地回望宣宁侯,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在陆老祭酒眼里,这个前女婿除了会些甜言蜜语、放得下身架以外毫无可取之处;


    更要命的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却优柔寡断,平庸本无罪,偏他沾了懦弱和自私。


    如今宣宁侯想掐断儿子的心意,来维持和江丞相的表面和谐,他做的出,可陆老祭酒不屑。


    谢家和陆家两族,陆老祭酒虽官职不高,却德高望重,资历深厚,自然也能为谢洵的婚事做主。


    “好!”元澄挑眉欣喜,拊掌高声道:“钦天监与礼部何在?”


    卫老尚书与顾司监闻声应是。


    “逢此良节,喜上加喜,朕心甚慰,特命两位爱卿合算新人八字,另觅佳日,缔结良缘。”


    在场诸位大臣没见过这么突然的联姻,但皇帝显然正在兴头上,且男女双方都对此很满意,所以也没人破坏氛围,只习惯性地恭维着。


    这事便算定下。


    ……


    元妤仪回瑶华宫后,失眠了。


    自从去了承恩寺,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的体验,双目盯着床帐上绣着的海棠花,有些失神。


    万般不解迟缓地涌上心头。


    但宴后众人离席,她与谢洵如今也算半个定婚的夫妻,没能寻到机会细问。


    唯一能安慰到她的便是,那个谢大人对她没什么敌意和偏见,只是不知他图什么。


    元妤仪翻了个身,脸颊硌着手心,抚着脸上细腻的肌肤,她心里蓦然闪过一个想法。


    难道谢洵是喜欢她这张脸吗?


    她倒知道自己生得不错,可是,把这个猜测和谢洵联系起来,便总觉得有些勉强。


    元妤仪没忍住笑出声,他看着像清心寡欲的修道者,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世俗的想法。


    至于真实的目的,事已至此,日后再问吧。


    少女阖上微颤的眼睫,可是脑海中那道义无反顾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却久久不能忘怀。


    他真不怕吗?元妤仪心底微微悸动。


    ……


    陆府,灯火通明。


    “真的吗?兄长!衡璋他真是那么说的?”


    说话的女子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却依旧风姿绰约,她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把所有细节都问一遍。


    陆训言早已习惯小妹这样跳脱的模样,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一盏茶,喝完才补充道:“这小兔崽子冲上去的时候,我和父亲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话不中听,可并没有埋怨之意。


    陆训盈教养了这儿子十余年,还从未见过谢洵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样子,她前段时间还担心儿子日后会落个注孤生的命。


    一旁的嫂嫂眉眼清丽从容,笑着揽住她道:“衡璋这样好,瞧你这做娘的怎么倒跟不信似的?”


    陆训盈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嫂嫂,他自然是个好孩子,只是脾气性情太冷清,我呀总怕人家姑娘不恋慕这样的郎君。”


    婚后谢洵若还是冷冰冰的,那他夏天往屋子里一杵,连冰盆都给家里省了。


    陆训言摆手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啊!”


    人虽至中年,可陆大公子却不显年纪,更多添一分让人安心的温和。


    “那位殿下喜欢着呢,人生得美,说话做事也周全敞亮,我瞧着就很不错,跟外面那些谣言不相符。”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外面的话我是通通不信的,几百张嘴恨不能将人姑娘活剐了去,哪有这样的?”陆训盈眸中不屑。


    她自己就受过口舌之祸。


    譬如当初她并未松口嫁到谢府时,外面那些看客便讥讽她是吊人胃口,卖弄手段,刻意欲擒故纵;婚后和离又说她不识好人心,忘恩负义。


    幸而娘家始终坚定与她站在一块,所以陆训盈对这些谣言的态度都只有两个字——


    放屁。


    她愤愤说完,还是没能压不住唇角的笑,又赞道:“这小子真是有福气,关键时候没掉链子,是我儿子!”


    “是。”陆家嫂嫂也含笑应和道:“明日我差人去唤茵妹妹和妹夫过来,他们若得知咱们衡璋为自己挣了心上人来,不知要有多高兴呢。”


    外界传言的那些恶名,陆家所有人都下意识抛在脑后,换句话说,他们也从未当回事。


    靖阳公主在外背负野心勃勃、飞扬跋扈的坏名声,可今夜在陆家人眼中,她只有一个身份。


    谢洵的心上人。


    他们虽不大了解靖阳公主,可对这个儿子、外甥却十分熟悉,他自己看中的人,那定然也是个好姑娘。


    所以此时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压根没成立。


    正厅中,姑嫂两人聊得正投入,陆训言独自坐了一会,索性带上门留她们说话,自己也去了书房。


    前院书房附近原本栽种着一片云竹,只是深冬时节,只剩光秃秃的杆,难免有些萧瑟。


    陆训言正要推门进屋,却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他脚步微顿,屏息等候。


    “衡璋,你可还记得五岁启蒙时,外祖父告诉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陆老祭酒的语调平缓。


    “君子立身,当存本心,守风骨。”


    “好,倘若朝局风云叵测,为臣者又当如何?”陆老祭酒又问。


    谢洵敛眉,“当做纯臣。”


    “只是你今日的意图太明显了,恐怕有不少人要将你划作陛下身边的人了。”陆老祭酒凝视着他。


    谢洵道:“可纯臣更该忠君,请外祖父恕衡璋冒犯您,孩儿并不觉得今日之举有错。”


    陆老祭酒朗声笑道:“外祖父叫你来,不是为了责怪你,男儿立世,成家立业,本就息息相关,若一味怯懦妥协,反失本心。”


    谢洵闻言抬眸,外面候着的陆训言也不由得听入了迷。


    “外祖父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你若尚主,往后的日子不好走。”老者眼中沉静笃定。


    谢洵只沉声应道:“孩儿知道,我若真做了这个驸马,便是和江丞相撕破了脸,又有年前杀他侄儿的旧恨,日后在朝上处事只会更艰难。”


    “不止。”陆老祭酒抚了抚颌下的长髯。


    谢洵脑海中闪过堂兄谢霄提醒过的话,难免想到此事会将陆家也拉下水,心中后知后觉闪过一丝歉疚。


    但老者下一刻说出的话却全然不同。


    “我三年前向先帝请旨将你调离京城,从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做起,不止是为了让你体察民情,积累经验,更是让你褪去状元光环,回京再入仕,无人会再置喙你所获得的荣耀和成就。”


    “可你如今刚回京,便当众请求尚主,也就代表着你已经提前宣告了立场,以往你做出的所有政绩,尽数告废,没人会在意。”


    陆老祭酒眼光清明,望向他的眼神略有惋惜。


    “孩子,你从前不愿仰仗家族入仕,吃了那些苦头,日后在他人口中,便只会沦为一句话,‘兴许谢洵只是沾了陛下和公主的光而已’。”


    谢洵神情微怔,他确实忽略了这方面。


    老者的面容也在微晃的烛火下显得朦胧,他道:“外祖父只是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会生怨,会不甘心。”


    年轻人有一点很好,朝气蓬勃,初生牛犊不怕虎,无论是再淡漠的人心中都燃着一把魂火;


    可却也有缺点,他们容易被这把火烧昏头脑,许多事情在多年后才能咂摸出点淡淡的埋怨来。


    良久,久到在廊下候着的陆训言都想推门闯进去时,里面的青年声音已经隐约传了出来。


    他的语调和缓,思忖过后不急不躁。


    “那就让过去的过去,我从头开始。”


    谢洵清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柔和,可他的语调和态度却很坚决,不容更改。


    “倘若失去的已经注定要失去,那孩儿认为,自己当务之急,更要把握住能掌握的命运,守护好能守护的人。”


    为过去懊悔太久,他只憧憬未来。


    在谢洵眼里,这也并非是为元妤仪做出世人眼中所谓高傲的“牺牲”,更不是未来将她绑在自己身边的筹码。


    在爱里,不谈亏欠。


    陆训言听完他的话,眼底的骄傲更浓,好孩子,不愧是陆家子孙,有魄力!


    连媳妇都护不住的怂包还娶妻干什么?


    彰显自己无能的摆设吗?


    稍顷,屋内也传来陆老祭酒畅快的笑声。


    老者亡妻早逝,却终身未再续弦,独自扶养三个孩子长大,显然很欣赏这样的决心。


    他也相信,面前的外孙能做到。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你只管坦坦荡荡地去做这个驸马,出天大的事,有外祖父担着。”


    谢洵喉结微动,唇线绷得笔直,声音也低了下去,“为达成我一人心愿,豁出整个陆家替孩儿扛着,还要劳烦外祖父筹谋,衡璋羞愧。”


    说罢,他果断跪了下去。


    外面的陆训言正搓手哈气,听到书房里的动静迅速推门进屋,忙把人扶起来,嘴里斥责道。


    “衡璋,你这是做什么!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你虽冠谢姓,可人是陆家人,我们不替你担着,谁护着你?”


    年轻时素有桀骜之名的麒麟子神态自然地弯腰,给自己的外甥拍了拍衣袍沾上的土。


    陆老祭酒也从圈椅中站起来,目光关切地望着谢洵。


    “你舅舅说得对,有我们在,便没有让你独自承担的道理,公主嫁过来与咱们就是一家人,也是一样的,断不会受旁人欺负。”


    谢洵看着自己面前两道坚定的身影,眼眶微热,他不知这世上其他人家如何生活,但却无数次庆幸,自己有这样好的家人。


    他们支持,也尊重他的选择。


    这也是谢洵尚主的重要底气,不用阴私手段,也能坦荡地向元妤仪表露他的爱意、他的心愿。


    —


    景和四年正月廿三,民间九九天。


    寒气消散,春暖花开,主大吉。


    元妤仪被送入洞房那一刻,整个人的思绪还是微微恍惚的。


    这场耗时许久的婚礼相当热闹隆重,她的耳畔还有震天的锣鼓声,以及那人清冷悦耳的嗓音,在他眼里自己仿佛还是个孩子。


    无论是下花轿、跨马鞍,还是迈火盆时,他总要不厌其烦地提醒,“小心脚下”“握住我的手”。


    其实她只是拿团扇挡着,能看清的。


    但听到那关心的言语,元妤仪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了,干脆握紧他手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她一亲近,谢洵反而沉默下来。


    元妤仪微微侧首,只匆匆瞥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和清隽冷冽的半张侧脸,也就没有注意到他微红的耳廓。


    景和帝确实为她造了一座雅致的公主府。


    只是陆母对她很喜欢,去宫里送婚前贺礼时,特意跟她提了一句可否婚后三日在陆府歇下,也省了拜访舅姑的流程。


    陆家也通达,并未让靖阳公主和谢洵住在原先的院子里,而是特意另外打通一个别院,用拱门隔开,辟出一塘荷花池,另设了一间小厨房,专供靖阳公主所需,十分用心。


    盛情难却,元妤仪便应了下来。


    如今独自待在这间陌生的新房里,她的心情还是不免有些惴惴。


    正在她出神时,外面响起绀云和人交谈的声音,下一刻,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妾身参见殿下。”女子含笑福身。


    元妤仪隔着团扇一看是陆母,忙走上前将她搀起来,“夫人不必多礼。”


    陆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满面笑容地给她端菜,一碟蟹粉狮子头,一碗燕窝粥。


    菜式并不复杂,却胜在新鲜,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勾起人胃里的馋虫。


    “殿下也尝尝府上厨子的手艺。”


    元妤仪咽了口唾沫,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轻声道:“夫人,这恐怕不合规矩。”


    她和绀云一块吃喜床上的果脯,和吃陆夫人端来的热菜,这性质就不太一样,前者只有自己知道,至于这后者吗……


    陆母将那碗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坦然开口。


    “妾身也成过亲,晓得折腾一天的劳累繁琐,殿下嫁到我们家,是低嫁,何必还苦守那劳什子规矩?你只管吃,有敢嚼舌根的只管捆了送妾身院里来。”


    元妤仪神情微怔,显然对面前女子的这些话有些意外。


    京中许多人家都觉得她嫁到陆家,嫁给谢洵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压根谈不上低嫁。


    可处在议论中心的陆家却对她道,娶了你是我们修福,我们家高攀。


    这样不掩饰的善意对已经经历冷血宫变的元妤仪来说,有些陌生。


    但她也不是扭捏的小气人,听完陆母的话,果然眉眼弯弯,接过勺子喝粥。


    炖得软烂的燕窝粥滑入肠胃,滋润了空荡荡的身体,也让她放松下来。


    简单用完膳,元妤仪真切道:“多谢夫人。”


    陆母收拾完食盒,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殿下真想谢妾身呀?”


    元妤仪含笑点头。


    无论陆母想要金银珠宝,玛瑙翡翠,还是蜀锦鲛纱,她都会满足。


    可女子只是朝她眨了眨眼,提起食盒,“那殿下还唤我夫人?一家人,多生疏呀。”


    元妤仪反应快,立即福身唤道:“婆母。”


    陆母却挑眉看向她,同样的瑞凤眼,谢洵的是清冷,她的却明显英气许多。


    “衡璋唤我什么?”


    元妤仪:“母亲。”


    见她上当,陆母轻笑,眼角细纹微微皱起,却更显得洒脱,她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殿下恕罪,我总馋旁人家的女儿,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您日后还是唤我婆母吧。”


    她凝视着少女,喜笑颜开,这样好的姑娘,相貌标致,人又通透,谁不喜欢?


    那傻小子,这辈子的眼光恐怕都用在挑媳妇上了。


    说罢陆母便提着食盒离去,元妤仪送人出门时却又出声唤住她,恭敬唤道:“母亲慢走。”


    陆训盈看着身后明媚从容的少女,心中更喜,干脆从手上褪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镯,戴到少女手腕上。


    “总不能叫殿下白喊了这句娘,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的及笄礼,便送予殿下了。”


    元妤仪怔愣,玉镯上还残留着余温。


    她真要褪下镯子物归原主时,陆母却不知从哪里离开了,只留下新婚当夜送予她的贵重礼物。


    绀云看她失神,问道:“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垂手,没有再摘那块玉镯,只是若有所思地说:“没什么,只是陆家人很好。”


    没有偏见,没有揣测,只有真心。


    这家人和谢洵一模一样。


    时辰渐晚,月色当空,她回房阖上门,正要坐回榻上时,却看见条案上一本薄薄的书册。


    元妤仪拿起书,却发现书封空白,扉页上也没有名字,似乎平平无奇。


    可等她随意翻开内页,却觉得指尖一烫。


    书册内页画的尽是交叠着的身体,姿势各式各样,躺的、坐的、趴的,甚至还有站着的,让人只扫一眼便觉眼花缭乱。


    画上男女亲密无间,饶是元妤仪再迟钝,也想到了这本书册是谁不小心“遗落”在此的。


    少女脸颊滚烫,宛如煮熟的虾子,陆母这是担心她新婚夜毫无经验,又应付不来,才借送膳顺路给她留下这本参考画册。


    可是……


    还没等她平复好情绪,院中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响起的是侍女们行礼问安的声音。


    元妤仪的脸颊更烫,抢先一步把那本烫手的画册塞到了枕头底下,将团扇挡在面前。


    下一刻,一身喜服的青年便关门进屋。


    元妤仪勉强平复好自己紊乱的呼吸,在他请求自己却扇后,将那柄团扇放到了一旁的锦杌上。


    接下来,便是对饮合卺。


    元妤仪一心想着那本被塞在枕下的画册,很是心虚,有些羞怯,只觉得整个人的脑袋都是晕晕乎乎的,也不敢看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反而是谢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顺着她的余光看向床榻,只有鸳鸯戏水的被褥,并无其他。


    “殿下,你不舒服吗?”


    元妤仪忙摇头道:“没有。”


    谢洵直觉她有事瞒着自己,只轻嗯一声。


    元妤仪强行拉回自己散乱的思绪,忽然对他道:“谢大人,我有疑惑始终不解。”


    谢洵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元妤仪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寻到破绽,“你为什么求娶我?”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相当意外的事。


    谢洵伸手将喜服膝盖处的褶皱抚平,目光不躲不闪,任由她打量。


    “因为我喜欢殿下。”


    元妤仪本以为会和她料想的是同一次,但谢洵接下来的话却明显不同。


    “十年前,我随父入宫,却不慎闯入内宫,寻不到出宫的路,又不敢冒昧询问,只好躲在一处假山洞里,等着父亲来找。”


    “承蒙殿下遇见,又送我一程,给我指路,臣才算妥善归家。”


    谢洵语调温和,冷淡的眉眼变得缱绻。


    元妤仪终于从自己繁琐的记忆中搜刮出这一块,她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当时迷路的弟弟是你呀?”


    谢洵面上诡异地升起一抹薄红,“臣比殿下大一岁,不是弟弟。”


    他只是当时还没开始长个子,看起来比她稍微矮点而已。


    元妤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身着大红喜服的青年,终于在他眉眼间寻到一些那个小男孩的五官轮廓。


    那日她本和宫人玩捉迷藏,却无意间碰到一个迷了路的小男孩,得知缘由后,她自告奋勇送他出宫,谁料刚把人送到小路上,身后便响起了宫人们四处寻她的声音。


    是以那日,元妤仪还未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便匆忙跑开了,只是那晚,她还是没能躲过被父皇母后批评一顿。


    再后来,陈旧的记忆被新记忆覆盖,便下意识压在了心底最深处,盖了层薄薄的尘埃。


    如今被人翻出来,才觉得时光荏苒。


    心头疑惑稍解,元妤仪沉重的心情轻松许多,又听谢洵转述了陆老祭酒表明立场的话,忐忑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倘若陆家愿意站在皇帝这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和选择。


    至于崔家,她相信,崔峭作为下一任家主,若真想为自己和心上人求长久,也知道该怎么做。


    局势一片大好,元妤仪原本神情轻松,看向主动上前收拾床榻上洒落瓜果的青年,更觉欣慰。


    可是看到他的手朝枕下摸去,且摸到一本画册和两粒花生时,她的笑容立即僵在了脸上。


    “别看!”


    谢洵只是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已经翻开画册,眼中沉静的神色染上一抹深意。


    元妤仪见阻挡无果,上前将画册从他手里夺过,结结巴巴道:“这,这……”


    她本来想说不是她的,可是这东西又是从她枕头底下翻出来的,真是欲哭无泪。


    “殿下看过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元妤仪总觉得谢洵的音调似乎有些低沉。


    承认还是否认,此刻她仿佛落在砧板上的鱼,伸脖子缩脖子都难逃一劫。


    少女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然而谢洵却转身连续吹灭内间两盏灯,只留外间还燃着的一对龙凤双烛。


    周围原本明亮的空间瞬间变得暗沉。


    元妤仪正想问谢洵,却被人扶住胳膊,一股淡淡的白檀香扑面而来。


    谢洵的身影在她面前响起,“看都看了,殿下难道不想试试吗?”


    话音刚落,元妤仪便觉得头上一轻,她戴着的凤冠已经被青年妥帖地摘下,叮叮当当地放在妆台上。


    在成婚前,元妤仪也曾听宫里的嬷嬷说起过男女之事,无非就是疼一下,很快就好。


    她想,她好歹也是个公主,怎样也得勇敢一些,不能总被面前的男人牵着走。


    遂这次在谢洵的手落在自己衣服上之前,她先对面前模糊的高大人影道:“你先脱。”


    谢洵对她突然的娇蛮有些意外,但还是抿住嘴边的笑意,果然听话地褪下了喜服外裳,只剩一件敞开的中衣和长裤。


    “脱了吗?”元妤仪问。


    谢洵夜间视力不错,牵过她垂下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微微俯身道:“脱了,殿下。”


    元妤仪的手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落在他身上,由他牵着摸到那块结实精瘦的腰腹,轻抚过他腰间每一块肌肉。


    他一语双关,她却指尖滚烫。


    那书册上的只是一副画,可是谢洵却是活的,他不仅会说话,还会动手,可怕得很!


    他比画册过分多了!


    没等元妤仪感慨,谢洵本就松松垮垮披在肩上的中衣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他顺势道:“殿下怎么把臣的衣服勾下去了?”


    元妤仪脑海中的弦一紧,“我没有!”


    明明是他自己乱动才弄掉的!


    果然,谢洵失笑,索性将她打横抱到榻上,左手扼住她手腕,右手已经灵活地剥下少女身上朱红色的襦裙。


    脱下层层叠叠的襦裙,身子陡然一轻,元妤仪腰身微微弓起,羞赧道:“不能再脱了……”


    谢洵微沉的眼神落在她胸前,早已解开系带的藕色小衣上,看向毫无觉察的少女,轻嗯一声。


    “方才的画,殿下还记得多少?”


    他生一张谪仙面容,清隽宛如不食人间烟火,可坠入凡尘却分明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早已盯上了自己囊中的猎物。


    元妤仪摇头,“都不记得了。”


    下一刻,她感觉到方才还遥远的声音突然靠近许多,谢洵高挺的鼻梁落在她脸颊上,似乎是不信,又问道。


    “真的吗,殿下没有骗我?”


    温热的呼吸混杂,元妤仪毫不怀疑自己也沾染上了他身上的白檀香,但她还是摇了摇头,“真的,没骗你。”


    月色西沉,春宵苦短。


    谢洵动作轻柔地扳过少女的脸,浅浅啄了一下她的唇角,嗓音微哑。


    “臣也忘了那画册上是什么了,但没关系,我们一个个试,总能想起来的。”


    元妤仪自然想拒绝,然而未说完的话尽数被他堵在嘴里,吞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


    少女始终绷直的身子才又一次得到了纾解,她狠心掐了一把谢洵胳膊上的软肉,阖上沉重的眼皮,沉睡过去。


    她想,那些嬷嬷们所谓的“经验之谈”其实不太经验。


    譬如谢洵太磨人,这个过程压根就不快,甚至被他刻意拖久;再譬如不是疼一下,她现在腰酸背疼,若不是腿间也麻,定要将抱着自己的无赖踹下去。


    真是人不可貌相。


    什么世家第一公子,依她看,谢洵当是上京第一色.鬼才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全文至此完结!


    鞠躬感谢每一个陪我走完这段路程的朋友们!大家的每一句评论、每一瓶营养液,更甚至一个简单的收藏,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动力^v^


    我总觉得真幸运啊,在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你在喜欢、支持着这个故事,愿意看到这里,甚至看到他们平行世界的结局,真的很感动QAQ


    开心,激动,也有如释重负的心情。


    不管怎样,都很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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