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曾想给罗森一个智能的假肢。
那是种名叫‘神经肌肉骨骼接口’的技术,能够意念驱动和传递触觉。
罗森家拒绝了,无论是以朋友的名义,还是帝国的名义。
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帝国给的福利,而只是他们一群孩子的好心。
有那么一刻,陈姝有些生气‘普通’与‘贫困’家庭的那份骨气与自尊。
他们会放弃一项更好的东西,或者说方案,因为那对他们来说不能承担,然后又拧巴的不能接受恩情的概念。
所以置自己甚至是孩子于困境中要自食其力的挣扎,哪怕这份痛苦本来可以不用吃。
但他们执着于必须要吃。
不能让别人看低,不能吃嗟来之食,不能接受别人的恩惠。
就像新年的红包,必须来回拉扯,说“不要不要!”,亲戚走出二里地了还得追上去,把红包丢过去。
其实完全可以大方的接受,在之后一个合适的机会回一份体面的礼,完成交际中的礼尚往来。
但如果这份金额或是这份礼物太高昂,他们就只能羞涩于‘还不起’。
因为这份‘体面’是他们支撑不起的。
这种‘还不起’的概念,让他们在生活的危急时刻,也习惯于要闷着声咬牙往下咽。
于是有很多时候将自己和亲人逼入一种绝境。
就像银铄和外婆,宁可签协议把自己卖进去做实验,都不肯向朋友张一张嘴。
她并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是她身上的自尊心令她走投无路。
明明以后果去衡量,向朋友张口就是一个完美的方案。既能让外婆得到治疗,还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还款,又不会害了自己生命。
只需要张一张口,危机就能度过,是最简单的一个方式。
银铄不行,张嘴对她而言比死还难,所以她要为了自尊心,和顾忌‘人情’的后果,去承担外婆死亡与自己死亡的风险。
罗森家也是如此。
他们把后果看得格外重,格外大,眼前的事还没有得到解决,就先预想未来还起来时的压力,于是选择从根本上就不要欠下人情。
当陈姝看着罗森一次又一次失衡摔倒,他又太贪心快点自由行走,截肢的部位被磨得血肉模糊,她就觉得罗森父母十分愚昧。
他们明明那么心疼罗森,又宁肯眼睁睁看着孩子这样受苦受难。
但是平静下来时陈姝又会想,自己又何曾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
她也曾与之深刻的共鸣。
直到走出来,走到这一步,她才能用开阔的所谓格局去嫌弃别人的愚昧。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行为。
陈姝立刻就停止了自己脑袋里的抨击。
她不能因为自己见过了天地辽阔,就去笑话还被困在山林里的人。
不能因为自己兜里富裕,就指责别人为什么贫瘠。
不要忘了来时路,泯灭了初心,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视野与心境的变化,让人常常忘了下面的泥泞与挣扎,丧失掉同理心和感知力。
夜里,罗森抓着被子,不敢惊动了守在床边的母亲。
母亲太担心他了,在他床边打了个地铺,方便时时刻刻都能知道他的动静。
他知道自己截肢以来整个人都不太正常,精神恍惚,极端,易怒,多次的推搡了父母,还咬过他们。
在有理智的时候,他就难过,为许许多多的事难过。
他想快点站稳,像往常一样跑跳。
训练养成的习惯让他保持着如旧的作息,可是他只能眼巴巴盯着窗户。
然而剩下的半截肢体常常抽筋,钻心的疼,一疼就是一身的冷汗,仿佛要扒下他一层皮。
他不愿意说出来,徒增难过和担心,也不想打扰母亲难得的睡眠,就咬牙硬忍。
他将头埋进枕头里,偷偷掉着眼泪。
第二天,又乖乖地去穿假肢,配合康复。
母亲劝他歇一歇,不要那么急。
他说没事,躺久了后背肌肉不怎么舒服。
可是天渐渐的热了,硅胶套又闷又痒,他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挠。
汗水就贴在磨出的伤口上,刺激地更加疼痛。
罗森自暴自弃会想,还不如这块神经就彻底坏死了得了,也免得遭那么多罪。
以前的军靴裹不住假肢,穿起来晃晃荡荡,就换了运动鞋,后来母亲把运动鞋刷了,让他穿帆布鞋,又因为运动鞋有坡度,换鞋后的差度会很难受,不得不去找假肢公司调。
而假肢公司调整过程是很费时的,因为他们自己试戴不了,所以必须根据患者的反馈不断微调。
更麻烦的是,他不能每次都去假肢公司解决问题。
于是在一次次站走难安中,他终于学会了自己调整,拧动螺丝,脚板相对着迎面骨稍微外旋一点,就慢慢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
他才松下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
曾经穿梭在废墟中,闯过一关关训练的军校生,竟因几颗螺丝满头大汗。
一滴滴砸在手臂和地面上。
没有人知道他的艰辛。
这些隐秘的痛苦,细碎的疼痛,时时刻刻的折磨,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假肢康复中心,见着有许多人已经能摆脱双杠,他也想早点摆脱双杠,就又收拾起自己的‘破罐子’,重新打气,面对前路。
一遍又一遍罔顾劝阻地走啊走啊,终于有一遍他觉得自己走得还不错,于是试着松开了扶着双杠的手,下一刻就是身体失衡,朝着地面狠狠摔了下去。
“啊!”
他吃痛叫着。
看见母亲含泪扑来的眼,听到那几乎在耳朵里起了茧子的话:“咱们不练了,乖,听话。”
罗森不肯,他转身扒着双杠站起来,继续练。
他并没有被母亲的心疼安抚,恰恰相反,他万分迫切想要摆脱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意味着,他还不能自由地出去,去见来自外面的太阳。
他还是不行,还是不行…
“啊!”
又一次摔倒。
假肢康复中心里的病友们聚在一起聊天,说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去呼吸过新鲜的空气。
“以前不费吹灰之力的事,现在看到别人,我满心的羡慕啊…”
“害!会好的,加油啊!”
“你也是。”
罗森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直到幻肢的痛感加剧,他浑身颤栗,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好疼…
救命…
他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松开双杠去抱自己的腿,一头就撞了上去。
“…”
接受腔是硬的,和自己的肉身完全没法比。
煎熬,焦虑,失眠。
一夜又一夜的过。
他要像一个幼儿一样,重新训练自己的肢体。
站立、双手扶杆行走、单手扶杆行走、单手拄拐杆内行走、单手挂拐杆外行走、丢拐行走、尝试上坡、下坡、楼梯。
是啊,这本来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这本来该是日常里的事情。
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难…
仅仅失去半条腿,他的日子就翻天覆地,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硅胶套可以充分地贴合残肢,不让空气钻空子,也可以调整假肢方向,让接受腔更充分的包裹。
可无论如何穿戴,只要感受到接受腔一丝滑动,不安的感觉就会立马将信心击败。
摔倒好像成了一种新的ptsd,只要有一点点征兆都令罗森恐惧。
失败始终萦绕着他,就像若拉的死和他失去的半截腿。
直到,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再一次松开双杠,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走着走着,那个曾经的世界就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母亲的注视下,他居然触碰到了大门的把手。
和已经被掌心暖热的双杠不同,铝合金的材质入手冰冰凉凉,仿佛之前是一场漫长的寒冬,穿过风雪与迷雾,外面就是热烈滚烫的夏。
现在,一切只有一门之隔。
而为了这一门之隔,废了多少功夫,多少时间,和多少个跟头,数不清了。
罗森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惊又喜地回身去看后面的父母。
“爸!妈!”
他唇翕动着,字音含糊在嘴巴里,激动地都忘记了要怎么表达。
就用最原始的,婴幼儿的方式,不停地喊:“爸,妈,爸,妈!”
他右手握着把手,左手指门,嘴巴向下瘪着,鼻涕和眼泪混着流了进去。
“做到了,儿子,你做到了,爸爸妈妈为你骄傲!”
父亲和母亲也热泪盈眶,捂着嘴吧冲他挥手。
“去吧,去推门吧。”
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重新站起来,重新又像以前一样可以自由生活在这个世界,那颗揪着的心,也在风与光透进来的瞬间松了下去。
罗森的胳膊险些使不上劲儿,反复推了三遍才没有手滑,第一件事就是朝着天空抬头。
太阳好大,好刺眼,照得眼前白茫茫地,有些痛。
他却不停笑。
然后迫不及待朝最近的一个公园走。
那份喜悦冲刷掉了所有苦痛,让他只一门心思记着要去那个目的地,要去看花,看草,要拼命地吸取自由的空气。
自由原来那么重要,一双可以行走的腿原来那么重要。
在此失去自己的腿之前,他只觉得残疾不幸,但理所当然地觉得,科技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从来不知道,残疾背后原有着比表面更多的不幸。
当他终于抵达那片绿茵,熟悉的一切都好像回来了。
直到几道尖锐地童音哭啼。
“哇!有怪物!那边有金刚怪兽!”
“呜呜呜,妈妈!妈妈!”
“爸爸——!爸爸——!”
“…”
顷刻之间他就好像回到了那片废墟上。
尖叫,哭啼,求救。
罗森突然开始害怕,他尽力调整呼吸,不想让自己在外面丑态毕露。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几道家长的声音:“你好,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吓到我们孩子了,所以能不能去别的区域啊,这里是儿童区,这样还是不太合适吧。”
“…”罗森机械地转过头,艰难地点了点。
“好,好…,我走,对不起,我没想…,吓到孩子。”
他赶忙背过身,寻了一条小路,加快速度想要撤离。
谁知道一急就又失衡,“哐!”地一声就又摔在了地上。
“怪兽扑过来了!救命啊!怪兽吃人啦!妈妈!”
“…”
“儿子!”
父母急匆匆从后面赶上来,父亲被人一把拽住,道:“既然知道这里是儿童区,就该把腿挡上再出来,也是为别人家孩子身心健康负责,你也是当父亲的,不能这么没有公德心!”
“我怎么没有公德心?”父亲久憋在心里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爆发,一把揪住了那个人的衣领,大吼:“我儿子怎么就不能来了!这里是公园,你们能走,我儿子也能走!他怎么就不能来了!”
“你要打人是吧?报警!快报警!”
“报警?我儿子就是军校生!他要不是为了你们!他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的孩子,他怎么会这样!都是你们!你们只把自己的孩子当孩子,可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的孩子凭什么不能走在这儿!”
“神经病吧!他救的又不是我,也不是我孩子!谁知道他什么身份,你拿这些道德绑架路人干什么!”
“…”
争吵,殴打,警笛。
混乱中,罗森听到有人议论。
“才二十来岁吧,太可惜了,以后就这么残废了。”
“是啊,还是个男孩子,家里培养不容易,就这么成了残废人,难怪家里压力那么大。”
残废人。
原来世界不仅划分性别、财富、地位,还划分出健全与残废。
一层又一层的阶级,一层又一层的壁垒,大家彼此听不到彼此。
好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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