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塘中,迟开的荷花傲然挺立在一堆莲蓬中,尽情地展示着绚烂蓬勃的生命力。池中隐约可见枯黄蜷缩的荷叶,一只蜻蜓慢悠悠地落到荷花上。


    洛雪烟朝池中丢了块石子。


    池水荡漾,蜻蜓飞走,被打到的荷叶微微晃动,里面的水珠也跟着滚了滚。


    洛雪烟盯着涟漪看了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咬了口手里的豆沙糕。


    江寒栖离开后,她连着失眠两天,每天担心妖身暴露小命不保的事,过得提心吊胆的。那人对人还算客气,对妖就无所畏惧了,借着除妖师的身份说杀就杀。


    洛雪烟称病在院子里躲到雨停。她本来是想等江家兄妹离开后再出门的,可有株名贵的花得了虫病急需处理,她躲不了那么久。


    猫妖一事告一段落后,江家兄妹发现有妖潜伏在太守府里,便留了下来。妖物狡猾,迟迟不露面,两个人就开始在整个府里布下法阵,打算瓮中捉鳖。


    布法阵一事对洛雪烟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她一只妖能在法阵里自由行走,忧的是遇到江寒栖的概率大大提高了。拐个弯能遇到,吃个饭能遇到,她远远看到那个高挑的身影转身就跑,唯恐落到江寒栖手里。偏偏那人阴魂不散,她在哪儿,他就出现在哪儿。


    这不,为了避免跟江寒栖迎面撞上,她走小路来到水池,在池边枯坐了大半天。


    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洛雪烟惆怅地叹了口气,又找了块石子,用力扔向池塘泄愤。


    “洛姑娘?”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洛雪烟转头,看到身穿黑色劲装的江羡年。小姑娘今天没梳发髻,拿发带束了个马尾,干练又利索。


    洛雪烟随即警觉地往后面看了看,没看到江寒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竟然还有荷花刚开。”江羡年看到池中那朵盛开的白莲,惊奇道。


    洛雪烟点点头,举起装豆沙糕的小袋子。她没带纸笔,拉过江羡年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豆沙”两个字。


    “谢谢,但我不太喜欢甜食。”江羡年笑着回绝。


    洛雪烟闻言,有些失落地把豆沙糕收回去。


    “洛姑娘身体好点了吗?”江羡年注意到洛雪烟眼底的黑眼圈,脸也小了一圈,想起她这段时间染了风寒,好几日闭门不出。


    不是生病,是你的好哥哥闹的。洛雪烟心里抱怨,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池边凉风乍起。


    洛雪烟迎风站着,猝不及防被头发糊了一脸。她狼狈地拨开头发,看到对面的江羡年头发一点没乱,仅有几根碎发被扬起,平添了一分英姿飒爽。


    这风怎么还挑人吹?她忽然感觉到主角光环无处不在,连吹个风都分主角配角。


    “池边风大,”江羡年看到洛雪烟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腕骨形状分明得像是要穿破皮肤露出,她拉过洛雪烟的手,拽着她往上走,说道:“随我来。”


    江羡年本以为洛雪烟体弱肯定手脚冰凉,出乎意料的是,抓着的那只手热乎乎的,体温比她还高。不过手上没什么肉,她感觉像是牵了只骨架,不由得松了松手,怕弄疼覆在上面的那层薄薄的肌肤。


    “洛姑娘平时要多吃点。”父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江羡年愣了愣,眼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她儿时多病瘦弱,嘴又挑。父亲为了哄她吃饭什么法子都用过,后来养成了习惯,看到她总是念叨“好好吃饭”四个字。


    如今病弱的女儿已经能独当一面,爱唠叨的父亲却下落不明。


    三个月前,江善林说要去加固妖王碎片封印,结果没过多久就杳无音讯。族里的人皆劝她放宽心,说兴许只是路途遥远,通信不便,不可能有妖能伤得了她父亲那样厉害的除妖师。


    两月后,江羡年过了十六岁的生辰。那是她过的第一个父亲不在身边的生辰。


    按照江家的规矩,年满十六后需出门游历一年。她决定沿着父亲加固封印的路线走一遍,一边历练,一边找江善林的行踪。


    江寒栖不放心她,陪着她一起离开了江家。


    走到小路,江羡年回头去看洛雪烟。少女一脸病容,像是挂在枝头上将落未落的叶子,在狂风里摇摇欲坠。她收回目光,往旁边去了些,替她挡风。


    “阿年?”


    “哥!”江羡年冲来人招了招手。


    洛雪烟心尖一颤,松开手,躲到她身后,尽力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殊不知,那一抹白在黑色的衬托下更加突出。


    “洛姑娘也在啊。”江寒栖看到摁在衣袖以防被风吹起上的手猛地抓紧,随后自暴自弃地松开,任由白纱扬起。


    洛雪烟低头走出来,朝他敷衍地行了礼。


    “哥你怎么来了?阵布好了?”江羡年问道。


    “嗯,过来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江寒栖应道。


    “庭院那边就拜托哥哥了。”江羡年双手合十,俏皮地眨了眨眼。


    “好,”江寒栖点点头,看向一点点往江羡年身后挪去的洛雪烟,“养追月之事,我还有一些地方不懂,不知可否请洛姑娘解惑。”


    他笑着邀约。


    玄色衣摆三步之遥的地方上下翻飞,像一只在花前徘徊的黑色蝴蝶。洛雪烟再次试着放慢步伐,那只黑色蝴蝶也跟着慢下来,悠悠然地展翅、落下。


    洛雪烟神情复杂地看着走在前面的江寒栖。她确定了,这人就是在故意控制距离。


    江寒栖的影子在脚下。她盯着影子,代入了他的脸,步子不禁落得重了些。


    “洛姑娘。”江寒栖蓦然回头,洛雪烟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你在怕我?”他抛出问句。


    洛雪烟摇摇头,垂在身侧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可为什么要怕我呢?你又不是妖。”江寒栖转过身,注视着她。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问,听不出任何起伏。


    清冷的声音如冰水一般灌入耳中,青木香气愈发浓郁,日光透过树叶落到那只伸来手,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洛雪烟看到自己的身影被锁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动弹不得。她呼吸一滞,心直直坠下去。


    庭院深处,只有他们两人。


    修长的手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洛雪烟绝望地闭上了眼。


    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青木香气淡去。她小心翼翼睁开眼,看到张开的手心里躺着一片边缘枯黄的叶子。


    江寒栖笑得花枝乱颤。那张脸生得本就艳丽,额上的金色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凤眸揉进笑意更是勾人,眼尾上扬,媚色自成。


    洛雪烟被笑得无地自容,绕过江寒栖闷头往里走。


    笑声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只是想捡片树叶,没想到会吓到洛姑娘,抱歉。”


    脸一下烧了起来,洛雪烟不敢看他,把头扭到一边。


    余光捕捉到羞得通红的耳朵,江寒栖想起死在他手里的那只麻雀。


    拧掉鸟喙,折断翅膀,扯掉双足,破开胸膛,他一点点夺走麻雀的生命。血液飞溅,躁动的杀心暂时得到抚慰,平静下来。


    但是远远不够。


    嗜血的欲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心智,他枕着杀意入睡,伴着杀意醒来,意识游走在无生与人类之间,摇摇欲坠。


    是妖就好了。


    江寒栖看了眼少女白皙的脖颈,眉间莲金光闪现,心脏抽痛,无生妖性受到压制,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杀意退去。他张开手,扔掉了随手捡来的落叶。


    她死的时候也会哭吗?江寒栖好奇地想。


    他见过很多死相,或是心有不甘,不肯瞑目,或是恨之入骨,怒目圆睁,或是陷入绝望,涕泗横流。


    他想知道洛雪烟死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红光乍现,丝线交织,七杀阵成。


    江寒栖放下手,杀阵消失,天地重归平静。他转过身,看到洛雪烟撑着脸坐在石桌旁,津津有味地边吃糕点边看他布阵。他辛辛苦苦布杀阵,她倒好,竟然拿他当吃糕点看的乐子。


    视线不期而遇,洛雪烟尴尬地低下头,用手挡着脸。


    江寒栖哑然失笑,走过去:“洛姑娘在吃什么?”


    桌上摊开的油纸只剩渣子,最后一块在洛雪烟手里。她抬起眼皮,试探性地把送到嘴边的豆沙糕递过去,江寒栖顺手接下。


    【豆沙糕。】洛雪烟一字一顿,刻意把口型弄得很夸张。


    “豆沙糕?”江寒栖重复道,见她点头,咬了口。细腻的豆沙化开在舌尖上,甜味得当,齿颊留香。


    他打量手里的糕点。豆沙糕被做成桃花的形状,自内向外粉色渐深,中间缀有南瓜作的黄色花蕊。跟上次看到的梨花酥一样精致。


    江寒栖很快就吃完了一个,意犹未尽,问道:“还有吗?”


    洛雪烟摇头。她有些意外江寒栖会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点心,上次那半包梨花酥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哪家的点心?”江寒栖又问。


    【寻芳斋。】她应道。


    这次江寒栖没看懂。


    洛雪烟对着他张开左手,想在手心写给他看,可不管她怎么努力调角度都会被写字的那只手遮住。


    江寒栖把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朝上,一道狰狞的红色疤痕卧在中间。


    洛雪烟有些愣怔。无生拥有再生能力,怎么会有疤痕呢?


    那只手不耐烦地晃了晃,又往面前伸了些。她回过神来,就着他的手心写字。


    江寒栖似是怕痒,“寻”字写到一半那只手就不安分地往下躲,洛雪烟专注写字,也没多想,另一只手自然地托住他的手。


    指尖抵在凸起的疤痕上,暖意顺着相贴的肌肤传来。


    江寒栖的垂眸看向叠在一起的手。


    洛雪烟的手比他小了一圈。他不自觉地拢了拢五指,她没有察觉,手腕随着写字的动作忽上忽下,轻轻蹭着他的指尖,暖意也若即若离。


    “寻芳斋?”话音落下,暖意抽离。


    长睫颤了颤,江寒栖不自觉地合拢五指,中指恰好落到暖意停过的地方。他轻轻摩挲那处,怅然若有失。


    见面前的人沉默不语,洛雪烟以为他折腾够了,默默收拾好桌上的油纸,等着他开口放人。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放人的意思,反而等来了一堆关于追月的问题。


    洛雪烟狐疑地盯着江寒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捉弄的痕迹。


    “在下虚心请教,洛姑娘却不愿教吗?”江寒栖黯然垂下眼帘,声音掩不住失落。


    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吃过一次亏洛雪烟急忙伸出手。


    暖意重新圈住手背,江寒栖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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