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夜色融融,星光黯淡,不见明月。


    妖兽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黑色的血随着山地的起伏四下蔓延,没入杂草。令大多数除妖师闻风丧胆的恶妖多耳半截身子插在被血染红的泥地里,千咒贯穿其胸口,撑起上半身。它目眦尽裂,嘴被撕到耳后,口中含着一个发着蓝光、奇形怪状的头骨。见多识广的除妖师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玄香兽的头骨。


    玄香兽骨带异香,以鲜血滋养,香传百里,能吸引其他妖兽。修为越高,骨香的吸引力越强,是天然的妖兽诱捕器。


    玄香兽天生能吸引大妖,一降生就有大妖伴其左右,护其周全。随着修为增长,守护大妖也更为厉害。一只百年修为的玄香兽身边出现九尾狐一类的妖物并不罕见,所以很少能看见除妖师拥有修为超百年以上的玄香兽骨。


    眼前的头骨通体深蓝,修为少说也有五百年。


    江寒栖蹲在地上,手插在一具虎妖的尸体里,感受它的体温慢慢流逝。心口刺痛,他抬手往手臂上划了一道,眼睛不带眨一下。


    鲜血直流,疼痛缓解,绷带上的蝴蝶结吸饱了血,两只翅膀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


    烦躁。


    他从看到洛雪烟和那个蠢东西谈笑就开始烦躁。烦躁攒着攒着,堆成了杀意。


    那里面本来带着洛雪烟的一份。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那点杀意莫名其妙地消融在从肌肤相接处传来的暖意里。最后,他既没有断了她的双腿,也没有卸掉她的胳膊,只是轻描淡写地没收了钱袋。


    可杀意并未彻底消失。他闭上眼,满脑子想的都是将小道士大卸八块。


    道士以身受重伤的弱势姿态闯入洛雪烟的世界,轻而易举得到了她的同情。他看得出洛雪烟喜欢那个小道士,望向他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角含笑。


    那是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轻松自在。


    也是,农夫怎么可能会喜欢一条忘恩负义的蛇?


    他也没想去讨她欢心。喜欢也罢,厌恶也好,反正系着缚魂索,她逃不掉,余生只能呆在他身边,为他献上鲛人曲,至死方休。


    可既然是他的所有物,就不该对其他人产生依恋!


    那个时候就应该杀掉他。


    江寒栖这么想着,手下用力,捅得更深了,尸体下涌出一大摊血。他抽出手,神情淡漠,抓起旁边的匕首,剥下一张完整的虎皮,割下四肢尾巴,又一点点切肉剔骨。


    他全程代入小道士的脸,下手又快又狠,没过多久,虎妖尸体就变成了一副骨架和一堆肉块。


    体内咆哮的杀意总算消停。


    江寒栖起身收好玄香兽的头骨,拔出千咒,跨过纵横在地上的尸体,朝水潭走去。


    他一把火烧了沾满了血的夜行衣,步入潭水,洗掉身上的血,换上干净的衣物,下了山,回到王家。


    洛雪烟被重物倒地的声音吵醒。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抓起放在床边的血符,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等了许久,没听到第二声。她攥着一把符咒,挪到床边,抹黑找鞋,想点上蜡烛看看情况。


    脚下碰到东西,心一下飞到了嗓子眼,洛雪烟甩下几张符,退回到床边,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压抑的喘.息声时断时续,但血符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是妖?洛雪烟眉头紧锁,抄起枕头扔到地上,不速之客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攥紧手里的血符,鼓起勇气回到床边,往地上看去,模模糊糊辨认出那轮廓是个人形。她踢了下那人的腿,他还是一动不动。她大着胆子下了床,凑到他跟前。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江寒栖!


    洛雪烟丢掉血符,扶起不省人事的江寒栖。


    他眉间金莲明明灭灭,是莲花针发作了。


    两人体型悬殊,她拖不动江寒栖,只好坐到地上,让他靠在怀里。她拍了拍的脸,试图叫醒他。可他还是双目紧闭,疼到浑身都在抖。


    洛雪烟心急如焚。她张开嘴,想哼唱鲛人曲,然而嗓子没有一点可以发出声音的迹象。


    鲛人曲那个金手指不会是一次性的吧?


    洛雪烟怔住。她原以为唱鲛人曲的触发条件是莲花针发作,没想到只能唱一次。


    她顿时心乱如麻。江寒栖留她是为了鲛人曲,得知真相肯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她的。


    洛雪烟想了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圆,叹了口气,宽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垂眸看到垂在地上的那只手黑乎乎的,不是冷白皮应有的颜色。她一愣,覆上江寒栖的手,摸到一手粘稠。全是血。


    她顺势往上摸了摸袖子。不出所料,湿漉漉的,吸饱了血。


    江寒栖又自.残了。


    洛雪烟看他疼得连声呻.吟都发不出来,于心不忍,张开五指,包住拳头,一点点撑开指缝,跟他十指相交,分担他的痛苦。


    江寒栖的手比平时还要冰。他疼狠了,忽然用力抓紧她。


    洛雪烟只觉得手像被寒冰狠狠咬了一口。她下意识想抽回手,江寒栖却抓得更紧。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吐纳间,微弱的□□声冲出喉咙。


    洛雪烟僵在原地。能发出声音了?


    她看了眼脸色惨白的江寒栖,定了定神,鲛歌脱口而出。


    歌声千回百转,温柔低沉,像是某个风和日丽午后遇见的海,安安静静地接纳天地万物。那片海何其广阔,无论是新生的鱼儿,还是枯叶的残渣,它从来不会拒绝,生的希望与死的轮回在浪中交织缠绕。


    被剧痛割裂的灵魂重归□□,江寒栖吐出一口浊气,听到哼唱声,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珠,看到洛雪烟的脸。


    “不用唱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你醒了!”洛雪烟接上话。


    会说话......还在做梦吗?江寒栖疲惫地合上眼。


    “还疼?我还是接着唱吧。”话音落,哼唱起,歌声像极了真正的她。


    江寒栖睁开眼,注视着梦境里的洛雪烟。身上有了力气,他想抬起手动用妖力,结束这个荒诞的梦境。


    有东西缚住左手,他甩了下,没甩开。


    暖的。暖的?!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洛雪烟察觉到他在挣扎,松开手。就在这时,歌声戛然而止。


    “洛雪烟?”手指弯曲,手心贴在一起。


    “嗯。”洛雪烟下意识应了声,惊讶地发现声音又回来了。


    莫非......她挣脱江寒栖的手,试着说话,没声。她又握回去,叫了江寒栖的名字。


    “嗯?”江寒栖有回应。他听到了。


    “我知道怎么才能开口说话了!”洛雪烟喜出望外。原来牵手是声音开关。


    “什么?”


    “你看。”


    洛雪烟松开手。


    江寒栖看到她嘴在动,但听不到说了什么。她握上他的手,嘴张开:“能听到我说话吗?”


    这下轮到江寒栖吃惊了,他答道:“能。”


    “早说牵你的手能说话啊,不用做一辈子的哑巴了。”洛雪烟愉悦地笑出了声,垂在脸庞的长发跟着摇摆,发尾蹭过江寒栖的脸,他感觉有些痒,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她热得像个小火炉,体温隔着一件薄薄的中衣传到他身上,令他生出一种在夜里晒太阳的错觉。


    “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洛雪烟转头问江寒栖。


    “没事了。”江寒栖摇摇头。


    “你有力气起来吗?地上凉,我扶你到床上去。”


    “有。”


    江寒栖靠着洛雪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你坐在这儿,我去点个蜡烛。”洛雪烟放开他。


    江寒栖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恍惚了下,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困在梦里。


    在他屠杀的那群妖兽里,有一只梦魇,临死前给他下了梦魇术。


    他入睡后,梦魇术生效。封存在记忆中的苦痛化为接踵而至的噩梦,将他强行拖入不愿面对的过往里。


    举目不见光,所见皆绝望。


    无生妖性失控,莲心针跟着发作。他痛醒了,浑浑噩噩爬起来,半梦半醒间进了洛雪烟的屋子,正要叫她起来,他眼前一黑,疼晕过去。


    最后一个梦和现实混在一起。


    他梦到自己倒在地上,苟延残喘。洛雪烟取下缚魂索,丢到他身上,转身笑着奔向那个小道士。


    烛光驱散黑暗,眼前骤然亮起来。


    梦里无法留住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手上沾着他的血,衣服沾着他的血,就连圈住手腕的缚魂索也是他的血。


    江寒栖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他的血弄脏了她。


    梦里,洛雪烟一步步离他远去,抽出手,跑向他人。


    现实,洛雪烟一步步向他走来,伸出手,触手可及。


    她就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冰凉的指尖搭上手心,滑过延伸到食指侧面的生命线。掌心朝上,五指合拢,他将暖意囚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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