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金自幼跟父亲学习经商,在交易中摸爬滚打半生的精明商人教他的第一件事便是:遇事不慌。


    慌乱会扰乱心绪。心不定,则无法审时度势,容易失了商谈的主导权,叫对方占尽先机。生活也是如此。遇事不慌,方能寻得万全之策解决问题。


    然而,眼前的一切叫他如何不慌。


    同床共枕的妻不是心上人,曾经的青梅成了凶残的妖物。还有那场大火,那场让他唏嘘不已的大火,放火的人和所谓“被烧死的”那个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疯了,是我疯了吧?


    王焕金坐在那儿,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现实了。他脑子一片空白,但感官还在兢兢业业地运作着。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尖叫声与咒骂声撞到一块,他的孩子在哇哇大哭。诡异的红线在空中飘浮,除妖师的警告声此起彼伏,被黑网包裹的碎片到处都是。


    疯了,是我疯了。


    他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不想去想。


    一定是我在做噩梦吧?


    他垂下头,用手捂住耳朵,像丢了魂儿似的,呆愣愣地盯着水莲消失后留下的水渍看。


    “哐啷——”


    梳妆台上的铜镜被掀翻在地。


    王焕金吓得一哆嗦,抬头望去。只剩一个女人了,另一个不知去向。披头散发的女人对上他的目光,眼底百般情绪翻滚,朱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


    王焕金眼神闪躲,飞快低下了头,又继续抱头发愣。


    杜如月与杜如云这两个名字像恶毒的咒语盘踞在他的脑海中。那场记忆模糊的大火再度复燃,火光冲天,烧得他头疼欲裂。他一会儿想起与杜如云两小无猜的那段青涩岁月,一会儿又想起和杜如月成亲后花前月下的这几年。


    分不清。她们长得一样,他分不清。


    杜如月见王焕金不愿看自己,万念俱焚。她放的那把火,终究还是烧回到她自己身上。


    嘉儿的哭声拽回了溃散的思绪,杜如月撑起身子。


    手摁到一块碎片上,扎进了血肉里。她拔出碎片,看到伤口流出鲜红的血,没觉得疼,身体和脑子一起变得麻木,像一团浆糊一样混在一起。


    她的灵魂脱离了躯壳,仅与□□保持着微弱的联系,勉强支配四肢走到了小床边上。


    嘉儿。嘉儿。


    杜如月恍惚地想起孩子的乳名是王焕金起的。因为杜如云说过若将来生的是女儿,乳名就叫嘉儿。


    嘉儿是她和王焕金的女儿,但嘉儿的乳名却是杜如云和王焕金起的。


    多荒唐呐!她的女儿叫别的女人起的乳名!


    杜如月的手刚放上去,原本哭闹的婴儿却忽然止了声。只见她模样突变,双目通红,嘴生利齿,身上青筋暴起,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低吼。


    杜如月吓得魂飞魄散,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婴儿翻过身,朝另一个完成异变的婴儿爬去。


    今安在一把捞起,及时分开了两个婴儿。他扭头对江寒栖道:“江兄,劳烦你拦下另一个婴儿。”


    江寒栖看了眼努力翻身的婴儿,提着领子拎了起来。他正准备召出缚魂索捆上,洛雪烟从他手里接过婴儿,制止了他下一步行动。


    江寒栖一套操作下来孩子毫发无伤简直是万幸。


    “这是‘镜化’吗?”江羡年听今安在介绍过镜生的能力。


    “对,”今安在转身望向内室,正色道,“事到如今,镜生非杀不可。”


    “但她藏在哪块镜子里呢?”江羡年看着一地镜子碎片,束手无策。


    镜生依镜而活,只有在镜中才能彻底将其杀死。可那么多碎片,全部排查费时费力,镜化后的婴儿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杜如月看着不成人样的女儿,精神终于彻底崩溃。她冲进内室,歇斯底里地对地上的碎片喊道:“杜如云,有本事你冲我来,别动嘉儿!”


    “那可不行,”低低的笑声同时从数个碎片中传出,“姐姐可要好好品尝这份绝望。这是你欠下的债,是你欠下的债啊。”


    杜如月举起装着墨玉牡丹的花瓶,泄愤一般地用力砸向地面。早已干枯的花躺在一堆碎片中,全然没了极盛时艳压群芳的气势。


    她脚步虚浮,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置物架上,掩面啜泣起来。


    婴儿的异变还在持续,镜像与本体的厮杀本能一刻不停地膨胀。


    洛雪烟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抱住怀里的婴儿,才没让她成功挣脱。她不得已退到门口,拉开跟今安在的距离。今安在抱得也不轻松,惊呼连连。


    “松开。”缚魂索碰到婴儿的身体。


    洛雪烟将身子扭到一边,对江寒栖摇了摇头。缚魂索太过锋利,婴儿细皮嫩肉的,在挣扎的过程中肯定会被割伤。


    江寒栖沉默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收回缚魂索,摸出一道符。


    迎上洛雪烟询问的目光,他解释说是定身符,然后将符贴到了婴儿身上。


    婴儿果真安分下来,不再乱动。然而还没等洛雪烟长舒一口气,怀里的婴儿又开始疯狂扭动。


    江寒栖默默随上一道符。后来婴儿一动,他就贴符。备好的定身符用完,他又找出一沓黄纸,随画随贴。


    洛雪烟哭笑不得地看着贴满定身符的婴儿,感觉自己在抱一个展示定身咒的人形展览板。


    今安在喊江寒栖:“江兄,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说。”


    江寒栖应了声,飞快画下三道定身符,又画了道主杀的血符。他把符塞到洛雪烟手里,走到今安在身旁,问道:“何事?”


    “我有一计......”


    今安在爬上梳妆台慢慢站直身体。站定后,他对江寒栖点了下头。


    一条缚魂索腾起,飞入碎片的上空,毫无章法地四处游走,像是一条在草丛里闲逛的蛇。


    形状各异的镜子碎片映出红线的一截镜像。


    今安在拉开若水弓,水箭即刻成形。


    弓弦崩到最紧,他屏息凝神,视线追随缚魂索而动,箭头也跟着一刻不停地调整指向。


    红线的镜像分散在由瓷片和镜片组成的零散碎片中。本体在上方徘徊,镜像在地上移动。其他物件一动不动,镜像也死挺挺地定在镜片当中。


    唯有缚魂索的那抹鲜红是活的,上百个镜像也是活的。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的红裂开,跃进大大小小的碎片里,看得让人眼花缭乱。


    但今安在的眼没花。


    他极有耐心地循着缚魂索的移动轨迹一块块找过去,保持着拉弓蓄力的姿势,巍然不动。


    箭在弦上,也在他心里。


    镜生本就是镜像,所以其依附的镜子在映照物件时会出现片刻的空像。他要利用那个转瞬即逝的空像期找到镜生的藏身之处。


    不在那里。


    婴儿的力气越来越大。终于,在某个瞬间,洛雪烟再也制不住婴儿,让她挣脱了怀抱。受镜化的影响,婴儿落地就跑了起来,迈着两条小腿,直朝控制另一个婴儿的江羡年而去。


    不是那个。


    一眨眼,婴儿离江羡年只有一步之遥。就在这时,江羡年怀里的婴儿也逃了出去,摔在地上。


    那里也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本体与镜像已经滚到了一起。一切快到来不及反应,江羡年拿着霜华剑,洛雪烟握着血符,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那个也不是。


    一个婴儿张开布满利齿作势要咬另一个婴儿的喉咙。剑气凝结,血符预备,到了不得不动手的时候了。


    找到了!


    就在这时,水箭离弦,势如破竹,射到一块碎片上,然而箭并未止步于碎片表面,一整个没入镜中,被碎片吞了进去。


    一个婴儿定在那儿,一条条细纹爬满皮肤。


    “哗啦——”婴儿应声而碎,一地狼藉。


    另一个婴儿则一点点变回了正常的模样,躺在地上大哭。


    解决了吗?今安在等了片刻,不见异常,长舒一口气,放下了酸痛不已的手。


    “应该杀死......”


    今安在正要跟江寒栖说话,余光瞟到一道白光从水箭射中的那个碎片里钻出,他心道不妙,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缚魂索也改了方向。江寒栖握紧千咒,做出攻击的姿态。


    然而还是为时已晚。


    杜如月怔怔地拿开手,顺着那只握着镜片插进她心口的手向上看去,看到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她的妹妹。是与她共享同一个的胎宫、于同一天降生的妹妹,也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妹妹。


    如今,她的妹妹来向她讨债了。


    “这是你欠我的债,”杜如云凄然地笑道,声音带着哭腔,“我要讨回来。”


    杜如月看着杜如云,忽然想起儿时和她许下的愿望:做一辈子的姐妹。


    她爱着妹妹,也恨着妹妹。但爱也好,恨也罢,她们体内留着相同的血,她们是最亲的姐妹。


    衣裙自裙摆处烧了起来,一如几年前的那场大火。


    火光中,两个女人的身形融为一体,化为一股黑烟。谁也不能将她们分开。


    云伴月,月照云。


    她与她同生,她与她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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