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皮囊


    杏花、牡丹花、山茶花、芙蓉花、山茶花, 每天一朵,但见花,不见妖。


    点翠泰然自若, 见花便收, 找了个大花瓶供养起来。她不急, 江羡年急, 连着两个晚上熬大夜盯梢, 却仍是?一无所获。太阳落山前,花总会凭空出现在某处。


    肩膀一沉, 洛雪烟往旁边看?了眼,江羡年靠着她睡着了。话本从她手中掉落, 顺着腿滑到地上。


    洛雪烟拆掉江羡年的发钗,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 弯腰拾起了地上的话本。那话本不是别的,还是?那本走向诡谲的女尊文。


    她拿起话本, 翻开的那页恰好?是?女主闺蜜首次出场的大段外貌描写。她重温了一遍,还是?觉得作者对闺蜜这个角色还是?有?一丝丝偏爱的。按设定来看?, 她的相貌比女主还要?美一些。


    秦雁落, 名字也好?听。


    洛雪烟合上话本,看?了眼江羡年的黑眼圈,心想原来女主熬夜也难逃黑眼圈的制裁。她笑了笑,随手将江羡年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


    她放下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融入主角团, 逐渐成为除妖小?分队的第四人。她早就忘了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原著虽没?完结,但洛雪烟知道最?后的结局不会太好?。


    作者在简介里标上了醒目的BE字样, 并且多次表明铁三角最?多只?能活一个。江寒栖必死?无疑,江羡年和今安在生死?未卜。


    她不聪明,武力值为零,什么金手指也没?有?,别说是?给主角团改命,她怀疑自己搞不好?会死?在后面哪个凶险的副本里。


    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诫自己:别交心,你?只?是?一个看?客,最?多只?能陪他们走一遭,看?他们所看?,听他们所听,感?他们所感?,记住他们的故事。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守不住自己的心。


    洛雪烟望着江羡年的睡颜,有?些惆怅。她不知道自己能当多久的看?客。她想独善其身,却做不到独善其身。有?时,她听着江羡年的声音,脑海中会弹出关乎她命运的剧情?转折点,然后越想越难过。


    要?是?没?遇到江寒栖该多好?,她心想。


    如果没?有?江寒栖,她还是?太守府里闲散的养花女,每天最?大的烦恼应该是?决定三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还未到来的今后发愁。


    可偏偏,她遇到了他。他将她强势地拖进剧情?,让她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一份子。


    江羡年翻了个身,洛雪烟替她掖好?被角,心道:好?好?睡一觉吧。


    虽然小?说里没?有?写画皮对江羡年图谋不轨的情?节,保险起见,她临走前还是?贴了几张血符在帷帐上。她回到聆音厅,点翠在习琴,江寒栖站在角落守卫。


    洛雪烟走到江寒栖身旁。


    “阿年睡了?”江寒栖问道。


    洛雪烟点点头,写道:【血符快没?了。】


    江寒栖会不定期给她画一堆血符用于防身。上次给她是?在大半个月前,袋子里的血符所剩无几。


    “明天给你?。”江寒栖回道。


    他之前都是?在需要?放血平复无生妖性?的时候顺带着画血符。后来鲛歌的安抚效果越来越强,他不再?需要?靠自残的法子压制妖性?,也就没?怎么画过血符。


    【最?近还好?吗?】江寒栖有?段时间没?来找她唱鲛歌了。


    “嗯。”没?有?压不住的杀意困扰,他夜夜无梦,好?眠天明。


    今安在在聆音厅探查一圈一无所获,回到厅内,看?到江寒栖和洛雪烟两人。正要?打招呼:“江……”


    江寒栖的手伸向旁边。


    今安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敢轻易打扰。随后,他看?到洛雪烟找出一个油纸包,放到他手上。


    江寒栖再?次伸出手,这次得到的是?洛雪烟的手。


    今安在瞪大了眼。


    普通朋友也能这么牵手吗?


    上次他无意中撞见两人夜游回客栈,洛雪烟交代了前因后果,反复强调她跟江寒栖只?是?普通朋友,让他不要?多想,更不要?对江羡年说这件事。事后江寒栖也再?三声明他跟洛雪烟毫无关系,不准他声张。


    他看?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想起江羡年的话。


    还是?江姑娘看?得透彻。今安在叹了口气。他见识太过短浅,看?不透人情?世故。


    老?道士曾对他说过,世间万物,唯情?难勘。他们的道不在天,不在地,而在七情?之中。等什么时候他能参出情?为何物,他也就能得道。


    他问老?道士可曾得道。


    老?道士笑咪咪地灌了口酒,只?说了八个字,入道半生,悲喜交加。


    今安在又问他悟道缘何会悲。


    这次老?道士没?回答,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去背书。


    今安在看?了会儿?,笑着摇摇头,蹑手蹑脚寻了个角落立身。


    琴声悠扬,绕梁不绝。一曲终了,头发花白的琴师沉默许久,对点翠说:“点翠,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学生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你?现在弹得比我好?。”


    “恩师,我……”


    “点翠,我跟你?说过的,等你?出师,我就回乡养老?。”


    “可……”


    “没?有?可是?,我会留到花萼会那天的。”


    相识十五年,点翠最?了解琴师的脾气,她默了默,毕恭毕敬道:“好?,我会好?好?准备花萼会的,定不会让您失望。”


    “陪我走走?”


    “好?。”


    秋风徐徐,天高气爽。琴师凭栏远眺,蕴灵镇铺满视野,和他第一次登摘星楼见到的相差无几。


    景物未变,年岁渐长。他生出一根根白发,点翠也慢慢从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蜕变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点翠娘子”。


    点翠不是?他的收的第一个学生,却是?他最?欣赏的那个学生。她不聪慧,但足够勤勉,而且野心勃勃,看?准了什么就卯足劲去争取。


    他来摘星楼最?先看?好?的是?绮华,觉得她颇有?天赋。至于点翠,他实在觉得她不是?学琴的好?苗子,连考试名额都没?给。


    点翠不服,他教别人,她就旁听。收徒考核那天,她不请自来,抱着求来的琴,跟其他人一起参加了考试。她虽不是?弹得最?好?的那个,但意外地胜过绝大多数人。


    于是?他也将她收为了徒弟。


    除了琴,她在其他技艺里也没?什么天赋。舞,歌,棋,书,画,绮华轻而易举达到的高度,点翠总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够到。不止技艺,就是?论外貌,点翠也略逊一筹,不如绮华貌美。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哪里都比不上绮华的小?丫头,在十三岁那年目睹花神赐福之后,信誓旦旦跟他说五年之后,她也会化身十二花神,赐福人间。


    从*七*七*整*理那之后,点翠练得更加刻苦,竟达到了能和绮华持平的地步。她在外貌上也苦下功夫,到处寻变美的法子,吃草药,控饮食,习化妆,渐渐地,提起第一美人,也会有?不少人脱口而出“点翠娘子”四个字。


    十八岁那年的花萼会,花神扮演者要?从她和绮华中抉择。最?后一票落到了画美人扇的丹青师手里。


    丹青师选了绮华。


    花萼会举行那天,点翠闭门不出,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天。第二天他授课,点翠按时到场,还跟以往一样在课后缠着他问东问西。


    “点翠,收徒那年你?恨过我吗?”


    “没?有?。”


    “为何?”


    “是?我天资愚钝,入不了您的眼我没?觉得不公平。”


    琴师笑了笑,看?向她,问道:“花萼会势在必得?”


    点翠听出琴师的话外之音是?在说妖物作祟,问她是?否会因此退缩。


    “势在必得。”


    为了十八岁那年的未遂之愿,她无所畏惧。


    察觉到妖气,江寒栖警惕地绷紧身子,对洛雪烟说:“你?呆在这儿?,我上去看?看?。”


    今安在也第一时间察觉到妖气,还没?行动,看?到江寒栖折回了聆音厅里。


    “我上去就行,你?去外面看?着点翠。”吩咐完,江寒栖提着千咒赶往妖气外泄之处。


    花瓶中,水仙亭亭玉立。屋内空无一人。


    江寒栖在屋子里转了圈,走出门,迎面遇上点翠的贴身婢女。


    小?春托着一匹布,见到他笑嘻嘻地叫道:“江公子。”


    “在我之前,你?有?见过什么人进屋吗?”


    “除了江公子没?人进去。”


    “你?进去过吗?”


    “没?有?。”


    千咒当头砸下,砸烂了和善的笑脸。血肉横飞,布匹落地。


    “房里有?这个婢女的味道,你?撒谎了。”江寒栖面无表情?地用千咒一挑,将□□甩到墙上。披着小?春皮囊的画皮闷哼一声,贴墙滑到地上,倒在血泊中。


    妖气消散,人类死?亡的气息居上。


    江寒栖静静地看?着小?春的尸体,千咒在他手里转了半圈,对准头颅。他手上施力,千咒划开空气,发出急促的破空音。


    就在这时,小?春忽然动了。她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贴着地面飞快爬行,冲向窗户,眼看?着扒上了窗台。


    千咒落到脊骨的位置上,响起的却并不是?骨裂声,而是?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打到墙面的声音。


    不对!


    江寒栖跑到窗边,探头往下看?。街道上人挨人,热闹一如既往。他看?向半个身子伸出窗外的小?春。


    空荡荡的皮囊随风飘荡。


    29.断尾


    细细雨丝如烟如雾, 悄然?洒落在瓦砾堆中的枯枝败叶中。雨水滴落到河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微小的涟漪。涟漪交叠,乱纹频显, 夜里下起的雨源源不断地将秋寒运至人间。


    风里裹挟的寒意渐显锐利, 吹到皮肤上像是有刀尖划过, 洛雪烟打了个冷颤, 混沌的意识变得?清醒, 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 一只鼻子已经彻底塞住了。


    她看着哈出的白?气,疑心?是夜里睡觉时没盖好被子, 着了凉。她感觉自己跟喝醉酒似的,整个人浮在半空中,脚下没什么实感。


    洛雪烟轻轻晃了晃头,试图驱散纠缠不休的倦意。她疲惫极了, 浑身软绵绵的,油纸伞得?两只手抓着才不会被强势的秋风卷走。


    她此时无比怀念以前那个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健康身体。原身身子骨太?弱, 三步一喘,五步一咳, 她都?那么注意保暖了, 一降温就换上了厚衣服,结果还是逃不掉感冒的命运。


    等回去弄点姜汤喝喝。


    洛雪烟强打起精神,抬头看向跟调香师交谈的点翠。


    小春死?后,点翠消沉过一个晚上,第二天见?面又是那副干劲满满的样子。


    有不少人劝说她放弃花萼会, 她没有理会,甚至比之前更为上心?, 凡事亲力亲为,又是跑到定做花神裙的成衣铺打听进度,又是跑到负责花神头饰的工匠那里确认工期。


    今日点翠跟调香师约好取花神香,冒雨来到建在蕴灵镇边缘的老牌香坊。怕出意外,他们四个一起坐马车陪她来的。


    冰凉的雨打在手臂上,洛雪烟斜了斜伞,挡住转向的秋风。脚下踩到小水洼,鞋底凉意沁骨,她低头看了一眼?,挪了挪位置。


    还好现在下雨也不会长?尾巴。


    洛雪烟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看到一截烟紫色的下摆。她抬了抬伞,一个修长?的背影映入眼?帘。


    江寒栖不知什么时候跟江羡年换了个位置,恰巧挡住了吹向她的风。


    洛雪烟以目光丈量江寒栖的肩膀,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狂风骤雨里,路人慌忙避雨,他却走得?不紧不慢,背着她穿过长?长?的街道。她趴在他背上,鼻子里全是青木香气,就那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得?不说,肩宽的人背人也舒服。她心?想。


    点翠顺利拿到花神香,一行人离开香坊,朝着连接两岸的石桥走去,迎接的马车在桥的另一端等候。


    江羡年率先走上台阶,目测桥的宽度,估摸只有三步之宽。她转头问点翠:“这桥这么窄,没人提出要重修吗?”


    石拱桥狭窄,两人并?排走勉强还行,三人并?排就有些拥挤,是以马车根本无法通行。这桥出现在哪里都?说得?过去,可出现在崇尚大气的蕴灵镇就显得?不伦不类,像是鸡混进了鹤群里。


    “这桥有些年头了,住在这边的老人舍不得?,拦着不准拆。僵持不下也就不了了之了,”点翠在她后面上了桥,“话?说这桥还算蕴灵镇的一个景点呢。”


    “景点?”江羡年仔细看了看石桥,感觉只有“窄”能姑且称得?上特色,其他地方都?平平无奇。


    “对,这桥有双拱。月亮半满之时过来会在水里看到三个半圆的影子,因而得?名‘月朋桥’。江姑娘日后可以挑个月亮半满的时候来这儿看看。”


    月朋桥?


    洛雪烟抬头看向静立在雨里的石桥。她隐隐约约要想起些什么,但?记忆有所空缺,苦思冥想换来的是头痛欲裂。


    月朋桥,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眼?皮沉重到几乎睁不开眼?。


    在哪里听说过呢……


    脚步虚浮到几乎站不稳身子。


    月朋桥……桥……


    手上无力,油纸伞被风吹走,淋了一身雨。


    桥……


    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好像是从身后传来,声音听不太?清,似隔了一层水雾。


    蕴灵镇的桥


    天旋地转,她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意识归于黑暗。


    乌鸦收翅而栖,蹲在干瘦的枝条上俯视大地。万里无云,如弯钩般清瘦的月挂在夜空中,像是有人割破天幕泻出的天光。四下无风,郁郁葱葱的树木沐浴在月辉里,沉默不语。


    树枝断裂声突兀地响起。


    霎那间,乌鸦飞离,风起长?林,唯有弯月如初,静照万物。


    一个白?色身影从林中冒出,是个狼狈的少女,发髻散乱,素衣带血,面色惨白?。


    她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一停下脚步便会坠得?她立刻跪倒在地,但?她不能停下。


    有人在追杀她。


    脚被突起的树根绊了一下,身体前仰,她慌乱地扶住树干,堪堪稳住身形,继续慌忙逃命。


    跳进河里就没事了。


    她一遍遍这么告诉自己,踉踉跄跄地穿过杂草丛生的树林朝水流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救命的河终于出现在眼?前,少女跳进河里,双腿沾水即化为银白?色的鱼尾。不安慢慢消散在平缓的水流之中,她潜在河底,摆动鱼尾顺流而下。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她浮出水面,往岸上看了一眼?,那人没追上来。回过头,不远处是一座朴素的双拱桥。


    她记得?桥那边的镇子叫蕴灵镇。


    看来得?到镇子里避两天了。


    后背的伤隐隐作痛,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仍不敢轻易停下,又一头扎进水里,闷头向前游。


    身后有奇怪的声响,像是细长?的大鱼在水中疾速穿行的破水声。她心?里没由来地开始发慌,不禁加快了划水的速度。


    不要多想,向前游,不要多想,向前游。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她竭力保持理智,稳定情绪专注游泳。突然?间,身子窜出去一段距离,速度慢了下,随后任凭她怎么拨水,速度就是提不上去,比之前慢了太?多。


    发生…什么了?


    不详的预感促使她再?次回过头向身后看去。


    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忘了拨水,就那么呆呆地停在那儿,看着身后的情景。


    漂亮的银色鱼尾半浮在河里,切面可见?血肉与白?骨。血!好多血从她身下流出,染红了河水。


    她看了看漂浮在水里的鱼尾,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下半截身体。那一瞬间,她没觉得?疼,只是被血水吓掉了魂,脑子一片空白?。


    鱼尾,断成两截了。


    愣神之际,红色丝线自血色中探出。


    不要!


    她仓皇转过身想逃,但?丝线已经缠上了她的断尾,令她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看着丝线疯长?,箍住躯干,钻入血肉之中。线顷刻间爬满了她的下半身,她哭喊着翻身去扯,可怎么扯也扯不开。


    无穷无尽丝线在血肉里横冲直撞,穿破她的五指,穿破她的胸腔,穿破她的咽喉。


    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汹涌而至的红色绝望中步入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丝线退去,身体失去束缚缓缓上浮,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仿佛可以飘到天上一般。


    她已经看不出人样了,皮肤千疮百孔,鱼尾上坠着几块没完全掉下来的肉,随河水晃荡,河底遍布白?鳞和肉片。


    鲛人也会溺亡吗


    她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流动的水冲刷着她的残躯,带走从创口流出的鲜红的血,奔向远方。


    气管被血呛到,她难受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血。余光捉到躲在血红中的一点绿意,她挣扎着够到长?在岸边的水草,轻轻一拉,整个人飘向岸边。


    她浮出水面,看到发着血光缓缓转动的咒文。她一愣,顺着长?棍往上看去,对上一双血红的眸子。


    红衣少年低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哥,因因是不是还有没退烧啊?”江羡年拿开湿毛巾,摸了摸洛雪烟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的,不太?确定她有没有退烧。


    洛雪烟高烧不退,烧得?整张脸通红,昏睡了一整天都?没醒,临近傍晚才渐渐有退烧的迹象。


    “我看看。”


    江羡年让出位置,江寒栖站到床边,伸手摸向洛雪烟的额头。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重重打在手背上。


    江寒栖错愕地呆在那儿,看着洛雪烟仓皇坐起身,飞快缩到床的一角,瞪着他,眼?神和他杀她未遂醒来看到他的那个晚上如出一辙,半是畏惧,半是愤恨。


    被打到的地方泛出刺眼?的红色。他没由来有些慌乱,又往前伸了伸手。


    洛雪烟突然?开始发抖,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


    江寒栖彻底动不了了,张开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手里流走,像掬了把水似的,攥得?再?紧也留不住。


    “因因,你怎么了?”江羡年挤到江寒栖身边,碰到他的胳膊。他一言不发地收回手,看着江羡年爬到床.上,急切地探看好友的状态。


    被子张开一条口,像是一个合的死?死?的蚌壳心?甘情愿打开一般。一双手自蚌壳中探出,躲在蚌壳的鲛人紧紧抱住了身前的少女。


    江寒栖看着那双手,莫名生出一种被抛弃的错觉。


    30.薄情


    一滴雨珠顺着伸展的绿叶滑到叶尖, 欲坠不坠地在潮湿的风里颤抖。那?片叶子终是承受不住雨珠的重量,只见小小的水珠骤然离了叶尖,极速落下, 砸进树下的一处小?水洼里。


    同一时刻, 洛雪烟从睡梦中惊醒, 猛地坐起身?, 慌张地掀开被子去摸自己的小腿。


    她浑身?发抖, 呼吸急促,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从腿肚摸到脚踝。手摸到脚踝时, 溃散的理智终于回归,她一下卸了所有的力气, 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蔫在床.上,像一朵被急雨噼里啪啦打了一顿的花,弯曲的花枝有气无力地擎着花骨朵。


    听到鸟鸣, 她看向窗外,目光呆滞。


    连绵秋雨不知何时撤离了蕴灵镇, 外面碧空如?洗,阳光明媚。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瓶中的桂花上, 点点黄花发出宛如?碎金般的光亮。


    金秋时节, 一派和谐,洛雪烟却无端觉得发冷。


    她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极慢、极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臂弯里,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膝在床上枯坐了许久。


    狰狞的伤疤横在手背上, 不长,窄窄的一条, 却格外醒目,像一条蚯蚓伏在那?儿。


    江寒栖垂眸看着那?条丑陋的蚯蚓,捏住它,摁了摁。伤口早已愈合,没有?痛觉,但莫名生出些许痒意。他轻轻挠了下,想起等伤口愈合的过程。


    那?时正值盛夏,伤口没处理,发了炎,又疼又痒,他总忍不住去挠。伤口晚上结痂,他白天去挠,反反复复不见好,后?来甚至感染化脓,周围生了一圈可怖的红点子。


    其他孩子怕他手背上的伤,躲着他不和他玩。他找了块白布忍痛缠上伤口,追在他们身?后?想融入他们的小?圈子。


    有?个老中医看他可怜,帮他揭开结疤的伤口,挤出脓水,替他上药。


    老中医心善,给他用了祛疤的药膏。药膏凉凉的,涂在手上像覆了一层薄冰,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药膏的味道,很好闻,像是掐断野草,断口处流出的草液散发出的清新气息。


    他搬走的时候,老中医把剩下的药膏给了他,嘱咐他早晚各涂一次,不然会留疤。


    他依言照做,一次不落,涂了一个多月,可是伤口处理得太晚,到底还是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手心能看到,手背也能看到。


    他留下装药的空罐子,想着以后?再见到老中医要报答他的恩情。然而他再也没回到那?个地方,罐子弄丢了,身?体也不会再留疤了。


    江寒栖松开手,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色掐痕。他又想起洛雪烟打他那?一下。巴掌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疤痕上,疼倒是不疼,只是痕迹久显不消。


    当?时他被打个正着,对上充满戒备的眼神,惊愕不已。


    江羡年将洛雪烟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她,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点了点头,紧紧回抱她,再没看过他。


    后?来也是。


    她看到前来探望的点翠会笑,看到询问她身?体状况的今安在会笑,唯独对他,连目光都吝啬给予。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巴掌好像打没了某些东西。


    “哥!”


    江寒栖抬头,发现满屋子人?的视线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抱歉,我走神了,”他放下手,露出一贯的和善笑容,“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讨论怎么把画皮妖引出来。哥你有?什么想法吗?”江羡年应道。


    江寒栖回想愣神前进行的对话,理了理思绪,接着说了下去:“画皮披上人?皮以后?可以完全隐匿妖气,跟人?无异。摘星楼宾客盈门,画皮混在其中根本无法搜寻。排查这条路行不通。”


    “只能等它上门,”今安在问道,随即摇摇头,叹息一声,又跟了句,“可这样?也太被动了。


    江寒栖摩挲空茶杯,看着插在花瓶里的七种花,杏花送的早,已经掉了不少花瓣。他开口道:”也许可以主动。”


    “主动?”江羡年不解。


    江寒栖拿起茶杯,解释道:“我们现在就像这个杯子,因为杯口朝上,所以无法控制进入杯中的东西。但若是这样?呢?”


    众人?看着他将茶杯倒扣过来,罩住桌面上的一片杏花花瓣。


    江寒栖压住杯底,接着道:“像这样?。”


    “由我们来决定?杯中之物。”


    秋雨送凉,霜风凄紧,栾花落了满地,金衰翠减,物华休止。


    丹桂悲戚地倚窗而立,看着一树栾花盛极转衰,于瑟瑟秋风中抖落一地金花。睹物思亡人?,绮华的音容笑貌在金色中浮现。丹桂感到一阵心绞,不敢多看,关窗遮住了栾树。


    绮华死了一个多月,她还是放不下,每每想起总会悲叹红颜薄命。她是绮华的贴身?婢女?,绮华待她不薄。


    人?死如?灯灭,可她跟了那?盏灯八年之久,难以接受灯灭的结局。


    丹桂走下楼,看到其他人?在为点翠忙前忙后?。她听说点翠感怀扮演花神的机会来之不易,全仰仗支持她的贵客,所以特地于花萼会前一日?登画舫出演,只面向那?些贵客,以答谢他们对她的喜爱之情。


    要是我家娘子没有?惨死,哪轮得着你点翠得意。


    丹桂幽怨地盯着和别人?谈笑的点翠。绮华在时,点翠处处被她压一头,心中不服,凡事都要与绮华争个高?低。绮华不喜点翠,她也不喜。


    丹桂的视线偏了偏,看到点翠对面的人?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认出是那?个其貌不扬的织娘。


    也不知万公子该有?多伤心。她叹了口气。


    绮华跟万重山情投意合,但碍于世俗却无法长相守。她是摘星楼的招牌,而万重山已经成?家,两人?只能背着他人?私会,于夜深人?静时你侬我侬,互诉衷肠,做一对见不得人?的苦命鸳鸯。


    丹桂眼睛一瞟,不曾想在拐角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心念微动,迈步走向万重山。


    “万公子。”丹桂叫他。


    万重山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有?波澜。


    “绮华娘子…绮华娘子……”仅仅是提到那?个称呼,丹桂便泣不成?声。她掩面而泣,哭了半天没听到万重山开口。她拿开手,发现他还是那?个表情,找不出一点难过的迹象。


    “公子不知道吗?”她问,心中对万重山的埋怨消了些。


    难怪绮华死后?他没露面吊唁,原是没听到消息。


    “什么?”


    见万重山一脸疑惑,丹桂愈发相信他不是绝情之人?,不知者无罪。然而她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万重山那?么爱绮华,她担心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话已脱口,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将绮华的死讯告诉了万重山:“绮华娘子她、她死了……”


    “绮华死了?”


    丹桂点头,泣不成?声。


    “哦。”万重山回过头,望向阿九的方向。


    “万公子,你,你怎么无动于衷?”丹桂诧异。


    “于我何干。”本该一起与她痛哭流涕追忆亡人?的男人?如?是说。


    别说是神情,万重山说话的语气也淡然之极,平静到近乎有?些残忍。他的话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一下把丹桂悲怆不已的心片了开来,钝痛之余,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绮华活着的时候他立下什么海誓山盟说此生挚爱,死后?他却连一滴泪都不掉,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是她看错人?了,误把负心汉当?痴心人?!


    “你……”丹桂还没来得及发作,看到点翠往她的方向走来。她咬了咬下唇,剜了万重山一眼,扬长而去。


    点翠将视线从丹桂的背影上撤回,抛向万重山,语气不善,咄咄逼人?:“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话罢了,”万重山看到她身?后?的阿九,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轻唤一声,“阿九。”


    阿九将手递了上去,献上温柔眼波。


    “回去吗?”万重山问。


    “嗯。”


    两人?手牵手跟点翠道别,不知是从哪里掉下一枚铜钱,落在阿九脚边。她没发觉,抬脚离开。一只手拾起铜钱,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九回过头,顺着腕上的红线向上看去,看到一张白到可以与雪媲美的脸,一抹笑擦过苍白的唇,使?那?张脸焕发出了些许光彩。


    “谢、谢谢洛姑娘。”阿九接过铜钱,紧紧攥在手里,铜钱凸起的花纹陷进掌心的皮肤,硌得生疼。她另一只手牵着厚实的大手,柔软温暖,那?是万重山的手,是她最爱最爱的丈夫的手。


    洛、雪、烟。


    阿九默念眼前之人?的性命,恨意在不见光的阴暗地带滋长,缠住了她的神智。顷刻间,她恨上了面带微笑的少女?。


    未来某日?,她会毁掉她苦心经营的姻缘,让万重山变心!


    点翠见阿九表情有?些怪异,喊了她一声:“阿九?”


    阿九平息滔天的恨意,头一低,又是那?般畏首畏尾的怯懦模样?。她向洛雪烟道歉:“不、不好意思……我、我……”


    “不好意思,阿九她怕生,洛姑娘别忘心里去。”万重山替她解释道。


    洛雪烟摆摆手,对上阿九打量的目光,朝她友善地笑了笑。


    她一定?会守住她的姻缘的。


    阿九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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