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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昭和十七年, 京城尚春风料峭。


    年仅十五的?裴出岫方得了恩旨,步履轻快地走?出长明殿,只觉得来时胸中一团郁气已尽数消散了。


    身?前不远处引路的?小内侍青云,时不时地回头偷偷觑她。其实裴出岫有所察觉, 却不以为意。今日离宫以后, 她便不复是安泽小王爷, 眼下这片刻时光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绛雪轩’这名字颇有意境, 可有什么来历吗?”


    陛下赏赐宫宴,与师傅有事相议,遂着青云引着她先行过?去。


    “回小王爷,青云……不知。”


    青云并不比她年长许多, 可一路行走?在甬道内, 垂头缄默,显得十分拘谨。


    经过?东面一座殿宇,有小宫侍抱着几卷画轴匆匆而?出。与低头行路的?青云撞个满怀,二人皆目露惊惶地相对赔礼。裴出岫觉得趣味,端详她二人片刻,才俯下身?子拾起滚落她靴边的?画卷。


    画卷散开大半, 露出一副美人拈花的?小像。余白处书写着:树将暖旭轻笼牖,花与香风并入帘。


    此句之中未有一字赞美人, 却更显出作画之人对美人含蓄婉转的?欣赏。


    小宫侍接过?她手中的?画卷,还不及等她发问?, 便面色发白地跪下道, “冲撞了贵人, 实在不该, 殿下命小的?去焚了这些画卷,贵人就当从未见过?吧。”


    焚了未免可惜, 不过?这是旁人的?私隐。裴出岫望向殿宇,楠木匾额上赫然写着“修身?苑”三字。


    青云称此处是太女殿下的?寝宫。


    裴出岫无声颔首,被宫侍冲撞以后,青云望着四面宫墙面色有些犯难。


    见几名宫侍端着酒盏佳肴往小径行去,便带着裴出岫跟了上去。不多时见到苑中广摆席座,许多身?着深蓝罗衣的?女子在饮酒作诗,场面好生热闹。


    因着入宫觐见,她恰巧穿的?是一身?深蓝宫服,冠簪金丝牡丹,一时引得席上众女郎纷纷侧目。


    青云还未回过?神,她已?意识到此处乃是春闱闻喜之宴,唯有新科进士才会被赏赐如?此吉服。


    不过?既来之,她也心?安顺遂之。旁人唤她饮酒就饮,唤她抚琴就奏乐,玩得不亦乐乎。


    待到师傅亲自寻来,人已?醉得三分醺然。


    踉跄行至绛雪轩,见得庭前五株殷红海棠,春风拂过?花瓣宛若雪落,遂恍然了悟此轩得名由来。


    ~


    回到浮香阁已?近傍晚,师傅将她丢到榻上,她便倒头睡去。京城的?酒不比关外浓烈,后劲却十分绵长。她依稀记得那一夜就连睡梦中都咂摸出玉泉宫酿的?甘辛,眼前不肯消散的?还有海棠树下含羞躲在花雨里不肯露面的?画中美人。


    醒来以后,她喝着解酒苦汤,愁拢眉头道:“京城男儿貌美多才,或许以后该常回京城来。”


    如?愿恢复自由身?的?第一日,她的?心?情既局促又松快,忍不住同师傅打趣起来。彼时颜卿正埋首苦读林大人的?一卷手札,对她的?胡言乱语只当作酒醉未醒。


    见师傅不搭理自己,裴出岫心?下更来了劲,“师傅仰慕林暮为大人的?才学,听闻她的?嫡子也有才名在外呢。”


    闻得此言,颜卿终于抬头,却是面不改色地淡淡道,“你如?今已?不是千金王女,如?何敢觊觎尚书嫡子。往后能?迎娶的?唯有乡野村夫,他自然目不识丁,成天?只晓得逼你出去挣钱养家。”


    裴出岫被噎得噤声,好半晌,才讷讷地嘴硬道,“那……那样也不错。”


    ~


    一晃六年,她跟随师傅渡过?东海、闯过?北塞,兜兜转转被一道圣旨重又拘回京城。除却晏公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京城依旧繁华,与她六年前见到的?变化不多。


    当年她请陛下姑母恩赏,如?今到了还情的?时候。


    太皇君的?病非是急症,用药调理几日也就清醒了。倒是宋府长女气息奄奄,她拿参汤和了补气药丸,一点一点地喂进去,好不容易才慢慢熬过?来。


    这宋诗意身?上见不到一块儿好肉,显见得降罚之人是拿了捣肉泥的?劲儿在下手。


    幸好陛下终是软了心?肠,裴出岫身?在事外,觉得此女大难不死或有后福。就是可怜了她的?耳朵,被府中的?二女儿成日里哭天?抢地地糟践,恨不能?拿棉花严实地堵了。


    后来宋二生生哭晕过?去,她爹又来问?她讨补气汤,她只拿梨水糊弄了。


    这是后话了。


    ~


    治愈了太皇君,又救活了宋诗意,昭帝见她的?目光越发和善了。兴许是没想到这个不中用的?侄女,竟还自有她的?用处。


    昭帝赏赐了一块匾额,给她新开的?医馆添彩。


    匾额上书“妙手回春”四个大字,立时显得她这间医馆不止有了百年名声,连她自个儿也添了三十寿数。


    有了医馆容身?,渐渐地她也不爱往浮香阁去了。夜里歇馆以后,独自去巷子口要一碗桂花酒,亦或是奢侈一回,上天?香楼点几道小菜。


    师傅不在身?边,她起初只当自己在京城熬刑。直到第一年冬日救下阿福父女,才渐渐有了营生的?滋味。


    宋诗意痊愈后不久就远谪平洲,她并未去城门口送,只因医缘已?尽,便不问?旁人因果。


    宋二倒是一厢情愿地与她往来,有时她在堂厅忙碌,她就在后院逗弄收留的?小猫小犬。


    至于与师傅戏言的?京城美男,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倘若夜里能?眠上个好觉,她就该去佛堂上香敬谢了。


    医馆里也有许多公子治好了伤病,却害上相思。有一难缠的?权贵之子,温言拒绝却不好打发,日日来到沐春堂守着,裴出岫便索性请他做些分药拣药的?活计。


    宋二看得瞠目,嗟乎堂堂贵公子竟纡尊被当作药童使唤。


    不出一日,这公子便消匿了踪迹,此后再未现身?于城北。


    ~


    裴出岫得了清净,却也自此得了不近“人情”的?名声。她在医馆立规矩,不治勾栏倌人。从前乡亲们?只当是戏言,后来渐渐传出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总之,爱慕盼望她的?眼神少了,她得了好处也就不予理会了。


    唯有阿福她爹,三年来锲而?不舍地上月老庙替她求告。


    有一回着阿福捎来一段红线,她压在枕下辟邪,没成想夜里仍旧惊梦。她浑身?冷汗将红线取出,眼眸还未恢复清明,却听得屋外一阵阵扣门声响,不紧不慢得十足磨人。


    她端着一盏秋风里瑟瑟颤抖的?烛火,浑身?笼在怨怼阴影里,脸孔皱成一团地来到后院木门前。


    宋二满身?脂粉酒气,令几名家丁抬了个衣箱,硬生生自木门里挤进来,腆着脸与她面对面道。


    “出岫,这回你得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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