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报复


    此言一出, 殿中当下惊异之声四起,群臣不禁相互窃窃私语,心中各有所思。


    拾九也不由得惊疑。


    留下的活口都被人杀死了?


    她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秦少安, 却在他看过来时猛地收回了目光。


    自然更没有看对面的楚逐。


    拾九低头沉思, 没想到秦少安还有这后招。


    有这个能力派人去大理寺监牢杀人的人,朝中屈指可数, 众人也都心中有数。而这些人中,最有杀人灭口之嫌, 便只剩下楚逐了。


    这是一条最简单的思路, 也是众人最容易想到的思路。


    当然,她知道这几个刺客绝不是楚逐派人杀的。


    对于楚逐而言, 留着这几个刺客当堂对峙, 就算被指认,到底也摆出了堂堂正正的姿态, 而且他很明白,没有完整的证据, 谁也定不了他的罪。况且,以他那么高傲的性子,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出别人眼中“杀人灭口”的蠢事来。


    现在这情况, 分明是被人陷害了。


    相比起前世, 同样是无法定罪, 刺客被杀的局面显然更加不利。


    若是刺客活着, 便是当场指认楚逐, 也有诬陷之疑。如今死无对证, 就完全可以看成是楚逐心虚。


    况且, 那几个刺客都是由大理寺负责看管的, 而众人皆知, 大理寺卿江屿和楚逐是多年好友,这便又给众人加深了一层怀疑:是否因着这层缘故,江屿便协助楚逐杀人灭口?


    而江屿此人在案件上刚正不阿,是否又会因为怀疑此事是楚逐所为,导致自己名声受损,因此愤而与楚逐疏远甚至决裂呢?


    可谓一石三鸟之计。


    能想出这个精妙计谋并且成功实施的人,除了秦少安她想不出别人了。


    墨商之倒是也有那个杀人灭口的能力,但是前世他便没想出这招,那么重来一次,他必定也与前世一样。


    只有提前知道消息又善于谋略的秦少安,才有这个可能。


    原来,秦少安的那句“拾九,你不会怪我吧”还有更深的意思。


    此时,宴会上虽然都是低声私语,但说的人多了,也显得吵吵嚷嚷,嗡嗡地叫人心烦。


    唯独漩涡中心的楚逐一言不发。


    拾九心里清楚,此时此刻,他也没办法说什么。


    若是那几个刺客往他身上泼脏水,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驳回去,现在刺客死了,隐形的脏水泼过来,他连拂脏的立场都没了,无端地开口辩驳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阵吵嚷之后,墨萝嫣终是反应了过来,让身边的太监示意大家安静,便下令让大理寺继续彻查此事,终于结束了这场宴会。


    小太监过来要将幼帝抱走,幼帝拉住拾九的袖子,认真道:“你以后常常进宫陪朕玩好不好?”


    拾九回神,安抚般地看着幼帝笑笑:“是,臣妇一定。”


    不过她深知,皇宫这种地方根本就不适合她,以后要少来为妙才是。


    而幼帝得到答案便满意了,稚嫩的脸上浮现笑意,让小太监抱着走了,被抱走的时候还回头望着拾九笑。


    拾九也温柔地回以微笑。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位小皇帝倒是和善极了,大抵是还未尝过权力的滋味,还不知道自己是权力最高处的“孤家寡人”。


    宴会散尽,其余众臣也该各自回家了,拾九跟随秦少安出宫。


    直至走出云华宫的大门,她都未曾向楚逐那边投去一眼。


    出宫路上,秦少安没有骑马,与她一同坐马车回府。


    “手还疼吗?回府之后我再让大夫给你瞧瞧。”秦少安问起拾九手指的烫伤。


    “不用那么麻烦,已经没事了。”拾九不想兴师动众,连忙把手指伸到他眼前,烫红的指尖已经恢复平常颜色,只余一缕淡淡的药草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秦少安放下心来,聊起方才宴会上的事:“皇上似乎与你格外投缘。”


    拾九唇角微弯:“是啊,我也没想到,可能是那个滚下来的球刚好落在我的脚边吧。”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你与幼帝长得有几分相似,合了他的眼缘。”秦少安道。


    “是么?”拾九情不自禁地抚过自己的脸,她倒是没注意过自己跟幼帝哪里相像。


    “你们的眼睛,是有几分相似的神韵在的。”秦少安看着拾九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只觉妩媚又纯然,勾人心魄。


    拾九转过眼珠避开他的目光,抿笑道:“那可是拾九的荣幸了。”


    “听说,人都是比较愿意亲近与自己相像的人,许是这个原因,幼帝便与你一见如故吧。”秦少安道,“幼帝自小被长公主带在身边,处处小心呵护,恨不得罩上一层琉璃罩。除了每年一次的祭天必须出宫外,其余时间皆在宫中,身边人都是宫女太监,从未有过朋友,一二岁时不觉得有什么,三四岁时略通人事了,自然就会感到孤独,想要人陪他‘玩’了。”


    拾九点头,深以为然,幼帝一出生,就注定是维系江山的一枚棋子,没有正常孩子的童年,也是怪可怜的。


    马车一路徐行,回到了将军府。


    此时天色已晚,秦少安将拾九送到卧房,叮嘱她早些睡,便准备自行回书房歇息。


    拾九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终是忍不住问:“秦大哥,是你吗?”


    秦少安转过头来,目光中充满玩味:“说说看?”


    拾九略一迟疑,便将自己在殿中所想的,去掉了有关重生一事的内容,向他一一说来。


    “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秦少安的目光渐渐从玩味变成赞赏,“拾九,你很聪明。”


    拾九心绪复杂,若不是她把祭天之行的事提前告知秦少安,便不会给他陷害楚逐的机会。


    她其实并不是想责备秦少安,更不需要秦少安的赞赏,只是,她终于明确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确充当了递刀的角色。


    “拾九,朝堂就是这样的。”秦少安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是想利用你,但是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我也不可能不用。”


    拾九低声道:“我明白。”


    “你心软了?还是,心疼了?”秦少安问。


    “都没有。”拾九连连摇头。


    “那就好。”秦少安淡声道,“你与楚逐已经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了,你无须对他抱有歉意。拾九,别让过去束缚了你。”


    拾九点头:“那我就先安歇了,有些困倦了。”


    “嗯,早些休息。”


    拾九转身进了房间,听着秦少安的脚步声走远,她才卸了浑身的力气,扑倒在床上。


    楚逐肯定会面临很多怀疑和压力吧。


    虽然他权势滔天,但朝堂都是先帝留下的旧部,根子上还是支持墨氏江山的,依附他可以,但跟着他“谋反”,恐怕都要掂量掂量,毕竟没几个人想当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楚逐在大多数臣子心中留下了“有谋逆之心”的印象,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恐怕往后在朝堂会比较艰难。


    这一招,杀人于无形。


    权力的斗争真是残酷。


    他一定会认为,是她和秦少安联起手来对付他吧……


    就这么认为也好,他最痛恨背叛了,现在被曾经的自己人背叛,他一定会感到痛苦吧。


    能让他体会到她曾经的痛苦,哪怕只是万分之一,这感觉好像也不错。


    拾九这样想着,心里就没那么乱了,不过,她也更加明确了,将军府也不是久待之地,秦少安对她的好不假,但在她之上,他有更重要的东西。


    何时自己隐姓埋名地开了成衣铺子,才算是真正得到了清净和自由。


    *


    入夜,摄政王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一贯随侍左右的长行此时守在门口,书房内楚逐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问身侧的项叔:“我以前待拾九如何?”


    项叔看着他握笔的手仍旧血迹斑斑,碎瓷片深深扎入肉中还未取出,不由得劝道:“王爷,还是先上药吧!”


    楚逐充耳不闻,反而对自己的话自问自答:“我从前对她极差。”


    项叔叹了一口气:“王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一定恨极了我。”楚逐一边落笔,一边自嘲地笑,“否则,她不会那样狠心报复我。”


    项叔眼中尽是苦涩,劝慰道:“王爷,您明知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就不要再执着了。于您,于她,都是好事。”


    “项叔,你不明白。”楚逐看着笔尖滴落一滴墨,浓烈的墨在宣纸上晕开,淡淡道,“犹如下棋,陷入困境中时,你告诉自己放弃,以为不会后悔,待到满盘皆输的时候,你才知道放弃的那步棋有多痛苦。若有重来的机会,没有人不想翻盘。”


    “唉。”项叔摇头,换了个话题,“王爷,您真的要舍弃长公主这步棋吗?”


    今天在宴会之前,长公主曾将王爷请去一见,明言于他,若是两人关系恢复到最初,她非但不会提出公开审问刺客,还会帮他将此事淡化过去。


    但是王爷拒绝了。


    或者可以说,早在今年开春王爷亲自抱回受伤的拾九那会起,楚逐对长公主的态度便大不如前了。


    如今,似乎想彻底斩断这条关系。


    此时,果真闻得楚逐淡淡“嗯”了一声,项叔不由得劝道:“王爷,以正事为重啊!”


    “我明白。”楚逐颔首,笔下不停。


    项叔心急道:“如今王爷您被秦将军暗中构陷,势必有损朝中威望,这该如何是好?”


    “蓄精养锐。”


    “这……”项叔还欲再说什么,瞄了一眼桌上的宣纸,便闭嘴不言了,“那项叔先退下了。”


    “嗯。”


    楚逐继续蘸墨下笔。


    桌上的一张白纸,竟满满都是“拾九”二字。


    他静静看着,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地越发用力,伤处又开始流血,顺着毛笔杆慢慢流下去,最终也滴落到宣纸上。


    他不知疲倦,换了一张纸,又开始写……


    *


    已是入冬时节,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自从上次被楚逐绑走一次后,拾九又变得束手束脚了,生怕楚逐又出其不意地对她做什么。


    但是,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总不至于为了躲楚逐,就将自己一辈子藏在将军府里,在秦少安的宽慰下,拾九过了段时间,又往着衣楼去了。


    不过,自打“鸿门宴”后,楚逐倒是真的再没纠缠过她,看来因为刺客事件果真元气大伤,一定有很多麻烦事要处理。也有可能对她彻底失望,因此便当她死了。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


    如今,拾九对于制衣的各套工序已经一清二楚,还参与过着衣楼的多次采购和买卖。


    这日,她从着衣楼回到将军府,秦少安还未下朝,她便回了宜山院。


    还未等她坐下,便有婢女过来传话,说秦老爷和秦老夫人唤她过去。


    拾九连忙赶去慈安堂。


    往常她都是跟着秦少安一块过去请安吃饭,平时没什么事也两不相扰,这还是她嫁入将军府以来,二老第一次私下唤她谈话。


    拾九是个聪明人,也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二老对自己是颇为不满意的,但是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也不知道怎么讨好长辈,除了在请安和吃饭时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儿媳的角色外,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不过,二老往日也没多说什么,因此她以为就这么相处下去就好。


    不知道现下突然找她,是干什么呢。


    第32章 初雪


    拾九去到慈安堂, 却只见秦老夫人一个人坐在上首。


    拾九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秦老夫人慈祥一笑,示意拾九去她身边:“来,过来坐。”


    拾九迟疑了一下, 应了一声“是”, 便走到秦老夫人身边的位子坐下。


    婢女端上茶水,纷纷退了出去。


    秦老夫人拉过她的手, 爱怜地拍了拍:“拾九,你嫁入秦府也有一段时间了, 可算适应府上的生活?”


    “回婆母, 拾九很适应,府上处处都好。”拾九觉得奇怪, 嫁进来这么久了, 她连“婆母”这个称呼都能脱口而出了,秦老夫人还来问她习不习惯, 想来必定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秦老夫人下一句便单刀直入:“都嫁给少安这么久了, 你的肚子怎么还没个动静呢?”


    拾九怔住,完全没想到秦老夫人会突然提起怀孕这件事,其实说是这么久, 也就三个多月而已, 她没想到秦老夫人会这么心急。


    更重要的是, 她与秦少安并无夫妻之实, 别说三个月了, 便是再给她三年的时间, 她也造不出什么动静来。


    就在她怔住之际, 秦老夫人又徐徐开口:“少安也老大不小了, 从前尚未娶妻, 因此也不急于传宗接代,如今他既娶了妻,你们也该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你要知道,少安是先帝亲封的一品大将军,没有儿子传递香火是不行的。”


    拾九只得先糊弄过去,轻声应道:“是。”


    “你也不要成天往外面跑,”秦老夫人眉头微蹙,“一个将军夫人整日抛头露面的像个什么样子?我知道你是孤女,可怜见的,从小没人教养,心中没有这方面的礼数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从不说你。可是你若越发把心跑野了,那就有失体统了。”


    拾九心中一酸,秦老夫人对她的明怜暗讽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可是她一向不善言辞,这会儿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秦老夫人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脸色便和缓了些,又道:“也不知道你整天在那着衣楼做些什么,依我说,要学什么刺绣不必往外面去,招个绣娘每日入府教习你岂不更好?这样你便可以收心待在家中,安心服侍少安。”


    “不行!”拾九惊声,拒绝的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于她来说,找一个绣娘和去着衣楼是完全不一样的。跟绣娘学习刺绣,往后只能困在将军府,做秦老夫人眼中相夫教子的贤淑儿媳,而去着衣楼学习整个的经营之道,则是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做打算。


    不过,现下她还不想与秦老夫人发生什么冲突,眼见秦老夫人脸上露出了不满,拾九心念一转,便道:“拾九的意思是说,拾九现在暂时还不能离开着衣楼。眼下年关将至,拾九正在着衣楼跟着京城最好的绣娘学习刺绣,想为将军亲手添置一件冬衣。如今衣服已经做了一半,实在不能就此脱开手,请婆母体谅。”


    秦老夫人听闻她正在给秦少安添置冬衣,面色稍霁,便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拾九,有些事情你要心中有数。你虽是皇上御赐给少安的人,但少安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你想要稳固自己的位置,那就要争气点,早点诞下嫡子,也就母凭子贵了。”


    拾九心里重重叹气,秦老夫人根本不知道她志不在此。


    不过,她自然不能跟秦老夫人解释什么,只能假装乖顺地连连应声。


    秦老夫人满意地点头:“那你就回宜山院吧,咱们婆媳之间的体己话就不要跟少安说了,明白吗?”


    拾九站了起来,行了一礼:“拾九明白。”


    她正要退下,秦老夫人又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瓷瓶:“这里面是一些助兴之物,你们也许用得上。”


    拾九立刻脸上发红,但是推脱不得,也只能收下。


    回到宜山院,拾九拿着小瓷瓶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犹如拿了一个烫手山芋。


    她自然不会用上这个,但扔了的话又怕秦老夫人发现,于是便将它塞进了柜子的衣物中。


    *


    晚上秦少安下朝回来,拾九没跟他说秦老夫人跟她私下谈话之事,假装一切如常。


    一来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他们的母子关系,二来秦老夫人都特意交代了她不许说,她还是说了的话,就算这次秦少安替她在秦老夫人面前说了话,往后她反而更难与秦老夫人相处了。


    至少年前的这段时间,她有了去着衣楼的正当理由。年后秦老夫人若再为难,待那时再说。


    不过,这也意味着,她必须在年前给秦少安亲手做一件上乘的新衣。


    虽然这是计划之外的事,但是对她来说倒也不难,只是时间有些紧了。


    于是,她问秦少安要了一件旧衣衫,方便到时候比量大小。


    秦少安微讶:“为何?”


    拾九道:“我在着衣楼学了这么久,也学出点成效来了,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想给秦大哥你做一件冬衣,答谢你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


    “答谢倒是不必。”秦少安眼中淡淡蕴笑,“但是,我很期待你的手艺。”


    次日,待秦少安上朝之后,拾九依旧坐上了去着衣楼的马车。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外头寒风萧萧,似乎有下雪的征兆。


    拾九到了着衣楼时,秋云夕已经在刺绣房开始今天的绣活了。她是从江南来的,在京城没有住处,陆掌柜便给她安排了在着衣楼的后院住。


    拾九跟秋云夕打了一声招呼,便去找陆掌柜,她要做冬衣的话,首先要挑布料,她自然知道最好的布料放在哪间布料房,但她想跟陆掌柜提前知会一声再去采买。


    只是遍寻不着,只好回来问秋云夕。


    秋云夕一笑,拉着她在自己旁边坐下,一边继续手中的绣活,一边跟她道:“陆掌柜去金粉阁找夏娘子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拾九哦了一声,问她:“陆掌柜和夏娘子最近又要合伙做什么吗?”


    秋云夕停下手,含笑看着拾九:“陆掌柜跟夏娘子的关系,你不知道?”


    拾九疑惑:“他们不就是多年老友,生意上也有些往来么?”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秋云夕噗嗤一笑,“陆掌柜和夏娘子曾是结发夫妻,后来好像因着什么事便和离了,哪晓得这些年两人谁也没有另找,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往来着。着衣楼和金粉阁的伙计都知道,你怎么竟什么也不知?”


    拾九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还有这事?”


    她平日确实一心都系在制衣上了,实在分不出闲情关心其他,而且也不是个喜欢跟别人打交道的性子,平时总独来独往,得亏秋云夕是个爽朗的人,又兼顾她的刺绣师傅,两人才熟稔了许多。


    “所以啊,陆掌柜今天肯定回来得晚,听说有人想向夏娘子提亲,陆掌柜搅局去了。”秋云夕又将目光放在了刺绣上,跟拾九闲聊,“我看啊,他们两个是谁也放不下谁,却又都舍不下面子,不知得耗到几时去了。”


    拾九知道陆掌柜和夏娘子有那层关系后,回想起他们两人的相处,便有了不同的感觉,笑道:“我看他们这样也挺好。”


    “你说的也是。”秋云夕点头,“对了,你刚刚找陆掌柜干什么?”


    拾九便跟她说,自己要为夫君做一件冬衣,想找陆掌柜买布料。


    秋云夕道:“那你先挑好,回头把钱给陆掌柜也是一样的。你在这里这么久了,陆掌柜没把你当外人,客气什么。”


    说着便拉着她去布料房。


    走过二楼的回廊时,拾九目光往下一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长行和平黎两个人正要上楼。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两人双双抬头,平黎高兴地招手:“拾九!”


    拾九眉眼一弯:“平黎、长行。”


    平黎和长行快步上楼,来到拾九面前。


    拾九问道:“你们怎么有时间过来啊?”


    见到他们,她是高兴的。可是,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着衣楼呢,是不是替楚逐来的?


    “我们就不能来买衣服吗?”平黎取下腰间的钱袋拿在手里,嬉笑道,“这不没多久就要过年了,总要添置两件新衣嘛。正好你在这,快带我们去挑挑。”


    只是买衣服?拾九犹有些不相信,他们往年可不会特意去添置过年新衣,不由得看向长行。


    “你放心,真的与王爷无关。”长行知道她心中所想,“今日府中无事,王爷允了我们一天假,我们便来着衣楼买衣服,顺便看看你。”


    听长行这么说,拾九才放下心中的狐疑,脸上浮起了清浅笑意:“好久没看到你们了。”


    秋云夕知道拾九的过去,听对话便也猜出他们两个是拾九在王府时的玩伴,见几人还傻站在回廊上,便笑道:“既然二位是拾九的朋友,那就先进屋坐去。”


    拾九差点忘了秋云夕还在身边,忙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秋云夕,她是着衣楼绣工最好的绣娘。”又对秋云夕一一介绍长行和平黎。


    几人简单地介绍和寒暄过后,便一起走进最近的成衣房。


    “拾九,那你就先带你的朋友挑衣服,布料房那边我先替你去看看最近的一批料子到了没有,既然你是给将军做衣服,那必定要最好的料子。”秋云夕一边给他们倒茶水,一边与拾九闲聊,准备这会儿便退出去,让他们好好叙旧。


    “秋娘你别忙,我来倒茶就好。”拾九忙去搭手。


    平黎却惊讶不已,脱口道:“你要给秦少安做衣服?”


    当初,拾九想学制衣,王爷二话不说就送她来着衣楼学习。而后也不知怎么折腾的,拾九竟嫁去了将军府。如今拾九这手艺学成了,却是给秦少安做衣服穿,他心里真的替王爷不是滋味。


    平黎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不禁负气一般地低囔:“你还没给王爷做过衣服呢。”


    拾九被他一句话噎住,正要开口,秋云夕放下了茶壶,朝平黎道:“真奇怪,拾九已经不是王府的奴婢了,她为何要给王爷做衣服?她如今是将军夫人,自然是为她的夫君做衣服呀。”


    平黎瞥了秋云夕一眼:“有你什么事。”


    “你这人好生无礼。”秋云夕直起了腰,“你是拾九的朋友,我难道不是拾九的朋友吗?你能说话,我不行?有本事就把我嘴巴缝了。”


    “你你你……你牙尖嘴利。”平黎头一次遇到跟他对呛的女子。


    “多谢夸奖。”秋云夕哼笑,“你家王爷若要别人给他制衣,自己带着钱来。不过,便是愿意出钱,也未必能使唤我们拾九。拾九可不是着衣楼的人,有钱也没用,她不缺钱。”


    “哎哎哎!”平黎被她一连串的话逼到头大,开始语无伦次,“那、那你总是着衣楼的人吧?那……那我要你给我做衣服!”


    “好呀。”秋云夕笑意满满,“不过,专人制衣的花费不菲,不知平黎公子你拿不拿得出钱来呢?”


    听她话中带着鄙夷,平黎顿时不忿,沉甸甸的钱袋子往桌上一抛:“够了吧?”


    秋云夕挑眉,故意道:“这么沉的一袋子,里面装的不会是铜板吧?铜板可是不够的呀。”


    气得平黎将那钱袋一把扯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雪花银,咬牙切齿道:“不够?”


    “行,那就请平黎公子跟我来,我们先去挑选布料。”秋云夕含笑。


    一旁的拾九和长行怔傻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竟是成了一桩买卖。


    拾九知道秋云夕只是故意逗弄平黎,忙拉住秋云夕,在她耳边道:“秋娘,别收他钱,我来做。”


    “知道了。”秋云夕眨眼一笑,她本来就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免得他在这里胡乱说话。


    两人吵吵嚷嚷地去了布料房,成衣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长行道:“看来你和秦将军恩爱甚笃。”


    都亲自为秦少安裁制冬衣了,他们必定鸾凤和鸣如胶似漆。


    拾九心知他想歪了,也不辩驳,只换了个话题:“秋娘精于刺绣,但不怎么做成衣,刚刚她是逗平黎玩的,不过我也不想平黎失望,要不然我给你和平黎都做一件冬衣吧?不过那得等到年后了,我必须先把将军的这件冬衣做好。”


    长行听着,越发觉得难受,才短短几个月,秦少安在拾九心里的地位都已经超过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了。


    “你别忙活,我和平黎不用的。”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能否……给王爷做一件呢?”


    拾九的脸一下子失了笑意:“我们不说这些了。”


    长行急道:“其实,王爷真的很在意你。当初你在城隍庙奄奄一息,是王爷抱你回来的,一路上他心痛的神色掩都掩不住,我还是第一次在王爷脸上见到那么焦急无助的样子。你走之后,他一直住在你住过的房间,被褥也——”


    “长行。”拾九打断了他,“你若是来找我说这些的,那我真不想留你喝茶了。”


    她已经不惊讶于原来当初是楚逐救了她,她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波动了。


    都过去了。


    长行叹了一口气,只得沉默。


    *


    平黎最终也没让秋云夕制衣,因为他一回到成衣房,便听长行说,最后还是拾九去做衣服,他自然不忍拾九劳累,恨恨地从秋云夕手里一把抢回自己的钱袋,气愤自己被她耍了一通,惹得秋云夕哈哈大笑。


    之后秋云夕便去绣房刺绣了,让他们三个人挑挑衣服叙叙旧,三人避开楚逐的话题,聊了聊当初在楚宅的时光,也聊了聊最近的生活琐碎。


    拾九还留他们在着衣楼吃了午饭。


    待他们离开着衣楼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大片的乌云笼罩在天际,寒风呼呼地吹过宽敞的大街。


    像是暴雪将至的前兆。


    他们回到摄政王府时,楚逐正立在院中,盯着荷花池出神,背影显得十分孤寂。


    二人看不过去,拿来一件披风给楚逐,长行劝道:“王爷,天气寒冷,你进屋去吧。”


    楚逐摆手不要披风,声音有些沙哑:“好似要下雪了。”


    “是,约莫傍晚就要下大雪的样子。”


    “你们今天去着衣楼了?”


    长行道:“是。”


    他太懂王爷的心思。这段时间王爷虽未再去找过拾九,但心中不曾放下过,今日故意允假,其实就是猜到他们会去看看拾九,想从他们这里得知拾九的近况。


    长行并不戳破他,只装成不经意道:“我们去着衣楼添置过年的新衣呢,正巧遇到了拾九,她最近过得挺好的,手艺也有了不少长进。”


    楚逐听完,静默不语。


    “王爷,你今年还没有添置冬衣呢。”平黎忽地开口。


    长行事先叮嘱过平黎,不要将拾九亲手为秦少安裁制衣服的是说与王爷,这时急得连连瞥他,让他不要乱说话。


    平黎却自顾自道:“着衣楼不仅可以买现成的衣服,还能让他们量体裁衣,拾九现下正揽了这门生意。”


    “是么。”楚逐心念微动。


    “王爷,没事的话,我们先下去了。”长行扶额,怕平黎再在这煽风点火,只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巴。


    “嗯。”楚逐淡淡应了一声,自己依旧沉默地伫立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越发暗沉,鹅毛般的大雪一点一点地飘落下来,越来越多……


    楚逐还立在院中。


    飘雪落在他头上、肩上、衣服上,初时很快便融化消失,渐渐地越积越多,慢慢便在他身上笼了一层白霜。


    长行又来劝他进去。


    楚逐充耳不闻。


    他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节,他立在廊下观雪,拾九悄悄地立在不远处与他一起观雪。


    寂静无声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时,他知道她在,他以为她会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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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冬至


    忙了一天, 拾九从着衣楼回将军府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拾九, 加件衣服再走。”秋云夕拿来一件披风, 不由分说地给拾九披上,“北方的雪就是比江南的雪大, 我家里那边好几年都不曾下过雪了呢。”


    拾九怔怔地由着秋云夕给她系上披风的带子,蓦地想起了那年的鬼狱。


    那年的雪也许比今天的雪还要大, 可惜她直到死都不曾再见过, 只能从墨萝嫣披风上的残雪窥得几分。


    不该再想这些的,拾九回了神, 向秋云夕笑道:“没事, 回去有马车,冷不着的。布料已经挑好了, 我明天再过来接着做。”


    “好。”秋云夕笑着将她送上了马车。


    *


    这场初雪断断续续下了很多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但拾九依旧每天往返将军府与着衣楼。


    这日一早,拾九和秦少安陪着秦家二老吃早膳的时候,秦老夫人忽道:“你们两个今儿都早些回来啊。”


    拾九一愣, 一时不知道为何, 只连忙应道:“是。”


    “儿子明白。”秦少安温声笑道, “今天是冬至, 我和拾九都会早点赶回来陪爹娘一块吃饺子的。”


    他侧过脸去, 看着傻怔的拾九, 笑意蔓延眼底:“夫人, 日子过糊涂了, 连冬至都忘了?”


    拾九回神, 朝秦少安笑笑:“是,我竟然忘了。”


    她偷偷地搓了搓发凉的双手,才缓过方才听到“冬至”二字时如同雷轰的惧意。


    她无法忘记,她死在冬至。


    死在众人都在欢声笑语吃着饺子的那个寒夜。


    从这一世的时间来看,那是在两年后的今天。


    纵然今世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可是听到冬至两个字,还是不由自主地胆寒,像是伤口才刚覆上新痂,便被人一把掀开。


    只是,她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默默地抚过伤口,面色如常地听着秦老夫人谈及今晚该做什么口味的饺子馅。


    早膳后,拾九出发前去着衣楼。


    今日又是一场很大的风雪,她下了马车走进着衣楼,抖去身上的残雪,径自上楼去了刺绣房。


    “拾九你来啦。”秋云夕正在忙,抬头向她笑笑,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嗯,快过年了,这件新衣必须要赶紧做好呢。”拾九进了里屋,将赶制的新衣拿出去,顺着昨天未完成的部分继续刺绣。


    “今天是冬至,记得吃饺子。”


    “嗯……府上有准备。”


    没过一会儿,陆掌柜面色迟疑地进了来,看了一眼秋云夕:“秋娘,你去别的房间做活吧,我有点事要与拾九姑娘说。”


    秋云夕“哎”了一声,便退出了这间房。


    拾九放下针线站起来:“陆掌柜,有什么事吗?”


    陆掌柜支吾道:“有、有一个客人,他想请拾九姑娘帮忙做一件新衣,不计酬劳,只要姑娘开价即可。”


    拾九见状,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一生有所牵绊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那点名要她做衣服的“客人”除了楚逐她也想不到别人了。


    厚颜无耻,阴魂不散。


    拾九沉了脸:“陆掌柜,拾九虽然常在着衣楼向你请教学习,但你也知道,拾九终非着衣楼的人,更没有收钱制衣之说。这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客人’,恕拾九不能招待。”


    陆掌柜在心里连连叹气,平时拾九从来不摆架子,更不会对他冷脸以对,这会儿一听到“客人”二字就沉下了脸,必定是猜到了客人的身份。


    “唉。”他又何尝不知道拾九不是他着衣楼的人呢,他更知道拾九如今已是将军夫人,不是他能随意差使的。


    只不过,如今让他来传话的王爷正站在门外等候,他怎敢不问。


    “我也是这么跟王爷解释的。”陆掌柜压低了声音,“只是不知道王爷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以为你在着衣楼亲自制衣售卖呢,现下他亲自登门,我总要来问个话:见,还是不见?”


    “不见。”拾九立刻回绝,声音坚定极了。


    “不见?”刺绣房的门被“唰”地打开,楚逐就立在门口,眼底一片黑沉。


    拾九沉默着与他对视,而后重复道:“不见。”


    陆掌柜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不敢出声。


    “你出去。”楚逐一脚跨进来,这三个字显然是对陆掌柜说的。


    陆掌柜浑身僵住,这摄政王真是把他架起来了。


    他进退两难,只得眼巴巴地看向拾九。


    拾九却直直地迎着楚逐的目光:“我将军府的那些侍卫呢?”


    楚逐道:“捆起来了。”


    拾九不知他竟会这么大胆,冷声道:“楚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逐道:“改日我会亲自登门赔礼。”


    “不必改日了。”拾九向陆掌柜道,“陆掌柜,请你派人向将军府知会一声,摄政王不知何故将府上的侍卫捆起来了,请将军前来。”


    陆掌柜冷汗直冒,此刻他夹在王府与将军府之间,无异于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该听从哪边的意思?


    楚逐面上看不出表情,瞥了陆掌柜一眼:“既然秦夫人这样说,你照办便是。”


    “是。”陆掌柜如蒙大赦,马不停蹄地逃离了是非之地。


    楚逐反手一掌,便将刺绣房的门关得阵天响。


    “你就这样不想见到我?”房间只有两个人了,楚逐的声音蓦地便变低了,语调也不似方才那般强硬。


    拾九这才注意到,他满脸尽是憔悴,一副病体未愈的样子。


    但她没有一丝在意,反而坐了下来,继续着方才的刺绣,一个眼神也没再给他。


    楚逐走到她跟前,看着她手上那件墨绿色的新衣,眯起了眼睛:“这是给谁做的?”


    拾九头也未抬:“王爷看不出来么,这是一件男人衣衫,自然是给我夫君做的。”


    楚逐:“是他让你这般操劳吗?”


    拾九:“我愿意给夫君做新衣过年,与王爷无关吧。”


    楚逐声音软了下来:“为他可以,为我不行?”


    拾九一顿,手上错了一针,返回重来:“王爷说笑了,我与秦将军是夫妻关系,为他做一件新衣我甘之如饴。我与王爷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何要为王爷做衣服呢?想必陆掌柜也跟王爷解释过了,我并没有开这门生意,王爷要做新衣另找他人吧,我只为我夫君做衣裳。”


    楚逐看着她尽心尽力地为秦少安制衣,又想起在前些日子的宴会上,她与秦少安在他面前恩爱甚笃的场面,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喉间。


    他硬生生咽下喉间的血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你只是为了离开我,才选择嫁给他的,不是吗?”


    ——你爱的人,是我。


    楚逐死死盯着拾九,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不敢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


    “你和秦少安只是交易,对不对?”他声音低哑,似在诱.哄,又似在祈求。


    在赐婚诏书送到王府时,他就知道拾九和秦少安一定只是以婚约做了交易。


    若不是交易,秦少安不可能为了没见过几次面的拾九与他明面上作对。


    若不是交易,爱了他这么多年的拾九不可能会突然要嫁给没见过几次面的秦少安。


    放手时,他不在意秦少安将从拾九这里获取他的机密,也不在乎拾九明晃晃的背叛。


    他甚至庆幸,只是交易就好。


    可是,新婚夜她对他的掌掴,新婚次日她让人送来的带血白帕,这段时日她对他的厌恶,对秦少安的亲密……


    一次又一次,将他拉入深渊。


    “告诉我,你和他只是交易。”他的声音急迫而痛苦。


    “不是。”拾九正色,声音冷冽无情,“我爱他,我爱秦将军。”


    “你没有!”楚逐手中一紧,握得她手腕生疼,“他能比得上我?你才嫁给他多久?三个月?四个月?比得上我们这么多年?他真的有我好吗?他能让你满足吗?能——”


    “够了。”拾九语气平静。


    她冷眼看着楚逐像个疯子一样丧失平日的冷静自持,心中的愤怒逐渐被讽刺所填满。


    这么多年?


    是啊,他心知肚明,她爱了他这么多年。


    可是,换来了什么呢?


    “王爷,人心易变,拾九的心也是。”拾九拿回自己的手。


    楚逐见自己握疼她了,不由自主地松开,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她,不允许她有片刻的逃避。


    拾九清冽一笑,转身去到窗边,推开了木制的厚重窗子,一阵寒风便裹挟着飘雪卷了进来,吹散了屋子的暖意,带来瑟瑟的寒凉。


    “今日是冬至。”拾九站在窗边,转身看着楚逐,一半的面庞被阴影所覆,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弯,似乎在说一个笑话,“深爱着王爷的那个拾九,已经死在了两年后的冬至。”


    楚逐顿时遍体生寒,像被千万把寒刀插.入心脏,痛不能言。


    恰在此时,刺绣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秦少安跨步进来时,第一眼便看见了立在窗边的拾九,她身形消瘦,被呼呼吹过的风雪包裹着周身,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


    “楚逐,我对你忍无可忍!”秦少安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揪起楚逐的衣领,朝他脸上便是一拳。


    楚逐没有闪躲,被一拳打到屏风边,屏风呼啦倒下。


    这一拳毫不留情,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立刻红肿了一片。


    楚逐吐出一口血,却未还手,嘴里只低语着:“是今天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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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报应


    秦少安犹不解气, 又是一拳击向他胸口:“楚王爷,念及我们是同僚,秦某对你多有忍让, 可是你不把秦某放在眼里, 三番两次骚.扰我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刺绣房的动静闹开, 两方被安排在外等候的人纷纷冲了进来。


    长行一见楚逐被人打了,立刻便拔了剑, 剑指秦少安, 大有一拼生死的架势。


    将军府的侍卫自然也忠诚护主,刷刷刷地列成一排, 拔剑相向。


    两方剑拔弩张。


    拾九徐徐走到两方中间, 迎面看向楚逐。


    她身后,是将军府的人。而她的身前, 是长行冷冷的剑锋。


    立场不言而喻。


    长行看着拾九,后退了一步, 又看向楚逐。


    楚逐摇头,令长行放下剑。


    长行和王府其他侍卫只得一一收剑入鞘。


    愤怒过后,秦少安也恢复理智, 若是两方在这里冲杀起来, 朝堂可就乱了。


    他也抬手令府上侍卫放下了剑, 哼笑道:“今天是冬至, 楚王爷近日这般清闲, 不多吃两盘饺子, 何故多生事端呢?”


    自祭天刺杀事件后, 楚逐无法洗刷自己的嫌疑, 在朝中势力大减, 手中事务亦是少了许多,与闲赋在家没什么两样了。


    秦少安看着颓丧不语的楚逐,心中升起无法言说的得意,揽上了拾九的腰:“本将军携妻归家过冬至,便先告辞了。”


    拾九看了楚逐一眼,与秦少安相携离去。


    “王爷,你怎么样了?”他们一走,长行立刻扶住楚逐。


    他怎么也没想到,秦少安敢直接对王爷动手。


    他更没想到,王爷非但不还击,反而让他们放走了秦少安。


    而拾九,竟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还站在秦少安那边……


    长行几番启唇,最后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室的沉默中,楚逐静静地向外走去,长行连忙跟上,一行人回了王府。


    *


    王府。


    楚逐去了一趟着衣楼,回来就像失了魂,一路上一言不发,回了府也只是径自去了书房,关于今天的事,没有交代任何话。


    长行焦急,只得赶紧派人去请李御医过府。


    平黎今天没有跟随一同前去,见楚逐脸上有伤,像是被人打过的样子,简直无法置信,立刻将长行拉到一边:“是不是……是不是拾九把王爷打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将楚逐打伤且全身而退的,除了拾九他想不到别人了。


    长行叹道:“若真是拾九打的那就好了。”


    总是陪侍在王爷左右,他对王爷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若是拾九打的,王爷说不定还觉得有所偿还,能让拾九出气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这次放任秦少安攻击自己而不还击,恐怕也是源于对拾九的愧疚至极,因此借秦少安的手惩罚自己。


    这段时间以来,每逢下雪,王爷总是会在大雪中独立一夜,将自己整得大病一场,谁劝也不听,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就是不知道,拾九今天又说了什么刺激王爷的话。


    就在长行沉思之时,平黎已是怒不可遏:“那是谁伤了王爷?”


    是拾九那还好说,是别人……哪个狗.东西不要命了!


    “行了吧,还不都是怪你!”长行瞥了平黎一眼,“都怪你在王爷面前说什么拾九在着衣楼做衣服呢,害得王爷上了心,忍了一段时日终究忍不住,拿这个借口去看拾九,结果却发现拾九并不给别人做衣服,只给秦少安做呢,王爷能不伤心吗?”


    平黎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王爷亲自上门去,万一拾九心软,便给他做了呢,王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拾九是不会心软的。”长行想到今天拾九离开时那个冷漠的目光,心里一阵叹息。


    若是换作从前,有人伤害王爷,对拾九来说那是要她的命。如今,她却可以对受伤的王爷视而不见,甚至连一丝不忍的情绪都不肯施舍给他……


    平黎也百思不得其解:“拾九那丫头,什么时候对王爷那么心硬了呢。她待我们都还是和从前一样,偏偏对王爷……”


    “谁知道呢。”长行摇头,“好像从某一天起,就什么都变了。不管是拾九,还是王爷。”


    平黎忽地挠头道:“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谁打伤了王爷?”


    “既然王爷都不追究了,你就不用知道了。”长行抬步朝大门去,“我先去看看李御医来了没有,你让后厨备好饺子。今天是冬至,等会儿得给王爷呈上去。”


    李御医很快便提着药箱赶来了,跟着长行一起去书房求见楚逐。


    楚逐却闭门不见,让李御医回去。


    李御医犯了难,看来又是长行擅自做主的。


    前几天也是如此,楚逐因多日在雪中独立至天明,导致风寒湿气入体,最后竟高烧不退,也是长行将他请了来,楚逐却不肯就医,像是喜欢虐.待自己的身体一样。


    这次,不知又怎么了,却仍旧不肯就医。


    长行在外拍门,急切道:“王爷,您的身体真的不能再拖,让李御医给您诊治吧。”


    “下次再自作主张,就去领罚吧。”门内传来声音。


    “王爷——”


    “滚!”


    带着隐忍怒火的声音传来,长行不敢再造次,只得闭嘴不言,将李御医送了回去。


    一直到了晚上,楚逐都闷在书房里,最后,还是由项叔出门,敲响了书房的门。


    “王爷,项叔求见。”项叔端着一盘热烘烘的饺子敲门。


    到底是冬至,不吃饺子怎么行呢。


    楚逐向来给项叔三分薄面,听是他的声音,便允了他进来。


    “项叔,有何事?”楚逐靠着椅子,闭目养神,语气嘶哑不堪。


    项叔连忙将饺子放到书桌上:“王爷,您今天除了早膳吃了点东西外,再没吃过别的东西了。今天是冬至,府里上上下下都吃了饺子,您也吃一点吧。”


    听到“冬至”二字,楚逐蓦地睁开了眼。


    映入他眼中的,便是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


    他浑身颤抖起来,手握成了拳,低语道:“今日是冬至。”


    “是,王爷,今天是冬至。”项叔忙道。


    “噗——”一阵气血上涌,楚逐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顿时将白生生的一盘饺子尽数染红。


    “王爷!你这是——”项叔大惊,“我马上去找御医过来!”


    “不必。”楚逐看着眼前的血饺,竟然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是活该,是报应。”


    当年她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再度在眼前重现,那一瞬间他疯了,完全不知道她死的那日便是冬至。


    而今天,在冬至之日,他跑去找她。


    他还有脸跑去找她!


    从她嘴里听到她已爱上秦少安,看到她为了秦少安与自己对立,看着他们相携而去,宛若一对璧人……


    谁说不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呢。


    本以为重生便能重来,结果,他一败涂地。


    *


    将军府。


    “拾九,多吃点。”家宴上,秦老夫人亲自给拾九夹了一个饺子。


    拾九受宠若惊:“多谢婆母。”


    她投桃报李,连忙用小碗也给秦老夫人盛了一个,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婆母,您也多吃一点。”


    看着她越发有了礼节,秦老夫人满意地点头。


    “既然娘都给你夹了,我自然也不能落下。”秦少安淡笑,也给拾九碗中夹了一个。


    拾九浅笑道:“多谢秦大哥。”


    她立刻也给秦少安夹了一个,却是没用小碗,而是直接夹到了他碗里。


    顺便用余光看向秦老夫人,果然看见秦老夫人露出了越发满意的笑容。


    她就是做给秦老夫人看的。


    给秦老夫人夹饺子用的是单独的小碗,表达的是她作为儿媳妇的尊敬,给秦少安夹饺子,是直接夹进碗里的,表示的是夫妻间的恩爱。


    她是在跟秦家二老的相处中慢慢琢磨出来的,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一顿冬至饺子宴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吃了很久才结束,秦少安送拾九回到房间时,已经临近亥时。


    “早些休息吧。”秦少安道。


    拾九点点头。


    “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以为楚逐又要欺侮于你,一时心急才——”


    “我知道。”拾九笑笑,“多谢秦大哥。”


    “嗯,那就好。早点歇息。”


    “秦大哥,你也是。”


    拾九目送着秦少安转身前去书房,才进了房间。


    晚上专门在宜山院轮值伺候的人都是秦少安的亲信,只听从秦少安的安排,而且各个守口如瓶。


    因此他们分开住了这么久,秦家二老都没发现异样。


    莺儿自然也知道,这会儿见秦少安走了,便端来清水,伺候拾九梳洗。


    “夫人,今天将军亲自去着衣楼接你回府啊?”莺儿一边给拾九脱去外衫,一边同她闲聊。


    “嗯,今天下朝较早,将军正好有闲。”拾九道。


    她平常去着衣楼都是不带上莺儿的,她其实从来都不需要别人伺候,因此便让莺儿留在府中休息。莺儿显然不知道今天在着衣楼发生了什么,她自然也不想宣扬。


    “看来,将军对夫人还是极好的。”莺儿给拾九放下头发,拿起梳子给拾九梳头。


    拾九道:“嗯,将军为人很好。”


    因为秦少安为人很好,所以即使两人不是真正的夫妻,也对她照顾有加。


    “夫人,今日是冬至,你和将军还不同房么?”莺儿忽地问。


    拾九奇道:“为何冬至便要同房,是有什么讲究吗?”


    “不是……其实莺儿的意思是,既是夫妻,总有同房的一天呀,夫人你也嫁进来这么久了,你和将军这是打算一直不同房么?”


    原来只是劝她与秦少安同房。


    拾九含糊道:“再说吧。”


    虽然没有对莺儿避讳这件事,但她也不打算深聊。


    莺儿见她不以为意,便又劝道:“夫人,你得替自己多多考虑啊,不然——”


    “好了莺儿。”拾九知道莺儿是好心,但这事根本没法与一无所知的莺儿聊,“我不想谈论这些,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


    “是。”莺儿只得咽下劝说。


    一时屋子里有些安静得过分,拾九缓和了气氛:“今天是冬至,莺儿你可吃了饺子。”


    “吃了呢,府中人人都吃了。”莺儿连忙接话。


    拾九笑道:“那你最爱吃什么味道的?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一些。”


    莺儿高兴道:“我最爱吃猪肉馅的,夫人你呢?”


    “我……”拾九一时陷入了沉默。


    她好像没有什么爱吃的,就连刚刚那顿家宴,她虽然吃了十来个饺子,也只是为了迎合秦家二老,其实食不知味。


    对饺子,她并没有什么喜好。


    唯一爱过的那个饺子……她似乎也已经忘了是什么滋味。


    可是,世间其他的饺子,也再难让她如当初那般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


    着衣楼刺绣房的事被王府和将军府双双压了下去,毕竟当时拾九也在,很容易传出不堪的流言来,因此必须从源头上悄无声息,这点上他们不谋而合。


    过了冬至,转瞬便是年底。


    赶在除夕之前,拾九总算将秦少安的冬衣做了出来,还特意先呈给秦老夫人过目。


    秦老夫人看着做工精致的冬衣,不禁连连点头,眼中多了一分赞赏。


    秦少安更是异常高兴,恰逢宫中依照习俗举行除夕宴会,他当即便决定,就穿这身衣服去赴宴。


    到了年底,各种宴会便接踵而至。


    拾九虽然能不去的便都不去,但宫中的这场除夕之宴不好推脱,便只得陪着秦少安去了。


    自然,不可避免地再度见到楚逐。


    不过,在这群臣之宴上,他倒是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只是在看到秦少安穿着的新衣时,眼睛蓦然黯淡许多。


    宴席上,因同僚竞相劝酒,秦少安不禁多喝了几杯,喝得微醺,忽地歪倒在拾九身侧。


    拾九一惊,低声道:“秦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缓一下就好。”秦少安闭着眼睛叹道,“同僚盛情难却,我有些不胜酒力罢了。”


    拾九知道喝多了的人肯定很不舒服,见他这么难受,连忙请宫人送醒酒汤来,想了想,又伸手给他揉起了额角。


    “拾九,多谢。”秦少安没有睁眼,感受着柔软的指腹在他额角来回抚过的温和,淡淡笑了。


    另一边的楚逐一边看着,一边默不作声地不停灌自己酒,过了一会儿,竟也有些醉了。


    恍惚中,竟看到拾九款款走了过来。


    他放下酒壶,迷恋地看着她。


    “我也醉了,这里突突地疼——”楚逐呼出一口酒气,指着自己的额角。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拾九那双轻柔的手。


    他一头栽倒在地,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没出息。”江屿走过来,将楚逐扶起,给他灌了一杯醒酒汤,“那个拾九……你就真的这么放不下?”


    上次拾九联合秦少安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可是狠狠记了一笔呢。


    若非他与楚逐情分深厚,也信得过楚逐,两人早就因为祭天刺客一事决裂了。


    却没想到,便是这样了,楚逐还心心念念着拾九。


    “你说,你早干嘛去了。”江屿叹息,“她在你身边时,你何曾珍惜过?”


    楚逐垂眸,笑了一声,又灌了一口酒。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江屿夺下他的酒,“你当时派人保护出任务的她时,我就跟你说过:你若只是把她当成棋子,那么磕了碰了又算什么,从你用金刚罩将她稳稳罩在自己的羽翼下时,你已将她当成了稀世明珠。你当时非要争辩,说什么只是舍不得这把好用的剑。现在什么都晚了,你又借酒浇愁给谁看?你往那儿瞧瞧,人家正在悉心照顾她夫君呢,可没管你喝得烂醉如泥。”


    “你别管。”楚逐又拿起另一壶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半壶。


    “唉。”江屿摇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且陪你喝喝吧。”


    热闹的宫宴一直持续到半夜,到了子时,宫中燃起烟花,庆贺新年。


    在闪闪烁烁的烟火中,拾九看了楚逐一眼。


    辞旧迎新。


    她对自己说道。


    *


    过完年,很快宫中又有了宴会。


    这次,是墨萝嫣的生辰宴。


    墨萝嫣生于正月初九,这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长公主的生辰,自然是要大办宴席庆贺的。


    不过,比起除夕宫宴,她的生辰宴规模还是小了不少,不过,这并不妨碍宴会的热闹。


    众人都知道,去年长公主与摄政王之间的关系忽地淡了,加上摄政王因祭天刺客之事失势,这大驸马的位置可能要易主了。


    因此,朝中青年才俊皆跃跃欲试,在受邀之列的人,无不尽己所能,谄媚迎合。


    按照惯例,楚逐与秦少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只不过,秦少安已有正妻,自然全程不动如山,而楚逐……则直接告病不来。


    在长公主府进行着热闹宴会的时候,楚逐正在府中,用一个锦囊,装下一粒粒的红豆。


    这连一旁的长行都看明白了,红豆又名相思豆,寓意“相思”。


    “你替我送去给拾九。”他装好一袋红豆后,将锦囊交给长行。


    长行迟疑着,拾九多聪明啊,不用说都知道是王爷送的,必定是不会收的,便是收了……恐怕也会扔掉,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他可不能直接说出来,想了想,便道:“要不,等过几天拾九生辰的时候再送?”


    那时候,他便可以假装是他送的生辰贺礼,拾九万一相信了,好歹也算将王爷的礼物送达了。


    “就今天送。”楚逐道,“她扔了也好,不要也好,总之今天送过去。”


    “是。”长行只得应下,拿着锦囊前往着衣楼。


    楚逐走到窗边推开窗子,遥遥地看向着衣楼的方向。


    拾九,生辰快乐。


    我很想你。


    且以红豆寄相思。


    即使,知道你根本不会收。


    第35章 宫宴


    是夜, 将军府,宜山院。


    秦少安从宫中归来,邀拾九在院中信步。


    拾九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 两人走了几步, 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秦大哥?是今天长公主的生辰宴发生了什么事么?”


    “倒也不是。”秦少安摇头笑笑,“只是今日参加了长公主的生辰宴, 忽地想起来……我竟还不知道你的生辰。”


    寻常人嫁娶一般都要合算八字生辰,而他们成婚利用的是幼帝的赐婚诏书, 这些便一概略过了。


    因此, 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想起来,他竟还不知道拾九的生辰。


    “是我的疏忽, 竟然一直不曾问你。”秦少安惭愧不已, “也不知是哪一天,是否已经过了。”


    岂料, 拾九只是淡淡笑道:“没关系,生辰而已, 并不重要呀。”


    “生辰,意指降生之日,怎么会不重要呢。”秦少安料想她在王府定是没怎么好好过过生辰, 所以才会这么说, 心头一时掠过一丝痛意。


    “可是, 我并不知道我的生辰。”拾九定下脚步, 脸色掩映在昏黄的月色下,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生于哪一日, 我的所谓生辰, 是楚逐捡我回来的那一天, 是他定下的日子。我既然已经脱离了王府, 那么那个‘生辰’也便不复存在了。”


    秦少安亦停下脚步,眼中难掩惊诧。


    他知道拾九是个孤女,然而他未曾深入想过生辰的问题,因自己身在和乐圆满之家,每年都有家宴以贺生辰,便从心底里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确然的生辰,而每个人亦都知道自己生辰在几时。


    却未想过,孤女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残忍。


    “抱歉,是我失言了。”秦少安悔恨不已,只恨没能将方才的话吞回去,更没再追问楚逐给她的生辰是在哪日。


    这生辰是楚逐给她的烙印,她不愿再过生辰,其实是在剔除楚逐留给她的痕迹。


    他很乐见拾九有这般果决的想法。


    “如此也好。你想哪一天作为生辰,哪一天便是你的生辰。你若不想过生辰,那生辰则无意义。”秦少安笑道,“这样岂不是比我们一般人更加纵意?”


    拾九怔然,她确有被这一句话安慰到。


    “谢谢你,秦大哥。”


    冬日凉寒,两人并未在院中待太久,不一会儿拾九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脱外衫时,从口袋里滚出一颗红豆,她愣了一下,拾起。


    白天的时候,长行忽然带了一个装满红豆的锦囊来找她,说是路上随意采摘的,兜了一袋送与她。


    ——只有三岁小孩才会信这种鬼话。


    她知道必定是楚逐送的。


    不过,在墨萝嫣的生辰,送一袋红豆给她,实在是太过讽刺了,她不知道楚逐在想什么。


    当然,她也不在意了。


    但是,她不想让长行难办,权衡过后还是暂时收下了,塞进了口袋,便催长行回去。


    送长行出门的时候,她怕楚逐还会借着十天之后她的生辰,再让长行送什么东西过来,便告诉长行,今年以及以后的每一年,她都不会再过生辰了。


    若是他再送东西来,她定要翻脸。


    以往的每年生辰,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庆祝,但是长行和平黎倒是会给她准备小礼物。


    今年,因为楚逐的缘故,连这份小礼物,她也不要了。


    长行走后,她也没将红豆留下。连同那个锦囊,她一并扔进火炉子里了。


    只是,睡前才知道,还有一颗漏网之鱼。


    拾九凝着两指夹.着的小小红豆,蓦地用了力,碾了个粉碎。


    *


    拾九的生辰悄无声息地过去,而在年后的这段日子里,她依旧时不时地往着衣楼去。


    只要秦老夫人没有直接站出来阻止她,那么她就会假装看不到秦老夫人的不满。若是秦老夫人真的不许她再去着衣楼,那她就只能让秦少安从中调解了。


    她心里很清楚,她不是真正的将军夫人,所以她不会将自己困在将军府,当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


    总有一日,她会离开这里。在那之前,她能学到的东西越多,那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便越多。


    其实,这段时间,她已经陆陆续续将自己所知的大半机密都告知了秦少安,再过不久,待楚逐彻底不再纠缠,等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她会亲自向秦少安提出和离的想法。


    而后,她会去江南。


    其实,之前她对自己以后要去的地方十分茫然,只想着有一天离京城远远的,对于要去哪里,却是毫无计划。


    而因为秋云夕的到来,她心中终于有了明确的想法。


    秋云夕说,江南是一片鱼米水乡,那里山净水美与世无争,开一个小铺子便可满足温饱,悠然度日。


    她心动极了。


    况且,江南又离京城很远很远,实在是个隐世的好去处。


    于是又旁敲侧击地问了秋云夕很多关于江南的事儿,心中越发向往。


    不过,还未等到她前去江南,倒是又从江南来了一个人。


    这人名唤燕辰,年方十六,是秋云夕在江南家乡的邻居。


    那日拾九来到着衣楼,未见到秋云夕,还以为她跟着陆掌柜进货去了,哪知没过一会儿,她便领了一个少年前来,见了拾九,便对那少年道:“燕辰,快叫拾九姐姐。”


    燕辰长得唇红齿白,闻言灿然一笑,似三月春风一般暖煦:“拾九姐姐。”


    拾九惊讶地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连忙望向秋云夕。


    秋云夕这才向她介绍:“拾九,他叫燕辰,燕子的燕,时辰的辰。他也来自江南,跟我家是邻居。”


    拾九点点头,两人算是认识了。


    秋云夕拉着拾九坐下,向她说起了燕辰的来历:“燕辰这次来京城,是来参加三月的会试的。他天资聪颖,自小就有从仕报国的想法,但是他爹娘奇怪得很,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教育他一辈子不许去京城,更不让他科举从仕。”


    拾九听到这里,不禁疑惑地问:“为何?”


    秋云夕摇头:“不知道啊,他爹娘从来不说原因,只是一个劲地不许。但是燕辰也自有自己的主意,哪能都听父母摆布呢,因此背着他爹娘参加了童试、乡试,而且还在乡试中高中解元呢。”


    拾九不由得赞道:“真厉害!”


    她看向比自己还小一岁的燕辰,眼睛里多了几分敬佩。


    秋云夕续道:“对啊,若是寻常人家,知道自家孩子有如此光耀门楣的成就,哪怕是砸锅卖铁,都定要把孩子送去京城参加会试,可是燕辰他爹娘就不一样了,知道燕辰偷偷参加考试后,揪着他一顿好打,更是发了狠话,若是燕辰敢去京城参加会试,便与他断绝关系。”


    说到这,秋云夕不由得看了燕辰一眼,叹道:“可是燕辰也是个倔的,他爹娘越是这样,他心中越是不服不甘。你说说,凭什么一点理由也不给,便让他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呢?因此,他这小子只身一人离开了熟悉的江南,跑来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好在我与家中联系不曾断过,因此他也知道我在京城的着衣楼做绣娘,于是一来到京城,便来投奔我了。”


    拾九心中惊诧,真的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爹娘。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安慰眼前这位少年:“燕辰,你别担心。既然来了京城,就好好准备考试。哪有爹娘真舍得与自己的孩子断绝关系呢,必定只是气话而已。倘或你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你爹娘不定有多高兴呢!”


    燕辰看着刚刚认识的拾九笨拙地安慰自己,弯了弯唇角:“多谢拾九姐姐。”


    拾九笑道:“既然你是秋娘的朋友,又叫我一声‘姐姐’,往后我也会把你当成弟弟一样看待。这段时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之处,尽管跟我说,知道吗?”


    “知道了。”燕辰点头,眼睛弯起笑意,“谢谢拾九姐姐。”


    燕辰暂时住在了离着衣楼不远的来福客栈,吃住的钱都是他自己付的。


    为了来京城参加会试,他自己偷偷攒了一些银子,因此不愿在这些地方求助于秋云夕和拾九。


    只不过秋云夕在京城待的时间久,到底比他熟悉京城,他前来投奔她也算有个照应,免得因为对京城不熟,而耽误了考试。


    *


    时间转瞬来到二月中旬。


    长公主墨萝嫣的生辰才过了一个多月,便又到了幼帝墨承越的生辰。


    二月十五日,是他四岁的生辰。


    幼帝生辰,自然也是要设生辰宴的。


    这本是与拾九无关的事,哪知道幼帝没忘记她,特意叮嘱秦少安带她进宫赴宴。


    上一次的除夕宴,因为幼帝吹了风,所以只在宴会上匆匆露了一面,便被抱回去静养了。


    拾九想起她与幼帝上次一块“玩”,还是十月祭天之后的宴会,没想到幼帝还记得她。


    她倒是也挺喜欢幼帝的,只是她不喜欢皇宫罢了。


    不过皇命难违,她只得随秦少安进宫。


    楚逐此次又告病不来,因此未在生辰宴上见到他。


    而宴会上,幼帝见到了拾九便高兴极了,和上次一样,很是亲昵地扑了过来。


    拾九温柔地笑笑,也如上次一般悉心照顾幼帝,顺着他的性子与他玩耍。


    到了宴会结束的时候,幼帝还对她依依不舍,拉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


    墨萝嫣见状,忽道:“天色还早,不如请秦夫人移步长公主府喝喝茶,再陪皇上一会儿吧。”


    幼帝一听,立刻叫道:“好啊!姊姊说得对!”


    拾九看了一眼秦少安,既然幼帝都这么说了,着实不好推脱。


    秦少安却有些犹豫,墨萝嫣只说“秦夫人”,还将地点定在了“长公主府”,摆明了不让他这个外臣一道留下。


    只是,她单独留下拾九,让他担心是否会对拾九不利。


    秦少安正想着如何回绝,墨萝嫣却已先开口了。


    “秦将军在担心什么?”墨萝嫣道,“秦将军是不是信不过皇上和本宫呀?只是留秦夫人喝喝茶,能出什么事呢?”


    这话说得巧妙,若是他拒绝了,便是不相信皇上。


    虽然皇帝年幼只是傀儡,但是作为明面上的君与臣,秦少安一直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不会随意扰乱规矩体统。


    拾九自然也悟了墨萝嫣的意思,立刻道:“将军,你先回府吧。皇上爱与拾九玩,是拾九的福分,拾九也想多陪皇上玩一会儿。”


    她想,当着幼帝的面,墨萝嫣能做什么呢。


    况且,她既然已经嫁给了秦少安,与墨萝嫣的恩怨已消,墨萝嫣更不会对她做什么了。


    应当只是在幼帝的生辰之日,不忍拂了幼帝的兴致,所以才将她留下。


    秦少安自然也想得到这些,便觉方才多虑了,道:“好,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待秦少安走后,拾九便与墨萝嫣、幼帝一块去了长公主府。


    拾九第一次来到这座位于皇宫内的长公主府邸,一路小心谨慎。


    墨萝嫣倒是比往日温和,甚至有几分亲昵,不再唤她“秦夫人”,反倒叫她“拾九”,还顺嘴向她介绍了庭院中的几种奇花异草。


    拾九受宠若惊,自然都一一地应了。


    念及前世,她对墨萝嫣不可能没有恨意。但是她心里明白,她与墨萝嫣的恩怨,皆因楚逐而起。


    而她对楚逐都无报复的意愿,自然也不想再因前世之事,对墨萝嫣再生报复之心。


    再说,墨萝嫣贵为长公主,她即便在此刻杀了墨萝嫣,也不能活着走出皇宫。


    重生一世,她不想将自己的生命再度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上。


    不过,她亦不可能与墨萝嫣亲近起来,因此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笑意,待一会儿幼帝玩累了将去安歇,她便从长公主府脱身。


    沉思之间,几人已经进了长公主府的偏厅。


    偏厅烧着地龙,暖融融一片春意。


    “琴瑟,奉茶。”墨萝嫣唤来自己的贴身婢女,“让嬷嬷带皇上去换一身衣裳。”


    幼帝正准备让拾九陪自己一道儿玩呢,哪知道一回来姊姊便要让人带他下去换衣服,脸上顿时皱了起来。


    “皇上乖。”墨萝嫣哄道,“方才你在宴会上待了许久,里面的衣衫肯定被汗浸湿了,很容易受风寒的。姊姊给你留下秦夫人,你只管去换衣服,你回来她必定还在这儿呢。”


    幼帝鼓起来嘴,对拾九道:“那你一定要等朕回来。”


    拾九见幼帝这般小孩模样,浅笑道:“一定。”


    “拾九,坐下喝茶。”墨萝嫣招呼拾九坐下。


    “多谢长公主。”拾九依言坐下,却没有饮茶。


    墨萝嫣睨笑,缓缓喝下一口茶,徐徐道:“你嫁给秦将军这么久了,过得怎么样?当初你们的婚事,本宫也出了力呢。”


    “秦将军待拾九极好,拾九谨记长公主的恩情。”拾九应道。


    说完,她也饮下一口茶。


    墨萝嫣弯着唇角,忽道:“可是,本宫听说,王爷对你旧情难忘纠缠不清?”


    拾九大惊,立刻起身行了一礼:“拾九不知何人传出的谣言,请长公主不要相信!拾九与王爷并无旧情,更无纠缠不清一说!”


    “只是闲聊罢了,你别这么大反应,仿佛本宫要吃了你。”墨萝嫣淡笑,眼睛微眯。


    拾九略舒了一口气,这时,忽地感觉脸侧一阵热风袭来。


    出于曾为杀手的敏捷,拾九迅速回转身体,掌风拂过身后的不明之物。


    “啊——”下一刻,墨萝嫣尖声大叫起来,“我的脸!我的脸!”


    拾九一惊,眼睛快速扫过四周,便见墨萝嫣捂着左边脸颊,而地上有一盏摔碎了的琉璃灯。


    她马上明白过来,应该是方才琴瑟拿着一盏琉璃灯过来,或许脚下绊了一下,便差点将琉璃灯摔到她脸上来。她那一掌扫开了琉璃灯,却让那灯蜡四溅,一些烧得滚烫的灯蜡便溅到了墨萝嫣的脸上。


    琴瑟脸上惨白,立刻跪了下来,身体抖如筛子:“长、长公主……”


    拾九见状,连忙跑出去让人赶紧请御医过来。又返回厅中,拿冷壶里的凉水浇向墨萝嫣被溅到的脸。


    “长公主别担心,只是灯蜡而已。”


    她一边给墨萝嫣的脸降温,一边宽慰着墨萝嫣。


    滚烫的灯蜡当下溅到娇嫩的脸上,肯定是十分疼痛的,但是灯蜡没有特别的危害,最多只是烫红肌肤,过后一点事也不会有,很快就能恢复如初,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墨萝嫣却大叫道:“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


    拾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墨萝嫣派人抓了起来,扔进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屋子。


    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意中躲开了即将倾覆在她脸上的蜡火,导致灯蜡溅到了墨萝嫣脸上,墨萝嫣怒火攻心,才会气得将她抓起来。


    不过,这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便是墨萝嫣贵为长公主,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便判她的罪。


    最多等到御医前来给墨萝嫣医治后,她就会放自己出来。


    再者,还有秦少安知道她在长公主府,到了晚上还不见她回来,定是会来要人的。


    因此,拾九没有反抗,也不着急。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十天。


    这十天中,除了有个宫婢会一天给她送两顿夹生饭之外,再无一人搭理过她。


    她感到奇怪,也日渐焦虑。


    就在她准备强行闯出去的时候,她终于被放出来了,是秦少安来接的她。


    看到消瘦了一大圈的拾九,秦少安眼睛微眯:“我们回家。”


    拾九知道在皇宫不宜多问,也不想多留一刻,于是连忙跟着秦少安坐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


    回到了将军府,秦少安才将这些天的事告知她。


    原来,那盏琉璃灯里燃烧的并不是普通的灯蜡,而是一种毒物。那毒物一旦碰触到人的肌肤,便会将那片肌肤烧穿,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焦炭,再无愈合的可能。


    那盏灯,本该落在她脸上的,因为她身形敏捷躲开了,于是,便溅到了墨萝嫣的脸上。


    “所以说,墨萝嫣她……毁容了?”拾九听到此处,有些无法置信。


    “这是她的报应。”


    那琉璃灯为何会燃烧毒物,琴瑟又为何会不小心跌倒,差点将灯蜡泼在拾九脸上,众人心知肚明。


    拾九回想了一番,自然也明白是墨萝嫣的手法,否则琴瑟一个小小的宫婢怎么敢做这事。


    难怪琴瑟当时便吓得跪倒在地,原是知道那灯蜡非比寻常。


    不过,墨萝嫣为何要对付她呢?


    还是因为楚逐?


    拾九摇头,她直觉没这么简单,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那我被关十天,是因为什么?”


    拾九想,虽然事实是因为她躲开了灯蜡,导致墨萝嫣容颜被毁,所以墨萝嫣失了理智,便将她抓了起来。


    但是,这并不是可以见光的说法,必定要套上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她诬陷你指使琴瑟做了此事,所以想将你处以死刑。”


    “太荒唐了。”拾九脱口道。


    琴瑟是墨萝嫣身边的贴身宫婢,她若是能指使琴瑟,那她早就有千万种法子不动声色地弄死墨萝嫣,何须来这一出。


    “没错。”秦少安冷声,“只是她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所以罪名没有成立。”


    拾九迟疑道:“那最后?”


    “一切都推到了琴瑟那个宫婢身上。”秦少安道,“她被处死了。”


    琴瑟被处死的时候,疯狂地大喊都是长公主指使她的,只是,她的声音不能被听到。


    刀刃划过,她便死在了私刑之下,甚至不必去刑场。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墨萝嫣需要一个出气的地方,她既治不了拾九的罪,只能将一切推给可怜的宫婢。


    而他,还有……楚逐,他们只想护住拾九,再无余心去救别人。


    何况,琴瑟本就差点害到拾九,也不全然无辜。


    拾九听后不由得默然,琴瑟其实是个可怜人,作为宫婢她别无选择。


    而墨萝嫣也是狠心,从小陪伴长大的婢女说杀就杀。


    *


    自那之后,墨萝嫣便消失在众人面前,整日在长公主府闭门不出。


    很快就到了三月。


    会试定于三月二十三日举行。


    可是,在那之前,燕辰的爹娘竟跑来了京城,死活不让燕辰去考试,要带他回江南。


    那天是三月初三,拾九与秋云夕在布料房整理新进的布料,忽然听得楼下一阵吵嚷,一会儿门仆便跑上来,说来了一对中年夫妇,说要见秋云夕。


    秋云夕当下一诧,对拾九道:“会不会是燕辰的爹娘追来了?”


    以她对燕辰爹娘的了解,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他们只有燕辰一个儿子,那可是他们的命.根.子。


    不过,燕辰爹娘是知道她在着衣楼做事的,躲也躲不过,于是秋云夕赶紧让门仆去请人上来。


    那二人约莫四十不到,即使不再年轻,也能看出男人俊朗女人秀美,容貌与燕辰皆有几分相似,一看便是一家人无疑。


    “叔叔婶子。”秋云夕唤了一声,“你们怎么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了?”


    燕辰爹道:“云夕,你别瞒我们了,燕辰那小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见他。”


    秋云夕有心助燕辰去会试,因此只是假装不知:“叔叔婶子,我真的不知道燕辰在哪儿,我以为他还在江南呢。”


    “云夕,你就快点告诉我们那逆子在哪儿吧!”燕辰娘垂泪,“我们俩在京城不宜久待,留在京城会有杀身之祸的!”


    听她说得这般严重,秋云夕一惊:“难不成……叔叔和婶子在京城有仇家?因为这个缘故,你们才不让燕辰来京城?”


    拾九不由得道:“若是这样,那二位更应该让燕辰去参加会试,他日高中状元,谁还敢来寻仇?”


    燕辰的爹娘闻言只是叹气摇头:“你们不懂。”


    秋云夕一时也不敢再欺瞒,只得带他们去见燕辰,让他们自己解决家务事。


    却不料,面对亲自来带自己回去的爹娘,燕辰的反应更为激烈,说什么也要去考。


    两方几乎争吵起来。


    燕辰忽地掷了个杯子。


    “若有非回家不可的理由,你们便告知我,让我自己衡量。否则,我必定会通过会试,而后我还会参加殿试,入朝为官,永远留在京城,再不回江南之地。”


    十六岁的少年孤勇又决绝地看着他们。


    这么多年,他的父母不许他离开江南,不让他进京考试,甚至为了断绝他从仕之心,几次三番不让他去学堂读书,好在学堂的老师怜他天赋出众,自掏腰包资助他读书。


    他一直安慰自己,爹娘是爱他的,这么做一定有他们迫不得已的理由。


    可是他们从来不说。


    于是,渐渐地,他再也不能忍受。


    为了他们的缄默,放弃自己的大好人生。


    燕辰的爹娘在他孤决的目光下,终是沉沉一叹,一时竟没有再劝。


    他们终是做出了退让,答应让燕辰参加会试。


    拾九舒了一口气,与秋云夕对视一眼,俱笑了起来,连忙将燕辰爹娘安置在燕辰房间隔壁,让他们一家人有个照应。


    忙完了燕辰一家的事,拾九见已经临近中午,索性便回了将军府。


    她才刚跨入府中,还没来得及去宜山院,便有一个嬷嬷迎了上来:“夫人,老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拾九一顿,回道:“是。”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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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心意


    拾九在心里叹了一声。


    自己的担忧果然不无道理, 秦老夫人年前便含蓄地敲打过她,当时她以给秦少安做新衣暂时混过去了,现在都到了三月, 一切依旧与从前无异, 秦老夫人必定是不满的。


    拾九跟着嬷嬷快步去了慈安堂。


    嬷嬷将她领进暖阁,却不见秦老夫人身影。


    正要问询, 秦老夫人在徐嬷嬷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拾九连忙行了一礼。


    秦老夫人对徐嬷嬷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其余人都退了下去, 秦老夫人朝拾九走来:“等久了吗?”


    “没有, 拾九也才刚到。”


    “坐下,陪我说说话。”秦老夫人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如上次那般亲昵, 像是同她闲话家常,“我方才去佛堂给祖宗上了炷。昨晚我梦到祖宗来问我, 少安为何娶妻半年了却还没有子嗣,我正要回祖宗呢, 祖宗便走了。于是我刚刚去佛堂,把少安的情况跟祖宗们说了一番,希望祖宗们不要怪罪。我们秦家传到少安这一代, 便只剩他一根独苗, 列祖列宗哪怕去了天上, 心还悬在他这里呢。”


    拾九来之前就猜到秦老夫人又要说道子嗣的问题, 却没想到她把祖宗都搬出来了, 一时无言。


    紧接着, 便听到秦老夫人道:“之前少安一直忙于朝堂之事, 我和老爷虽然心急于子嗣的问题, 但从来不表现出来。现在, 既已‘成家立业’,那么就该考虑‘开枝散叶’的问题了。拾九,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拾九听得头皮发紧,却也只得答应着:“婆母说得对,拾九、拾九会努力——”


    她话未说完,却被秦老夫人打断:“光靠你一个人也是勉强了,你整日心系着衣楼,到底也没安下心来,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罢了。”


    “拾九没有这个意思。”秦老夫人突如其来的话让拾九脸色发白,正要替自己辩解,却又辩不出什么来。


    她确实是这般无耻的。


    只是当下被秦老夫人点破,她脸上渐渐热了起来。


    秦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终于说出了这次喊她前来的目的:“我想,你既承担不起这个职责,那么找个人替你分担可好?”


    分担?


    拾九一时没转过弯来,便听得秦老夫人接着说道:“秦家人丁稀薄门楣落魄,好在少安争气,竟挣得一个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将军,自这代始,秦家势必要兴旺起来,这可就只能指望少安了。我上次便同你说过,有些事情你要心中有数,少安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你想要稳固自己的位置,那就要早点诞下嫡子,可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也不能总等着你开窍。”


    秦老夫人顿了一下,徐徐道:“我跟老爷商量过了,就先把你房里的莺儿给少安做个通房,接着再寻几个良妾入府,充盈一下后院,也好减轻你的负担。你意下如何?”


    拾九这下完全明白了。


    原来上次是给自己的最后通牒。


    秦老夫人本就看不上她,不过她乃皇上御赐正妻,秦老夫人不好说什么,只能巴望着她为秦家诞下孙儿,那也就皆大欢喜。


    然而,她非但没有抓紧时间怀上个大胖儿子,反而依旧天天往府外跑,自是让秦老夫人更加不满。


    而且,这次幼帝寿宴之事,秦少安要救她出来想必费了不少工夫,甚至与长公主交恶,这落在秦老夫人眼底,绝对都是她的罪过。


    谁家婆婆能看得惯整日“惹事”的儿媳妇呢?


    因此,纳妾的事宜便被秦老夫人提到明面上来了。


    想通了来龙去脉,拾九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自然是不在意秦少安有几个女人的,若是将军府有了其他女人,秦老夫人就不会紧紧盯着她了,于她反而是一件好事。


    拾九心下一松,脸上浮起了淡淡笑意:“拾九没有任何想法,一切听婆母的意思,只是将军那边……”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只要你不拦着就好。”秦老夫人笑意舒展,“少安那边,我去跟他说。”


    拾九乖巧点头。


    她这么轻快地答应了,倒是让秦老夫人高兴不少,便拍了怕她的手:“女子不能善妒,作为正妻更是要胸怀广阔。以后这后院还得你好生打理,要学的还有很多,知道吗?”


    “拾九明白。”


    “回去吧。”


    拾九连忙回了宜山院,本来打算按原计划去着衣楼的,但想到秦老夫人“耳旁风”那边话,一时耳朵发热,只好按捺住性子,决定暂时少出府。


    莺儿端来一盆温水:“夫人,是老夫人……跟你说了什么吗?你看上去有些热,要不洗把脸吧?”


    “好。”拾九取过帕子,自己沾水梳洗,没同莺儿说什么。


    莺儿是将军府的婢女,秦老夫人既然打算把莺儿给秦少安做通房,自然是会跟莺儿通气的,至于莺儿这会儿到底知道不知道,她并不清楚,却也不关心。


    所以不想扯破窗户纸,也不想像秦老夫人那样,说个话还要绕个三四圈去试探。


    这件事最大的决定权,在秦少安。


    拾九洗了脸,便让莺儿出去,拿出一个已经写了几页的小册子,翻到空白一页,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将清水倒入砚台,一边缓缓碾磨,一边在脑中思索着自己掌握的东西中,还有什么未给,还有什么可给……


    天色渐黑,到了秦少安往常下朝的时间。


    门仆那边传来消息,说将军一回府便被老夫人叫去了,晚膳要推迟一会儿。


    拾九早已明白秦老夫人骨子里就是个急性子,做好了决定是一刻也不会拖的,因此也不诧异她会急在这一时半刻跟秦少安说那些事,便安心在房里等。


    不一会儿,秦少安步履匆匆地走入宜山院。


    此时,拾九正在屋子里吃糕点垫肚子,莺儿在收拾帘子。


    秦少安冷声道:“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而后莺儿才反应过来秦少安是在让自己出去,连忙低着头往外去了。


    拾九站了起来,她能察觉出秦少安动了怒,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他与秦老夫人吵架了?


    正要开口问他,秦少安已三两步走到了她面前。


    “我娘提出要给我收通房和纳妾的事,你怎么没有事先跟我说?”


    拾九忙道:“秦老夫人也是今天才跟我说的,那时候你已经上朝去了。”


    秦少安听着“秦老夫人”这四个字,不觉蹙眉。


    拾九除了在秦老夫人面前会喊“婆母”外,在他面前从来只称“秦老夫人”,而这个往常早已习惯的称呼,此时却颇觉有些刺耳。


    他逼进一步:“那上次我娘敲打你之事,为何也没跟我说?”


    拾九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地躲开他的目光:“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去烦你。”


    秦少安看着她避开自己:“为我亲手制新衣,也是无奈之下的托词?”


    拾九点头,又摇头。


    虽是情急之下的借口,但是感念他的照顾却是真的,她在制衣的时候也是心甘情愿的。


    秦少安又问:“我娘让我收莺儿为通房,你也同意了?”


    拾九摇头道:“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秦大哥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是了,在他母亲面前,她又能说什么呢?若是说个“不”字,岂不是成了妒妇?


    秦少安怒气渐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我不会收莺儿,也不会纳其他姬妾,我娘那边我已经回过她了,若是她再私下找你说话,你要跟我说,不许瞒着我,知道吗?”


    “好。”


    秦少安看着拾九,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左右思量之下,却见拾九转身去了书桌边,拿来了一本册子。


    拾九将册子递给他:“秦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我向你陆陆续续提供了一些机密之事,剩下的我都已经尽我所能写在这本册子上了。”


    秦少安死死地盯着她,冷笑一声,从她手中拿过册子。


    “咔”地一声,那册子在他手上扭曲变形。


    他松手,册子应声而落,一些纸张散落开来,零散地飘落在地。


    秦少安看着拾九,眼中是不加掩藏的坚定:“拾九,你真的认为,我娶你是为了这些所谓机密吗?”


    拾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衣角。


    她心里忽地有些慌乱,眼神便不由得躲闪起来:“秦大哥,该是去吃晚膳的时候了,不能让老爷和老夫人等我们。”


    “既然已经成了我的妻,何故还叫他们老爷、老夫人?”秦少安失了往日温和,语气带着冷冽。


    拾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道:“秦大哥,你应当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我们的婚事,本就是一桩交易。那么,老爷和老夫人自然也只是老爷和老夫人。”


    她以前在他面前都是这么称呼的,他从未反驳过,今天……


    秦少安眼神微黯,终于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这半年的时间,我们朝夕相对,你真的不知我的心意?”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添了点尾巴,可以看看,不想回看也可以啦,就是燕辰爹娘终于同意燕辰参加会试了,至于燕辰爹娘到底带着什么秘密呢?很快就会揭晓噢~


    *


    这两天小城市也出现了疫情,枝作为媒体行业从业人员,虽然不像白衣天使们那么忙碌,但是也忙得够呛,今天终于有时间更文了……抱歉,这的确给本就不太稳定的更新雪上加霜,不过现在有轮班了,接下来会努力更多点哦,不要养肥我WQW


    希望大家都要注意防护,健健康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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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告密


    拾九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她能察觉到秦少安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却不敢与他有片刻的交汇。


    几度启唇欲言,话到嘴边却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她甚至想, 这会儿有个小仆过来请他们去吃晚膳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不必面对此刻的情况。


    可是,秦少安似乎决计不让她逃避:“今天不去慈安堂吃晚膳了, 我已让爹娘先吃。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慢慢聊。”


    这是秦少安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压迫感,拾九叹了一声, 声音轻柔:“秦大哥, 我从未有别的想法。”


    一桩婚约,既然以交易为始, 自然也该以交易为终。


    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秦少安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可是我对你, 却是从一开始便有别的想法。”


    他眼神掠过地上散架的小册子,涩然笑道:“其实你给我的不少机密之事, 我早已一清二楚。不是只有楚逐有暗卫有影卫,我也有。我们几人对于朝堂上的一些派系之分几乎心知肚明, 不过心照不宣罢了。我从一开始问你索要机密,便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拾九的头越发低了下来。


    其实,在婚后秦少安并不急着向她索取机密时, 她也曾怀疑过, 是否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可是, 若不重要, 他又为何宁可与楚逐明面上对立, 也要与自己交易, 助自己离开王府呢?


    每次一想到这里, 她便拒绝再深想下去。


    她告诉自己, 只是一桩单纯的交易罢了, 不要给自己平添烦恼。


    今日,秦少安如此直白地挑明一切,她似乎避无可避了。


    拾九苦笑,终于抬眼看他:“秦大哥,拾九不明白,拾九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呢?”


    她一介孤女,无权无势,无才无德,在嫁给他之前,一心系在楚逐身上,与他只见过寥寥几次,他怎么会……


    “我比你以为的,还要更早注意到你。”秦少安嘴角带着一抹对自己的嘲讽。


    “早在你第一次暗中跟踪我时,我就知道了你的存在。你在观察着我时,我也在观察你。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何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姑娘,会被派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许是因为这份好奇,我便对你上了心。之后,哪怕你是在跟踪别人,我也会在暗中观察你。我派人去打探你的消息,才知道你是一个孤女,在王府过得并不好。


    “或许,便是那时,我对你在好奇之外,多了一份怜惜。后来在楚逐寿宴上,你带着酒壶主动来找我,似有与我联合之意,那一刻我便在想——


    “我必须把你抢过来才行。”秦少安眸光微紧,一错不错地看着拾九,“我怕你一时难以接受,或者怀疑我别有用心,便干脆伪装成只对楚逐的机密感兴趣的样子,与你做了交易。”


    拾九心头一震,她的确是不曾想到,原来秦少安早在那时候就对她有了想法,原来他精心做了一个局,只是为了她能离他近一点……


    一时,拾九心头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


    秦少安见她默然不语,微叹:“你如今,还爱着他?”


    “不爱。”拾九想都没想,连连摇头。


    “那么……我呢?”秦少安直直盯她,哑声问道。


    他既已如此剖白自己的心迹,那么势必要一个答案。


    拾九慌乱地撇过脸去,望着窗外已经黑下来的院子,怔然无言。


    她承认,在听到秦少安的表白,知道他对自己竟那般隐忍深情后,她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但是,感动与感激并不是爱。


    她知道自己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所以她很清醒地知道,她不爱秦少安。


    可是,她也不愿伤他。


    一室沉寂中,拾九思虑了很久,才道:“我原是不曾想过这些,从离开王府开始,我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彻底脱离楚逐的掌控,开一间成衣铺子,过安稳的小日子。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只是交易,我也一直觉得,等我离开将军府,你会有更好的妻子。她会与你门当户对志趣相投,你们会过得很幸福。”


    秦少安低声道:“也许,我们一开始便不应该是交易。”


    他定了定心神:“那么,从此刻开始,这场交易便就此作废。你想走,我依旧会让你走,但是你能否考虑——留下这种可能?”


    拾九心头微颤。


    秦少安又道:“我娘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什么莺儿雀儿,我都不曾放在心上,只要你还在府上一天,我绝不会娶其他女人。”


    拾九默然,秦少安都这么说了,她怎忍心断然拒绝。


    她点点头:“我会……考虑。”


    “好。”秦少安眉眼间终于舒展,“我去书房处理公务,让人把晚膳端来给你。你吃了晚膳便早点歇息。”


    气氛终于恢复如常,拾九也舒出一口气,脸上有了笑意:“那你也要记得吃晚膳。”


    “嗯。”秦少安点头,便准备离去。


    拾九弯腰一点点捡起地上的小册子和散落的纸张,既然这东西没用了,她准备马上烧掉,免得节外生枝。


    秦少安转头时余光见到这一幕,便与她同捡起来:“其实,你给的东西也并非无用,很多机密也给过我很大帮助,多亏有你。”


    拾九心头一热,便将捡起之物全递与他:“那这些你也都拿去,倘或有你不知道的事呢?”


    “嗯,多谢。”秦少安将东西收入怀中,打开房门去了书房。


    窗外一角,徐徐转过一个身影,已是冷汗涔涔。


    *


    翌日,许是因为昨晚秦少安惹恼了秦老夫人,他们去请安时,二老闭门不见,也不与他们一同吃早膳。


    两人吃了个闭门羹,拾九心里颇为不安,她明白就是因为她,才导致秦少安夹在中间难做。


    秦少安却宽慰她:“你放宽心,我娘只是一时被我气到了,跟你没有关系。既然不用请安,我们就回宜山院用膳。”


    拾九无奈点头。


    两人回了宜山院,吃过早膳,秦少安便准备去上朝,临走前又道:“我昨晚已经跟我娘讲明白了,她答应不会再因为这些事找你麻烦。所以,你不要有任何顾忌,想去着衣楼便去,想开成衣铺便开,我都会支持你的,明白吗?”


    “好。”拾九心头拂过一阵暖意,她真的很感激秦少安的温柔体贴。


    返回宜山院,拾九心里一阵琢磨,不知是应该顺着秦老夫人的意在府中多待几天,还是像秦少安所说,不要给自己任何顾忌。


    还未想清楚,徐嬷嬷便带了好几个侍卫过来:“夫人,老夫人有请。”


    拾九一怔,秦少安不是说,已经跟秦老夫人说清楚了么?


    这徐嬷嬷是秦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平时不会轻易离开身边,这次徐嬷嬷亲自来“请”,还专门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拾九心里思量一番,便想让莺儿去给秦少安报个信,却不见莺儿踪影。


    想着左不过被秦老夫人一通教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拾九点点头,随在徐嬷嬷身后去了慈安堂。


    踏入厅中,她正要请安,秦老夫人厉声道:“跪下!”


    拾九应声跪下:“拾九给婆母请安。”


    她环顾一圈,下人们都未屏退,也未关上大门,似是要当场审问她的意思。


    “你还有脸叫我婆母!”秦老夫人脸色恨然,“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一直瞒着老爷瞒着我!”


    拾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多半是昨晚她与秦少安的对话被人偷听到了。


    她急声道:“老夫人,此事不宜当众说——”


    秦老夫人愤怒不已,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劈手指着她的鼻子,浑身颤抖地骂道:“我都已经知道了,你没有跟少安同房,甚至于你们的婚事,都只是一场交易!是不是!”


    拾九两眼一闭,一时无言。


    秦老夫人这么冲动地说了出来,现下厅里厅外的奴仆都听了去,不知道之后能否封住他们的嘴,别让这件事传出去。


    拾九心念急转,只能先咬死不认:“老夫人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这些全属无稽之谈!是哪个人在老夫人面前乱说的?叫他出来对质!”


    “谣言?”秦老夫人脸上的怒气更是藏都藏不住,“好,让徐嬷嬷带你去验一验是不是处子之身,就知道是不是谣言了。”


    拾九脸色顿时煞白,见徐嬷嬷朝自己走过来,只能无奈磕了一头:“老夫人,拒不同房是拾九的过错,老夫人怪罪于拾九,拾九无话可说。然则交易一事,的确是谣传,请老夫人不要相信。”


    “还在狡辩!”秦老夫人眸光越来越沉,“亏我还将你视作儿媳一般疼爱,结果你却视将军府为无物,把我和老爷当成笑话!你霸着将军夫人的位置,却没有尽将军夫人的职责,反而挑拨我与少安的母子关系,把他勾得没了魂,不顾孝道顶撞爹娘,什么女人都不要了……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恶毒女人!”


    拾九屏了口气,沉声道:“老夫人,拾九欺瞒你们是拾九之过,但拾九绝对没有挑拨您与将军的母子关系。此事关系重大,请老夫人稍安勿躁,等将军下朝之后再做定夺,不宜将此事宣扬出去,免得平生是非!”


    秦老夫人冷冷看着她:“怎么,这会儿倒是怕传出去污了名声?有胆做却没胆认吗?”


    对面这样不听劝说的秦老夫人,拾九头疼不已,声音也冷了下来:“拾九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老夫人难道不在乎将军的名声吗?此事传出去,不止拾九名声受损,将军也难逃外人耻笑,单是您一句‘交易’,便不知会给将军带来多少无端猜忌!”


    这句话一出,秦老夫人被愤怒冲昏的脑袋终于冷静了一些,她看着底下这一圈奴仆,心里开始忐忑。


    她原本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揭开拾九的面具,好叫秦少安休妻休得顺理成章,所以才故意当众审问拾九,却没想过自己心急口快之下,会对秦少安造成什么影响。


    秦老夫人终于明白了拾九的话中之意,连忙顺水推舟地将一切推给了她:“倒也是,你一个孤女,能与一品大将军做什么交易呢!不过你拒不与将军同房,半年无所出,还多次顶撞我,已不是一个将军夫人该有的样子!”


    “徐嬷嬷,把她带去佛堂闭门思过,待将军回来再议。”秦老夫人佯装镇定地喝了一口茶,“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在外面嚼舌根子,若叫我发现了,谁也饶不了!”


    拾九就这样被带进了佛堂,她安静地等了整整一天,期间没有任何人理她,别说一碗饭了,便是一口水也没给她。


    到了夜幕降临时,佛堂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秦少安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拾九……”秦少安神色愧然,“抱歉。”


    他爹娘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他娘更是一天书都不曾读过,便是借着一品大将军的儿子封了诰命,骨子里还是一个山野农妇。


    以前将军府清净无人,他娘无事可做,只能时不时跟其他官夫人喝喝小茶,倒也未惹出什么事端。


    哪知道自从拾九来了,他娘便盯上了拾九。


    他昨晚知道之后,与母亲一番长谈,以为终于将她说通,谁知道还有今天这么一出。


    “我没事。”拾九摇头,“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外面会怎么传。”


    若是只有少数几人在场,众人皆怕秦老夫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势必闭紧嘴巴,但是人一多起来,众人皆想秦老夫人怀疑不到自己身上,必定会传出去。


    “我娘的确是个糊涂人。”秦少安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治军他有千万种手段,可是对于执拗又糊涂的母亲,他却无计可施。


    “先别说这些了,回去吃饭,饿坏了吧?”


    拾九一边随他往外走,一边问道:“你已经去见过老夫人了?”


    “嗯。”


    拾九迟疑了一瞬,又问:“老夫人怎么说?”


    “你不用管她怎么说。”秦少安停下脚步看向她,“我娘说的话,你一概不要听,一切交给我。”


    拾九垂眸:“好。”


    其实不用说她也知道,秦老夫人在确认了她与秦少安只是假成亲后,一定会逼迫秦少安休妻,而秦少安一定又为了自己忤逆了秦老夫人吧。


    因为她的缘故,总是让秦少安左右为难。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她与秦少安和离,离开将军府。


    其实,她本就打算再过不久就找个时机提出和离,可是在昨晚长谈之后,在答应了秦少安考虑他之后,在秦少安为了她与母亲努力抗争之后……她便无法在此时将“和离”二字说出口。


    回到宜山院,后厨的婶子端来了晚膳。


    拾九环顾一圈,却不见莺儿的身影。


    她心下明了几分。


    在被关佛堂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最有可能告密之人是谁。


    宜山院的所有仆从和侍卫都知道他们不曾同房,但是有那个告密动机的,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莺儿一人。


    “是莺儿么?”


    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秦少安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错。”


    “我当初就不该将她调入宜山院。”秦少安眼底狠戾渐生,“原以为她是个循规蹈矩的,没想到因为我不愿收她为通房,便向我娘告密,以为你被休弃,她便能上位。”


    拾九轻叹。


    站在莺儿的角度,她其实能理解她。


    莺儿一直知道他们不曾同房,但在这长达半年的时间内,莺儿一直谨遵禁令,不曾泄露半分,说明莺儿不是一开始便有那个害人之心的。


    她想起冬至的时候,莺儿还劝过她与秦少安同房,那时候是实实在在为她考虑的。


    一切或许皆因为秦老夫人想给秦少安房里添点人,看中了莺儿。


    秦少安有权有势,又长得一表人才,本就招人爱慕,只不过身份悬殊,莺儿想必不敢有所奢想,结果秦老夫人竟给了她这个希望,她自然看得极重。


    于是,能做出偷听他们谈话的事也不足为奇了。


    结果,却听到秦少安断然拒绝,还说什么有拾九在,不会有别的女人。又听到他们的婚事只是交易,便自以为拿到了把柄。


    在希望破碎的极度失望之下,拿着这个把柄去向秦老夫人告密,寄希望于秦老夫人能够做主休妻,也是可以想见的了。


    “那莺儿现在?”拾九轻问。


    “我已处理了。”秦少安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便转了话题,“不说那些了,你快些吃饭。”


    拾九没有再追问所谓的“处理”是什么意思,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只是,看样子秦老夫人也没有护她。


    她带着两个把柄前去告密的时候,秦老夫人应该允诺过会保护她吧,只是在知道这损害了自己儿子的名声之后,恐怕莺儿也成了秦老夫人眼中的“祸端”。


    莺儿傻就傻在,会相信上位者的允诺和垂怜。


    *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


    不消一天的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其中传得最广的有两条传言。


    一说秦少安与楚逐结盟,以拾九作为棋子联结两方;一说秦少安不能人道,不然放着一个天仙一样的妻子不碰,简直不可能。


    是夜,摄政王府。


    楚逐落下最后一笔,端详着桌上的美人图。


    图中的拾九恍若真人一般,巧笑倩兮,眼神带钩,似乎在诱他心魂。


    书房各处,还挂着好几副美人图,拾九微笑的模样、冷漠的模样、蹙眉的模样、酣睡的模样……每一张都栩栩如生。


    这都是他在今天画下的。


    唯有如此,才能令他暂时平静,没有冲动地奔去将军府,将拾九抢回来。


    拾九……


    她没有与秦少安圆房!


    她根本就不爱秦少安!


    她是骗他的……


    他就知道,拾九对他多年的深爱,岂能说移情就移情。


    手指抚上画中人的脸:“这一次,让我如何放手?”


    *


    流言传入秦老夫人耳中,简直要了她的命。


    她不懂什么结盟不结盟的,但那句“秦少安不能人道”,简直是对她儿子、对秦家的莫大羞.辱!


    一时后悔不迭,把慈安堂的所有人都叫来拷问,无奈所有人都咬死了不是自己,最后留下了徐嬷嬷和几个信任的老人,其余人全部赶出了将军府。


    越是这样,流言反而传得更猛烈。


    不管秦少安怎么劝慰,秦老夫人还是天天哀声叹气,将一切暗暗归结在拾九身上,不过却不敢再在秦少安面前表露出来,免得又引发母子争吵。


    在煎熬中度过了好几天,流言非但没有止息,反而传得更加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看到了秦少安不能人道似的。


    秦老夫人急得一大早便坐着马车去了太清寺,祈愿佛祖保佑,这阵流言早日过去,不要再造成更大影响。


    到了太清寺的后院,在去找主持大师的路上,她却见到了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秦老夫人没有在意,以为是别家未出阁贵女,不便见外男所以用面纱掩面。


    两人擦肩而过时,一阵风忽然吹过,吹起面纱一角,刚好落入秦老夫人的余光之中,倒唬了她一跳。


    这女子左脸上竟有个黑乎乎的疤!


    秦老夫人拍着胸脯,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倒是那女子停了下来,回身看向秦老夫人:“秦老夫人不认得本宫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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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清白


    秦老夫人听到声音, 这才恍然大悟,这女子是长公主墨萝嫣!


    她连忙行礼:“老身见过长公主,老身有一阵不曾进宫了, 因此一时竟未认出长公主来, 望长公主见谅。”


    墨萝嫣却没有怪罪,反而道:“秦老夫人, 本宫的凤辇就停在不远处,今日恰好偶遇, 上去坐坐吧。”


    秦老夫人心中闪过一丝犹豫, 又不好拒绝她,只得答应:“是。”


    两人上了凤辇, 墨萝嫣这才揭开帷帽。


    虽然刚刚已经瞥见一眼, 可此刻帷帽除去,那娇妍的脸上赫然留着一块黑疤, 这极致的对比令秦老夫人不由得又是心口一震,而后心虚地低下头。


    早就听闻长公主在幼帝生辰那日毁了容貌, 今日一见才知毁容的确为真。


    她没有忘记,这疤与拾九有关。


    虽说后面说是宫婢不小心将灯蜡溅到了墨萝嫣的脸上,才致使她容颜尽毁, 但是普通的灯蜡哪有这般威力, 那小小宫婢又从哪里得到这么毒辣的灯蜡呢?又为何冒着必死的风险去谋害自己的主子呢?


    到底是一桩悬案。


    而当时墨萝嫣将拾九囚了十日不肯放, 想来便是将她当成了幕后主使, 因而恨毒了她。


    那时候, 她的傻儿子秦少安为了救拾九出来, 甚至与长公主起了冲突。


    这会儿长公主将她请上凤辇, 又是为何呢?


    秦老夫人兀自想了一番, 身上已沁出冷汗。


    这时, 墨萝嫣道:“秦老夫人今日前来礼佛,应是为了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吧?”


    因为心虚而失神的秦老夫人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拍了拍胸口,又听到墨萝嫣问的竟是那个传言,颇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是。”


    墨萝嫣讽笑道:“秦将军娶了个好媳妇。”


    秦老夫人一听,顿时慌了,连忙解释道:“长公主明鉴,拾九那丫头与少安无关啊,你也知道最近的传言,他们俩成婚以来并无夫妻之实!拾九是个不安分的,老身也并不喜欢她,少安当初也是因着皇上的赐婚,才将她娶进门的。”


    “如此说来,竟是皇上的错?”墨萝嫣的声音倏冷。


    “老身失言!”秦老夫人越发慌了,“老身年纪大了,说话总是糊涂,老身的意思是,拾九所作所为与少安无关、与将军府无关啊!”


    墨萝嫣转动着衣服上的玉扣,睨着秦老夫人:“怎么没有关系?当初拾九害得本宫受伤,秦将军可对她维护至极,差点擅闯我长公主府,可谓夫妻同心,仿佛死都要死在一处。”


    秦老夫人额上冷汗直冒,长公主的意思是,她将秦少安与拾九等同,拾九得罪了她,自然等于秦少也得罪了她。


    她是要收拾他们的!


    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姐姐,得罪了长公主,无异于得罪了皇上。


    皇上虽然年幼,但他代表的便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秦少安官做得再大,终究是臣。


    臣子岂能得罪君王!


    秦老夫人连忙道:“长公主,少安先前为拾九所蛊惑,才得罪了您,请您宽宏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啊。”


    墨萝嫣却忽道:“秦老夫人,你知道本宫今日前来礼佛,所为何事么?”


    秦老夫人看着墨萝嫣的脸,心里知道,却不敢说,只道:“老身不知。”


    “你看看本宫的脸,你可曾知道本宫有多痛苦?”墨萝嫣抚上黑色的伤疤,眼中浮着浓浓戾气,“当日之事,本宫一天也不能忘,那笔账迟早要还回来。拾九害了本宫,本宫必定会加倍还给她。而你将军府助纣为虐,本宫亦不会放过。”


    “长公主,将军府实在冤枉啊!”秦老夫人不由得抓上墨萝嫣的手,“拾九与将军府毫无关系,她从嫁进来便怀有二心,从未尽将军夫人之责——”


    “拾九是将军夫人,单就这点,便与将军府撇不开干系。”墨萝嫣打断她。


    秦老夫人脸色凝重:“老身马上回去,让少安休妻!”


    “等等。”墨萝嫣拉住秦老夫人,脸上露出了温和笑意,“本宫心有一计,既能报本宫之仇,又能让秦将军顺利休妻,老夫人倘或配合本宫,也是大功一件。”


    秦老夫人眼神微动,看向墨萝嫣:“真有这样的法子?”


    墨萝嫣淡淡一笑,命她附耳过来,与她徐徐说之……


    *


    秦老夫人回了府,回想着凤辇里墨萝嫣对她说的话,心里仍是不安,连忙去佛堂拜了一回祖宗。


    及至傍晚时分,她与秦老爷一同去膳厅用膳。


    自从上次她审问拾九之事闹大之后,许是为了缓和两边的关系,秦少安便不再让拾九过来请安,早膳和晚膳也分开吃了。


    倒也好,反正她也不想见到拾九。


    只是,秦少安也不来这边吃了,只在早上独自过来请个安,而后可以一天都不往慈安堂这边来。


    真真应了那句话,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让秦老夫人对拾九的不满,又再添了一层。


    秦老爷则是个不管事的,虽然很多想法与秦老夫人相同,但他从不自己出面,这些后院之事都是交给秦老夫人打理。


    不过,上次因着秦老夫人犯了蠢,他便训斥了两句:“没有分寸!”


    秦老夫人受了气,这次偶遇墨萝嫣的事便不敢与秦老爷说了,心中反而升起一腔孤勇,她这是一心为了儿子、为了秦家的未来考虑,如今只有她去当这个恶人了。


    二老用了晚膳,下朝归来的秦少安忽地过来了。


    他知道父亲向来不管府上的事,因此只与秦老夫人单独说话:“娘,您今天去太清寺遇见了长公主,还上了她的车辇?”


    秦老夫人一惊,没想到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难怪长公主给她另外指了个地方行事。


    她面上镇定下来:“是啊,今日正巧偶遇长公主,她请我去凤辇里坐了坐。”


    秦少安皱眉:“她跟您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秦老夫人气恼,“还不、还不就是因近日那些流言传得太广了,皇宫里都知道了,因此同我闲聊,不知是好奇还是奚落!”


    秦少安倒不十分在意那些流言,他又问:“还有什么吗?”


    秦老夫人道:“没了,我自然跟她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就这么聊了两句而已。”


    “只有这些?”秦少安目光郑重地看着秦老夫人,“娘,您不要瞒着我,倘或长公主还说了别的,您要一五一十告诉我,不要被外人所骗,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秦老夫人听着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把她当成了老糊涂,气得狠狠地拍桌:“你这是什么语气!”


    秦少安缓了语气:“娘,儿子没有那个意思,儿子只是担心您被骗。”


    “我都说了没有,你又听进去了?”秦老夫人脸色僵了起来,“你现在心里只有拾九,没有我这个娘了!”


    “娘,儿子真的没有这个意思。”秦少安绷紧了脸,面对他这个固执的母亲,他总是束手无策。


    秦老夫人叹气:“你说说你,不计身份娶了个婢女当夫人,只把她当祖宗供着,碰都不敢碰。现在外人都在看你的笑话,你既不肯休妻,又没有赶紧与她圆房,生出个儿子来破了那些谣言,你到底预备如何?”


    秦少安道:“我尊重拾九的意思,这是我与拾九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


    “唉!”秦老夫人撇过脸去,“那你就少出现在我面前,惹我糟心!守着你那碰不得的夫人去吧!”


    秦少安眉头紧锁:“那我就先回宜山院了,娘您消消气,儿子自有儿子的分寸,您最近……消停一些吧。”


    秦老夫人气得转过脸来瞪着他:“这些天我这为娘的除了今天去太清寺为你祈福,还做什么了?还不够消停吗!”


    秦少安再无话可说,行了一礼扭头回去。


    秦老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因为一个拾九,将军府被闹得天翻地覆,她与儿子都几乎反目成仇……拾九就是个祸害啊。


    如何怨得了她!


    *


    过了两天,趁着秦少安上朝去了,秦老夫人又张罗着要去寺庙祈福,这次点名让拾九陪同。


    拾九这几天一直深居简出,她知道外面的流言传得厉害,也知道秦老夫人对自己越发不满,恨不得她消失,因此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既没有再往着衣楼跑,也没有再去慈安堂,只盼着外边的流言早日被遗忘,秦老夫人也早点消气。


    没想到,秦老夫人会主动提起她,还让她陪同前去上香祈福。


    拾九匆匆在柜子里找出一件外出的衣裳换上,前去慈安堂。


    她自然心里也存了个心眼,十分小心谨慎,连端来的茶水都要等秦老夫人喝过,她才会入口。


    秦老夫人见到她,依旧难掩不虞,道:“原本也是不想带你去的,但是大师说了,事情因你而起,要你本人前去祈福才算有用,你且随我一道去吧。”


    “是。”


    若是祈福有用,她倒也是真的想去祈福,祈求此事快些过去,秦少安不要再被流言所扰。


    拾九跟着秦老夫人上了将军府的马车,里面燃着与平时不同的沉香,香味有些重,但拾九闻得出来,这是普通的供香,不是什么别的迷.香。


    她略微安下心来,二人坐进车内,一路行上山路。


    可能因山路颠簸,容易致人困倦,秦老夫人掩面打了个呵欠:“徐嬷嬷,将垫子给我,我靠着歇一歇。”


    拾九也感到有些困倦,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呵欠。


    秦老夫人见状,吩咐道:“也给她一个吧。”


    面对秦老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拾九感激一笑:“拾九谢过老夫人。”


    她不再敢喊她“婆母”。


    秦老夫人像没听到似的,兀自闭目养神。


    拾九便也不再说话,马车内越发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秦老夫人已熟睡。


    拾九原本还强撑着倦意,但马车摇晃不止,她渐渐地也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中身子也歪倒了。


    此时,徐嬷嬷轻声摇晃拾九的身子:“夫人,您可睡着了?”


    她连续唤了好几声,拾九都没有醒来。


    这时,秦老夫人睁开了眼,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睡着过的痕迹。


    “长公主给的药确实有效。”——/依一y?华/秦老夫人看着已然熟睡的拾九。


    为了让拾九不起疑心,顺利地将她带出府再令她昏迷,她遵照墨萝嫣的指令,先往两人喝的茶水中下了一种墨萝嫣给的迷.药,又将马车内布满陈年沉香。


    那迷.药不会即刻发作,正好需要以马车内的沉香催.发。


    而她和徐嬷嬷,则事先服用了解药。


    拾九肯定想不到,饮下茶水后身体没有异样,马车里也只是上等供香,这两者相加,竟会让自己陷入昏迷。


    “拾九,你不要怪我。”秦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撩开帘子看向窗外。


    此时,马车已经行至半山腰。


    此处有一个分岔口,一处是去往太清寺,而另一处,则是去向另一个山头的大法寺。


    秦老夫人事先跟其他人说了这次是去大法寺祈福,因此到了分岔口,车队便依照她的安排,拐向了大法寺的路。


    一侧的林子中,一个身影紧紧盯着这辆马车,尾随而去。


    *


    大法寺是个小庙,香火不及太清寺旺盛,因此冷清许多。


    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秦少安的眼线。


    马车径直去了寺庙后院,停在院中。


    徐嬷嬷扶着秦老夫人下了马车,看了一眼秦老夫人,吩咐其他几个同行的嬷嬷:“夫人睡着了,你们将夫人扶进寺庙的厢房里去。”


    “是。”嬷嬷们听候命令,将熟睡中的拾九背进了寺庙后院的厢房。


    秦老夫人看着拾九一无所觉地睡在早已准备好的厢房内,床边的香炉里立着一根细细的未燃放的竹立香。


    这是她与墨萝嫣约定好的房间。


    确认无误,秦老夫人便给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徐嬷嬷会意,上前点燃了这根香。


    秦老夫人对众人道:“留几个人守在外面,其余人跟我去前院找主持大师祈福罢。”


    安排妥当,她低声吟了一句“阿弥陀佛”,命徐嬷嬷关好门,便带着众人去了前院的寺庙。


    不消片刻,守在这间门外的几人突然被悄无声息地放倒,一个蒙面大汉狞笑一声,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


    就在他反手关门时,却在屋内遭到了埋伏——


    又是一阵悄无声息,屋内这个大汉还来不及发出声响,便被人以利器封喉,脖子处只有一道细绳一般的血线,却轰然倒地再无呼吸。


    楚逐将刀锋往他衣服上划过,擦拭掉刀刃上的血,想起秦老夫人的打算,眼底腾升狠戾:“吃斋念佛之人,也不怕玷.污佛门。”


    他单手提起尸体,从窗户扔了出去。


    转身来到床边,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拾九,压抑着身上的燥.热,俯身抱起了她。


    在那片刻之间,他心念微动,搅乱了床褥,取下拾九头上的一根簪子扔在床头。而后,将自己腰间的王府令牌一同扔下。


    揽在拾九腰间的手骤然缩紧:“拾九,我已入魔。”


    而后,他将拾九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寻到一户农家,给了银子暂住一宿。


    他不打算在这时将拾九送回将军府。


    将拾九轻轻放置在刚刚换好的干净床铺上,楚逐将门窗紧紧关上,回身来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既然秦老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何不将计就计。


    “将军府本就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他坐在床沿,抚过她的脸颊,“王府才是。”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触到她了,甚至于要见她一面,都很难。


    此刻,与她肌肤相触的指尖如同猛然淬了火,一阵热.烧轰然泛开,从指尖飞速蔓延至心头。


    拾九的脸也很热,泛着沉沉的酡红。


    楚逐的呼吸都沉了下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也不知道我知道你不曾真正嫁给他时有多欢喜。人都是贪婪的,我也是。”


    在他已经接受拾九移情于秦少安之后,忽地告诉他,她与秦少安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就如同在他眼睁睁看着拾九死去,睁眼又见到了拾九一般。


    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决不再放手。


    天意总是给他机会改变一切,他岂能亏待这样的运气。


    他目光沉沉着凝视着她,似乎要将这一生都看够。


    一室安静中,拾九忽地嘤.咛了一声:“热……”


    眼睛还未睁开,手已经抚上领口,往外扯开。


    修长脖颈上骤现一片白皙娇嫩的肌肤,映入楚逐眼中,如同一粒星火抛入纸堆,令他眼底蓦然烧开一片。


    楚逐定了定心神,察觉出了不对。


    他回想,那房间中燃着一支香。想来,怕是一支催.情.香。


    他和拾九都中了催.情.香。


    念及此,楚逐身上反而更是热了起来。


    欲.念已生,便难以回旋。


    他死死地盯着一无所知的拾九,她在迷.香和催.情.香的双重作用之下,如同一朵娇艳欲滴却毫无防备的花。


    只是闭着眼睛,娇柔地轻吟“好热”,不断地拉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似要脱.去所有的束缚。


    这本就是他日思夜想了千百遍的画面。


    何况,他本就拥有过她,知道那是什么销.魂的滋味。


    他想将她折成千万种形状……


    “那就更彻底一些吧。”他眼底一片黑沉,如同魔魇一般,“这个奸.夫由我来做,如何?”


    他掐着她的腰,狠狠沉入其中。


    他知道他完了。


    但此刻,他很清醒。


    第39章 崩溃


    拾九是在满身不适中醒来的。


    还未睁眼, 便已觉得不对劲,身体如散架一般四处泛着疼意,周身则被一股久违的熟悉气息所笼罩……


    在这片刻之中, 一丝清明一闪而过, 拾九猛地睁开了眼。


    楚逐正睡在她身侧,似早已醒来, 此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双手紧紧箍着她的腰。


    曾经很多个日夜, 他们也是这样的距离。


    拾九却霎时如堕冰窟。


    她仅凭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把推开了他, 连忙坐了起来。


    她身上仅穿了里面的单衣,外衣散落一地, 难以启齿之处传来细细密密的肿.痛。


    楚逐也徐徐坐了起来。


    拾九脸色惨白, 一掌甩了过去。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声清脆至极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响起。


    拾九怒极, 颤抖着唇,泛红盈泪的双眼满是恨意。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她好恨!


    这一刻, 她恨不得一剑劈了楚逐!


    无暇思考本该与秦老夫人一起礼佛的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拾九连忙掀被下床,只想离他再远一点, 却在沾地时脚下一软, 往前扑去。


    楚逐自她身后拦腰, 将她揽入怀中。


    “滚!”拾九厉声叫道, 反手又是一巴掌, “别碰我!”


    楚逐硬生生挨了, 见她不会再摔倒, 遂松开了手。


    崩溃的情绪堆积到顶峰, 拾九理智全失, 毫无章法地推他抓他挠他:“我恨你!楚逐我恨你!我恨你!”


    “我爱你。”


    爱之一字太重,他从来不说。


    以前是不屑说,后来是不敢说。


    此刻,他抓着拾九的手,迎着她憎恨的双目,却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他知道,只会换来她更深的厌恶。


    在昨晚解开她衣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拾九必定恨他入骨。


    若没有中催.情.香,他不会疯狂到那种地步。


    但是,情.欲.交.缠时,他清楚地知道,不只是药物的催生。


    更是迷.欲与心魔的交织。


    几分沉沦、几分清醒,他说不清,也不辩白。


    悔吗?


    悔。


    不悔吗?


    不悔。


    片刻凝滞之后,拾九讽刺地看着他,一滴泪猝然从眼角滑落,无声沁入衣襟之中。


    “爱?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那你教我。”


    “哈哈哈哈——”拾九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掩面大笑,“我会恨你,我只会恨你!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恨你!”


    楚逐看着哭笑不止的拾九,抬手想为她拭泪。


    拾九一掌将他挡开,躲向床角,抄起手边的一个枕头,朝楚逐狠狠地扔过去。


    贫寒农家用的是荞麦枕头,枕头布料早已破旧不堪,被用力一甩,便在砸于楚逐脸上时崩裂开来,里头的荞麦糊了楚逐一脸。


    她冷冷地看着他:“你好脏,别碰我。”


    “你恨我吧。我爱你。”


    楚逐没有去擦,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底蕴着千万种情绪。


    温柔地补偿前世没有用,痛苦地放她自由没有用,默默地等她回头没有用。


    通通没有用,他已经无计可施。


    那就恨吧,总比视而不见好。


    与其形同陌路,不如爱恨交缠。


    他们之间,要永远爱恨交缠。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拾九大喊。


    本以为楚逐之前做出的那些事已经够疯,没想到他还能发疯至此。


    拾九攥紧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睛暗暗观察着这间屋子。


    门口离床不远,墙边还竖着一把鱼叉,中间的叉刺又长又尖,一看就是经常使用,肯定锋利无比。


    那尖刀若是插入心口……


    而楚逐似乎没听见她的控诉,只是魔怔一般地看着素净床单上的点点红梅:“你没有给他,对吗?你不爱他,你不爱秦少安。”


    拾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消一瞬便猛地挪开目光。


    那是她的耻辱,是他昨晚亲自加诸于她的耻辱!


    他怎么还敢提!


    “那又如何!我便是不爱他,我也不会爱你!”


    拾九怒不可遏,浑身颤抖。


    楚逐充耳不闻,反而哑声道:“与他和离好不好?我不介意成为奸.夫。”


    “你也不介意我成了众人眼中的下.贱.荡.妇!”


    顿时,关不住的恨意蓬勃而出,拾九猛地掀被下床,朝门口跑去。


    楚逐以为她要逃,跟在她身后追过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拾九已经抓上了那根鱼叉,回身便朝已至身后的楚逐狠狠叉去。


    不偏不倚,正叉在他心口。


    一时间,血喷涌而出,溅了拾九一脸。


    她松开握鱼叉的手,不禁后退一步,垂眸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此刻她脸上、手上、身上都是楚逐的血。


    温热的,黏腻的。


    鼻尖是浓厚的血腥味。


    看着楚逐心口处血流如注,拾九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亲手将利器插.入他的心口。


    楚逐喷出一口血,勉力压下喉间腥意。


    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抬手抓上鱼叉柄,忽地往里用力,竟是让鱼叉刺得更深了三分!


    拾九眼睛猛地睁大,嘴唇抖动。


    楚逐死死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要让你成为下.贱.荡.妇的不是我,是你所谓的婆母,是秦少安的亲娘。她在墨萝嫣的指使下设了一个局,安排别的男人毁你清白。”


    拾九怔住。


    回想起自己上了秦老夫人的马车便昏睡过去,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然而此刻又有何区别呢……她终究被人毁了清白。


    这人还厚颜无耻地说爱她!


    楚逐擦去嘴角涌上来的一大口鲜血,对她道:“离开他,他不适合你,将军府也容不下你。”


    “与你无关。”拾九目光倏然冷下来,开门就走。


    这天底下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他。


    楚逐追上去,想要拉住拾九,然而刚碰到她手腕,便被她反手推了一掌。


    他本就因失血过多而虚弱至极,被这么一推,差点不支倒地,又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你准备就这样回去?”楚逐望着拾九的背影道。


    拾九顿住脚步,她现在只着单衣,单衣上还尽是斑斑血迹,恐怕还没回到将军府,便被官衙的人当成凶恶之徒关起来了。


    “这户农家有女主人,可以找她帮忙。”楚逐道。


    拾九抿唇,并未回头看他,向主屋走去。


    她跟着秦老夫人上山礼佛时还是早上,此时却已至日暮,日头的余晕笼着大地,衬得屋檐和篱笆都金灿灿的。


    这户人家是一对夫妻,楚逐抱着昏睡中的拾九前来时,谎称自己的妻子身子不适因此睡过去了,借地一住。这对夫妻见两人确实般配得如同一对,而且楚逐又出手大方,便清出了一间房给他们。


    这会儿他们听到侧屋那边传来很大的动静,正商量着要不要过去看看,便听见敲门声,连忙过来看门。


    打开门,见到满身血迹的拾九,两人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男主人反应过来,连声求饶:“别、别杀我们!求求你,别杀我们!”


    拾九知道自己被误解了,放柔了声音:“大哥别怕,我没有杀人,也不是恶徒,只是身体不适,吐出了一口血,弄脏了衣服,所以想向你夫人借一身衣裳。”


    夫妻俩哪里还敢去辨别她话中的真假,只连忙应了:“是是是。”


    女主人赶紧返身奔去柜子旁,颤抖着手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


    拾九接过衣裳:“多谢。”


    她准备回侧屋换衣服,返回时见楚逐还站在原地,伤口因为未经包扎,所以还在缓缓往外淌血,一身白色单衣已经尽数染红,像是一尊血人。


    拾九只看了他一眼,便从他身侧走过,进屋之后用力地关上了门。


    脱下一身血衣,换了女主人的衣服,拾九没有一刻停留,开门便往外走。她知道楚逐还立在原地,但她连余光都不曾给他一眼。


    她要立刻回将军府,不管这件事会如何发酵,她都至少要回去,给秦少安一个交代。


    夫妻俩躲在主屋,看着拾九推开院子的篱笆门走了出去,这才舒了一口气,猛然又想起同屋还有一个男人,连忙去侧屋查看。


    却见来时还好好的那个男人此时已经栽倒在地,满身尽是鲜红的血迹。


    他旁边散落着一根他们家中的鱼叉,鱼叉上也满是鲜血,尖钩处还勾了些许血肉出来,应该是被他强行拔.出来所致。


    两人顿时吓得站都站不稳。


    “公子!公子!”


    男主人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微弱得几近于无。


    *


    京中已变了天。


    将拾九安置在厢房后,秦老夫人算着时间,在一炷香时间后回到后院。


    因是打着“捉.奸”的主意,少不了证人,她还特意带上了她在寺庙偶遇的一位熟识的官夫人。


    她一边说着:“儿媳身子不适,因此歇在厢房,这会儿准备回去了,且叫她也去拜拜菩萨,免得白跑一趟。”


    一边让徐嬷嬷推开了房门。


    这官夫人自是也知道近日京城的流言,因此本就带了几分好奇窥探的意思,想从秦老夫人这里打探出一点谈资,因此欣然跟着她来了内院。


    这会儿,见徐嬷嬷推开了门,连忙往里面望去。


    房间内的情况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只见屋中空无一人,但是被褥凌乱不堪,似有人在此肆意云雨过一番,而被褥之上,赫然散落着一根簪子和一块令牌。


    那官夫人也是个有见识的,一眼就认出了那块令牌是摄政王府的,至于那簪子……既然秦老夫人都说了自家儿媳歇在此屋,那必然便是她儿媳的了。


    一时间,官夫人惊呼出声,简直克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复杂情绪。


    听闻秦家这个将军夫人本就是王府婢女出身,又闻秦少安不能人道,啧啧啧……真是一出好戏呀!


    其余人也是面面相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将军夫人与摄政王通.奸?!


    秦老夫人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几乎晕过去,徐嬷嬷赶紧扶住了她。


    原本计划着让拾九失身于别人,她来一出捉.奸计,诬陷拾九与他人通.奸不洁,好把一切错端都推到拾九身上去,便能让秦少安从流言漩涡中脱身,还能促使他下定决心休妻,将这祸端赶出王府,同时,也顺了长公主报复拾九之意,往后也不用再担心长公主针对将军府。


    可谓一举多得,一劳永逸。


    谁知道,现下竟是这种情况!


    拾九不知所踪不说,还牵扯上了摄政王……


    秦老夫人手脚冰凉,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现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但有将军府的人,还有官夫人和她府上的人……捂嘴是不可能的了,捂不住了!


    “许是、许是拾九先回去了吧。”秦老夫人脑中急急想了一通,忙吩咐徐嬷嬷,“关上门,我们也下山吧!”


    徐嬷嬷应了一声,连忙奔上前关了门,阻隔了众人看热闹的视线。


    那官夫人意味深长地笑:“或许是这样吧。”


    秦老夫人努力镇定下来:“方才你不是也要下山?我们一块走吧。”


    官夫人自知留下也无新鲜事可看了,眼神转了转,笑道:“不了,我且往前院去,还要再祈福一番,便不陪老夫人了。”


    “好。”秦老夫人勉强笑了笑。


    一直看着官夫人携奴仆消失在后院,秦老夫人才向徐嬷嬷使了个眼色。


    徐嬷嬷会意,连忙返回房间将那簪子和令牌收进怀里,对秦老夫人道:“老夫人,已收妥。”


    秦老夫人脸色犹是僵硬惨白,吩咐众人赶紧四处去找拾九,只带了几个嬷嬷和仆从,急急忙忙地下山了。


    下山回到将军府后,她连忙让人去找秦少安回来,这件事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秦少安一回来,秦老夫人便大哭着抹眼泪,像是遭了很大的罪似的。


    吓得秦少安顿时双眉紧皱:“娘,发生什么事了?”


    秦老夫人一边擦泪,一边从怀中取出簪子和令牌,一并拍在桌上:“拾九不见了,不知是否跟着摄政王走了!”


    秦少安一看到拾九的簪子和属于楚逐的令牌,一股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几乎吼道:“娘,你说清楚!”


    秦老夫人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吼,吓得心肝俱裂,直捂着心口:“我、我今日带着拾九上山礼佛,祛除一下最近的晦气。因、因怕被人看热闹看笑话,所以便去了……去了比较清净的大法寺。路上太颠簸,拾九便睡着了,我怜她最近也是心力交瘁,于是没有叫醒她,将她安置在了寺庙后院的厢房。待我祈福之后去找她,她、她竟不见了!那屋中只见被褥凌.乱,散落着这两件东西……”


    秦少安沉默着听着,神色越来越紧,听到最后那句,禁不住五指握拳,嘎吱作响:“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


    这句话,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悔恨。


    秦老夫人越发心虚得直冒汗,简直不敢看向秦少安的眼睛,更不敢将官夫人也看见了那情形说出来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慌乱道,“难道你觉得我在诬陷拾九那丫头?难道你觉得我能指使得动摄政王,让他带走拾九留下令牌?!”


    “你指使不动摄政王,但是你能指使其他人。”秦少安满眼痛楚,语气尖锐,“你为何会突然带拾九上山礼佛?你又为何会突然舍弃惯常前去的太清寺,偏偏选择了没怎么去过的大法寺?拾九从来不会在有正事的时候睡觉,为何与你一起上山,就会睡得那么死,连被安置在厢房都一无所知?你又为何会将她一个人安置在厢房里?若非楚逐带走了她,那么凌.乱的床褥里躺着的,就该是拾九和其他男人了吧!”


    秦老夫人刚刚的这句话无异于不打自招,他只要稍加想想,便能串联起前因后果了。


    他痛苦至极地闭上眼睛:“娘,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来。我以为你便是再厌恶拾九,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来!”


    秦老夫人被他当面戳穿,一时愕然失语,嘴里直喘着气,却发不出声音来。


    “是墨萝嫣吧?”秦少安睁开眼,对墨萝嫣杀意毕现,“是墨萝嫣那个毒妇指使你的吧?我上次那般劝你,你为何还是要瞒着我做了这么恶毒愚蠢之事!”


    墨萝嫣此举若是成功,一则报复了拾九,二则他保护不了拾九,让拾九遭受那样的事,必定让楚逐怒不可遏,进一步引发他们之间的矛盾。


    秦老夫人被这杀意所慑,一时肝胆俱裂,哭天抢地道:“你、你难道为了一个女人,连你亲娘也要恨上吗?从此你我母子离心,我就不活了!”


    “娘!”秦少安眼底一片猩红。


    恨?


    他娘对他心爱之人做出这么歹毒的事来,如何能不恨!


    可是他又能如何?


    眼前这个糊涂妇人是他的亲娘,她生他养他,他们血脉相连,生育之恩与抚养之情,再怎么也湮灭不了。


    做出再多的错事,她依旧是他的娘。


    “少安,娘也是为你好啊,娘真的一心为你考虑,才犯了糊涂啊……”秦老夫人的声音软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抹泪。


    秦少安痛苦不堪地旋身出门,安排府里的人全部都出去找,自己也骑上一匹骏马,准备一路去大法寺搜寻。


    唯一的庆幸,便是楚逐劫走了她。


    楚逐还不至于做出比预想中更恶劣的事来。


    就在将军府众人四处找寻拾九下落时,将军夫人和摄政王在大法寺后院厢房通.奸一事已在坊间迅速流传开来……


    *


    到了晚间,灯笼里点了烛火,将军府满府亮堂。


    然而,除了留下寥寥数人看管门户,其余人皆出去找人了,平日热闹的将军府显得空荡荡的。


    拾九连续疾行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回到了将军府门前。


    看门的门仆一见是她,顿时大惊,连忙打开门请她进去。


    只是,见她失踪了整整一天,回来时已经不再是出去的那套衣裳,反而穿着山野村姑的衣服,联想到坊间的传言,不由得带上了异样的目光。


    拾九有所察觉,袖子下面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各种传言恐怕已经满天飞,下人们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便也不足为奇。


    她咬牙忍受,快步走去宜山院。


    到了宜山院才知道秦少安四处找她未归,不过在她进府时,门仆已经让人去找秦少安回来了。


    “秦老夫人呢?”她喉间微微颤抖,问留在宜山院的仆从。


    仆从答:“老夫人今天回来后不久就进了佛堂,一整天都没出来,许是在祈福夫人早些归来。”


    拾九冷笑一声,感到莫大的讽刺。


    佛口蛇心,说的就是秦老夫人吧,她怎么能做到一边吃斋念佛,一边在佛门圣地,将她推入无尽深渊?


    “你下去吧。”拾九让所有人都出去,想一个人静静。


    她知道,她回来的消息此刻已经传到了佛堂,但是她打.赌,秦老夫人没有那么脸面来见她。


    此刻,她觉得整个将军府都像一个深渊。


    楚逐有一句话说对了,将军府容不下她。


    即使秦少安一直护着她,但是有秦老夫人的厌恶,她在将军府就永无宁日。


    这是一个无法平衡的关系。


    甚至可以说,秦少安越护着她,秦老夫人便越憎恶她,而秦少安不可能时时刻刻护在她身边,也不可能为了她舍弃自己的母亲——当然,后者也是她不愿见到的。


    她从小就是孤女,骨子里最渴望亲情,也最羡慕别人的骨肉亲情。


    这种她渴求了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她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想法,让秦少安舍弃掉。


    纵然秦老夫人对她千般不好,但秦老夫人是爱秦少安的。


    她继续留在将军府,只会让将军府家犬不宁,令秦老夫人和秦少安母子不和。


    况且,她本就打算离开,当初答应秦少安考虑留下,也只是在考虑中,后来因自己缘故导致坊间都在传秦少安不能人道,她便决心暂时留下与他共渡难关,不能一走了之,在外人眼中坐实这件事。


    而现在……恐怕众人都在传,她已经红杏出墙,与外男通.奸私奔,辱没将军府的门楣。


    这时候,离开将军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这样,才能把对秦少安的影响降到最低。


    她这次回来,就是要做出一个了断。


    拾九决心已定,便拿出笔墨纸砚,徐徐写道“和离书……”


    “拾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一把推开,风尘仆仆的秦少安跨步进来,脸上是终于舒了口气的欣喜。


    “你没事就好。”


    见她平安归来,他也就安心了。


    拾九站起来,鼻尖一阵酸涩。


    还未等她开口,秦少安道:“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也都知道了。”


    他愧疚不已地撇过脸去,不敢看拾九的眼睛:“一切都是我娘的错,是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拾九,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能力处理好我娘与你之间的关系,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拾九眼睛泛红,此时此刻她什么话来说不出来。


    说自己大度原谅秦老夫人?她做不到。


    逼迫秦少安与秦老夫人反目成仇,给自己一个公道?她也做不到。


    “还好楚逐救走了你。”在拾九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甚至还好庆幸有楚逐在,秦少安眼底一片颓丧和痛苦。


    拾九一怔:“你怎么知道……是楚逐?”


    如果按照秦老夫人的计划,她若是不见了,应该会顺水推舟地污蔑她跟别的男人跑了,但那个男人……秦老夫人恐怕不敢赖在楚逐身上吧?


    秦少安取出摄政王府的令牌和拾九的簪子,一并扔在桌上:“他故意扔下王府的令牌,我知道……这是对我的讽刺。”


    今天的传言他也知道了,也是可以想见的。


    王府的令牌和拾九的簪子一起掉落在凌乱的床.褥上,会有怎样的流言蜚语,谁都清楚。


    他竟是毫不意外,遇到拾九的事,楚逐就会发疯。


    拾九拿起令牌,双手颤抖,心也冷到了极点。


    所以说,楚逐非但夺了她的清白,还故意让世人皆知,是他夺走了她的清白?!


    他分明可以不动声色地避免这一切……


    拾九顿时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大口大口吸气。


    秦少安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臂:“你怎么了?拾九你怎么了?”


    “好傻的男人!”拾九一把甩开他的手,讽刺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反而给奸.夫.淫.妇找借口。”


    秦少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拾九……”


    他自然知道拾九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拾九突然的翻脸,让他心中一沉。


    拾九弯起唇角,眼睛里都是嘲讽的神色,一点一点地解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脖子和锁骨上一小撮一小撮的淤青。


    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恶狠狠地吸吮过,留下的痕迹。


    “我从头到尾都忘不了楚逐,今天,我与他旧情复燃了。在你苦苦找寻我的时候,我正在与他翻云覆雨。”她拿出和离书,扔向秦少安,“秦将军,我们和离吧。”


    巨大的怒气裹挟着难以名状的痛苦,顿时冲上秦少安心头。


    楚逐那个畜.生,居然敢真的碰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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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和离


    “和离吧。”拾九重复。


    “拾九, 你听我说——”秦少安想去拉拾九的手,被她避开,“我知道是他强迫你的, 不要在我面前演戏, 也不要怕,我会站在你这边。”


    他转过脸去, 不敢再看她脖子上的点点淤青,压抑着痛苦:“我会为你报仇,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拾九沉默地把领子一点点翻上去, 仔仔细细扣好,恢复了往日的神色:“秦大哥, 我们和离吧, 我是认真的。”


    她确实没必要演戏,怎么骗得过秦少安呢。


    拾九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和离书, 摊平放在桌上,垂眸道:“原本我就是要走的。前些天你让我考虑留下, 我考虑过了,答案是——不行。”


    外头天色已黑,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火, 摇摇曳曳。


    此刻安静极了。


    “若说这世界上最不能勉强的是什么, 我想, 便是感情吧。”拾九继续道, “秦大哥你很好, 但是, 我终究只能将你当成哥哥看待。我对你没有男女之爱, 又怎么能霸占将军夫人之位呢?仅此一点, 我就不该留在这里。”


    秦少安薄唇紧抿, 她若是谈到他母亲的过错,谈到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尚且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她偏偏谈感情。


    她说,她不爱他。


    “真的决定要走?”秦少安喉间干涩。


    “嗯,我去意已决。”拾九点头。


    “拾九,此刻我真的很想勉强你留下。”秦少安怔怔地看着拾九的侧脸,“但是我不舍得勉强你。”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拾九,看到的便是她的侧脸。她奉命跟踪他,被他察觉,他借机上了一家茶馆,要了临窗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微眯眼眸,观察着正躲在对街一颗大树后面的拾九。


    只有一小张侧脸,从边缘露出来,神色冷漠镇定,全然不像那个年纪的小姑娘。


    一下便引起了他的注意,此后便再也没忘记过。


    如今,那些只有自己记得的事,也只能记在心里,无法言说了。


    “我不想勉强你。”他沉沉地叹息,“若是离开将军府你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那么……我成全你。”


    “秦大哥,谢谢你。”拾九强忍酸涩,抿紧了唇。


    “你不应该对我说谢谢,是我应当对你说抱歉。”秦少安嘴角扯起一抹苦笑,“抱歉我娘对你做出此等恶事,抱歉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真的很抱歉。”


    拾九使劲眨眼收回眼泪,她没有说话。


    只要她走出将军府,她与秦少安、与秦老夫人就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想过原谅不原谅,因此也不想接受他的歉意。


    抱歉与原谅在此时都没什么意义了。


    拾九哑声道:“秦大哥,和离的事宜就交给你了。”


    虽然他们两人是御赐的婚事,但是这桩婚事最主要的推动者还是秦少安,因此,和离的权力也是掌握在他手上,就算是背靠幼帝的墨萝嫣,也没那个能力阻挠。


    况且,现在众人皆传她与楚逐私相授受,令秦少安蒙羞,满朝文武都会理解和同情秦少安,自然十分支持他和离,恐怕还会叹秦少安心善,没有直接休妻,反而给她留了脸面。


    拾九想,这样是最好的了。


    和离之后,她之前带给秦少安的一切不利的流言,都会逐渐消失,反而会挽救他的声誉。


    至于她自己,已经注定是别人眼中红杏出墙的荡.妇。


    不,不止是别人眼中。


    她实际上已经是了。


    拾九手握成拳,止不住地颤抖:“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她抬步便走。


    “等等!”秦少安挡在她面前,“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晚上怎么过?”


    “我有住处。”拾九道,“着衣楼还有很多空置的厢房,或者与秋娘同住也行,你不用担心。”


    她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决心和离,那么当然是立刻就走比较好。


    秦少安又忧心道:“你离开将军府之后,楚逐再度纠缠你,你又该怎么阻止他?”


    “我不知道。”拾九坦诚道。


    她确实不知道楚逐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是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如果逃离楚逐靠的是永远处在别人的庇护之下,那么她只是从一个囚笼进入了另一个囚笼。


    不能因为这个囚笼能让她暂时安宁一些,便永远待在这个囚笼里。


    而事实证明,这个囚笼也不是久留之地。


    拾九心念已定,道:“我只知道我今晚要走,此刻就要走。”


    秦少安神色复杂地紧紧凝视着她,希望从她的坚决中找出一丝破绽,然而拾九神色坚定,甚至向他笑了笑。


    “秦大哥,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秦少安眼底滑过深深的失落,终是抬了抬唇角,苦涩地笑了:“好。我还是那句话,若你需要我帮忙,我还是会拼尽全力帮你,知道吗?”


    “嗯。”


    “我派人送你去着衣楼。”


    “不用了。”


    “那……能否由我送你?”


    “不必相送。”


    拾九冲秦少安淡淡一笑,便走出了房间,径直走过宜山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将军府。


    天色已晚,夜幕笼罩大地。


    街上行人寥寥,两边的房屋倒是燃起烛火,印在窗台上,倒映出屋内其乐融融的景象。


    “浮世万盏灯火,竟没有一盏属于我。”


    拾九自嘲一笑,走在空荡冷寂的大街上,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


    几阵冷风吹过,天色忽变,月亮隐向云后,轰隆隆电闪雷鸣霎时间响彻大地,接着便哗啦哗啦下起瓢泼大雨来。


    拾九抬头迎着大颗大颗的雨珠,任由冷雨湿.身,也没有去两边的屋檐下躲雨。


    漫天雨幕中,她像是一片单薄的叶子,似乎旋即便要被风雨撕碎。


    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人终于开口:“先停下来避雨吧。”


    拾九好似没有听到,依旧不疾不徐地走在雨幕中。


    “拾九!”楚逐终是忍不住上前想拉住她,却被拾九狠狠甩开。


    她知道,从她刚走出将军府,楚逐就悄然跟随了。


    他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魔魇!


    在甩开他的时候,拾九忽然发现,自己手上竟还拿着他王府的令牌,这令牌竟在她手上毫无所觉地拿了这么久。


    她转过身,恨恨地将令牌砸在楚逐脸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


    “是,我是故意的。”


    楚逐亦步亦趋地跟着,脸色虚弱惨白,心口伤处又晕现一片鲜红,混合着雨水,化作一滩血水将衣服染红一片。


    他昏迷过去后,那对农家夫妻找来他们村里的大夫给他做了简单包扎,他醒来后立刻就下山,来到了将军府,一直在府外等着。


    他知道,以拾九的性子,发生了此事之后,一定会与秦少安和离。


    正因如此,他才将计就计,令拾九不得不离开将军府。


    他还故意留下令牌,为的就是昭告天下,奸.夫是他。


    拾九心里更恨,在经过一间医馆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医馆平日打烊较晚,不过今晚忽然雷雨交加,街上都没了几个人,因此大夫正在拉帘子,准备关门闭馆。


    拾九趁着他关门之前,抬步走了进去。


    大夫见外头来了个全身湿透的女子,一时大惊,连忙让人进来,急道:“姑娘怎么不打伞也不躲雨?可是要开伤寒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墙角搬火盆:“姑娘先烤烤火,去去身上的凉气。”


    楚逐立刻明白了拾九的意思,从外面追进医馆来,奔至拾九身前,看着她的眼睛,低声下气道:“不要。”


    拾九,不要。


    拾九像是看不见他,向搬来火盆的大夫说了一声“多谢”,便道:“大夫,请给我开一剂避子汤。”


    大夫一愣,他看向跟随进来的男人,这两人看着像是一对吵架的夫妇,一时不敢贸然答应。


    楚逐却依旧看着拾九,祈道:“不要,求你。”


    拾九只看着大夫,重复道:“请给我开一剂避子汤。”


    大夫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心,劝道:“姑娘何故要喝避子汤?万一腹中有孕,那可是一个小生命啊。”


    “若腹中有孕,便是孽种,更不能留。”拾九语气冰冷。


    “不是孽种。”楚逐低垂着头,语气痛苦至极。


    拾九嘲讽地看着他:“从前你给我灌避子汤时,肯定在想,我腹中若是有了孩子,那孩子便是个孽种,所以绝不能留。如今我自己来寻避子汤,你该高兴才是。”


    一字一刀,刀刀插.在他的心口。


    楚逐眉头蹙紧,避开拾九的目光,干涩道:“从前是我错了——”


    这都是他前世亲手做过的事!


    贪恋她的身体,却不允许她有孩子……


    此刻,他却希望她腹中孕有他们的孩子,希望她能够大发慈悲,留下这个孩子。


    他是这般无耻又卑微地祈求:“求求你,留下它。”


    拾九不去听他的废话,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银簪,双手递给大夫:“大夫,这里可以熬药吗?若是可以,请你为我开一剂避子汤,煎好给我即刻服用。”


    她身上别无他物,好在头上别了几个簪子以作装扮,一个已经掉落在大法寺,头上还剩几个。


    大夫偷偷瞥了男人一眼,见他只是祈求地看着女子,并没有直接阻止他,便心下明了。


    这女子八成是这男人娇养的外室,贪图皮.肉之欢尚可,是断不能留下“孽种”的。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叹息着摇了摇头:“好,老夫这就为你煎药。请问姑娘上次行房距现在已有多久?老夫好判断剂量。”


    “我离行房已经有一整天的时间,不知避子汤可还有用?”拾九不放心,“若是避子汤不行,那便再来一碗堕胎药。”


    “不行不行!”大夫被她吓到,连连摆手摇头,“避子汤已是猛药,更别说更猛的堕胎药了,两者加在一起服用会死人的!你且先喝了避子汤,再观察月事是否延迟,若月事正常,那便说明避孕有效腹中无孕,自然不用再喝堕胎药了。”


    “好,多谢大夫。”拾九感激地看向大夫。


    大夫叹息着去煎药了。


    拾九留在火盆旁,火盆里的热气驱散着她身上的凉意,却无法暖她的心。


    “滚!”


    她直直看着跃动的火苗,并没有看旁边的人,但楚逐知道她在赶自己走。


    “真的不能……留下孩子吗?”


    楚逐脸色煞白,仿佛已经看到拾九的肚子有了一个他们的孩子。


    “求求你……”


    他嗓子已彻底嘶哑,低声垂眸求她。


    拾九终于转过脸来看了楚逐一眼,眼中却只是冷漠与讽刺。


    当初她求他对自己轻一点的时候,当初她醒来后便迎来一碗避子汤的时候……他可没有此刻的卑微。


    收回目光时,忽然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平安符。


    那是她在楚老夫人的授意下,给他求的。


    此时,显得尤其刺眼。


    他凭什么平安?


    凭什么平安!


    她脑中尖锐一痛,忽然伸出手去,劈手将平安符夺了过来,不带一丝犹豫地扔进了火盆里。


    “我恨你!我不希望你平安!我从来不希望你平安,我希望你去死!”


    燃烧的火苗霎时吞没小小的平安符。


    楚逐蓦地察觉,眼疾手快,立刻徒手深入火盆,将平安符捞了出来。


    手被炭火舔过一圈,泛着滚烫的热痛。


    平安符也被烧得残缺,他却紧紧捏着不放。


    即使知道拾九是借着拜佛与秦少安联系,给自己求的平安符也并非真心,但他一直将平安符戴在自己身上。


    假装,她是真心为他求的。


    甚至能想象她在佛祖面前闭着眼睛祈愿的模样。


    楚逐将平安符珍重地收入怀中,阖上双眼:“连这点念想都不愿留给我吗。”


    拾九一言不发,她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更不愿与他同处一室,便站起身,想去医馆后院找大夫。


    楚逐明白她的意思,连忙起来:“你烤火,我出去。”


    不等她说什么,便转身走出医馆,走进入冷风冷雨中。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夫端着避子汤走了过来,发现已不见男人踪迹,只有女子呆坐在火盆边。


    “大夫。”拾九听见大夫走来的声音,蓦地回神,站了起来。


    大夫叹了一声:“若是下了决心,便……喝了吧。”将避子汤递了过去。


    拾九眼眸一眯,没有任何迟疑,接过来便仰着头将一大碗避子汤一饮而尽。


    医馆外的楚逐,透着医馆外未完全闭合的纱窗,看着拾九不带一丝留恋地饮下避子汤,嘴角又涌出一股浓稠的鲜血来。


    “多谢大夫。”拾九放下碗,朝大夫行了一礼,便走出医馆,见楚逐还守在外面,眉头一蹙,径直往着衣楼走。


    大夫走到门口目送她,却见那男人还没走,忍不住道:“公子,你身上的伤是否需要处理一下?”


    医者仁心,其实从男人踏入医馆那一刻,他就注意到了男人身上裂开的伤口,只是男人毫不在意的样子,便将这事压了下去,先处理女子的事。


    此刻,见男人身负重伤还在雨中站着,实在于心不忍。


    没想到,那男人却充耳不闻,直追着女子去了。


    大夫再度摇头,只好关上了医馆的大门。


    楚逐追在拾九身后,眼见着拾九快要走到着衣楼的后院侧门,终究小心翼翼地恳求:“回王府吧。”


    “便是离开了将军府,此生亦不入王府!”


    拾九撂下一句话,便敲响了着衣楼的后院侧门。


    *


    着衣楼是前楼后院格局,前面的大楼是做生意的地方,后院才是居住之地。


    从前面的楼可以进去后院,不过后院也另有一个方便进出的侧门。


    侧门每晚都有专人值守,一方面防着偷窃贼,一方面也方便晚归的人进来。


    今晚值守的小厮听到敲门声,连忙打着一把伞来开门,见是拾九,睡意清醒了一大半:“将军夫人您——”


    他还依旧以将军夫人称呼她。


    小厮很是疑惑,虽然拾九平日也常往着衣楼来,可是从未这么大晚上地过来啊,而且还没打伞,浑身都湿.透了。


    “夫人您请打伞!”小厮连忙殷勤地将伞递过去。


    拾九没接,只是走了进来:“我找秋娘。”


    说着便往后院里边去了,她知道秋云夕住在哪儿,今晚只能去她那里挤挤了。


    小厮见她去找秋云夕了,便也不在追上去,准备关门,却探头出去看了一圈:“奇怪,刚刚好像在不远处还看到一个人影。”


    摇摇头,当自己看错了,将侧门紧紧关上。


    拾九带着一身湿意敲响了秋云夕的门。


    秋云夕已经换了寝衣,本打算睡觉了,这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着实吓了一跳,一般晚上是不会有人找她的。


    她支起耳朵一听,才听见拾九虚弱的声音:“秋娘。”


    这便更吓了一跳,连忙奔去开门。


    打开门,拾九一身狼狈地立在门外,脸上憔悴至极。


    “怎么回事?”秋云夕大惊,正要询问,拾九已经一头栽倒在她身上,“拾九——”


    她连忙搀扶着拾九进来,拾九身上一片冰凉,让她担心不已:“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别问。”拾九虚虚地抱在秋云夕身上,“秋娘,我好累。”


    “好好好,我不问。”秋云夕扶着拾九坐下,连忙给她烧了热水洗澡,又奔去小厨房煮了一碗姜汤,让她喝下。


    一切做完时,已经是大半夜了。


    拾九与秋云夕躺进一个被窝里,看了为自己忙碌半天的秋云夕,低声道:“秋娘,谢谢你。”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秋云夕嗔笑,“睡吧,安心睡吧。”


    白天的时候,她也听闻拾九的一些不好的传言,她最讨厌这些毫无根据的流言,气得只想撕掉那些人的嘴。


    她知道拾九不是那种浪.荡.女人。


    可是,以拾九今晚的状况来看,肯定经历了什么,不知道是否与这传言有关。?


    她并不好奇,只是心疼,于是不再有任何追问,只哄她睡。


    *


    次日,暴雨过后,竟是天晴。


    秋云夕先睁开眼,每天都是这个时辰上工,她总是准时醒。


    她不想吵醒拾九,轻轻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然而便是这细微的动静,依旧让拾九从沉睡中惊醒,睁开了眼。


    经过一夜的休息,她精神好了很多,便也跟着坐了起来。


    “你起来做什么。”秋云夕见状便道,“你继续歇着,等会儿我再给你端一碗姜汤来。”


    “不了,我跟你一块去着衣楼。”拾九弯了弯唇角,“我也想去跟陆掌柜求一个绣娘之位,以后就住你隔壁。”


    秋云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心知必定有事。


    拾九向她浅笑:“秋娘,我和离了。”


    她简单地向秋云夕说了一下和离的情况,并未提及秦老夫人陷害和楚逐的疯狂,只说自己和秦少安被流言所扰,两人感情日渐稀薄,于是终究和离。


    秋云夕猜测事实估计更复杂,但是她知道拾九不愿多说必定有她的道理,于是欣然接受这个解释,笑道:“没事,不就是和离嘛,你现在的绣工早已出师了,陆掌柜怕是巴不得咱们着衣楼又来一个人才。”


    “秋娘,你真好。”拾九不禁感动。


    “哼,你是第一天知道?”


    “不,我是第一天便知道。”


    两人嬉笑着一起梳洗,之后便去了着衣楼。


    不消一天的工夫,拾九与秦少安和离的事便传遍了京城。


    着衣楼的其他人看向拾九时,不由得都带上了探寻的目光。


    陆掌柜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本来还在猜拾九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当正式的绣娘,然后便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拾九与秦少安和离之事。


    这个拾九真是总给他出难题!


    论绣工,现在的拾九是绰绰有余的,甚至着衣楼其他的事务也能胜任,他是很高兴出一份绣娘的钱便招来这么个人才。


    但是,就是不知道此举是不是会得罪将军府,也不知道王爷那边是否还会找上门来。


    陆掌柜真真左右为难。


    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与拾九相处近一年,到底是有几分情义在,此时两眼一闭,豁出去了:“行!你就留在我着衣楼,想做啥做啥,想住多久住多久!”


    拾九粲然一笑:“谢谢陆掌柜。”


    便这样,拾九暂时在着衣楼安顿下来。


    只在这第一天,她便察觉着衣楼四面布满了楚逐的人,只要她走出去,也会有人在暗中跟踪她。


    她知道楚逐费尽心思让她与秦少安和离,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对这情况也是意料之中。


    就让他跟,看他能跟到几时。


    拾九就在楚逐的眼皮子底下,过上了自己的绣娘生活。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着衣楼里,有时候也跟陆掌柜一起去采买布料,或者跟秋云夕去采买日常物品。


    这几天楚逐没有露面,只是有时候拾九出门时,他会暗中跟随,有时候不会。


    拾九在察觉到他跟随时,脸上便会露出厌恶的神色,她知道他能看到,她就是要让他看到。


    在每天做完活计后,拾九还会陪着秋云夕去来福客栈探望燕辰一家。


    不久后就要会试了,她们每天都会去给燕辰一家送一些糕点和肉菜。


    确定参加会考后的这段时间,燕辰一直在闭门温习,燕辰爹娘更是自打来了京城,便日日缩在房间,没有特殊情况绝不出来,似乎很怕遇上京城的仇家。


    拾九也不知他们的仇家来头有多大,竟让他们吓成这样。


    只是,他们不肯说,她也不会去问。


    这日,送过糕点之后,拾九和秋云夕便起身回着衣楼,走出来福客栈时,秋云夕忽然拉住拾九:“我们再回去一趟,我忽然想起来,我给燕辰求的一个高中状元符还未给他呢!”


    两人回身上到来福客栈的二楼,敲响燕辰的房门。


    燕辰过来开门,见是她们去而复返,微讶:“怎么了?进来再坐一会儿。”


    秋云夕笑道:“不坐了,只是给你求了一个高中状元符,刚才忘记给你了。”


    “如此,便谢谢云夕姐姐了。”燕辰笑着收过秋云夕递过来的高中状元符。


    拾九本是安静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却突然感到不对。她耳力极佳,在两人谈话声外,隐约听到了附近传来特别细微的挣扎声。


    正是隔壁燕辰爹娘的房间!


    拾九脸色一白,连忙奔向隔壁大力推开门,只见燕辰爹娘双双倒在地上,脖子处被人划过一剑,不知还有无声息,而长行正收剑入鞘,准备从窗户跳出去。


    “长行!”


    拾九大叫。


    她不敢想象,燕辰爹娘的仇家竟是王府。


    而长行,刚刚杀了燕辰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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