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时分,扶玉才将将回到位于绮霞胡同的宅子里,门房小七早就在等,急得一头尽是汗。


    “夫人可算回来了,再迟些天黑下来可怎么才好!”


    近来岚州不太平,频频有妙龄女子失踪,官府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这年头女子命薄如冰,丢一两个自家人都不报官,官府也不会上赶着去忙。


    只是失踪的女子多了,总会有去报官的,一起又一起,官府细细一算,这失踪的女子前后加起来,竟已有二十多人,不得不重视起来。


    重视起来也没什么用处,失踪女子仍在增加,就连知州千金也因外出上香而没了踪迹,连跟车的四个美貌丫鬟也没能幸免。


    及至此,岚州女子人人自危。


    州府设下宵禁,天黑之后任何人不得外出,由正值壮年的男子结成卫队,每日在宵禁时刻巡逻,发现晚归的都会尽快送回。


    若寻到罪魁祸首的蛛丝马迹,也会追踪过去。


    可这都快三个月了,案子仍是一筹莫展。


    “快过年了,铺子里事忙,今日就晚了一些。”扶玉回头看看天色,也有些落汗,“要不是阿紫催着我回来,怕是真赶不上宵禁,要在半道被卫队送回来了。”


    “能遇上卫队那还算好,要是……呸呸呸,大过年的,轮奴才胡说!夫人快进去吧,暮食早就准备好了。”


    “说多少次了,不要自称奴才。”


    “是是是,下次小人一定记得。”


    “小人也不行。”


    说着话,扶玉已经进了院子。


    她在宅子里并未置办婢女,只请了个厨娘,每日给她做晨食和暮食,午食她会在铺子里和其他人一起吃。


    厨娘是位寡居的大姐,年约四十,名唤郑瑛,为人爽快,干净利索。


    她住在扶玉这里,不做吃食的时候就帮她打扫宅邸。扶玉的宅子不大,不过两进,本没有这样的要求,但人家做了,她就多结一些月钱,自己也轻省些。


    “夫人回来了。”


    郑瑛系了围裙,身上的衣服虽然陈旧,但洗得干干净净。


    “暮食都在桌上,夫人洗漱过就能用了。”


    扶玉谢过她就去里间洗漱,岚州四季如春,二月里气候也不算冷,她忙了一天都在铺子里,并不怎么脏。


    手浸在温水中,扶玉不禁喟叹一声。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洗手时有温水用,家里点的起灯,总有人在灯火中等着自己,用饭也不是没有盐味的野菜汤。


    刚穿越来那一年的艰苦生活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的,扶玉是穿越来的,还是身穿。


    三年前她来到岚州时也是这样一个二月,这样一个夜晚。


    若非被一个好心的婆婆收留,可以想见她这样一个孤身一人,衣着打扮对古人来说几乎算是不着寸缕的女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洗漱完毕,用了暮食又换了衣裳,扶玉就去了耳房里。


    耳房供着两个牌位,第一个就是收留她的婆婆。


    婆婆没有具体的名字,只说自己是陈氏。


    陈婆婆年纪很大了,带她回家时已是一身伤病。


    她没钱看病,甚至没银钱吃饭,却愿意收留扶玉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扶玉知恩图报,也确实无处可去,被收留之后干脆就不走了,一心想着在陈婆婆身边过日子,给她养老送终。


    陈婆婆看出她没去处,自己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仅剩下的就是一丁点口粮和一间茅草房,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扶玉愿意留下,那就留下。


    刚好这些东西待她死后让旁人占了也可惜,给她正好。


    可惜陈婆婆是真的命不好。


    明明再等等就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却任凭扶玉花光艰难赚来的全部积蓄,也没能救回亏空到底的她。


    大夫当时说,若非扶玉花钱拿药吊着,陈婆子早该两个月内就走。


    可以多活大几个月,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是福分吗?


    牌位前的火苗跳了跳,扶玉回神,又去看另一个牌位。


    说来有些可笑,穿越前无亲无故的她,穿越之后反倒多了可以祭拜的人,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第二个牌位上写的是:亡夫兰荷之灵位。


    兰荷到底叫不叫兰荷,这世上已经没人可以告诉她了。


    她就当他叫兰荷好了。


    这名字是她给他起的,因为救他回来那日,他染血的衣裳上绣了织金的兰花荷花。


    兰荷二字很衬他。眉心一点天生的朱砂痣,面若观音,温雅出尘,只一眼就能让任何女子轻易为他打开心房。


    扶玉是那个抗住诱惑的人。


    色令智昏地捡他回来已经是多了一人的口粮,只等他醒了就赶紧走,生怕惹事上身。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失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受伤。


    扶玉纠结了好几日,试探多次,才确定到他是真的失忆,不是假装。


    要说假装,她也没什么可被他图谋的,美貌的话,他自己照镜子已是风华绝代。


    叫她把这样一个一身是伤,记忆全无的人丢到街上去,道德上她也做不出来。


    反正也不知怎么的,他就长长久久留了下来,陪扶玉一起“创业”,给她做账房先生。


    记忆虽然没了,但他的学识还在,算账和识文断字都不难,给那时还不能认全这个朝代文字的扶玉帮了不小的忙。


    她后面认字,也全都是他一个个教的。


    他教她总是很耐心,像是生来就没有温和之外的脾气。


    再后来,陈婆婆死了,扶玉一个未嫁女是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去做生意的。


    合计之下她就找上兰荷,希望他能和自己假成亲度过难关。


    日后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再解释清楚,和离就是。


    兰荷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


    扶玉至今还记得他那时候的笑。


    观音面,芙蓉笑,暮春时他去相邻的镇子帮她看新店的选址时,也是这样笑。


    那时候扶玉就想,不如与他做了真夫妻。


    这般相貌,性子温柔,对她千依百顺,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相处一年多也不见有什么官司找上门,看来确实没有祸端在身,那他们做了真夫妻又何妨?


    扶玉心一横,在兰荷脸颊上亲了一下,看到他错愕震惊不可置信的眼眸。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最后一眼。


    兰荷再回到她身边时已经是一具焦尸。


    除了随身携带的玉簪还残存他的痕迹,再找不到原来半分模样。


    夜风吹动窗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扶玉将手中香置入香炉,最后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字,关上窗户离开耳房。


    今夜起风,明日怕是要下雨。


    下雨的话,她没马车,要撑伞去铺子就得更早起身,今夜睡得越早越好。


    只是她一个素来无梦的人,今夜无端地做起梦来。


    还是个非常奇幻的梦。


    大约梦总是这样光怪陆离?


    扶玉本身是个无神论者,从不信神鬼之说,即便有穿越这种事发生,她也觉得应该是某个时段恰好发生了什么量子纠缠,她不幸遇到才穿越。


    总之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就对了。


    但在这个梦里,她成了神仙,还是九天仙盟盟主的女儿。


    梦里她叫琴桑,人人见了她都尊称一句绮霞元君。


    在梦中她也成了亲,嫁的人可比兰荷厉害千百倍,乃是凌虚剑派的剑尊谢清霄。


    仙界之中,位分天尊、道君、元君和真君。


    天尊兴许不是修为最高的,却是神权最大者。


    谢清霄正是凌霄剑派的天尊,称做剑尊。


    谢清霄应该不满意她这个道侣,婚前只匆匆见了一面,话说了不到三句,婚后更是房也不圆,每天忙着拯救世界,几乎不与她见面。


    梦里她也试图和这位夫君联络感情,但作为琴桑的她性格真是有点……说好了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说难听了,就是她不开心了,路过的狗都得挨她两巴掌,无人幸免。


    她难得纡尊降贵主动示好,甚至穿得暧昧朦胧约他夜里相会了,他也能披头扔来一件毯子,把她蒙得严严实实,不为所动。


    如此过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肆意发泄,还提起他从前和别人议亲的事。


    既不喜欢她,何不跟那人修成正果?


    既妥协于九天仙盟的联姻,就该做出联姻的样子,像她一般遵从父兄的吩咐,好好“过日子”。


    总之,她和谢清霄为数不多的见面总是在争吵——


    她吵,谢清霄偶尔听两句,大多时候听都不听,情绪稳定地喝上一杯茶就离开,也算完成了对琴盟主“多看望他女儿”的承诺。


    这让本就没有的感情他们更是只剩下对彼此的厌恶。


    虽然如此,剑尊夫人的名头却实在好用,在实力至上的仙界里得了剑尊庇护,便能享用最好的修炼资源,她的境界一日千里,除了男人不合心意,日子倒是过得气派舒适。


    这份不算平静的平静,在百年后出了一次意外。


    谢清霄加固魔尊封印时误入幻境神魂受伤,昏迷不醒地被抬了回来。


    魔尊破封印而出后,马不停蹄地把她给抢走了。


    确切地说,是她主动跟对方走的。


    只要见过清霄剑尊和魔尊的人都会发现,这两人长得有七分相似。


    清霄剑尊在她眼里只是魔尊的替身!


    她愿意为谢清霄费心,放低姿态,都是因为那张脸!


    甚至连剑尊误入幻境都是她搞的鬼!


    好狠一狼人!


    而清霄剑尊在幻境中所看的,正是自己的道侣和魔尊恩爱却不容于世的过去。


    他苏醒后境界攀升,一剑劈界,直接把这对祸乱世间的狗男女给砍了。


    砍完还不给他们同穴,一个被烧成灰,一个被碾成泥……


    扶玉猛地从梦中醒来,人都傻了。


    惨,这真是好惨。


    这梦做得太真实,她此刻甚至还能感受到谢清霄一剑劈下来时那满身的冰寒和剧痛。


    她哆嗦了一下,听到打雷声,和梦中剑鸣一样骇人可怕,差点以为谢清霄这个人真的存在,真的来砍她了!


    冷静点严扶玉,只是个梦而已,一定是以前小说看多了才会做这么离谱的梦,这世上哪有仙人啊!


    但想到梦里被碾成泥的悲惨结局——


    代入感太强,已经开始害怕了。


    扶玉抹去汗珠,换洗后推门而出。


    时辰尚早,雷鸣虽来,雨还未至,天色很暗。她手里拿着郑瑛早就备在门口的伞,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迈出步子。


    看这天气,一会的雨可不会太小,坊间估计也没什么人出来,铺子里应该没事忙。


    要不偷懒一天?


    晨食她都在倒坐房里和大家一起吃,还算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扶玉将伞握在手中,几步跳了台阶,再抬眼时,差点被一道光刺瞎。


    ……迪迦奥特曼终于来接她了吗?


    扶玉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只见天降紫光,紫纱雪蝉衣的仙人站在她院落之中,霜发银冠,身长腰细,清漪如月,跟大手办似的,赫然是梦里清霄剑尊砍死狗男女后一夜白发的样子。


    剑尊手持无量剑,转过头来,声线冷得掉冰渣:“你以为躲到凡间来,我便找不到你了吗。”


    扶玉:“???”


    ……她是不是看见谢清霄了?


    在梦中匆匆百年的扶玉其实根本没看清过谢清霄的脸,只是模糊知道那个身影就是他。


    这很正常,做梦嘛,总是记不清人脸的,但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噩梦成真?!


    扶玉又揉了一次眼睛,仙人仍在,罡风拂起他身上的飘带,叫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他只是个普通人。


    扶玉放下手,果断转身回了屋,砰地一声关上门。


    决定了,回去再睡一觉。


    这都睡眠不足产生幻觉了,可不得再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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