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谢清霄和万物生更不愉快的是泥菩萨。


    他好不容易聚集了这样多的爱意灵火,用来浇灌法阵中的残魂,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泥菩萨极度憎恨地望向在场的其他三人。


    那样慈眉善目的一张脸,露出凶恶的神情来,显得异常恐怖。


    之前他根本不把扶玉放在眼里,现在却得把她也算在其中了。


    她如何阻挠了役鬼奴妖,他可是历历在目。


    万物生抱着她的样子,更是让泥菩萨感觉极度讽刺。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万物生。”


    他开口,声音沙哑,卷着无尽的恨意。


    “你现在的样子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万物生回答得极快:“当然有区别。严姑娘不是带有目的来引佛堕落的魔女,贫僧亦不是试图逆天而行复活魔女的妖僧。如此大的区别你都看不出,是因你孽情障目,泥足深陷。”


    泥菩萨冷笑:“是吗?你此刻将这一切分得如此清楚,焉知未来不会像我一样?作为前辈,作为你从前拜的佛,我要提醒你一句,纵然开始不同,但你我未必不是殊途同归。”


    “前辈?”万物生平静道,“算是吧。到这个时候还试图妖言惑众,迷惑生灵,前辈也是真的执迷不悟。贫僧也不介意再多说几l句——贫僧绝不会像前辈一样,永远不会。”


    谢清霄似终于听不下去他们的废话,一剑劈过来,泥菩萨脚下本就残破的法阵彻底毁了。


    “魔的伎俩。”谢清霄音域恒定平淡,“这阵法有魔尊的气息。”


    万物生也猜到了。


    他往前一步,还没开口,就听谢清霄又说:“何须一直抱着她,放在一旁便是。”


    万物生一顿,他说得对,总是抱着,行动不便,她也休息不好。


    他寻了个安全干净的地方将扶玉放下,这才重新回来说:“魔尊真的已临世重生了?”


    之前都是猜测,没有确凿见到魔尊本尊,都无法确定他重生了。


    如今泥菩萨用了带有魔尊气息的阵法,不就是说他可能见过魔尊了?


    “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魔尊的消息。”泥菩萨冷笑,“法阵确实来自魔域,拿来复活我的魔女正合衬,不是吗?”


    “既然灵火没了,那就只能用另一个法子了。”


    泥菩萨突然自己走入毁坏的阵法之中,谢清霄因此眯了眯眼。


    “你要献祭自己。”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语气依然不疾不徐。


    泥菩萨的躯体一点点灰飞烟灭:“正是。虽则如此一来,便无法再见她最后一面,不过也无妨。我从前信佛拜佛,因佛拒她牵连她,以致害了她,也无颜再见她。”


    “既无颜再见,那不见也好。她从前说,最想和我堂堂正正地拜堂成亲,我不做佛,她不做魔,就做一对寻常凡人夫妻,这便是极乐。”


    “我非但没能与她成亲,还


    害她被佛剥皮抽骨,制成法器,永不超生。实乃万罪在身,死不足惜。”


    泥菩萨的视线忽然转向谢清霄,意味深长道:“我不能与她成亲,但我乐土之中的女子,各个可以与心之所爱水·□□融,拜堂成亲,这亦是一种圆满。”


    “圆满?”谢清霄不屑道,“执念罢了。”


    因为自己不能和爱侣成婚,便要看着所有女子都和画妖成亲。


    泥菩萨那个眼神,令谢清霄想起他和扶玉的“婚礼”。


    这正是泥菩萨想表达的。


    “没能看出你不是画妖,我败得不冤。”


    泥菩萨渐渐只剩下一个头,他的献祭就要达成,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我会将我的全部法力,一切生命,都献给她。”


    “你们会败给她,败给我的魔女,她会拥有无限生命,绝世修为,快意逍遥。”


    一声轻笑打断了泥菩萨的畅想,他不禁望向那个短暂轻笑的人。


    谢清霄挽了个剑花,漫不经心道:“你的魔女?怕是不对。”


    他直视那阵法之中熟悉的气息:“我刚刚已经告知过你,那阵法中是魔尊的气息,你复活的不是你的魔女,是魔尊的一魂。”


    泥菩萨瞬间睁大眼眸。


    魔域的复活法阵确实能复活魔。


    但复活的是哪一只魔那就不得而知了。


    泥菩萨将谢清霄所说魔尊的气息,错认为他看出法阵源自于魔尊,因他确是从魔尊处得来此阵法。


    他不是没想过会出错,但日复一日,灵火越多,他越能感受到挚爱的气息,哪里还会怀疑?


    就算知道是假的,只为这贪恋的气息,他也会继续下去。


    “看来魔尊确实没死,但也还不能真正回来,否则不会借用乐土佛祖的手来复生一魂。”


    谢清霄做出判断,斜睨万物生一眼,万物生得到讯息,念了个佛号缓缓开口。


    “前辈。”他语气诚恳和缓许多,“前辈从前也是乐土佛祖,晚辈也曾日夜为前辈诵经祝祷。魔尊被封印和斩杀之后,六界太平已久,前辈难道要亲手毁了众生的太平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魔尊需要一位高至佛祖阶的存在为他恢复一魂,所以引诱了早就被魔女至心乱的泥菩萨。


    又或者说,就连那魔女都是受魔尊指引前去,泥菩萨所有的爱与苦难,从头到尾都只是魔尊复活计划的一环。


    泥菩萨不可能想不到这些。


    万物生不说,他看着法阵中央因为佛祖献祭而蔓延出来的通天魔气,也该想得到。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谢清霄方才那一个眼神,是给乐土的面子,如果泥菩萨现在收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至少可以让泥菩萨自己选个体面的死法。


    但他没有。


    “我深知我执念入骨,已无回头路可走。”


    泥菩萨并未走出阵法,只是麻木地看


    着万物生:“是真是假又如何,便是我认了一切虚假,吾能看清一切,依然不会止步于此。”


    不到最后关头就永远不会死心。


    哪怕爱意是假,不真的见到从前的爱人,也不愿终止一切。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就是现在的泥菩萨。


    “既如此,那便得罪了。”


    谢清霄这句话是对万物生说的。


    毕竟是乐土的佛,万物生来自乐土,他要斩杀乐土的佛,自然要道上一句得罪。


    万物生没再说话,慢慢闭上了念经。


    他想让泥菩萨不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泥菩萨宁愿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既然这是给他的选择,那就随他去吧。


    剑意倾泻,万物生都没看清谢清霄是怎么做的,复活魔尊一魂的法阵就被彻底焚毁。


    剑意之火缭乱超越灵火,灼烧得人燥热难耐,心中不安。


    万物生倏地转身回到扶玉身边,刚碰到她,就听一声巨响。


    没能如愿的泥菩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他们留下了最大的危机。


    同悲渡整个爆炸,谢清霄下意识要来将扶玉带走,刚抬起手就见有人比他更快。


    万物生本就在扶玉身边,出了事自然能更快将她带走。


    谢清霄看着他们消失在爆炸之中,缓缓收回手,任由硝烟将自己淹没。


    扶玉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瞎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一点光感都没有,周边尽是黑暗。


    没人会在自己好像瞎了的时候保持淡定,她慌忙起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抓住。


    “莫怕,只是天黑了。”


    万物生很清楚扶玉在担心什么:“不只是严姑娘,贫僧现在也什么都看不见。”


    扶玉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摸索着回到万物生身边。


    她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也不清楚事情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她只是有点悻悻然和倦怠。


    居然还没结束吗?


    怎么就没昏迷醒来万事休呢?


    她像个小动物蜷缩在万物生身边,想要坐下,却觉得地面凹凸不平,很硌得慌,于是只能蹲着。


    “这又是哪里。”


    她问这话时,语气里掩不住浓浓的疲惫。


    万物生顿了顿才道:“泥菩萨已诛,但事情还未全部了解。他死前将我们关进了同悲渡的底层,贫僧正在想办法出去。”


    同悲渡的底层?扶玉对这地方的了解还真没那么深。


    她有些茫然道:“那又是什么地方?”


    万物生这次没有解释。


    他和谢清霄不一样,几l乎她所有的问题他都会解答,拒绝回答这还是头一回。


    这无疑让扶玉警惕起来。


    眼睛看不见之后,感官就会特别清晰,扶玉的远离和接近,万物生都感知深


    刻?[(),手指落在他袈裟上不断蜷缩又探出来的尝试,恍若吹遍了胸腔的蒲公英,令他鲜少地感到发痒。


    他叹息一声,最终还是解释道:“同悲渡的底层,便是所有殉情者的埋骨之地。”


    佛门讲究粉红骷髅,红颜枯骨。


    皮囊之下都是白骨,修佛的人看到谁,不管是不是俊男美女,都是看到一副白骨。


    万物生是佛师,坐在无数白骨之上也可安然平静,但扶玉就不一样了。


    她抓紧了万物生的手臂,感受着他手臂肌肉的弧度:“埋骨之地,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她挪动了步伐,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气息微弱:“我脚下,现在都是,尸骨?”


    万物生低声道:“所以看不见,很好。”


    看见了,那光景扶玉怕是更加无法淡定。


    扶玉已经被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给吓完了。


    她可没什么禅意修心,根本无法看穿万物表象。


    她真的害怕。


    之前种种早就在她心里积攒起了浓浓的恐惧,现在的埋骨之地直接将这些恐惧点燃,扶玉这次是真的要崩溃了。


    老天爷,她今天是非死不可吗!


    没被泥菩萨害死,也要被吓死了!


    她勉强维持着人类的体面尊严抱紧了万物生,声音发颤道:“还要多久才能出去。”


    尽管怕到了极点,人已崩溃,但她还是没有吵闹,没有乱跑。


    唯一出格一点的行为就是抱得他有些紧。


    紧到万物生被勒得都有些窒息。


    他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才慢慢说:“贫僧背严姑娘找出路。”


    这是乐土造的同悲渡,底层之中即便是万物生的灵力也会受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边走边看。


    他蹲在扶玉面前,将她僵硬的手臂拉到了颈间。


    “上来吧。”


    扶玉怔在黑暗之中,万物生是她唯一的指望,唯一可以感受到的热源。


    须臾,她如同之前那样,摸索着他的手臂,一点点爬上他宽阔温暖的背。


    万物生的袈裟分好几l层,但都很单薄飘逸,并不厚重。


    扶玉如何触碰他,指腹的软肉因碰触他陷下去多少,他都清清楚楚。


    她手脚冰凉,冷冰冰的手指一路划过他的手臂,那颤抖慌乱地触摸,明明并无暧昧之意,却像在行什么禁忌情事。


    终于在他背上趴下来后,她的呼吸弥漫在他颈侧,虽然手脚和身子是冷的,但她的呼吸是热的。


    带着恐惧和依赖的热意将万物生包裹,他忽然听到怪异的咕噜声。


    接着,略带哭腔的尴尬声音在他耳畔极近地道:“对不起、但,但我好像太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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