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尖锐的刺痛直冲后脑。


    谢让和宇文越做过许多次临时标记, 乾君信香可以缓和咬破腺体时带来的疼痛,所以,除了第一次之外,谢让还从没有感受过这般剧烈的痛楚。


    像是被人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谢让呜咽一声, 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


    就算是发育不完全的腺体, 也远比身体其他部位敏感脆弱,没有信香注入, 这并不是什么临时标记。


    这只是一个惩罚。


    是乾君给予背叛者的惩罚。


    “不……”谢让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耳畔嗡嗡作响, 眼眶不受控制的发热,疼得浑身紧绷, 不顾一切地挣扎。


    可那挣扎只能是徒劳, 力量差距让宇文越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将他完全制住。


    是他让宇文越去习了武, 是他将宇文越培养成了如今这模样。


    结果, 羽翼丰满的狼崽子, 终于仗着力量优势, 对他露出了獠牙。


    徒劳的挣扎只持续了很短时间,谢让很快便脱力般松懈下来。酷刑般的啃咬还在继续,恍惚间,他甚至觉得他会就这样被宇文越撕咬啃食, 吞吃入腹。


    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终于精疲力尽地失去了意识。


    意识到怀中人晕睡过去, 宇文越方才松了口。


    颈后的伤口已经见了血, 纤细的脖颈处留下两道深深的齿痕,颜色鲜明, 衬得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宇文越呼吸沉重,翻涌在心中的却并非悔意与怜惜,而是更加浓烈的施虐欲。


    弄疼他,弄伤他。


    让他露出更脆弱漂亮的模样。


    让他……再也不敢忤逆。


    宇文越再次低下头,对方像是疼怕了,昏睡中的身体无意识瑟缩一下。


    这反应极大取悦了盛怒中的乾君,宇文越用指腹轻轻拂过对方濡湿的睫羽,带出的水痕落在眼尾,留下些许晶莹。


    “这点疼都受不了。”宇文越将唇贴在伤处,像是落下了一个温柔的亲吻,“你这废物身子,还想跑到哪儿去?”


    乾君信香伴随着温和的亲吻舔舐进入伤处,微微颤抖的身躯平复下来,无知无觉靠在宇文越怀抱里。谢让眉宇无意识蹙着,眼尾哭过似的泛着红,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那张素来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逐渐透出病态的潮红。


    宇文越抬起头,神情微敛。


    随后,他将谢让身上刚被扯开的斗篷重新裹紧,将人打横抱起,沉着脸大步走出了客栈.


    谢让再醒来,已经是翌日傍晚。


    他脑中依然有些昏沉,周身的筋骨就连躺着也酸疼得厉害。他无意识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正被什么人握在掌心。


    谢让陡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眸子。


    谢让:“……”


    该说不说,这一幕着实是有些骇人的。


    暮色褪去,屋外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屋内却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当中,唯有宇文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恶狼,贪婪地紧盯着他的猎物。


    谢让将手抽出来。


    宇文越任由他抽出手,一动不动。


    气氛有短暂僵持。


    片刻后,谢让犹豫开口:“你……”


    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没能发出声音。


    “你在发热。”宇文越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起身去桌边给他倒水。


    谢让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可刚一动,浑身筋骨就是一阵不堪重负的酸痛。


    这几日他精神紧绷,并未察觉到这具虚弱的身躯早已到了极限,如今松懈下来,浑身上下疼得动一下都困难。


    谢让无力地倒回床上,宇文越端着杯子回到床边,见他折腾也没说什么,弯下腰,扶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水。


    温热的水入喉,缓解了喉头的干渴。


    谢让乖乖喝完了一杯水,悄然打量面前的人。


    宇文越的状态仿佛是变了个人,浑然看不出昨日在客栈见面时,那般盛怒的模样。可谢让看得出他并没有消气,那双熬红的眼睛深沉而阴郁,望向谢让的眼神甚至带着些冷漠。


    宇文越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谢让心口隐隐发闷,垂下眼,哑声道:“飞鸢他……”


    宇文越动作一顿。


    还握着茶杯的手瞬间青筋暴起,可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从容地放下杯子,道:“让人给你熬了粥,先吃一点?”


    谢让头晕得直犯恶心,并没有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还是吃点吧。”宇文越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你身边的侍卫说,这几日你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勉强吃下一点干粮,都会吐出来。”


    谢让睫羽微颤:“你把他们……”


    “谢让,我最后与你说一次。”宇文越轻声打断,“你乖一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谢让与他对视。


    果然还是在生气。


    生气是应该的。


    他做了那么荒唐的事,早预见到宇文越会很生气。


    可是,他宁愿宇文越向他发脾气,喊叫怒骂,也不想看见他这样。


    也不想,听他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心口的闷痛愈发明显,谢让嘴唇紧抿,轻轻点了点头。


    候在门外的小太监进来掌了灯,将熬好的粥端了上来。加了莲子小米的清粥熬得软烂粘稠,宇文越盛了一碗,亲自喂给谢让。


    谢让不敢拒绝,忍着腹中的恶心,慢慢喝下去。


    许是御厨手艺不错,几口粥喝下去,谢让反倒让腹中舒服了些,身体也暖和起来。


    一碗粥喝完,宇文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他放下粥碗,替谢让拭了拭唇角,才道:“你的侍卫家仆,现下都在大牢,没有伤他们。”


    侍卫的确参与了帮助谢让离京这件事,但那也是听从谢让的吩咐。至于家仆,从始至终都并不知情,纯粹只是被连累,不该有这牢狱之灾。


    但宇文越正在气头上,谢让不敢再说别的刺激他,只是又轻轻点头。


    约莫是他这乖顺的模样取悦了宇文越,后者弯下腰,扶着谢让躺下:“这里是行宫,这段时日你便在这里修养,我会陪着你。”


    不消他说,谢让也已经看出,这里并非乾清宫。


    他被宇文越追上的时候,距离京城已有百里之遥,乘马车很难在一日之内赶回京城。先帝耽于享乐,曾在京城之外修建十余座行宫,这里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宇文越正欲起身,谢让拉住他的衣袖:“你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宇文越的身体仍然烫得反常。


    而且,虽然无法闻到,但他感觉得出,这屋子里约莫已经充满了他难以控制、四溢而出的信香。


    宇文越只是摇摇头:“没事。”


    “怎么会没事?”谢让急道,“你的信香原本就很难控制,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撑不住的。”


    “那又如何?”宇文越轻声反问。


    “这是什么话。”谢让蹙起眉,“阿越,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九五之尊,你的身体若是垮了,这江山……”


    “江山。”宇文越轻嘲一笑,手撑在他脸旁,俯下身来,“对了,你在意的就是这些。江山、朝廷、名声……谢怀谦,你有这么多在意的事,为什么独独不在意我呢?”


    谢让哑然。


    极力压制的情绪似乎终于到了极限,少年双目赤红,神情带着愤怒,又像是委屈:“你有哪怕一丝一毫考虑过我的想法吗?我想要什么,你真的在乎过吗?”


    谢让嘴唇轻轻颤抖,艰难别过了脸。


    半晌,他颤声道:“阿越,我们不能这样。”


    大梁重孝重礼,礼义廉耻,尊师重道,是这个社会立足之根本。


    他是一国之君,他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青年眼眶也红了,那双桃花眼中蕴着水汽,欲落不落。


    宇文越怜惜地摩挲着他的眼尾,周身的锋芒顿时又缓和下来:“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些,那根本无伤大雅。”


    “你害怕被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但只要无人知道,不就没关系了?”他手掌抚过谢让的鬓发,声音低而温和,“昨天是吓唬你的,我带去的禁军侍卫嘴都很严,没人敢将客栈发生的事泄露出去。如果有,我会杀了他。”


    “你看,我是九五之尊,我想杀谁就杀谁,为何要在意那些世俗的目光。”宇文越道,“怀谦,别害怕,所有的阻碍我都会扫清,不会有人敢阻拦我们。”


    宇文越语调轻快,低下头来,像是想要亲吻他。谢让不说话,却在对方靠近时偏过了头。


    那个吻落在了他的侧脸。


    宇文越动作顿了顿,却并不恼怒,轻轻扳过他的下颌,重新吻上来。


    这是谢让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被宇文越亲吻。


    比起上次那急躁凶狠的亲吻,宇文越这回吻得很轻。


    捏着谢让下颌的手指无比滚烫,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森*晚*整*理甚至在微微发抖。但他亲吻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唇齿贴着谢让紧闭的嘴轻轻摩挲、舔舐,并不强行深入。


    谢让浑身不自觉开始发软,抗拒的力道也在慢慢减弱。


    那是不可避免的,在乾君信香影响下的妥协。


    宇文越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抬起头来,眼底似乎带了点笑意。他手掌缓慢下移,隔着薄薄的衣物,贴上了谢让的小腹。


    谢让难以抑制地抖了一下。


    “怀谦,你知道吗?你这里,其实与坤君极为相似。”宇文越注视着谢让,眼中带着惊人的欲望。


    除了闻不到信香,无法被标记,也没有坤君该有的雨露期外,谢让与坤君几乎没有差别。


    他会对乾君的信香做出反应,会有欲望和渴求,内腔道甚至能够在交.合时为乾君打开。


    最初那回宇文越什么都不懂,是后来查阅了些书籍,才渐渐明白过来。


    谢让睫羽颤动,昏昏沉沉的大脑一时没有听懂宇文越这话的意思。


    宇文越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所以,你担心我的身体,其实不需要去寻什么坤君。”


    “你无法被乾君永久标记,这的确是个麻烦,但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宇文越微笑起来,话音温和却残忍,“只要将你锁在身边,随时随地供我使用就好。”


    “……如何,老师愿意帮我吗?”


    谢让没有说话。


    乾君扑面而来的欲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理智疯狂叫嚣着逃离,身体却动弹不得,甚至在宇文越的触碰下不受控制的发软、发热。


    他终于明白,宇文越这段时日为何宁愿冷落他,让他有离京的可乘之机,也不敢与他见面。


    并非担心身体在谢让的信香影响下越发恶化,他担心的是,他会控制不住强迫他。


    就像……现在。


    第52章


    极轻的笑音落入谢让耳中。


    宇文越低低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又低头亲他:“真该让人将铜镜搬来,让你好好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青年脸上还带着病中的潮红,嘴唇也是红的, 柔软湿润, 为那张脸平添了几分艳色。他不知是紧张还是畏惧地发着抖, 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引人不由怜惜。


    宇文越温柔地亲吻他, 心中再次掠过一丝遗憾。


    可惜,谢让不是真正的坤君。若他是坤君, 雨露期来临时,多半就是这副模样吧。


    不, 一定比这模样更加好看。


    宇文越不受控制地幻想着, 掌心继续下移。


    谢让浑身一僵。


    “宇文越。”谢让猛地抓住他, 声音几乎从齿缝中挤出来, “你疯了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宇文越又笑了笑, 语调软得像是在撒娇, “老师上回不也帮了我吗,你忍心看我这么难受么?”


    谢让面色顿时又白了几分,咬牙:“若早知今日,当初我——”


    话没有说完。


    宇文越仍然注视着他, 视线在那一瞬间危险地沉了沉。他维持着这个近乎羞辱的姿势, 偏了偏头,冷声问:“当初……要如何?”


    是后悔将大权还给他。


    还是后悔……留了他一命?


    “当初……”谢让哑声道, “当初, 就不该惯着你。”


    从最初被意外标记时,他就该及时抽身。


    他就该听从百官的意见, 给他选秀,逼他成婚,让他绝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


    也好过现在……


    执念刻骨,步入歧途。


    是他的错。


    是他自以为是,以为少年的爱慕不过一时兴起,终有一日会清醒过来。


    是他软弱怯懦,太过依赖宇文越给予他的亲近与照顾,害怕在这陌生的时代孤立无援,无依无靠。


    是他……亲手造成了今天这一切。


    谢让缓缓闭上眼,抓着对方手腕无力地松开,妥协一般落了下来。


    不再反抗。


    宇文越沉沉注视着身下的人,眸光幽深。


    这对于陷入易感期的乾君来说,几乎能称得上默许与暗示。宇文越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没了,事实上,那原本也不过是装出来的模样。


    少年牙关紧咬,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都开始微微发颤。


    意识到对方久久没有动作,谢让睁开眼,对上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你……”他张了张口,宇文越忽然用力将他拉进怀中,嘴唇再次碰到了他颈后的腺体。


    客栈那个“惩罚”给谢让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下意识瑟缩一下,可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到来。


    足以咬破腺体的尖齿迟迟没有落下来,他只是轻轻摩挲着那块软肉,在那淡淡的梅香中,极其克制地颤抖着。


    半晌,他才哽咽出声:“谢让,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怎么会不想。


    他怎么可能不想。


    可他……怎么敢在这时候碰他。


    三天。


    谢让只用了三天,就让这大半年的修养付之一炬。这具身躯本就经不起半点折腾,如今更是虚弱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怎么敢……


    “我恨死你了,谢让。”宇文越呢喃般开口。


    如果,京城对他而言当真没有半分值得留恋之处,如果,远离这里能让他过上更好更自在的生活,宇文越会闹,会不甘,但不会这么生气。


    可是他做了什么?


    离京三日,不吃不喝,回行宫后高烧昏迷了一整天,把自己弄得站都站不起来。


    宇文越原本以为,谢让会发热昏迷,只是因为受了凉。昨晚替他换衣才发现,对方腿间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如今大片淤青红肿,一道道血痕甚至与衣物粘连。


    他就这么想离开吗?


    宁愿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也不肯留在他身边?


    少年颤抖的泣音渐渐变得无法压制,眼泪从谢让颈侧滑落,很快濡湿了他的肩头。


    真奇怪,明明书中一次都没有描写过宇文越的哭泣。


    就算是过去沦为傀儡,受尽欺凌,他都没有落过一次泪。


    “……哭包。”谢让叹息般开口。


    高烧中的身体本就只靠精神强行吊着,松懈下来后忽然浑身都像脱了力。谢让话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像是想碰一碰他。


    宇文越将他搂在怀里,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你以为是谁害的?”


    “……”谢让动了动唇,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谢让,我不会让你走的。”


    宇文越摩挲着他病中泛红的眼尾,语气低且哑,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带着几分不难察觉的癫狂:“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你永远也别想逃。”


    谢让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宇文越扯过被子将他裹紧,换了个令他更舒服的姿势,将那冰凉的手脚放在怀中暖着,才心满意足道:“睡吧。”


    久违的安眠.


    谢让这场逃跑失败得堪称惨烈。


    反反复复的高烧直到第三日才彻底退下来,但还是走不得路,也不太吃得下东西。


    被宇文越精心养了半年才长出的那点肉,几天时间内掉了个干净,宇文越每天盯着他憔悴的脸色,神情阴沉得像要杀人。


    谢让如今一家老小都在他手里,不敢招惹他,说什么是什么,乖得不可思议。


    就这么过了好几日,才总算熬到宇文越对他态度缓和些。


    “想让我放了你那群侍卫?”


    提起这事时,两人刚用完晚膳。


    谢让今晚破天荒地吃了一大碗饭,傍晚来给他诊脉的太医,也没像前几日那样皱着眉直摇头,谢让见宇文越心情不错,抓紧向他求情。


    可话刚说完,小皇帝的脸就板了起来。


    “他们助你离开京城,是欺君罔上。让你病成这样,是疏于职守。”宇文越冷冷道,“朕不砍了他们的脑袋,只是关在牢中,已经是法外开恩。”


    “可他们都是听从我的吩咐办事。”谢让好声好气地劝,“陛下要气要罚,应当罚我才对。”


    宇文越却是笑了:“朕现在不就在罚你吗?”


    这行宫之中有精兵把守,宇文越又天天在寝宫里盯着他不放,除了没给他上锁链镣铐之外,的确和关押没什么两样。


    宇文越擒起谢让明显细了一圈的手腕,放在唇边亲吻:“还是说……老师觉得这样没多少实感,要朕也去寻一副镣铐,将你铐起来?”


    谢让:“……”


    这小皇帝是不是在易感期太久,被刺激得精神出毛病了?


    他用力把手抽出来。


    宇文越并不生气,弯腰将谢让打横抱起,大步回到床边。他把谢让放回床上,拿了软枕让他靠着,才轻声道:“不过,我不需要那些也能留住你,不是么?”


    且不说谢让现在根本走不了多远,就是他能走,也舍不下牢中的人质。


    那些,才是他真正的枷锁。


    这才是宇文越不肯放人的原因。


    谢让知道他的想法,低声道:“至少,将人从牢中提出来,换个好些的环境。”


    宇文越望着他,并不言语。


    “阿越,算我求你。”谢让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讨好一般,“侍卫有武艺傍身,或许尚能支撑,可我府上那些家仆,他们之中甚至还有女子老人……地牢阴冷,他们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宇文越还是没说话。他低头看向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苍白的指尖落在墨色衣袖上,略显局促地蜷起,仿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他慢慢微笑起来,抬手覆在那只手上:“这就是老师求人的态度么?”


    谢让神情微僵,强忍着没抽出手:“你想要我如何?”


    宇文越只是反问:“我想要什么,老师不知道吗?”


    谢让睫羽颤了颤。


    宇文越想要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的。


    而且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只是他一直自欺欺人,不愿去想。


    闹了这一通,要送给宇文越的坤君一个都没送得成,他很清楚宇文越在等什么,也明白,自己即将遭受怎样的对待。


    “我这两日,身体恢复了许多,你若想要……”羞耻感让谢让脸色隐隐发白,余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面对自己一直视作学生的少年,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仿佛在求欢一般的话。


    宇文越眸色又沉了沉:“那群人,对你真有这么重要?”


    谢让垂下眼,无声地给了他答案。


    宇文越怒极反笑。


    他松开谢让的手,倾身过来,在谢让额前吻了一下。


    “那便让朕看看老师的决心吧。”宇文越亲吻着他,极温柔道,“老师,自己把腿分开。”


    谢让一怔,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怔然抬头,少年望向他的神情依旧充满爱怜,却无半分动摇。


    他就这么注视着谢让,温声诱哄:“老师乖,把腿分开。”


    第53章


    谢让没有动。


    宇文越也没有再催促。他只是站在床边, 静静注视着谢让,在这僵持当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屋内一时静默,虚掩的窗户被风吹动,烛火无声地跳动着。


    谢让睫羽颤动, 呼吸无意识变得急促起来。


    少年的目光直白而露骨, 那视线居高临下望来, 谢让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丝颤抖的呼吸, 全都无所遁形。


    这些天,谢让不断说服自己正视宇文越对他的欲望, 不断告诉自己,他伤到了少年的真心, 他应该补偿他。


    可是……


    他想要的, 原来就是这些?


    这般威胁他, 折辱他, 就能让他痛快了吗?


    这不是他认识的宇文越。


    窗外风声渐大, 初冬的寒风好似直接灌进心口, 谢让心底一片冰凉。


    谢让缓慢低下头,不想再看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紧绷的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紧闭的双膝缓缓打开。


    踏出了第一步之后,后面的事, 便显得没那么困难了。


    谢让闭了闭眼, 竟微微勾起了唇角:“如何,还要继续吗?”


    他的手落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行宫内的地龙烧得旺, 谢让这几日卧床, 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衣物。素白的亵裤是极柔软的蚕丝缝制,在单薄消瘦的腰间系得松松垮垮, 只需轻轻一勾,就能落下去。


    宇文越没有回答。


    谢让手指蜷缩一下,勾住系带的手稍稍用力。


    一双手伸出来,按住了他的手背。


    “够了。”宇文越嗓音轻哑。


    谢让抬起头来,这才发觉少年的眼眶不知何时又红了。


    谢让:“……”


    被欺负的明明是他,这小兔崽子倒先委屈上了。


    宇文越像是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或者,他意识到了,但并不打算在谢让面前掩饰。


    他单膝落地,合上谢让被迫打开的双腿,手掌落在他膝盖处,喃喃自语一般:“谢怀谦,我一点都不懂你。”


    他抬起那双通红的眼,声音里透着委屈:“你就是哄哄我,也不肯对我说一句,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吗?”


    谢让怔然。


    他……想要的是这个吗?


    日夜守着他,关押他身边的人作为威胁,想要的,不过是一句承诺吗?


    谢让喉头发哽。


    的确,要让宇文越消气,其实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宇文越那么喜欢他,又那么听话,只要哄着他,顺着他,百般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他迟早会渐渐消除戒心。


    被抛弃过一次的小狗,最想要的,不就是主人的承诺吗?


    “阿越,我……”谢让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给予一句口头承诺,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可正因如此,他做不到。


    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谢让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屋内再一次陷入沉寂。


    这次的沉默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漫长,半晌,宇文越站起身来,语气已经重新变得冰冷:“罢了。”


    “便依你所言,将他们从牢中提出来,送去城郊一处府邸软禁。”


    他没再看谢让一眼,转身走到桌边:“我要你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出狱之后安生待着,不许做任何多余的事。若再有任何举动,我会杀了他们。”


    他这么说着,飞快取出纸笔,铺在桌上。抬眼见谢让还坐在原地,望着他发愣,蹙眉:“还不过来,不怕朕又反悔?”


    谢让抿了抿唇,依言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他大腿的伤势还没好完全,走动时衣物蹭到了伤处,疼得他踉跄一下,被人及时扶住了。


    耳畔传来一丝轻笑。


    宇文越维持着这个谢让仿佛在投怀送抱的姿势,低低笑起来,带了几分讽刺:“就你这身体,还敢说已经恢复了?”


    “……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谢让默然片刻,不愿细想宇文越说的小看是什么意思。


    宇文越扶着他在桌边坐下,亲自给他研墨。谢让提笔书写,不消片刻便按照宇文越的意思,写了一封信。


    其实就算宇文越不说,谢让也有此打算。


    那群近身侍卫还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么久,若不给任何交代,他们出狱之后,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寻找谢让。无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至少现在,他的确需要写一封信安抚他们。


    信函写好,宇文越确认无误,亲手装好密封,才唤人进来,将口谕传达下去。


    小太监揣着书信走了,谢让低声道:“谢谢。”


    “谢让,我没有原谅你。”宇文越脸色依旧不怎么好,板着脸,语调冷淡,“所以,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怜悯之心,这些事此后就不要再提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顾得上担忧别人。”


    “和那些没关系。”谢让垂下眼,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受我拖累。”


    宇文越神情微敛。


    他自然不会忘,谢让的家人,就是数年前因朝中党派斗争牵连,满门被灭。


    而那件事,本质上其实是为了宇文越。


    宇文越顿时有些呼吸困难,他别开视线,哑声问:“你离京之后,原本是打算南下回乡?”


    “嗯。”谢让低低应了声。


    他对于过往的记忆仍不清晰,这也导致他在这个世界生活,却始终没有什么归属感。原先有宇文越陪在他身边,少年那般强势地插足他的生活,反倒让他与这个世界有了连接。


    离开宇文越之后,这份连接便不复存在。


    因此,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到故乡。


    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


    宇文越道:“你如今的身体还不适宜舟车劳顿,再修养一段时间,我陪你南下。”


    谢让愣了下,当即反对:“那怎么成,国不可一日无君,哪能说走就走?与西域的合作刚刚达成,过几日不是还要贡试,你……”


    宇文越面无表情:“西域使臣不是还在半路等着他们的王子殿下,尚未回国么?”


    谢让:“……”


    果然瞒不住他。


    “穆多尔那边……”谢让犹豫着问。


    “一直盯着呢。”宇文越微笑道,“所以,老师应该庆幸你近来都安安分分。否则,传回西域的消息就会是,西域使臣回国时路遇劫匪,人财两空。”


    “你疯了吗?”谢让蹙眉,“你明知道与西域的合作有多重要,怎么能因为你我的私事——”


    “对,我是疯了。”宇文越打断他,语气依旧轻而缓慢,“你让他协助你离开京城时,没想到我会疯吗?在你心里,我当真这么心胸宽广,能忍受心上人与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


    谢让眸光微动。


    心上人。


    宇文越还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个词。


    他很早就知道,宇文越对他有爱慕之情,但那份爱慕一直表达得很隐晦。是在人群中时不时朝他投来的目光,是撒娇卖乖,也要与他贴近的身体。


    仿佛是担心会引得他反感,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僭越。


    于是,谢让便也自欺欺人,觉得那份爱慕不过是少年人的情窦初开,终有一日会被时间冲淡。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谢让没有搭话,宇文越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他转身去了外间,谢让缓缓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心跳快得反常。


    他低下头,散落的发垂下来,挡住了微微发红的耳根。心口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充盈着,让他慌乱,又让他烦躁。


    他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肯定不是厌恶。


    “又在发什么呆?”宇文越回到内室,一眼就看见谢让还坐在原地发愣。


    来到行宫之后,谢让独自沉默的时间很多,就连宇文越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现在的谢让,好像与平日里沉默的样子又不相同。


    那张脸上带着几分茫然,被宇文越唤到时,甚至局促地挺直了脊背,怎么看怎么心虚。


    他这副模样,反倒比往日装出来的那副顺从样子可爱许多。


    宇文越心头的火气顿时消了几分,但还是板着脸,走到桌边,单膝落下。


    “你做什么?”谢让连忙拉住他。


    “给你上药。”宇文越语调不冷不热,他打开药盒,挖出一点药膏,放在手心暖热,“裤子撩起来。”


    谢让身体往后挪了挪:“……我自己来就好。”


    这段时间,的确都是宇文越帮他上药。


    前几日没有反对,是因为人质在他手上,谢让不敢招惹他。至于今日……


    谢让望向对方那张依旧结了冰霜似的俊脸,忽然觉得不自在极了,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炙热。


    宇文越不知他的想法,蹙眉道:“怎么,朕刚对你好些,又不听话了?”


    谢让抿了抿唇,也觉得自己这样矫情得很。


    宇文越是对他有爱慕之情,但他自己又没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只是上个药而已,扭扭捏捏,反倒奇怪。


    谢让默不作声,撩起衣物下摆,将宽大的裤腿慢慢掀起来。


    有宇文越日夜帮他上药,他大腿内侧被磨破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愈合。只是鲜红的伤痕尚未褪去,淤青也还存在,青红交替,在莹白如玉的腿根显得触目惊心。


    宇文越面不改色,将手掌贴上去,从膝盖开始,细细揉过伤处。


    药膏在手心暖过,抹上伤处时温温热热,热度在摩擦中渐渐攀升。


    谢让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心头又浮现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个人是一国之君,就算是在被迫成为傀儡的那些年,他同样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存在。从先帝去世之后,他恐怕就没跪过什么人。


    可他如今半跪在谢让面前,神情是冰冷的,上药的动作却很温柔。


    仿佛是在触碰什么易碎之物,生怕会弄疼了他。


    谢让的呼吸微微乱了,只觉对方那双手烫得可怕,落在往日几乎不会被外人触碰的肌肤上,有点热,又有点痒。


    谢让微微弓起腰身,再次确信,他的确不能答应永远留在这里。


    小兔崽子近来对他的攻势太过直白,他招架不住,变得也不那么正常了。


    宇文越动作略微一顿。


    这段时日,他没有一刻真正意义上脱离易感期。乾君的易感期不像坤君那样,只能靠交.合缓解,实在难受狠了,就把谢让当解药吸一口,倒也能勉强维持理智。


    但这也就导致,他时时刻刻浸没在谢让的信香当中,对于对方信香的变化不那么敏感。


    可现在……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宇文越抬眼看过去,谢让又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


    心虚似的。


    “……我弄疼你了?”掌下的肌肤在轻微颤栗,宇文越收回目光,手掌变本加厉贴上去,指尖故意轻轻摩挲。


    谢让浑身一抖,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可、可以了吧?”


    “不可以。”少年的疯劲又上来了,他微笑起来,身体甚至略微贴近了些,“还没涂完呢,伤不想好了?”


    他靠得太近,说话时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引来阵阵颤栗。


    谢让牙关紧咬:“……那你快点。”


    “快不了。”宇文越眼底笑意更深,语调不紧不慢,“太医说了,这药膏得细细揉开,否则没有效用。”


    谢让浑身发烫,已经不想再听他在说什么了。


    不知那小兔崽子是不是故意,上药的过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漫长,谢让后脑抵着椅背艰难熬着,好不容易熬到那熟悉的气息往后退了几分,宇文越放下药膏,从怀中取出丝帕净手。


    谢让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撑着椅子扶手想起身。


    宇文越当即抬眼看他。


    他还半跪在地上,一双眼自下而上看来,小狗似的,无辜得很。


    谢让不敢看他,别开视线:“我累了,要休息。”


    宇文越笑了笑:“好。”


    他站起身来,无视谢让的抗拒,将人打横抱起,抱回了床上。


    宽大的龙床铺得松软暖和,谢让陷进床榻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人倾身压下来。


    宇文越一只手撑在他身边,含笑看着他:“这样睡,不会难受吗?”


    “……”谢让偏过头,耳根阵阵发烫。


    他其实没期望能瞒得过得去。


    小兔崽子对他的事出乎意料的敏感,方才靠得那么近,谢让的一切反应自然无所遁形。


    可那不能证明什么。


    他毕竟还是个大男人,往日不常碰到的地方被人那样触碰,又摸又揉,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这小兔崽子成天跟个香炉似的往外溢信香,他不受影响才怪。


    “没事,我睡一会儿就——”


    他话没说完,宇文越的手忽然落了下来。


    谢让瞬间咬紧下唇,藏起险些溢出的一声低.吟。


    “别咬,别咬……”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他在床边坐下,空闲的手怜惜般抚过谢让的嘴唇,撬开紧闭的牙关,“我都舍不得咬,咬伤了怎么办……”


    “呜……”舌尖被对方的指尖搅动,谢让不敢真咬下去,眼眶都泛起了红。


    周遭的空气一时间变得更加炙热,烛火跳动,两道身影映在墙上,彼此交缠。


    宇文越抽出手,指尖移开时牵起一条银丝。不等谢让缓和过来,又被温柔的亲吻堵住。


    比以往更加漫长的亲吻中,快感在不断攀升。


    “老师,你其实不讨厌我这样对你,对吗?”宇文越贴着他的唇,嗓音轻哑,似乎还有点高兴,“你就是不讨厌的,我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少年的声音透着股愉悦的偏执,隐隐有些危险。


    谢让呜咽一声,身体本能般蜷起来,像是想要逃离。


    “别怕,别怕……”宇文越轻声诱哄着,钳制着谢让身体的力道,却丝毫不见放松,“方才的事是我不对,不会欺负你的,舍不得欺负你……”


    这还不叫欺负吗?


    谢让被他弄得昏昏沉沉,抬手想咬住手背,又被宇文越强硬扯开。微弱的抵抗在少年面前不堪一击,谢让说不出话,浑身细密地抖。


    空气中,甜腻的梅香与干燥的草木药香混合交融。缠绵的亲吻逐渐下移,划过对方微微汗湿的喉结,宇文越俯下身。


    “别怕,怀谦。”少年握住谢让的手,十指交握,按进松软的床榻里,“会让你舒服的,我想让你舒服。”


    窗外风声渐大,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屋檐,盖住了室内暧昧的声响。


    这不是宇文越第一次伺候他,但上回到这一步时,谢让早已意识不清。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只知道大约发生过这样的事,感受如何,却已经半点不记得。


    而这一回,他同样没能坚持太久。


    陌生的体验很快抽空了他浑身的力气,谢让精疲力尽般陷在床榻里,浑浑噩噩陷入昏迷之前,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宇文越果然没说错。


    他这身体,距离恢复好了,果真还差得很远。


    第54章


    宇文越将谢让关在行宫修养, 一关就是大半个月。


    谢让不被允许出门,宇文越也寸步不离,不曾离开行宫半步。


    莫说是上朝,就是殿阁学士有事要与他商议, 都只能百里加急, 以书信相告。


    这日早晨, 常德忠捧着一堆书信快步走进庭院,轻轻敲响了寝殿的大门。


    “陛下, 今日的奏折送来了,还有……”


    没有回应。


    常德忠犹豫了片刻, 正欲再敲门,却听屋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极力压制着、不敢宣泄的低吟。


    常德忠意识到了什么, 老脸一红, 连忙退回庭院内, 不敢再听。


    昏暗的室内, 紧闭的窗户隔绝光线, 层层纱帐遮蔽下, 隐约垂下一只莹白如玉的手。


    纤长的手指无力地抓着纱帐,蜷动的指尖颤了颤,被另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扣入掌心, 生生拖回去。


    “别咬……”谢让被迫伏在床上, 后颈处的腺体微微发涨,布满了鲜红的痕迹。少年还在他颈后啃咬, 他刚一开口, 又被人变本加厉按进床榻里,咬在腺体的尖齿也往里进了几分。


    谢让吃痛地“嘶”了下, 气恼:“你是狗吗?!”


    宇文越像头叼着猎物的饿狼,藏在黑暗中的眸光幽深,直到谢让忍无可忍推他,才好似勉强找回理智,略松了口。


    “疼吗?”他低头,在对方后颈温和舔舐,“我弄疼你了?”


    谢让颤栗一下,没有回答。


    疼是不疼的,临时标记从来快感大于痛苦,可当那份快感无限延长,只会比痛苦更加难熬。


    依靠临时标记缓解失控的易感期,就如同宇文越服用抑息丹一般,早期或许有效,但日子长了,效用只会越来越短。


    最初只需几日做一次的临时标记,近来已经不得不变作了每日。


    小皇帝口中说着多来几次就好,可天天这样,谁能受得住。


    谢让刚醒便被他弄了一身汗,鬓发微微濡湿,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洗过一遍,浑身酥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宇文越还搂着他不放,身体暖烘烘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潮热。谢让微蹙眉,又轻轻推了他一下:“走开……我要去沐浴。”


    “好。”


    小兔崽子答应得痛快,却迟迟没见动作。他把谢让搂着,又是亲又是蹭,占足了便宜,才依依不舍般把人放开。


    宇文越直起身来,随意扯了件外袍将怀中人仔细裹好,抱着他往屋后的浴池去。


    这行宫,其实是一处温泉山庄。


    寝殿后方连通后山,大大小小露天浴池十余个,曾被先帝用来宴请满朝文武。


    谢让受不得风,露天浴池自然与他无缘。


    宇文越将人抱进一处避风汤泉,正想伸手帮他解开衣领,就被人狠狠瞪了眼。


    “出去。”


    谢让自以为面色不善,可他一大早醒来便被宇文越按在床上啃咬,脖颈间满是细密的红痕,神情也倦倦的,非但并无任何威严,反倒软得勾人。


    宇文越呼吸一紧,没忍住又凑过去要亲他。


    谢让偏头躲过,叹气:“陛下,饶了我吧。”


    宇文越不依,扳过他的脸,森*晚*整*理里里外外吻了一遍,才问:“真不要我伺候?”


    谢让呼吸不畅,轻轻踹了他一脚。


    当今圣上约莫被开发出了什么受虐倾向,被踹完还开心起来,低低笑了下,站起身来:“我回去等你。”


    少年转身离开,谢让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这么久了,他还是不适应宇文越这样待他。


    往日的师生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这大半个月以来,宇文越待他莫说礼数,就连以往装出来的克制都不复存在。


    究竟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谢让心底叹息,解开衣物,将自己泡入汤泉中。


    最初是迫于宇文越的威胁和强硬的态度,谢让无法反抗,只能勉强顺从。谁知这人疯起来压根没完没了,已经大半个月了,不回京不上朝,就连处理事务都是让人从京城带来。


    这样下去,好不容易稳固的朝政,迟早又会面临动荡。


    至于他自己……


    谢让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不喜欢被人禁锢的生活,更不喜欢被人威胁。但是对于宇文越,他却厌恶不起来。


    而且,不得不说,在行宫的这段时间,的确比前些时日要来得轻松一些。


    从计划离开时起,就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沉闷感,正在被少年不讲道理的举动,一点点抹消。


    谢让靠在被水流浸润得温热的白玉汤池边,颈后腺体微微发胀,残留在上面的乾君信香,带来熟悉的安心感。


    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变得不正常了。


    还是得想想办法啊……


    谢让在心中思索着,简单沐浴了一番,换了宇文越叫人给他送来的干净衣物,回到寝殿。刚走进寝殿,便看见宇文越坐在桌边,正在翻阅着什么。


    他面前摆着一沓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宣纸的材质大小,谢让再清楚不过。


    是贡院考试的试卷。


    在他被迫留在行宫修养的这段时间,京城的会试已经结束。这些,恐怕是从贡院刚呈上来的部分贡生的试卷。


    “来,看看。”听见脚步声,宇文越抬起头来,朝谢让招了招手。


    谢让走过去。


    年初的正科录取进士共有上百人,是本朝历来人数最多的一次。而此次恩科,会试录取的人数倒是与往年差别不大,只有六十余人。


    呈上来的,自然不会是所有人的试卷,约莫是挑了几篇亮眼的。


    谢让也不坐下,就这么站在桌边,随意取过一篇阅读起来。


    “不错。”他一目十行,放下试卷时,眼底带了几分赞赏,“条理清晰,见解独到,看来这回,陛下又要收获不少人才了。”


    贡院精心挑选的优秀文章,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听见谢让如此赞扬,宇文越心中仍然不免吃味,酸溜溜探过头去:“有这么好?”


    他瞄了一眼,小声道:“这字就写得没朕好。”


    谢让:“……”


    这都要比吗?


    谢让瞥他一眼,一本正经点头:“陛下的墨宝,旁人自然比不上。”


    这话纯粹是恭维。


    宇文越不曾有机会正经跟着老师学字,只靠自幼从母妃那里识文认字,独自练习。这么多年过去,他字迹日益成熟,倒是自成一派风骨。


    不过,与正统书画名家相比,还差得很远。


    倒是谢让的书法,在民间颇负盛名。刚中状元那时,就有不少人一掷千金,要收集他的字画。


    宇文越有自知之明,听出谢让只是在哄他,不满地低哼一声。顿了顿,又将手里的另一份试卷递过去:“我是想让你看这个。”


    谢让接过来,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名字。


    徐衍。


    这是去年冬日时候,谢让和宇文越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坤君。当时,科举还不允许坤君参加,他为了混入贡院,试图攀附吏部尚书,险些被那吏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强迫。


    徐衍在乡试时就是案首,他的试卷会出现在这里,谢让倒是不奇怪。


    他飞快将那文章读完,明白宇文越想让他看什么了。


    “贡院那边怎么说?”谢让问。


    “糊名阅卷时,有约莫半数人点了这篇为会元,但现在……”宇文越顿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糊名阅卷是科举考试自古以来的规矩,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防止阅卷官员徇私舞弊。通常情况下,若无特殊理由,是不会更改糊名阅卷时的排名的。


    可偏偏,现在就是特殊理由。


    这是科举改革后,第一次有坤君参与科举。这改革的推行本就引起了许多人不满,若是让坤君拔得头筹……不满的人恐怕会更多。


    况且,就连负责阅卷的官员,其实也不乐意让一名坤君去做案首。


    贡院不敢轻易做主,只能将试卷送来,让宇文越定夺。


    谢让思索片刻:“另外半数人,点的又是哪些?”


    像是早猜到他会这么问,宇文越当即翻出了两三篇文章。


    这回的科举阅卷有二十余名官员共同参与,出现意见相左,倒是不奇怪。


    谢让将那几篇文章仔细看过,斟酌片刻,从中挑出一篇:“这篇如何?”


    宇文越没有回答。


    谢让:“怎么?”


    “没事。”宇文越接过他手中那篇文章,悠悠道,“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谢让性子看似温和,但行事时手段强硬,从不因外物妥协。


    这科举改革本就是他一心推行,宇文越还以为,他会借此机会,让坤君成为会元,再加以重用。


    事实上,这本就是糊名阅卷的结果。


    谢让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立于桌边,平静道:“科举考试要看的,本就不是一篇文章。否则,何需多此一举,再来一场殿试?”


    除非有重大罪责,否则殿试并不会淘汰任何人,也就是说,通过了会试的考生,已经注定可以入朝为官。而殿试,只不过是为了最终确定这些考生的排名,以及授予官职。


    若说会试考验的是考生的才华,那么殿试,更多是考察所有进士的品行为人。


    徐衍虽有才华抱负,但仍掩盖不了他甚至曾经试图攀附权贵之事。


    宇文越笑了笑:“提前认识我们,反倒成了他的劣势。”


    谢让淡声道:“但若不是与我们那一面之缘,他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


    若没有遇到徐衍,谢让或许还是会推行科举改革,但在这之前,徐衍恐怕已经被那吏部尚书之子伤害,撑不到参与科举。


    “而且……”谢让顿了顿,“我不觉得他那性子,撑得起这个会元带来的风波。”


    无论是由考官挑选而出,还是圣上钦点,都是一锤定音之事,无人敢质疑。但没人敢质疑朝廷,不代表,没人敢质疑会元本人。


    到那时,徐衍将面对的,是来自各方的压力与质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承受得住这些?


    宇文越却是笑了:“我就知道,你还是在为他人着想。”


    他身体往边上挪了挪,示意谢让坐来他身旁。谢让犹豫一下,缓步走过去,被人一把拽进怀中。


    “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会有人觉得,你还是过去那个帝师。”宇文越看了眼他后颈,连着好几日刺激,那处腺体持续肿胀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沐浴过,那清甜的梅香比以往浓郁许多。


    宇文越深深吸了口,轻声道:“你与他完全不像。”


    谢让眸光微动,没有答话。


    “我会告诉曾文赋,择这篇为案首。至于殿试,我事先已经安排好,推迟至明年三月进行。”宇文越道。


    谢让敏锐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事先?”


    这段时间他们日日相处,宇文越在处理政务时并没有避开他,推迟殿试的事,并不是这几日才定下。


    甚至不是他们来行宫之后才定下的。


    “你……”谢让蹙眉,“好端端的,为何要推迟殿试,你……原本就打算离京?”


    宇文越低哼一声,没好气道:“若不是你瞎折腾这一通,此时,我们恐怕已在江南了。”


    谢让没明白:“你是要陪我回乡?可你的身体……”


    宇文越没回答。


    他随意将那摆了满桌的试卷扫去一边,翻出一封密信,在谢让面前摊开。


    谢让低头看去,却愣了下。


    “我的病不常见,太医院并不擅长处理,所以做出的应对,也收效甚微。”宇文越道,“从分化开始,我便在民间四处寻找名医,数月前终于打听到,江南那边,似乎有一位隐世神医,尤善此道。”


    “……那神医避世多年,我派去的人打听了许久,如今才终于找到了住处。”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视线落在那密信之上:“那神医……姓葛?”


    宇文越:“是,怎么了?”


    “……没事。”谢让摇摇头,又问,“所以,你一早就决定要去寻他医治,因此在朝中提前做了布置?”


    “先前那个月如此忙碌,也是为了离京做准备。”宇文越轻笑一声,偏头过去亲昵地嗅着谢让的脖颈,“谁知道,还没等我安排好一切,老师先给我来了份大礼。”


    “谢让,我没有任性。”宇文越忽然道,“你担忧的一切,我都在想办法,我不是耍性子,也不是一时兴起。”


    谢让眸光颤动,薄薄的信纸从他指尖滑落。


    宇文越注视着他,嗓音带着低哑:“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谢让没有回答。


    本就不够宽大的椅子根本不足以容纳下两人,谢让下意识往旁侧避了避,被人压在椅背上。


    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也太过浓烈,看得他心慌意乱。


    可偏偏他态度那般强硬,叫他无处可逃。


    “怀谦,你自私一点吧。”宇文越轻声道,“你为其他人做那么多,就从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吗?”


    想要什么?


    谢让怔怔望向宇文越,张了张口,最终仍是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先……先去治病。”谢让声音艰涩,“等病治好了,再……”


    宇文越不依不饶:“治好了病,能给我答案吗?”


    “你……”


    “怀谦,求你。”宇文越抓着他的手,几近卑微地祈求,“求你了。”


    谢让呼吸不稳。他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少年过分急促的心跳与呼吸影响到了他。周遭的空气仿佛也被蒸腾得滚烫,刚泡过汤泉的身体不断发热,热得他脑中有些昏沉。


    他闭上眼,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少年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他俯身下来,将谢让抱进怀里:“谢谢。”


    声音竟然又有些哽咽。


    少年脑袋埋在他的颈侧,轻声道:“谢谢,怀谦,我很开心。”


    谢让指尖颤抖,犹豫片刻,缓慢抬起手。


    摸了摸他的脑袋.


    又过了几日,宇文越打点好一切,与谢让出发南下。


    华贵的马车停在行宫外,宇文越扶着谢让走出来。


    昨夜刚下过雪,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候在车旁的小太监上前打算搀扶,被宇文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随后,他回过头来,温声道:“老师当心。”


    谢让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腕抬起来,引来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


    谢让:“……”


    那宽大的衣袖下,一条黄金打造的镣铐扣在纤细的腕间,锁链自然垂落下去,走动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宇文越牵起垂落的锁链,半长的锁链被他藏回袖中。两人身体贴近,繁复厚重的衣袍将金链彻底遮挡。


    谢让冷眼看着他折腾,麻木道:“陛下,你偏要这么把我当小狗牵着吗?”


    宇文越眨眨眼,手指循着锁链摸上来,握住了谢让的手腕:“会难受吗?是叫人按着你的尺寸做的呀,还特意用了轻便的材料……”


    谢让猛地抽出手去,引得锁链又是一阵响动。


    他面色不善,宇文越却似乎很高兴。他抬起手腕,衣袖下方的手腕上,同样扣着一个镣铐。细长的金链将两个镣铐相连,轻轻一动,便引得谢让的手腕跟着动了动。


    少年抿了抿唇,笑着道:“是老师牵着我,我才是小狗。”


    “……汪。”


    第55章


    谢让实在很无奈。


    以他的身体, 莫说是现在孤身一人,就是身旁还有人协助,也很难从宇文越身边逃离。


    这些宇文越分明都清楚,却偏偏仍要费尽心思打条金链子将他拴着。他都不知道, 这人是当真不放心, 还是故意为之, 满足自己古怪的癖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


    “陛下, 玩够了吗?”谢让无可奈何地问。


    离开行宫已有数日,谢让的身体受不住长途颠簸, 他们便换了水路,顺水而下。当今圣上此行低调, 乘的是寻常商船, 一行侍从皆扮做寻常行商, 除了偶尔靠岸补给物资外, 几乎不怎么引人注意。


    更没人知道, 当今圣上这一路干了什么荒唐事。


    谢让坐在窗户边, 视线往外远眺,河岸两旁风景缓缓后移。


    此处地域已算是南方,山上的树木并不脱尽,在这初冬时节, 竟还带了几分秋色。商船从两山之间穿行而过, 远山薄雾笼罩,本是一派静谧安宁之景。


    可就在这般宁静的氛围中, 偏有个人坐在他对面, 时不时勾着连接两人手腕的锁链把玩,窸窸窣窣, 听得谢让心烦意乱。


    少年支着下巴,扯了扯手中锁链,竟还委屈起来:“老师已经半个时辰没理我了。”


    何止半个时辰,如果可以,恨不得一整天都不要理你。


    谢让腹诽一句,将那被宇文越拽着,一点点几乎要拽去对面的手往回收了收。


    金色的镣铐锁链,松松垮垮扣在那纤细的手腕上,衬得手腕愈发白皙,不堪一折。


    没等谢让完全将手收回来,宇文越忽然伸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都磨红了。”宇文越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红痕,轻声道,“还特意让人加了层绒布的,真是个少爷身子。”


    谢让被他这语气生生腻出一身鸡皮疙瘩,挣了下却没挣得开,没好气道:“臣区区布衣出身,可担不得陛下这话。”


    宇文越低低“嗯”了声,道:“我记得,老师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好像还开了个私塾,对吗?”


    谢让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他脑中的记忆仍不清晰,但在那破碎零散的记忆碎片中,的确存在着幼时喧闹的课舍,以及清脆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那种感觉很奇妙,他很清楚那些事就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可当时的心境、思绪,全都像是被蒙上一层白纱,记忆被生生抽离,无法融合。


    “唔……”谢让忽然倒吸一口气。


    宇文越脸色一变,起身来到他身边:“又头疼了吗?我去唤太医——”


    “不。”谢让拉住他,摇摇头,“不必,没有那么严重。”


    虽然尚未完全记起所有事,但他那头疼的毛病近来已经渐渐减弱,多半是随着时间推移,记忆即将恢复。


    宇文越没说话,兀自抱起谢让往床边走去。


    这商船上的床榻比不得宫里,更没有地龙可用。宇文越上船时就命人铺了好几层褥子,确保床榻柔软暖和,还整日用汤婆子暖着被褥,随时供谢让休息。


    宇文越将汤婆子扔出来,扶着谢让躺下,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按捏。


    当今圣上这大半年来手艺又有长进,没按几下,脑中那阵阵钝痛便有所缓和。


    片刻后,谢让轻轻推开他:“没事了。”


    “这段时间,你夜里都睡得不好。”宇文越松了手,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些担心?”


    二人同塌而眠,他最清楚谢让的状况。


    自从离开行宫后,谢让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更是时常梦魇,失眠早醒。


    太医说谢让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这才使得前些时日重病一场。宇文越原先以为与他谋划离开京城有关,现在想来,回到故乡,寻找过往记忆,对他而言亦是一份不小的压力。


    “老师若还没准备好,我们这回,不如就先不去了?”宇文越道。


    谢让摇摇头:“我总要面对的。”


    其实他很明白,就算回了那所谓故乡,也不一定就能恢复记忆。据宇文越调查来看,当年奚家不仅派人屠了谢家满门,就连与他家走得近的同乡,也全都遭了灾祸。


    他就算回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谢让心中有预感,并且随着距离江南越近,那份预感便越清晰。


    那里应该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都听你的。”宇文越俯下身来,将他鬓角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还有三日我们就能下船了,到时先陪老师回乡。”


    谢让皱眉:“不是说好先去看大夫么?”


    宇文越给了他一个相当无辜的眼神。


    谢让默然。


    也是,所谓的说好,似乎只是谢让单方面要求。说这话的时候,宇文越又在折腾他那金链子,没有称是,也没有拒绝。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哪里是他能改变的。


    他现在不过一介可怜的阶下囚罢了。


    谢让心中不知第多少次叹息,早知当初就再沉住气一些,别被那西域王子这么简单几句话说动。害得现在,被小皇帝抓到机会欺师灭祖,彻底不听他的了。


    这小疯子。


    谢让这么想着,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却被宇文越按住了肩膀:“老师昨晚都没睡好,再睡儿吧。”


    “我睡不着。”谢让又摇了摇头。


    宇文越没动:“没关系,我陪你躺一会儿。”


    话音温和,动作却强硬。


    又来了。


    谢让默然片刻,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人强势的态度。他一时没答话,宇文越也没理会他的反应,当真脱了鞋袜,钻进被窝。


    “快闭眼,否则……”少年将谢让搂进怀里,自然地抚了抚他的后颈,带起腕间金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否则,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让老师乖乖听话了。”


    谢让瑟缩一下,下意识往后躲:“昨晚刚来过,你别……”


    所谓自己的法子,不就是那临时标记。每回都弄得他一点力气都不剩,只得精疲力尽地睡去。


    睡是能睡着,但那体验实在是……很一言难尽。


    宇文越低低笑了笑:“老师还是这么不坦率。”


    但他没再说什么,安抚道:“不欺负你了,先闭眼歇会儿,听话。”


    少年嗓音极其温柔,谢让无可奈何,被他哄着闭上眼。


    不知不觉竟真睡着了.


    三日后,商船在江边某处港口靠岸。


    谢让的家乡只是当地一个小村落,并不在城中。


    下了商船,又换小船沿河走了一段,最后则是乘马车进村。


    乡下村落平日里不常有外人前来,因而宇文越并未带上太多人马,只留了个小太监扮做马车夫,其他侍卫皆藏于暗处保护。


    马车悠悠驶过田野,冬日的田地几乎无人劳作,一眼望去,尽是萧条之色。


    马车在村头停下。


    宇文越要扶着谢让下马车,后者却没动,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陛下,你觉得这样很好看吗?”


    纤细的腕子上仍然扣着那条金色镣铐。


    私底下铐着,叫几个贴身太监和侍卫看见就罢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被当今圣上软禁,因为这诡异举动丢脸的又不是他。


    可现在,他们是会见到外人的。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什么变态。


    宇文越笑起来,顺势牵过他的手:“我觉得好看。”


    谢让狠狠瞪他一眼。


    “别生气,替你解了就是。”宇文越从怀中摸出钥匙,正欲帮他解开镣铐,又停住,“我现在这么听老师的话,老师也听我的话,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谢让已经习惯这小兔崽子不做人,但听到这话,心头还是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要求?”


    宇文越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期待,又有些腼腆:“老师晚上就知道了。”


    谢让:“……”


    这链子不解也不是不行。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没有人能忤逆,于是片刻后,恢复自由的谢让跳下马车,亲眼看见宇文越小心翼翼将取下的金链揣进衣袖里藏好。


    没错,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那半镣铐解开。


    谢让移开视线,不想再与这癖好越发变态的小兔崽子多言。


    静谧安宁的村落依水而建,马车就停在村头不远处,有几名农妇正在溪水边洗衣服。二人沿着溪水走过去,听见了村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他们今日是天不亮就靠岸下船,此刻到达这村落也还是早晨。


    二人走到近前,有农妇向他们搭话:“侬找谁呀?”


    “我们……”谢让开口,又犹豫片刻,“在下有一位故友住在此处,特来拜会。”


    “故友?”农妇追问:“叫什么名字呀?”


    谢让嗫嚅一下:“他……姓谢。”


    “咱们这村子以前是叫谢家村,可现在改名叫永宁村,村子里已经没有姓谢的人了呀。”农妇道,“听说是在几年前都搬走了,你朋友确定还在村里吗?”


    “搬走?”


    “侬不知道?几年前村里出了好大的事,死了好多人哩!”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又有几名农妇凑过来。


    “是啊是啊,别看现在村里这样,早几年人都搬走,村子都差点荒了。”


    “现在住在村里的,都是这几年刚迁来的。”


    几名妇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谢让静静听着,眸光垂下。


    隔着衣物,宇文越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大清早的,围在这儿在说什么呢。”一个声音从众人后方传来。


    来者是个老人,头发花白,后背佝偻。他手中拄了根拐棍,说着话从远处走来,一双浑浊的眼珠无神地睁着。


    是看不见的。


    “村长来啦。”有人向他打招呼,“村长,这里有两个好俊俏的小哥,来找人的。”


    “知道了。”老人摆摆手,把人打发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儿围着。”


    几名妇人回到溪边洗衣,老者问道:“城里来的?”


    他目不能视,说话时并未看着二人。宇文越偏头看了眼谢让,却见后者神情怔然,不知在想什么,便低声应道:“是,老人家,我们……”


    “又是阿让叫你们来的吧。”老人拄着拐棍,悠悠叹了口气.


    “这村子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阿让。”老人领着他们往村中走去,拐棍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熟练敲动,行走自如。


    “他……”宇文越看了眼身旁的人,低声问,“阿让他,经常派人来吗?”


    “已经好些年不来了,不过每年都会派人送些钱财东西过来。”老人语气似有无奈,“说了好几回不要,就是不听,那孩子啊……”


    谢让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老人看不见东西,因而并不知道他的异样。他熟练地迈上石阶,很快停在一处特别的院落前。


    稚嫩的读书声从院子里传来。


    “这里,就是阿让以前住的地方了。”老人道,“七年前,一场大火把这里烧了个精光,也烧毁了大半个村子。要不是阿让这些年送来的财物,村子里还修不起这么好的房子哩。”


    村中的屋舍皆是白墙青瓦,比起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寻常村落,的确处处透着精心修缮过的模样。


    “阿让他爹,以前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他那时就常说啊,年轻人都该读书识字,考取功名,报效国家。”老人低笑一声,“那会儿没人信他。”


    “那几年年生不好,大伙儿连饭都吃不饱,哪里供得起娃娃读书?有些同乡的要把孩子接回去干农活,他那倔脾气,还总和人家吵。”


    “也就他家阿让是个好苗子,没想到,还真让他教出来了。”


    说到这里,老人却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略微抬头,像是用那双空洞的眼凝望着眼前的院落。


    “出事之后啊,村里的谢家人死的死,走的走,这地方就空下来了。我自作主张,把这儿修成了村塾,还请了先生。”老人闭上眼,叹息般笑了笑,“阿让他爹要是还在,应该也会高兴吧。”


    “我……”谢让嗓音略微低哑,“我能进去看看吗?”


    老人神情一滞。


    他睁开眼,视线依旧空洞,眼皮却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但他最终没说什么,也没有回头。


    他扶着村塾外的石阶慢慢坐下,撑着拐棍,声音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去吧,想看就看,别吵到娃娃们读书就成。”


    第56章


    村塾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以前的谢家村算不上富裕, 在出事以前,村中的屋舍大多是以黄土茅草搭建,没人用得上如今这上成青砖。而此处作为村塾修建,与普通民居的构造也截然不同。


    置身其中, 完全看不出这里原本作为民居该有的模样。


    事实上, 当年那一把大火, 也的确将这里烧得什么都不剩。


    宇文越跟着谢让在村塾里转了一圈,又穿过课舍, 去了后院。后院也修了几间屋舍,比外头的课舍小一些, 院子里晾着衣物,有居住生活的痕迹。


    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在窗边, 正在读书。


    听见脚步声, 他抬起头来, 先是愣了下, 推门走出来。


    “小生有礼。”书生朝他们作了揖, 有礼有节问, “二位是……”


    宇文越问:“你是这村塾的先生?”


    “非也。”书生道,“小生是跟着老师过来的,只偶尔帮着老师教一教蒙学,担不上先生之名。”


    谢让还是没说话, 宇文越道:“我们来寻一位故友, 不过,听说他已经不住这里了。”


    “故友?”书生问, “阁下说的可是这村塾过去的主人?”


    宇文越眸光一沉:“你知道这里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小生不知。”书生摇摇头, “只是偶听村长提起,此间主人以前遭过火患, 家中只剩一名独子,背井离乡,再也不曾回来。”


    他推开后院一扇紧闭的木门,一条小路蜿蜒出去,前方不远处有个独立院落。


    “此地修成村塾后,村长又在屋后多修了间院子,说是万一对方回来,还能有个落脚之处……”


    谢让穿过木门走出去。


    远处那院落显然也是有心布置过的,半高的篱笆上缠着藤蔓,在冬日的寒风中略显颓败,但不难想见,待到春日到来时,会是何等葱郁繁盛,百花盛开的美景。


    院落周围种着青竹,屋前有流水潺潺而过,以石桥相连。


    雅致,也静谧。


    但最先吸引谢让注意的,并非那座精心布置的院落,而是这村塾后方,半山坡上的景象。


    那半山坡上,林立着数十座以石块堆砌的墓冢。


    新搬来村落的村民并不知晓这墓冢中安葬的都是何人,借村塾落脚的书生更不会知晓。这些墓冢,便在这早已经物是人非的村落里,无名无姓,静静长眠。


    谢让走到半山坡上,那墓冢的最前方,立着唯一一块石碑。


    是一块无字之碑。


    谢让轻轻拭去那石碑上的灰尘,宇文越简单应付了书生几句,也跟着上了山坡。


    “这些,是我做的。”谢让没有回头,轻声道,“我知道,那就是我。是我将那一具具焦黑的尸骨从废墟中拖出来,再亲手下葬。”


    “是我……害了他们。”


    他声音略微发颤,仿佛还能听见昔日离开此地时,同乡亲友的切切叮嘱。


    “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这是家中垂垂老矣的长辈。


    “别紧张,考不上就算了,回来陪我种地。唉,虽然你那点力气,估计也拿不动锄头。”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阿让哥哥,我等你回来。”这是……自小仰慕他的邻家妹妹。


    “怀谦……”宇文越担忧地拉住他的手。


    “我没事。”谢让闭了闭眼,“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当年的谢让,在乱局之下主动请缨辅佐太子,成为太子太傅。权臣奚无琰屡次拉拢未果,索性派人南下,屠杀谢家满门,并牵连了所有与他来往密切的同乡。


    他想以这种方式,彻底毁去那风头正盛的状元郎。


    权势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个中牺牲无人铭记,最终,只剩下这半山孤冢。


    “对不起。”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偏头看他。


    “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本不必卷入这些。”宇文越嗓音低哑,“对不起,怀谦,我……”


    少年眼眶微微红了,望向谢让的神森*晚*整*理情带着浓浓的歉疚,又有爱怜。


    他是这世上最不希望谢让受到伤害的人,但对方受过最深的伤害,偏偏就是来自他。


    谢让的神情依旧很平静。


    他静静与宇文越对视片刻,又收回目光:“宇文越,我不是为了你。”


    宇文越一怔。


    谢让直起身来,消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冬日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眼前的孤冢,又遥遥远眺,宁谧的山村炊烟升起。


    “若当初被接出冷宫的人不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谢让收回目光,像是对着面前这数十座墓冢,又像是对着自己说道:“谢让愧对家人,愧对亲朋,就是让我用这条命来偿还,我也绝无怨言。”


    “但……我从不后悔当年上京赶考,也不后悔……成为这太子太傅。”


    寒风卷着枯叶掠向山下,村塾里传来老夫子的悠悠念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让闭上眼,伴随着记忆回归,一个阔别已久的声音,在脑中渐渐变得清晰。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所有人都这么想,这国家还能有谁来拯救?”


    ——“唇亡齿寒啊,真到了那一天,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吾辈读书人的职责所在。阿让,你有这个能力,就要担起这份职责。”


    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记忆深处回望着他,手捧书卷,容颜温和:“阿让,你要记得。”


    那是……他的父亲.


    村塾外,眼盲的老人仍然坐在石阶上。那双布满褶皱的手徐徐摩挲着拐棍,一言不发,神情怔然。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想起身,却被一双手扶住。


    “薛爷爷。”


    老人动作陡然一顿。


    “是你……果然是你。”老人无神的双目瞬间红了,他双手攀附上来,抓住谢让的手臂,“我就知道,我没有听错,阿让……你回来了。”


    谢让哑然失声。


    他扶着老人坐好,掀开衣摆,双膝重重落地。


    老人不能视物,却能听出他在做什么,连忙想去扶他:“傻孩子,你做什么?”


    谢让低下头,轻声道:“当年的事,我……”


    “怎么还在提当年啊……”老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点点摸索到谢让的手臂,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了,阿让心里,是不是还在怨爷爷呢?怨爷爷与你说了那样的话,害你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看看……”


    谢让指尖颤了颤。


    当年的谢家村,遭劫过后,幸免于难的村民纷纷搬离了此处。只有这姓薛的老人,最终选择了留下来。


    薛家与谢家是同乡,老人家中独子,娶了谢家的女儿。


    出事那日,老人恰好有事外出,不在村中。回来之后,看见的便是已经被大火烧毁的家,以及家中儿子儿媳和几个孙儿的尸身。


    在某个瓢泼大雨的夜,似乎就是在这里,在京中盛名一时的状元郎,新上任的太子太傅,颓然跪在他面前,没有哭喊,没有落泪。


    只是颤抖着声音,一声声道着“对不起”。


    可无论如何道歉,又无论如何打骂,逝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到最后,老人颤抖的手甚至无法握住拐杖,只能对他嘶哑大喊:“滚出这个村子,以后都别再回来!”


    年轻的状元郎此生都不会有那么狼狈的时候,他浑身被雨浇头,衣冠不整。听了这话,他只是静静朝老人磕了个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年那场大火,害死了谢家村村民三十二人,你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逃过。”老人闭上眼,声音哽咽颤抖,“我知道,你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啊……”


    悲伤过度的他并未意识到那时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另一种更深的伤害。等冷静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带着他留下的一身伤痛,离开了这个村落。


    此后,虽每年有人送财物前来,但他本人,却再也不曾回来。


    又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发现,由那孩子亲手安葬在后山的墓冢,其实有三十三座。


    他是替自己,也立了一座孤坟。


    年仅二十岁的谢让,亲缘尽丧,一无所有。


    也死在了那一年。


    老人闭上眼,终于落下泪来:“爷爷一直都想告诉你,爷爷不怪你了……”


    他守着这村落,守着那漫山孤坟,等待的就是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他,哪怕村里物是人非,这里,也仍然是他的家乡.


    谢让和宇文越,在村中一直待到了下午。


    黄昏时分,马车载着二人离开,谢让倚在窗边,怔怔望着村落远去。身旁,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手。


    “其实不必这么早离开的。”宇文越道,“薛爷爷很想你,在村中多住几日也无妨。”


    谢让垂下眼,笑了笑:“陛下,又不把你那病放在心上了?”


    “……不赶紧去给你找大夫,回头失去控制,折腾的不还是我?”


    青年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不是方才在山上吹了凉风,双手冰凉得厉害。宇文越沉默地将他的手捧进掌心,细细摩挲片刻,才道:“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


    谢让呼吸微乱,没有说话。


    宇文越暖热了那双手,又抬起头来,看入那双眼睛:“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庆幸,在你离京的时候,我追上了你。”


    幸好,没有让他独身一人来此。


    幸好,这次不是他独自面对。


    他口中说着早有准备,说着为了社稷江山,绝不后悔。


    无论是看到那漫山墓冢,还是与故人重逢,都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只有宇文越明白,这副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令人喘不过气的悲伤,透过他的信香,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宇文越心里。


    那份悲伤,甚至无法支撑他在村中多留几日。


    宇文越深深凝望着他,又倾身下来,吻了吻他的眼睛:“难过的话,哭出来会好一些。”


    谢让往后避了避,别开视线:“别拿我打趣。”


    “我没有。”少年仍在一点点凑过来,细密而温柔的亲吻落在他脸上,“怀谦,你只是个普通人,偶尔脆弱一下,没有关系的。”


    谢让睫羽颤动。


    宇文越将他拥入怀中。


    是这段时间发生过无数次那样亲密无间的拥抱,已经逐渐蜕变为男人的臂弯温暖有力,他一手揽着怀中人瘦削的腰肢,一手托着对方后脑,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让对方靠在他的肩窝。


    “怀谦,哪怕只有现在也好……”


    “试着依赖一下我吧。”


    试着相信,你已经不再孤身一人,更不会一无所有。


    你的难过与悲伤,有人知晓,亦有人分享。


    “呜……”


    那是一声极轻的哽咽,可伴随着那声音传来的,却是青年浑身愈发剧烈的颤抖。他把脸埋在宇文越肩头,紧紧抓着对方的衣摆,微弱的泣音逐渐变得无法控制。


    宇文越轻抚着他消瘦的脊背,仿佛跨越数年,终于抱住了那个在大雨中伤痕累累的身躯。


    第57章


    谢让此生恐怕都没有过这般情绪激烈的宣泄, 到最后,他几乎是精疲力尽地晕在了宇文越怀里。


    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上午。


    屋内的窗户紧闭着,辨不清时辰, 谢让迷迷糊糊醒了会儿神, 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他抬起头, 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少年躺在他身边,还没有醒来。


    他多半这一夜又没有睡好, 眼底带着淡淡的青紫,眉头也微微拧着。


    宇文越年轻力强, 其实不常在人面前露出这般疲惫的模样。每回这样,都与谢让有关。


    哪有他这样做皇帝的, 谢让屡次伤他的心, 他依旧如此耐心, 如此包容。就连当初盛怒之时, 也不曾真的伤害他。


    这些谢让平日里从来不提, 但他心里都明白。


    越是明白, 就越是犹疑。


    他何德何能啊……


    谢让怔怔望着面前的人,抬起手,像是试图抚平对方眉宇间的褶皱。


    可他刚一动作,浅眠的少年立即被惊动了。


    他眼还没完全睁开, 先下意识将谢让搂紧了点, 嗓音带着哑意:“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谢让静静望着他,没有回答。


    少年似乎真是困倦至极, 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眼睛顺利睁开, 自暴自弃般把脑袋埋进谢让肩头,意识都不清晰, 哼哼唧唧的:“干嘛不理我啊……你理理我……”


    谢让没忍住笑出了声。


    还皇帝呢,谁家皇帝早晨睡不醒还撒娇。


    果然还是个小孩。


    谢让失笑摇头,抬手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脑袋。


    温柔的抚摸渐渐唤醒了思绪,宇文越意识逐渐清晰,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怀中人含笑的眼。


    愣了下神。


    谢让眼底笑意更深:“睡傻了?”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小声问:“……我还在做梦吗?”


    不然,怎么会看见老师这样对他笑。


    自从将人带去行宫,他们的关系便近乎僵持。宇文越知道自己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将人强行留在身边。


    对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开心,所以,就算在他面前露出笑容,也是淡淡的,疏离的。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在这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嗯,是在做梦。”谢让眼底笑意微敛,淡声道,“所以,陛下还是接着闭眼睡觉吧。”


    回应他的,是搂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忽然施力。


    宇文越猛地翻过身来,将谢让压进床榻:“再笑一次。”


    谢让:“……”


    “再笑一下嘛。”宇文越靠近了他,声音低沉又柔软,像是在撒娇,“笑一下,我什么都给你。”


    谢让:“…………”


    这是从什么恶俗话本里学来的情话吗?


    他成天都在看什么玩意???


    谢让有些气恼,完全不记得,先前留在后宫无聊时,是他自己找来了一堆民间话本,让宇文越读给他听。


    少年这会儿倒是清醒过来,一双眼明亮而炙热,这么居高临下望来,叫谢让任何反应都无所遁形。


    谢让抿了抿唇,着实不适应被人这么盯着,更别说笑出来。他尝试了一会儿,只能无奈放弃,故意板起脸:“睡觉去,又是一夜没睡吧,不困吗?”


    “不困。”但双眼都是红的,里头还有血丝。


    谢让板着脸,静静与他对视。


    宇文越气势顿时又弱下来,他抓着谢让的手腕,小声问:“那……我能抱着你睡吗?你能保证,不会趁我睡着又跑掉吧?”


    谢让眸光微动。


    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敢好好休息吗?


    可他不是……


    谢让偏过头去,被宇文越抓在手里的手腕上已经不见那熟悉的镣铐。那对镣铐,正静静躺在床头的小案上。


    “不是说离开村子就重新戴上吗?”谢让问,“怎么不戴了?”


    宇文越道:“你太累了,我怕你睡得不舒服。”


    所以他宁可这样一整夜不睡觉,宁可这样生生守着他。


    被抛弃过一次的小狗,再也不会轻易信任别人,只能用这种方式,笨拙地获取安全感。


    谢让无声地舒了口气。


    他从宇文越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探身出去,取过了那放在床头的镣铐。


    这对镣铐是宇文越特意找人定制的,材质轻便,雕刻精美,比起镣铐,更像是一对精巧的金手镯。谢让将镣铐扣在自己手腕上,再牵过宇文越的手。


    少年眼神亮起来,呼吸也顿时变得急促。


    “看见链子就开心,你真是小狗吗?”谢让没好气地问。


    只有小狗,才会在被主人套上项圈时,表现得这般高兴。


    宇文越神情无辜:“汪汪。”


    谢让:“……”


    谢让直接给了他一拳:“以后不许再学狗叫,你是一国之君,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但谢让力气小,拳头锤在身上软绵绵的,说是小猫轻挠也不为过。宇文越望着他不说话,眼神愈发炙热。


    谢让不敢与少年对视,干脆利落将那镣铐扣在对方手腕上,道:“现在我跑不掉了,睡吧。”


    说完,还翻身过去,背对对方。


    屋内陷入短时间沉寂。


    过了许久,身后才传来锁链轻响,是宇文越俯下身来,将谢让重新搂进了怀里。


    轻柔的吻落在颈后,谢让呼吸一紧。


    但对方并没有再做什么。


    他只是这么搂着谢让,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就这么陷入沉睡.


    待宇文越休息充足,已经是当日午后。


    昨日,宇文越是带着谢让回到城中,寻了一间客栈落脚。吃饱喝足后,谢让也没再耽搁,催促着宇文越再次上路。


    他们来这江南,最重要的目的,本是要替宇文越寻医治病。


    那位姓葛的大夫隐世多年,知道他住在哪儿的人,其实不多。宇文越为了打听他的住处,派人来江南寻觅了足有数月,时至今日,也不过是掌握了大致方位。


    二人乘马车出城,一路往南行了好几日,翻过了数座高山,跨过了数条河流,才终于接近了那神医的隐居之处。


    “要是被我发现,那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宇文越不知多少次咬牙说出这话。


    这也不能怪他。


    谁让那神医住的地方实在偏远,不仅没有船,有些地方甚至马车都难走,只能骑马进入。几天下来,就连宇文越都被弄得疲惫不堪,何况谢让那美人灯似的身子。


    谢让已经被那山路颠得吐了好几轮,整个人恹恹的蜷在马车角落,连搭话的力气都没了。


    马车停在路边休息,宇文越倒了杯刚煮好的梅子茶,递给谢让:“喝了吧,会舒服些。”


    谢让懒得动弹,只略微低头,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滋味瞬间充盈口腔,很快缓解了腹中的恶心感。


    宇文越上回给他煮梅子茶,还是去年冬日的事。一年过去,少年这煮梅子茶的手艺,已经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


    谢让慢慢喝着茶,想起那时的事,没忍住笑了下。


    “你笑什么?”宇文越问。


    “笑你。”谢让笑得闷咳两声,才道,“你不记得了?去年冬日,你也天天变着法给我煮梅子茶,因为那时你误会我……”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但宇文越知道他想说什么,耳朵肉眼可见地红起来。


    “别、别说了……”宇文越视线躲闪。


    谢让顿时笑得更加开怀。


    宇文越面红耳赤,气恼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咬牙:“不许笑了,再笑我就——”


    谢让含笑看他:“你就怎么?”


    “我就……”少年红着脸放狠话,“我就把你弄得真有。”


    他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这几日谢让舟车劳顿,少年就连临时标记都不敢太用力,哪敢真对他做什么。


    可谢让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淡去几分。


    宇文越还当谢让是生气了,连忙想解释,却听谢让悠悠道:“我不可能的。”


    宇文越眸光微动。


    谢让靠在窗边,神情不知为何带上了几分落寞:“阿越,你是一国之君,这江山社稷不能没有人传承。如果你仍对我抱有期待,觉得与我在一起,也能孕育后代,还是尽早绝了这个心思吧。”


    宇文越微微怔愣,似乎没明白谢让为何会忽然说出这种话。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认真道:“我没有。”


    谢让抬眼看他。


    “我承认,一年前……误会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些开心的。但那不是什么后继有人的喜悦,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宇文越握住谢让的手,轻声道,“因为那是你,我才会开心。”


    “怀谦,我不在乎的。”宇文越道,“我一早就想好了,皇室中有那么多后辈子嗣,回去之后我们就挑一个过继过来。你我一同教导,他必然能担大任。”


    “你相信我,怀谦。我从来没有对这些抱有期待,一刻也没有。”


    谢让垂下眼,沉默不语。


    宇文越注视着他,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你……和我想法不太一样,对吗?”


    这个问题,宇文越其实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他看得出来,谢让是很喜欢孩子的。


    许是当年家破人亡留下的创伤,谢让虽然没有记忆,但他潜意识里,对血脉亲缘有着强烈的渴望。所以,他心中长久的留有不安全感,希望与人维系亲近关系,希望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但如果能孕育后代……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去想办法。”宇文越连忙道,“冯太医不是说过吗,中庸并非不能生育。上回……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再想想办法。”


    “你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如果愿意,我自然也是想的。我只是……”


    谢让一言不发,宇文越那边口风已经变了好几个来回。他轻轻笑了下,打断道:“行了,怎么还没完没了,我何时说过我愿意了?”


    宇文越哑然。


    少年顿时变得垂头丧气,他俯下身来,把谢让搂进怀里,闷声道:“反正,你就算想要,也只能和我。我什么都满足你,你不能去找别人。”


    谢让简直拿他没办法。


    他无声叹了口气,揉了把对方毛绒绒的脑袋,正想说什么,却听马车外有声音响起。


    “陛下,前方似乎有几条岔路,可要派人先去探一探?”


    他们仍不清楚那神医的具体住所,只在附近的村落打听到,对方是住在这山中。这附近的山岭连绵不绝,宇文越原本是想在山脚住下,派人进山把人找到之后,再行求医。


    可谢让坚持要直接进山。


    如今天色将暗,在山中迷路可不是小事,宇文越正想命人先行探路,却见谢让摇了摇头。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思索片刻,道:“走右边那条路。”


    第58章


    车队沿着山路又走了小半个时辰, 终于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谷底马车不便通行,宇文越便扶着谢让步行进入。


    谷底树林茂密,一条溪流贯穿其间。往里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二人才总算遇见了人。溪水边,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蹲在那里, 正在洗衣服。


    听见脚步声, 少年抬起头来。


    听闻那大夫隐居多年,宇文越担心他们人太多会吓到人家, 一早便命侍卫退至远处戒备。他扶着谢让走到溪水边,正要开口, 少年忽然惊呼一声,转头就跑。


    宇文越:“……”


    谢让:“……”


    宇文越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谢让:“朕长得很吓人吗?”


    谢让配合认真打量他几眼, 煞有其事:“多半是陛下气质非凡, 令人望而生畏吧。”


    “……”宇文越嘟囔, “听着不像在夸我。”


    谢让一笑, 不说话了。


    见到了少年, 证明他们没有找错路。二人沿着少年逃离的方向往前又走了一段距离, 小路尽头,有一座木屋。


    屋前晒着不少草药,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房门开着,少年正将一名老者往屋外啦。


    “师父——我真没乱说, 您快出来看看呀!”少年慌慌张张喊着, 刚走出门,瞧见宇文越和谢让已经跟上来, 又吓得躲到那老者身后。


    “慌什么, 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老者年过半百, 说话却中气十足。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副琉璃镜片,往脸上戴:“又不是第一次见来求医的人,有什么可——”


    他带上琉璃镜片,看清了站在屋前那两人,话音戛然而止。


    “你……你……”老者望向谢让,愕然,“你不是死了吗?”.


    木屋内,少年给二人端来茶水,视线还止不住朝谢让打量。


    宇文越从方才听了老者那句话之后,神情便一直沉着,忍不住开口想问,又被谢让打断:“葛大夫,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求医。”


    老者还在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听言恍然回神:“我自然知道你是求医,不求医,你又来我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是为这少年人而来吧?”


    他指的是宇文越。


    谢让今早刚让宇文越做过一次临时标记,此刻标记尚未散去,乾君信香也应当控制得很好。


    但老者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谢让点点头:“还望葛大夫替他看看。”


    葛大夫没说什么,从桌上的药箱内取出腕枕:“过来吧。”


    宇文越看了眼端坐前方的老者,还想再说什么,又忍住了。他走到老者面前坐下,伸出手,任由对方把脉。


    葛大夫敛眸听了一会儿,收回手去。


    谢让忙问:“如何,能治吗?”


    老者却是反问:“为何要治?”


    “这……”


    “他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病啊,不过是信香过于浓烈,易感期过于频繁。”老者捋着胡须,悠悠道,“寻个信香契合之人,弄个完全标记,易感期来时该怎么就怎么,不就得了?”


    谢让沉默下来。


    这与太医得出的结论几乎是一样的。


    寻常乾君在完全标记坤君前鲜少有易感期,而宇文越过于浓烈的信香,使得他易感期过于频繁,难以控制。这与坤君难以控制雨露期相同,只要寻个人完全标记,便可稳定下来。


    可是……


    “若不完全标记坤君,还有别的法子吗?”宇文越问。


    葛大夫诧异地抬眼。


    他先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谢让,板起脸:“少年人,虽说谢公子现在已经不是坤君了,你也不能做这始乱终弃的事啊。”


    谢让:“……”


    宇文越:“?”


    宇文越被他这忽然的指责弄蒙了,恼道:“我、我怎么就——”


    “怎么不是,临时标记就不是标记了?而且从你这信香的浓度看,还不止一次了吧?”葛大夫比他还生气,“你平白污人家清白,还不想负责,哪有你这样的乾君!”


    躲在一旁的小少年也跟着指责:“就是就是!”


    “我……我……”宇文越还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偏偏还没办法反驳,气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哪里是不想负责,分明就是……


    宇文越下意识朝谢让看去,后者按了按眉心,叹气:“葛大夫,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小皇帝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委屈,谢让顶着对方那可怜巴巴的目光,一本正经解释了他们只是普通朋友,有这标记也是出于意外。


    葛大夫将信将疑,终于答应替宇文越治疗试试。


    宇文越被葛大夫留下药浴施针,谢让便去院子里等候。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傍晚的山中很冷,谢让坐在院子里,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指尖,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原先在溪水边遇到的那名小少年。


    少年怀中抱了件袄子,见谢让朝他看过来,紧张地顿住脚步。


    谢让朝他笑了笑:“是给我的吗?”


    “嗯……嗯!”小少年点了点头,将衣服递过来。


    谢让道了声“多谢”,将那袄子披上,又看向少年:“我记得,你是叫阿轩?”


    “你以前好像才……”谢让在阿轩腰间比划一下,“这么高。”


    阿轩又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真、真的是你呀!可是你,你明明……”


    “我真没死。”谢让伸出手去,“不信你摸摸,我身体是热的。”


    阿轩犹豫片刻,果真伸手碰了碰他。少年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一触及分,小声道:“明明就很凉。”


    谢让:“……”


    谢让有些无奈,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七年前,是我把你埋去后山的。”


    谢让一怔。


    “师父说你死了,让我将你扔进河里,我……我没忍心,就把你埋在了后山。”阿轩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连忙上前拉住他,“我不会是把你活埋了吧?!那你后来怎么出来的,你那时候明明——”


    “阿轩。”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老者从屋内走出来,“针扎完了,进去守着病人。”


    小少年“哦”了声,乖乖进了屋。


    老者这才道:“谢公子,你跟我到这边来。”


    他将谢让带去了一旁的小屋。


    这小屋内也有桌椅床榻,像是许久没有使用过,并无任何生活的痕迹。但屋子里依旧打扫得很干净,瞧不见一丝灰尘。


    老者推开窗户,悠悠问:“谢公子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谢让低声道,“七年前我流落至此,是您救了我,让我在此间暂住。”


    “我这里不常来人,偶尔有上门求医的,我就会让他们住在这里。”葛大夫道,“这些年我治过的人不少,虽不可能个个都治得好,但也绝不会有误诊。”


    他回过头来,看向谢让:“谢公子可否让我再诊上一诊?”.


    约莫过去了快一个时辰,宇文越才结束治疗,回到这间小屋。刚推门走进来,又顿住脚步。


    青年蜷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赶路几乎耗尽了谢让所有精力,原先在行宫养好的身体再一次消瘦下来。宇文越悄然走过去,在床边蹲下。青年睡得并不安稳,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紫,眉宇也微微蹙着。


    宇文越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平他的眉心。


    “唔……”谢让精神有些紧绷,被这么轻轻一碰便醒了过来。他身体还是很疲惫,头也疼得厉害,闭着眼含糊问,“都弄好了?葛大夫怎么说?”


    “葛大夫说,我的病情不算棘手,但还需治疗一段时间。”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点点头:“能治就好。”


    他顿了顿,又睁开眼:不过这样的话,短时间你恐怕都不能回宫了。你记得明日把消息送回京城,内阁那边也要提前做安排。此处离京城太远,若有什么消息,你都无法及时得知。还有殿试……”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别担心。”宇文越打断他的话,叹气,“你能不能先操心自己的事?”


    谢让不说话了。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谢让缓缓舒了口气:“都打听到了?”


    宇文越趴在床边,闷闷不乐地应了声。


    他不是傻子,听见葛大夫那些话,他心中自然会有猜测。先前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敢在葛大夫在场时多做询问,便趁着葛大夫离开时,向那名叫阿轩的少年打听。


    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思单纯,宇文越几乎没怎么费力,就从他嘴里撬出了想要的东西。


    “你以前……真的是坤君。”宇文越低头把谢让抱住,低声道。


    “嗯。”谢让应道,“七年前,经历那场变故之后,我分化了。”


    宇文越一怔。


    “葛大夫后来告诉我,我是因精神受到太大刺激,影响到了腺体,进而引起分化。”谢让低声笑笑,声音中带了点讽刺,“很可笑吧,偏偏是那时候,偏偏是坤君。”


    若是其他时机,谢让或许也会不甘,但不会这般难以接受。


    可偏偏是那个时刻。


    那个他此生最为绝望与愤恨的时刻。


    作为坤君,他不能身居高位,作为坤君,他无法控制雨露期。


    他甚至……连报仇的资格都失去了。


    脑中又开始隐隐作痛,谢让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我不能就这样回京,奚家人等着抓我的把柄,我这样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无法对付他们,也无法……在那群狼环伺的朝堂上保护你。”


    “恰好在这时,我听闻江南有一位神医。”


    七年前,葛大夫的名气比现在还要大很多。他隐居于这山中,仍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求医。谢让知道了这件事,决定也进山试一试。


    “我在这山中寻觅数日,力竭晕倒在路边,是阿轩救了我。他将我带回这木屋,见到了葛大夫。”谢让道,“我求他让我变回中庸。”


    将乾君或坤君转化为中庸,听上去或许有些天方夜谭,但实际并非没有办法。


    乾君与坤君是因腺体发育而分化,若腺体受损,虽然身体不一定能回到分化前的状态,但在实际表现上,与未经分化的中庸极为相近。


    所以,变回中庸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剜去腺体即可。


    但腺体生在后颈,连通颅脑,想完好地剜去,那是九死一生。就算成功,身体也会留下难以治愈的病根,终其一生都会体弱多病。


    宇文越眼眶微微发红,一只手摸索上来,指尖抚过谢让的后颈:“很疼吧?”


    腺体是何其敏感之处,就连森*晚*整*理麻沸散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他不敢去想,青年要如何撑过那疼痛。


    他……他先前竟然还那么对他。


    “对不起。”宇文越轻轻触碰那个地方,哽咽道,“……对不起。”


    第59章


    谢让没说话。


    他伸出手, 捏住少年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少年眼眶通红,看着委屈得很。


    触及谢让的视线,宇文越有点难为情, 别开脸:“你做什么?”


    “看你啊。”谢让笑起来, “看看到底是哪个小混蛋, 把我欺负成那个样子,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装可怜。”


    宇文越嗫嚅:“我……”


    “阿越, 我说过的,那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与你没有关系。”谢让微微正色。他松了手,倒回床上, 又缓缓道:“说到底, 当初是我陷入迷惘, 一意孤行, 怪不得任何人。”


    若换做现在的他, 或许会有别的周旋之道。可当年的谢让何其高傲, 经历了那般变故,他一心只想报仇,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若非如此,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宇文越问他。


    剜除腺体九死一生, 奇迹没有发生, 谢让最终没能撑下来。七年前,葛大夫和阿轩都确认他已经死去, 甚至将他安葬。但根据宇文越的记忆, 在那之后不久,谢让便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京城。


    虽然……那应当已经不是他本人。


    谢让沉默下来。


    他撑起身体, 宇文越帮他取了个靠枕过来,扶他靠在床头。


    “阿越,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或许你不会相信。”谢让道,“但这些事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信我。”


    他望向宇文越,认真道:“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并非现实。”


    “这里,是书中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若过去听见这种话,宇文越定然不会轻信。可如今,他已经见证了谢让的前后变化,见证了此人死而复生。


    对方的话,他已经不会再怀疑。


    谢让继续解释。


    书中世界是独立于现实而存在的空间,当此处作为一个独立空间而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对于书中人物来说,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便与现实无异。


    所以,书中人物,本质上与现实中的人是相同的。


    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爱恨与追求。


    但此处毕竟依托书中故事而存在,从书中人物诞生之时起,这一生的宿命,就已被拓印在文字之上,无论如何都不可更改。


    那便是他们与真实存在的人唯一的区别。


    也是致命的区别。


    谢让轻声叹息,淡声道:“你我都明白人性何其复杂,就算是一开始就被设置完善的仪器,也不可能确保其一生都不产生半分偏移。”


    “所以,这世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规则,它的存在,确保了所有人都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行事。”


    那规则无形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个地方,影响着一切可能干涉书中故事发展的事物。


    “被规则强行干涉的人与事,我们有遇到过的,还记得吗?”谢让问。


    宇文越与他对视,脑中瞬间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奚太后。”


    谢让点点头。


    奚太后曾经说过,她是在进宫后忽然性情大变,做出了许多令她都难以置信的事。在回想起这一切之前,谢让便有过猜测,而直到现在,他才确定那猜测没有错。


    奚太后的所作所为,并非受到利欲诱惑,不过是遵循着故事的轨迹,她就该成为那样的角色。


    与奚太后相同的例子,其实也曾出现过。


    在谢让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晚,宇文越在寝宫布下圈套,要亲手杀了帝师谢让。书中他因为武艺悬殊没能得手,而谢让经历过的现实,则是宇文越意外分化错失了机会。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没能成功,宇文越那次计划,的确与他自身的行事风格相去甚远。宇文越曾与谢让提过,他事后也觉得,那次的计划过于冲动。


    现在想来,那不过也是故事的一环。


    宇文越沉默片刻,问:“那六年,便是你原本的轨迹?”


    “对。”谢让的手被宇文越握在掌心,他垂眸看着,轻声道,“帝师谢让,野心勃勃,在把持朝政的三年后,被当今圣上联合定远大将军一举扳倒,锒铛入狱……千刀万剐。”


    这就是他原本的结局。


    宇文越的手瞬间收紧,但又怕捏疼了他,颤抖地松开。


    “真是……荒唐。”少年哑声道。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希望朝堂稳固之人。为了保护当初那个刚离开冷宫、孤立无援的年幼皇子,为了挽救那个日渐衰败的江山,他家破人亡,几乎付出了一切。


    “是啊,真是很荒唐。”谢让无声地笑笑,唇边带了几分讽刺的意味。


    作为宇文越前期最大阻碍的他,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可他那番折腾,却将事态引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对,故事的偏移,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出现了。


    “我自幼读圣贤书,父亲一直教导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在他的教导下长大,一心只想科举入仕,报效朝廷。”谢让停顿片刻,低声道,“可自从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我的心里逐渐浮现起了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让我去争,让我去斗。我那时在京中风头正盛,我第一次尝到名望与权势的滋味,可我仍觉得不够。我想爬到更高处,将一切掌控于我手,我想……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


    “可每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父亲的谆谆教导便会回荡在我耳边,将我强行拉回正轨。”


    不过他现在才明白,那其实是让他逐渐偏移了原本的轨迹。


    年仅十九岁的谢让还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越发坚定本心,在潜意识中,与那本能一般的“规则”对抗着。


    但他仍然担心有一天会被这日益增长的野心所吞噬,所以,他才会与萧长风说那样的话。


    那时候的他已经隐约预见到,萧长风或许会成为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人。


    而真正让事态变化的,其实是谢让奏请先帝,自愿辅佐太子之后。


    被封为太子太傅的第二天,奚无琰派人请他赴宴。


    奚无琰想拉拢他。


    宇文越一怔,瞬间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在原本的轨迹中,你答应他了?”


    谢让闭了闭眼:“对。”


    对奚无琰来说,毁掉一个风头正盛的状元郎,自然不如拉拢来得划算。而在原本的故事线里,谢让的确答应下来。那个年轻的反派帝师,最初正是靠着在奚无琰身旁蛰伏,渐渐蚕食对方的势力,最终将人一举歼灭。


    那是一场改变了书中故事线,也改变了谢让命运的宴席。


    因为拒绝了奚无琰的拉拢,奚家灭他满门,使他分化为了坤君,走投无路之际来到这里,最终在此丧命。


    谢让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别怕,怀谦。”宇文越连忙将人搂住,紧紧抱进怀里,“都已经过去了,怀谦,已经没事了……”


    谢让嗓音轻哑,有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


    可这一切,又怎么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已经过去,便能够一笔带过的。


    他本是绝世无双的少年状元郎,他有以他为傲的亲人,将他视如己出的恩师,与他意气相投的故友。他本该成为一朝贤臣,受到万民敬仰。


    可现在,他只能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亲朋惨死,旧友离散。


    短短数年,一无所有。


    这是他反抗命运的代价。


    怀中的身躯无声地颤抖着,很快,宇文越便感觉到肩头传来湿意。他一言不发,轻轻抚摸着青年消瘦的脊背。


    不知过去多久,那颤抖渐渐平复。


    青年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无力地软倒下来,被宇文越扶着躺下。


    青年修长的睫羽微微湿润,眼尾泛着水红,脆弱而艳丽。


    宇文越低下头,温柔地亲吻他的眼尾:“怀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是命运苛待于你,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宇文越一点点吻去他脸上的湿意,温声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责怪自己。”


    “我与奚太后没能做到的事,这世上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只有你做到了。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让睫羽颤动,轻轻点了点头。


    宇文越抬起头来,抚摸着他的鬓发,听见谢让再一次开口了:“七年前,我的确没能从葛大夫的刀下撑过来。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多半是意外脱离了这个世界,去到了现实中。”


    真正的谢让离开后,书中意志创造出了一个完全符合故事轨迹的谢让,代替他完成了该做的事。


    “后来呢?”宇文越轻声问,“你是如何回来的?”


    “我……”


    谢让眼眸垂下,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简陋老旧的班车,崎岖难走的山路,还有……


    刺耳的刹车与陡然倾倒的车身。


    “车祸。”谢让道,“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


    现实中的意外,让谢让的意识再一次被抽离,他最终回到了这里,取代了那个被捏造出来的傀儡。


    这便是谢让知晓的所有。在谢家村,他的记忆被唤醒的瞬间,这些过往也接连回忆起来。


    谢让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宇文越替他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去,又要扶着他躺下。


    “阿越,我还没说完。”谢让拉住他,“我们现在——”


    “嘘。”宇文越手指落在谢让唇边,止住了他余下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必急于一时。”


    “……先休息吧,你很累了。”


    “可是——”


    宇文越微笑起来,捏了捏谢让的脸:“老师要是再不睡,我就要用我的法子,让你休息了。”


    谢让嘴唇抿起,拗不过他。


    他并没有真正战胜命运。他当初闹得险些丧命,也没能阻止书中故事的发生。世界规则会强行让故事回归正途,那谢让至今还活着,亦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


    这或许便是谢让回归之后,仍然感觉到野心在日益膨胀的原因。


    那无形的规则,依旧在引导着他走向灭亡。


    谢让没再说什么,他任由宇文越替他脱去外衣鞋袜,拉过被子将他裹着。少年直起身来,谢让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哪里?”


    宇文越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你……”谢让指尖蜷了蜷,欲言又止。


    宇文越维持着那即将起身的动作,耐心地问:“老师想说什么?”


    谢让垂下眼不去看他,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松了劲,悻悻收回来。没等那只手彻底缩回去,又被人握住了。


    宇文越轻声叹息,有点无奈:“一句想让我留在这里陪你,就这么难开口?”


    谢让半张脸裹在被子里,还是不看他。


    宇文越没与他计较,笑着道:“我只是去把烛灯吹灭,不会走的。”


    他起身去桌前吹灭了烛灯,又回到床边,弯腰将人抱住。


    “事到如今,你就是赶,也别想再赶走我了。”宇文越低头吻他,轻声道,“睡吧,我陪你。”


    第60章


    宇文越还需治疗一段时日, 二人便在山中住下。


    不过,就算他的治疗没那么麻烦,葛大夫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离开。


    问题并不出在宇文越身上。


    老者板着脸,将一碗汤药放在谢让面前:“喝了。”


    谢让:“……”


    那汤药色泽浓郁, 远远便能闻到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比宫里太医开的药还要可怕百倍。


    谢让神情稍有迟疑:“葛大夫, 我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老者瞬间勃然大怒,呵斥道, “你那身体都亏空成什么样了,不想活了?”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扎了满头银针, 听言猝然坐起来,扯得后脑生疼。


    但他顾不得许多, 急忙问:“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呢!”葛大夫恼道, “我七年前就与他说过, 割除腺体对身体损伤极大, 日后更得仔细养着, 才能勉强令寿数不受影响。现在这是做什么, 年纪轻轻就活够了?!”


    “你也是!”他骂完谢让,又转头过来骂宇文越,“怎么对自家坤君都不上心,有你这么做乾君的吗?!”


    “我……”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宫里谁都知道, 当今圣上对帝师比治理国家还要上心。太医每日例行看诊不说, 就连那进贡给朝廷的珍稀药材补品,连国库都没进过, 直接成批往帝师的住处送。


    葛大夫大致也能看出谢让平日里滋补不少, 骂完这一句之后,又冷静下来, 悠悠道:“谢公子如今这样,一半是因当初落下了病根,一半则是思虑过重。我看呐,你们就安心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好好养养吧,否则……”


    “否则如何?”宇文越问。


    葛大夫犹豫片刻,叹声道:“否则,你给他灌再多汤药滋补,也不过拖个几年光景,长久不得。”.


    守着谢让喝完药,葛大夫替宇文越取下银针,兀自离开了。


    屋子里陷入短暂沉寂,宇文越起身走到谢让身边,没等谢让说话,便弯腰将他抱住了。


    少年轻轻环住谢让的腰身,脑袋埋在他胸前,一言不发。


    谢让刚被灌了一大碗药,嘴里满是汤药苦涩的味道,还要应付这个撒娇的小混蛋。他挣也挣脱不开,正欲开口,便听少年闷声道:“你不会有事的。”


    宇文越在他胸前蹭了蹭,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谢让喉头微哽,心又软下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在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上揉了一下:“我要喝水,你想让我苦死吗?”


    少年揽着谢让的手臂紧了紧,小声道:“不许说这种话。”


    谢让:“……”


    谢让被他闹得没脾气了,顺从道:“臣知错了,劳烦陛下让让,臣想喝水。”


    少年轻轻应了声,总算把人放开。


    他没让谢让亲自动手,自己去桌边给人倒了水,还往里扔了两颗带来的干梅子。


    酸甜的温水入喉,中和了苦味。


    谢让放下茶杯,少年还在眼也不转地望着他。


    可怜兮兮的。


    谢让受不了他那眼神,果断转移话题:“今日天气不错,要出去转转吗?”


    今日的确是个难得的晴天,天气也暖和。二人沿着屋前的小路往外走,很快来到了先前途径过的那条溪水旁。


    溪水清澈见底,在阳光映照下泛着波光。


    谢让踩着碎石走到溪水边,宇文越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扶着他,从神情到动作都紧绷到了极致。


    谢让抬眼便看到对方那紧张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陛下,臣手脚健全,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


    “那可说不准。”宇文越把他扶到溪边一块青石上坐下,神情依旧不见放松,认真道,“你上回不就差点摔了?”


    谢让甚至已经不记得他说的是哪回。


    他懒得与对方争论,抬眼望向前方的山水,没再搭腔。


    宇文越也不再说什么。


    他在谢让身旁坐下,帮他理了理衣襟,又垂下手来,将谢让的双手握进掌心。


    青年今日穿了件带毛边的斗篷,素白的绒毛裹在脖颈间,衬得他脸色愈发雪白。宇文越静静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阿越,我真没事。”谢让被他看得不自在,叹了口气,认真道,“葛大夫不是开了药吗,我以后都好好喝药,不会有事的。”


    宇文越轻轻“嗯”了声。


    他一直知道谢让的身体不好,但他从不知道,事情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在宫中时,太医查不出他身体欠佳的病因,只能对症下药,尝试滋补。


    那滋补起初的确是有效的,所以他只当谢让是天生体弱,补一补总会好。


    可这回谢让私自离京,只用了短短三日,便将此前近一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他那时就隐约意识到,谢让的身体或许比他想象中要糟糕许多。


    他毁在根基,那是一生都难以治愈的病症。


    宇文越眼眸垂下,握着谢让的手无意识收紧。谢让轻轻挣动一下,他又立刻放开。


    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抬起来,指尖落在宇文越脸上。


    “年纪轻轻的,老是皱眉做什么?”谢让一点点抚平那紧蹙的眉心,顺手在脸颊上捏了把,“看着凶巴巴的。”


    宇文越眨了眨眼:“我看着很凶吗?”


    “凶。”谢让正色,“难怪那些大臣们越来越怕你。”


    许是幼时经历的影响,宇文越不笑时,眉宇间总是带了几分阴郁之色。尤其是掌权之后,那份帝王威严与日俱增,板起脸来,难免叫人感觉严肃。


    不过,与谢让待在一起的时候,宇文越很少摆出他皇帝的架子。谢让偶尔甚至会忘记,他身旁这个,是万人之上的君王。


    只有在谢让面前,他才会变回寻常少年该有的模样。


    偏执,幼稚,又爱撒娇。


    谢让看得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宇文越的本性。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示弱的人,在谢让面前那般表现,大多时候只是装装样子,想从谢让身上讨到好去。


    他知道,谢让总会吃他这套。


    事实也的确如此。


    果然,少年瞬间放软了神情,身子也贴近过来:“我不会凶你的……”


    “是吗?”谢让冷笑,“那先前在行宫时,那个成天发疯的小狼崽子是谁啊?”


    宇文越:“……”


    少年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嘟嘟囔囔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谢让其实已经不怎么把之前那些事放在心上,见他这心虚的模样,更是心情大好。他站起身来,弯腰拾起脚边一块碎石,朝水面扔去。


    碎石在水面掠过,连着打了几个水漂。


    从小生活被关在宫里的皇子,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的娱乐活动。宇文越稍愣了下,谢让已经又捡起一块形状扁平的石头。


    “如何,要试试吗?”谢让把石头递给他,“不许用内力。”


    宇文越从没玩过这个,让他自己从水面掠过去,恐怕都比让这小小一颗石头掠过水面来的容易。


    他不得其法,反复试了好几回,因力气用得太大,溅起的水花甚至扑到了岸上。


    谢让事先就有所预料,早早退到了远处,才没被波及。


    少年被水花浇了个透彻,回过头来,见谢让已经笑得肩膀颤动,才气恼道:“你教教我嘛。”


    谢让勉强止了笑:“好,我教你。”


    他又挑了个大小适中的石头,塞进宇文越手里:“要找好角度,力道不能太猛,这样抛出去……”


    谢让握着他的手,稍用力一抛,石头轻巧掠过水面,飞得比先前更远。


    为了演示,他的身体与宇文越贴得极近,一抬头,便对上了对方低垂的视线。少年微微有些失神,灼热的视线从他双眼慢慢下移,落到了唇上。


    他想吻他。


    这段时日以来,宇文越吻了他许多次。认真的,轻佻的,亦或是撒娇的,但无论哪一种,他望向谢让的视线,永远是这般真挚又热烈。


    谢让心跳不自觉加快,脸上也泛起热意。


    可宇文越并没有做什么。


    他忽然移开视线,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谢让的距离。


    谢让:“……”


    少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再看他:“我明白了,我再试一次。”


    他好像当真对这无聊的小游戏起了兴趣,又一连试了好几回,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人压根是心不在焉。


    谢让也莫名有些烦闷,忽然没了玩乐的兴致。他转身往先前那块青石走去,走得急了,脚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他身形一晃,宇文越当即注意到,过来扶稳了他:“怎么了?”


    谢让轻轻抽气,低声道:“……好像扭到了。”


    “……”宇文越像是被他气笑了,“是谁刚刚才说过,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


    谢让无法反驳,低头假装没听见。


    谢让这身子骨又弱又娇气,扭了一下便飞快肿起来。这下是彻底没法玩了,宇文越没再数落他,板着脸背起他往回走。


    谢让趴在宇文越背上,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说好了不要皱眉的,你刚才就应该在溪水边好好照一照你这模样,回头再把阿轩吓着。”


    “我管他做什么?”少年气鼓鼓地说。


    也对。


    要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谢让在心里这么想着,听见宇文越又问:“你很在意他吗?”


    谢让:“?”


    “他好像也挺在意你的。”宇文越声音发闷,“他之前告诉我了,这些年,他偶尔还会去后山的墓冢……想去看你。”


    谢让:“……”


    这醋也能吃???


    他认识那小崽子的时候,对方才七八岁好吗?!


    谢让无奈又好笑,并没打算解释,而是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很招小孩子喜欢,方才教你那个,就是我以前的学生教我的,很好玩吧?”


    宇文越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


    他脚步微顿,颈侧青筋暴起,像是轻轻磨了下牙。


    半晌,他才冷哼一声:“不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