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无疾是自小苦学磨砺着长大的,这三年来为了夺权,也几乎亲历过大秦的每一回征战,也身先士卒过数回,绝非是那等吃不得苦的帝胄公子。


    可方才这一下跌的不经意,又恰好磕在前两日与刺客相搏的旧伤上,这一撞也是不容小觑,后背右肩那道刀伤,火辣辣得应当是重新裂开了。


    饶是心思沉稳谋划诡辩若他,此刻也经不住恼怒难抑起来。


    明明是要磋磨报复的人,却非但一回两回得要他施救,还总能带累挑动得他嗔怒心起。


    为帝王者,最忌心绪不稳,易恼多嗔。


    两腿被她踏着,嬴无疾当下就要翻身甩了人斥责。触到那纤细肩头时,忽觉项侧一阵热烫。


    ——是刚堕下的热泪。


    三两点断续,一滴滴烫落。


    他心口猛然一滞,已然要动手的却怎么也发不出力去。两手就那么拢着那肩,犹豫起来。


    赵姝脑子里只回想着方才那句“勾栏女闾”之言,又觉自个儿死期或是将近,遂早已没了理智。


    她是想起身坐开的,奈何心中惶惶又羞又悲,加之适才被寒毒折磨到力竭,才要错身撑起时,那手上力道不够,哽咽了口又再次撞了回去。


    室内昏暗,嬴无疾虽然看不清,倒终是从那些微弱的气息里,觉出她的状态来。


    先前的病,不是早该养好了么。


    他心头纳罕,想也不想地伸手将人接了。


    这一回,带着水气的身子跌在更下方些,胸口处被她抵靠着,他两手正拦在她腰间。


    有沐浴后的淡淡馨香袭来,不同于他惯用的木檀,赵姝不喜熏香,此刻泡得干净了,泛出的是女子不同于男子的浅淡气味。


    手下腰肢近握着,只隔着层薄软中衣,便愈发能觉出那腻滑若捻的手感。身上人似欲挣动,纠葛间,直能透过衣衫觉出那身段的纤浓有度。


    嬴无疾呼吸蓦得重了,连后背的刀伤都浑然不觉了。


    “放开!”


    直到耳边传来虚软厉色的斥音,他才陡然发觉自个儿的手竟托抱到她脊背后腰上去了,甚至隐隐有下移之势。


    片刻的失神后,他一下翻身坐起,两手轻推着将人扶开。


    这一回,他是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内心的冲动念想。


    “出去!主君的湢浴也敢擅动,明日再同你计较。”出口时,音调已然喑哑得不成样子。


    他真是着了魔了。


    赵姝自沉浸在疗毒后的阵痛里,也还是怕身份暴露,故而从始至终只垂着脸,并没有觉出对方的异样来。


    拢了拢中衣,她也没想着再去好生穿戴,就那么光着腿赤着足,越过厚实绒毯朝旋梯踉跄而去。


    足尖才刚踏上冰冷砖地,里头突然传来男人呵令:“往后十日本君会歇在兰台,你既闲极无事,便入楼近身伺候,就歇在外头的小塌上吧。”


    此间守夜的小塌只有一张,便在三层书阁里头的碧纱橱里。


    赵姝闻声止步,她捏紧衣摆勉力站着,就这么背着身闭眸深吸了口气,而后低声颔首:“那我现下先要回外院收拾一番。”


    “收拾什么。”嬴无疾瞥了眼她的背影,本想说‘衣衫不整’,见她身形不稳,他径直越过她,状似不耐道:“本君正要出去趟,你先上去叠床安置,一会儿自有人安排你的用度。”


    赵姝一怔,刚想拒绝时,就见自个儿的小靴被踢了过来。她想起多余的易容膏和束胸都在戚英那儿,并没放在外院,一时也就不再争辩了:“我的东西不多,都收在外院西厢塌间的一个包袱里……”


    话未说完,男人便阔步下楼,渐渐的听不见脚步声时,赵姝不禁长叹一口气,跌坐去地上。


    .


    一直到行至外院寻到了她说的包袱,嬴无疾依旧是心神不宁地陷在先前的心绪里。


    掂了掂轻软布包,那一段柔韧腰肢、腻滑肤质又在眼前浮现。


    这么小个布包,至多是能装一套替换的衣衫。


    采秠采嵩过来行礼,嬴无疾扫了眼更年少单薄的采秠,在心里头比较了下两人的身量。


    他本想叫采秠匀一套衫子给她,开口时却是:“去尚衣阁定两套冬末的衣衫吧,就按你的尺寸,料子……要好些的,明早送来。”


    言罢,他就出了兰台,肩后的刀伤裂开了,不便叫人知道,他打算回住院让成戊来处理,顺道打发个小厮将些公文挑去兰台。


    然而,到了主院时辰却晚,成戊已然入宫服侍陛下了。


    背后伤口渐渐湿意加重,这是前日被刺时留下的刀伤,虽不致命,创口却极深。嬴无疾不愿提前将这场刺杀透漏出去,是以此刻倒犯了难。


    ——寻着了伤药,他却没法给自己包扎处理。


    .


    二刻后,兰台最深处湖心小楼三层。


    赵姝刚整肃好衣衫,卷好多余的衣摆袖口,正要俯身铺床之际,旋梯响动,上来三个小厮。


    一人挑着担竹简,一人提了个颇大的紫檀水漆四层食盒,最后一人则捧了些男子的裘袄常服。


    食盒被提到卧房外间的圆桌上,那小厮端出八盏羹馔放好,又指示着另一人同在外间几案上搁了衣衫,人却都不进来,便又顺着旋梯退了。


    循着鼻尖的菜油咸香,赵姝挑帘从里间出去,她瞥见了桌上自己从前颇多吃的一道莴菜肉羹,抿了抿唇,就要垂目去几案边收理衣衫。


    嬴无疾却从旋梯上提了个布包上来,他将布包亦朝案上丢了:“先用膳,吃饱了再去理。”


    赵姝下意识地碰了下易容膏的边缘,觉着贴合得尚算完好,也懒得再多心思,一声不吭地朝桌边坐了吃那道肉羹。


    寒毒差点要了她的命,也抽走了全部的气力,她实在是饿得厉害。


    她面容恹恹的,虽是在吃,却只让人觉着味同嚼蜡。穿的也是衣箱里备与成年男人的寝衣纨裤,袖口裤腿皆卷起一大截来,露出一段藕似的玉白腕子。


    也不知怎么的,嬴无疾发觉,自从上回见了她着襦裙的模样后,每多看这人一眼,那恨意愤懑便似被抽走一分。


    到现下遣她陪着同食,他竟渐生出种同至交故友相伴的暖意来。


    他没有至交故友,有的只是死士僚属。


    动怒嗔怨,口舌争辩,他似乎是从小就不具备的,尤其是胞妹无忧惨死后,他更彻底认清了——原来母族卑贱,无凭无势,便命同蝼蚁无异,是没资格肆意活着的。


    三年来,他没了悲喜恨怒,心境冰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咸阳。然而仇也报了大半,权位甚至远超所想,可心海冰封空寂的滋味并不好受。


    仿佛他是一只血液凝固的兽,已然停不下登顶高位的执念。


    直到那夜在城楼上,他随着弩箭指向,瞧见了在夜风里颓唐落魄的人。


    凝固的血液开始融解淌动。


    细想来,即便与她多为逆缘,常是恼恨,这等触动于他亦是罕有。


    物以稀为贵,嬴无疾理顺了心绪,三两口吃好自个儿的晚膳,再回头去瞧身侧人时,但觉着愈发顺眼起来。


    他预备先去二层湢浴擦洗一番再换药,起身时朗声留下一句:“新得的消息,天子睦已病了三月。”


    天子睦即是当今周王,亦是赵姝的外祖。


    听的这个消息,赵姝几乎立刻放了碗,目光凝重震颤地就要追问,却见男人摆摆手,指了指里间床架道:“吃好了去那处翻个医箱出来,一刻后带着下楼来。”


    言罢,施施然自去湢浴擦洗。


    赵姝哪里还坐的住,碍于他的令,硬是挨了快一刻时,便忐忑急切地拎着医箱就朝下跑。


    “我外祖究竟……”她一步跌出最后一级木梯,将将稳住抬手看时,惊得忙侧身垂目。


    但见男人身姿劲瘦修长,才从湢浴里起身,连浴衣都不曾披上。惊鸿一瞥间,宽肩窄腰,肩背胸腹俱敷着层薄薄肌肉,线条却流畅,只是多有伤痕。


    □□的模样被瞧了,嬴无疾亦是惊了下,好巧不巧正是他从浴池跨出来的一刻。


    待他速度颇快地套了纨裤,回头见她依旧偏着视线时,忽然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就那么坦着上身,朝浴池边的靠塌上坐了,语调低沉地笑道:“都是儿郎,有甚看不得,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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