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这么多日,赵姝也算察觉了那人的怪异。那日呵斥她的话凶悍,却不仅没多使唤她,甚至于连她出兰台都允了。


    寒毒也自那日起消匿了踪迹,再未发作过,她冷静下来,终是看出了些门道。


    ——嬴无疾似是在躲着她,却又要她夜夜守着。


    阴晴无定,心深若海,这人的性子太过晦暗蛰伏。而她心思澄澈,素来不喜同这等人打交道。


    除了要想着新鲜法子折腾她,赵姝实在想不透,这般好吃好喝供着她,究竟是为何。


    还不待她揣度明白,二月廿一这日清早,嬴无疾一早就没了人影,而兰台东苑的院子里,竟多出了四个小厮,在那儿洒扫庭院。


    原本多些小厮也无甚奇怪的,可赵姝仍是一下子注意到了他们。


    这几个小厮很是不同,竟清一色的都是美人。


    其中一人,身量颇高,若孤竹冉冉,用仙貌道骨来形容,亦是不为过的。


    赵姝路过时,那人还朝她一笑,端的是温雅俊秀,她心神一晃,立刻颔首示意,快步出了院子。


    原本是要去寻戚英的,可也不知怎的,脑子里皆是方才那男子的模样,一股子说不清的熟悉感萦绕着,她又想起从前在邯郸的肆意日子,但觉昨日如梦,心里头闷痛,脚下方向一错,便朝北去了马场。


    她自小就是如此,一不顺意了,就要去百畜苑待会儿。


    只是从前皆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丧国失位,外祖病重,就连她亦未必熬的过三月。


    这样的不顺意,未免就有些残酷。


    她正抬手揩面,突然远远地就听着有杂乱的惊呼喝叫声,她急走两步,拐进那片开阔草场时,就瞧见马场上惊魂一幕。


    但见一翠衣少女骑的马发了狂般扬蹄,它也不跑,只是撅着蹄子人立后再重重落地,一旦有人靠近或是那少女试图下马,它便喷着响鼻,是个铁了心要将人摔下踏死的疯样。


    赵姝一下就认出了,这是那日芈融带来的雪色良驹,是还未彻底驯化的。


    她意外瞧见嬴无疾也在,观他神色,似是颇为在意此女。


    “去取弩箭来。”纵是再心疼这马,他也不好在此时手软。


    赵姝听了,想也不想地就要朝那雪驹奔去,却被男人瞧见,大喝道:“拦下她!快去取弩。”


    “不要!”她立刻回扑到他身前,一双眼亮得摄人,高声急道:“你让我试试。”


    见对方犹豫,她眸色哀求,一把推开侍从:“你且默数到五十,若我未成,再动手不迟。”言罢,她跌撞着发足狂奔,几乎是扑进了左侧的圈厩里。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太盛,嬴无疾亲自握上弓弩,上弦对准后,竟没有办法扣下机括。


    众人皆是心惊胆战地瞧着。


    有侍从真的在心底默数,才念至十二,但见赵姝捧着个小坛子过来,从里头摸出片似乎是腌过的萍婆果片,就看她先抛了一片过去,而后又举着颗完整的白菜,絮絮叨叨地竟同那马说起话来。


    因那马异常暴戾,众人唯恐惊了只远远围着,故而他们只瞧见少年小小一个,立在那不断扬蹄的马前,薄薄暖阳照在她瘦弱的侧影上,一张嘴没个停歇,他们离着远听不见内容。


    可那匹马却能听得懂。


    顷刻后,那匹雪驹竟奇异般地平和下来,踱步过去一口嚼走了赵姝手上的果子,而后还俯下颈项去蹭她。


    弩箭被放下,众人看着雪驹甩着尾巴踱步,俱是咂舌称奇。


    马上少女惊魂未定地翻身下来,翠衣偏飞,步子还未站稳呢,执起马鞭就喊:“牧官滚上前来,姑奶奶骑个马今儿可差点就摔没了,你这牧官怎么当的,这么匹马都收服不了……”


    一个脊背佝偻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伏地叩首,此马本是域外难寻的名驹,性烈如火,原本就是不该此时去骑,可他连分辩都不敢,只是一个劲地叩首,话亦说不完整。


    赵姝在一旁摸着马首,见状便知此女瞧着年轻娇俏,平日里定就是个嗜杀的主儿,她在邯郸有两个姊妹也是如此。


    她皱眉牵过雪驹,当即就要上前解释这马的烈性。


    “来人!牧官失职无能,险害公主性命,念其无意,拖下去罚俸三月罢。成戊,你亲送公主回去,本君要出城一趟。”


    嬴无疾说完这话,就见少女撅起嘴,面色不愉地一脚踢开跪地的牧官,嗔道:“兄长!今儿大好的日子,环儿特地来贺你的,还有母亲那儿……”


    “渭阳!”一声厉呵骤然响起,男人碧眸中有幽暗怒火跳动,这一声呵斥连离着远些的赵姝都吓了一跳,更遑论是那少女。


    “还请公主慎言。”成戊疾走两步,驱散了场上众人,他看着主君同自己颔首,策马去了,才附耳同渭阳公主讲了起来。


    今儿三更的密报,公子翼在周南进军时被伏杀,命是保下了,却只带回了三千人仓皇归秦。


    此战原就是偷袭试探,连战报都未递诸国。


    如今夺位之际,这事或许能彻底主导了老秦王的抉择。


    然而袭周战败,对大秦来说,自然绝非是什么好事。


    “哪个又敢告诉祖父呢,兄长也太过谨慎了吧,还说什么朝禁未解,不过就是去母亲宫中小聚一下,怎么,他族谱都划在嫡□□儿了,还要我连也一并拘束管着,也太讨厌了吧!”


    衡原君妻妾成群,正妻雍国夫人芈嫣却只育一子一女,嫡长子因腰疾坠马过逝后,渭阳公主嬴环就成了衡原君唯一的嫡女。三年前,雍国夫人将嬴无疾划进自己名下。


    嬴环初时丧兄,也曾收敛,亦曾轻视过新得的异母兄,可随着嬴无疾愈渐掌权得势,眼看着入朝时竟已同王叔公子翼相列,她那跋扈胡为的劲头便又显了出来,‘兄长’二字亦是叫的愈发亲热。


    如今公子翼就快见弃于王,一旦兄长立储,她再从母亲手里接过楚国西陲封地,那放眼天下诸国,便连那周室正统的王姬,见了她亦只有低头的份。


    这么想着,嬴环朝着男人去的方向撇撇嘴,便对着成戊说:“啰嗦个什么,本公主难道不懂这些,算了算了,本公主还是去融哥哥那儿玩吧。来人,把后头那牵马的少年捎上。”


    成戊听了暗自磨牙叫苦,他咧开一口齐整的白牙,扯出个自认最恭谦乖顺的笑,好声好气地挡在渭阳身前:“禀公主,这人您带不走,这是赵国来的质子。”


    未料少女听了他的话,眼前一亮,原本兴致缺缺的一张脸上露出了笑意。


    她两步跳到赵姝跟前,眉眼灵俏地上下打量。


    方才危难惊魂之际,她瞧见这少年就立在马首铁蹄前,那张春风带露的面容原就较一般儿郎好看许多,而他立着的地方又那般危险,稍有不慎怕就会被踏破胸膛,可这少年非但不惧,眼角晕红着,是那般焦急温柔。


    待一匹马都这样温柔,那若是领回去,朝夕相处呢?


    嗜血之人,周侧养的人,亦未必喜欢同类。


    此刻知道了赵姝的身份,少女面色带霞,微垂螓首,同方才说话判若两人:“赵国质子,生母是周王最宠爱的王姬,我听过你呢,你与我同岁。还要多谢公子方才施援。”


    赵姝先是愣了片刻,却几乎是立刻就看懂了眼前这个翠衣云裳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了。


    她自小生得好,没少受女孩儿的暗示。尤其是十一二的年岁,大家身量都未长开,她在一众男孩儿里,自也是面貌出挑的。


    快刀斩乱麻,她不能透露身份,也不好叫人家空牢牵挂。


    婉拒女孩子,她实在是颇为熟练。


    “当不起公主的谢,我如今只是一介养马人,此马混沌未开,还望公主赦免。”她将身子缩到马首后掩着,垂眸低眉的,竭力做出怯懦怕事的颓唐样。


    没有哪个女子会嘱意这样毫无气性的儿郎。


    “赦免它了。”未料嬴环只是避着那马,依然柔声问:“这几日可闷死我了,公子一会儿陪我去融哥哥府上用午膳可好?”


    赵姝故意上前半步,看似巧合得将侧脸蹭在马首上,适逢雪驹这两日有些感冒,她是看准了的,当下就有一长条晶亮的清涕蹭在她脸上。


    她刻意做出窘迫的模样,一把擦去那道清涕,却只是晕开一片,果然还未开口再添一句“罪臣一会儿还要去铲粪铺草”,贵女就率先退开,嫌弃道:“哎呀,你快去先擦擦脸吧。”


    待众人皆行远,一场险情落幕,赵姝松了口气,噗嗤笑着又将脸上的东西恶狠狠地蹭回了雪驹的项中,倒把先前的愁思都暂抛了。


    就这么在马场消磨躲避了一日,黄昏时分,采秠却忽然过来叫她:“公子,少府大人让我来喊您,主君方才发了好大的火,将那几个新来的都赶出院了。”


    .


    兰台外院柴房,成戊头痛地听着那个逾矩的美貌少年辩白。


    今日公子翼战败,是筹谋已久后大喜的事儿。


    可主君去城外祭拜孤冢,回来后破天荒地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哪知这美貌少年胆大妄为,竟敢擅入小楼,自荐枕席。听说是进去不到盏茶时间,就被主君给赶了出来。


    成戊在这少年身上还搜出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是专用来魅惑男人的。


    虽说人的确是嬴无疾叫他去公子融处要来的,可来了之后,主君也只是见了见,并没多说什么。


    成戊原还想着来日方长,总要让主君身侧有个说话照料的,现下看,倒是被这少年心急彻底搅和了。


    正在犹豫着如何处置时,四人中那个最出挑的忽而上前恭手行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原都是苦出生,本就是情非得已才去了公子融的府第。望大人明鉴,小的本就没有以身伺君的念想,劈柴洒扫,但请大人容留。”


    这人不卑不亢的意态叫成戊多瞧了眼,他是三岁上就被爹娘弃了入宫的,如今虽跟着主君风光,对上擅钻营,可对这些同样苦出身的底下人,有时也会多两分宽纵。


    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看着兜里收缴的一堆腌臜东西,司马当活马医,他想着或许往后这几个还有用呢,便将他们一道发配去了东南的一处侧殿为仆。


    才处理了这桩麻烦事,远远地便瞧见赵姝跨进了内院的门,正要朝伙房去寻吃食的样儿。


    成戊立在浮桥上,他回头又看了看身后小楼的孤灯,从布兜子里捻出一个添过料的香囊。


    而后,他调整好情绪,扬声叫住了前头人。


    赵姝在马场徘徊停留了一日,正是腹内空空,她循声回头时,但见天上朗月若镜,一人从浮桥上边喊边疾步过来。


    湖边幽暗,灯火阑珊,成戊毫不费力地将香囊悄悄别在了她外袄的衣带间:“王孙在楼中等您用膳呢,他近来朝中不畅,您多宽慰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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